第七章 险地

还没进国公府的门,悦宁就先被一个娇滴滴的大丫鬟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了。

对于此事,悦宁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好玩。

连一个丫鬟都如此,那么,不知道那位天女下凡一般的邵夫人会是什么态度?可再想想那一日邵夫人来小店吃饭时的情景,当时她可要比现在蓬头垢面得多,而邵夫人并未露出一点儿异样的神色。要么就是她涵养太好,要么就是她真不在意这些。

既然还请她来看花,应当是不在意的吧?

悦宁猜对了一半,却没猜着另一半。

邵夫人见她如此,的确毫不在意,仍然亲切和蔼,甚至还拉着悦宁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位子上。而悦宁没猜到的是,国公府的锦园里头,不只有邵夫人一个女眷。

自正亭内一直到廊下,竟然坐着站着一大群的贵妇小姐。那些女子自然是个个妆容精致、服饰华美,樱红的,桃粉的,明蓝的、翠绿的……什么鲜艳漂亮的衣裙都有,头上身上戴的也都是晃眼的金子或是熠熠的明珠。这些女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自然都是馥郁芬芳的名贵香料的味道。

在这么一大堆人之中,悦宁自然就是个异类了。

她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花布裙子,灰扑扑的小褂子,脸上什么都没涂,头上也只用只插了一根木钗,盘了个极为普通的发髻。最最诡异的是,她身上还时不时地散发出一股胡椒混合着花椒的气味。

那些女子一一上来见礼。

让悦宁感到庆幸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国公府里头的女眷。国公府内的人一向低调,女眷们也从未入过宫,所以,这里头并无一人识得她。

不过,尽管这些女子看来个个都颇有教养,但与她这么一见礼,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变了。

这些养在深闺之中的娇花一般的女子,哪里见过悦宁这般模样的?

悦宁面上一本正经地与那些夫人小姐应酬,心里却要笑翻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宁姑娘,走,我们去看莲花。”

喝了一盏茶,邵夫人终于起身,总算还没忘记将悦宁喊来的目的。

“好啊。”悦宁也跟着起了身,就随着邵夫人一同往莲池边走,边走边说,“如今这时节居然有莲花,却不知是什么品种?”

“是白莲。”邵夫人笑着答道。

“那可是极好的白莲,如玉雕的一般。”一旁有个贵妇说道,“邵夫人信佛又爱莲,这也是邵三公子一片孝心,着人引了温泉水进来,这才让这白莲早早盛放。”

原来是这样。

其实后宫之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后宫女子众多,总有些人爱这些花儿,专门侍弄花草人就想尽了办法来弄这些。有些是如这白莲一般,急急地要让还未到时节的花儿绽放,还有些,便是花心思去弄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比如那名贵的绿菊,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

对于这些,悦宁素来是不喜欢的。

好好的天然之美,都被这些人折腾坏了。

花儿之所以美,不就因为每年独有那时的风光堪得匹配吗?至于那绿菊,新鲜是挺新鲜的,可花儿是绿的,叶子也是绿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当然,这些话只在悦宁的心里想一想,她可不会说出来。

这一日倒是个大晴日,走出来有些热,但绝没有暑日里的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浪。而那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的确开有一丛一丛的白莲。只是那莲叶与莲花皆生得很是小巧秀气,远远看过去还有些不太真切。要细看的话,须得再走得近一些。

“再往前走走。”

邵夫人发了话,大家自然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前走。

一旁的那位贵妇看来与邵夫人很是熟稔,一边走一边就这样闲话起来。先是问了悦宁今年多大,又问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平时在家做些什么。大概用的就是与一般的大家闺秀聊天的套路,问到悦宁这儿却是栽了个大跟头。悦宁只说她跟着一个姐姐开了一家小店,平日里做的,自然是后厨的活儿。

那贵妇有些尴尬,只好赶紧将话题绕开了。

“不知道三公子此刻在做什么?可是出去念书了?”

悦宁听得出,他们所说的“三公子”多半就是邵翊。看来,在护国公府这么个大家族里,邵翊是行三,因而被她们唤作三公子。

“今日倒没去念书。”邵夫人笑道,“我们在这锦园里逛,他与几个好友在外头作诗呢。”

“哎哟,这可了不得。”

几个贵妇叽叽呱呱,一个个抢着夸赞起邵翊来。

悦宁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是有点儿不适合自己。对,她怎么就答应了要来看什么莲花?说到底,只能怪那裴子期,他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邵翊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邵翊此人的确不错,但也……听着那些贵妇将其夸得天下无双,悦宁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儿好,能看得清白莲了。”

另一边有个小姐拉着自己的闺友兴奋地指着莲池里的花。

悦宁早就听得有些不耐烦,赶紧也朝那一边挪了挪。就算那莲花再不自然,也比被一群虚伪的贵妇们包围要好得多。

眼看着邵夫人笑容满面地跟那些夫人聊得兴浓,悦宁悄悄朝池子边上凑了凑。

“哎……”

有点儿挤,她差点儿就没站稳。

池中的白莲十分小巧,有几朵还是含苞待放,倒还有些意趣。

不过这样的莲花实在太过精致,又养在这样的深宅后院里,实在有些像眼前打扮得精致华贵的小姐夫人们,漂亮是漂亮,但看起来也太娇弱了。

悦宁多走了两步,正打算停下来,却突然被旁边的人挤了挤。

悦宁竭力想要保持身形,却正在此时,感觉到背后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道突然推了她一把,这下悦宁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直朝那莲池里扑了下去。

“啊——”

就这样一脑袋栽倒下去,悦宁只觉得自己被冰冷的水包裹住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被汹涌而来的水封堵了。

她……她……她不会水啊!

