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志野町的小偷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想和封面设计者谈人生的狸

  录入:↑我媳妇

  在微暖的巴士里看到站在前方的她时,「啊,小律。」我内心反射性地想。已经多少年没见面了?她意志坚定的眼神与乌亮笔直的头发一点都没变。

  她向观光客行礼,透过麦克风大声招呼:「各位早!」她的发音沉稳,很熟练地应对我妈这种中高年人。

  「感谢各位今日搭乘那贺交通观光巴士。今天不巧天公不作美,是个阴天,但天气预报说应该不会下雨。我相信今天车上的各位平日都有行善积德,让我们一起期待明天会是个大好晴天吧!」

  上星期我才在课堂上对我带的六年级学生说最好避免使用「都有、都没有」的说法,不过乘客中传出一片掌声,热络的附和声响起:「咱们平日可是好善乐施的!」「那当然了。」律子开心地应道。

  「我是导游近田,这两天将陪伴大家,介绍导览。这位是司机冈本,我们来请他招呼几句。」

  她转过身去,把麦克风递到司机嘴边的时候,帽上的缎带摇曳,长发垂落弯下的胸前。司机用一种耿直认真的语气向乘客寒喧,律子笑了:

  「司机冈本很害羞,不会说话,每次打招呼都很简短。可是我常跟他搭档,他的驾驶技术可是一把罩哟。至于违规记录呢——是的,一次也没有。」

  深蓝色的背心与窄裙,细条纹白衬衫搭配黄领带。头顶的帽子也系了同色的缎带。

  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曾在远足巴士中坐在一起的我们这两个孩子,现在成了导游和老师。已经是这把年纪了。

  母亲找我一起参加的「伊势神宫进香团」里,不出所料,年轻人只有我一个。律子在大伯大婶围绕中,配合他们的节奏导览介绍。

  在我旁边靠窗座上的母亲一上车就拿出茶和点心,似乎完全没发现眼前的巴士导游是女儿以前的同学。

  律子自我介绍她姓近田。跟我以前知道的姓氏不一样。她戴着手套,看不出有没有婚戒。心底涌出一股暗潮汹涌的感觉。她,结婚了?

  她在各所学校辗转流离,但一定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块土地吧。尽管不晓得何时会碰上旧识,她却在市内的这家公司担任巴士导游。她不是去了东京吗?我以为她会趁那个机会,和她那个母亲就此分道扬镖。还是因为结了婚,总算摆脱她母亲了?

  我看到她把麦克风递向一名乘客微笑,啊啊——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一定是真心觉得不管过上谁都无所谓。她站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是如此坦荡,看得出她从事这一行已经很久了。即使没有成为儿时向往的偶像歌手,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她依旧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吧。结果她还是在这个小镇扎了根。

  我忽然想起:相对于她,我究竟在这地方做了些什么?

  律子明朗地大声介绍今天的行程。我们会在名古屋下车,午餐时间,我们为大家预约了可以顺便逛街打发时间的店铺。然后再继续上高速公路,一路往伊势神宫前进。

  我听着她的声音,记忆倒转至小时候。想起那个背对着我、阻止我出声呼唤她「小律」的身影。

  没错,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1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结束时,水上律子转到我们班来了。

  仁志野町总共有四所小学,我读的仁志野北小是町内最小的一间学校,距离有车站和综合医院的镇中心的南小,骑脚踏车要三十分钟以上。每年级只有一班,从入学到毕业,同学都是一样的面孔。

  律子是从邻镇来的。很少有学生会从附近地区转来,而且还不是新年度开始的时候转来,这在北小是很罕见的事。

  律子个性开朗,而且手很灵巧。大家都喊她小律。她头发很长,每天都顶着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来上学。那好像是她自己弄的,不像我,每天早上都是让母亲扎个马尾就算了,所以律子在下课时说「我帮你弄」,为我绑麻花辫子时,我开心极了。

  律子功课不好,但运动神经很出色。还有每次合唱时,她都会拼命拉开嗓门大声唱。

  「我以后要当偶像歌手!」

  有一天她告诉我。

  「我想登上MUSIC STATION①!」

  和律子最要好的是优美子。

  或许因为是邻座,她们一下子就成了手帕交,两边的母亲也经常会闲聊。她们常去彼此家里写功课或做美劳作业,好像还会两家一起去看电影、买东西。

  优美子是个天使般的女生,她跟每个人都聊得来,对别人的意见从不赞成或反对,脸上总是笑咪咪的,大家也都接纳这样的她。如果问对她的印象,十个人里面有十个都会回答「很乖」、「很喜欢她」。她非常受欢迎。优美子的母亲在家里教钢琴,她自己也弹得一手好琴,经常是律子唱歌,优美子为她伴奏。相较于个子娇小,手脚白皙,宛如妖精的优美子,律子肤色黝黑,个子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有时候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

