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咆哮山庄》的继承者
我一开门，就看到妖精用纤细的手抱着厚重的旧书，坐在白色古董椅子上哭泣。
咦？难道我掉进异世界了吗？
我记得自己刚刚是走进学校里的管弦乐社音乐厅啊。
担任管弦乐团指挥的悠人学长是理事长的儿子，他经常利用我的「专长」，叫我去处理一些很麻烦的事。而且这位校园王子每次都会优雅地端着看起来很昂贵的薄茶杯喝红茶，一边轻松地说：
「这种工作不是很适合你吗？」
我又不是在经营万事屋。
算了，反正我也为了书本的事向悠人学长求助过，就当作是礼尚往来吧。虽然我觉得自己通常是被使唤的……
这天我也是被悠人学长用Line叫过来的。
他叫我放学后来音乐厅最顶楼的画室找他。
悠人学长通常把我叫到被他当成私人空间使用的贵宾室，为什么今天要我来画室？
顶楼有间画室的事，我已经从悠人学长的口中和其他学生的传闻听说过了。这个房间是为了满足悠人学长的母亲姬仓理事长绘画兴趣的，一般人禁止进入。
「我跟柜台交代过了，你直接搭电梯到顶楼，在画室里等着。」
悠人学长在Line里面这么写。
圣条学园的音乐厅竟然连柜台都有。不只是经营这个学校的姬仓集团有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管弦乐社培养出不少知名音乐家，还有很多毕业校友成了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听说音乐厅就是靠这些人的捐款建成的，真是令人吃惊。其中捐款最多的毫无疑问是姬仓家，而姬仓家的传统就是历任领导者都要担任管弦乐社的指挥。
悠人学长的母亲虽是女性，听说也在管弦乐社里拿过指挥棒，而悠人学长如今也继承了这个职位。
这件事代表着什么意义，生于平凡家庭、父母都是上班族的我实在不了解。
总之我放学后去了音乐厅，向柜台人员说是悠人学长叫我来的，对方就告诉我：
「是，我们收到指示了。请搭电梯到顶楼，出门直走就是画室。」
我第一次到顶楼，到处都静悄悄的，我一边担心「真的没问题吗？」、「会不会有警卫冲过来？」，一边敲了画室的门。
「打扰了。」
我小声说着，转动了门把。
清澈的阳光从门缝钻出，我看见了房间里的模样。
墙上挂着裱框的绘画和大量素描，还有盖着布的画架。
书柜前有一张白色的古董椅子。
一位肌肤雪白、身材苗条、看起来弱质纤纤的女孩坐在那边，怀里抱着一本厚重又老旧的深蓝色精装书，低着头。低垂的眼中不断落下泪珠。
妖精？
我把门大大敞开，妖精抬起泪湿的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的颜色又浅又梦幻。她睁大眼睛，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你是谁？」
像贝壳一样的小嘴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回过神来，急忙回答：
「呃，我不是坏人喔，是悠人学长叫我来画室的。」
妖精又小声地说：
「是大哥啊……」
大哥？
这么说来，她是悠人学长的妹妹啰？
对了，我曾经听说悠人学长有个在读国中的妹妹，和他是不同父亲生的，在白羽女学院上学。那是一间知名的千金小姐学校。
她穿着连身裙式的制服，上面别着羽毛图案的校徽。嗯，应该没错。
「呃……你是悠人学长的妹妹吗？」
我这么一问，盯着我看的女孩就回答：
「是、是的，我就是。」
然后她有点胆怯地问道：
「难道……你是结？」
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听到这个美得像妖精的女孩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禁心跳加速。还好夜长姬现在不在。
前阵子我被误认为妻科同学的男友，还顺势继续假装两人在交往，夜长姬至今仍不肯原谅我，连摸都不让我摸了。
今天早上我跟她说：
──夜长姬，我要上学了。
她也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声：
──哼！
如果夜长姬现在在这里，一定会在我的口袋里怨恨地喃喃说着『结，你又劈腿了……你到底要找多少个情妇……我要诅咒你』。
我不由得有些心慌，眼睛眨个不停，声音拔尖地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似乎放下戒心了，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但又有些腼腆，优雅地向我问候：
「大哥……跟我说过你的事，所以我猜可能是你……初次见面，我是姬仓萤。」
她叫小萤啊……连名字都很可爱。
不知道悠人学长是怎么跟她说的？
说我身材矮小、戴眼镜、毛毛躁躁，就像一只仓鼠？
所以她才会一眼就认出我？
不，别想得太负面。
那双注视着我的浅色眼睛看起来充满了善意，悠人学长一定跟她说我是个可靠的人。
「我叫榎木结，受过悠人学长很多关照。」
「是吗？大哥说你经常帮他的忙呢。」
听到这句话，我对悠人学长的好感瞬间暴涨。
我们就这样频频互相鞠躬致意……咦？对了，她刚才是不是在哭啊？
此时她的怀中仍然紧紧抱着那本深蓝色的厚书。
她吹弹可破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睫毛前端依然沾着宝石般的泪珠。
怎么办？
我该问吗？
「那个……你为什么在哭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萤的肩膀柔弱地颤动，原本沾在睫毛上的泪珠便滑落了脸颊。
「这是因为……」
她赶紧擦擦眼泪，转开视线，用细微的声音僵硬地回答：
「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有很多感触……」
在我听来，这只是个借口。
因为小萤并没有翻开书，而且她的神情扭扭捏捏、一副担心的样子拜托我：
「……请不要告诉我大哥……这样太不好意思了……」
小萤用白皙的手指紧抓着书本，低下头去，这时悠人学长来了。
「萤，你来了啊。」
「呃……嗯。」
「正好，我帮你介绍吧。这是高一的榎木结，我跟你提过很多次了。结，这是我妹妹，萤，比你小一岁，白羽女学院中学三年级。」
「大哥还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结和大哥说得一模一样。」
小萤刻意挤出开朗的笑容。
「那我……先回去了。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她把怀里的厚书放回摆满画册和西洋书籍的书柜。
「结，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先告辞了。」
小萤又谦和地鞠躬，带着些微卷度的长发轻柔摇曳，静静地走了出去。
悠人学长目送着她离开之后，用观察的态度问道：
「结，你觉得萤怎么样？」
他的表情很认真。难道悠人学长在威胁我？叫我别打他可爱妹妹的主意？悠人学长是妹控吗？
「呃，她不愧是悠人学长的妹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女，又很有气质。不过我已经有夜长姬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唔……萤的确漂亮乖巧又体贴，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不遗余力地夸了妹妹一番之后，露出严肃的眼神问道：
「在你看来，萤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我想起小萤抱着书本哭泣的画面，心中一惊。
虽然她拜托我不要告诉悠人学长……
「其实我刚到的时候，看见她抱着书本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哭泣。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只是看书看得太感动了……」
悠人学长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