“哎!快来人啊……”

莲池边上似乎有人高声喊起来。

悦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只是努力地像一只鸭子一般拼命地用两只手扑腾着水,然而她毕竟是一只旱鸭子,除了喝了大口大口的水之外,整个人不但没有浮起来,反倒迅速地向下沉。渐渐地,连她这个不会水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离最危险的境地越来越近……

“砰——”

突然,她身旁震荡起一片很大的水花,接着,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很快就抓住了她。那只手的力道很大,而她的求生本能令她也用自己最后一点儿气力死死地攥住了那只手。

一点一点,悦宁好像慢慢地能将自己快要丢失的意识找回来了。

“噗——”

悦宁大大地吐出一口水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拉扯上了水面。

而那个跳下水来将她从水底拉上来的人,竟然是……裴子期?

“裴……咳咳……”

“放松一点儿,慢慢地朝那边挪。”

裴子期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狼狈,不过,像这样一头一脸都是水,应当没几个人能不狼狈。悦宁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怕也很难看。

在这种时候,悦宁一点儿也不奇怪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想这些。

因为,有裴子期在。

对啊,有裴子期在她怕什么?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的父皇第一个就要找裴子期算账。裴子期可不敢不保护她,不敢不对她好。

悦宁有点儿走神,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与裴子期一起,被岸上的几只手拉了上去。

而等悦宁爬上岸之后才发觉,她已不在锦园里,而是在园子外头了。

看来那莲池本就是相通的,方才她胡乱扑腾,也不知怎的就越扑腾越远了。园内园外本就相隔不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终于也惊动了外边。接着,便是裴子期跳下去救了她。

不过,让她这样浑身湿漉漉地面对一众男客倒无所谓,让她有所谓的是……这一堆人里,竟然夹杂了两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除了邵翊与裴子期之外,那边的另外两人赫然是苏岩与许初言!

悦宁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只求老天保佑那两人没看清她的长相,或者看见了但没认出她是谁。

裴子期的反应也很快,立即挡在了悦宁的身前。

至于邵翊,则是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春兰,快带宁姑娘去梳洗换衣。”

一个丫鬟很快依言走了过来。

悦宁半低着头,跟着丫鬟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又停了停,背对着那两人,眼睛却看向了裴子期。

“喂,你……也……”

“裴兄跟我来。”邵翊道,“我带裴兄也去换套衣服。出来散心,可别着了凉。”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一趟到国公府里赏花,悦宁来只是当作一件差事来应付的,却没想到居然这般惊险,差点送了她的小命。

好在那个带她去更衣的丫鬟春兰,不似那个名叫馨怜的大丫鬟那般冷艳,这个春兰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个很沉默也很老实的女孩子。悦宁说只要一身普通衣裳即可,她便真的就只找来一套很普通的衣裙,然后细心地用干布替她擦拭头发,动作轻柔,让悦宁觉得怪舒适的。

“小姐稍加休息,喝一口热姜茶,奴婢将湿衣服拿去烘烤。”

春兰收拾完了,递上来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抱着悦宁的湿衣服就要走。谁知才走出两步,就有东西从那堆衣服里掉了出来。春兰低头捡了,仔细一看,却是两个泡了水之后沉甸甸的小布袋。里头也不知装的是什么,看着鼓鼓囊囊的。

“这是……”

“啊,都被水泡坏了!”

她的那两袋胡椒粉和花椒粉!

虽说那小布袋的布料织得十分密实,粉末居然都没随着水被冲掉,但被池水这么一泡,当然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悦宁忍不住觉得有些心疼。

丫鬟春兰大概是看出了悦宁的神色来,她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但还是劝道:“小姐别担心,奴婢去烘干了再送来。小姐再看看还能不能将就着用。”

“……麻烦你了。”

悦宁倒也没拒绝这春兰的一片好心。虽然那两包粉末不能用来入菜了,但要是烘干了,拿来当驱虫包也还是可以的。

春兰很快离开,悦宁喝了那热乎乎的姜茶,竟然觉得有些疲惫了。

也是,这一个下午应付了那么一大堆夫人小姐,又被推下水,又……对了,她方才站在莲池边上看莲花,其实还是有些小心的。毕竟她不会水,自然没像另一边的两位年轻小姐那般将整个上半身都伸了出去。她当时是被人挤了一下,然后,她还没来得及退回来,就有人将她推下了水。

是的,是背后有个人推了她一把。

怎么会呢?

是有人不小心碰到她了?

不会,那么用力,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她今日才踏进国公府的大门,从前可是从未来过这地方,当时围绕在身边的那些夫人小姐也都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有人想要害她?除非,她们之中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也不对,悦宁公主当初虽然跋扈,可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那是为什么?