  优美子从来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这下却有了姐妹淘,因此一开始也有人羡慕律子,或是说她的坏话。可是没多久,律子开始拿她自己或弟弟的糗事逗大家开心,赢得了「这女生很风趣」、「很开朗」的评价,渐渐融入了班级。

  我跟律子还有优美子都很好。这是因为我跟优美子家本来就住得近。虽然年纪还小,但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即使憧憬成为偶像歌手,也绝对不敢说出口。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跟众所瞩目的她们两个一起玩。

  「小满,我弟说他喜欢你哟。」

  生平第一个说他「喜欢」我的男生,就是律子的弟弟。律子的弟弟干也小我们两岁。虽然告白的对象是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男生,我却心头小鹿乱撞,害羞地摇头说:「骗人。」

  「明明就是优美子比较可爱,干也怎么会喜欢我?」

  「他说因为你对他很好。你常常陪他玩嘛。」

  听说他们姐弟吵架的时候,如果律子恐吓说:「我要告诉小满哟!」干也就会一下子乖乖听话。如果再逗他说:「你喜欢人家,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办吧?」他就会认真地动了气。

  的确,去律子家的时候,优美子和律子两个人玩在一起,有种不好打扰的气氛时,我就会去找干也玩。我们会一起打电动,或是去外头抓螯虾或蝌蚪。

  我们住的小镇不管去到哪里,只要离开了大马路,就是成片的稻田。在一片水和泥巴的气味中,撒下网子,就可以捞到一大堆螯虾,好玩极了。蝌蚪也是,多到吓人。蝌蚪摸起来黏黏滑滑的,用手指捏起来时的触感很舒服,有很多小孩不敢摸,但我跟干也都不在乎。家里不许我养动物,但律子家很大方,不管是蝥虾还是蝌蚪,都可以抓回家养上一阵子,观察它们的生态。他们家的玄关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桶和脸盆。

  「今天大丰收呢。如果这些螫虾全是龙虾,就可以做成一顿大餐了呢。」

  律子的妈妈是家庭主妇,总是在家,她帮我们装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律子家的檐廊正对着我们上下学时经过的路,从外面就可以看见整个客厅。夏天的时候,窗户多半开着,也几乎不会拉上窗帘。名副其实地完全开放,可以看到律子的妈妈在凌乱的房间里烫衣服,还可以闻到他们星期六的午饭吃秋刀鱼。

  「噢,小满,你要回家啦。」

  每天放学,律子的母亲都会从屋里对我招呼。她个子娇小,体型微胖,不管何时看到都是围裙打扮,从来不化妆。头发也跟女儿不一样,是一头短发。

  我的母亲可能因为是小学老师,个性不苟言笑。恋爱的话题也是,从小就禁止我谈论,但律子的母亲就会对我说:「小满很受男生欢迎对不对?我家的干也有好多情敌哟。」弄得我面红耳赤。我不习惯这种话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律子和优美子都笑了,但幸好她们的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所以在律子家玩耍,还有干也对我的好意,都让我觉得很惬意。

  律子的母亲好像在家里做一些家庭代工。我也是在律子家第一次学到「家庭代工」这个词的。玄关和客厅堆了许多纸箱,装着不知道是什么机器的零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绿色和金色线条的金属片。

  我们在玩的时候,旁边的律子母亲也在手中制造出细细白白的烟雾。电烙铁前端的银色块状物融化成液体,发出刺鼻的气味,令我大为兴奋,赞叹:好厉害!要是换作我母亲,一定会说危险,不准我靠近,但律子的母亲却问:「你要试试看吗?」一边拿给我。

  律子的家充满了热度和金属的气味,跟我家截然不同。

  在北小,每年大家都会一起准备毕业成果展。毕业前,几个朋友分成一组制作版画或图画,留在学校做纪念。历代的六年级生都这样做,而我们都怀着憧憬看着他们的作品。

  「做毕业作品的时候,我们跟小律的妈妈借电烙铁来做东西好吗?」

  优美子说。「我们三个人一组吧!」明明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优美子却邀请我一起加入。我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点头答应。毕业成果展是我们学校的大型活动之一,受到全校学生瞩目。落单而必须一个人制作毕业作品的六年级生,不是怪人就是没有朋友的人,总之非常凄凉。

  「好哇,来我家做吧!」

  律子露齿笑道。

  2

  小学四年级有段时期,我们一直没去律子家玩。

  她母亲好像不在家,放学路上看到的檐廊窗户紧闭,白天也拉上了蕾丝窗帘。我很在意,但没有详细追问。我还是会跟律子和她弟弟玩,但地点大多是附近的公园或神社,或是我和优美子家。

  球类竞赛的练习开始了。

  在我们住的县里,小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每个年级都要跟附近的学校举行球赛。女生比迷你篮球,男生比足球。

  「小律的迷你篮球打得很好,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吧。好羡慕哟。」

  运动神经不好的我这么说道,结果律子表情有些阴沉地说:「我讨厌球赛。」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

