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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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实相浩二郎望向窗外,才发现事务所的招牌灯没关,他离开电脑,逃也似起身关上。

  浮现在白底压克力板上的「回忆侦探社」几个字顿时失去色彩。

  他抬头看时钟,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和委托人约好九点领取报告书,还有四个小时的缓冲时间。三小时完成报告,再把校正工作交给八点起床的妻子,接下来整理完照片等资料,说不定还能悠闲喝上一杯咖啡。当然,前提是须将三十分钟前入侵的瞌睡虫一扫而空。

  浩二郎不擅敲键盘。五年前辞去京都府警的刑警一职,除非必要,他尽量不碰电脑。他爱用粗字钢笔,字迹不算漂亮,但清楚好读,风评不错。自从踏入这行,他渐渐地学会独自完成报告书编辑,但他也到这时才认识数位资讯的简便性。考虑到效率,浩二郎深深体悟,坚持用自豪的钢笔字写原稿只会拖累进度,于是逐渐改用键盘。

  浩二郎起身关灯,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清晨的薄雾缭绕在眼前的京都御苑四周,路边还有一对散步的老夫妇。时序迈入七月,但拂在脸庞的微风并未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气。

  无论写过几次「回忆侦探报告书」,浩二郎仍觉得这门差事劳心费神。委托人寻找回忆,而非人或物品。调查内容是否获得认可,报告书写得好不好是关键,委托人的主观判断决定一切。

  侦探委托备忘录上明载,若报告书不得认可,委托人只需缴付成本开销。利用别人的回忆换成金钱一事,常让浩二郎感到愧疚。浩二郎最初并未打算将搜寻回忆当成工作,更别提一门生意。独子逝世后,浩二郎将所有精力放在办案,忽略耽溺酒精的妻子,家庭步步崩坏。

  毕竟,失去一个读高一的儿子,打击非同小可。他的儿子在冬天的琵琶湖溺死。

  滋贺县警的搜查课在他儿子用暑假打工买来的全新电脑中,发现一篇疑似遗书的诗,研判他自杀。虽然平时几乎不在家,但浩二郎笃定儿子不会自我了断;更别说身为母亲的三千代,她完全无法接受儿子自杀的事实。浩二郎不相信滋贺县警提出的结论,独自进行调查。然而,警方不允许他恣意妄为,与上司发生过无数冲突后,浩二郎提出辞呈。

  现在他有空了。查明儿子的真相,或陪妻子治疗,他都可以自由进行,再也不必受到任何制约。

  三千代的病情若继续恶化,可能会从酒精性肝炎变成肝硬化,接着也许会迎来死亡——浩二郎怜惜不已出现幻视、幻听,人格也开始崩坏的妻子。妻子总盯着与儿子相关的事物,比如妈妈手册、相本、小学时期的联络簿与教科书,整天反复听儿子喜欢的CD。无法接受浩志死去的心情,将她囚禁在过去。

  她一头栽进回忆,否定当下生活。

  过了一阵子,她沉溺酒精,说服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孩子,钉死浩志的房门。她不断与回忆对抗,最后遍体鳞伤。

  浩二郎尽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为了解决浩志的事件,支持妻子,浩二郎下定决心,接下来要为她空出大把时间。

  2

  某日,浩二郎遭遇一件事,了解回忆对人生的意义。

  一如往常,他带着妻子到K大医院。在看诊结束前,他想晒晒初秋阳光。医院的玄关到大路间,设置大片奢侈的广场空间。他找张长椅坐下,既可享受日光浴,又看得到妻子出来,十分合适。

  他找张长椅,正要坐下时,忽然听见一道叫声:「喂,你给我站住。」

  他转头看,空无一人。

  三十公尺远处,一头棕发,穿宽松T恤的年轻人朝这里跑来。一位初老妇人则蹲在年轻人后面。

  他猜是街头行抢。浩二郎的身体自然反射,他不朝年轻人的正面,而冲向偏左侧的位置,撞击对方的肩膀。年轻人闪避不及,失去平衡跌倒。

  年轻人的脸险些撞到地面,但浩二郎抓住他的手臂,转身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对方的头部。逮捕术的原则就是极力避免对方受伤。虽然数个月前已辞去刑警,但体技深深烙印在浩二郎的身体中。唯一让他觉得不习惯之处,就是即使擒住对方手臂,确保人身安全,却没有逮捕他的权力。

  「可恶!我还她就是了嘛。放开我啦,大叔。」听到年轻人大吼,实相的脑中掠过送交警察的麻烦手续,不自觉松开力道。

  年轻人甩开手臂,啧了几声就当场逃跑。

  浩二郎苦笑着,拾起被抢匪丢在地上的提包,亲手交给步履蹒跚的妇人。

  「太太,你没受伤吧?」

  「真不好意思,谢谢,多亏帮忙。要是弄丢这东西,我……」妇人不停点头道谢。接着,她从提包中掏出看起来很有历史的皮革制钱包。她爱惜地摩娑几下,又收进提包。

  「我猜他大概来不及抽走里面的东西,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老练的匪徒通常会迅速抽走钞票。这些老手不会像那名年轻人,紧抓着包包逃跑。

  「钱不要紧,我出门没带太多钱。钱包还在就行了。」

  「这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浩二郎脱口时,发现自己多嘴了。这句话隐含着另一个意思:如此破旧、斑驳的钱包有什么价值?

