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图：巨大橘子

  翻译：八重木绵树、南条家のネコ

  校对：jack2002s

  呼吸在冰冷的黑夜中凝成四散的怪异白霜。

  我抬头仰望夜空。

  冬日拂晓前至暗的夜空中，星月明朗。

  这是我、友奈和茉莉从奈良赶往四国的途中见不到的星星，现在却只需一抬头就能看见。但这并不是货真价实的星星，只是神树为了掩盖真实世界的模样而制

  造出来的虚假景象。时代已从西历转入神世纪，我们也无法再见到真正的星空了。

  我掏出烟叼在嘴里。

  “请少抽几根烟吧。”

  我闻言猛地转过身。当然，身后已经不可能是那个特别适合樱色发卡的年少勇者了。

  站在身后的是大赦的巫女——不，现在应该说是大赦这个组织的核心——上里日向。

  我嚼碎了嘴里的烟咽了下去。

  “只是香烟形的巧克力。在我以前呆的地方这好像是特产。”

  “这特产还挺逗。”

  上里孩子般地笑了起来。虽然从见到她的时候开始就感觉到她难以捉摸，但在进入神世纪，上里成为大赦的核心之后，就更难窥探她的本心了。即使看见她的笑容，也无法判断那是否发自真心。

  “当上巫女那天起我就戒烟了。巫女还是干净一些的好。神官也跟我说过别接触烟这种会污染身体的东西。”

  话虽如此，在高岛死的那天，我还是抽了一根烟。

  “啊——在这儿呢！可让我好找，巫女神官的例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上里不在的话会议就无从开始了。”

  安艺真铃和花本美佳边招呼着边向这边走来。

  上里盈盈笑道：“马上就去。” 随即朝大赦殿的方向走去。

  随着时间从西历步入神世纪，以上里为首的巫女们逐渐占据了大赦的核心，掌握了所有事宜的决定权。我们神官遵从巫女们收到的“神谕”推进一切事物。

  安艺和花本是上里的左膀右臂。虽然上里在巫女中最富才能，但自从成为了大赦的最高领导人，由于工作量的增加，她很难再关注到所有的巫女。当上里事务缠身的时候，就由安艺来统合巫女们。安艺在巫女中年龄最长，又很会照顾人，因此深受其她巫女信赖，可谓是最佳的人选了。虽然在土居和伊予岛战死后她消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不知是不是时间治愈了伤痛，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从前那样开朗的性格。克服挚友之死后，她的精神也成长得更坚强了。另一方面，神世纪以来花本开始认真地学习宗教学和民俗学，现在的知识水平已经与专业学者相当了。从我的角度来看，花本脑子很聪明，也有很强的执念，很适合当一名研究人员。即使面对依靠着宗教、神祇方面的专业知识想要从巫女们手中夺回大赦主导权的神官们，花本也能够分庭抗礼。在知识和辩论上，花本从未输给过神官们。

  上里、安艺、花本三人是大赦巫女的核心。她们可以说是完美诠释了何谓引导勇者的巫女。

  如果——

  如果是茉莉当上了大赦的巫女，她也能与她们相提并论吗。

  ……恐怕不行吧。

  茉莉她不是那种能站在上里身边的性格。反倒有可能跟上里作对。

  “乌丸也一起来参加吗？你姑且也算是神官。” 安艺问我。

  “什么‘姑且’啊真是的。不过这次我就不去了。就是个老人们走形式的定期报告会吧？而且，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办。”

  “有事？乌丸这么说的话，总觉得是要干什么坏事啊？” 花本投来疑问的视线。

  “看来完全没人相信我啊。”

  “那肯定啊，你身上有一点值得信赖的地方吗？” 花本嘴上毫不饶人。

  我苦笑起来。

  “也是。不过这次的事情跟你们无关。我要去见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给我一份外出许可吧，上里。”

  在友奈死的时候，我就想过要去见茉莉，结果还是没去成。事到如今却又想了起来。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茉莉了，但是通过大赦的数据库还是很容易地查到了她的住处。

  我通过上里拿到了大赦的外出许可后就驱车前往她所在的小镇。现在我越发感到长时间驾驶的疲劳感了。当时载着茉莉和友奈的时候，几乎没睡都能连续开好几个小时。这也跟我当时乐在其中，整个人都嗨起来了有关系吧。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不过我还是在正午前开到了茉莉现在的住处。

