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啊,欢迎光临。”

  打完工之后,秋内便赶到了仓石庄。间宫在门口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间宫询问了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人员。据说,从阳介出事那天起,欧比一直都在医院的绿地里坐着。医院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有一条狗从交通事故现场逃了出来,所以他们以为欧比只是一条走丢了的狗,如果把它丢在那里不管的话,或许会咬伤医院里的病人。因此,他们今天才会联系动物保护团体。

  “然后,赶来的动物保护团体的工作人员就把欧比抓住了。抓的时候,刚好被和我一起打工的配送员看见。”

  “欧比后来怎么样了?”

  “我决定暂时收留它一阵子——它在里面呢。”

  间宫侧过身子,把秋内让进屋。秋内欢呼雀跃地往里面走,刚到客厅,就听到墙边汪的一声大叫。欧比被关在一个四方的笼子里,它身上稍微有些脏。此时此刻,它正竦缩着身体,抬头看着秋内。它的前腿猛烈地颤抖着,那条红色狗链已经被摘了下来,放在笼子的一边。

  “它在……害怕吗?”

  秋内往前走了一步。欧比慌忙低下头,鼻子发出刺耳的叫声,身体蜷缩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和秋内最后见到它的时候比起来,欧比变了很多。一身漂亮的咖啡色的毛开始脱落,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欧比瘦得让人吃惊,可能从那天起,它就没吃过东西。笼子里放着一个铝制的狗盆,里面盛着一些棕色的狗粮,但看样子,欧比并没有吃。

  “与其说它害怕,不如说它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自己突然被一些不认识的人抓住,然后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还把它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间宫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一边来回挠着头发,一边看着欧比。

  “等它适应了这个房间,我就会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要是把它突然放出来,反而会让它更加不知所措。”

  “是这样啊。”

  “你应该说‘原来是这样啊’”

  间宫把手从蓬乱的头发里拔出来,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红肿。

  “您的手指怎么了?”

  “嗯?啊,对不起,先不说这个了。欧比的这个笼子该怎么处理呢?这个笼子是之前装蜥蜴的那个笼子,对它来说有点小。”

  “哎?这么说的话,那个‘C’形蜥蜴在哪儿呢?”

  秋内看了看摆在屋子中间的那张茶几。上面有吃完了的桶装方便面,醋瓶子,一头已经泛黄的一次性筷子,以及一瓶烤肉调料——并没有那个奇形怪状的身影。

  “‘C’形蜥蜴?”

  “就是那个啊,白色、棕色的大家伙。”

  间宫“啊”地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欧比的笼子。

  “不就在那里嘛。”

  “在那里?!”

  间宫视线所指的是欧比的铝制狗盆,里面盛着咖啡色的东西,像是狗粮。

  秋内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秋内问。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

  秋内屏住了呼吸。

  “当饲料用的!!”

  我的天啊,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老师……您是怎么做的呢?”

  “什么怎么做?”

  “蜥蜴啊,你是怎么做的?煎了还是炸了?”

  “不用煎也不用炸,生着弄,为了吃着方便,我把它切的很细。”

  “很细……”

  “墨西哥毒蜥蜴的血肉里面含有能够抑制兴奋的成分。不过,如果高温加热,那种成分马上就会被分解掉。所以,要生着弄。实际上,我的食指就是那个时候被它咬的。虽然我已经把它的左右两颗毒牙掰掉了,但是左边那颗好像没弄干净,哎呀,好疼……”

  间宫“呼呼”地吹了吹肿胀的手指,随即抬眼看了看秋内。

  “你吃不吃?冰箱里还有点儿。”

  “谢谢我不吃……”

  “能抑制兴奋哦。”

  “怎么看也不像啊……”

  “你相信吗?”

  “什么?”

  “我的话,你相信吗?”

  间宫挺起上半身,似乎想更清楚地看看秋内。他呻吟似的说道:“你真单纯啊。”

  “我怎么会把蜥蜴喂狗吃呢。那只蜥蜴我用完了,已经还给研究所了。”

  说罢,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想必他正在为撒谎的事情向上帝谢罪吧。不过,他明显选错了道歉对象。

  “你的手指,其实是怎么弄的?”

  秋内叹了一口气,问道。

  “啊,这个啊,我本来想实践一下‘稻桔富翁’的故事。白天在大学的时候,我看见一只牛虻飞了过来,所以就想,今天在我身上会不会有好事发生。”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没听过‘稻桔富翁’吗?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地上捡到了一根稻草,然后从穷人变成了富翁。”

  “这个故事我知道。”

  “那个穷人一开始不是抓到一只牛虻然后把它绑到稻草上了吗?所以我也想模仿他啊。我找到修剪绿地的大妈,从她的草帽上拿了一根稻草。然后我就想在稻草上绑上一只牛虻。不过,根本就做不到。”

  间宫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好绑。想把牛虻绑到稻草上,简直比登天还难。那个故事没准儿就是骗人的。”

  间宫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显然是骗人的嘛。”

  欧比那边又动静了。不知为何,它正贴着笼子一圈又一圈地在里面打转。转着转着,它突然趴了下来,开始舔自己的前爪。秋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但欧比仍然在舔着前爪,似乎并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不断舔着自己的前爪。这是心理有压力的典型表现……”

  进宫叹了口气,“咯吱咯吱”地挠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所以才会有压力,是吗?”

  “不是,被带到陌生地方本身并没有问题——欧比觉得,由于自己被带到了这里,所以就无法和主人见面了。这给它的心理添加了不少压力。”

  “因为见不到主人了?”

  秋内现在还不能理解这个理论。

  “可是,老师,阳介君已经在几天前……”

  “狗是理解不了那种事情的。”

  间宫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

  “秋内君,你知道欧比为什么会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吗?”

  “嗯……因为阳介君被运到哪家医院里了?”

  “没错,那么欧比为什么会知道阳介君在那家医院里呢?”