  「这是我儿子用他第一份薪水买给我的。修修补补,用了二十年了。」老妇人似乎看穿浩二郎的心思。

  「用惯的东西最好了。」

  「是啊,得好好谢谢你。」

  「不用,这份心意就够了。」

  「不,要是弄丢钱包,我会失去活着的动力。真的很谢谢你,感激不尽。」

  不管浩二郎怎么拒绝,妇人丝毫不退让。不得已,浩二郎提议请她在院内的西雅图咖啡店喝杯饮料,才得到妇人首肯。

  3

  浩二郎前往妻子的诊间,告诉认识的女护理师自己的去向,再度回到咖啡店。他和妇人没有共同的话题。既然在医院相遇,很自然地就聊到关于生病的事情。

  「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身体健壮得很,主要是太太身体不好。你呢?」浩二郎问妇人。

  「腰痛和腱鞘炎,还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不过,我现在可不能倒下。」

  妇人散发出想吐露心事的氛围。浩二郎想,离妻子结束问诊、批价还有一个小时,相逢有缘,他决定听妇人吐苦水。

  「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儿子,他长年卧病不起,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浩二郎忍不住覆诵。

  听说就算是慢性疾病,至少半年就会被迫转院或出院。姑且不论高龄者的疗养状况,从妇人外观年龄推算,她儿子应该是壮年。那名青年若不是非常严重的疑难杂症,就是罹患身体无法自由活动的重病。

  「他发生事故时撞到头,无法恢复意识。」

  她儿子因为事故的后遗症,现在只能眨眼和活动右手的手指。

  「原来如此。」

  「为了居家照顾儿子,我们改建房子,但我丈夫改建完没多久,就骤逝了。前阵子才办了十二周年忌日的法会。」

  由于医院互踢皮球,她儿子转了好几家医院,最后他们选择居家照护,重新翻修家中。妇人的腰痛和腱鞘炎应该来自于长年照护累积的伤害。她人生不顺遂,始于一桩意外。家里打造成适合居家照护的环境后,丈夫却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去世。当年年仅四十八岁。

  这是儿子用第一份薪水买的钱包,再怎么破旧,她依旧珍惜。浩二郎完全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这个钱包……」妇人双手伸进提包捧出钱包,接着继续说。「他用第一份薪水买给我的。他那时在印刷工厂实习的薪水大概只有七万圆左右,扣掉滋贺租屋吃饭的费用,手头仅有四万圆。」

  儿子从剩下的薪水购买要价两万圆的钱包送给母亲。她至今无法忘怀许久未回家的儿子骄傲地将钱包递给她的表情。妇人从未看过如此高级的皮革钱包,她非常在意价钱,循着包装纸的印刷字往该店探查。一周后,儿子遭逢事故。他骑着速克达从滋贺回老家京都,在国道遭到砂石车追撞。

  「警察说没死已经是奇迹。幸好,他活下来了。」

  浩二郎不是没看过意外事故后从濒死状态起死回生的案例,但他并未遇过有人埋首二十年照护病人,还笑眯眯地说,幸好他活下来了。

  「不过……我儿子的病情最近不乐观。」妇人喃喃细语。

  「这么辛苦的时候还遇到这么不幸的事。」实相叹息。

  「一看到钱包,我就会想起他念小学时受过伤,升上中学后离家出走,读高中时和我先生大吵一架。好的回忆不多,尽是操心事。我心想,虽然辛苦,但也都熬过来了。要是弄丢钱包,儿子好像会离我越来越远……我一直很珍惜它。」

  妇人回忆儿子生病前的点滴,撑过辛苦的照护时期。老旧的钱包象征健康时期的儿子,也是祈祷儿子康复的寄托。不难想象妇人历经多艰苦的操劳。但看到儿子的钱包,她就能得到慰藉,努力活下去。

  ——回忆。

  浩二郎回顾过去四十五年的人生,几件回忆至今深深烙印脑海。每当他站在人生的分歧点,都会想起这些,反省,然后得到疗愈。他辞去刑警一职后,这股心情特别强烈。当时他坐困愁城,掠过脑中竟是九年前病死、生前也是刑警的父亲。

  浩二郎的老家在京都北郊外,现由哥哥建一居住。哥哥改建老家庭院,开一间叫「无心馆」的剑道馆。这处称为洛北地区,浩二郎小时候一家人住在此。家紧邻山脚,若走入深山,可见小溪潺流,是捕捞香鱼或山女鱼的绝佳游憩场所。

  七岁的浩二郎冒险精神旺盛,与人比试胆量,闯入告诫傍晚时分不准进入的山林。不懂得黑暗恐怖,少年浩二郎失去方向,在森林里迷路。两天后,他被当地的消防队救出。这两天,他肚子饿就喝溪水,虽然疲累,但健康无碍。他担心父亲大发雷霆。当父亲赶去医院时,浩二郎躲在棉被里,痛哭流涕地道歉。

  平安无事就好。

  父亲隔着棉被紧抱浩二郎。此后,浩二郎不曾夜晚入山。

  浩二郎还有另一个同等重要的往事。某日,父亲逮捕过的杀人犯来到家中。那人出狱后最想见到的人是浩二郎父亲。父亲还特地迎接他回家。中学生的浩二郎认为父亲把杀人犯带回家,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威胁,这是非常鲁莽的行为。老实说,他觉得杀人魔很可怕,而且瞧不起有前科的人。这份心情反应在他的行为。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礼貌地打招呼,但浩二郎视若无睹。

  瞬间,父亲揪住浩二郎的胸口,甩他一个巴掌。一下而已,但他至今记得那份疼痛。谅解犯错者的心,给我变成那样的人!父亲说完话,缓缓松开紧揪胸口的手。

  浩二郎听母亲说,因为卧病在床的母亲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苦苦哀求他杀死自己,那人才吞泪用枕头闷死母亲。男人害怕而选择逃亡,躲避追捕。父亲抓到他那天,一回到家,就直说工作很累,不停地挥舞竹刀到深夜。然而,仅管了解事情原委,浩二郎仍无法理解自己被打的原因,憎恨着父亲。

  脸颊的痛与隔着棉被的温暖拥抱,反复出现在他脑海。某刻,他豁然开朗。

  那是对弱者的慈悲。

  一边是反省自己失败而哭泣的儿子,一边是亲手杀死不希望她死的母亲并在监狱服完刑的犯人,两者共通点是精神软弱。原来父亲教导自己,这种人需要关怀。

  若父亲还活着,看到由于浩志之死而身心俱病的妻子,会说什么呢?看到怀疑儿子死因不单纯,为了调查真相,不惜脱离组织的刑警,又会说什么呢?思及至此,浩二郎脑中掠过父亲的拥抱。

  一起受苦,不也是慈悲吗?