他垂下眼帘，抿紧嘴巴，片刻以后又严肃地盯着我，语气凝重地问道：
「当时你有『听见』什么吗？」
我从懂事以来就能听见书本的声音，还能和他们对话。
悠人学长也知道我的这个「专长」。
听到悠人学长接下来说的话，我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会把我叫来画室。
「萤可能中了书的毒。」
◇ ◇ ◇
因书本而罹患的病。
受到书的迷惑、束缚，被书中人物同化，做出和书中人物相同的行为──我们把陷入这种状态的人称为「中毒者」。
症状的严重程度因人而异，中毒者一般都会自然地慢慢脱离这种状态。
陷入书中世界太深的中毒者还会反过来影响书本，做出毁灭性的行为或是诡异举止。
我和悠人学长都见过这么严重的中毒者。
我和夜长姬会缔结这么紧密的关系，是因为一桩常人无法理解、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
那位仅仅十四岁的女孩让屋内染满鲜血，令她中毒的书本也受到了她的影响。
像她那么严重的中毒者并不多，不过若迫在第一学期中了图书室书本的毒、做出奇怪举动的事还令我记忆犹新。
若迫现在已经恢复正常，他在中毒的时候曾经剥下管弦乐社学长的衣服，大呼小叫地在走廊上奔跑，还爬上了天台的水塔，真的很吓人。
当时我和悠人学长都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放开梯子一头栽下来。
「萤最近的样子怪怪的，经常无精打采、表情黯淡。这间画室是我母亲用过的，萤也喜欢画画，从小就经常跑来这里。大概是从国二的秋天开始的……她越来越常和同学出去玩，越来越少来画室。可是她上个月又开始跑来画室……」
悠人学长本来以为她是来画画的，可是他老是看到小萤在画室里一脸阴沉地思考。
他也看过小萤在画室里默默地哭泣，就像我刚才看到的一样。
悠人学长问她原因，她只是敷衍地回答「看书看得太感动了」。
「我之前在萤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丢掉的素描簿，封面上用素描铅笔打了个大大的叉。还有从素描簿撕下来的纸被撕碎丢掉。」
悠人学长说，小萤的个性文静又温柔，她一向很珍惜素描簿和画具。
「我觉得奇怪，就把撕碎的画纸拼起来，发现上面画的是我母亲和再婚对象勾着手站在一起……」
悠人学长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的母亲是管弦乐社的前任指挥、姬仓集团的现任会长，也是我们学校的理事长。
我有几次看过她在台上讲话，她身材高䠷又凹凸有致，是一位不太像日本人的艳丽美女。听说她高三时怀了悠人学长，隔年生下孩子。悠人学长的父亲当时是另一所学校的高二学生，他和悠人学长的母亲并没有结婚。
──我父亲到现在都是游手好闲，他和姬仓家的家风太不搭了。
悠人学长对自己的父亲评价颇低。
小萤的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很多，而且是她母亲的工作伙伴，能力非常好。
她父亲去年夏天过世，而她母亲前阵子再婚了，这次的对象是辅佐她母亲多年的秘书。
「你和若迫被人误会偷书的那次，去小关书店接你们的那位就是我母亲的再婚对象，高见泽先生。」
听到悠人学长神情轻松地这么说，让我吓了一大跳，心想「那位像英国绅士一样很适合穿西装的人就是学长的新爸爸？」。
更令我吃惊的是，悠人学长继续一派轻松地说出他母亲又怀孕了，他不久之后就会多个弟弟或妹妹。
虽然悠人学长讲起这些事的时候面带微笑，我却深受冲击，头昏眼花，心想「像姬仓家这种富豪家族都是这样吗？」。
那么小萤撕掉了母亲和高见泽先生的画像，是表示她无法像悠人学长这么淡然地接受母亲再婚的事吗？
「萤的父亲保先生过世时，她也非常沮丧，画了很多保先生的画像……还哭着说自己老是画不好。后来她渐渐开朗起来，又交到了朋友，我才比较放心。」
悠人学长的表情越来越难受。
提到游手好闲的父亲和再婚的母亲时，他都很泰然自若，讲到妹妹小萤时却不是这样。
他似乎很担心。
我试着整理悠人学长说的话。
「也就是说，学长怀疑小萤可能是因为母亲再婚和怀孕而中了书本的毒？」
「嗯嗯……上次我看到她在画室里抱着书说话，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却好像在跟人说话，我吓得背脊都凉了。之前我看到她在哭的那次，她也抱着同一本书。我怀疑她中了书的毒，所以才把你找来。」
「就是这本书吗？我借看一下喔。」
我从书柜里拿出了小萤刚刚放回去的书。
那是一本装订精美的老旧精装书，我用两只手拿都觉得沉重。深蓝色的封面上画着暴风吹过寂寥的荒野和枯树的景象。书名是用英文写的。
《Wuthering Heights》
「呃，瓦……瓦乌斯林格……嘿兹？」
听到我的破烂发音，悠人学长就用流畅的英文说：
「瓦勒林，海兹──《咆哮山庄》。这是英国女作家艾蜜莉•勃朗特在短短的生涯中创作的长篇小说，被誉为英语文学中的三大悲剧，还被列为世界十大小说之一。」
「喔喔，我听过书名，这是作者艾蜜莉以自己小时候生长的荒野做为背景所创作的歌德式小说。讲的是千金小姐和孤儿少年的爱情故事，但小姐决定跟别人结婚之后，少年就失踪了，但他多年之后变成有钱人，又跑回来报仇。」
我记得那位小姐的名字是凯萨琳，少年的名字是希斯克里夫。
希斯克里夫侵占了凯萨琳的娘家，还在凯萨琳死后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凯萨琳的女儿，把她的资产据为己有。
「我母亲读过这本书很多次。保先生过世后，萤还去买了文库版来读。我想，我母亲的《咆哮山庄》或许知道萤发生了什么事。结，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看？」
悠人学长的表情很认真。
我也很好奇那位妖精般的女孩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就回答他：
「好的。」
我面向捧在手上的厚重书本，露出笑容，亲切地问候：
「我是榎木结，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你能不能告诉我萤和你在这里说了什么话？我们很担心萤，想要帮助她。」
书本大多喜欢说话，而且很爱自己的读者，所以我向书本说话时，他们都会回答。可是，我手上这本书的深蓝色封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咦？
我觉得奇怪，又说了一次，就听见刮风般的声音从手中传出。
（插图w1）
厚重古老的书本发出声响，像是一阵寒风扑面而来。
那是女人的声音吗？
非常强劲。
声音有些高亢。
像是意志坚定的成年女性，又像是少女。
如同刮过荒野的一阵风。
（插图w2）
「呃，呃，等一下……」
「结，怎么了？这本书果真中毒了？」
人会中书的毒，书也会中人的毒。
双方会互相影响，使得症状越来越严重。
悠人学长看到我惊慌的模样，表情顿时紧张起来。
「这个我还不确定……只是……」
（插图w3）
「哎呀，真是的！」
「结！」
悠人学长担心地叫着我。
我双手捧着书本，朝着色调暗淡的封面恳求：
「拜托你！跟我说日语啦！埃，肯纳特，斯比克，英格利许！」
三十分钟以后……
「呃，嵌松……嵌松……不对，嵌索尔？切雷？由督诺，尼吐，拉，拉一刻，凯琳？」
我努力地试图解读深蓝色书本发出的声音。
悠人学长坐在一旁，准备翻译我说出来的单字，但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结……你说的话就像没有意义的诵经呢。」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啦！」
「没想到你的英文这么烂。」
「我只要懂日文就行了，日文书已经多到我一辈子都读不完了！我最爱用日文写的书了！唔……又来了……切松，切雷松？哎唷！」
这本书封面的书名写的是英文，内容也全是英文，所以他说的不是日语，而是英语。
就算是外文书，我在日本用日语和他们交谈，他们也会用日语回应，和只会说零碎日语的外文书聊天也挺有意思的。
喔，你是法国的书啊？你是俄国的？你是从台湾来的？唔……你是从日文书翻译成外文的啊。真是国际化呢。就像这样，我经常在书店或图书馆的外文书区跟书本聊天。我的英语课本也会说日语。