  体育不好的学生装病不下场是常有的事,但我没想到律子会这么说,意外极了。然后球类竞赛那天,律子真的缺席没来。听说是感冒。

  优美子和我没有在学校说出律子说她讨厌球赛的事。万一被别人以为她是装病没来就糟了。与其说是自发性地想要庇护律子,倒不如说我害怕打律子的小报告,会遭到律子和优美子唾弃。

  一段日子后,律子家檐廊的窗户打开了,又回到从前那样,可以在放学的路上看到律子家里的情形。隔了好久又去律子家玩的时候,客厅的杨榻米上躺着一个婴儿。

  婴儿睡得香香甜甜,但他那娇小、脆弱但清洁的氛围与律子家格格不入。

  「这是你们家的小孩吗?」

  「不是啦。」

  律子的母亲从里面出来对我们说。

  「是亲戚的小孩。」

  「哦。」

  我和优美子被允许触摸婴儿的手或抱他。从此以后,不管何时去玩,那个婴儿都在律子家,不是律子的母亲背着,就是律子或弟弟熟练地哄他。我们以外的其他同学去律子家玩,也都听说那个婴儿是「别人家的小孩」。

  「听说律子家有婴儿寄养在那里耶。」

  我在自家餐桌上提到这件事,结果换来母亲纳闷的回答:

  「那是律子的弟弟吧?妈在超市碰到律子的妈妈,她这样跟我说的。」

  我满头雾水,哑然无言。怎么可能?但除了我以外,也有许多同学从父母那里听到同样的事。

  「那是你弟弟吗?」

  几个同学向律子确认,律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嗯」地点头承认了。

  「我妈说很丢脸,叫我不要说出去。」

  当时我们才刚开始接受性教育。

  听到被形容为「很丢脸」,我们突然尴尬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会撒谎。而且一边对小孩子撒谎,另一边却又满不在乎地对大人说实话,让我觉得怪恐怖的。

  律子家跟我家果然不一样。

  3

  「小律她妈是个小偷。」

  耳语般的流言从律子家附近传了开来。

  当时我们已经升上小学五年级了。

  大部分的悄悄话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我们的「秘密」就像不成文法一样,理所当然是众所共享的。毕竟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谁的爸妈离婚了、班上谁跟谁接吻了,这些事到头来也都仿佛不吐不快似地,被众人摊开来谈论。

  树里把我叫去阳台,听到她说出「小偷」这两个字时,我傻住了。

  我想到的是卡通「蝾螺小姐」②里面登场,头上裹着布、背着螺旋花纹包袱的盗贼。再不然,就是我跟父亲在电视上看到的电影中结伙抢银行的帅气黑衣集团。「小偷」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让我只能做出这类想像。我以为她是在说笑。

  「小偷?」

  树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你果然不晓得。她们家附近传得很凶呢,可是优美子跟小满家住得比较远,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不知道。大家都说你们应该知道一下比较好。」

  看样子在树里周遭,这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

  不是都会也不算偏乡的我们小学所在的地区,农地与住宅区划分得泾渭分明。住家背对着稻田的那一区,像是从不甚广阔的住宅区里再分出来盖的。许多人家没有围墙和大门,庭院的分界也很模糊,住家之间的界线可以说是建立在默契之上。

  「听说小律她妈会进去附近人家偷东西。像我们班上,美贵跟翔太家就被偷了。」

  「你说偷东西,是偷钱吗?」

  「废话。美贵家放在电视柜下面抽屉的两千圆被偷了。」

  两千圆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笔大钱。美贵家和翔太家我都去过,知道他们家的格局,也知道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长什么样子。我想像律子的母亲站在他们家客厅的画面,登时觉得怪异极了。

  「听说大人从去年开始就在传了。真矢好像被她妈交代,要跟小律玩可以,可是不要让她到家里来。说最好不要让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又不是小律偷东西,是她妈偷的吧?」

  「万一她是去别人家预先勘察怎么办?」

  刚才的怪异感又涌上心头。

  勘察。

  我知道那只是树里单方面的猜想,但我还是想像起总是玩在一起的律子趁着我不在的瞬间,偷开我家抽屉和橱柜的场面。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出现在鲜明的想像中,令我感到困惑。

  树里提到了关于偷窃的事。

  律子的母亲会溜进邻家行窃。这一带的人家,出门时都不会锁上玄关门,农家就更不用说了。大部分的人在住家附近都有农地或稻田,所以都是用一种出去一下就回来的心态外出忙农活。据说律子的母亲就是趁这个机会溜进别人家。

  她偷的是现金和存折。失窃的现金数字多的甚至有好几万,不过大部分好像都是几千圆。她不像一般小偷会翻箱倒柜,而是只对目标范围内的柜子或文件盒下手。而就树里听到的,存折即使被偷,好像也没有被盗领。