悦宁越想越觉得脑袋发沉,眼皮似乎也越来越重,她想要睁大眼睛打起精神来,可偏偏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悦宁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她刚喝完的那盏热姜茶上。

这姜茶……

悦宁做了一个梦。

那梦很长,很颠簸,也很累人。

她梦见自己被人打晕了,捆起了手脚,还将她的嘴巴用布巾堵上了,再塞入一个大箱子里,被锁起来。接着,有两个壮汉抬起了那个箱子,穿过了一个精致漂亮的花园,一路行到了后门,装进了一辆马车里。

箱子的空间太小,憋闷得很,而那马车又开得太快太急,颠簸得厉害。

悦宁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痛,偏偏无法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传来耳中,昏昏沉沉的悦宁一头撞在硬邦邦的箱板上,终于被震醒了。

悦宁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原来那个乱糟糟的梦竟然有一多半都是真的。她真的被塞了嘴,捆了手脚,正在一辆行驶着的马车上的箱子里。她也是真的手脚酸软无力,还伴随着头疼腰疼。

悦宁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昏睡过去之前,她喝的那盏姜茶肯定有问题!

所以,她这是被人下药迷晕然后被……绑架劫持了?

是那个名叫春兰的丫鬟?不,就算是她下的药,她也绝对不是真正要害自己的人。至少在丫鬟春兰的背后,会有个幕后的主使者。

会是谁呢?

不知马车走了多远,只知这一路颠簸,悦宁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似的。等到马车好不容易停下来时,悦宁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没什么知觉了。

“可算是到了!”

“哎,赶得我出了一身汗!”

车外有两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她便听到两人停了车下了马。

“磨蹭什么!赶紧弄进来!”

另一旁,却有另一个人朝这边呵斥了一声。

“是。”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接着,便是将装了悦宁的那口大箱子拖了下来,再抬起来。

悦宁虽然浑身都酸痛得要命,但也知道此刻十分危险,因而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两个壮汉将她抬进了一个门,接着便是长长的路,也不知是通往哪里的。

之前偷偷溜出来,悦宁觉得自己运气十分好。她非但没遇到坏人,反而在第二日偶遇了好心的花蓉姐姐。更难得的是,花蓉对她很好,不但收留了她,还教会了她许多东西。渐渐地,悦宁就再也没有对这个宫外的天地有过什么恐惧与担忧,甚至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

眼看就要回宫了,谁知这时却遭遇了这样的险境。

究竟是什么人?这人有什么样的企图?虽然悦宁从前总是咋咋呼呼,一心都放在厨房里,但也不是个傻子。等头脑清醒了之后,她再细细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在锦园时被人从背后推入水中,大概还能猜测,有可能是那些夫人小姐之中有想与国公府结亲的,再从邵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便将她当成了对手,于是起了坏心推她落水。可后边的发展,就不像是那么回事了。虽说深宅后院里的女子们也常常有些手段,可一般还是不会动到下药加绑架上头来,尤其还准备了麻绳、箱子、马车……大动干戈,实在不像是内院女子用来对付一个还只是“可能”的潜在威胁。

那么,幕后之人多半就是针对她这个公主的身份了。

她正思考之间,抬着箱子的两个人似乎进了一间房,然后将箱子放下来,立即就走了。

而门外也很快就有另一个脚步声传来。

那人步履轻盈,像是个女子。悦宁只听见她费力弄开了箱子上的绑绳,接着便打开了箱子。

“哎,可真是委屈小姐了。”

眼前是一个极为年轻漂亮的女子,看穿着打扮,既不像是个丫鬟,也不像是什么深闺中的夫人小姐。悦宁仔细打量着她,她却忙着给悦宁解开绳子扯掉口中的布巾,然后再将瘫软在箱子里毫无力气的悦宁扶起来,引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

在这个空当里,悦宁将这屋子还有眼前这个女人都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个女子的头发都梳起来了,却不如一般深宅妇人那样穿累赘的广袖长裙,可若说是丫鬟,似乎又比丫鬟穿得要好那么一点儿,皮肤细白,没擦粉,却涂了红红的口脂,手上还戴着金镯子。再看这间屋子,倒像是个女子住的地方,只不过装点得极为俗气,铺盖帷帐用的颜色都十分轻薄张扬。

悦宁心里稍微有点儿谱了。

悦宁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这个女人,多半是富家的小妾,或者,连小妾都还算不上,只是个通房丫头之类的。

“小姐可还好?”那女子说道,“妾身去倒一盏茶给小姐喝吧。”

“你是什么人?”

悦宁一开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的确有些哑了。

“妾身不过是个伺候公子的人。”那女子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是公子让妾身来照顾小姐的。等会儿公子来了,小姐就知道了。”

悦宁就是被一盏姜茶害的,这茶递上来了她也不敢喝,所以从那女子手中接过来,便看也不看一眼就放到了一旁。

“那就让你家公子赶紧来。”

“……是。”

那女子似是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果真十分听话地出了门,不知是否去叫什么公子了。

说到“公子”,悦宁心中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想。

不过,悦宁的猜想不过才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的工夫,就听得屋外有脚步声。

这次可不是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公主殿下,听红鸢那丫头说殿下急着要见在下,在下这就赶紧过来了。”

还未得见人,悦宁就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让她感觉有些恶心的声音。紧接着,果真从屋外走进来的那个人,印证了悦宁此前的猜想。来人就是悦宁最厌恶的那个人——苏岩。

“苏岩!”