  浩二郎提出辞呈后,心境反而海阔天空。

  妇人道别时不停点头道谢。

  人们认为藏在物品背后的的回忆,重要性远大于本身价值。有时,活过的足迹就是生存的意义。浩二郎从妇人身上体悟这个道理。

  浩二郎做为刑警,成天看到人心黑暗面,如今心灵仿佛被洗涤一番。妇人极度珍惜色泽斑驳的钱包,以及回忆儿子健康时受到鼓舞的模样,让浩二郎开始觉得帮忙别人寻找与回忆相关的人、事、物,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与妻子两人将时间花在帮助有困难的人,并且经思考后行动。当志工也无妨,只要帮到别人,这对无法将浩志之死视为回忆的妻子是很好的精神复健。他抱着这样的心情,从事回忆侦探这份工作。

  他在自家挂上看板,立刻引来当地媒体采访,委托量大增。主要案件大多是帮忙战后世代寻找遗失物。然而,免费调查反而让人起疑——媒体上开始出现这样的意见;另一方面,委托人有愿意支付一笔远高于必要开销的侦探费。因此,浩二郎决定将收费标准订为必要开销加上报告制作费,成为真正的「回忆侦探」。

  因为续住在原本的家会阻碍妻子复原,他们买下一栋屋子正式开业,当作住家和事务所。前屋主是税务代理士。

  浩二郎深切体悟,回忆是一把双面刃。可以使人禁锢在内心世界,就像自己的妻子;也可以成为人活下去的动力,就像珍惜钱包的妇人。

  人生无非就是回忆的累积。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活过的证明。喜怒哀乐全藏在回忆中,充满人性,而深入挖掘就是回忆侦探的工作。

  若真心想与他人的回忆打交道,就须以慈悲待人。他仿佛听到死去的父亲这么说。

  透过回忆侦探这份工作,浩二郎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与妻子都能接受浩志之死,并一起取出存放在事务所三楼的儿子遗物,将之化为回忆。

  4

  自己对咖啡的接受度越来越高了。刚才喝过长时间保温的黑咖啡,却无法赶走睡意。现磨现煮的咖啡香味更能有效驱赶瞌睡虫。浩二郎心里如此想着,眼睛盯着咖啡机时,玄关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及熄火声。

  得救了。

  那是行政兼调查员一之濑由美。三十四岁,离过一次婚,九岁女孩的母亲。她是骑着750cc的重机骑士。

  由美原是护理师,浩二郎与她在妻子看病的医院中认识。她善于照顾人,据说在院内当到护理长。然而,她后来与利用职权骚扰女护理师的医师冲突不断,最后辞去医院职务。事务所成立之初,浩二郎只是请她来帮忙,但委托量快速增加,由美逐渐变成事务所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又熬夜了,我就知道。」

  腋下夹着安全帽走进事务所,由美操着温言软语的京都腔。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她位750cc的重机骑士。

  「老样子,思绪一片模糊,没由美的咖啡就是提不起劲。」

  「好的好的,我来泡。」由美回话,把安全帽放在自己座位下面,走进更衣室,准备把一身红白相间的骑士装换下。她换上鲑鱼粉的衬衫,配上棕色裙子,看起来紧实挺拔,宛如高F的模特儿。

  「不可以老是熬夜啦。要不要去做一次健康检查。」

  「不用了,身体强健是我的卖点,若去健康检查,不就坏了我的招牌了吗?」

  「我看你是不敢吧。」

  由美在厨房清洗餐具,熟练地把咖啡豆放进磨豆机,按下开关。

  当咖啡香飘散在事务所中,浩二郎又提起劲继续与报告奋斗。

  「还要再花点心思。」浩二郎看着电脑萤幕低喃。

  报告书已经写完了,但为了琢磨贴近委托人心情的字眼,须一字一句推敲。虽然按照报告书的体裁来说,照着时间轴把调查过程写下即可。但浩二郎偏好推测委托人的心情,思考对方对回忆的期待,尽量写出符合期待的内容。

  比如说,好不容易找到想见的人,对方却已去世;或对方想不起委托人是谁,这些状况都很常见。无法重逢的失落感,须用别的幸福感来填补。例如,强调对方的人生过得很好,一生都过得很幸福。

  浩二郎不说谎,但有时光事实就够令人伤心。如何不捏造事实而让真相自然浮现,这考验侦探的本事。回忆侦探和调查杀人命案或外遇事件的征信业者,本质上完全不同。

  「由真谁顾?」浩二郎盯着指着六点的时钟,问端来泡好咖啡的由美。由真是由美的独生女。

  「现在放暑假啦,送去我妈那了。」

  「暑假啊,没有小孩都忘记还有这东西。」

  「小时候都希望早点放长假,身为母亲反而希望学校赶快开学。」

  每年暑假,由美都将女儿寄放娘家。她老家在京都市郊外大原的山中,自然环境丰富,气温较低,对小孩来说极为舒适。

  「三千代姐应该还没那么快下来,我帮你校正。」

  由美称浩二郎妻子三千代姐,她在医院时就如此唤她。

  「也好,这样早点做完。她八点后才会下来,雄高大概也拍完戏才来,佳菜的上班时间也还没到。」

  本乡雄高三十二岁,他是透过浩二郎哥哥介绍来的打工青年,立志当演员。他也是浩二郎哥哥剑道馆门下的弟子。最大愿望是当上时代剧演员,进来工作前已经和浩二郎说好,只要太秦1那边有工作,以拍戏为优先。他最大的烦恼就是年纪不轻了。听他描述,鹿儿岛乡下的双亲唠叨不停,不是快点成家,就是回老家帮忙务农。

  话说回来,假设雄高现在回老家,最伤脑筋的人应该是浩二郎。他不在的话,跑外务的人就剩浩二郎,他到时势必推掉三成以上的委托。最好的状况是雄高继续当临时演员,同时帮忙回忆侦探社。

  另一位员工橘佳菜子是个二十七岁,个子娇小的女性,身材纤细,外表给人柔弱的印象。体弱多病的她高中毕业后,每份工作都待不久,有些甚至没几天就辞职。她很愿意工作,也很努力,但身体不配合。浩二郎知道,她的身体这么差,是因为她在十七岁时遭遇的事件。十年前,浩二郎负责办一起杀人命案,佳菜子正好是被害者。