  “可能是顺着阳介君的气味追过去的吧。”

  “虽然狗的嗅觉很灵敏,但也不会到这个地步。因为阳介君是被救护车运进去的啊。”

  “呃……嗯……那个……”

  秋内哑口无言。间宫解释道:

  “在事故发生的那天,欧比恐怕是跟着阳介的救护车一路跑到医院的。事故发生后,人和车斗围了过来,欧比一时惊慌便逃了出去。但是,他想起自己的主人——阳介还在现场,便又跑了回来——对狗来说,这是极自然的行为——欧比回到现场一看,发现阳介的身体被装到救护车里去了。”

  “啊,原来如此,然后欧比就去追救护车,是吗?”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当然了,很多人看到欧比跑掉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没人特别在意这件事。一到医院,欧比就在绿地的树荫坐着,等阳介君。它觉得阳介君既然会进去,就肯定会出来。医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欧比当然不懂。它当然也不懂从医院里走不出来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它不知道阳介受了伤。它也不会知道,如果伤很重,那么受伤的人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所以欧比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

  说完之后,间宫看了看欧比。

  ——原来是这样啊。欧比坐在医院的绿地里,原来是在等阳介啊。尽管阳介没能从那栋建筑里出来,但欧比却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在继续等下去。

  “欧比不是纯种狗,好像有点柴犬的血统。嗯,毛色、腿和腰的形状、立着的耳朵、卷起的尾巴……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柴犬血统吧。”

  听间宫这么一说,秋内才发现,欧比确实有点像柴犬。

  “这么说来,我也曾经听人说过,柴犬十分服从自己的主人。”

  “八公也是柴犬哦。”

  间宫抱着胳膊,嘴巴撇成了“八”字。

  “不管怎样,想让欧比熟悉新环境、新伙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可是一件费力气的工作。”

  秋内深有同感。

  他看着消瘦、脱毛的欧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欧比仍然在笼子里舔着自己的前爪,一次又一次,非常执着。秋内站了起来,悄悄地靠近笼子,说道:

  “嗯,没事了,不用担心了。”

  欧比猛地站了起来,用鼻子高声哼鸣着。它退到了笼子后面,看起来十分不安。

  “秋内君,对动物说人话是没有意义的。”

  “说的也是。”

  “你必须通过信号来和它交流。”

  “信号?”

  “没错,信号,就是肢体语言,具体来讲就是这样……”

  说着,间宫突然四肢着地趴在榻榻米上。

  “如果从正面接近,狗会起戒心。对方脸的位置越高,它就会越警惕。所以,想要解除狗的戒心,就要像这样,把自己的身子压低,从侧面靠近它。”

  间宫手脚并用,“呲溜呲溜”地从侧面慢慢爬向欧比。

  “然后,把屁股转过去。狗会通过闻屁股的味道,来判断对方的性别和性格。要想和狗交朋友,就要先从屁股开始。”

  间宫移动着身体。呲……呲……呲……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欧比对间宫的屁股似乎很感兴趣,它走到笼子侧面,“哼哼”地开始闻他的牛仔裤。

  “然后,想要让对方进一步冷静下来,就要这么做……”

  间宫保持着四腿着地的姿势,下巴紧紧地贴着地板,无精打采地打了一个哈欠。欧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间宫在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扭过头对秋内小声说道:

  “这种肢体语言叫做‘Calming Signal(安定信号)’。”

  “哎?叫……叫什么?”

  “那个……就是、就是没有干劲儿的态度,四肢无力啊,打呵欠啊什么的。”

  间宫小声地解释道。

  “狗的祖先是狼。狼有一种肢体语言叫做‘Cut Off Signal(截断信号)’。对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斗、维护群体的安定,狼会释放出‘截断信号’来阻止其他带有攻击性的同类。狼看到对方的讯号,就会 本能地中止自己的攻击行为。狗也有类似的肢体语言,这便是‘Calming Signal’。当感到恐怖和紧张时,狗会故意做出这种无精打采的样子,用这种行为来让对方和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避免情况进一步混乱。据说,当狗做出这种态度之后,不但自己会冷静下来,对方也会停止攻击。”

  “啊……原来如此。”

  “喏,就是这种态度,看上去像不像在说‘我不想和你打架’?”

  “嗯,确实很像。”

  秋内觉得间宫看起来更像个残疾人。

  “如果没有这种讯号,狗也好,狼也罢,在发生争斗的时候,都会斗到其中一方身负重伤为止。这种讯号是为了保存物种才发明出来的。就和沙蟹的蟹钳一样。”

  “沙蟹……”

  “没错,沙蟹。就是其中一直蟹钳特别大的那种螃蟹。雄性沙蟹之间发生争斗的时候,它们并不采用物理攻击,而是通过比较蟹钳大小的方式,是吧?蟹钳较大的一方取胜,输了的一方会老老实实地撤退。”

  间宫“咔嚓咔嚓”地挥动着两只呈剪刀状的手。

  “狗啊、狼啊、沙蟹啊,这些动物比人类聪明多了。因为它们知道不互相伤害就能解决争执的方法。”

  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个,老师,虽然我明白安定信号是什么了,但是人类做出那种信号,狗能够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了。因为人类也是动物嘛。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就是像茶和饮料的区别一样。虽然这么说对人类有点失礼吧。”

  欧比终于有反应了。它并不再去闻间宫的屁股,而是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随后把鼻子凑到盛有狗粮的狗盆旁边。秋内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欧比的动作。欧比啪地伸了一下舌头,舔了舔狗粮。接着,它先是小心翼翼,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狗粮来。

  “老师……吃了吃了,欧比吃狗粮啦。”

  “嗯……啊?真的吗?”

  间宫回身去看笼子,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的声音也慢吞吞的。

  ——难道说……在表演浑身无力的这段时间里,他真的变得“浑身无力”了?

  “啊……我怎么觉得……好累啊。差不多该睡觉了吧。”

  ——还真是啊!

  “秋内君,冰箱里有麦茶,不用客气,你自己拿出来喝吧。我要睡觉了,你自便啊。”

  “啊,您别客气,没事……那个,我回去的时候怎么办?”

  “玄关的锁坏了,所以不锁也没事。我不锁门,哼嗯嗯……”

  间宫从壁橱里拿出棉被,在地板上铺好,慢慢悠悠地躺倒在上面。一转眼的工夫,他胸口的T恤衫便和着呼吸的节奏,开始有规律地上下移动起来。这人真是一沾枕头就着啊。

  “啊,对了——老师!”