“没想到殿下还记得在下的名字。”苏岩虽然口中称悦宁为“殿下”,但对悦宁的态度没有半分恭敬,手中摇着一柄玉骨金线的折扇,与他的丑陋姿态一样刺眼,轻佻地道,“殿下放心,既然来了在下这儿,就这么住下来,让在下好好地……招待殿下几日。”

“你到底……”

悦宁本想问苏岩到底怎么知道她就是小店里的那个厨娘,又是何时计划要掳走她,这样将她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但刚问了个开头,悦宁突然又懒得知道了。

问这些不过是让他更嚣张更得意,令他在自己面前再多炫耀一次。

让他高兴,她可不高兴。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最终,悦宁只是很高冷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殿下既然不想见到我,那就先让殿下好好休息。”那苏岩面上突然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来,说道,“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在下再与殿下好好交流感情。”

卑鄙!无耻!

“红鸢进来,好好伺候殿下。”

临走之前,苏岩又将那个名叫红鸢的女子喊了进来。

“殿下行动不便,可别让她出门走动,万一不小心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说是伺候,其实连悦宁都听出了苏岩话中的意思。

不让出门,是让红鸢看住她,免得她跑了,至于什么别伤着哪里了,也不会是真的关心她,而是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他苏岩可就得不偿失了。

悦宁当然不会选第二条路,要选,也是选择逃跑。

可眼下的情况实在很是糟糕。有人看着她不说,她还觉得身上十分乏力,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儿气力都没有。悦宁清楚,即便是遭遇了落水又被掳劫,她的身体也不会是这样的状态。应当是那一盏姜茶里下的药的威力,看来,即便过了这么久,药效也还没有完全散去。红鸢虽然看起来是个弱女子,但自己也手无缚鸡之力。而房门之外,还站了好几个丫鬟仆妇,透过窗户往外头看,廊下还站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把守着。

在这种境况下想要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悦宁很快就摸清了当前形势。

她逃跑不成,看来只能一边静观其变,一边等人来救。

可是,谁能来救她?

在宫外,时时关心她的要算花蓉,但花蓉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况且花蓉也不知道她被人掳走了,只知道她坐了国公府的马车去了国公府看莲花。就算她没回去,花蓉也只会以为是国公府的人将她留住了。去找国公府要人?花蓉即便敢去,首先,只怕国公府的大门她都进不了。那么国公府呢?此事由他们而起,害得她又是落水又是被掳。也许邵翊与邵夫人会关心一下她的去向,毕竟是他们邀请来的客人,没道理就不送回去了。可就算是他们发觉了悦宁失踪,只怕一时也摸不清她到底是因何突然消失。

还有,就是……裴子期。

裴子期今日见过她,知道她来了国公府,花蓉找不到门路,也会去找他。

只是这其中兜兜转转,等两人都弄清楚来龙去脉,恐怕已晚。

且就算两人计议,也未必能猜到她如今的处境。

跑不掉也等不了?

难道她今日真的只能被困于此地,由那个禽兽不如胆大妄为的苏岩任意妄为?

不,悦宁只稍稍那么一想,便觉得浑身发毛。

天无绝人之路。悦宁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她决定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

说来此事甚为蹊跷,别说其他人猜不着,就连悦宁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就这么被苏岩识破了身份,还借着国公府的邀约寻到了良机,将她掳走软禁。细细想来,这一系列的安排滴水不漏,看来绝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苏岩筹谋已久的计划,最终,也的确是被他办成了。

悦宁不想问苏岩,那简直是令其得意,让自己心中添堵。

但苏岩走了,她还有个人可问上一问。

那个被苏岩喊来看着她的红鸢,虽然打扮得艳俗了一点儿,但看她的眼神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人。毕竟苏岩是她的主子,她大概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红鸢似乎也察觉到悦宁盯着她看,一时慌张起来。

“小姐……啊,不对,殿下……”

看来这红鸢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而且还如此心慌意乱,只怕也有些心虚害怕。

“……殿下若是累了,可先歇息一下。”那红鸢竭力稳住心神,道,“这间房是妾身的住所,被铺都是新换过的,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你去倒一盏白水来给我喝吧。”悦宁忽然道。

“……是。”

见悦宁开口要求,红鸢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急切,赶紧快走了几步,去外头拎了个铜壶进来,再重新拿了个干净茶盏,倒了大半盏的白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悦宁面前。

悦宁接了过来却又不喝,仍放在一旁。

“这天儿热,放凉了再喝。”

悦宁明显感觉到,红鸢那紧张兮兮的神色似乎松弛了一点儿。

“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吗?若是饿了,妾身吩咐下人们去备些点心。”红鸢想了想又道,“殿下晚上想吃什么?妾身让厨房先去准备。”

悦宁略一思索,倒也没拒绝。

“就让下人们去忙吧,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红鸢答应了一声,却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挪了挪身子,十分拘谨地坐在了悦宁身旁的小矮凳上。

悦宁倒也没等红鸢一坐下来就开始打探消息,而是真的闲聊起来,问她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跟的苏岩,然后才慢慢问到苏府里的事,比如她平日里都在府中做些什么,这苏府里还有些什么人之类的。红鸢开始还有些防着,说得不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年纪与身份,多的一个字也不说。但后边聊得开了,又见悦宁真是一副随意的态度,便也多少说了几句。

聊起来才知道,红鸢的年纪竟然比悦宁还要小一岁,她是苏府在外头的庄子上的帮佣之女,因为生得好,便被家里人送到了苏府,后来果然被苏岩看中,便收在了身边,不过还没给什么名分。