  佳菜子遭一名陌生男子纠缠,她的双亲向当地伏见警察局报案。然而虽然那名男子会打电话、写信给佳菜子,甚至曾戴棒球帽加太阳眼镜尾随,但没具体犯行,警方没采取行动——不,应该说该辖区负责人并未主动采取行动。

  但橘家接到莫名电话与没贴邮票的信次数却增加,显见那名男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家人都相当害怕。之后,双亲数次登门警察局,每次都提出证据,希望警察至少查出男子身份。但双亲期望落空,悲剧突然降临。

  从大型商店街转进狭小巷弄后,眼前是处造酒厂林立的住宅区,佳菜子的家就在这里。

  当时是星期六早上,佳菜子参加完书法社从学校回家,准备好下午要到补习班。那时她正等着上同间补习班的朋友来。自从怪人缠上,她都先和朋友约在自己家碰面,再一起搭公车。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朋友还没现身,担心不已的佳菜子决定到商店街的派出所看状况。她不经意地往派出所瞄一眼,朋友正和警察说话。一问之下,原来朋友在商店街时被可疑的男子抓住手臂,事后急忙跑到派出所报案。

  男子戴着棒球帽和太阳眼镜,和纠缠佳菜子的男子特征一致。没想到那人不只针对自己,连朋友也不放过。佳菜子大受影响,打消上课念头。请假后,两人回家,见到难以置信的景象。

  当浩二郎匆忙赶到现场时,佳菜子的父亲倒在玄关,背部插了一把菜刀。母亲在客厅被人笔直一刀划过颈项,倒在血海中。

  佳菜子描述状况时,口吻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浩二郎见状便明白她创伤极深。他听哥哥说,假使用日本刀等锐利刀器快速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当事者可能会在什么也没察觉的状况下死去。佳菜子的情况类似,一瞬间目睹双亲惨死的冲击过大,情感不及反应。

  浩二郎推测正确。之后,佳菜子因为过度呼吸症,接受精神科治疗,住院一年半。佳菜子出院,起因于某名男子跳楼自杀。那人在遗书中细述杀害她双亲的始末。

  浩二郎向上司反应,光凭一纸电脑打的文章,实在很难让人信服。但遗书甚至描述未公开的现场情报,这视为关键的证据。

  佳菜子今年年初突然说她想来「回忆侦探社」上班。再次相会时,她已经变成成熟的大人。她在那件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浩二郎除了在面试询问她部分经历外,一无所知。

  5

  「你这份报告是佳菜第一次接手的案件吧。」由美探头看电脑一眼。

  「嗯,但线索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温暖的字迹。佳菜学过书法,第一眼就注意到字迹特征。她这次表现很好。」

  佳菜子是否已经走出过去的创伤?表面无法得知,但透过参与案件,浩二郎从她的眼神中看见一股力量。佳菜子非常认真地体会委托人的心情。因此,这次名为「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的案件才能圆满解决。再也没有比体会他人心情更劳神费心,浩二郎这么认为。至少佳菜子的内心已有多余空间让别人进驻。正因如此,浩二郎希望写出让委托人满意的报告书,增添佳菜子的自信。

  事务所处理这宗案件时,并未劳师动众。

  梅雨结束时,当时的委托人来到回忆侦探社。那是五十岁前后的女性,撑着半透明塑胶伞,望着在玄关附近的雄高打招呼。但她声音太小,雄高并未察觉,反而是佳菜子注意到妇人而起身接待。

  「听说你们专门帮人调查回忆?」

  这次坐在深处的浩二郎也听到妇人说话了。他吩咐佳菜子带客人到会客区。

  他先让妇人坐下,而在佳菜子端咖啡来时,他也要她一同入座。佳菜子进公司半年来,浩二郎确实不放心让她接手委托,但这次是让佳菜子积极参与的好机会。

  「和回忆有关,什么案件我们都可以受理。我是负责人实相浩二郎。」递过名片后,浩二郎坐在沙发上。「这位是我们的调查员,橘。」浩二郎这么一介绍,佳菜子有些慌张,急忙起身点头。

  「我叫ㄩㄝˋ ㄓˋ ㄐㄧㄥ ㄗ·。越过的越,智慧的智,越智;京都的京,孩子的子,京子……只要和回忆相关就行吗?」越智侧头低喃。

  她大概快五十岁。五官工整,脸颊还有弹性。但灰色洋装配上黑色针织衫,单调的色系让她显老三四岁。

  「请问是调查人、事、物,其中哪一种呢?」浩二郎问。

  「人。我想找一位素未谋面的人。我想见他,向他致谢。」

  「没问题,越智女士,请你放心,这正是我们的工作。」

  越智似乎稍微放松下来,不再紧张。她对佳菜子露出微笑。佳菜子也替她高兴似地面露笑意。

  浩二郎开始说明,费用包含成本开销,加上调查员一天一万五千圆的津贴。此外,依委托不同而定,估价将以五万圆起跳。假使委托人不满意报告书,侦探社仅收取成本费用。每当浩二郎说明收费标准,总不自觉地竖直背脊。

  「我明白了。」越智感受到浩二郎认真的态度,正色回答。

  浩二郎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摸索委托人性格。基本上,他须分辨是不是恶作剧或来暗询价格,至少别成为犯罪的帮凶;一方面,也当作报告书的参考。

  「请您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浩二郎将桌面的小型录音笔开关调到ON。

  6

  越智独居在冈崎公园附近,今年四十七岁。她与在建设公司上班的丈夫因故离婚,两个儿子也各自独立。离婚时,她分到一间透天厝,平时在超市当计时人员,自力更生。两个儿子每月补贴她一些生活费,生活不算富裕,但不余匮乏。但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寂寞,两年前,她养了一只小猫。她说,当时她看到超市「寻找·转让」留言板上贴着一张猫咪照片,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

