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毁坏之物

  1

  如江南同学所愿,没去医院,而是直接把她送到家。

  毕竟医院根本就没开门。就算有开,肯定也会挤得水泄不通,只是感冒的话,还是在家静养比较好吧。江南同学说,很有可能是流感,先观察个两、三天看看。

  她结掉庞大的计程车费用,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她家附近。在路上,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直很吃力,非常叫人担心。

  「还好吗?」

  「勉强可以……」

  尽管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身体状况似乎还在恶化。

  载着我们开了好大一段路的计程车开走了。多亏了司机,看到江南同学的样子,也没有半点不悦的神色,还特地加速把我们送到。按照正常速度的话,应该还要再花二十分钟左右。

  江南同学告诉我方向,我扶着她往前走。以缓慢的速度前进,不久后,在一栋公寓前停了下来。

  「这里。」

  江南家好像就在这里面。

  外观看上去非常普通,建筑配色以米色为基调。停车场就在公寓旁边,那里停着大约二十辆汽车,也有停自行车的地方。感觉建造年代久远,不是那种高级公寓。

  我们穿过自动门,走进公寓。

  一共有六楼的样子。信箱从100号一直标到600号。江南家应该是在五楼,503号的信箱上有「江南」两个字。

  那个信箱里空无一物,相当寂寞。

  「……是不是觉得我家一封贺年卡都没收到?」

  「我想了一下,发现我家好像也差不多,这也没什么。」

  「喔。」

  话说她的家庭状况是怎样来着?我只记得这个话题有点敏感。我进去她家真的好吗?

  ──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个的时候了。

  我马上打消刚才浮现的念头。老实说,我认为我不能这样送她到家后,说声再见就直接走人。不稍微照顾她一下无法放心。

  搭电梯到了五楼。她家刚好在离电梯最近的位置,在那扇门上有503的浮雕。她从包包的口袋拿出钥匙。

  开门的喀嚓声空虚地回绕着。

  也许是门有点问题,推动玄关的门时,传来吱吱作响的声音。

  玄关的水泥地上凌乱地放着几双鞋,都是女鞋。这时我想起了江南同学曾说过的话。

  (我爸有等于没有一样。)

  感觉屋子里弥漫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但为时已晚。

  这里就是江南同学的家,散发出生人勿近气质的江南同学平时所生活的地方。像是进了虎穴一般,一股寒气向我全身袭来。

  这一定是所谓的潘朵拉的盒子吧。眼前是一个层层叠叠的箱子,而此时我拆开了其中一层包装,我原本不该看到的东西滚到我面前。没资格看的我,趁着忙乱的掩护下不小心闯了进去。进入其他人家时没有的紧张感,让我的喉咙咕嘟作响。

  与此相对,江南同学似乎已经无力思考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脱下鞋子,踏进笔直的走廊。

  「……打、打扰了。」

  都进来了我才小声说道。

  她进家门时,没有任何人出声迎接。除了她之外,这里可能没有其他人在。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又浮现一句她说过的话。

  (我妈患有精神疾病。)

  我也脱下鞋子,踏上屋内的地板后,眼睛正好看向走廊深处。

  比刚才更加紧张了。

  (插图012)

  我认为是通往客厅的这扇门,正紧闭着。门上的毛玻璃似乎被什么东西覆盖住,无从窥视。

  心脏紧绷,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快速流动。涌现一股彷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戳刺我的皮肤般的错觉。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靠在我肩上的江南同学说:

  「……你回去吧。」

  她从我的肩膀上倚靠到墙壁上,恢复自由的我,仍然无法动弹。

  「……不要。」

  我勉强挤出了这两个字。我对自己是否应该留在这里而感到困惑,同时也对就此离开而感到不安。这两种情感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后,后者逐渐占了上风。

  「我不放心放你一个人,会把我能力所及的事先做完再回家。」

  「……唔。」

  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接着,她并未打开走廊深处的门,而是打开那旁边的一扇门。

  这是一个大约三坪大小的房间。从内部装饰来看,应该是她的房间。

  房间令人吃惊地无趣,简直就像是廉价旅馆里的一间房。完全没有日常生活的感觉,让人觉得这几乎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空间。一张白色的床放在角落,我把她扶到床上。

  「我去买些东西回来,你先休息一下吧。我一直在这儿的话,有些事你也不方便做吧。」

  她坐在床上后,整个人疲惫不堪,大衣也还穿在身上。虽然担心她有没有办法自己把衣服换掉,但我只有这件事帮不上忙。

  我走出公寓,用手机搜寻药妆店。出乎意料的是附近似乎没有,得走到车站前面才行。我尽量快步走过去,在药妆店买了退热贴、即食粥、能量果冻、运动饮料之类的东西。正当我准备往回走时,突然灵机一动,打开手机的讯息应用程式。

  ──今天是元旦,也许你很忙。

  传送对象是西川。比起身为男性的我,她能做的事应该更多。我不放心放江南同学一个人,需要一个帮手。

  显示已读的速度快到令我吃惊,她答应了。

  西川的交友广泛,很难想像她会有一个人的时候。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干脆地就同意了,或许江南同学在她心目中确实很重要。

  回到江南同学家后,她正一脸痛苦地躺在床上。

  「总之,先补充点水分。然后,你会不会饿?」

  「不知道……」

  她的眼神空虚,比起补充能量,应该更想休息吧。但我想至少喝点能量果冻也好,就连同运动饮料一起放到她伸手所及的位置,再拿一片退热贴给她。

  「谢谢。」

  我环顾四周。刚才没在药妆店里买温度计,是因为猜想她家的某个地方应该会有。

  然而,根本找不到。

  「你知道温度计放在哪里吗?」

  她用沙哑的声音回覆我:

  「放在……哪来着。也有可能没有。」

  我也不可能把别人的房间翻箱倒柜。走到床旁边的桌子和柜子边看了看,没有发现类似温度计的东西。有点后悔,早知道没有的话,就在药妆店买了。

  「我能感觉、大概、是几度。应该、38度左右这样……」

  「38度啊,刚好有点不上不下的呢。」

  「传染给你、就不好了……不用、管我了,你走吧。」

  她每一次开口,都会露出痛苦的神色。现在问题是,没有家人能来照顾她。我刻意避而不谈,但从她这个态度看来,似乎不用期待她会主动跟我说了。

  尽管房间里的暖气正在运行,我的身体却还是冷得不得了。

  刚踏进她家门时的紧张感至今未散。

  而且,我刚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紧张的原因。

  太过寂静了。要是和家人一起居住的话,不可能这么安静。聊天声也好,笑声也好,甚至是互相吵架的声音也好。只要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不会有如此荒凉的气氛了。

  耳边传来痛苦的喘息。我调高暖气的温度,坐到床边。

  「也许你会觉得很困扰,但我还会在这里待一下。」

  她仰躺在床上,侧眼看着我。我继续说:

  「你一个人肯定会有些麻烦。而且,我刚才找了西川,她说马上过来,应该再一下下就到了。」

  「……西川。为什么?」

  「毕竟有的事只有女生才方便做。当然,要是我们觉得你有好一点的话,就会马上回去了。」

  江南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总有种不想抛下江南一个人的感觉。我回忆起圣诞节那天,在蒙蒙细雨中,独自回去的江南同学。我此刻的心情就接近当时那样。

  「随便你吧。」

  看来她是懒得再催我走了,之后就没再说过类似的话。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看来意思是不想再跟我说话了。也许她本来就不想要我进来她家,虽然她可能因此感到生气,但我还是认为,总比放她一个人待着要好。

  手表的时针指向10和11之间。正当我想着得在12点前回去时,我的目光自然地被一个东西给吸引。

  「那是……」

  刚才都没注意到。因为一心忙着找温度计,目光没有停留在其他形状的东西上。然而,像现在这样,在什么都没做的状态下呆呆地看着这个房间时,就注意到桌子上方,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东西。

  是糖果。

  这是圣诞节时,我作为借口送给江南同学的酸桔口味糖果。绿色的包装纸散发着奇妙的存在感,稳重地待在那里。既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吃掉,状态就和我当初给她时一样,被穿过窗户的阳光给照亮。

  然后,在糖果旁边,有一个倒下来的相框。

  我缓缓站了起来,床上的江南同学依旧一动也不动,也许是睡着了吧。我小心地不发出脚步声,走到那个翻倒的相框前。

  我做了一个轻率的举动。我单纯地以为相框是偶然被弄倒的,原本的样子应该是正面向前。所以,毫不犹豫地把相框立了起来。

  悔意随之而生。

  「啊……」

  不行,这绝对不是我能看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将目光从相框里的照片移开。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相框表面的玻璃碎了,呈放射现状的裂痕越是靠近中心越细,因此照片的几乎一半都被弄碎了。

  尽管如此,透过破碎的玻璃,还是能看得出这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中大概有四个人。但拍照地点是在哪呢?背景是石造的建筑物,似乎不是在日本,可能是在旅游中拍的。

  虽然几乎看不清脸部,但还是能知道是父亲、母亲,还有儿子。江南同学也在这张照片里,她的位置刚好远离裂缝,能清晰地看到整张脸。

  她的表情十分恬静,和总是皱着眉头的她完全不同。

  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有着幸福家庭的普通女孩子,感觉非常讨人喜欢。

  原来江南同学曾有过这种模样啊。这个现实正摆在我的眼前。

  「……」

  不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感觉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甚至连那些残骸都不存在。

  这就是「已经毁掉的东西」的真面目吗?这样开朗的一家人,并未出现在我眼前。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误解了。只是从江南同学曾说过的话,再加上这个家的气氛推测而出的。说不定现在这里还存在着这样的一家人。

  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这么相信。

  我赶紧把相框恢复原本的状态。

  江南同学还躺在床上,似乎没注意到我刚才的动作,我松了口气。

  「喂。」

  她突然跟我说话,看来是还没睡着的样子。我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怎、怎么了?」

  「……你是想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袭吗?」

  「怎么可能。」

  确实,就算是同班同学,也不可能在有男生的状态下睡着,多少也会抱着点戒心吧。

  「不过,忘记是有谁说过,把男人带回家里,最后都会……」

  「谁说的我不知道,但我看起来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吗……即使是现在,我也觉得这种情况很荒唐喔。」

  我又看了一下手机。已经说过需要的东西都买好了,她应该会直接过来的。我只好祈祷西川早点赶到。

  不打算再乱逛了,当我正要回到房间中央时,暖气送出的风把掉在地板上的一个东西吹到我脚边。

  它和我的袜子摩擦,发出微小的声音。

  ──这什么?