悦宁可是自小在后宫里长大的,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悦宁一眼就看出这红鸢虽然早早便盘了头发,但其实心性还很单纯很天真的。她知道要套这样的女孩子的话也不难,多和她东拉西扯,顺着她所说的而说,很快就能拉近关系。

“红鸢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听苏公子的话?”说得差不多了,悦宁半是揶揄半是试探道。

“妾身要是不听话,会被打死的!”红鸢失口说了一句,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掩住了口,转了一口气,“不会不会,公子待妾身……很好的。”

“你别替他掩饰了,既然他都能把我掳来,想必是没怀什么好心。”

悦宁说了半日,感觉身上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想到那一盏白水,大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便赶紧端了那水一口喝了。水已经变得冰冷,这么喝下去,似乎人也变得清明了许多。

“怎么会呢?”红鸢居然鼓起勇气反驳了一句,道,“公子对殿下一片真心,就算……就算请殿下来……用了些手段,可也……也是因为喜欢殿下。”

真心?喜欢?悦宁差点儿就气笑了。

好在悦宁还算冷静,又故意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问那红鸢:“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偷偷猜的?你这猜想可作不得准。”

“是公子亲口告诉妾身的!”

“哦?”

悦宁没想到,苏岩竟然还会对这红鸢透露这些事。

红鸢暗自思索一番,觉得这位“殿下”和蔼可亲,又想到苏岩并未交代过有什么话是不许说的,便也放开了胆子,将苏岩所告诉她的关于悦宁的事略微说了几句。

红鸢所说有些颠三倒四。

毕竟她只是偶尔听得苏岩与她倾诉了几句,而涉及其中的人物她又有些搞不清楚。

原来苏岩一心想做驸马,便借着吃喝玩乐的幌子搭上了许初言。一开始许初言似乎也觉得苏岩是个做驸马的好人选,便一力想要推荐。谁知后来也不知裴子期与许初言说了什么,许初言便对苏岩说此事只怕有些难,言下之意是在劝苏岩放弃了。可苏岩有些拗劲儿,又想从裴子期那边下手,便留心注意起裴子期的一言一行了,只希望钻个空子来接近裴子期。那时,因他时不时闯来小店,裴子期又为掩盖悦宁的真面目来了那么一出戏,苏岩就真的误会了裴子期在那小店中养了个相好的姑娘。裴子期不让她露面,苏岩就偏偏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模样。

“……后来,公子找了个机会偷偷去瞧,才知道原来那个店里的姑娘就是殿下。”红鸢道,“那次公子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以为是那个大人诱拐了殿下。公子为殿下抱不平,便想找个机会去揭发那位大人。谁知后来又听说那个大人却带了另一个……另一个什么公子……嗯,许大人说那个大人说是……殿下要去国公府赏花。”

说到后面,红鸢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但后来发生之事,即使不说悦宁也能猜到。

苏岩原本以为裴子期诱拐了悦宁,却没想到裴子期又要给邵翊创造机会,这就让苏岩有些看不懂了。不过,苏岩得了这么个消息,索性铤而走险、将计就计,趁着悦宁去国公府赏花的机会,略作布置,还真就将悦宁从国公府里偷掳到了苏府。至于接下来苏岩预备怎么办,悦宁已经不敢多想了。

万一那个丧心病狂的苏岩……

悦宁只稍稍想一想,便觉得浑身冰冷,再也没有兴致与红鸢多说什么闲话了。

红鸢见她突然闷闷不乐,又连忙说起苏岩的好话来。她大概是真的太傻,听信了苏岩的那些鬼话,以为苏岩真的对悦宁爱而不得才出此下策,还说苏岩只要留她住几日便送她回宫,到时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天色渐晚,悦宁的心也越发沉重了。

左右想不到主意,悦宁只好又在红鸢身上打算起来。

“红鸢妹妹。”

“殿下可是饿了?妾身去催一催。”红鸢说着便要起身。

悦宁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不喜欢苏公子,也不想待在这儿,你愿不愿意帮帮我,救我出去?”

悦宁压低了声音,但眼神恳切,话也说得十分真诚。

然那红鸢仿佛被烫到了手一把,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悦宁的手,连连后退,远远让开。

“……不,不行。”

说完这一句,红鸢干脆转身就走。

“妾身……妾身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红鸢走了,悦宁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心急了。

不过聊了一会儿闲话,难道就能指望人家苏岩身边的人能帮自己逃跑?更何况,就算红鸢有心想帮,只怕也不容易,屋子外头那些仆人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而且,悦宁也看得出来,红鸢似乎很怕苏岩,甚至还不小心说漏嘴说出一句“会被打死”的话。

可她也绝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

悦宁在屋子里找了半天,只翻到了一个绣篮,从里头摸到了一把小剪刀,几根细如毛发的绣花针。她将这些都先藏在了身上,又到处看了看,却再没什么收获。

想了想,悦宁又将自己刚用过的茶盏砸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很是清脆。

很快便有丫鬟走了进来,十分警惕地看着悦宁。

“我……失手打碎了茶盏。”

那丫鬟也不多话,只是赶紧喊了人进来,将地上的碎片全部清理了,一点儿也没剩下。看来是苏岩交代过什么话,让外头的丫鬟听着响动,怕她被关在这屋子里想不开要寻死。

等收拾完了,人都走干净了,悦宁又去查看了后窗。

屋子后边有两扇小花窗,若能打开,倒也能勉强容得悦宁爬过去。可悦宁只推了推,便感觉到那两扇窗户是死的,根本连推也推不动,更别说打开了。

“殿下不必看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却是红鸢带着两个送饭菜的仆妇回来了。

“后窗都在外头钉死了。”