  「这是我们家的Sujata。」越智把照片放在桌上。

  这只猫咪身体大部分黑色,只有鼻子旁圆圆一撮白毛,眼珠睁得又圆又大。颜色看起来就像将奶精倒入咖啡,所以取名为Sujata。2

  「好可爱噢。」佳菜子发出高中生般的惊叹。

  「很可爱吧。它真的给了我很多抚慰。」

  「它走丢了吗?」

  浩二郎注意到越智哀神的眼神以及过去式的口吻。

  「它来我家的时候才六个月大。我最初只想把它养在家里,但一岁大时,我想说它晒晒太阳也好,将它带到院子。这真是错误决定。」

  尝过外面空气的Sujata,常耍赖要在院子玩,不愿在家中玩耍。

  半年后,猫不小心从院子穿过缘廊,直接冲到大马路上,被车撞死。

  「都是我的错。」越智低头,眼泪滴在照片上。

  越智泣不成声,用毛巾按住眼角。浩二郎不难想象她有多么疼惜Sujata。他突地想起丧子的失落,不禁胸口一闷。

  越智轻按着眼角,拿出一条坠饰。坠子是只小玻璃瓶,模样如早期流行装星沙的瓶子。浩二郎接过坠饰,窥看瓶身。瓶内装着略脏的小鸟羽毛,及半透明、类似稻壳的碎片,实在称不上美观。

  「这是?」

  「你一定觉得这东西不好看。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好看。正因如此,我才想向判断它很重要的人道谢。」小瓶子原来装着Sujata一岁五个月时在院子抓麻雀失败,仅勉强抓到的鸟羽,以及它死后脱落的小猫爪。

  她不经意将这条挂着瓶子的坠饰弄丢在嵯峨的名胜——清凉寺境内。

  「我从少女时期就很迷《源氏物语》。到这把年纪,我还是很崇拜光源氏。我通常选人潮稀少的梅雨季节到清凉寺,在他的坟前吊唁,然后静静望着那里的正殿或庭院,悠闲度过整天。回家前,还一定要去清凉寺境内的店家吃烤麻糬。」

  寺庙的前身是《源氏物语》主人公光源氏原型源融的山庄「栖霞观」。越智补充着,里面有一座宝箧印塔,盖在清幽静谧之处,那就是融的坟墓;此外,烤麻糬是把小块麻糬串在竹签上,撒上黄豆粉,经过火烤,沾着甜白味噌酱吃的京都名产。越智会伫立在印塔前片刻,遥想历史上真实存在,作为光源氏原型的融究竟过着什么生活。

  「但我连最重要的坠饰弄丢都没发觉。」越智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悔恨地说。

  「越智女士,你从家出发后,搭什么交通工具到清凉寺?」

  「公车和岚电。」

  岚电正式名称是京福电铁岚山本线。路程连结京都市市中心的四条大宫到嵯峨野的岚山,整趟车程约二十多分钟。

  「公车二十分钟,岚电二十分钟,总共大概四十分钟通勤时间。」

  她推测捡到坠饰的人不曾见过她,也不认识她。那人似乎和委托人完全没交集。

  浩二郎接下来询问越智,关于坠饰最后物归原主的来龙去脉。

  「我一回到家,立刻发现脖子的坠饰不见了,我以为掉在公车里,赶紧联络京都市交通局,报告搭乘时间和公车,请他们帮我查一查,但依然没下落,我又联络京福电铁,但……我一听到他们的回答,立刻昏了过去。」

  根据越智对Sujata的爱,浩二郎相信,她说「昏过去」绝不夸张。

  她将爱猫之死归咎于自身,下定决心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所以才将猫咪当作玩具的鸟羽及脱落的爪子一起装进坠饰,随时带在身边。对越智来说,失去这条坠饰等同经历第二次的丧失宠物症候群。

  「既然没有掉在交通工具上,或许掉在寺庙境内。」

  越智回想走到融坟前的行动,一路边走边找。若小玻璃瓶不小心被人踩到,必定粉碎无疑,羽毛和爪子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六、七月虽非樱花或枫叶季,但是学生毕业旅行的旺季。天龙寺、二尊院、大觉寺及落柿舍等一带古寺名胜林立,往来人潮络绎不绝。而且,今年的梅雨量不幸偏多。

  「平时走过这带会觉得雨水打在竹林间,别有一番雅致。但那天听雨水打在雨衣上,真奇怪,我怎么听都像是Sujata的脚步声。」

  越智走火入魔似地沿路回溯着关于Sujata的回忆。

  「但最后没找到。」

  「我拼命找了整整四天,几乎趴在地上找,但我放弃了。不,其实我内心一直没放弃,不过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无可奈何。」

  越智精疲力尽,她步履蹒跚地走往岚山车站,**的身体因为梅雨低温,不禁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到车站前咖啡店的灯光,不知怎么地特别温暖。

  「我很少进咖啡店。我讨厌烟味,而且有些过敏。」

  「完全禁烟的咖啡店真的不多。」佳菜子低语。

  「即使如此,越智女士仍走进咖啡店吗?」浩二郎追问。

  「我想喝点热咖啡。」

  当时,她看到咖啡店留言板「遗失物品」处写着「小玻璃瓶坠饰」。于清凉寺境内捡到。应该很重要,特地送来此处——留言板还贴着一张纸条。

  越智连咖啡都忘了点,直接问老板。

  「我当时根本失去理智,一直指着坠子,说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东西。老板不断安抚我,倒水给我喝,要我深呼吸。」

  越智很珍惜地把坠饰拿在手上。坠饰完全无法刺激人的物欲,想必咖啡店的主人绝不会以为有人假冒失主。

  「老板应该二话不说就还给你了。」

  「是的。」好不容易找回,越智高兴到快流下眼泪。这份心情自然而然变成感谢帮忙送来的热心人士。

  「你想找出这位热心人士,当面向他道谢。」浩二郎为求慎重地确认。调查目的须明确,写报告书时才不至于偏离主轴。越智不只委托找人,还要见到当事人致谢,否则无法满足她。

  「我询问过咖啡店老板,还有附近邻居……」咖啡店老板说他是新客人。那人戴着布质帽,帽沿压地低低。此外,大热天还带着棉质手套,令人印象很深刻。老板告诉越智,他向老板要了贴留言板用的纸条,还花很久时间写好,久到老板怀疑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这就是贴在留言板上的纸条。」越智从钱包中取出纸条,小心翼翼摊开。纸条约一本文库本大小。

  「好厉害!」佳菜子赞叹。

  「无可挑剔的好字。」连浩二郎也不住赞叹。

  大概是用钢笔写下,那是字迹极粗又工整的楷书。不算高手,但运笔间有独特韵味。分开看每一个字,欠缺平衡,线条不匀称。但整体来看,又具稳若盘石的安定性,给人一种安心感。十分不可思议的文字。纸条几乎没留白,字迹把纸面填满。