  看来像是垃圾。原来是一片碎纸,我在找垃圾桶的同时把它拿在手上。

  垃圾桶放在房间的角落。我一边想着要不要扔进那里,一边打量这片碎纸。

  表面是蓝色的,有点厚度,背后是白色的,联想不到原本是从哪里来的。

  ──但是,为什么?

  有点奇怪,我马上就有种似乎在哪看过的感觉。

  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蓝色的表面,切口附近似乎印有什么字。一条短短的弧线从右上角画到左下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文字或图案。

  心脏的跳动逐渐加快。

  在我的大脑中,既视感的来源正慢慢清晰起来。

  我见过。毫无疑问地见过。究竟在哪里?我记得是最近,是江南同学和我的交集点,就在这个寒假里,到底是哪一件事?

  随后,那时的光景自然而然地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继续追溯过去的记忆,细节也渐渐清晰起来……

  瞬间,我的脑袋彷佛被什么钝器狠狠击中一样,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原本没打开的锁,此时被插进了钥匙。

  在我从未见过,也不应该去看的深处,一扇门被缓缓地打开了。

  我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与其看到这种东西,还不如放下躺着的江南同学不管,一个人回去。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会如此心痛,也不会被笼罩全身的恐惧所支配了。

  「喂,你到底站在那边做什么啊──」

  身后传来她沙哑的声音。我像是坏了的电风扇一般,缓缓转过身去。

  她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表情,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东西上。

  她的眼睛睁大。

  那双眼眸中充满了焦躁。

  「喂,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江南同学,这是……」

  我已经看到了,无法当作没看见。

  我走近她,一步接着一步,走了四步左右,脚就到了床边。

  她避开我的视线,我也无法直视她。

  「那个、是……」

  那片蓝色碎纸,此时正躺在我的右手掌心。我把右手摊在她面前。

  随后,我说:

  「这是补习班的课本吧?」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充满寒意地奔腾澎湃。

  没有错,我认出这片像是垃圾的碎纸了。

  冬季讲习时,我见过无数次。这是我有的东西,也是江南同学有的东西,在无意识中,包括封面都映入眼中。

  这张碎纸,来自课本的封面。

  从右上角画到左下角的弧线,正是冬季讲习的「冬」字上,第一笔笔画。

  课本封面的颜色和这张碎纸的颜色完全吻合。

  「这是冬季讲习的课本,对吗?」

  面对我的再次询问,她闭上了眼睛。

  我不应该这样质问她的,不应该对身体不适的她穷追猛打。但是,我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我多希望她否定我的话。

  希望这并不是什么被撕碎的课本,只是我自己误解罢了。

  我只能等待她说出「不是」。

  她原本紧闭的双眼,此时张开了。

  她的眼底充满了过去曾见过的黯淡阴影。

  「没错……」

  她淡淡地说。

  「就像你说的,这是课本。」

  完全没有达到我心中的期待。她就丢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我说了谎。我没弄丢课本,只是变得不能用了。」

  「……这真的是和我一起上课时用的课本吗?」

  「我这次没骗你。」

  我希望她在说谎。我不愿意相信在她身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有想说的话。如果不吐出缠绕在我心中的这种情感,我觉得我会就此崩坏。然而到头来,这份情感没有化为语言,只是没完没了地在我心中形成一个芥蒂。我的视线摇晃起来,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在呼吸。

  得赶紧说点什么才行,我张开嘴。

  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形容自己情感的词语也好,无聊的客套话也好,有关天气的话也好,真的什么都行。如果不把我心中的那个情绪发泄出来的话,我甚至无法继续站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不出话。

  出乎意料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是把空空如也的容器倒过来放一样,无济于事。

  持续了很久的沉默。

  好痛苦。

  也许只有几十秒左右,但我却觉得无比漫长。

  叩、叩。

  彷佛要打破沉默一般,突然从玄关处传来了敲门声。

  但那个声响,并没有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

  2

  「阿直,久等了。」

  西川从公寓里头走出来。

  究竟过了多久?我的时间感也模糊了。

  西川等了很久也没人开门,就打了电话来。这时我终于回过神来,帮她开了门。虽然进门后察觉我和江南同学的样子很奇怪,但她还是用一贯的开朗调节了气氛,也没有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帮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为了不妨碍她帮江南同学换衣服,我一个人下了楼,坐到公寓前的花圃边。

  我思考了好久,毫无意义地不断思考我所忽略的事。

  我太天真了,完全没去理解过江南同学是以怎样的想法度过这些日子的。

  我的这种心情是什么呢?是悔恨吗?是罪恶感吗?还是其他的情感?

  太多东西乱成一团,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

  「……」

  一片沉默,也不知道该和西川说些什么。

  西川站在我旁边,叹了一大口气。

  「……真是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随后,她坐到我旁边。

  她的脸上好好地化了妆,看得出刚才肯定是在外面。我不认为依她刚才那么急切的样子,会特地化完妆才冲过来。我在犹豫该不该对西川说明为什么我会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发生什么事呀?况且,我还想问为什么你们俩会在一起咧?」

  太没用了。她说了这么多,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啊,你问我?」

  她回道。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解释我的反应的,但她开始说了起来:

  「我和国中同学一起去了新年参拜。本来还打算结束后一起吃个饭,但现在只好放人家鸽子了呢~」

  果然是这样。我再次对她感到抱歉。西川继续说道:

  「但是,对我而言,梨沙还是最重要的。所以阿直你传讯息给我之后,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边。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过来的。」

  让她为我操心,我又更不好意思了。

  扎根在我心底的情感漩涡,还在不停地肆虐。即使过了一段时间,像这样远离江南同学后,自己一个人沉思,我却仍然没有冷静下来的迹象。

  我这才终于明白,很多事在我眼前发生的同时,也有很多事就这样过去了。

  西川凝视着前方,说:

  「……你们怎么了吗?」

  我微微点头代替回应。

  西川似乎不感兴趣地说,这样啊。接着,她没有看我,眼睛追随着前方驶过的摩托车,说:

  「我啊……」

  她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把脸稍微转向她。

  「之前也来过梨沙的家。」

  我联络西川时,她没问我地址,但她仍然直接来到这里,肯定是原本就知道地址了吧。

  「那个时候也是,梨沙似乎不太想被我看到家里的样子。我还记得那天就和今天一样,客厅的门紧闭着,整体的光线非常昏暗。气氛异常地让人难以长时间待在里面。但是,她却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那间房子里,所以,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西川完全没了以往嘻嘻哈哈的样子,光凭这一点就知道她是认真在和我谈话。

  「我再问你一次喔,你们怎么了?」

  她转过来看我的同时,我把脸别开了。

  我无法再一个人怀抱这些痛苦了。

  所以,我开口了。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想说的话从口中全部倾诉出来。一起去新年参拜、把身体不舒服的江南同学送回家,还有在她家发现的那张碎纸。

  每说出一件事,都会被痛苦席卷全身。认为说出来就会感到轻松之类的,不过是幻想罢了。无论我如何倾诉,痛苦的情感都会不断地涌上心头来折磨我。正如芥川龙之介曾写到的,「人生比地狱更像地狱」。伤害他人的刀刃原来就在我身边,然后,将之挥下的人,肯定就是我。

  不知不觉间,我把所有的事都说完了。

  「原来如此……这样啊……」

  西川听了我的话之后,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我就这样把自己的痛苦分给了西川,但却感觉比刚才更痛苦,甚至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

  「这样啊,阿直也、原来如此……」

  西川像是在说梦话似地喃喃自语。不只是受到冲击,我彷佛能窥见她散发出一种只有她才有的情感。

  「梨沙只是看起来很坚强,实际上很脆弱。因为脆弱,所以不想与人往来。我本来很惊讶你们会走得那么近,但现在总算明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喔。只是想说,大概是因为你能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梨沙的痛苦,所以她才能待在你身边吧。」

  我张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掌。这双过去只会用来打架的手,现在却几乎都握着笔了。

  我从那件事之后,真的改变了吗?我也还是没有变坚强。在江南同学家偶然发现的事实,就让我如此心烦意乱。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我抬起头。也是一样的?西川在说什么啊?