这本书只会说英语吗？还是他根本不想理我，只把我的破烂英文当成耳边风？
我告诉悠人学长，书本说了一些话，但我听不懂英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悠人学长不禁愕然无语。
他感慨地说：「我还以为关于书的事你都无所不能，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弱点。」亏我还自认是书本的朋友、书本专家，真是太丢脸了。
──我母亲的外婆是爱尔兰人，我母亲虽然在日本长大，但她觉得英语是自己的根源，经常看英文书，在家里也会和家人讲英语。保先生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也有英国血统，所以萤算是半个英国人吧。对了，萤抱着《咆哮山庄》自言自语的时候，好像也是在说英语。
悠人学长这样说。
动不动就说英语的家庭真讨厌，还好我不是出生在姬仓家。不对……如果我出生在姬仓家，或许现在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吧。悠人学长甚至能说七国语言呢。
话说回来，悠人学长应该早点告诉我小萤自言自语说的是英语嘛。
而且书柜里的其他书本和画册也都是英文书、法文书、西班牙文书，甚至有中文书，真是令人头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用日文写的《万叶集》，他用亲切老爷爷的声音说：
『抱歉，我完全不懂英文，中文倒是多少会一点……萤小姐最近常来这里，她不是像以前一样画画，而是拿着《咆哮山庄》坐在那边的椅子上，脸色凝重地说话，那本《咆哮山庄》也会跟萤小姐说话，可是萤小姐和那本书说的都不是日语，所以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啊啊，听到日语真是令人安心。
不过我还是没问出小萤在这房间里说了什么，或是《咆哮山庄》跟小萤说了什么。
「总之，我觉得她应该不是中毒。其他书本也没有发生共鸣的现象……正确地说，他们说的都是外语，所以我无法确定，不过那些书本若是发生过共鸣，应该会更吵闹，声音还会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所以我判定，小萤和那本《咆哮山庄》──她的声音是女性，就叫她凯萨琳小姐吧──都没有中毒。
「这样啊……谢谢你，结。我会再去找萤谈一谈。母亲的再婚对象高见泽先生从我们出生以前就一直在帮助她，萤也说过『如果是高见泽先生我也赞成，我很高兴』。她还说『母亲一直不断地向前迈进，真厉害』。萤的心情……或许很复杂吧……感觉母亲好像已经忘掉保先生了。」
悠人学长神情忧郁，又叹了一口气。
「我也去看看日文版的《咆哮山庄》吧，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嗯，那就麻烦你了。对了，你最好提升一下自己的英文程度。我来教你吧，从明天开始，你午休时间就到贵宾室来，我会帮你准备能在家自修的教材。」
我很想回答「心领了」，却又说不出口。
唉唉……
◇ ◇ ◇
回家的路上。
我在快要闭馆的镇上图书馆搜寻《咆哮山庄》，结果找到电影版的对白全集。这是黑白电影时代的「咆哮山庄」的全部英文对白，旁边还附上日文翻译。光滑的封面印着一对青年男女站在岩地上、在风中一脸满足地相互依偎的黑白照片。
这大概是某一幕电影场景吧。
希斯克里夫是由知名演员劳伦斯•奥利弗饰演，凯萨琳则是由梅尔•奥伯伦饰演。
对白全集还附上了无字幕的DVD，真是太实惠了，所以我就借回去看了。
「我回来了，夜长姬。」
『……结，你又带别的书回来……看来你还没学乖呢……我要判你狂舞之刑……还要诅咒你从双脚开始腐烂……直到全身都烂光，只剩眼睛还能读我……而且眼珠还要继续旋转狂舞……』
薄薄的淡蓝色书本放在床上的蕾丝手帕上，如同一位披着乌溜溜头发的稚气小公主用冰冷的眼光看着我，不悦地抱怨。
哎呀，她还在生气。
今天早上她的心情似乎好一点了，我本来还期待她今晚会让我翻她呢。
夜长姬不喜欢我碰其他书本，也不允许我把其他书本带进这个房间。
看到她暗黑模式全开，死命向我书包里的「咆哮山庄」对白全集发出怨念，我本来还很担心他会被吓到，可是……
『哎呀！你真像希斯克里夫！他非常憎恨小时候欺负过他的凯萨琳的哥哥辛德利，以及凯萨琳的丈夫埃德加，乐此不疲地欺凌他们，夺走他们的家产，直到逼死了他们都还不能放下怨恨。这个危险的男人就像肃杀荒野上的黑暗风暴，简直就是恨意的人形化身啊！』
他反而对夜长姬感到亲切。
他既奔放又豁达，就像和希斯克里夫在荒野里天真玩耍的少女时代凯萨琳，说话自由又大胆。我就称他为凯西小姐吧。
非常憎恨，乐此不疲地欺凌。夜长姬听到对方毫不客气地这样形容自己，不悦地低声说着：
『……这本书真讨厌。真讨厌。』
「对不起，夜长姬。我今天会去姊姊的房间，你也不喜欢我在这里看其他的书吧？」
『！』
夜长姬说不出话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呜呜……』
她沉吟许久，看似很挣扎。
『随……随你高兴啦……噗！』
夜长姬发出比平时更软弱无力的一声「哼」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喔喔，刚才的「哼」真可爱！太棒了！
「真的很抱歉，夜长姬。为了补偿你，明天放假我带你出去约会。」
『才、才……才……』
她说不出「才不要咧」。
好，决定了，明天就去约会吧。
我关上房门，有些兴奋地走向姊姊的房间，书包里的凯西小姐开口说道：
『你和女友关系真好，真亲热，就像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一样深深地爱着彼此呢。』
她的语气非常热情。
『我最喜欢爱情故事了，尤其是灵魂互相吸引却又碰撞得火花四散，彻底的、命中注定的爱情故事！我在图书馆等人来借书的时候，看到一对国中生情侣，我就会想像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男生把这个女生抢走，男友化身为复仇的恶鬼逼死女生的新男友。看到一对低声拌嘴的情侣，我就会想像女生拿菜刀把男友乱刀砍死之后把男友煮来吃掉。看到一个女生借了王尔德的《莎乐美》，我就会想像她疯狂地爱上眼神清澈的教会牧师，暗中谋划要把牧师的脑袋割下来，亲吻他的首级。一想到这些事，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呢。』
难道她也把我和夜长姬想像得这么惊悚？
这就像整晚听夜长姬叨念着「诅咒你，诅咒你」一样，令人背脊发凉。
算了……要怎么想像是她的自由，反正她也挺开心的。
不过请不要拿我们来想像！
到了姊姊的房间，书柜里的书本都亲切地打招呼说：
『喔，是新人呢。』
『你好。』
我姊姊去北海道读医大了，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家，所以我如果要看夜长姬以外的书都会来这个空房间。
我还在姊姊的书柜里藏了私人的书。
──劈腿……？
彷佛有个稚嫩的声音不高兴地这样喃喃说着，我赶紧在心中解释：「没有啦，我爱的只有夜长姬一个。」
我把附赠的DVD放进从自己房间带来的笔记型电脑里，播放的时候边翻阅对白全集。
电影解说。
小说和电影的差异。
关于作者艾蜜莉•勃朗特。
除此之外还有角色介绍，写得清晰易懂，让我越来越期待亲自去看电影，亲自去看那本书。
凯西小姐配合我翻页的速度在一旁导览。
『我的内容是在描写一对灵魂互相吸引的男女的终极爱情故事。原著里希斯克里夫的偏执性格太重口味，可能会有读者很难接受，所以大导演威廉•惠勒和天才编剧家本•赫克特把原著改编成热情的爱情悲剧，电影最终获得了大众的肯定，还得到了奥斯卡奖八个奖项的提名。』
我一页页地翻着，就像银幕播放黑白电影，故事随之展开。
因为我早就知道故事大纲，所以才刚开始读，就被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的强烈性格和两人之间的感情深深打动。
生病过世的凯萨琳变成亡魂，回到希斯克里夫住的房子敲门。
Heathcliff. Let me in. let me in.