  秋内想起一件自己之前一直想问的事情。他摇了摇间宫的肩膀,间宫微微睁开眼睛,但露出来的只是白眼球。

  “嗯,秋内君……你还在呢?你差不多该回……”

  “才过了五秒而已啊!老师,昨天的那件事情,就是那个,声音高低的事情!”

  “啊……那个啊……”

  “和我说话的时候,羽住同学的声音怎么听也算不上高啊。”

  “哎呀,我不是用了‘微妙’这个词嘛。一般人不会明白的。”

  说完之后,间宫再一次睡了过去。

  “一般人不会明白的……”

  ——果不其然,间宫不是一般人。不仅外观造型独特,就连听觉都超过了人类的范畴。

  秋内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智佳的面庞,紧接着是京也的脸。秋内深呼吸了几下,两人的模样变得模糊了一些。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秋内的视线移到笼子上面。欧比正在吃狗粮,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秋内在第一时间将欧比的事情告诉了京也、智佳和宽子。秋内说完之后并没有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是智佳和宽子却高兴得不得了。

  “欧比看到间宫老师之后,肯定吓了一跳哈。”

  宽子用两只手在自己脑袋周围画了一个大得出奇的圆。

  “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找到欧比。我找公司的社长商量过,现在来看,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秋内不留痕迹地彰显自己的功绩。他偷偷地看了看智佳。智佳看着秋内的眼睛,脸上露出来和蔼的微笑。智佳的笑容充满了女人味儿,真是难得一见。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对秋内赞不绝口——仅仅是为了一只狗就这么拼命,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温柔、很坦率,简直可以说是宅心仁厚。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值得信赖。

  智佳的一个微笑,就让秋内对京也的担心全部化为乌有了。不,其实担心早就没有了,至少,秋内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等地和京也竞争了。

  于是,两天后的星期六便证明了,这并不一定是秋内的一厢情愿。

  星期六过午的时候。

  秋内正在公寓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秋内妈妈打来的。

  “我说你小子,难道没听到之前的电话留言吗?我让你给我回个电话你没听到吗?”

  “啊?啊啊,盂兰盆节的事情。”

  ——是啊,我把这事完全忘了。

  “对不起,我最近特别忙,没能给您打电话。我可能会回去吧。”

  “什么叫可能会回去啊?你不回来了吗?”

  “能回去吧。”

  “能?”

  “回去。”

  “啊是吗?那我和你爸说了啊,对了,你熟悉因特网吗?有个客人送了你爸爸一台电脑,你爸说要弄点广柑什么的,怎么弄啊?”

  “是光缆!有能上网的广柑吗?”

  “哦,叫光缆啊?那就叫光缆吧——我说,那个蚊香什么的好不好啊?”

  “是网线。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很便宜。”

  “哦,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啊,还有,你爸爸说想用电脑看DVD,所以要能放出DVD来。是叫光圈吗?用光圈能放出DVD来吗?”

  “能放出来,放心吧,用光圈没问题。”

  “啊,这样啊。那我准备去买一个。客人推荐了一个型号,你觉得怎么样?你爸爸让我问问你。”

  “具体的型号我也不太明白——是哪个牌子的?”

  “你等等啊,孩子他爸!哪个牌子……啊啊,找到了,牌子,牌子……嗯,AV数据?”

  “AV数据?”

  “你爸爸在便签纸上是这么写的,真是个奇怪的牌子啊。”

  “我想应该是IO数据吧。”

  “哎?啊,对,好像是,嗯,这两个字母是IO,唉,真讨厌。”

  “这是个很有名的牌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可以买了,是吧?你爸爸让我好好问问你……啊,对不起,我挂了啊。”

  “哎?”

  “木原先生,木原先生,‘料理铛铛’开始了!挂了啊!”

  秋内的妈妈真的把电话挂了。

  “什么事啊……”

  秋内叹了口气,把话筒放了回去,接着看电视。

  ——想必妈妈那边 也在看着同样的频道吧。

  电视画面上,妈妈十分喜欢的一个叫木原什么的料理节目开始了。这个矮胖矮胖的料理专家——连奉承他的人都不敢夸他帅——很会说话,深受家庭主妇的欢迎。粗大的银色镜架已经成为了他的“标志”。今年正月回家的时候,秋内看到爸爸也带着一个类似的眼镜,估计是妈妈给他买的吧。

  秋内躺在榻榻米上,枕着胳膊,凝视着天花板。屋子里面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气蒸腾。

  今天的打工从下午三点开始,在那之前,秋内没有事情可做。

  给京也打个电话吧——秋内心想。但是马上将这个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昨天以及前天,在大学里,秋内好几次都想向京也问问智佳的事情。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或许察觉到了秋内的异样,京也曾经两次问他“有什么事吗”。秋内觉得他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因此就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事都没有”。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倒是你有点奇怪,你最近好像变了很多——秋内想这么反问京也,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

  仿佛一辆大车穿过胡同似的,走廊里响起了欧乐纳蜜C瓶子的声音。

  “要不要去看看欧比……”

  ——间宫现在在公寓里吧。

  如果突然登门,正赶上他在祈祷就不好了。秋内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在呼出记录里找到“间宫老师”一项,随即用大拇指按下拨号键。这个时候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秋内的拇指还在按着拨号键。铃声消失了。秋内无法立刻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手机,只见手机正处于通话状态。秋内刚要给间宫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正好给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正在通话”的字样,同时显示出来的还有通话时间……三秒……四秒……屏幕上还显示着一个人的名字——正在和他通话的人的名字,秋内看到那个名字后,不禁叫了一声。

  ——啊,什么事?到底有什么事?

  秋内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

  “喂……喂?”

  他的声音有些走调。他意识到自己尾骨周围的肌肉正在收缩,随后他把手机防到耳边。

  “哎?静君吗?”