  「我也很痛苦,一直都觉得很痛苦。几乎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至少尽可能陪伴她,只能努力让她露出笑容。但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时候,一定会无法保护她。」

  「果然……」

  我弓着背小声嘟哝道。

  「课本是江南同学的──」

  「嗯,我想一定是梨沙妈妈干的好事。」

  得到了一个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通往客厅的那扇厚重的门,我完全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但果然,那里有个人在,她就是我那股紧张感的来源。

  「梨沙的事,我知道的应该比你多。毕竟和她认识一年多了嘛,也听说了很多。所以,她是绝对不可能自己把课本给撕毁的。」

  「我也是这么想。」

  毕竟江南同学一直有在好好预习。还跟我说课本弄丢了,甚至特地找我出来,借我的书来影印。没理由自己撕毁后,再来说谎……

  「我都不知道。」

  我回想着几件最近发生的事,像是祈祷般地说: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目前得到的所有资讯。

  江南同学传讯息给我,是25号时。24号上课时,她还是带着完整的教科书来。冬季讲习每天都有课,课本被撕毁只有可能落在24号和25号之间。

  (我啊,很讨厌圣诞节呢。)

  没错,就是圣诞节。12月24日晚上到25号,便是世人所称的圣诞节。

  (因为不知道该庆祝什么。)

  原本应该是和家人或恋人一起,分享当下幸福的日子。

  应该是和亲近的人肩并肩坐着,享受美食,把热闹的光景映入眼里,同时欢欣鼓舞地享受幸福的日子。

  我的脑海里自动充满那天的想像。

  江南同学刚回到家,那个人就出现在她面前。是长什么模样,说了什么话,带着什么表情,去撕毁了江南同学的课本,我一概不知。

  然而,我能听到那声音。

  冬季讲习的课本,被某人的手狠狠撕毁的声音。

  (就算是圣诞节,也不代表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那一天,江南同学所说的这句话,也回荡在我的耳边。

  纸张被撕裂开来的残酷声音。我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她只能用充满绝望的表情,默默凝视着碎裂、毁坏、散落的样子。

  (即使有人这么认为,很多事情也会以与圣诞节完全不相关的形式发生。)

  即使在江南同学面前,那种行为也不会有平息的一天。不懈地、仔细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

  每一次,都体会到一种心被撕裂的感觉,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黑暗中独自忍受。

  (圣诞快乐。)

  当她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前说出这句话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并且。

  不止于此。

  (插图013)

  对江南同学而言,她的悲剧还没结束。

  25号那天,冬季讲习结束,我们在一楼休息区等雨停时,花咲先提起SNS上很红的角色,然后,不知不觉就聊到我妹。

  不久后,西川问道──

  (是喔,是什么样的妹妹?)

  那时候西川肯定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也一样。

  我在那之后做了什么?

  我突然想到最近刚拍的那张照片。我拿出手机,从自己的相簿中挑了出来,给在场的所有人看。

  ──殊不知,对江南同学来说,那张照片映出了最残酷的景象。

  餐桌上摆着许多丰盛的餐点。

  纱香和老爸都紧挨着我,对着相机镜头微笑。

  在如此灿烂的灯光下,享受着圣诞节这样的日子。

  那样的照片突然出现在江南同学面前。

  在她的眼中,那又是怎样一副景象呢?

  一边是没有笑声响起,只能默默忍受痛苦的一天。

  一边是在家人的包围下,吃着美味的餐点,度过了最棒的一天。

  亲眼目睹如此可怕的差别后,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实际上,她当时的样子很奇怪。

  因为话变少,让西川担心了起来,然后突然起身,就这样冒着雨往外面冲了出去──

  「……啊。」

  我咬着嘴唇。

  我心想,什么意思啊。一个人怀抱痛苦,一个人承受打击,就像天鹅拼命在水中拍动双脚的逸闻一样,扭动着、挣扎着、痛苦着。

  这就是那位以孤僻的个性活到现在的江南同学,真正的模样吗?

  那样未免太过分了。正如西川所说,江南同学一点也不强大。她会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受伤、逃走。而现在的她还在那个房间里发着高烧。

  ──但是。

  我闭上双眼。

  不过,我更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明明有那么多的线索,不管是哪一个,只要好好找出来,就不至于让江南同学如此痛苦了。

  我好不甘心,不甘心得咬牙切齿。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低下头后,西川的手放到我肩膀上。

  「唉,阿直,你不必责怪自己。」

  我抬起头,西川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今天的事情,不,从更之前开始,都是我不好。因为是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而且还要你给我看那张照片,一切都是我不好。」

  「没这回事──」

  然而,西川却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想责怪自己。追根究底,不想向任何人表明真心的梨沙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说,阿直,你没做错任何事。」

  西川大概是在说十二月初,被老师约谈时的事情吧。

  在担心江南同学的城山老师面前,西川什么也不想说。在回教室的路上,也没有特别提及那件事,敷衍完我之后,就自顾自地离开。

  「阿直,对不起。虽然你大概不希望听到我道歉,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老师的问题,你一直都知道答案吗?」

  「嗯。」

  「果然是这样啊。」

  明明我和老师都很担心江南同学,她却用无情的态度对待我们,好像在说别再深入追究了。早就知道内情的西川,打算和江南同学共同隐瞒一切。

  当然,我丝毫没有责备西川的想法。这种事实,恐怕对谁都无法启齿。无论对方是谁,都不应该说吧。

  「但,我曾经想过要告诉你。」

  「可以吗?」

  这关乎江南同学的**,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本人不是比较好吗?

  我这么说。西川则是用强硬的口吻反驳道,「可即便如此,我觉得可以告诉你」。

  「我也是偶然从梨沙那儿听到的。我敢肯定,不知道自己未来会不会有谈论这件事的那一天。但因为你和我一样,还是知道比较好。」

  西川的眼神十分认真,所以我只能接受她的决心,继续听下去。

  马路的对面有一根电线杆,刺穿了天空。悬挂在尖端的电线弯弯曲曲,延伸出去,与其他的电线杆相连接。被眼前这副毫无生命力的景色包围着,我紧握的手心都冒出汗来。

  「梨沙她呢,一直都想要自己一个人。」

  用来划分车道的白线剥落了,像是被虫蛀过一样,有些地方的颜色已消失殆尽。

  「她打从心底就不相信任何人,或者说是无法相信别人。就算会去利用别人,但要主动靠近,或是敞开心扉,都是做不到的。」

  每当寒风吹过,不知名的灌木丛就会沙沙作响。我们脚下应该是下水道,一直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梨沙曾说过,每一个人类都是过渡性的。」

  过渡性,意思就是事物逐渐变化的过程。能够在这种地方活用自己读书得来的知识,感觉满不可思议的。

  西川接着继续说道:

  「每个人都在心里都有这种想法。相信自己的信念是正确的,并且永远不会动摇。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从出生到死去,没有人能永远坚持同一个信念。过去的自己,也无法想像到未来的自己会怎么想,最终会到达的信念,大多是过去的自己所预想不到的。那个时候的自己,认为这个信念是绝对的,这份信念是从过去的人生中汲取而来的宝物。但其实这份信念,无时无刻都是不安定的。不论此刻的自己多么喜欢一个人,信赖一个人,而对方也一样地喜欢和信任自己,这份关系终究有一天会动摇。不论多么地强烈相信这份关系不会动摇,都无法违抗时间的洪流,很轻易就毁于一旦。」

  她深吸了一口气,嘟哝道:

  「梨沙是这么跟我说的。」

  人的信念和人际关系都会轻易地消逝而去。

  我也有同样的经验。过去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很多事情。过去的我无法预料到这一点,也无法想像现在的我会变成这样。

  「虽然我也不是很了解梨沙的过去,但我想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否则她也不会对在生命中短暂出现的人失去信心,并且选择凡事以自己为优先,而不是与某人交好。」

  「这就是她不想和任何人谈论将来的理由……」

  「嗯。」

  江南同学一定会在毕业那天同时消失不见。

  她究竟会怎么做呢?

  考到驾照,再用打工存下来的钱买一台车,然后消失在没人认识她的某个地方。

  在那个地方,不会再有伤害她的人。

  然而,大概也同样不会有让她露出笑容的人。

  比起寂寞的心情,更多的是不想再受伤的心情。

  一个人活下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太过分了……」

  在我心中萌生的感情,既不是悔恨,也不是悲伤。

  而是强烈的愤怒。

  「这样不会太过分了吗?」

  走下学校楼梯时,江南同学曾对我说「我想变得跟你一样」。

  然而,我和她并不一样。

  我从未想过一个人活下去。正因为有那段过去我才瞭解,瞭解我是在别人的支持下,才终于能够重新站起来的。

  那个时候,我到底和她谈了什么呢?

  西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个人活下去这种事,未免太自私了。虽然我没让梨沙知道,但毕业后我也绝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的。」

  西川的语气强烈。我能感觉到她坚定的意志。

  随后,她用认真到令人害怕的眼神看着我。

  「阿直,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3

  结果最后,我还是提不起勇气回到江南同学的房间。只用手机传了封讯息后就回家了。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我错过了电车,甚至忘记在票口前出示我的IC卡。

  回到家后,我还是处于冲击之中,什么家事都做不了。

  「……直哉,怎么啦?」

  老爸也非常担心我,追问我是不是被那个女生给甩了。但很快地就从我的反应中察觉到应该不是这样。这样的事情,也无法找谁商量。

  我吃完晚餐,回到自己的房间。完全读不下书,就这样仰面倒在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我的眼帘。

  像这样一个人独处,回到平时的日常生活时,就感觉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全都是一场梦?

  此刻我有种想忘记一切的冲动。忘记和江南同学一起去新年参拜的事,忘记进到江南同学家里的事,还有从到她家后知道的所有事。

  然而,我的记忆却强烈地告诉我,不可能。

  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情况。我以为我深刻地理解这一点。

  我也一样,背负着远比他人沉重的过去。正因为如此,我才误以为,尽管不了解江南同学的情况,但依旧能以自己的方式为她做点什么。

  ──多么地自以为是啊。

  我用右臂遮住自己的眼睛,挡住了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光亮。

  我什么都做不到。既说不出抚慰她内心的话,也无法消除她的烦恼。也不能像西川那样炒热气氛,让她打起精神来。

  感觉好无力。

  然而,过于沉重的打击,让我只能像这样烦闷不已。

  (阿直,你打算怎么办──?)