  「自成一派,很美。」佳菜子盯着纸条的字。

  「佳菜有学书法,你觉得他自成一派吗?」

  「书法中也有创意派,不能一概而论。」

  「他花了很久才完成,这点你怎么看?」

  浩二郎心想,说不定对方出于幼稚的动机,故意用创意书法的方式留言。

  「花很久时间应该是因为他运笔速度非常慢。你看他的字,『收』和『挑』的部分有同等墨水量。」佳菜子补充,即使用原子笔写字,运笔速度也会影响墨水量,其中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收和挑。

  「经你这么一说,『收』的部分比较肥厚可以理解,可是连挑的地方也一样。」

  「这表示他每一笔划都力道过多。运笔过程还有些颤抖。刚学书法的人大多会这样。」

  「原来如此,所以应该不是创意书法。」

  「真不愧是侦探们呢。」听到两人的对话,越智轻轻摇头表示佩服。

  「这条坠饰太宝贵了,我须先还您,不过请让我们用数位相机拍下来。另外,这张纸条可否借我们影印一下呢?」

  「当然,还要请你们多费心。不当面道谢,我就浑身不对劲。」

  「越智女士,我们会尽全力,尽速为您解决。」

  浩二郎递过估价表,并且送越智到玄关。

  「线索是……文字。」浩二郎低语着,想象写出如此文字的男人究竟什么模样,期待新的邂逅到来。

  7

  ——翌日。

  照惯例,浩二郎应先决定主要负责的调查员,之后他会视情况支援。但这次他决定和佳菜子共同调查。佳菜子说自己还没自信独自在街上走动。

  两人一起结伴,立刻动身前往设置留言板的咖啡店。

  考虑尽可能重现委托人当时的行程,浩二郎决定搭京福电铁前往岚山车站。由于市区内停车场少,除非交通不方便、行李太多或为了载人等情况,浩二郎非必要不会选择开车。找停车位很浪费时间,更别提这次目的地是观光地区。

  搭乘岚电行走在市区街道,感受和早期的「市电」相仿。浩二郎读中学时,在京都主干道上都可看见路面电车。他觉得岚电稳定的震动声和市电很像,不同的是市电行走车道,岚电行走铁轨,风景相异。

  沿路见到住宅、店家、寺院的后院,电车仿佛将两边景色缝起般前进,往窗外伸手便能碰到树篱。不一会,电车就抵达岚山车站。这里拥有大量观光客前来造访,但车站小巧,格外充满魅力。来访的年轻女性不禁发出「好可爱哦」的赞美。

  不巧,雨从清晨起一直下不停。

  佳菜子跟在浩二郎后头,她穿着深蓝套装,不知情的旁人或许会误认为她是错过征才活动的学生。很快地,他们找到越智说的咖啡店,它位于从车站往北走没几步路的位置。以观光地区的餐饮店来说,座落位置无可挑剔。浩二郎选在早上十点拜访,因为他算准这时间早餐供应刚好告一个段落,又还不到准备午餐时刻。

  浩二郎走进店里,心想自己猜测得不错。四张桌子,只有三名客人,八个吧台座位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吧台旁,点了热咖啡。浩二郎判断,与老板隔着吧台前并列的虹吸壶,并趁泡咖啡时交谈是最好的搭话距离。

  「老板,我听我朋友说,有人捡到一条坠饰送到你这里来吧?」浩二郎望着刚磨好咖啡粉,正要倒进虹吸壶的男性。对方并未否认老板的称呼,浩二郎想自己没认错人。

  「是啊,吓了我一大跳。」老板回溯着记忆,很快回答。「他下午四点多突然走进店里。就像我跟几个常客说的,这世界还是很有希望。」

  「那一定是很昂贵的物品。」浩二郎佯装不知详情。面对从事服务业的人,浩二郎尽量不显露侦探身份。特别是和委托人接触过的对象,侦探更要小心谨慎。

  「我看倒不至于昂贵,只是一条系着小玻璃瓶的项链。」

  「不过后来失主有现身吗?」

  「我还真没想到有人来认领。毕竟不是掉在我们店里,一般来说应该会送到寺庙或派出所。瓶子里装着鸟羽毛和像屑屑一样的东西。」

  寄放至第五日时,老板本打算将坠饰送去派出所或清凉寺的寺务所。没想到越智那天刚好走进这家咖啡店。

  「为什么那个人觉得这条坠饰很宝贵啊?」

  「你说捡到的人?呃,不好意思,当时我压根不觉得有人来认领。」

  「说也奇怪,那人居然特地送来这。他是什么人?老板有看到他的长相吗?」

  「这我不太清楚。他没脱帽,又戴着有色眼镜。」

  那人一进店就坐在窗边的位置,拿起立在凸窗旁的书翻阅。

  「《都名所图会》是一本古书,有点类似江户时期的观光手册,我拿来摆在窗边营造气氛用的。不过,我端水过去,准备点餐时,他很快放下书,随口点杯热牛奶。我们家是靠卖好喝咖啡起家的,他或许觉得没点咖啡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立刻说出坠饰的事。」

  沸腾的热水发出声响。穿过杯上壶的细管制出褐色液体,香浓香气传到浩二郎的嗅觉内。老板算好时间移开酒精灯,让火苗离开烧杯。这时,咖啡缓缓流下。

  「大概是惜物世代的人吧。」浩二郎用老板听得到的音量喃喃自语。

  「他说话含糊不清,很难懂。外表六十多岁,但说话像七十岁。」

  那人仪态还算不错,但步步留心。老板描述着拾主的身体特征。浩二郎对佳菜子使眼色,看还有没有要问别的。佳菜子开口:「请问,那位先生写了张纸条贴在留言板对吧?」浩二郎明白她想试着从书法角度切入。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像把笔藏在手掌心似,我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吗?」

  「没错。啊,还有,他用自己带的笔写。」老板将温好的咖啡杯置于托盘,慢慢地把咖啡倒杯中,再端到两人面前。浩二郎觉得这里的咖啡味道比事务所淡,但很好喝,让他对咖啡有新的认识——原来咖啡不只用来提神。