  「怎么知道是小律的妈妈偷的?」

  「被当场逮到了嘛。而且还不只一次。」

  树里答道。

  「她在偷东西的时候,那一户的人家回来了。小律家隔壁的叔叔好几次生气地叫她不要再来了,可是她还是依然故我。」

  「咦!」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树里似乎为我惊讶的反应所激励,「美贵家也是哟。」她接着说。

  「听说美贵的妈妈抓到人后,直接就把那两千圆给了小律的妈妈,叫她不要再来了。小律的妈妈被抓到的时候会悔过,但没被抓到的时候就不承认。就算从人家家里走出来的时候被附近邻居看到,她也说不是现行犯,不肯承认,让大家伤透脑筋。不过听说逼问她以后,有时候存折会被寄送回来。」

  装大人似地使用了「现行犯」这个词,却因为陌生,反而显得幼稚。我反射性地感到一阵嫌恶。

  狭窄的阳台薄薄的门板里头,现在律子应该正在准备吃营养午餐。我们是同一组的。我不知道回去座位以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跟她一起吃午饭才好。

  我盯着树里。知道这些传闻的附近邻居的同学父母,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律子和她的家人的?五月的运动会时,我看见他们坐在相邻的地垫上,满不在乎地与律子一家谈笑风生。

  「报警了吗?」

  「没有人报警。因为都是左邻右舍嘛,要是把事情闹大,不是太可怜了吗?」

  树里抬头挺胸,当场摇头说。「都是左邻右舍嘛」,我觉得这种口气应该也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听说小律她妈从以前就是那样。」

  树里低低地说。

  「在以前的学校,也是因为小律她妈偷人家东西,事情传开来,好像还被报警。结果她们只能待上一年左右,每年都得搬家。去年的球类竞赛,小律不是没来吗?」

  「咦?是啊。」

  我一阵心惊,点了点头。

  「大概是不想碰到以前学校的同学吧。她好像换了非常多学校。」

  「……不晓得优美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提起优美子的名字,就像渴望清净的空气。树里说的话,还有想像中的律子的母亲,让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不晓得,不过我们打算也找个人跟她说。」

  「到时候可以找我一起吗?」

  「可以呀。」

  我想和优美子谈谈。我觉得可以好好地用自己的话,而不是用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讨论的对象,身边就只有优美子一个人。

  大家都喜欢优美子,所以才想要挑律子的毛病也说不定。或许他们想把律子从优美子身边拉开。嫉妒总算找到宣泄的出口,化成了锐利的尖刺攻击律子——脑中不禁浮现这样的意象。

  溜进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心情?去年我家附近的笹山家把二代同堂的房子重新改建,母亲说着「请让我们参观一下,参考参考」,带我一起去看。看过客厅、浴室和厨房以后,我们被带去那一家念国中的男生书房,阿姨道歉地说:「小友,让我们看一下哟。」然后用一种对外人的客气声音介绍:「这种柜子很方便哟。」男生尴尬地把书摊开在桌上,头也不抬。阿姨说常有附近住户来参观,房间吸得一尘不染,收拾得很整洁。「真棒。」母亲点点头说,我在旁边努力不去看那个男生,心里只想快点回家。

  「对了,听说小律的爸爸在风月饭店工作,是负责给人铺床什么的呢。」

  树里又趁胜追击似地说,我只能应道:「这样哟。」

  回到教室,律子正在座位上看书。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瞪着打开的书页。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也不看前面座位的我,低着头,嘴里偶尔小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念书本上的内容。

  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心想事情曝光了。律子平常不会在午餐前的这种时间看什么书,更不会像这样喃喃自语地念书。

  我沉默着,去打菜区排队领自己的营养午餐。队伍都快结束了,还没去领餐的只剩下我和树里。

  律子以前也换过学校。

  每次流言传开,她就转学。然后在我们学校,流言也已经越传越广了。律子就快离开这里了吗?我们没办法一起毕业了吗?我们明明跟律子说好要借她母亲的电烙铁一起制作毕业作品的。

  我又想起律子母亲的脸。随口敷衍,谎称婴儿不是自己孩子的大人。明明迟早会被揭穿,瞒着我们那么一下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懂从美贵家偷来的两千圆能做什么。她就那么缺钱吗?