  我完全回答不出西川的问题。

  在和江南同学扯上关系后,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抗拒和她相处,也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渐渐产生了兴趣。

  但是,仅此而已。

  我一点都不优秀,在知道了江南同学的实际情况后,却无法采取行动。我果然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罢了。

  「可恶……!」

  我一拳打在床上,又被弹簧震了回来。

  西川和我有不同的决心。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以半吊子的心情和江南同学扯上关系。现在回想起来,西川总是会站在江南同学的立场说话。以前我只是觉得单纯是关系好罢了,但其实在她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更为深刻的羁绊。

  然而,我和江南同学却没有这样的羁绊。

  我也曾想过,江南同学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我最终却没得出明确的结论。

  当然,江南同学是个美人,作为异性非常有魅力。但是,我并没有想和她成为恋人的那种感情。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我没有时间为了恋爱问题而神魂颠倒。四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让我没有考虑的资格。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听到西川的问题后,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的原因。

  是想继续相处下去,还是与她再无交集。

  是想做些什么,还是就此放弃。

  各自成立又相互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是破碎的万花筒一样没有形状。

  只是化为杂音,让我的心更加紊乱而已。

  墙上的一堆纸张在暖气的吹抚下飘动。

  ──死守学年第一。

  ──考上东桥大学。

  ──努力再努力。

  一张又一张过去的自己潦草写下的字映入眼帘。

  以前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只要想到激励的话语,就会写下来贴在墙上。偶尔读到很痛苦的时候,看到这些纸,又会开始用功。

  我在这个房间里,就只会读书。唯一称得上娱乐的就只有小说了。游戏全放在客厅,手机里也没安装任何游戏类的应用程式。到处都是学习资料,凌乱到没资格强烈地责备纱香房间的脏乱。

  我一直在奔跑。

  背负着自己的罪,持续奔跑。

  努力地思考着失去了的自己能做些什么,活到了现在。这是唯一的方法。

  我不知道奔跑的尽头有什么。无论要跑到何时,即使只有如此悲惨的自己等在那儿,我也别无选择。

  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无法为了谁而采取行动……

  如果能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回归普通的日常,那该有多轻松呢。江南同学的表情烙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西川告诉我的事,在耳边回荡。就像是温水煮青蛙般,慢慢地让我无法动弹。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就像是诅咒一般,我不停地重复这样的自问自答。然而,我觉得自己无论再过多久,都无法想出这个答案。

  * * *

  「纱香,你也该好好收拾房间了吧。」

  「……你是僵尸喔?如果这里是战场,第一个挂的就是你喔。」

  两天后,一月三日的晚上。尽管过了两天,我仍旧无法摆脱那黑暗的情绪。所以进到纱香房间里,看到乱七八糟的景象后,我也没动手收拾。

  「话说,你进来我房间干嘛?我可不记得有允许你进来。」

  「拿洗好的衣服进来给你。要是不希望我进来,就自己洗,自己晒,自己折好。」

  「明明整天浑浑噩噩的,在碎念这种事上倒是都没变嘛。」

  说教已经成为我的本能了。再怎么心不在焉,嘴巴都会自己动起来。

  和往常一样,纱香似乎一直埋头在猛打电动。她也会和朋友出去玩,但只要一有空就守在电脑和游戏机前,虽然不是一整天。

  「现在不把寒假作业写完,之后别临时抱佛脚。国中的时候我还会帮你写,但既然是高中生了,我可不会理你。」

  「这种东西不是一天就写完了吗?现在急也没用,想做的时候再做就好。」

  你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想做的时候吧。每次都要赶在最后一天着急地写完。

  「老哥你呢?」

  「我当然早就写完了。不想被学校安排的作业耽误太多时间,赶紧写完,再读自己的书。」

  「……问你这个问题的我真是个笨蛋。是说,以你的标准来看,实在太难做到了。」

  「毕竟要是我不催,你肯定不会动笔写作业的。」

  我把连帽上衣和长裤拿给她。纱香的制服,我去年的12月中就送干洗店洗完了。

  她正躺在床上玩掌上型游戏机。

  「一脸郁闷地说着令人烦躁的话,你这已经算霸凌了吧。难得人家正开开心心地在享受打电动的乐趣耶。」

  附带一提,她手中的游戏机萤幕上,是某个有名的少年漫画人物。因为是网球漫画,游戏内容也是打网球的。

  「啊,就算你说想玩,我也不会给你玩喔。故事模式还没破完呢。」

  「我才不会跟你抢游戏玩,放心吧。」

  「话说你这几天怎么怪怪的?看了就让人烦心,赶快恢复正常啦。」

  理所当然是指我现在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吧。

  「不用管我,我也有我自己的难题。」

  「什么难题?」

  「与你无关。」

  「……那就随你便吧。」

  她看起来有点生气。问完之后就继续玩起了游戏。

  该不会她说这种话是在担心我?只是有点害羞,所以才透过这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关心?这么一想,倒让我觉得很抱歉。

  「不用担心那么多,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尽快解决,所以在那之前,希望你稍微忍耐一下。」

  然而,她连头都没抬,只能听到她按按键的咔哒声。

  「纱香?」

  被无视了啊。也有可能是沉浸在游戏里,听不到我说话。

  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正当我准备离开纱香的房间时,从背后传来她极小的声音:

  「……笨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虽然我抓着门把暂停了动作,但那声音小到我以为自己幻听。随后立刻离开了纱香的房间。

  纱香说得没错,这三天我一直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虽然勉强能够读书和做家事,但都没之前细心,各种奇怪的失误频出,甚至不小心把盘子打碎了。

  再怎么烦恼也不会有答案,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忘记不了。

  只能任由自己的精神状态一直萎靡下去。

  元旦之后,西川和江南同学都没有再联络过我。不知道江南同学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是不是还在发高烧。

  我有好几次都想传讯息过去。

  但每次都有各种天人交战,无法下定决心。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要逃避,必须面对现在的状况,却发现自己正一天又一天地拖延下去。

  明明拖延并不会让人感到轻松,但要正视现在的状况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直哉。」

  从纱香的房间出来后过了一个小时,有人敲了我的房门,随后传来老爸的声音。

  「什么事?」

  我隔着门问道。老爸这么说:

  「你最近的样子未免也太奇怪了。肯定有什么事吧?」

  「没什么……」

  感觉老爸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我打开房门。眼前的老爸很罕见地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可以进去吗?」

  「嗯。」

  这么说来,老爸确实很久没进过我房间了。他基本上都待在一楼,经常无所事事的。

  他穿着一身睡衣,摸着自己突出的啤酒肚走了进来。看他这肚子,肯定背着我偷吃了不少零食。他坐到我的床上,地板嘎吱作响。然后他四处张望,环顾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有种认真过头的感觉。」

  「你是为了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才来的吗?」

  「没有没有。就是稍微来点亲子的交流而已。」

  我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刚刚一直在读书,参考书摊开在桌上。

  我关掉台灯,坐在旋转椅上,转向老爸。

  「所以,什么事?」

  「别这么有戒心嘛,轻松一点啦。人家是你老爸呢。」

  竟然说「人家」,还真是没什么威严。

  我往后靠上椅背,将原先翘起的脚放下。

  老爸说:

  「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的吗?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也不会乱开玩笑。这是男人间的约定。」

  ……看来老爸担心过头了。

  有点抱歉。就跟江南同学说的一样,我的情绪很容易表现在脸上。况且都连续三天了,怎么样都很难不被注意到。

  然而,我无法坦率地依赖老爸。

  「就结论而言,我不会跟你商量的。」

  老爸马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毕竟这或许是他隔了好久,才又可以干劲十足地做点父母该做的事。

  我又补充了一句:

  「正确表达的话,是我无法跟你商量。就算我想说出来,实际上却做不到。并不是不想依靠老爸你。」

  「无法商量……?」

  我点头。

  毕竟这涉及到严重的家庭问题。不管老爸会不会说出去,我都认为这是不该拿出来谈论的事。

  「原来如此。」

  这样说明应该能理解吧。他双手抱胸,皱起眉头。

  平日里只会表现出笨拙的一面,但实际上却也是个优秀的成年人。不论是在人生经验还是社会历练方面的素养,肯定比我丰富得多。

  难得老爸担心我,我却只感到自卑,此时他抬起了头:

  「这样啊,进展不顺利是吗……」

  「嗯?」

  老爸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我的肩膀。

  「直哉,虽然你可能受到了打击,不过没必要在意。这种事情,就是靠经验一点一点地累积,才能逐渐成功的。身为一个男人,我能理解你的热情,但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向对方表现出你的诚意。」

  这个人怎么有办法只听了一句,就能说出自己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话啊?

  确实我是受到了打击。无法好好把话说清楚。

  毫无疑问我是感到十分懊悔的。

  「成长路上本来就没那么顺利,总会有无法避免的事。看到你也渐渐成为一个大人,我也很高兴喔。不过,你果然和她一起去新年参拜了吧?明明一开始老老实实说出来就好了嘛。」

  不是,你是怎么从话题的走向知道我和江南同学一起去了新年参拜的?