  打来电话的正是智佳。

  “突然给你打电话,吓到你了吧。”

  “没,没有,正要刚才……刚才正要,我刚好要给人打电话,然后你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的拇指……拇指……指——”

  “啊,偶尔会出现那种情况的。”

  “没错没错,偶尔会出现的。那种事情,真受不了……”

  “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没事没事。”秋内用“广柑”的速度答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实际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静君说。”

  实际上啊,我有件事想和静君说——这句话在秋内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只凭字面上的意思,或许便能将秋内的期待和兴奋在瞬间推上**。不过,智佳的声调却停了下来。

  “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严肃啊。”

  “嗯……是有点儿。”

  秋内心想,智佳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说不定和京也有关。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对自己来说或许是个机会。智佳说完之后,真相没准儿就能水落石出。自己至少也可以从这个宛如泥潭的事态当中脱身。

  “好啊,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跟我说吧。”

  秋内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身体坐的笔直,摆出来一副聆听的姿态。不过智佳却说,电话里很难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见面谈吧……这句话最后的部分在秋内的脑海中回响着。这回,只凭字面上的意思,就足以将秋内的期待和 兴奋推向**。秋内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用很快的语速对智佳说,今天的打工三点开始,在那之前自己有时间。最后他提议:“我们一会儿再尼古、尼古拉斯汇合吧。”

  “明白了——三十分钟后可以吗?”

  “嗯,可以。”

  秋内挂断电话。那一瞬间,他尾骨周围紧缩着的肌肉终于可以放松了。松弛的肌肉简直就像要从屁股上掉下来融进榻榻米里一样。

  从公寓骑车到尼古拉斯,只需要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但秋内却已经坐不住了,他直接跑了出去。

  一个树脂制的巨大圣诞老人坐在尼古拉斯餐厅的屋顶上。据说,圣诞老人本来就是根据圣·尼古拉为原型创作出来的。秋内记得餐厅菜单的背面是这么写的。

  秋内驶进停车场,在里面把公路赛车停好。他看了看手表,距他挂上电话的时间才过了七分钟。他拉起T恤衫的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虽然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但智佳或许也会提前到。秋内有些坐立不安,他用手掌轻轻地整了整发型,然后又低头确认了一下短裤的文明扣是不是拉上了。

  “嗯?”

  秋内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停在旁边的一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上。他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辆车。他看了看后轮的挡泥板,上面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地址、电话号码以及名字——间宫未知夫。

  ——他白天也来这里吃饭啊。

  秋内把目光移到与餐厅连接的楼梯上面。他一抬头,正好在平台上看到了间宫的身影。他似乎刚才店里走出来。秋内想和他打个招呼,但在看到跟在间宫身后的两个人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是京也和宽子。

  秋内迅速地思考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会和间宫在一起呢?难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吗?这种组合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而且,为什么是那种气氛呢?间宫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跟在他后面的京也和宽子也都一言不发。两个人看起来很生气。不,确切的说,那是一种焦躁的表情。总之,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心情很糟。

  可能京也和宽子吵架了吧?秋内有些在意,心想,他们刚才可能在谈智佳的事情吧。不过,如果这个时候贸然和他们见面,说不定会妨碍到自己和智佳的会面。

  秋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秋内对他们两个问道。

  京也和宽子分别对他说:“秋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听我说。”

  “不行,我先问他。”

  “人家要先问嘛。哎,智佳来了啊。正好正好,智佳也听我说。”

  “不行,你们都先听我说。”

  ……

  一种动物的直觉悄悄地对秋内说:这样不行。

  秋内回过神来。他赶忙躲到混凝土柱子后面。此时,距他在楼梯平台上看到间宫的时候,只过了几秒钟而已。

  秋内从柱子一边探出头,偷偷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已经走下楼梯,正在向他这边走来。秋内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其实在存车处的另外一端,并排停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进口的“标志”牌自行车,另外一辆十分可爱,车体是淡黄色的。是京也和宽子的车。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来到存车处,各自骑上车。

  “再见,那个……你们两个,路上小心汽车。”

  进宫对他们两个说道。京也没有回答,宽子用手掌压了压两侧的头发,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驶出存车处。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脑袋,目送着他们离开。令人震惊的是,京也和宽子骑到马路上之后,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便一左一右各奔东西了。

  “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躲起来?”

  间宫突然回过头来,吓了秋内一跳。他蹑手蹑脚地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

  “您早就发现我了吗?”

  间宫耸了耸肩膀说:“很简单的推理嘛。”

  “你的那辆犄角型车把的自行车就停在这儿。从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在楼梯上看到你慌慌张张地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这哪里是推理啊?”

  秋内只能用吐槽来代替辩解。

  “不是这样的。我看到间宫老师在楼梯的平台上,本来想和您打招呼的。但没想到的是,京也和宽子也跟着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躲他们?”

  “为什么……嗯,我也说不清楚,下意识的吧。而且他们两个看上去心情很差。”

  “你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对吧?”

  间宫冷笑道。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对了,老师,您为什么会和他们两个在一起呢?”

  “偶然碰上的。我正在吃饭,他们两个正好坐在我后面。我本来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的,但那两个人聊得话题太严肃了,让我都没法回头——唉,真是受不了。那种感觉真是让人坐立不安。”

  间宫摆出一副频频回头,想站起来却又不能的样子。

  “没办法,我只好坐在那小口小口地喝水,然后,我瞅准时机,赶紧跑到收银台去了。但那两个人居然也在那个时候结账。”

  “结果,在收银台那儿,您被他们发现了。”

  “是啊,唉……当然了,我装出一副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哎?这不是友江君和卷阪君吗?’”

  间宫摆出姿势,将当时的场景重现了一遍。不过由此来看,他的演技真的差的可以。这种演技肯定会被京也、宽子他们看穿。

  “然后,我就和他们一起从餐厅里出来了。当然了,我没请客。”

  “那两个人究竟在聊什么?您刚才说他们谈的话题很严肃……”

  间宫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

  “我没听到多少东西。餐厅里吵吵嚷嚷的,而且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还是听到了几句对话,比如‘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之类的。”

  ——听的挺清楚的嘛,真不愧是拥有超过人类水平听觉的人。

  “啊,他们还说过‘我这边倒不是很介意’之类的话。他们在聊什么呢?”

  “我这边……倒不是很介意……”

  秋内把这话在心里重复了几遍。这句话就像冷水一般,倒进了秋内的心里。秋内知道他们两个在谈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说谁的事情。

  “你怎么了,秋内君?”