  简直像小孩子。

  我想起律子家前面的水田泥泞。被搅得软烂的泥泞里,挤满了多到数不清的螫虾。我想起它们的夹子和硬壳散发的土味,甚至好像听到了青蛙的呱呱声,忍不住「哇」地作呕欲吐。午餐我几乎吃不下去。

  4

  隔天放学,律子回家以后,树里和几个女生叫我和优美子留在教室。我心想终于来了,背紧绷起来。

  她们在说的时候,我一直待在优美子旁边。我甚至打定主意万一有什么状况,就要牵着她的手一起逃走。那个时候我们三个是最要好的,所以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

  可是令在场每个人都跌破眼镜的是,听完以后,优美子面不改色,只说了句:「我知道。」

  众人都愣住了看她:「咦?」

  优美子小巧的嘴唇在漂亮的脸蛋上微微噘起,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律子妈妈的事。我刚跟她变得要好的时候,我家也出过那种事,我妈妈和律子的妈妈谈过了。我妈妈叫律子的妈妈不可以再做那种事。」

  我哑然无言。

  从昨天开始,就是一连串令人惊讶的事,然而这是其中最让人震惊的。优美子缓缓移动视线接着说:

  「我早就知道了。」

  然后她静静地站起来,瞥了我一眼。看到她的眼神瞬间,我对坐在这种地方的自己感到羞耻极了。我慌忙地跟着她一起站起来,抓起书包,匆匆追上离去的她。树里她们只是傻在那里,没有人追上来。

  去到走廊,穿过玄关,直到来到水田的田梗前,优美子都没有说话。不久后,她低低地开口了:

  「对不起。」

  优美子终于转头看我了。她脸上浮现微微的笑意,令我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跟你说,对不起。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没关系。」

  原来优美子早就知道了。我大受打击,若说不在乎是骗人的,但总而言之,我比以前更要尊敬优美子了。她早在大家闹起来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到处张扬。她现在还是律子的好朋友,跟律子的母亲对话也一如既往。

  「我妈妈说可以跟律子当朋友没关系。」

  优美子的母亲不愧是钢琴老师,气质优雅,可能是因为也教高中生,说起话来直爽俐落,帅气极了。而且她比我母亲更要年轻许多,给人印象十分时髦。

  「要来我家吗?」

  优美子问,我点点头:「嗯。」

  马路前就是律子家了。我不禁祈祷檐廊的窗户是关着的。

  从明天开始,好好地像往常那样三个人一起回家吧——我下定决心。今天好像排挤律子似地和优美子两个人在一起,总觉得好内疚。

  我尽量静悄悄地俯着头经过屋子前。律子或许也正躲着我们。我没有去确定檐廊的窗户是不是开着的,但屋子那里连平常总是可以听到的律子弟弟的声音也都没了。

  这条路是几乎所有的同学上下学必经之路。大家聊的内容,屋子里一定听得到吧。树里她们也每天走这条路回家。

  来到优美子家时,她的母亲端出冰果汁来。她们两个好像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后才出来客厅。我在摆着钢琴的凉爽房间里,手搁在膝头上,乖乖坐着等。

  现在正好是没有钢琴课的空档。优美子的母亲要我和优美子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斜对面的钢琴椅上,然后慢慢地开口问我:

  「小满,你已经有月经了吗?」

  「还没有。」

  我吓了一跳,摇了摇头。我听说班上快的女生已经有了,可是这是不好跟朋友当面谈论的话题。优美子的母亲静静地点头说:「这样啊。」我很在意在旁边默默吸果汁的优美子。优美子已经有月经了吗?优美子的个子比我矮,也比我瘦。——律子呢?她个子很高,胸部也很大。

  「我想律子的妈妈不是因为缺钱才那样做的。」

  话题突然跳到律子的妈妈身上,我的胸口猛地一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人提起律子家的问题。

  「女人有的时候会突然变得暴躁易怒。等到小满有生理期以后或许就会懂了,但有的时候,那是自己怎么样都克制不了的。我想律子的妈妈就是这样。」

  我想当时我并不是立刻完全了解了优美子母亲的意思。不过即使不懂,我还是可以记下来。事后我一再反复思量这天的事,每次玩味,都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怀疑那真的是现实吗?深藏在心里的这段记忆,就好似一段白日梦。

  这天,我好羡慕默默坐在母亲旁边的优美子。

  我就没办法问自己的母亲这种问题。

  班上同学的父母反应不一,但听说没有人积极带头把事情闹大。这是一所每学年只有一班的小学校。律子的弟弟班上一定也是同样的情形。听说这件事在家长教师会上也成为话题,老师们当然也都听说了。

  不知道这件事受到多么严肃的讨论。关于什么人怎么样直接警告律子的母亲,也有诸多传闻,但真假扑朔迷离。我没听到律子的母亲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后来她也照样参加教学参观活动和运动会,也和其他家长亲密地聊天。每个人都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或许这就是大人吧。

  而我们小孩子之间也是,一阵子以后,责备律子的流言就平息下来了。虽然还是一样会有人在背地里说坏话,但这些声音也没入了地下,不再有人肆无忌惮地说三道四了。告诉我传闻的树里她们也继续和律子变得要好。我不知道大家私底下怎么想,但他们会这样,有两个理由。

  一是已经厌倦炒作这个话题了。

  第二个理由则毫无疑问是优美子的力量。因为班上学钢琴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去优美子的母亲那里,所以他们会避免和优美子起冲突。更重要的是,优美子毅然的严正态度让人一下子失去了霸凌的念头。