希斯克里夫，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I'm lost on the moors. It's Cathy.
我在荒野里迷路了。我是凯西啊。
听到凯萨琳的亡魂出现了，希斯克里夫不但不害怕，还跑到窗边朝着暴风狂作的黑夜喊叫。
Cathy. Cathy. Come in! Cathy, come back to me. Oh, Cathy, do come. Oh, do once more.
凯西，凯西，进来！凯西，回到我的身边。啊啊，凯西，来吧，拜托你。啊啊，来吧，就这一次。
Oh, my heart's darling. Cathy! My own, my… Cathy?
噢，我心爱的人。凯西！我的、我的……凯西？
看到希斯克里夫在暴风中冲出屋外，客人洛克伍德惊讶地问他要去哪里，在山庄工作的仆人艾伦回答：「她在叫他，所以他去荒野找她了。」
洛克伍德觉得希斯克里夫很奇怪，以为他是个疯子。
艾伦开始讲述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的事，场景回到四十年前──凯萨琳的父亲在利物浦捡到一个男孩，把他带回家。
寒怆的孤儿和山庄的千金小姐在命运的牵引下相遇了，两人经常在荒凉的荒野玩耍，感情逐渐加深。
唔……看起来像是少女漫画里的正统爱情故事。
后来埃德加•林顿出现了，他是和希斯克里夫那种粗鄙小子截然不同的有钱公子哥、温文儒雅的绅士，他向凯萨琳求婚的场面也是正统的少女漫画刺激情节。
凯萨琳对艾伦说，如果自己和埃德加结婚，就会成为本州的名媛，若是嫁给希斯克里夫则会降低身分。
但凯萨琳的灵魂唯独渴望希斯克里夫一个人。她这么说：
I don't think I belong in heaven, Ellen.
艾伦，天堂不是我的家园。
凯萨琳说自己梦见被天使带到天国，但她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家，伤心得哭了，天使们非常愤怒，把她丢到咆哮山庄的草原中。
接着她就开心地哭着醒来了。
就像我不该上天堂一样，我也不该嫁给埃德加。
然后她热烈地形容自己对希斯克里夫的感情。
Whatever our soul are made of, his and mine are the same.
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的灵魂和我的灵魂是一模一样的。
而埃德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就像霜与火一样，截然不同。
My one thought in living is Heathcliff. Ellen… I am Heathcliff.
我活在世上最思念的就是希斯克里夫。艾伦……我就是希斯克里夫。
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真情告白。
我感觉喉咙发干，一边继续翻页。
笔记型电脑的萤幕上也在播放凯萨琳对艾伦大叫的画面。真是精采的演技。
希斯克里夫偷听到凯萨琳说和他结婚会降低身分，之后就失踪了。
凯萨琳后来嫁给埃德加，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长得和凯萨琳一模一样，也取名叫凯萨琳。
电影里删去了女儿的章节，不过凯西小姐用热情洋溢的语气叙述着她的故事。
『那女孩也被称作凯西，长得和母亲凯萨琳非常相似，也和母亲一样好胜勇敢，而且她还遗传到父亲的聪明，是个很棒的孩子。』
在小说里，希斯克里夫变成有钱人回到咆哮山庄后，引诱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嫁给他，再设计让自己跟伊莎贝拉生的儿子娶了凯萨琳的女儿凯西，这些情节在电影里也都省略了。
电影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凯萨琳因思念希斯克里夫而深受折磨，以及希斯克里夫对凯萨琳的渴求，最后病重的凯萨琳在希斯克里夫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希斯克里夫极力呼喊，要凯萨琳变成亡魂纠缠他，不要去天国，而是继续徘徊在荒野，永远陪伴着他。
多么激烈的爱啊。
这时场景又回到了现代。
来访山庄的医生声称看到冲进飘雪荒野的希斯克里夫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
他和那女人挽着手，医生叫他他也没反应。雪上只留下了希斯克里夫的脚印。
洛克伍德问道「希斯克里夫是不是死了」，艾伦回答：
No, not dead,
不，他没有死。
He's with her. They've only just begun to live.
他和她在一起。他们正要开始生活。
最后一幕是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在雪中一起走向岩地，电影就结束了。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屏住许久的呼吸终于吐了出来。
「呼……这故事的感情真是太强烈了。远离都市、住在荒郊野外的女性竟能写出这么热情的故事，还不是出自别人的要求，而是独自一人埋首创作。她对这个故事一定投注了很多心思。」
她无法不写出来。
像是被什么附身似的。
『是啊，跟艾蜜莉很好的哥哥过世后，她非常想念哥哥，打着赤脚走到坟墓。她就是这么刚烈又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女性啊。』
《咆哮山庄》刚出版时受到很多批评，大家都说无法理解书中角色，说他们太异常了。
『但是艾蜜莉在重病之际听到这些批评却只是面带微笑，彷佛已经知道后世会怎么评论……我的内容是这样写的，但我觉得艾蜜莉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一定只相信自己创作的作品吧。』
凯西小姐很喜欢原著的作者艾蜜莉，又继续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我点头附和「嗯嗯」，一边想着小萤的事。
封面打叉的素描簿。
被撕碎的母亲及再婚对象的画像。
在画室里哭泣的小萤抱着厚重的、深蓝色封面的英文版《咆哮山庄》，用英语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咆哮山庄》呢？
悠人学长说小萤是个乖巧温柔的女孩。
我和小萤对话时也这么觉得。
她一点都不像热情感性的凯萨琳，或是充满复仇**的希斯克里夫。
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小萤呢？
此外，那本书说话就像狂风吹过荒野，它到底说了什么？
我又播放起无字幕的DVD。
一边回想着在画室听到的凯萨琳小姐说的话，一边竖耳倾听电影的对白。
◇ ◇ ◇
隔天。
我和夜长姬睽违许久地出去约会。
前一晚我反覆看了三次DVD，早上带着充血发红的眼睛和趴在姊姊桌上睡觉而搞乱的头发回到自己房间时，夜长姬说：
『……不要用摸过其他书本的手来摸我。』
我问道：
「所以你不想和早上才回来的我去约会吗？」
『唔唔……』
她可爱地沉吟良久，然后不悦地回答：
『……如果你现在进浴室……把全身上下洗干净……我还是可以……跟你去约会。』
啊啊，我的女友实在太可爱了。
我本来昏昏欲睡，顿时觉得精神百倍。
「嗯，我现在就去洗，你等一下喔。」
我笑着说道，哼着歌走向浴室。
啊啊，太好了。
终于和夜长姬和好了。
冲完澡、吃过稍迟的早餐，我把夜长姬放进比平时更精心挑选的上衣口袋里。
这件衣服的口袋比较大，内里很柔软，夜长姬非常喜欢。这条白色围巾也是用来搭配夜长姬漂亮的淡青色封面，我在这个季节每次要出门，夜长姬都会要求：
『结……要围上围巾喔。白色那条。』
这件深蓝色上衣和夜长姬的颜色一样，我问她：
「看起来像情侣装，对吧？」
她就开心地小声夸奖我说：
『……结染上了我的颜色呢……我的颜色……太适合了，适合到令人颤抖啊……』
女友难得的娇羞姿态让我忍不住笑容满面。