  她现在住在乡下的一栋独户里，那里周围遍布着森林和田地。那栋屋子不大也不小，中和了和风和西式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毫无特征。就算有一百个人路过，他们也都不会特别留意的。

  看着这栋房子，我心生澎湃。

  啊啊，这太茉莉了。多么普通的一个家啊。

  我按下门铃，屋内传来“来了！”的声音，同时感觉到了有人在朝玄关这边快步走来。

  玄关门打开，里面走出了一个女性。

  她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我是谁。

  “好久不见了，茉莉。”

  听到这句话，茉莉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我是谁了。她戒备地弓起身。

  “久美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别小看大赦的情报网啊。只要一查就能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别那么紧张，我也不是专程来找你麻烦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事到如今……”

  “我正好想给你尝点我喜欢吃的东西。”

  “久美子喜欢的东西……？难道不是人们痛苦的表情、血还有暴力吗？”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印象啊？不过我以前也确实干过不少缺德事。”我打开包给茉莉看，里面装着小麦粉、干鲣鱼片、蔬菜、猪五花等等。“是御好烧啦。现在正好是午饭的时间对吧？”

  我借用了茉莉家的厨房。将小麦粉与高汤混合后加入鸡蛋和其他辅料，用平底锅烘烤。光是这样就已经十分美味，御好烧不愧是日本饮食文化史上的重大突破。

  我相信在这神世纪，御好烧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与乌冬面不相上下的国民美食。

  尝过我做的御好烧后，茉莉瞪大了眼睛。

  “真好吃……！没想到钟情于悲鸣与暴力的久美子还有这种特长。”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那我这回可要彻底征服你。虽然 7·30 天灾的时候在巴士里没法做饭，但我还在大阪的时候可是会给关系要好的人秀一手御好烧的。没给你吃过我可是一直惦记着呢。”

  “关系要好的人……？”

  “没错，我可是最喜欢你了。”

  “我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哪怕是到了现在我还是恨着你。”

  “是因为我夺走了你身为巫女的地位？”

  “…………”

  茉莉吃着御好烧，一言不发。

  “我只是觉得大社巫女的地位不适合你。不过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单纯是我自己图开心罢了。”

  “……我知道的。你这个人真是糟糕透顶。”

  “哼哼，对吧。多亏如此，我才能不去过那种普通人的平淡生活，享受各种各样的不寻常体验。每当 Vertex 入侵四国的时候，神官们都会方寸大乱，其中还有不少会因为恐惧和焦躁而做出异常的行为。当时的状况已经扭曲到不得不让被称作勇者的孩子们上战场了，而这些勇者们也经常搞些乱子出来。最后还看到了上里这个初中女生执掌大赦。现实真是比小说还离奇。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笑出声。”

  “反正上里执掌大社背后也有久美子在掺和吧？” 茉莉斜眼盯着我。

  “没有，我可什么都没做。倒不如说上里日向那种破格的女人哪里是我这种人影响得了的。上里利用我，我也乐于被利用，仅此而已。” 茉莉吃完御好烧，放下了筷子。

  “多谢款待。味道很不错。”

  “嗯，你喜欢就好。多亏了你我才能潜入大社，这点程度连回礼都算不上。我对你可是感激不尽。你的恨意我也心甘情愿接受了。”

  “久美子。”茉莉瞪着我，“我恨你不是因为你夺走了我身为巫女的地位，而是因为你没有阻止高岛友奈成为勇者。”

  “……她可是自愿去当勇者的。”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阻止她。阿友那时候还不过是十岁的孩子。看到小孩子做了错事，身为大人去阻止她不是理所应当吗？”

  “你是说……友奈选择成为勇者是错误的？”

  “没错。”

  茉莉的语气没有一丝犹豫。恐怕自从她与友奈分别至今也一次又一次出神地思索着这件事吧。而无论思考多少次，她都只能得出“友奈选择成为勇者是错误的” 这个结论。每重复一次，想必茉莉的想法又会坚定一分。

  “这话要是让大赦的神官听到了估计能让他们昏过去。”

  “他们怎么样随他们去，错就是错。”

  “友奈身为勇者奋战可是拯救了无数生命。现在四国的人们能过上和平的生活也有友奈的功劳。”