“……”

悦宁有些尴尬,但她既然都已经说了要红鸢助她逃走,此时一想,被撞破了想法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两个仆妇摆好了饭菜,便告退了。红鸢却并未坐在桌旁,而是站在一边,对悦宁道,“殿下过来用些饭菜吧。殿下请坐,让妾身伺候即可。”

悦宁叹一口气,也只好先坐下了。

“你也坐吧,不用伺候。”

“那怎么行……”

“让你坐你就坐下!”悦宁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看到红鸢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妾……妾身遵命。”红鸢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又偷看悦宁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别再为难妾身了,妾身就算是死,也不敢背叛公子。”

“……哦。”

悦宁面无表情,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看起来倒像是精致又美味的样子。只可惜,她此时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满心都在想着该如何才能从这困住她的牢笼之中逃脱出去。

拿起筷子拨弄了两下面前那一碟菜,悦宁又放下了筷子。

“殿下若是没胃口,先喝点汤?”

红鸢察言观色,赶紧起身替悦宁舀了小半碗鲜鱼汤。

鱼汤……

看见鱼汤,悦宁忍不住又要想起裴子期来。她也会做这道鱼汤,而且,她自信做的鱼汤要比眼前这一碗好得多。可裴子期还没尝过她后来做的鱼汤呢。

裴子期此刻在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花蓉有没有去找他。

不过找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他们还能猜到自己是被苏岩囚禁了不成?

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地在悦宁的脑海里冒出来又压下去,自从被掳,也不知道被她想过多少次了。要是能送个消息给裴子期……就好了,他……他一定会来救她的!她之前掉下了莲池,他都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她,若是知道她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肯定会立即赶过来救她!

可越是这样想,她越是觉得伤心绝望。

她还逃得出去吗?难道她真的要被苏岩那个无耻之徒……

那个讨厌的裴子期!对,都怪他!若不是他,自己根本不会出门来什么国公府看莲花,也不会遭遇这险境!悦宁终于还是冷静不下去了,思绪纷乱,神思恍惚,眼泪不自觉地就开始往下掉。

裴子期……裴子期,他若是敢不来救她!她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

转眼已至掌灯时分,屋内早早便点了灯,屋外也有仆人来来往往,摘灯,点亮,再挂上去。回廊下人来人往,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动静,也无一人开口说话。

悦宁没吃一点儿东西,水也不喝了,就那么坐着,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红鸢劝了几句,最终也只能闷声在一旁陪着。

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苏岩一踏入房门,红鸢就十分乖觉地退下了,房内只留了苏岩与悦宁两个人。

房内烛火闪亮,刺得悦宁眼睛有些疼。

“可算是忙完了。”苏岩笑吟吟地看着悦宁,“让殿下在房中苦等了我大半日,真是委屈殿下了。”

“苏岩,本公主劝你最好想清楚,立即送本公主回宫,不然,有什么后果你可承担不起。”悦宁早已擦干了眼泪,此时见到苏岩出现,将所有软弱都收起来,高昂着头,以十分藐视的眼神直视苏岩。她知道,此时她绝不能示弱,否则,会令这个小人更加张狂。

哪知苏岩听了悦宁这一番话,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你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苏岩笑道,“你以为你此刻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悦宁怒目以示,却一点儿也没吓到苏岩。

“你既然落入我的手中,那你就最好乖乖地听话,让本公子享受享受。”苏岩口中说着淫亵之语,人也慢慢朝悦宁走了过来,“你要是让本公子爽了,那我也就不折磨你了,明日送你回宫,再向皇上求娶你,想来你也不会拒绝吧?”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悦宁一边往后退,一边道,“等到本公主回宫,就将你满门抄斩!”

“哎哟,看来你是不知好歹了。”苏岩不怒反笑,“若你执意要如此,那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纵虎归山,对吧?不妨等我今晚玩够了,明日一早再把你送到花月楼去。哎呀,堂堂公主出去挂牌,不知道要引来天下多少男子想要一亲芳泽呢……”

“你敢!”

悦宁心中十分悚然,面上却还强撑着。

到了这一步,悦宁忍不住偷偷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腰间荷包,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死了之?当然不!她可不要就被这么个小人逼死!无论怎样,她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眼看着苏岩步步逼近,而悦宁已经退到了无处可退的境地。

“来吧,小美人儿。”苏岩扔开了手中折扇,直接就扑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拔出了几根绣花针,恶狠狠地朝苏岩猛地扎去。

“啊——”

苏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只觉得手臂上突然一痛,赶紧退后了一步,以另一只手去摸。可那绣花针细如毛发,悦宁又是用尽全力,几乎大半都扎进了肉里,一时之间无法全部拔出来。

“你这个臭娘儿们,别给脸不要脸!”

苏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将悦宁扇倒在地。

脸颊被这样的大力一打,悦宁只觉半边脸连带着嘴都麻了,等反应过来时,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悦宁不用去摸也知道必定肿起来了。她的那几根绣花针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倒愈加激怒了已经丧心病狂的苏岩。他心烦意乱地拔了两根,索性懒得管那许多,又要朝悦宁扑上来。

此时,悦宁又摸到了那把小剪刀。

对,就是趁这机会!