  「但话说回来,最近的年轻人真叫人搞不懂哪。圣诞节也就算了,没想到元旦也是。真叫爸爸我有点吃惊呢。」

  不知为何,他讲的话越来越奇怪了。我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老爸,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什么?那当然是第一次的性行──」

  我毫不留情地敲了他的额头。

  「好痛!你做啥啊!」

  「才不是!大错特错!难得我真心地在跟你说话,给我正经点!」

  「我很正经耶,还非常认真地为你着想呢!」

  「啊啊,够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也许是因为太吵闹了,走廊传来「吵死了!」的投诉声。

  我降低音量说:

  「……是老爸你误会了。虽然也要怪我说得不清不楚,这点是我不好,但我真的不是为那种下流的事在烦恼。」

  「咦?是这样吗?」

  老爸整个人愣住。我只有傻眼。

  「那不然你在烦恼什么?」

  「所以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无法告诉你,因为涉及个人私事。」

  「那果然就是性行──」

  「别再提那个词了!你满脑子里只有那种东西吗!」

  这时又听到「吵死了」的投诉声。我实在很想吐槽,你的声音也很吵喔。

  我喘了口气,老爸苦恼地歪着头。

  「总之,我明白你似乎有很大的烦恼,也大概理解了为什么不能跟我说。毕竟是你,很有可能会思考过头,但既然涉及到个人,那我也无法插手。」

  「嗯,毕竟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所以必须由我来解决。」

  此时,老爸露出了非常悲伤的表情。

  像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或者像是似乎弄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样的表情。彷佛是我说出了什么伤人的话一样,我赶紧编出理由:

  「啊,不是!并不是说老爸你不值得信任什么的,况且,这件事也不完全是我的问题。话虽如此,也不是背负了太多责任什么的。」

  话讲得结结巴巴的,一直都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很难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只是在想,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又该做什么,嗯。所以并不是说我觉得老爸你没能力解决问题,呃,该怎么说才好……」

  他一语不发地听我说了一大堆。

  这种时候,如果我能好好地说出自己的事,状况会不会有所改变呢?但我的心情确实不是一句话就能概括的。所以,无论想用什么词,都很难顺利表达,有时会弄巧成拙。

  这正是我现在的感受。

  「……」

  我放弃解释,闭上嘴后,换老爸开口道:

  「嗯,没关系。毕竟遇到烦恼的事也不是你愿意的嘛。」

  我耸耸肩。老爸没吐槽我,让我松了口气。

  「其实啊,我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你看这个。」

  老爸说完,从背后拿出原本似乎塞在长裤里的东西。

  是一张纸。

  「锵锵──其实,我今天预约了一家温泉旅馆。因为有客人取消预约!」

  「咦?」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顿时愣住了。

  温泉旅馆?预约?啥?这什么情况?我完全没听说这件事。

  「顺便跟你说,现在取消也必须全额支付费用!所以,我们非去不可。」

  「等等,你先等一下。是说为什么这么突然?」

  「直哉,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走走吗?这点老爸还是看得出来的。」

  老爸说得没错,我不想要整个寒假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结束。

  上次提议去新年参拜被拒绝,我就放弃约他了,没想到现在来这出?

  「……我问一下,你预约的是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刚好就是明天有人取消嘛。我关注了好一阵子,看有没有房间释出,总算顺利找到这家。赶快夸奖我。」

  「不是,这也太突然了,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

  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老爸手里拿的纸上,印有非常详细的预约讯息。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印表机的墨水都买回来了。

  「真假?真的要去吗?话说在哪啊?静冈?住一晚?」

  现在我满脑子都是问号,而且金额还比我想像的要贵多了,是每人平均一万圆以上的旅馆,好像有露天温泉。

  「你每天做家事,也累了吧。因为被纱香拒绝,所以只预约了两个人。我6号才开始上班,不需要担心时间的问题。走走走,两个男人一起泡温泉,悠闲地度过吧!」

  一边听着老爸悠悠哉哉的声音,我一边拼命地想着明天该做的事。

  入住时间是下午两点,那到底要几点出门好呢?温泉旅馆在从来没听过的车站,是不是搭新干线比较好啊?还是要搭在来线再转车?旅馆有提供什么备品啊?要在哪里吃饭……

  看我思考个不停的样子,老爸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大笑了起来。

  「怎么样?这可是老爸的惊喜!你恢复精神了吗?」

  我知道我的表情正在不自然地抽搐。这个老爸,竟敢给我出这种奇招。

  4

  ……结果我真的来了。

  没来得及抵抗,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到了。

  「哎呀,看起来满有韵味的。该说是古色古香,或者是很有风情呢?」

  老爸站在预约的旅馆前,哈哈大笑起来。从车站走过来约十五分钟左右。因为远离主要街道,所以很难找。根据事先查好的资讯来看,这间旅馆相较于游客,还更受当地人喜爱。

  外观看起来像是经过翻新的日式老屋。虽然不是很大间的旅馆,但围绕在建筑物四周的草木都修剪得十分精致,而且,对面应该有露天温泉。

  「以旅馆的入住人数来看,露天温泉好像算是很大的,有的时段似乎甚至可以包场喔。」

  「和老爸单独泡温泉,好累……」

  「喂!」

  我们在预定入住时间的大约一小时前到达最近的车站,不过在附近散散步,再买点东西后,时间就快到了。我和老爸穿过敞开的数寄屋门,进入建筑物中。

  趁老爸办理入住手续时,我看了一下旅馆的导览图。露天温泉一共有两种,男用、女用似乎会定时轮替。由于吃饭基本上都在房间里,所以没看到餐厅。

  「我们房间在二楼。去放个行李,虽然晚了一点,但来吃午餐吧。」

  「嗯。」

  我们爬上了一段看起来会在某个暑假游戏中出现的又窄又陡的楼梯后,最前面的房间就是分配给我们的,被命名为「梅之间」。

  房间远比想像中宽敞,放在中央的涂漆茶几上,摆着茶叶罐与茶壶。暖气应该之前就打开了,很暖和。

  「晚餐会送到房间里来。我先预约了晚上七点,可以吧?」

  「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什么事要做。」

  「对对对,来这里就是为了放松,悠悠哉哉的就好。」

  其实,我来之前被老爸耳提面命了一番,那就是绝对不能带任何读书资料过来。如果老爸不这么说的话,我肯定会把读书所需要的一天份资料塞进背包里……

  ──悠悠哉哉吗?

  这个词有点陌生。已经很久没有处于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了。最近的我不是在忙家事就是在忙读书,每天都塞得满满的。

  我会怀疑,自己这样做可以吗?一直烦恼的问题,至今还没有得出答案,也还在担心江南同学的身体状况,那天分开之后的事,我还一直惦记着。

  「……直哉,别胡思乱想了。」

  正当我看着窗外不算美丽的风景时,老爸这样说:

  「既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专心地享受一番,好好放松放松。」

  「我本来就这么打算了。」

  「很可惜,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一看就知道了。」

  我无法反驳。话虽如此,什么都不想真的太难了。毕竟不要「想」本身,就已经含有「想」的这个念头,无法轻易分开。

  把在便利商店买的饮料放进冰箱后,我和老爸走出旅馆。用手机查了一下,附近似乎有间海鲜盖饭很好吃的店。我们到店时刚好过了尖峰用餐时段,比原本预期的还快有位子可坐,也品尝到了和评价一样美味的海鲜盖饭。

  吃饱喝足后,老爸说:

  「直哉,离晚上还有点时间,陪我走走。」

  「咦?」

  我感觉这几天都被老爸牵着鼻子走。

  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自己决定要泡温泉,因为反抗无用,我就被带来了。因为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所以甚至到现在也还没什么真实感。

  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我的心境,这下又莫名其妙把我带到高尔夫球场。我从没接触过高尔夫,所以模仿看到的样子握住球杆,打算看准球后用力挥动,结果球连飞都没飞起来,被老爸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看来你还是有些地方不如我呀……」

  老爸得意的样子实在太欠揍了,我决定认真对付他。但,直到打完了所有的球,我一颗球都没赢老爸。

  「出社会之后,还是先学会打高尔夫比较好喔。也是有公司完全没这活动,所以学不学还是由你就是了。」

  附带一提,老爸的高尔夫打得超好。击到球时的声音很好听,一下子就能打到最深处球网的最高处。甚至周围的其他人,有时也会感到佩服。

  「是说,不管你怎么努力,都赢不了我吧。」

  老爸说完这般欠揍的话,接着把我拉到一间可以玩射飞镖的咖啡厅。虽然我以前玩过,但还是第一次和老爸玩。

  「你知道规则吗?」

  我点头。每个人一开始持有以01结尾的分数,分数完全归零的人获胜。老爸自信满满地带我过来玩,但他似乎不太擅长射飞镖,虽然瞄准蓝色的区块,但完全没能命中。

  「来,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因为高尔夫赢过我,所以觉得飞镖也能轻松把我拿下吗?我慎重地瞄准目标后投出飞镖,第一下没中,但第二下漂亮地命中蓝色区块。

  「不会吧!」

  老爸的样子不再从容。之后他都一直没掷到蓝色区块,渐渐被我拉开分数差距。但是,在这个规则之下,无论分数差距有多大,如果最后不能恰好归零的话,就无法获胜。虽然只剩24分,已经是再投一次就能归零的阶段,却始终无法马上分出胜负。

  就在我迟迟无法结束游戏时,老爸的分数追了上来。

  「喂喂喂,怎么啦?再磨磨蹭蹭下去可就要输啰!」

  然而,老爸才刚说完,我就顺利掷中目标,让分数归零了。

  「我磨磨蹭蹭这么久还能赢,那看来是你的技术问题吧?」

  「可恶,再来一局!」

  之后应该又再玩了三局左右吧。最终我的战绩是三胜一败,算是把在高尔夫上丢的脸给捡回来了。

  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玩过了。本来就很少和老爸单独外出,而且还在这种第一次来的地方像孩子一样竞争,不知道时隔几年了呢。这次他还故意挑衅我,想让我拿出实力应战。

  不知不觉中,我随着这气氛忘记了烦恼,忘记了该做的事情。我早就发现了,老爸是为了让我振作起来,才故意制造这种无法一一思考的状况。

  但现实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玩完飞镖后,我们回到旅馆,又被拉回了现实。

  正因为老爸的这种关心方式,我才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失败之处。要是我再振作一点,就不至于让其他人这么担心,能够俐落地解决自己的问题了。