我先去了飘着秋季桂花香的公园散步，一边小声地和夜长姬说话，一边坐在长椅上翻着她纤细的书页。
因为很久没被翻，夜长姬似乎有些紧张，感觉她正屏息等待着我手指的触碰，让我也跟着脸颊发热、心跳加速。
当我快要碰到那稍微泛黄的书页时，夜长姬像是屏息太久，忍不住「呼」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声音害羞得都有些颤抖，可爱到让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翻着那薄薄的书页……翻页……又翻页……在内文开始之前，夜长姬好几次发出甜美的叹息。
我的手指也渐渐发热。
慢慢地，我读起了故事的开头。
拿着书本的右手不时用食指摩擦上面的书角。
『……结……会留下痕迹的……不要一直摸啦。』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弱，还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
「嗯，对不起……你就让我摸一下嘛，我好久没摸了。」
『……唔唔……』
她轻轻吸气，像是努力忍着不发出呻吟，真是太可爱了。
变色的树叶之间洒下温和的阳光，微风轻轻柔柔。
啊啊……能在这么美好的日子，这么美好的地方，翻着我最喜欢的书……真是太幸福了……
度过一段短暂却很满足的时光之后，我走向下一个目的地。
夜长姬可能还想在公园多待一下，但是在室外待太久对她的身体不好，我得帮她多注意一点。
「回家之后再继续吧，下次要翻你翻到天亮。」
把夜长姬放回口袋以前，我把嘴唇贴近她的封面低声说道。
『……你想要的话。』
她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嗫嚅着回答。
「嗯，回家再继续翻吧，不过我们还在约会喔！我在网路上找到了一间贩卖可爱书衣的商店，一起去逛逛吧。」
『……我不要去书店，你都会看其他的书。』
「不是啦，那间店卖的是手工午餐垫或围裙之类的东西。那里的书衣都很漂亮喔，真想让你穿穿看。」
『……没有卖书吗？』
「嗯，大概吧。」
『那就没关系了。』
「好，走吧！我会帮你挑一件最适合的可爱书衣！」
我用手机查询地图，从大马路走进小巷，来到一间像秘密居所一样可爱的手工布制品商店。
布制的小袋子和托特包似乎很受欢迎，有一群国高中的女生叽哩呱啦地聊天边挑选着。
整间店里只有我一个男生，算了，无所谓啦。
还好一般人对我的评价都是朴素又不起眼，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也算是优点吧。别人一定不会注意到我。
而且我的口袋里还有夜长姬。
我是和女友一起来的，根本不需要害羞。
我要找的书衣放在最底端的货架上。
款式和尺寸比我想像得更丰富，而且这一区没有其他客人，空荡荡的。
「哇，真不知道该怎么挑，这个好可爱，这个也很不错。唔，要买哪一个呢……」
我看似自言自语……
『这两个让我挑的话，我要这个。』
但我其实是和夜长姬小声地对话。
「白色的也很适合呢。」
『白色……容易脏。而、而且……白色是结的颜色。』
「那就找个跟白色相配的颜色吧。」
『……后面那个樱花色的……』
「粉红色吗？这和你原本的颜色不一样，挺新鲜的。」
『结……你也喜欢这个颜色吧？』
「嗯。」
摊开的粉红色书衣与其说是可爱，更该形容为清纯高雅、充满女人味，是成熟的粉红色调。
『这个很好。』
「那就买这个吧，一定很适合你。」
我拿着粉红色书衣走到柜台。
「我是要送给女友的，请帮我绑上缎带。」
柜台的大姊姊听我这么一说，就微笑着回答：
「那我就帮你包装得可爱一点。你女友和你同年级吗？」
「她比我小一点，既文静又可爱。」
姊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夜长姬在口袋里喃喃说着：
『结……你太多话了。』
但她的语气甜蜜，感觉很开心。
大姊姊除了缎带之外还帮我贴上花饰。
「希望你女友会喜欢。」
「一定没问题！谢谢你！」
离开商店后，我觉得有点饿。
「我搜寻过女孩子约会时喜欢去的咖啡厅，附近有间不错的店，我们就去那里，然后我要帮你换上刚买的书衣。然后，我还想翻一下刚打扮好的你。」
『……我也……希望你翻我。』
我彷佛看见一位脸颊泛红、眼帘低垂着回答的乌溜溜长发小公主。
哇塞，夜长姬以前有这么娇羞过吗？礼物的威力还真惊人。
我走回大马路，找到了要去的那间咖啡厅。
此时正好错开了午餐尖峰时间和下午茶时间，很快就有空位了。
嗯，看起来确实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店家，既时髦又干净。
我看着菜单里那些装盘美丽、有大量蔬菜的健康料理照片，思索着要吃什么。要不要点烤蔬菜咖喱拼盘呢？啊，约会时吃咖喱好像不太合适，味道太重可能会惹夜长姬讨厌。那就点生春卷套餐吧，还附了馄饨汤呢。我抬头准备叫店员时……
咦？那个人……
我和夜长姬坐在最底端的一桌，离我们稍远处的窗边坐了四个女生。
她们每个人的长相、发型、服装都很有格调，里面有一位波浪卷长发女孩。
她纤细的身躯穿着水蓝色洋装，就像飘逸脱俗的妖精。
「真的是小萤耶。」
我脱口而出。口袋里的夜长姬用不高兴的语气说：
『……约会的时候……不准看其他女人。』
「不是啦，我跟你说过悠人学长妹妹的事吧？就是《咆哮山庄》那件事。那个长头发的女生就是小萤。」
我把夜长姬从口袋里拿出来，封面朝向窗边那一桌。
夜长姬注视着小萤，浑身散发着寒气，但她突然吸了一口气。
『嘶！』
怎么了？
她好像很惊恐……
『……』
之后她就不说话了。
「夜长姬？难道你认识小萤吗？」
『……』
夜长姬依然沉默，然后好像很害怕地说：
『……结，把我放回口袋。』
她似乎不想看到小萤。
为什么？
她真的认识小萤？
夜长姬和我在一起之前，是在姬仓家一个亲戚小女孩的手上。我和悠人学长也是在那女孩住的房子里认识的，所以小萤就算去过她家也不奇怪。
或许夜长姬当时见过小萤。
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小萤又不像我那个在北海道读医大的姊姊，她应该从小就很温柔婉约，绝对不会撕破书本。
店员走过来帮我点餐，我点了生春卷套餐，冰红茶餐后再送来。
我很想帮夜长姬换上刚买的书衣，但她不想离开口袋，而我也很在意小萤，所以眼睛一直盯着窗边那桌。
那些人是她学校里的朋友吗？
她和同学在放假时一起出来玩吗？
小萤笑咪咪的，看起来很愉快……咦？
此时她尴尬地垂下目光。
但她随即笑容满面。
仔细一看，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而且不时露出黯淡的神情……
难道她和朋友处得不好……？那些女生看起来都很乖，她们的感情看起来也不错，难道私底下会互相嫉妒吗？小萤是姬仓集团会长的女儿，在充满富豪的千金小姐学校里也是特别出众，而且她还是个美少女，说不定会有人因嫉妒而欺负她。
在素描簿上打叉、撕破画像的人说不定就是她们……
不，我不该无凭无据地怀疑别人。
可是小萤又露出了忧郁的表情……
『镜见子。』
口袋里传出冷冷的说话声。像是有根冰柱塞进我的后领，冻得我浑身颤抖。
刚才那个是夜长姬的声音吗？
镜见子……没想到我还会从夜长姬的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夜长姬躲在口袋里，用害怕又忧虑的语气对愕然屏息的我说：
『镜见子……经常露出那种表情……本来跟大家有说有笑……眼神却突然黯淡下来……脸色变得苍白……』
听到这番话，我的背脊更凉了。
小萤的表情和镜见子很像？这应该是危险信号吧？
可是小萤又没有中书本的毒。
真的吗？
说不定她已经……
生春卷套餐送来了。一旁附上掺入坚果的辣酱，看起来很好吃，但我却没心情品尝。
我完全没动自己的餐点，只顾着偷瞄小萤那一桌，这时有几位像高中生的男生走过去。
咦？是来搭讪的吗？
不对，看他们打招呼的样子似乎认识。难道是联谊？
小萤好像不知道这件事，她一脸困扰地和朋友说话，然后准备起身离开，朋友却拉住她的手，硬要她留下。
好啦，没关系啦，就当是学习一些经验嘛。那女生似乎这么对她说。
小萤无奈地垂下目光。
男生们坐下来，和四个女生面对面。
这根本就是联谊嘛。
白羽女学院的千金小姐也会找人联谊？这样不会违反校规吗？
那些男生的长相和服装也很有品味，看起来像是豪门少爷。