可那苏岩又哪里真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先吃了个亏,眼见悦宁一只手放在背后,便知有鬼,扑上去时留了个心眼,果然看到悦宁自背后又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苏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悦宁的手,再一用力,悦宁吃痛之下松开了手。

“咣当”一声,剪刀掉落在地。

悦宁的心,也随着那一把小剪刀的落地而彻底沉了下去。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再无反抗之力,而苏岩已露出凶狠的目光,朝她扑了上来。

就……毫无办法了吗?苦苦支撑到了这一刻,悦宁还没有完全放弃,即便是真要到了最后关头,她也……

悦宁紧咬着牙关。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紧接着,便有“砰砰砰”的急切的敲门声。

“公子,公子不好了!”

苏岩倏地一惊,连忙去开门,而他打开门之后,见到的却是一柄朝他伸过来的剑。

“苏公子。”

穿着一袭白袍,手中拿着长剑朝苏岩刺过来的,是那俊逸非凡的邵翊。而站在邵翊身侧的,则是让苏岩恨得牙痒痒的裴子期。

“将公主殿下交出来,否则……”

说这话的是裴子期,他微眯着眼,神色之中的威胁意味显而易见。

“裴子期!”

悦宁自然也听见了裴子期的声音,她立即大喊一声,而这一声,似乎也用掉了她仅剩的全部气力。在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苏岩朝她跑过来时,她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殿下!”

裴子期见到的悦宁,是鬓发衣衫都有些散乱,瘫倒在地,半面红肿还挂着泪痕的样子,甚至,就在不远处的地上,还掉落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骄傲的悦宁公主,何曾如此脆弱无力过?

裴子期已冲至悦宁身前。

而悦宁,则是直接扑进了裴子期的怀抱,抱着他狠狠地哭起来。

事态虽未发展到最恶劣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此事也不能就此了结。

最终,裴子期下了决定,带了悦宁与邵翊一同入宫。那苏岩已被邵翊捉拿,送去了应天府暂时收押起来。皇帝一见悦宁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命人将悦宁送回寝宫,只留下裴子期与邵翊去御书房说话。所以,悦宁并不知道他们几人到底是如何讲述这件事的,也不知道她的父皇听了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殿下,殿下你可回来了!”

“奴婢们天天都在宫里等着殿下!还以为殿下在外头玩得高兴,再也不要奴婢与松籽了!”

“哎,殿下怎么了?殿下你怎么哭了?”

“殿下,殿下……都怪红豆不好!”

一回到宫,就听见自己的两个贴身宫女红豆与松籽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到这一刻,悦宁才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终于脱险,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悦宁经过这么一回,已经彻彻底底地明白自己这只笼中金丝雀,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笼子里。

红豆与松籽自小便跟在悦宁身边,对悦宁的性格脾气是最了解不过的。此时见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掉眼泪,两个宫女心疼不已,赶紧喊着小宫女们服侍起来。热气腾腾的浴桶准备好了,花瓣撒上了,香露也倒好了,再替悦宁拆发髻脱衣服,服侍着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了澡,悦宁换上了她从前最喜欢的宽松睡袍,长发也懒得梳,就在睡榻上歪着,而红豆与松籽,一个给她擦头发,一个给她捶腿,小宫女们又很快送上来各式点心和热茶。

悦宁突然觉得,这一切自己从前天天都享受的待遇,今日怎么就变得那么幸福了呢。

等歇息够了,悦宁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这边是舒服了,可裴子期只怕要遭受她父皇的一顿训斥与责罚了。

“快快,别擦了,别捶了!”

悦宁一跃而起,招呼起红豆与松籽来。

“赶紧给我梳妆换衣,我要去面见父皇!”对,必须得她去亲自解释,才能说清楚这件事。

之前,她原本的打算是自己把各方面都安排好了,自己再独自回宫,这样,私逃出宫的罪名就由她自己顶了,她的父皇那么宠爱她,最多将她关几天不让她出门,也就算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悦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宫,而且,裴子期要解释苏岩此事的来龙去脉,就必定得承认自己早知道悦宁在什么地方。此事事关重大,她的父皇肯定要召苏岩来问,万一那苏岩诬陷她与裴子期串通私逃,甚至说是裴子期诱拐了她怎么办?

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能让裴子期背这黑锅!

收拾妥当,悦宁正准备出门,不想正在此刻,她的母后找过来了。

悦宁的母后是一个极为端庄贤惠的女人,身为一国之母,时时刻刻都注重着皇后的身份,因而,即便内心也如她的父皇一般疼爱悦宁,但绝不会如其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宠溺。

可这一次,悦宁那永远保持着高贵姿态的母后是急急忙忙冲进她的宫殿的。

“宁儿!”皇后十分激动地将悦宁拥入怀中。

“母后……”

溜出宫去好几个月,要说一点儿都不想自己的父皇母后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就在回宫之前还发生了那种可怕的事情,悦宁更觉得这个何其温暖和柔软。

结果,悦宁当然也去不成御书房了,就在自己宫里头与最疼爱她的母后坐在榻上说话,光是说悦宁这几个月在宫外的那些遭遇,就要说上大半天。尤其皇后关心则乱,更是问得格外仔细,时不时地就要插嘴问几个问题,再说上几句她的看法。悦宁说得口干,喝了好几杯茶,说了大半个时辰,才说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的方面,她当然不会瞒着,说到偶遇花蓉,被其当作妹妹一般看待,皇后也有些动容,直点头夸赞这花蓉是个好人。坏的方面,悦宁也没藏着掖着,反正,事情都闹大了,就算她不说,皇后迟早也会知道。

听完了后边的事,皇后沉默了。

“母后,你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悦宁安慰道,“我总待在宫中,被父皇和母后保护着自然是好,可在外头历练一番,也算是有所成长,并非坏事。”

“历练?”不知是不是悦宁的错觉,皇后在这一瞬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变得锐利起来,“这个苏家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如此大胆!本宫还当那苏岩是个不错的孩子,真没想到……”

“父皇和母后那都是被苏家蒙蔽了!”