  然而,现在的我,不过是个渺小的男人,只会被无意义的烦恼折磨着。

  即使我多么想让自己从源头脱离,都无法逃掉,最终被黑暗吞噬。即使知道无法改变过去,却还是会不停地后悔。即使无能为力,也放弃不了。

  「……」

  从黄昏进入夜晚的魔幻时刻,淡黄色的灯泡照亮旅馆的入口。影子从脚底延伸到庭院中踏脚石的一角。

  「回房间拿浴巾和换完衣服后,就去泡澡吧。」

  老爸拍拍我的肩膀,我沉默地点了头。

  * * *

  我们从更衣间进入浴室的瞬间,听到了噗通一声。里面已经有一位客人,正用毛巾在全身搓出泡沫。浴池分为室内和露天两种,中间隔着一道拉门。

  我和老爸都一言不发地在不同的地方开始洗澡。没带洗发精和沐浴乳来,就直接用了浴室里现成的。

  老爸比我先洗完,整个身体泡在室内浴池里,水大量地溢了出来,因为他并不是在这种时候还顾虑礼节的人。那位刚才就在的客人,则坐到浴池的对角线上。

  我关上水龙头。

  带着小毛巾,对老爸说:

  「我去露天那边。」

  「好。」

  反正老爸等等也会过来泡吧。

  我推开拉门,冷风扑上全身。

  现在是冬天,室外的寒气不输给温泉的热气,十分逼人。我双手抱胸走近露天温泉,从脚开始慢慢地把身体泡进温泉里。

  温度刚刚好,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得到了放松。我一路浸到肩膀左右的高度,把背靠在围绕浴池的岩石上。伸直双腿后,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温泉中晃漾。

  露天温泉还算有些规模,感觉差不多能够同时容纳五个人左右。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正好能享受独占的乐趣。

  温泉不断地从岩石加工而成的注水口流出。在露天温泉的周围立着几棵竹子,旁边的告示牌上写着「小心虫子」。树木形成遮蔽物,把头顶的天空切割成四方形。

  「呼……」

  我把毛巾放到浴池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真是奢侈的时间。如果是平常的这个时间,我都在准备晚餐。不知道纱香现在怎么样?因为得到批准可以在外面吃饭,她说打算和朋友一起出去。虽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但还是会有点担心。

  晚餐七点开始,在那之前还有半个小时。似乎可以悠闲地泡在温泉里等时间到。我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后脑勺,放松全身。

  我大概真的满累的……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在温泉里泡着发呆,渐渐地困意就袭来了,这就是老爸所说的悠悠哉哉吧。而且,泡完澡、吃完饭后,也没什么特别要做的,只要自由地度过这段时间,等睡觉就好了,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怀念。

  ──总之,得感谢老爸才行……

  在室内浴池泡澡的老爸,正和我一样悠悠哉哉的。泡太久的话可能会头晕,得抓好时间过去提醒他。

  过没多久后,分隔露天浴池和室内浴池的拉门被打开了。

  老爸肩上披着毛巾,毫不遮掩身体,就这样走了进来。我稍微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让他进入我的视野。

  「噫!有虫子喔?」

  他似乎看到了那块告示牌。话虽如此,似乎还没见到虫子的身影,于是老爸放心地泡了进来。

  「父子俩能独占这样的露天温泉,实在是太爽了,直哉,你说是吧?」

  「嗯……」

  果然一和老爸面对面,就怎么样都挤不出感谢的话。要是能制造点那样的气氛就好了,但对老爸来说,显然是无理的要求。

  「上次像这样两个男人袒裎相见,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

  「谁知道啊!又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

  「一段时间没见,你的各方面都成长了不少呢……」

  他明显地盯着我双腿之间看,我赶紧抱住膝盖遮住。

  「不要一直看啦。我要去另一边了喔。」

  「等等等等。」

  我作势要站起来,老爸慌张地阻止了我。毕竟我没打算真的出去,就又坐了下来。

  「我先声明,其实我也是会害羞的好吗?因为现在还能像这样双人旅行,肩并肩坐在露天温泉里。但是,一想到你高中毕业、上了大学,然后再进入社会工作,这样的机会就真的很难再有了。」

  「难得老爸你会说出这么诚恳的话。」

  「当然!我也是有正经的时候好吗!」

  如果是这样,还真希望你不要每天都嘻嘻哈哈的。

  「毕竟你似乎很容易就会有一大堆心事嘛。我希望你能稍微忘记这些,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这点我倒要感谢你……」

  我说完,老爸的眼神一变,彷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

  「哦哦,直哉竟然对我说感谢……」

  「你可以不要那么夸张吗?毕竟我不是小孩了,可以理解老爸的关心方式。而且,新年期间其实很难订到房间吧。」

  「就只是刚好走运啦。我希望在赌博的时候,也能像这样走运呢。」

  「……谢谢。」

  「真是的。」

  老爸把我的头发搓得乱糟糟的。平常我都会一把推开,但今天就任凭他去吧。

  「孩子就是要让父母操心的嘛。我的人生经验没有短暂到会因为这种事而屡屡感到不知所措。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但要更放松一点。像这种小旅行,我随时能带你说走就走。」

  可恶,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帅气的话。

  我再次认知到自己的弱小。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表现得像个大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过着不顾及他人眼光的生活,但内心深处里,依旧是那个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自己。

  我只是一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垂下红肿的双眼,为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后悔,无止尽地等待时间流逝的孩子。我很惊讶这样的自己,仍旧沉睡在我的内心深处。

  「……你有话想对我说了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嗓音。

  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令人惊讶的是,人类就是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错误。

  我小声地说:

  「……这姑且,只是我的说法。」

  水从凌乱的发梢,一滴接着一滴落了下来。

  「最近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我把她当成普通朋友,所以就只像普通朋友一样,正常地说话,正常地相处。然而,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无意中伤害了她。」

  我喃喃道。音量小到要是这里人多的话,肯定完全听不到。

  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这甚至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虽然我伤害了她,但并不代表就是我的错。而且,我能做什么呢?无论我怎么想,答案都不存在。」

  我用右手掌舀起温泉水。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南同学一点一点地被背负的重担给压垮。

  因为她……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回忆起十二月初时,我问江南同学怎么了,她回头看我的模样。

  「不对任何人吐露心声,无论对谁都是。明明如此地不甘心,如此地痛苦,却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

  我紧紧握住右拳,于是,水立刻从手中流掉。

  「我究竟该把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发泄到什么地方才好?我既没有解决一切的强大力量,甚至连陪在身边支持她的觉悟都没有。只是对已知之事感到痛苦。这样的自己,既软弱,又无力。」

  果然是这样啊。

  我依旧无法顺利表达。这样的内容,怎么可能传达给老爸。

  我尽量不涉及江南同学的家庭状况,只当作是自己的问题,但是,无论说了多少,都无法说到关键点上。

  我闭上嘴,将意识集中于大脑中那些如云雾般漂浮着的混乱思绪。

  为什么我会如此烦恼呢?

  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呢?

  我真正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我一定是……」

  数个词语在我脑海中诞生,又消逝。

  我一个一个慎重地挑选词语。

  当我发现那张碎纸时,以及西川告诉我江南同学的想法时,我到底是对什么事情感到心痛呢?一堆思绪迅速地潜入我的内心深处。不停梳理,一点一点地爬近可能隐藏在那深处的某个东西。老爸在身旁,接纳了我的一切,仅凭这一点,我就能鼓起勇气。也许是我下意识地害怕心中那个东西的存在。

  「……我想瞭解她。」

  尽管说了那么多话,但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感觉到那混乱的思绪一扫而空了。

  我再次重复:

  「我想好好瞭解她,想要她亲口告诉我。不管是以朋友关系也好,同班同学也罢,不用强求彼此间的信任,也不用熟到能够称为友情的程度。我并不是因为伤害了她,所以才想去了解她,而是想和她好好地建立关系,这样就可以打破在她面前的那道墙。然而,现实是她并没有接受我。最重要的是,我其实是对此感到懊悔。」

  面对面的话,事情就没么简单了。

  看到她一个人走在雨中的那个时候,为什么我会立刻追上去呢?

  因为我很想瞭解她。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地逃跑。

  我想要瞭解她,想要她和我分享,想要成为她的力量。

  就算我的想法很可笑,但我没办法抛下她不管。

  对我而言,江南同学已经是在那道墙内的存在了。

  「……事情就只是这样……」

  一种释然感包围了我,彷佛我被高烧冲昏了头脑一样。

  和江南同学相遇,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虽然也有很火大的时候,但在和她聊天,坐在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的过程中,她成为了对我而言重要的朋友。

  而我,也想成为这位重要的朋友──对江南同学而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不愿意她总是默默地受到伤害。

  热气不断地从温泉的水面上蒸腾而出,又迅速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今晚没看见月亮,挂在屋檐前端的灯泡照亮四周。夜空一片澄澈,就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原来如此。」身旁的老爸嘟哝道。

  随后,他就像没事一样地说:

  「那个女孩,和你很像呢。」

  「咦?」

  完全没想到老爸会这么说,我不禁愣住了。

  「不是吗?她什么也没跟你说,只是一个人默默怀抱着痛苦。而你也一样,一个人苦恼着,不向任何人倾诉,你们俩都一样。」

  「啊……」

  老爸说得没错。从他的角度来看,也许是我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了我从江南同学那里所感受到的。

  「令人意外的是,这样的事啊,自己往往不会察觉。」

  「……嗯。」

  「无法交谈其实是最痛苦的。因为,要做任何事都无能为力。不论你多么地关心对方,多么地为对方着想,也无法告诉对方,只能痛苦地挣扎。」

  「对不起……」

  我的脑海中浮现我对老爸说「由我来解决」时,他那悲伤的表情,还有纱香不满的咕哝。

  我们这家人真的很像,情绪很容易从表情和态度看出来。

  「不用内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告诉任何人,正是出于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心情。」

  是这样吗?我真的做得很好了吗?