  “……我也不清楚大社内部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现在要说的无非是基于我这个普通人知道的事情。”说完前提之后，茉莉继续说道，“勇者们最后败给了叫做 Vertex 的怪物。除乃木大人以外全员殉职。Vertex 放弃入侵四国是因为举行了名为奉火祭的仪式。阿友只是为了给奉火祭争取时间才死的吧？只是为了争取时间的话— —她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哪怕没有她的牺牲，四国的和平不是也能守住吗……？”

  或许茉莉说的没错。

  但这也不过是身处未来的我们回顾过去时的看法，在这些事件以现在进行时发生着的过去，友奈她们作为勇者战斗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只要不进入大社——只要没有成为勇者，阿友就能活的更久，过上和四国的幸存者们一样幸福的生活了。”

  “……要是那样的话她确实可能活的更久，但幸不幸福可就不好说了。不只是友奈，那些所谓的勇者们一个个都把他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乃木若叶。她战斗的理由虽然混有私怨，但总是站在前锋作战，从来不辞伤痛。

  土居球子。她不惜性命也要保护自己视作妹妹的伊予岛。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伊予岛，说不定她也能够活下来。

  伊予岛杏。她没有强健的身体，对战斗也有些消极，之所以坚持战斗大概也是因为担心土居吧。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为了土居而死的。

  郡千景。她没有像其他勇者一样展现出明显的牺牲精神，但最后似乎也是为了保护乃木而死的。

  “所谓的勇者都是些轻视自己生命的人。高岛友奈也是。所以友奈她——如果没有成为勇者的话，恐怕会为此后悔一生吧。”

  “…………”

  茉莉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自己膝上紧握着的双拳。

  “我在大赦里一直看着勇者和她们身边的人。不只是勇者，她们身边的人也一样都是些我行我素的人。上里还是初中生就能执掌一个强大组织。花本会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抱有强烈崇拜。安艺在时代的激流中还能坚定地保持自我。”

  茉莉大概不会知道，那些成为奉火祭祭品的巫女也都有着远超常人的意志。

  “不只是勇者和巫女。在我看来，那些虽然有肤浅丑恶的一面，但在陌生的立场上为了守护国家而奔走的大赦神官们也付出了超出常人的努力。茉莉，我以前说过你很普通。但是现在想来，在崩坏的世界中拥有着超越人智的力量的你还能保持‘普通’也是异常的。普通和不普通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呢？”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茉莉如此断言。普通与异常的分界线，茉莉大约也从与我和友奈分别的那天起就一直思索至今了吧。她的语气中流露出苦思冥想过的人特有的坚定。

  “虽然久美子也是异常的人，但这世上比你奇怪的人数不胜数。人都有多面性，所有人都有普通的一面，又都有奇怪的一面。所有人都是异常的，又都是普通的。”

  “说的还挺文绉绉的，不愧是作家。我听说了，你如愿以偿当上绘本作家了吧。” “这还是多亏了你夺走我身为巫女的地位，让我远离了大赦。真是感激不尽。” 茉莉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是在道谢。

  之后，刚收拾好餐具，玄关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

  一个少女快步跑过走廊，进入了客厅。她的年龄和初次与我相遇时的茉莉相仿。

  看到我后，看她的表情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她马上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有客人要来！……还是换一天吧……” 少女自言自语的时候，玄关的方向传来了其他少女们的说话声。

  “横手茉莉女士！请允许我们勇者部进行闻风丧胆的采访！”

  “莉莉，声音太大了！这样会给横手女士和附近的人添麻烦的。”

  两边都是我有印象的声音。那两个友奈应该已经被上里和乃木狠狠威胁过了吧

  ——

  进入客厅的少女有些为难地继续说到：

  “她们是我朋友的熟人，正在到处调查西历时代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查到的，她们知道了母亲是和高岛友奈大人一起来到四国的。所以她们就想来问点事情……但是现在有客人来了，要拒绝她们吗？”

  “没事，铃。让她们进来吧。”茉莉的语气十分温柔，能从中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是芙蓉和柚木对吧？柚木的母亲是我的朋友，我从她那里听说过了。”

  “没关系吗？”

  被叫做“铃”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没关系。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而且我也算不上客人。” 我正要起身走向门口，两个少女冲进了客厅。

  “横手茉莉女士！我们听说您是 7·30 天灾的亲历者！希望能对您进行采访，了解一些真相！”