  5

  到了六年级夏天,律子依然没有要转学的样子。我听说她在其他学校顶多待上一年就搬家了,但她在三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北小,后来就这样一直念到六年级。

  第二学期开始,终于要着手制作毕业作品了。暑假有个作业,是要一起准备毕业成果展的同学决定好作品内容。律子的母亲已经不再做家庭代工,因此用电烙铁做东西的点子行不通了,于是我和优美子、律子三人决定用图画纸画一张大图。

  暑假我和母亲去了县政府所在的闹区。我们看了电影、吃了饭、买了东西,快傍晚时才回家。

  我在车库下车,一手提着装有我新衣服的纸袋走到玄关。母亲在后面锁车子。

  我注意到玄关的拉门没有关紧。门开了一条小缝,那条细缝里是一片看不透的漆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母亲出门时锁门了吗?出门时爷爷还在家,但他的小货卡不在门口,一定是去田里了。家里应该没人。

  我抓住拉门,喀啦喀啦喀啦,门滑开了。

  走廊尽头处有个浑圆的背影。一道冷风「咻」地穿过喉咙。我惊吓得太厉害,连叫都叫不出声来。黄色的围裙带子。短发。发福有赘肉的浑圆背影。律子的母亲注意到人的动静,回过头来。

  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应该一如往常的律子母亲的脸,现在却像初次见到的陌生人一样痉挛着。这里是我家。是我家,不是律子家。阿姨在这里太奇怪了。

  我慢了一拍,总算要尖叫出声的时候,母亲从背后跑来了。声音鞭策我似地飞上来:

  「小满!把玄关关上!」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母亲飞快冲进来,眼睛紧盯着律子的母亲。律子的母亲也从正面注视着我的母亲。母亲越过听到了指示却一动也不动的我,自己动手关上玄关门——就像要把家里从外头隐藏起来似的。

  律子的母亲面色苍白地杵在原地,手中握着几张万圆钞和千圆钞。她的眼睛就像忘了眨眼似地圆睁着,眼角阵阵抽动,嘴唇微微地、颤抖似地掀动着。

  「小满。」

  母亲叫我。她弯身让眼睛来到我的视线高度,吩咐:「去二楼你的房间。」我没有点头。

  我这才发现,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提起,但是她早就知道了。

  「叫你上楼!」

  律子的母亲用一种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望着半空中,然后就像膝盖以下硬化了似地,身子一晃,笔直坐倒在走廊上。我输给了母亲的厉喝,被驱离现场。我咬紧下唇想着:怎么办?我看到了。怎么办?小律,怎么办?

  即使上了二楼,我也不想进房间,一直从楼梯偷看似地窥望楼下。可能是担心被我听见,大人的声音细得就像低语呢喃,尽管确实是在交谈,却完全听不清楚内容。

  两人的话声中,律子的母亲声音压倒性地小而细,且话很少。几乎只有我母亲在说话。平常总是那么开朗活泼的律子母亲居然变得这么寡言,这把我吓到了。

  全是些令人不解的事。

  平时在律子家聊天时,律子的母亲完全不是那样的。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不能跟她攀谈的陌生人?不懂,不懂,我不懂。

  一会儿后,我听见有人从玄关离开的声音。我急忙移动位置,从楼梯的窗户往外看。律子的母亲骑上淑女车,依旧身穿围裙,两手空空,慢吞吞地骑过马路。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疑惑阿姨是要就那样直接去买东西吗?

  我家附近只有一家超市。我听说律子的母亲没有汽车驾照,所以只能去那里买东西。那家超市有许多熟人会去,我母亲也会去那里,一定会碰到面。到时她们彼此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过去她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优美子的母亲、美贵的母亲、翔太的母亲呢?附近的内田阿姨有时候会去超市顾收银台,而且内田家的小孩跟干也是同学,所以内田阿姨应该也知道律子的母亲是小偷的事。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帮她结帐的呢?

  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们镇上的大人,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走下楼梯来到客厅,桌上摆着捏皱的钞票。母亲一脸疲惫地坐在前面。她发现我来了,站了起来,露出为难的笑,然后迅速把桌上的钱藏进自己的口袋里。

  我听说美贵的母亲当场抓到律子的母亲时,给了她两千圆,原来我家不这样做。

  「妈,我听说小律的妈妈是小偷。」

  过去我觉得好像会背叛律子,一直说不出口。可是现在我觉得就是因为我不说,才会变成这样,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母亲就像过去的优美子那样答道:「我知道。」

  「妈在律子转学过来以前就听到这种传闻了。可是律子跟她的母亲没有关系。小满,你懂吧?」

  「我可以继续跟小律当朋友吗?」

  我咬着嘴唇,花了好久才问。

  律子的母亲真的是小偷。虽然我一直听到这样的流言,打击却比想像中的更大。我体认到说穿了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为什么被闯空门的人家的同学能够满不在乎地来上学?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跟律子还有她的母亲说话?