我不想批评他们「国中就搞联谊也太早熟了吧」，不过小萤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他们开始自我介绍了，其他人都很开心，小萤虽然也陪着笑脸，但她的表情很不自然。
她好像很想离开，视线偷偷瞄向柜台，手指在桌底下不断交缠。
接着又露出郁闷的表情。
──镜见子……经常露出那种表情……
视线低垂，感情彷佛渐渐抽离。
我拿起装着书衣的纸袋，起身走向小萤那一桌。
口袋里的夜长姬不安地叫着「结……」。
此时小萤身边的男生正在问她「你很紧张吗？你是第一次参加联谊吗？」，然后搭着她纤细的肩膀说「好了，放松点，放松点」，小萤全身一颤，正想要躲开……
「抱歉，我是萤的哥哥，我有一些事，要先带萤离开。」
小萤差点喊出我的名字，但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走吧，萤。」
我露出微笑，轻声说道。
「呃……嗯，哥哥。」
小萤说完就站了起来。
在画室见到她时，她态度成熟地称悠人学长为「大哥」，或许她在家里都叫他「哥哥」。
「对不起，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得回去了。真的很抱歉。」
小萤拿起包包，拉住我的手，用力到几乎整个人扑在我身上。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请你们继续联谊吧。」
我笑着说完就和小萤并肩离去。
我在柜台付清了自己和小萤的费用时，后面传来小萤的朋友和联谊对象疑惑的声音。
「咦？小萤的哥哥不是外貌出众的校园王子吗？」
「我表姊是圣条学园的学生，她说他又高又帅又有气质，有很多女生崇拜他。」
「我也听说他是姬仓集团的继承人，成绩优秀，又有领导能力，在管弦乐社担任指挥呢。」
「我几年前在派对上见过悠人先生，他非常显眼，大老远就会注意到，全身散发强大的气场，真的很帅气。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朴素眼镜男？身高还缩水了？」
悠人学长的评价降低了呢……
算了，无所谓啦。反正他的风评本来就高到离谱。
「对不起，我假冒你的哥哥把你带走。因为我若直接走过去跟你说话，一定会被他们赶走。」
「不会……我也很想离开……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要联谊……」
「嗯，我看到你的样子也这么觉得。」
离开咖啡厅后，我们边走边说话。
小萤听到我这么说就低下头去。
「悠人学长很担心你呢，他说你最近常常无精打采的，可能是因为母亲再婚吧。」
「这、这个……」
小萤的声音越来越细微。
我继续说：
「听说你房间的垃圾桶还丢着打叉的素描簿和撕碎的画像。」
她大吃一惊。
「那是！那个……因为我一直画不出满意的作品，所以才……」
小萤急着想要解释，但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一半就沉默了。她紧皱眉头，神情软弱地低下头去。
「悠人学长说你一向很珍惜画具，不会拿这些东西发泄情绪。」
「没……这回事……」
走在我身旁的小萤纤瘦的肩膀缩得更小了。
在我的口袋里的夜长姬听到这些对话会怎么想呢？
口袋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难道……是别人撕碎的？你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勉强，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
我故意这么问。
小萤转头看着我，非常坚决地否认。
「不是的！我没有被任何人欺负，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嗯，我也觉得是这样。
我确信小萤在学校没有被欺负。
话虽如此，她的烦恼应该还是和朋友有关。她难受得垂下目光，用饱含羞耻和罪恶感的语气说道：
「有问题的不是她们……而是我。」
就像初次见面时一样，透明的水滴从她白皙的脸颊滑落。
◇ ◇ ◇
在公园长椅上，小萤慢慢说出事情是从她父亲去年夏天过世后开始的。
我坐在一旁听着，不时给她一些简短的回应。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一直表现得很乖很听话。有谣言说我的父亲害死别人、侵占了别人的公司……每当亲戚聚在一起，我都会听到有人说父亲的坏话……」
竟然跟那种搞不清底细、浑身疑点的男人结婚。
小萤听见亲戚们皱着眉头窃窃私语，不禁担心自己如果做了坏事，父亲一定会被说得更难听，说她「果然是那男人的孩子」。
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压抑自己，尽量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模样。
悠人学长也把自己父亲批评得一无是处，说他是个老大不小还游手好闲的问题人物，但悠人学长并不会因此把父亲当成反面教材，变成一个乖孩子。应该说，他反而还一脸无所谓地为所欲为。
妹妹小萤的个性似乎比哥哥悠人更纤细敏感、正经八百。
「去年父亲过世后，我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要改变自己。之前我老是在母亲的画室里画画，都要有母亲或哥哥陪着才会出门……我打算之后要多交朋友，多出去玩，还有恋爱……我也想试试看……如果我能过得精采充实，父亲在天上也会感到安心吧。」
想交朋友很合理，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谈恋爱，或许女生都是这样吧。
变得积极的小萤先从交朋友开始。想和她交朋友的人想必不少吧，没过多久，她在学校就交到不少朋友，放学后和假日她都和那些人一起出去玩。
「我一开始很投入……很努力地配合大家。可是……我越来越觉得痛苦……跟大家一起玩、一起聊天……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小萤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放在腿上的双手抓紧裙子，彷佛她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她们既温柔又开朗，看到我神情落寞都会很担心，带我去吃美味的水果百汇，邀我去看戏、听音乐会……」
「可是，我真的开心不起来。我在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脸部僵硬，非常难熬……我心里一直想着如果被大家发现我不开心，那该怎么办呢……」
「她们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太奇怪了。」
小萤在父亲过世后决心要多交朋友、积极向上地生活，但是和朋友相处让她疲惫不堪，这件事令她充满了罪恶感。
她想再像从前一样，在画室里悠哉地画画。
那样更令她感到安心和愉快。
可是她必须多交朋友，和大家相处融洽，才能让父亲放心。
还有母亲和哥哥……
当她正在纠结时，母亲决定再婚。
而且母亲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新弟弟或妹妹。
「高见泽先生人很好，又很可靠……母亲和他结婚我真的很高兴，我也很期待多一个弟弟或妹妹，一定会很可爱的。」
「可是，我连跟朋友正常相处都做不到，一直卡在原地，而母亲在父亲过世后却能活得闪闪发亮，不断地向前迈进──除了再婚之外还有了新的孩子──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很难过……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母亲一样……」
她在素描簿上画了母亲和高见泽先生的画像，是打算送给他们当礼物。
可是因为隔了一段时间没画画，她怎么画都画不好，就算一再重画都无法满意。
「我……究竟做得了什么呢……跟朋友在一起没有快乐只有痛苦，连画画都画不好……」
小萤心中充满悲伤和绝望，所以她撕破了画不好的画，把素描簿的封面打叉、丢进垃圾桶，趴在床上无声地哭泣。