  浩二郎喜欢喝黑咖啡,而佳菜子喜欢牛奶较多、加糖的拿铁。

  两人各自享用完喜欢的咖啡口味后离开店。

  雨势越来越大。两人走在单行道上,穿过湿漉黑亮的马路,终于看见清凉寺大门。烟雨朦胧的寺院已经很有情调,加上拍打在雨伞上的雨滴声,气氛格外浪漫。

  「实相大哥,我还是觉得那些字不像钢笔写的,太粗了。」佳菜子难得提高声量,她跟在浩二郎身后,面对着他湿透的夹克。

  「你说纸条上的字?但也不像用原子笔写的。」

  「所以我才说那些字不管劲道或运笔都很有特色。」

  「若自成一派,写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我对书法外行,不过总觉得他的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大概是辛勤练习的成果。好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清凉寺位于京都西边,属于净土宗,素有嵯峨的释迦堂之称,是当地民众熟悉的寺庙。穿过高耸的仁王门,视野变得辽阔,一眼望尽远处的本堂,而且境内宽阔,和一路走来的小径各异其趣。

  广场上塑胶伞朵朵开。仔细看,原来是毕业旅行的学生们。天空阴暗,但学生身影对浩二郎来说依旧刺眼,他总忍不住将他们看作浩志。

  浩二郎快步穿过学生人群,不朝本殿正面,左转朝多宝塔前进。

  据越智描述,融的坟墓位于多宝塔西边尽头。

  穿过嵯峨天皇、皇后陵墓旁的鸟居,即可看见被雨淋湿的印塔。对《源氏物语》没特别感受的浩二郎,进到这里并未引发他的思古之情;但越智认为这里的氛围让她一头栽进物语的世界。

  浩二郎付了两人份的门票,进入本殿。

  参拜释迦如来立像以及十大弟子并非此行目的,但当浩二郎看到安置正面的佛龛,窥见里头据说是摹拟释迦牟尼三十七岁时的立像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苦行过后,佛陀的脸颊和手指枯瘦,不如常见的佛像那般丰腴,表情依然给人急欲救济众生的渴望。

  浩二郎的三十七岁又过得如何?儿子和妻子皆安康,心中没有任何恐惧。他当时浑身傲气,认为只要靠自己的力量,人生没有办不到的事。浩二郎甩甩头,穿过本殿后的渡廊朝方丈房走。方丈房中的庭院是枯山水样式。他回想年轻时曾和妻子在这里约会。两人相偕到龙安寺的庭园,印象中那段时间很无聊,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实相大哥,你还好吧,刚才就怪怪的。」

  「没事,我被这片景色迷住了。还有这场雨,下得真美。」

  浩二郎指着被雨滴拍打、微微摇曳的群木,像要掩饰自己沉浸空想的窘样似地说:「假使这里办茶会,应该会留下芳名录,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签名就是了。」

  「如果这里有像直指庵《回忆录》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佳菜子凝视着湿漉漉的树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回忆录?」浩二郎反问。

  佳菜子说,同样位于嵯峨野的直指庵中,有一本名为回忆录的小册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写下人生烦恼,非常受到女性欢迎。媒体报导后更是众所皆知。

  「就是这个、佳菜,很可能有。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从回廊走进方丈房,看到一张面对庭院的长几案。

  几案上有一本重复被翻阅,书页膨膨的小册子。

  「啊、实相大哥!你看这个。」

  浩二郎注视佳菜子摊开给他看的小册子。「这是……」浩二郎噤住。上面的字迹散发一股暖意。

  「微微歪斜的粗字体,看起来认真真挚,而且温暖。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

  他赶紧翻阅小册子,希望找到住址和姓名。他在不同日期的页面上又看见他的字迹。

  「从其他人的日期推断,他应该连续两天到这里。」

  ——第一天。『旅途中病倒,isaru之人也消沉。生命可贵。』

  ——第二天。『omiya满载。热泪盈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佳菜子将这两行字记在记事本。

  「好,总算获得新线索了。」浩二郎露出笑容,接下来就是回忆侦探发挥本领了。

  8

  浩二郎与佳菜子下午一点后离开清凉寺。

  「住在京都那么久,还不知道清凉寺有庭园,而且那么宽阔。」

  为了调查周边寺院,他们走小路。

  「要把这么多寺庙全看过一遍,一定很累人。」

  浩二郎说话时,同时将佳菜子抄写下来,书写温暖字迹男人的字句输入手机。输入完后,浩二郎传给所有职员,请他们有线索随时回报。浩二郎体验过警察上而下的领导模式,他不是很喜欢,所以鼓励职员不要只顾自己案子,要积极交换情报。大家互相关心别人的案子,就不会把它当作个人案件,而是当成侦探社全体的工作。因此,浩二郎养成习惯,不管多小情报都分享给大家。比起单打独斗,不如集结连同妻子等五名员工,倾团队之力调查每个案件。

  「他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咖啡店呢?」浩二郎收起手机自语。

  「他不知道寺务所在哪?」

  「或没赶上关门时间。清凉寺四点就关了。」

  「越智女士说很冷的时候,刚好见到咖啡店灯光,或许那个人当时也觉得冷。」

  「他随口点了热牛奶,他也许不爱喝咖啡。」

  趁雨势减缓,两人很快抵达下一个调查点,落柿舍。

  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松尾芭蕉弟子向井去来的别馆。去来在这间草庵开设俳句道场。想学俳句的人,不问身份都能来学习。为了保留这份精神,管理单位针对观光客设置写有「请投下您的精心杰作」的竹制投句箱,获选佳作就会印在落柿舍的导览手册。