  “不能在别人允许之前冲进别人家里！”

  矮一些的金发少女兴致勃勃地冲了进来，而后面那个高一些的黑发少女正试图拉住她。

  茉莉微笑着迎接两人。和曾经年幼时的样子比起来，茉莉的笑脸上也有了和年龄相符的皱纹。

  “是芙蓉·利连索尔·友奈和柚木友奈吧？我从亚沙……柚木的母亲那里听说了。” 我本想趁着茉莉和少女们说话的时候离开房间，可茉莉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

  “久美子也留一下。芙蓉、柚木，这个人可是大社的神官。而且还是引导了那位高岛友奈大人的巫女。从她那里能听到比问我有趣得多的故事。” 听到茉莉的话，芙蓉两眼放光地看向了我。 “惊天动地！高岛友奈不是那位人尽皆知的大英雄吗！请务必说说！”

  “……我也对高岛友奈的事情有兴趣。毕竟那位是我和莉莉名字的由来……” 柚木也看向我，茉莉的女儿铃更是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咦，那您难道就是乌丸久美子大人……？对不起，刚才说了失礼的话！” 本来还想赶紧跑掉的，这下子麻烦了。

  这时，茉莉惊讶地看向柚木。

  “咦，柚木你没从你母亲那里听说过吗？芙蓉怎么样我不大清楚，柚木你的名字倒也不能完全说是源自高岛友奈大人。亚沙本来是想从自己的名字……把‘朝’ 改成‘夕奈’作为你的名字的[注 1]，但你出生的时候拍打了手背，正好就给你取名‘友奈’了。”

  对这两位‘友奈’，大赦也做了跟踪调查，其中也包括柚木名字的由来。

  正如茉莉所说，本来柚木的母亲打算给女儿取名“夕奈”。如果当初想的名字不是“夕奈”，柚木的母亲大概就会拒绝给女儿取名“友奈”了。

  “也就是说，柚木的‘友奈’一半来自高岛友奈，一半来自母亲亚沙。” 听到茉莉的话，柚木和芙蓉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芙蓉先开了口。

  “咦，咦咦咦！？本来是来打听旧世纪的事情的，没想到得知的是柚木君的事情。”

  “我也有点惊讶……之前都不知道这些。” 柚木也有些动摇。

  “柚木名字的由来久美子应该也知道吧？毕竟是身居高位的大赦神官。”

  茉莉斜眼看向我。我本打算无视她，但最后还是败给了都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治好的坏毛病。我不禁觉得偷偷漏点大赦的调查情报给普通人说不定也挺有意思的。

  “茉莉说的是真的。我作为大赦的神官可以断言。这件事我们也是调查确认过的。” 说完，柚木和芙蓉对我们似乎更好奇了。

  “太厉害了！看来两位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请再多说一些！”

  “莉莉，兴奋过头了。”

  我和茉莉、茉莉的女儿横手铃、还有芙蓉友奈与柚木友奈。

  五个人在客厅中聊了起来。

  看着茉莉和女儿还有她的朋友聊天，我也安心了下来。

  之后我们五个人不知道聊了几个小时。

  太阳落山之前，两个友奈回家了。她们两个人住在香川县观音寺市，距离横手家距离不短，所以得提早些回去。她们走后，我也离开了横手家。

  走出玄关，空气已经染上了黄昏的颜色。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念故乡》的乐声。

  看来这片地区也会在傍晚时分播放《念故乡》。

  我向来玄关送我的茉莉问道：

  “你现在幸福吗？”

  “嗯。我很幸福。”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我。

  那就好——我心想。这样让茉莉逃离大赦也算是有意义了。

  “我虽然讨厌你的生活方式，但很喜欢昂首走向这种生活方式的你。下次等你快死了我会再来看你的，到时候再来问问你这种无聊的人生到底幸不幸福。”

  “我觉得久美子会死的比我早。都快年过花甲了就别再逞强了。”茉莉带着几分苦笑说道，“而且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的答案都不会变。哪怕是临终之前我也会笑着回答你‘我很幸福’的。”

  译注：

  1.亚沙的读音是あさ，写成汉字就是朝，指早上的意思，对应的晚上就是夕，所以这里说是从“朝”到“夕奈”，不过这个奈字怎么来的没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