  几秒之后,秋内才开口回答。

  “啊,没,没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

  秋内使劲儿摇了摇头,把京也他们的事情赶出脑海。随后,他转向间宫。

  “对了,老师,欧比后来怎么样了?”

  “它现在已经习惯了那个房间,所以我就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不过,它现在还不愿意出去。可能之前被动物保护团体抓到的经历太可怕了吧。”

  秋内能理解欧比的心情。

  “哦哦,对了,明天我要去椎崎老师家,如果可以的话,你也一起来吧。”

  “您找椎崎老师干什么?”

  “欧比有些必须用品,我想去她那里拿一趟。怎么样,去不去啊?”

  为什么非让我一起去呢?秋内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上午去吧。”

  ——明天下午得去打工。

  “那我们就上午去啦——嗯,哎?”

  间宫的脸扭向存车处的入口。秋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人正站在餐厅门前的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是智佳。

  “原——来——如——此。”

  间宫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回头看了看秋内,两只眼睛眯成了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紧接着,间宫突然大声说道:

  “啊啊不好不好,我得赶紧回大学一趟。”

  间宫乐呵呵地骑上自行车。他的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秋内觉得如果他能默默地走开,效果肯定会更好一点。间宫握住车把,一只脚蹬上脚踏板。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对秋内说道:

  “表达心意的时候要压低声音。分泌雄性荷尔蒙的样子会让男人更具魅力——我走啦!”

  间宫摆动着长胳膊长腿,骑着“吱呀”作响的女式自行车驶出了存车处。和智佳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向她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秋内心想,间宫敬礼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单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智佳走了过来。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刚才到。挺偶然的,在这里碰上间宫老师了,他刚才在餐厅吃完午饭。”

  秋内一边用食指指上指下地比划着,一边说道。

  “嗯……间宫老师原来也在这种地方吃饭啊。”

  ——你该不会以为他在地下或者树上吃饭吧?!

  “好像是吧。啊,对了,这么说来,京……”

  秋内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间宫告诉我的那些京也的事情,应不应该和智佳说呢?

  不,现在先不要说——秋内立刻做出来判断。如果智佳待会儿和我谈起京也的话,那么,我就不能把京也和宽子吵架的事情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了,事态一定会变复杂的。

  “京?”

  “今天有个服务员好像脾气很暴躁。”

  迫不得已,秋内只好应付了一下。随后,他开始朝着楼梯走去 。

  “对不起,静君,特地叫你跑过来……”

  “没事,今天我调了调变速器,弄完之后刚好有空。”

  “变速器?”

  “啊,就是公路赛车上一个用来换挡、变速的装置。”

  秋内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在说“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说了一个专业用语”。

  ——其实我一直在看电视。

  在通往餐厅入口的楼梯平台上,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

  “已经……过了将近一周了。”

  智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扶着混凝土的边缘,俯视着马路。面前是一条单向一车道的公路,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摆着几束鲜花,旁边还放着些卡片似的东西。六天之前,他们的朋友着那个地方遭遇了车祸,失去了幼小的生命。秋内觉得很意外,因为正在和智佳并排上楼的自己,早就把那起事故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在这之前,自己曾经是那么在意,曾经精神百倍地想用自己的力量找出事故的原因。

  现在秋内已经厌倦了这种临时侦探的角色。

  “这么说来,事故发生的时候,羽住同学你们正好站在这里,是吧?”

  秋内转向智佳。

  “你们没看到阳介君被车轮……被撞的那个瞬间,对吧?”

  智佳点了点头。

  “京也君站在这个平台上,他没有看到。而我和宽子还在上面的台阶上。”

  秋内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那天阳介被卡车轧死之时京也站的地方。几根电线从他的面前横穿而过。那天,电线上站了一排麻雀,京也做了一个姿势,把钓竿箱当做步枪……

  这时,秋内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自然,但他并不能立刻说出到底哪里不自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视线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电线。

  “明明……能看到。”

  他终于明白了。

  视野的下方,人行道清晰可见。阳介站立的位置,欧比蹲坐的位置,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难道京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吗?既然他能看到站在电线上的麻雀,那么自然就应该也能看到阳介和欧比。

  “能看到什么?”

  智佳一脸诧异地顺着秋内的视线望去,但秋内却把头扭了过来。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可能只是京也没有注意到而已吧。一定是这样的。

  秋内和智佳在尼古拉斯里找了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对于秋内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一对一”地用餐。而且还是和智佳。后背应该怎么靠在椅背上才好?手应该放到哪里才合适?这些问题秋内一个都答不上来。

  “你刚才说有个服务员脾气暴躁?”

  智佳环视店内。秋内慌忙四处寻找坏脾气的服务员,不巧的是,店里并没有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可能已经下班了。”

  安全地蒙混过关之后,秋内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智佳也把玻璃杯拿到唇边。

  之后便陷入了沉默。秋内屏气凝神地等着智佳开口说话。

  “那个,我……”

  智佳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就在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分别点了菜,服务员把菜名输入电子点菜器,然后一项项地重复了一遍。服务员离开桌子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智佳盯着虚无的半空,两张黑眼睛不时地看上秋内几眼。

  周围有广播里流行音乐声、周围客人的笑声、不知从哪张桌子传过来小孩的喷嚏声。秋内小口小口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水。渐渐地,水喝没了。服务员做了一个姿势,问秋内要不要加水。秋内点了点头。服务员给他加完水,又将一道汉堡牛肉饼放到叉子前面。

  这时候,智佳突然说:

  “阳介君是我杀的。”

  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马路上的沥青几乎能将运动鞋底溶化。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灼热的小巷里。

  天气热得让人不敢相信,而秋蝉喧闹的叫声让人觉得更加燥热。

  “我本来想带欧比一起过来的。但它还是不敢出来,而且,椎崎老师看见欧比之后可能会更加痛苦。”

  间宫下身穿着一条剪到膝盖以上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衫,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这身打扮并不是节假日的装束,和他平时去大学上课时的模样也差别不大。看来,对间宫来说,工作装和休闲装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牛仔裤的长短而已。

  “话说回来了,真没想到欧比这么快就和间宫老师熟识了,比我想得快了很多。我一直以为这件事会很棘手。”

  “只要彻底地使用和对方相同的语言与其交流,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管对方是什么动物。”

  “相同的语言?是之前那种把自己伪装成狗的方法吗?”