  母亲是不是应该报警?可是这样一来,律子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又得转学了,她们家还有小婴儿,但律子的母亲可能会被警察抓走,关进监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没有人告诉我正确答案。可是这样是不对的。

  母亲没有回答,我再问了一次:

  「我可以继续跟小律当朋友吗?以后我还可以找她来我们家玩吗?」

  母亲点点头:

  「可以呀。」

  母亲没有笑。我知道她也正在努力思考,然后回答。

  「永远跟她做好朋友吧。」

  隔天律子来我家了。干也也一起。

  我不想出门,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所以关在家躺在床上,一直盯着天花板看。

  玄关门铃响了。爷爷在夏季每天都去下田,母亲也只有昨天休假。然而难得假日出游,却被傍晚的那件事给搞砸了。

  我没有理会,结果听见外头传来「一、二、三」的吆喝声,然后两人齐声大喊:「小满!」

  我犹豫着要不要应门。我不想见律子,我想要用被子蒙头当作没听见,但又改变了心意。律子一定也不想见到我,可是她还是来了。

  我爬起来,慢吞吞地走下楼梯。两人都在玄关前站得直挺挺的,罚站似地立正等我。

  我打开门,干也看到我的脸,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律子的脸绷得紧紧的,而且红通通的。脸颊和额头,所有的皮肤看起来都因为紧张而僵硬了。两人的额头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蝉在叫。

  「对不起!」

  律子低头道歉。

  她的腰完美地弯到近九十度。她脸上掉落的泪珠就像要画出水点似地不断滴落在玄关前干燥得几乎扬起尘埃的土黄色地面上。

  干也不安地交互看着姐姐和我。

  律子那宛如面对外人的态度击垮了我。多么郑重其事的「对不起」。那是只在向大人道歉的时候才会用的生疏语调。

  看到我没反应,干也哇哇大哭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律子:

  「……你都是像这样跟人家道歉吗?」

  「才没有。因为是小满……」

  律子垂着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肩膀开始颤抖。泪水,还有随着话语一同从口中流出的唾液及鼻水弄脏了玄关的地面。

  「小满,对不起!」

  干也一直嚎啕大哭个不停。我感觉得出律子正咬紧牙关,忍住不崩溃大哭。

  如果律子也像干也那么小就好了。如果我也小得可以什么都不懂,只管哭泣就好了。可是我流不出眼泪。

  我和律子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好,如果能选边站就轻松了。

  「没关系。」我喃喃道。

  我累了。

  律子抬头,哭着说:「对不起。」

  我们已经约好下星期要跟优美子一起去买画毕业作品的颜料。

  我大概也会当作没这回事。虽然还不是大人,但我已经明白了。

  6

  我们去站前的南小地区买颜料。

  我们花了三十分钟骑上坡道,总算来到有卖文具的大书店。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浑身是汗,书店里的凉爽空气让我们感激涕零。我们吵吵闹闹地进入店里,店员瞬间用一种不耐烦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很紧张,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没有大人带,自己来到这么远的店,不过今天我们有父母给的钱。我们紧握着可以光明正大买文具的钱,一点都不觉得局促不安。

  「除了颜料,也买点别的东西吧。」

  优美子说。

  这里不管是漫画、杂志还是可爱的信封信纸组、自动笔,什么都有卖。最棒的是没有大人盯着,今天只有我们小孩自己。我有点兴高采烈起来。我们在店里自由行动,各自去逛想逛的地方。

  我大略看了一下可以翻阅的杂志后,便想去其他区物色卡通自动笔和垫板。

  我看到律子一个人的背影在那里。优美子不在旁边。

  律子的背影。

  平时她总是个子高挺,抬头挺胸,现在却弯腰驼背,蜷着身子。就像我打开自家玄关门时看到的律子母亲的背影。明明没有黄色围裙的带子,影像却重叠在一起了。

  我无法移开视线。

  不行。

  脚僵住了。

  律子的手无声无息地朝自己的裙子移动,若无其事地,就好像不小心手滑了一下。我知道她正努力佯装没什么,手指却笨拙地钩曲着,使足了劲。

  「……小律。」

  我出声,瞬间律子回头,同时弯曲的指间掉下一块小小的星形橡皮擦。律子看到我,焦急地盯住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她的眼睛就像遭到鬼压床似地睁得老大。

  她的视线惊惶地游移,大概是在找优美子。

  看到她那种眼神,我就了解了。我没有误会。掉在地上的小橡皮擦,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多昂贵的东西,不是我们的零用钱高攀不上的贵重物品。

  律子跟她母亲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偷窃的流言。我走过去,捡起橡皮擦,对慌乱得近乎可怜的律子说:「优美子大概在书本那区。」