  不依靠他人,就无法解决问题。

  话虽如此,我却无法主动去依靠他人。

  被老爸强行拉了出来,让我总算在自己心中得出了结论。

  「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你,还是她。说不定,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我点点头。

  我和江南同学很相似。老爸一定是从之前就这么想了。

  同样怀抱着无法说出口的过去,持续为此痛苦着。并且,只有自己独自承受那份痛苦,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进退两难。

  在自己的背景下去理解对方,并不能抓住最重要的本质。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间完全没有接触点。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尽量去做能力所及的事。现在的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老爸,谢谢。」

  「不客气。是说我也没做什么啦。」

  但已经足够了。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拥有强大力量的英雄。但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某人来说可能非常重要。

  也许我接下来想做的事,对江南同学而言只是多余的。毕竟她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只想一个人走在名为孤独的路上。尽管她只考虑自己,让我和西川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但我不会认同她的选择。

  我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困难会阻碍我。

  「……」

  只能做了。即使给江南同学添麻烦,我也要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

  我深知一个人在黑暗中无止尽地徘徊是多么痛苦的事。

  不管失败与否,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我强烈地下了这样的决心。

  5

  一晚的温泉旅行结束后,一回到家,我就传了一封讯息出去。

  大楠直哉:江南同学,我有无论如何都要对你说的事。如果你身体恢复了,我去找你。

  没有立刻显示已读。我很不安,正想再传一次时,她回我了。

  梨沙:什么事?

  太突然了,想必她也很困惑吧。我简短地回覆她。

  大楠直哉:我听西川说了很多。

  马上就显示已读,但迟迟没有回覆。我继续打字。

  大楠直哉: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但我必须这么做。

  又是已读。

  之后等了一个小时,再等到两个小时,她都没回我。已经是深夜了,第二天早上查看也依旧没回。

  只能耐心等待了。

  讯息都传了过去,现在只等她什么时候想见我了。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终于,到了第四天,我的手机震动了。

  梨沙:我知道了。

  在输入这简单四个字的背后,她到底犹豫了多久呢?

  看到讯息后,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我自己也无法想像事情会怎么发展,但是,我认为对江南同学和我来说,这是一条无法闪避的道路。

  * * *

  ──又来到了这里。

  江南同学家的公寓前面。刚好有一辆车准备进停车场,我让开路,等待江南同学下楼。下午四点了,是约定的时间。从她房间的窗户应该可以看得到我。

  等了三分钟左右,她出现在公寓门口。

  「……谢谢你特地过来。」

  她身着厚厚的大衣,脸色看起来不差。

  「看来你的身体恢复了呢。」

  「托你的福。而且我体质也没那么虚弱就是了。」

  「那就好。」

  看来,就是单纯感冒而已。据她所说,似乎一天就痊愈了。

  「打工先停掉,休息了一阵子,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

  「没事了吧?」

  当然不可能没事。她明知道我有其他想说的,却还是打算就此结束谈话。

  「我说过了吧?」

  我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转向她。

  「我想好好和你聊聊,所以才特地来到这里。也许你不太愿意,但我并不打算就这么回去。」

  「……哦。」

  就算她想逃走,我也会追上去。就算我们的关系因此恶化,我也必须接受。

  「走走吧。」

  我率先迈开步伐,她则不情愿地跟了上来。

  我淡然地向前走。

  江南同学家离学校很近,步行就能走到,但我根本不打算去那里。

  「……」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着。

  只有柏油路和鞋底互相摩擦的两个脚步声。

  我和她都没有左顾右盼,就这样笔直地走了下去。

  既没有肩并肩,也没有靠得很近,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在走。

  过了五分钟左右,可能是忍不住了,她开口道:

  「你要走去哪?」

  我停下脚步。

  「你从刚才就一句话都不说,这种行为让我很困扰。而且这条路──」

  「是通往车站的。」

  没错,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沿着来的路往回走。

  一句话也不说是我故意的。要是告诉她目的地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来了。果然,她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要干嘛?」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离车站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附近的行人越来越多,街道也变得热闹起来。

  在一片嘈杂声中,我说:

  「不告诉你。」

  「……这什么意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出所料,她看起来无法反驳。毕竟像这样突如其来的行动,不说明理由就想蒙混过关,可是她的惯用手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打从一开始你直接约我到要去的地方不就好了?」

  「毕竟你可能会拒绝我,我就只能采取有点强硬的手段了,关于这一点,我向你道歉。」

  她像是放弃抵抗似地叹了口气。

  「算了,随便你吧。」

  之所以会这么顺从我,大概是因为她也有罪恶感。现在,就让我稍微利用一下那份罪恶感吧。我们坐上电车,在我最常下车的一站出来后,她的表情越来越疑惑。

  「这里是……」

  「对,是离我家最近的车站啊?」

  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至少和我见面时,在这里见过两次。

  之前出了车站都是去比较繁华的一侧,但这次不一样。我避开那些有卡拉OK和网咖的路,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穿过住宅区,再往里面走,车道变得宽敞,来到一个正在施工盖建筑物的地方。

  「这什么地方?」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这次不是故意报复,而是我心理上回答不出来。

  来到四线道马路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转角处有好几家破旧的小店,铁卷门几乎都是放下的,上面有明显的涂鸦和脏污。好几根电线杆高高竖立着,像是要划破天空一般。

  当我到达十字路口前的一根电线杆处时,停了下来。

  电线杆的底部仍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我想移开视线。这是我第几次来到这个地方了呢?现在已经营造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气氛了,但是,我知道,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

  太阳开始缓缓地下山。看我站着一动也不动,江南同学感到很奇怪。她肯定没想过这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是我要带她来的目的地吧。

  「这里就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这里就只是个会随意通过的地方。

  在露天温泉里和老爸谈话时,我一边思考着。我认真地研究怎样才能让江南同学愿意听我说话。说到底,我会知道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并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所以,作为代替,我也必须拿出什么。我想,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位在平等的位置上对话。所以,我带着毫无保留的觉悟,来到了这里。

  我对还没理解状况的江南同学说:

  「我妈,就是在这里死的。」

  一道沉重而冰冷的声音,透过骨头强烈地传来。

  她惊讶地睁大双眼。这里曾发生过的事,真实得不容置疑。

  「你之前说过,曾经打听过关于我的事。我一直不知道你究竟瞭解多少,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详细。」

  「……你……」

  直到刚才都一脸不快的江南同学,此时的表情被另一种情绪支配。

  「我和你一样,从不会亲口讲述关于自己的事。所以必须由我亲口好好地向你说明。」

  「就算是这样,这种事……」

  「不必要的话当然不会说,但我只是想先和你聊聊。」

  「你先等等。」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她陷入了混乱。这也情有可原,但我不会因此停止这个话题。

  「……你啊,真的是认真过头了……」

  「是吗?」

  「对,一般人才不会这么做,但你却……」

  我就是我,不管她说什么,这就是我的作法。

  过分老实也好,认真过头也罢,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话虽如此,这并不代表我能以平常心说出这种事。即使时间流逝,那天发生的事,让我的世界彻底天翻地覆。

  所以此时,我的手臂、我的双腿都在颤抖。我那悲惨的本性,此刻正完全暴露在江南同学面前。

  「全都是我的错。我妈在这里被车撞,就那样丢了性命,据说是当场死亡。从那天起,我就像是活在地狱一般。」

  我能鲜明地回忆起那段日子。人类的记忆,越是不愿意想起来的,就越是强烈地烙印在脑海里。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责备我,甚至还有人当面谴责我说,这都是我的错。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终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都不想做,面对老爸送来的食物也毫无食欲,就连呼吸都嫌麻烦。我的心被在脑中肆虐的自责撕裂了。

  「一切,一切,所有一切都彻底改变了。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无法重来。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永远无法复活。我以为自己会疯掉,无论怎么拼命地思考,无论怎么拼命地反省,现实都不会改变。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么恐怖的事,竟然真的在现实发生了。」

  老实说,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件事。

  但是,不知何时开始,没有妈妈的生活变得理所当然。我开始做饭、洗衣服,承担一切家事,同时学校成绩也名列前茅。但我也有很多时候感到煎熬。我想,如果不让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努力的话,我的心灵就会崩溃。

  「大概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才得以重新站起。不,即使过了一个月,开始能去上学,也很难说是什么『重新站起』。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会怀疑自己有没有重新站起来。」

  江南同学只是这样盯着喋喋不休的我。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后,我把话锋对准她。

  「跟之前传给你的讯息一样,我从西川那听说了你的事。但是实际上,我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所以我想亲口问你,只想一个人活下去这句话,你是认真的吗?」

  面对我尖锐的话锋,她显得有些畏缩。但我不会放过她。

  「……就算是好了,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不希望你选择这种生存方式。」

  「……你在说什么啊……」

  「你曾经说过,想变得和我一样吧?」

  「……!」

  「真实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并不是重启了人生,而是我别无选择,不得不站起来,拼命地活着,就是如此而已。」

  为了尽可能地打动她的心,我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一切。

  「我不仅不强大,还十分软弱。全都是因为周围的人接住我,才能像这样迈出新的步伐活下去。老爸、纱香,我的家人们不仅没有怨恨我,还一直支撑着我到现在。」

  只凭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然后,才有了现在。

  我希望她也能理解这一点。

  「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接着,我暴露了我现在最脆弱的部分。

  「我在知道你的事情后,变得越来越想瞭解你了。如果你此时正在受苦的话,我想帮助你。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讨厌这样,讨厌得不得了!」

  如果「自己是真心的」这点没能传达给对方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才选择了这里。这个最让我恐惧,最让我痛苦的元凶,我站在这儿,诚实地说出我的感受。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江南同学说教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的表情和态度都被她尽收眼底。面对如此颤抖、如此拼命的我,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也许会觉得看不下去而退避三舍,也许会觉得这可悲的模样让她吃惊。