  “没错……不,不是,那不是伪装成狗,那叫信号。”

  ——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而已嘛。

  “只要语言相通,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上帝不想让人类建成巴别塔,所以才会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

  “什么?”

  “巴别塔,你知道吗?”

  间宫这种突然转换话题的风格,让秋内迟迟无法适应。

  尽管秋内一脸困惑,但间宫却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继续说道:

  “这是旧约《圣经·创世纪》里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说着同样的语言。有一天,人类计划建起一座能够通往天堂的高塔,这就是巴别塔。不过,这样做触怒了上帝。上帝不允许这种亵渎神灵的行为,于是,便想阻止巴别塔的建造。你猜上帝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

  “上帝让人类开始说不同的语言。这一招的效果立即显现。人类无法继续建造巴别塔,便分散到世界各地。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世界。”

  “哦……”

  “上帝深知,语言相通会产生力量。当然了,这是人类之间的故事。但我想,人类和动物之间也是一样的。如果语言相通,就什么事都能做到,就可以建造起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

  “啊,原来是这样的啊。”

  ——这就是所谓的悖论吧。

  间宫眯着眼睛,兴高采烈地仰望着夏天的天空。秋内看着他,心想,这个姿势看起来真像个稻草人。

  “虽然上帝会阻止,但我还是很想看到建成的巴别塔。通往天堂的高度究竟有多高呢?”

  秋内顺着间宫的视线,心不在焉地望去。

  “阳介君,是我杀的。”

  昨天,在尼古拉斯,坐在桌子对面的智佳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天,大家离开渔港的时候,我和阳介君说……”

  智佳用一种压抑情感的声音对秋内倾诉道。

  “注意哦,千万别松开狗链。”

  据智佳说,阳介出事那天,智佳在渔港和京也他们汇合了。他们在堤坝上聊了 一会儿,这时,欧比突然把鼻子伸进装着饵料的篮子里。

  “我想欧比可能闻到了气味。那时候,由于欧比的突然举动,阳介君一不小心,松开了狗链……”

  这么说来,秋内在渔港的时候,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智佳见状,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车流涌动的马路上,那可就危险了。欧比突然冲出,阳介一个不留神,万一松开了狗链,欧比就可能被往来的车辆轧死。智佳当时似乎是这么想的。所以离开渔港的时候,她提醒阳介说,注意不要放开欧比的狗链。

  “所以……可以说,是我杀死了阳介君……”

  在尼古拉斯餐桌旁,智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这么做的话,她或许就会哭出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如果阳介君没有把狗链缠在自己手上的话,那么,就算欧比突然冲出去,阳介君也不会被拉到车道上去的,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的。秋内在心里点了点头。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羽住同学,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在自己的大脑里整理了一会儿之后,秋内向智佳问道:

  “那个时候,阳介君立刻就把狗链缠到自己的手上了,是吗?我指的是,在渔港的出口,羽住同学提醒他注意狗链的那个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他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不过,到头来还是一样。在那之后,阳介君一定想起了我的话,然后就把狗链……”

  秋内绞尽脑汁。大脑一反常态地猛烈运转起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记得阳介确实把狗链缠到右手上了。所以阳介才会遭遇那种事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智佳说得很正确。如果阳介只是把狗链握在手里的话,那么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

  秋内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副光景。在事故发生之前,秋内看到阳介和欧比在人行道上。欧比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阳介看到欧比的样子,一边说着什么,一边频频拉扯狗链……阳介就在欧比的跟前。

  没错,那个时候,阳介就在欧比旁边。

  秋内满怀信心地转向智佳。

  “阳介君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在手上,并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

  秋内把当时自己看到的光景迅速对一脸困惑的智佳说了一遍,然后接着说道:

  “事故发生之前,阳介君就站在欧比的旁边,他在拉扯狗链。但 欧比却不想东塘。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狗链的长度非常短!”

  “嗯,然后呢?”

  “狗链之所以会那么短,是因为大部分的狗链都缠在了阳介君的手上。但是,在那种状态之下,是不可能牵着狗散步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就是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肯走的时候——阳介君早就把狗链缠到自己手上去了。阳介把狗链缠起来是为了拉欧比。正因为如此,欧比冲出去的那一瞬间,阳介君才会来不及反应。但这并不是羽住同学的错。阳介把狗链缠在手上,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而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愿意动弹。”

  “事故发生前不久才缠上的……”

  智佳小声嘟哝道。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了秋内想表达的意思,注视着秋内的两只杏眼之中,渐渐浮现出了释然的神情。不过,她的眼神在完全变得释然之前,又突然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可是,在那件事之前,阳介君或许早就把狗链缠在手上了——缠到某种程度吧——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他可能想起了我对他说的话……”

  “嗯,这个嘛,那个……”

  “所以,就算欧比没有赖在那里不走,他们两个也很有可能会出事故……”

  秋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智佳说得完全在理。

  那么,阳介到底是什么时候把狗链缠到手上的呢?看来答案只有欧比才知道。

  桌上的料理已经凉了,几乎一口没动。两个人分别看着面前的料理,谁也没有说话。

  秋内正在苦思冥想。如果对方不是智佳的话,他或许就会把昨天说的那些话再说上一遍。对方告诉他,自己很有可能导致了阳介的死亡;但他很想对对方说上一句——“你错了”,哪怕对方在平时是个让他讨厌的家伙,哪怕对方是个有前科、有案底的人。

  或者——

  哪怕对方是京也……

  ……

  “你在想什么?十分复杂的难题吗?”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现实。

  “啊,没有,没什么。”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你肯定想了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想。”

  “那你的脑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间宫指了指地面。秋内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沥青路上。脑袋的部分蓬乱不堪,就像刚刚发生过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师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还真是。”

  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炎热的小巷里。他随便找个了话题,问道:

  “老师,您认为上帝真的存在吗?”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对难题的时候——就像现在的秋内这样——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不,我不相信。”

  间宫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内下意识的转过头,只见间宫满脸微笑。

  “我一直不让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显灵的状态。我想,不管是基督徒,还是别的什么信徒,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最好的状态,难道不是吗?”