否定小萤的并不是她的母亲或高见泽先生，而是她自己。
一想到她的心情，我就因无助感而心痛。
不是这样的。
小萤，「正确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母亲活得那样强悍、那样光芒四射，但我不只没谈过恋爱，就连跟朋友都相处不好……我明明想要跟大家一起开心，心里却越来越痛苦……」
小萤抓着裙子的手微微颤抖，声音越来越哀伤。我语气坚定地对她说：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勉强自己和学校的朋友一起玩了，独自一人画画更适合你。」
我听到夜长姬在口袋里吸气的声音，小萤则是疑惑地看着我。
「可、可是……没办法和大家正常相处，一个人躲起来做自己有兴趣的事不太好吧……」
「什么才是『正常』呢？每个人对『正不正常』和『好不好』的定义都不一样，只要没有伤害别人，没有否定别人对『正常』的定义，你大可继续保持自己对『正常』的定义。」
带点蓝色的清澈眼眸震惊地闪烁着。
「真的吗……？」
小萤像是勒住自己脖子似地不断自我否定，把「一人独处比和大家在一起更放松更愉快」的想法视为不好的、不对的，但她一定很希望有人来告诉她「没有关系」、「你没有错」、「你应该接受自己的个性」。
因为她已经无法自我肯定了。
所以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断言说道：
「嗯，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小萤睁大眼睛凝视着我。我用毫无阴翳的明亮语气说道：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画画比和朋友玩更快乐，那样对你来说就是『正常』。其实我能听见书本的声音喔，看在别人眼中，这样一定很不正常、很奇怪吧？可是这对我来说就是正常，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从口袋拿出淡蓝色的薄薄文库本，把那高雅的封面朝向惊愕的小萤。
「你看，这是我的女友。她很漂亮，又很可爱，非常爱吃醋，拗脾气时就不跟我说话，但我最爱她这个样子了。」
夜长姬突然被我拉出来介绍给小萤，惊慌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呃……呜……啊……呜……』这种无意义的声音。
小萤也是一样，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让我不禁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眼珠会掉出来。
「呃……啊……那个……」
她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不成句的声音之后，不知所措地打招呼说：
「那个……你、你好，女友小姐。」
「她叫夜长姬。」
「夜、夜长姬小姐……初次见面。」
小萤把双手贴在膝上鞠躬行礼，夜长姬依然惊慌地说不出话。
『啊……呃……』
看到小萤红着脸有礼貌地问候，夜长姬应该不会觉得她像镜见子吧。
「夜长姬也向你问好。」
『我、我才没说……』
小萤的眼睛和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望着我说：
「你跟我哥哥说的一样呢。哥哥告诉过我『结能跟书本说话』，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原来是真的。」
我也笑着回答小萤：
「嗯，我听得见书本的声音，所以我要告诉你画室里的《咆哮山庄》对你说了什么话。」
◇ ◇ ◇
我传Line联络悠人学长，他立刻打电话给我，接着我就和小萤来到圣条学园的音乐厅。
上次我来到顶楼的画室是在白天，而此时的画室充满了鲜艳的夕阳余晖。
天花板的彩绘玻璃照进朱红色光辉。
桌上摆着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厚书。
应该是悠人学长从书柜拿出来的。
我用双手捧起沉重的书本，朝那有如暴风荒野的深蓝色封面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
悠人学长和小萤都屏息注视着我。
我要告诉你画室里的《咆哮山庄》对你说了什么话。
刚才我对小萤这么说。
我也在手机里告诉过悠人学长，我已经知道《咆哮山庄》对她说了什么。
为了把这些话告诉他们两人，所以我才请他们来画室。
墙上挂满了裱框的绘画和大量的素描，其中有肖像画，也有风景画，每一幅画的线条和色调都很强烈。
这画风清楚地表现出作画之人强烈而奔放的个性。
我对迫不及待的两人开口说：
「小萤，你难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对母亲的《咆哮山庄》说话，是因为那本书对你而言很特别吧？」
「我听悠人学长说过，你母亲读过那本书很多次，但这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这本书有两位主角──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你是不是把希斯克里夫当成了过世的父亲呢？」
小萤非常惊愕，悠人学长稍微睁大眼睛，随即露出微笑。
这一定就是「正确答案」吧。
「悠人学长说过，你父亲过世后，你自己去买了《咆哮山庄》回来读。我想，你大概是因为很想念和希斯克里夫相似的父亲吧。」
那个偏执的男人摧毁了两个家庭，把一切据为己有。我把小萤的父亲比喻成像荒野风暴一样的反派角色或许有些失礼。
但小萤很悲伤地说过，亲戚们经常说她父亲的坏话，说他害死别人、侵占了别人的公司，说他搞不清底细，浑身疑点。
悠人学长说过小萤的父亲能力非常好，是他母亲的工作伙伴。
他一定是个头脑聪明、工作出色的人。
这些特质也令人想起了希斯克里夫。
我没有亲眼见过小萤的父亲，说不定他还拥有其他和希斯克里夫相似的特质。
小萤用飘忽的声音喃喃说道：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父亲……很像希斯克里夫。」
她垂下眉梢，眼眶含泪，大概是想起父亲了吧。
虽然大家都在说她父亲的坏话，但她一定很爱自己的父亲。
为了不让父亲受到更多批评，她努力地当个乖孩子。她甚至为了让父亲放心，决定要多交朋友、积极地过日子。
「因为你把父亲视为希斯克里夫，所以你也很羡慕跟希斯克里夫热恋的凯萨琳，也想试着谈恋爱，对吧？」
小萤面红耳赤地回答：
「是的。」
女孩子因为看了爱情故事而开始梦想自己也能这样爱人、也能这样深受别人所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以小萤不只想交朋友，也想谈恋爱。
我以前怀疑过，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要谈恋爱？这想必就是答案。
一切都和《咆哮山庄》有关。
「可是，和朋友一起玩让你觉得压力很大，你因此怀抱着罪恶感，对自己越来越悲观，不知道自己这种个性有没有办法谈恋爱。没错吧？」
小萤面颊泛红地回答：
「是……是的。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的想法？简直就像魔法师。」
她用感叹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的母亲活得那样强悍、那样光芒四射，但你不只没谈过恋爱，就连跟朋友都相处不好……」
「你还跟我说，你在父亲过世后一直停留在原地，但你母亲不只谈恋爱、结婚，还有了孩子，你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母亲一样。」
「啊……」
小萤发出惊呼，表情越来越羞赧。
「萤，母亲非常地与众不同，像她那样的人本来就不多。」
悠人学长在一旁说道。
「呃……嗯。」
小萤一定也很清楚。
母亲是特别的，她不可能变得像母亲一样。
就算这样，看到母亲活得光芒四射，她一定还是会感到悲伤心痛吧。
所以她在画室里抱着母亲的书，自问着：
『为什么我没办法变得像母亲一样？』
母亲明明那样类似被希斯克里夫深爱着的凯萨琳。