  即便如此,我得出的结论是,只有这样才能强烈地打动她。

  就像和任何人都没有像样对话的江南同学对我产生兴趣的时候一样,我期待着自己此刻的话语,能够传达到她心里。

  「所以──」

  我连声音都在颤抖,像是拼了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似地说:

  「希望你能够相信我。」

  这恐怕是最让她感到困惑的一句话。

  就是知道这一点,我才选择这么说。

  我把手放在胸前,直视她的眼睛。

  「我知道这很困难,但还是希望你能够相信我。」

  「……我相信你。」

  「对啊,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开始和我说话呢……还有,你为什么会开始对我有兴趣呢……?不就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找到了可以信任我的迹象吗?」

  「那是因为……」

  她慌了,这就是我说中了的证据吧。

  「你不用对我有任何期待,也不用在我身上追求什么。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够了,如果你有所担忧时,愿意找我聊,让自己轻松一点的话,我就满足了。」

  「……」

  「不行吗?」

  她沉默不语。像我直视她的眼睛一样,她也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无法读懂那双眼睛里闪过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尽管如此,这就是现在的我所能尽的全力了。

  一下子说完后,身上的紧张感顿时消去。

  「我……」

  她伫立良久后,小声说道。

  也许是因为寒冷,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她变成像是用双臂抱着自己身体的姿势。

  如果被说是在自我满足,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毕竟我都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优先说出这些话的,而不是从江南同学的感受出发。

  这种自我中心的人说的话,无法传达给她也很合理。也能够想像到,我无缘无故地宣泄自己的感受,只会在让她感到困惑之后就结束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啊?说不定,会让她更加痛苦……

  从正低着头的江南同学口中,传来了以下的话。

  「你还记得我那个时候说过的话吗?」

  只有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像迷途少女一样不安。

  「从顶楼下来时,我跟你说了对你感兴趣的原因。」

  「嗯……」

  原来是那件事。我点了头表示还记得。

  「我知道你的『过去』,一直认为这个人尽管经历过那样的过去,却还能好好地找到自己的重心,一个人站起来,是个坚强的人。」

  果然,她好像误解了。

  然而,真实的我完全不是这样。

  归根究底,这只不过是她凭空想像出来,虚构的我罢了。

  「如果能知道让你如此『坚强的理由』,那么我一定也能变得坚强。我一直在想,我说不定可以在修复毁坏的东西后,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发现我错了……」

  「这样啊,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一直以为她口中那「毁坏的东西」的真实模样,指的是我在那个相框上看到的景象。但是,那又是不一样的,也许那确实是毁坏的东西之一,但她想要修复的东西,更加单纯。

  「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是毁坏的。」

  她像是咬紧牙关,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说出了我预料之中的话。

  「但是,我又无法依赖别人。因为,依赖别人,正是把我的心给毁坏了的最大原因。」

  她所经历的家庭变故,一定彻底地改变了她的人生。

  毁坏之后,明明是最为无助的时候,但正因为对别人的信赖成为了受到伤害的原因,所以无法向别人求助。

  这使得她一直远离他人。

  「无论何时,一旦相信他人,过去便很有可能再次重演。过去的经历不断告诉我不能相信别人。信任这种东西是无形的,总有一天会消失的。有多依靠别人,心就会被撕裂得有多严重,让我感到十分痛苦。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一直逃避下去……」

  江南同学的感受正一点一点地向我涌来。原来她一直停滞不前,抱着一堆尖锐的东西活着。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跟笨蛋一样拼命的人……」

  但,那样的笑容瞬间就瓦解了。

  她渐渐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用双手捂住了脸。

  然后,她说了。

  「救救我……」

  那气若游丝的悲鸣,带着些许哭腔。

  「谁来,救救我……」

  她发出比呢喃还微弱的声音,即便如此,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插图014)

  天色越来越暗,行驶的汽车纷纷开起车灯,照亮街道。不知从哪传来市内的钟声。影子从江南同学和我的脚边延伸出去。

  我和江南同学就这样伫立了许久。

  * * *

  「太阳已经下山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呢?直到江南同学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前,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回过神来后,擦了擦眼角,态度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地沉着。

  「你还好吗?」

  「累了。」

  我想也是,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感情这么丰富。

  感觉冷了起来,肚子也饿了。已经预想过会花很多时间,也思考过没能把感受顺利传达给江南同学就结束的状况。

  纱香和老爸都饿着肚子在等我回家吧。

  「你真是个怪人。」

  江南同学再次露出笑容。

  「你一直都是这样,总是做什么都全力以赴。我从没想过竟然还会有这种人存在。」

  「这算是在夸我吗?」

  「不知道。」

  她还是和以往一样不正面回答,但这次却夹杂着害羞的感觉。

  「在这样的人面前,说什么相不相信人之类的话,感觉都变得像傻瓜了。」

  但我已经都无所谓了,无论如何,目的已经达成。

  哪怕是以如此尴尬的形式,我的话还是好好地传达给她了。虽说只向前迈进了一步,但算是有前进了。

  「你之前不是说过,天鹅的话题。」

  「嗯?」

  「如果拼命地浮在水面上的话,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啊……这么一说……」

  「还真的被你说中了。」

  「……嗯。」

  如果没进去江南同学家,看到那张毁坏的碎纸,我也许就不会注意到了。但她已经给了我很多提示,所以不论早晚,我很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烦恼着相同的事。

  「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隐瞒下去吧。」

  她自嘲般地说道:

  「我以为那是唯一的方法,结果反而更做不到了。」

  「其实,我也被老爸说过同样的话,教导了一番。」

  我简单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她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是那个喜欢装年轻的……?」

  「忘了那个吧。虽然我都说了他好几次,但他就是不肯改。除此之外,老爸他还是很好的。」

  「喔──」

  她没什么反应,但果然,似乎也觉得老爸在装年轻。这种事还是从女高中生口中说出来最有效,我晚点就来告诉老爸。

  「虽然好像很了不起地跟你说了一大堆,但其实我也是一样的。就连装年轻的老爸也跑来关心我,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

  不只老爸,纱香也有类似的反应。

  或许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但对方可能早就在心里觉得「啊啊──又来了又来了」。很遗憾,人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成长的。

  路灯也开始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刺眼的灯光让江南同学眯起眼睛,站到我身旁高耸的电线杆前。

  电线杆的底部有轻微的凹陷,她应该也注意到了。

  「……对不起。」

  看来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低头向我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让你拿自己的创伤来和我沟通。我还以为你不会想来这种会勾起回忆的地方。」

  「你用不着那么在意。」

  虽说我不常来,但也并非完全避开。有时候会来献花,抑或是单纯路过。

  「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因为想这样做,所以才做的,也并不会因为我来到这里,就有什么改变。我也不能永远当作没看到。」

  这是改变了我命运的地方,有时我需要回到这里思考自己的人生。

  「而且,即使想忘记,也忘不了。过去就是过去,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的。」

  「那个……」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我。我问怎么了,她以一种缓和的语调说:

  「──我听说你以前,是个不良少年。」

  我闭上双眼,许多过去的事情浮现在脑海中。

  曾经的好友,那个时候我们说过的话,每天打架的日子。

  净是些荒唐的回忆。

  「怎么了?」

  「据说你母亲的死,是当时身为不良少年的你造成的。」

  「嗯。」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老实说,我也能猜出是谁把我过去的事情告诉她的。

  能够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除了家人,就只有那家伙了。

  「不好意思,擅自听来这些事。但是,我没打算继续打探下去,以后也不会去问除了你以外的人。但,我想问你……」

  她停顿了一下子,然后说:

  「你还好吗?」

  这声音一下子刺中了我的内心。

  怎么说呢。我和江南同学不同,拥有能够依靠的家人。老爸和纱香一直都是我内心的支柱,所以我确定当我的心快要毁坏时,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接住我。

  我睁开眼。

  然后说:

  「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许会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吧。」

  虽然我表现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但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还是让我很难受。

  尽管有能够依靠的人,但这也是有极限的。

  我或许得靠自己来拯救自己。

  「……」

  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了我的回答,她转过身,走了起来。

  「走吧。」

  她这么说。

  我也跟上。

  和来这里的时候相反,变成我跟在她后面。因为这里和我家不同方向,所以不管怎样都要从这里步行到车站。途中我追上了她,和她肩并肩走着。

  她瞥了我的侧脸一眼。

  「怎么了?」

  「等我一下。」

  她把手伸进口袋翻了翻,拿出手机和无线耳机。

  随后,她用手机在操作着什么,我也不好意思偷窥人家的画面,就安静地等她弄完。似乎是操作完之后,她把一边耳机递给我。

  「嗯?」

  「音乐。」

  怎么突然听起音乐来了?

  我接过耳机,塞进左耳。

  她把耳机戴在右耳。然后,很快地,音乐声响起。

  「啊……」

  不知道在哪听过这首歌。

  但不是她之前放给我听的那首,虽然歌手好像是同一个人,但这首歌应该更有名。

  ──想起来了。

  终于想到答案的我,差点被她巧妙的安排逗得快笑出来了。

  这是有名的英国乐团──绿洲的歌。

  也是某部电影的片尾曲。

  歌名叫「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

  ──哦~什么嘛,原来江南也会听呢。

  我单手按住耳机,侧耳倾听。

  这是一首无论何时听都觉得很棒的歌。

  前奏从钢琴声开场,不久后,主唱的歌声温柔地包围了我。

  说实话,我也很喜欢这首歌,所以,心情自然而然地也随这首歌变好了。

  「……」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同一首歌。

  进入副歌部份,吉他和贝斯的声音交叠而起。

  歌词彷佛像在和我的内心深处对话。

  在我的胸口,暖意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夜空仍然不见任何一颗星星。

  道路在我们的脚下不断延伸出去。

  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就像在细细品味这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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