在给苏岩落井下石这方面,悦宁可绝对不会心软。她只要一想到当时苏岩的样子,就忍不住有些后怕。要是当时裴子期没来,或者晚来了一步,那后果可真是不敢设想。

对了,裴子期!

“母后,我得先去御书房找父皇。”悦宁站起身来说道,“等晚些时候再来陪母后。”

“你去找你父皇做什么?”

“我……我不想父皇误会裴子期!其实私逃出宫这件事纯粹是我自己胡闹,与他无关。至于后来他发现我在宫外,也是……我不许他说的。”悦宁一着急便有些语无伦次,干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再说了,我被苏岩拘禁还多亏了他才能得救!我怕父皇一怒之下会降罪于他……”

皇后略微挑了挑眉,却道:“裴子期?他一个书生怎么救你?本宫听说是那邵翊文武双全,拿着一柄宝剑闯入苏府,这才救了你,怎么听你说来,都变成了裴子期的功劳?”

“……”

哦……这么一说,悦宁总算想起来,当时裴子期并非孤身一人前去救她,还有个邵翊。

当时情况紧急,的确是邵翊一剑逼近了苏岩的要害,接着裴子期才进得了房门,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悦宁只想了想,脸颊就开始发烫了。

那时也不知怎么了,她一见到裴子期更觉得委屈,扑进他的怀里就大哭起来。

“宁儿。”

悦宁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皇后正在唤她。

“母后?”

“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皇后的眼神突然变得颇有深意起来,“其实邵翊这孩子的确不错。你大概不记得了,你们两个还小的时候见过面,那次是本宫带你去国公府做客,他家中都是兄弟,从没见过小姑娘,对你喜欢得不得了,还偷偷去街上给你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你们两个吃得满脸都是糖渣,可把跟着你们的那几个丫鬟吓坏了。当时,本宫就有些属意于他来做你的驸马,不过,那时候你们都还小,本宫也就没多说什么。”

“母后……”悦宁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糗事,说道,“母后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本宫后来倒也留意过,只是没几年,他家就送他出京去外头学武了。”皇后道,“谁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你正要选驸马,他就回来了。听人说,他生得很是不凡,又不是只知道拳脚功夫的粗汉子,文墨上也很通。你既然出宫遇着他了,倒也是有缘分的。”

对对对,很有缘分。

还好悦宁虽然说了一大堆,却并未把那个什么“一心人”的事情说给她的母后听。

要不然,她的母后还不觉得他们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啊?

可悦宁一点儿都不想讨论什么缘分不缘分的话题,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裴子期之事。拐带公主,私藏公主,还害得公主差点儿就……无论是哪一条,看起来都是离死罪不远了。

“母后让我先去见过父皇再说。”

“哦?你是要去为那裴子期说情?”皇后总算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了,但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听你所言,虽说他的确没什么坏心,但还是好心办了坏事,你父皇要罚他也是应当,你又急什么?”

“他没有办坏事!坏了事的人是我自己!”

这可是悦宁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从前若是做了错事,她可都是拼命推卸责任的。

很显然,一向最了解自己女儿脾性的皇后也被吓到了。

“宁儿?”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悦宁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异于她往日的“所作所为”,但事已至此,她既然说出口了,就不会再反口,索性撒起娇来,“母后,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帮我求求父皇,好不好嘛。”

哪知皇后突然摇了摇头。

“宁儿,原本你母后并不怀疑你什么,可见你如此,难道……真是你真是被那裴子期诱骗了不成?”

“怎么会?母后,我这么聪明,这世上有几个能骗得了我的?”

“那你……”皇后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又道,“你不喜欢邵翊,又这般为裴子期说话,莫非你对那裴子期动了心?”

“才没有!”

悦宁反驳得很快,但她也不知为何,说完这话之后,心里有些发虚。

说她对裴子期有心的,她母后绝不是第一个人。在宫外的时候,花蓉也常常如此说,甚至还觉得她与裴子期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感觉。尽管她一直都不承认,甚至还认为这是一个笑话。

可是,连她的母后也这么说。

许多事情在这一瞬间突然涌上了她心头。

……

“你以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如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见钟情便生死相许?那样的故事都不过是那些写话本的男子们一厢情愿。你花姐姐倒觉得,这男女之情,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处出来的,或许你只觉得此人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你开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后来,当你开始依赖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

“算不得讨厌,能说上话……慢慢了解……然后……依赖?再也离不开?”

悦宁埋着头嘀嘀咕咕,似乎渐渐有些懂了花蓉所说的话。

她想起裴子期来救她的那个夜晚。

她飞扑进他的怀抱,那个让她觉得无比有安全感,能够全身心地去依赖的温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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