「小萤，悠人学长说得没错，这本《咆哮山庄》要告诉你的也是这件事。」
红着脸低着头的小萤再次缓缓转头看着我。我温柔地看着她那胆怯的眼睛，说道：
「我把这本书称为凯萨琳小姐。她说的是英语，所以我一开始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听到『切雷索尔，切雷索尔，凯琳，凯琳……』，像是在念经一样。」
「但我后来读了附日文翻译的『咆哮山庄』电影对白全集，又跟那本书聊了一下，反覆播放DVD，听演员们的表演……我终于搞懂了。」
「虽然我不是全都理解，但我已经知道凯萨琳小姐最想告诉你的话了。」
小萤深吸一口气，悠人学长也专心地听我说话。
我朝他们两人举起凯萨琳小姐，露出笑容。
原本沉默的凯萨琳小姐又开始说起那句话了。
像是热情奔放的成熟女性。
又像是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用那变换自如的声音、如荒野狂风的咆哮一般强而有力地说：
『chainless soul.』
「chainless soul──不可束缚的灵魂。」
『You do not need to be like Catherine.』
「你不需要变成凯萨琳。」
我复诵着她说的话，声音回荡在黄昏时分的画室。
「《咆哮山庄》的作者艾蜜莉•勃朗特就像希斯克里夫和凯萨琳一样，既强悍又孤独，而且极度向往自由。那本对白全集凯西小姐告诉我，艾蜜莉的某首诗就是这么说的。」
我慢慢地背诵出彷佛浓缩了艾蜜莉的一切、既强劲又纯粹的诗句。
「我对财富嗤之以鼻，
对爱情一笑置之；
名与利皆是幻梦，
天一亮就消失无踪。
我若要祈祷，
只有这句祷词：
『愿能放下心头重担，
获得自由。』
这短暂一生走到尽头时，
我只求一件事：
无论是生是死，
都要有坚强而不可束缚的灵魂。」
凯西小姐说完以后，兴奋地问我「怎样？很棒吧！感动到浑身发抖了吧？」。
她还说，最后一句的「不可束缚的灵魂」特别动人心弦。
听到这句话，我才想到「啊……原来如此」，开始明白那句意义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之后小萤和我分享她的烦恼，我终于想通了。
凯萨琳小姐想要告诉小萤的话就是……
「小萤，你不用变成凯萨琳，也不用变成你的母亲，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还有，你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就算旁人觉得这样太孤僻，觉得你做错了，你也不需要被那些意见束缚！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做决定！」
这样就可以了吧。
凯萨琳小姐要对小萤说的就是这些话吧。
从我怀里传出的声音变成了温柔的语调。
（插图w4）
听起来还是很像念经。
但感觉却很温暖。
小萤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泪水在眼中打转。悠人学长温柔地搂住她纤细的肩膀，说道：
「『chainless soul』……你知道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句话吗？现在的母亲看起来比谁都自由，但高见泽先生跟我说过，母亲的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她深受姬仓家的束缚，有很多事不能做，她一直拼命地试图挣脱锁炼……他还说，母亲在青春时代一直努力追求『chainless soul』。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母亲也曾经很苦恼、很挣扎，为此消沉不已喔。」
「……母亲……会这样吗？」
小萤一脸疑惑地喃喃说道。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母亲也会有这种心情。
小萤或许正在这么想，她的眼神闪烁不定。
沉重的深蓝色书本在我的怀里用柔和的声音继续说话。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祝福，就像风暴平息之后从云缝中洒下清澈的光芒……
「这本书一定一直看顾着你的母亲，默默地支持她努力斩断锁炼、渐渐成长为一个坚强自由的成熟女性。」
就算小萤的母亲听不见她的声音，就算任何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就在这里。
（插图012）
我一直看着你。
我相信你的坚强。
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出你的人生。
她一定不断地这么说着。有时激烈，有时温柔。
而且，她也温柔地看顾着女儿小萤。
我用双手把深蓝色的书本递给小萤。
小萤接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这次她没有哭，而是面带笑容对着书本说：
「谢谢。我也不会再害怕孤独，我会挣脱锁炼的束缚，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样的小萤一定闪亮得不输她的母亲。
◇ ◇ ◇
小萤要先回家了，我和悠人学长一起送她。
她神色开朗地看着我说：
「我想起来了，我在父亲过世之后读《咆哮山庄》，并不是想和凯萨琳一样谈轰轰烈烈的恋爱，而是想和她的女儿凯西一样，和一个能温馨互相陪伴的人谈恋爱……」
对白全集的凯西小姐说，凯萨琳的女儿和表哥林顿结婚之后过得很幸福。《咆哮山庄》以这对相爱的年轻男女的温馨场景做为结尾，是个充满希望的故事。
「虽然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多的心力，但是迟早有一天……啊，我毕竟不是凯西，所以当然是用自己的步调。」
「嗯，喜欢的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出现的。还有，我觉得你也可以跟朋友分享一下你的想法，或许会有人远离你，或许也有人愿意和你维持适当的距离继续当朋友。你也可以研究看看，要维持多远的距离才不会让自己感到难受，总有一天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距离。」
小萤乖巧地点头回答「好的」，注视着我的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神色。
「……以后我会继续来这里画画，你可以再来看我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聊聊。」
「当然，你随时都可以找我聊。」
我笑着回答，小萤又开心又害羞地红着脸说：
「谢谢。我很期待。」
然后她说着「那、那就下次见」，腼腆地离开了。
那大波浪长发飘然消失在门外。啊啊，她真的美得像妖精一样。
我也露出笑容，心想「小萤恢复精神真是太好了」，我身旁的悠人学长一脸轻松地说：
「哎呀……事情发展成这样了啊。无妨，我也很乐见你成为我的妹婿。不过，要加入我们家，必须能用英语说日常会话喔。看来还是得特训。」
说什么傻话啊。
夜长姬听到这番话，在口袋里用冰冷的声音说：
『……结……你明明说你喜欢日本风的美少女……竟然迷上姬仓家的小丫头……看得都心神荡漾了……竟敢劈腿……我要诅咒你，判你狂舞之刑……呜呜，我才不会让你和人类小丫头结婚……』
「呃，我才不想加入用英语说日常会话的家庭，而且我已经有夜长姬了。你听到了吗？夜长姬？」
『诅咒你……诅咒你……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诅咒～～～～』
唉，她又开启暗黑模式了。
我本来还期待今晚可以尽情翻阅穿上我送的成熟粉红色书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夜长姬呢。
大概是我急着向夜长姬和悠人学长解释的模样太好笑了，画室书柜上的书本们都用不同国家的语言开怀地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