  “真的……是最好的状态吗?”

  秋内集中精力,在心里反复品味着间宫所说的话。虽然他不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赞成他的观点。

  “啊,就在这里。”

  回过神的时候,秋内他们已经走到了镜子家门前。院门的另外一端是一个带有红色三角形屋顶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个狗屋,简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缩小而来的。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自己为什么要和间宫一起到这里来。间宫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可能是为欧比而来,也可能是为那起事故而来。

  间宫按了一下门柱上的对讲机。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镜子细小的声音。两个人被她招呼进了家里。

  数日不见,镜子又消瘦了很多,比秋内在出云阁见到她的时候还要憔悴。

  黑色的长裙,灰色的衬衫——只是丧服吧。屋子里面微微飘着一些线香的香味。

  镜子本来想给他们上茶,但被间宫笑着拦了下来。

  “不用了,我们这就回去。再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可是,至少来点麦茶……”

  “真的没关系,是吧,秋内君?”

  “啊,啊,是啊。”

  客厅里有一套四人座的桌椅。秋内和间宫在那张桌子旁紧挨着坐下。桌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立式相框,椭圆形的照片里是笑容满面的阳介和镜子。秋内看了看照片,背景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在哪个公园里拍的吧。镜子的样子没怎么变,但照片里的阳介却要比秋内最后见到他的时候年幼很多。照片里的两人面向镜头,脑袋都向对方的方向倾斜着,几乎就要碰到一起。这张照片拍得很好,让人仿佛能够听到公园发出的欢快低语。

  秋内抬起头,只见客厅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楼梯井所占据,栏杆的另外一侧则是二楼的走廊。走廊上有两个门。其中一个门的木制门板上挂着一排木工工艺字——“YOSUKE”。(即日语“阳介”的罗马音。)几个字母排列的歪七扭八,一定是阳介自己贴上去的吧。秋内觉得有些难受,赶忙把视线转向别处。

  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并排放着三个大纸袋子。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每个袋子都很高,里面一定装着些非常重的东西。

  桌子对面,镜子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

  “间宫老师,这次欧比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

  镜子老师的声音沙哑无力。而在大学讲课的时候,她的声音曾经是那么透明,那么沁人心脾……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麻烦。对了,椎崎老师您怎么样了?身体稍微好点了吗?”

  秋内吓了一大跳:这种问法也太直截了当了吧!

  镜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她歪着脑袋,既不是表示肯定,也不是表示否定。过了一会儿,她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秋内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她低声说道:

  “丈夫离开了,阳介和欧比也不在了……这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镜子把目光移到了相框上面。

  “全都是我的错……”

  间宫慢慢地摇了摇头。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命运这种东西,没人能够猜透。”

  “是吗。”

  “是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秋内理解不了两人的对话。“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对了,椎崎老师,我在电话里拜托您的事情,您准备好了吗?”

  间宫改变语调,问道。

  “嗯,那个,在那里——”

  镜子指了指放在屋里角上的那三个纸袋。

  “不过,您怎么弄回去呢?那些真的很重,我帮您叫辆出租车吧。”

  “不不,不用,太浪费了。我们自己抱回去就好了。这小子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信。”

  间宫笑嘻嘻地看了看秋内。

  “啊?您说我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嘛!难道你没信心吗?”

  间宫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不,信心多少还是有的……”

  “什么嘛,吓死我了……”

  “那些袋子里放的都是狗粮。”

  镜子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桌子对面。

  “间宫老师说,想把家里剩下的狗粮都拿走,所以我就把这件事拜托给他了。其实,我本打算把这些亲自送到间宫老师府上的……”

  “怎么能让你送过来呢,你说是不是啊,秋内君?”

  “嗯,这个……”

  秋内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总而言之,间宫叫他一起过来,是为了让他干体力活儿。

  不一会儿的功夫,间宫站了起来。秋内也跟着起身。

  “秋内君,三个纸袋拿得了吗?”

  “哎?全都让我拿啊?”

  “因为我的手指被牛虻咬了一下啊……”

  间宫无比哀怨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可是,无论怎么看,他手指的红肿都已经消退了。

  “算了,我明白了。”

  没办法,秋内抱起三个纸袋。袋子里的狗粮都是罐装的,所以比预想的要重很多。

  ——难道要抱着这么沉的东西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去吗?

  “真是麻烦你了,秋内君。”

  “哪里哪里,没……没事儿,这个,难道是欧比的被褥吗?”

  秋内看了一眼怀中的袋子。塞得满满的罐头上面,是一块被仔细叠好的咖啡色小毯子。毯子的表面上零星地粘着一些毛,似乎是欧比的。

  “是的,雨天的日用品,铺在底下的。”

  “雨天的……日用品?”

  “欧比很怕下雨哦。”

  镜子微微一笑。

  “阳介把欧比捡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个雨天,所以……在遇到阳介之前,欧比一直孤零零地在雨里淋着,无依无靠……”

  “啊,所以一下雨,它就——”

  “没错,一下雨它就害怕。下雨的时候,欧比就会缩在外面的狗屋里,哆哆嗦嗦地发抖,还会不安地大声叫唤。那个时候,我觉得最后不要让它进来,应该让它去适应雨天。但阳介却怎么也不听我的,那孩子总是放欧比进来,让它躺在毯子上。我觉得突然安静下来了,就去看看情况,结果发现他们一起睡着了。那块毯子还是阳介用零花钱买的呢……”

  镜子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颤了。即使如此,她仍然眯起眼睛,用一种怀念的目光凝视着那块毛毯。

  镜子把秋内和间宫送出玄关。走出院门之后,秋内回过头,只见镜子全身被直射下来的骄阳包围,好像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白光之中,镜子慢慢低下头,两只手在身前交叉,身体笔直地向前伸出,举止十分恭敬和蔼。

  “间宫老师,欧比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镜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信念。秋内觉得自己自己突然被某种漠然的违和感包围了。是镜子的眼神。那种眼神和这种场合极不相称。

  “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或许间宫也有同感吧,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

  秋内和间宫离开镜子家,一起走进小巷。耳边再次传秋蝉的叫声。

  “间宫老师,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秋内调整了一下抱在胸前的三个纸袋,随即问道:

  “刚才,椎崎老师说了一句话——她说‘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她刚才这么说过吗?”