  我不知道我这话是否能安慰她。律子的脸涨得比之前来我家道歉时更红,表情从脸上消失了。

  我心想,到此为止了。

  「不行的。」

  我递出手中的橡皮擦,律子别开视线,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橡皮擦。不是因为脏了,橡皮擦还包着塑胶膜,还可以卖。可是这已经是律子的东西了,我不能把它放回货架上。

  「去付钱。」

  我再也不能、也不想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如果现在目睹这一幕的不是我,而是成熟又温柔、宛如天使的优美子,她会怎么做?如果是优美子的母亲或是我的母亲……。

  我把橡皮擦塞进杵在原地的律子掌心里。

  我实在无法厘清自己的情绪,然而心中确实有一股无法原谅的心情。

  我找到优美子,说我要先回去。优美子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律子要怎么蒙混过去,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不想再被扯进这件事里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去的时候费了那么大的劲,回程却一眨眼就到家了。

  我骑着脚踏车,脸颊迎着风,感觉悲伤,感觉难过,却也一阵神清气爽。我记得很清楚,有一瞬间我朝着眼前的太阳,举起手掌嚷嚷着冲下坡道。

  一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再和律子好好地说过话。虽然不到绝交,但确实是疏远了,我再也没有和律子及优美子三个人一起玩过。律子和干也也没有再到我家来。毕业成果展我加入了树里她们那一组。律子和优美子的毕业作品做的是版画,那天一起去书店买的图画纸和颜料最后都没有用上。

  律子和我们一起毕业。一直到最后,她都待在仁志野北小。

  我以为国中她也会一起上公立学校,结果国小毕业成了一个段落,她和弟弟一起搬到其他学区了。听说她在国中,又以一年为单位,年年不停地转学。

  没有被报警的小偷。

  只有在仁志野町没闹出大事地度过的三年,究竟算是什么?我依然无法对此做出是好是坏的评价,只能说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7

  上了高中以后,我跟一个据说和律子念同一所国中的女生同班。她说她现在也跟律子很要好,偶尔还会碰面。

  听说律子跨学区去念其他镇上的商校。我们为了准备考试,放学后也留下来念书,然后回家的路上,常在速食店前面看到一些女生跟男生一起玩闹,就是那些制服的学校——我心想。

  「律子应该会去东京吧。」

  同学说。

  「她好像常去东京玩,上次还说她上了杂志的街头时尚快照单元。她应该会去那边的短大还是专门学校吧。长得可爱的女生真好。」

  「这样啊。」

  同学所描述的,一样头发长长的、注重打扮、喜欢唱歌的这些律子的特征跟我所知道的一样。聊到律子时,同学一次也没提到过「小偷」这个字眼。

  有一天,我在校门旁边看到律子,不禁怔在了原地。

  她看起来像是在等朋友,正拿着镶有莱茵石的镜子整理浏海。乌黑亮丽的黑发比记忆中的更长,她一个人穿着与众不同的制服,引人注目,却显得落落大方。

  小律——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可是那一瞬间,单方面决裂似地离开她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阻止了我就要跨出去的脚:心情变得复杂万端。她在等的大概是我同学。律子如果知道她现在的朋友跟我有关系,应该不会觉得舒服。

  回学校好了——我就要折回去的时候,律子从镜中抬起头来,我们四目相接了。

  毫无心理准备地,彼此的嘴巴「啊」地张开了。即使如此,我应该还是可以背过身去的,然而注意到时,我却已经叫出声来了——「小律。」

  我以为律子一定会困窘地低头,或是像陌生人那样点点头。然而我料错了。

  她大大的眼睛表面微微地摇晃,「欸、呃……」,然后她为难地微笑。暧昧地,也像害臊地。

  「等一下哦。」

  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几秒钟。

  我发现她是想不起我的名字。她的头求助似地歪向一边,嘴唇或许是抹了唇膏,反射出淡红色的光泽。

  「你是优美子的朋友对吧?」

  一会儿后听到的回答,那样的说法让我猜出她跟优美子大概还有连络。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怀着一种悬在半空的心情,用沙哑的声音点点头说:「嗯。」嘴唇好干。

  律子又说了起来:「以前你跟树里她们是好朋友对吧?好怀念哟。」

  说着说着,我的同学来了。「让你久等了!」同学轻快地说,律子的脸一下子笑开:「怎么那么慢!」临去的时候,她向我道别说再见,可是直到最后都没有叫我的名字。

  律子与她的朋友边聊天边离开了。她的背影看不出过去的紧张。我想起小学四年级她球赛请假的事,还有那时候苦恼万分地紧绷的肩膀。

  我觉得应该还有什么事要告诉逐渐远离的她,可是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用力咬紧了下唇。的确,我已经不再是她的朋友了。即使过去她就像对大人道歉那样,嘴里说着对不起,在我面前潸然泪下。

  夏日,在如今已成空屋的律子家前面的水田嗅到的泥土气味,忽然掠过鼻头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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