  间宫满脸惊讶地转过头来,拙劣的演技真是令人发指。

  “当然说过啊。她说老公离开了,阳介君和欧比也不在了,接着就说了那句——‘全都是我的错’。”

  “只是一种修辞方法而已嘛。”

  “可是那个时候间宫老师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才没听懂呢。”

  “你绝对听懂了。”

  这个时候,在被烈日炙烤的小巷前方——在沥青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瞬间,秋内觉得自己看见了。他注视着那个时隐时现的黑色物体,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老师,刚才在那儿,您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哪里?”

  “就在那儿,那个灰色房子的对面。”

  那是一个丁字路口。刚才好像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有人刚想往丁字路口上走,但又突然退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秋内他们。

  “老师,这些您先拿一会儿。”

  秋内把装满狗粮的三个纸袋塞给间宫,在渺无人烟的小巷里疾驰起来。他对自己的脚力充满信心。秋内跑到刚才人影闪动的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他没有减速,全速拐了过去。远处,一个黑影正独自骑在自行车上。秋内本想追上那个可疑的家伙,但他突然停了下来。

  “喂……秋内君……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

  间宫用两条细小的胳膊抱着三个纸袋,步履蹒跚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对不起”,秋内低头道歉,然后再度转向前方。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踪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虫子还是动物?”

  “是京也。”

  “什么?”

  “是骑着自行车的京也。”

  那天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京也给秋内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秋内……完了完了……我还是做了……”

  他的声音颤得十分厉害。

  “你说什么?怎么了?”

  “死了……”

  “哎?京也,你说什么?”

  “完了完了……秋内……死了……”

  电话突然被挂上了。

  秋内赶忙拨打京也的电话,但却没有接通。京也的手机似乎没电了。秋内想给他住的地方打个电话,但他马上想起来,京也的房间里并没有安固定电话。犹豫了片刻,秋内拨通了宽子的手机。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给女生打电话。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秋内君?有什么事吗,真是少见啊。”

  “那个,宽子,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奇怪——你知道京也现在在哪里吗?”

  隔了一小会儿,宽子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了?”

  “京也刚才给我——”

  说道一半的时候,秋内改变了主意。

  “没事儿,我有点事儿找他,但却打不通他的手机。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正和宽子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京也到底做了什么,但秋内觉得自己不能贸然把那些事告诉宽子。如果说了,麻烦就大了。

  “其实啊,刚才我给京也大了一个电话,有点事想和他说。”

  宽子的声音十分低沉。

  “不过,根本就打不通。最近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也开始理解不了。”

  “他是不是在家里啊?”

  “他不在家里。”

  “你去过了?”

  “去过了。灯关着,自行车也不在。”

  “这样啊……”

  秋内谢过宽子,挂上了电话,随即有拨了一次京也的号码,但他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

  “什么事嘛……”

  那一晚,秋内一夜没睡。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隔几分钟就打一次京也的手机。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打通过。

  第二天早上,秋内在大学听说了一件事。

  椎崎老师死在了自己家里。

  报警的正是友江京也。

  京也直愣愣地盯着秋内。

  “手机的事情,后来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

  京也的声音很低,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动。秋内回了一句“是解释过”。这次,他并没有避开京也的视线。

  “你确实解释了,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认同你的解释。”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京也使劲儿收着下巴。他是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说,他只是忍着不让自己发抖?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

  雨的声音,河的声音。

  “咔嚓”,四个咖啡杯响了一下。宽子的鞋尖似乎碰到了桌腿。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失,但宽子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怯生生地抬起头。

  “对不起……”

  寂静再次弥漫起来。

  “喂,静君。”

  智佳把手放到秋内的膝盖上面。

  “事到如今,再怎么纠缠也是无济于事了。因为椎崎老师是自杀的啊。虽然好像没有遗书,但那确实是自杀啊,是吧?”

  智佳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就是嘛——说实话,怎样我都无所谓。”

  秋内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京也。

  “那天晚上,京也为什么要给我打那种电话……算了,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可是,电话的内容和话题……京也,对不起。”

  秋内慢慢地低下头。

  “都跟你说了嘛,别生气啦。”

  “我才没生气呢。”

  “你给我冷静点好不好。”

  “我冷静得很。”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一些肉眼无法看到的精巧冰雕在桌子周围漂浮着,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粉碎、坠落的那一刻。

  京也把双肘支在两膝上面,摆出 一种压迫的姿势。他窥视着秋内的双眼。

  “那么,你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们不要再谈那个话题了,是我不好。”

  “你很在意的吧?所以才会特地提到那件事,对吧?”

  “在意?我在意什么?”

  “少装糊涂,你认为是杀的,对吧?”

  “杀谁?”

  “少跟我来这套!”

  京也的声音在秋内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是宽子的抽泣声。

  宽子双手掩面,伴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地喘着粗气。她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呼吸声终于变成了呜咽声。

  “宽子……”

  智佳向宽子伸出手。宽子把颤颤巍巍的右手伸到桌子上,仿佛在求救一般。智佳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宽子的手。

  京也再一次开口说道:

  “秋内,我只要你这么几句话。椎崎老师是自杀的,阳介则是死于事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我没有任何责任。”

  京也狂躁地睁着眼睛。

  宽子还在小声地哭着,脸几乎就要和桌子贴上了。智佳抿着嘴唇,紧紧地握着朋友的手。

  “你没有责任……吗?”

  秋内不断重复着京也的最后一句话。他感到腹腔底部正在渐渐地变热。他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啊。”

  京也的嘴巴颤抖了一下。

  “别说了,秋内老师……”

  “你肯定一直是那么想的。正因为如此,你才会给我打那种电话——不是吗?”

  “求你了,静君。”

  智佳向秋内恳求道。

  “不要再说那件——”

  秋内把京也放在视野的中央,继续说道:

  “就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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