  浩二郎联络事务局,告知正在寻人,并询问最近这周是否出现类似该字迹的投稿。但这段时间的投稿大多是毕业旅行学生,没有年长者。

  两人快步访查落柿舍、祇王寺、泷口寺、天龙寺,结果一无所获。两人无计可施地踏上归途。他们沿着马路往南到车站前的咖啡店时,岚山车站的左前方座落着一栋医院。

  「大概四百公尺。」浩二郎在同时看见车站和医院处驻足。

  「什么意思?」佳菜子也停下脚步,将伞靠向浩二郎。

  「他不是写自己在旅途中病倒吗?」

  浩二郎在脑中刻划戴着帽子、眼镜,棉质手套的六、七十岁男人走路的画面。

  「小册子上面这么写没错。」

  「也就是说,他从某处到京都,却在这里生病了。以此为前提,就不难理解为何他连续两天到清凉寺散步。不然就是他很喜欢这座寺庙。」

  「还是说,就地理位置而言,清凉寺比较容易参访。」

  「假使他住进医院呢?」浩二郎盯着医院大楼的标志。

  「那间医院到清凉寺来回大概三公里,虽然有点远,但还是可以散步。」

  「好。」浩二郎拿起手机打给由美,问她有没有认识医院的员工。

  「有一个叫中井志保的专任护理师,我和她同期进医院。我私下帮你问。」由美开朗地回答。

  「你问她最近有没有一个六七十岁,从其他县市来的男性。特征是声音混浊,这个季节却戴棉质手套,外出戴帽子,有色眼镜。还有,他的字迹很特别。我桌上有印一张他写过的留言,请你看着那张纸跟中井小姐描述特征。我现在就在医院附近,要是你能替我牵线,我可以直接见面。涉及个人资料可能有些困难,不过还是拜托你了。」

  「了解,我待会回复。」

  浩二郎挂断电话十分钟左右,由美回电。浩二郎推测得不错。

  「名字和住址因为保密义务问不出来,不过确实有个特征跟你描述很像的人三周前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他是脑梗塞,幸好处理迅速,没有大碍。」

  这名男子第二次发生脑梗塞,所以右半身还有些许麻痹没退,延长住院五天。

  「现在他人呢?」

  「前天出院了。」

  「慢一步啊。不过问到这么详细的情报已经很不简单了,谢啦。」

  「哪里。还有一个情报,不知可否帮上忙。」由美顿了顿说。「他的行李几乎都是书。」

  「爱书人?」

  「都线装书,中井说,好像是江户时代的学堂课本。」

  「线装古书啊。」

  浩二郎挂上电话,原路掉头折返,驻足咖啡店前。

  「实相大哥,怎么了?」天空再次飘雨,佳菜子皱起眉头,从后头追上。

  「原来如此,他会走进咖啡店是因为这个。」

  浩二郎指着摆在店内凸窗的书。虽然大白天,但阴雨绵绵,天色昏暗,店内灯光打在线装古书更增添质感。那人经过时已是傍晚,凸窗流泻的灯光必然突显出书的存在。

  「佳菜,让我看他在小册子留下的内容。」

  『omiya满载。热泪盈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浩二郎觉得『omiya』这个字不单纯。这里的omiya应该是指土产(omiyage),但放在这句子里,感觉有另一种特殊意义。警察会用omiyairi(お宫入り)形容案情陷入五里雾,但和感谢完全无关。他猜想,omiya应该是这名男子平时常用的字。说不定和职业有关。

  「会不会这是从事书籍相关工作,或是研究者之间的专门术语?」

  「我查查业界术语。」

  「也好。那么,佳菜,你现在到图书馆。」

  「好。」

  「还有『isaru之人也消沉』麻烦也查查,说不定找得出他是哪里人。」

  「是。」

  「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佳菜子爽朗回答。

  9

  几日后的下午,浩二郎和佳菜子走出停在金泽车站的雷鸟号列车。

  这里的天气和京都截然不同,晴空万里。怕热的浩二郎走出车站东口,马上汗流浃背。他脱掉西装外套,白衬衫湿黏在背上。

  佳菜子在图书馆查阅业界术语字典等资料,发现「omiya」似乎是流传在二手书店业者间的用语。二手书店业者在二手书拍卖市场收书时,举办书市的当地业者会给外地来的业者特别礼遇。假使双方同额标到一本书,当地业者通常会把那本书礼让给外地业者,当作土产,也就是omiya;另外,「isaru之人」在金泽是「狂妄之人」的意思。

  接着,她调查京都六月时举办的二手书市场,发现嵯峨野刚好举办书市,也确定有金泽业者参加。其中有人在拍卖途中昏倒,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佳菜子询问二手书公会的负责人,得到一个名字——金泽百万文库的立石润造。

  载着两人的计程车沿着犀川行驶,停在一间环绕蓊郁树林的神社前。司机说这里就是犀川神社。

  站在神社前往外看,一眼就见到金泽百万文库。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主人,将任谁看到都以为是垃圾,装着猫爪和麻雀羽毛的小玻璃瓶坠饰送到咖啡店。那名男人就叫立石润造。终于和他见面了,浩二郎有些兴奋。这种兴奋感,和当刑警发现凶手潜伏地点时,即将攻入的前一刻相似,但类型不同。

  浩二郎以前不管接手什么案件,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凶手的愤怒。他愤怒得发抖,一心一意替被害者雪恨、出一口气,那是一种复仇,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

  但当回忆侦探不同。他内心没有丝毫愤怒,而是一味地对人性感兴趣。有点像与睽违已久的友人重逢般雀跃,时而心跳加速。不管体验几次都不会腻。这份工作鼓舞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这种感觉。

  每朝二手书店走近一步,浩二郎的殷切期待就多一分。佳菜子也是如此,看起来很紧张。店面的招牌很老旧,但店铺印象崭新。落地铝门落轻轻滑开。书架塞满书本,一股像进到仓库的独特霉味扑鼻而来。店家整体散发出怀旧氛围。

  「立石先生,请问立石润造先生在吗?」浩二郎走到被左右书架包夹的店中央,朝店内大喊。

  「哪位?我就是立石。」里面传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持眼镜的白发男性走出。他的体态不甚美观,身躯微胖,右脚微微拖行。

  「你好,我是从京都来的。」浩二郎递出名片。

  「回忆侦探社?」立石戴上眼镜反复审视名片,对浩二郎以及一旁的佳菜子露出戒备。大多数人一听到侦探的称号都会露出狐疑表情。3浩二郎想,趁机让佳菜子体验一下也好。接下来,浩二郎简单对立石说明,自家的侦探社和一般调查客户公司的信用或外遇事件征信业者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还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工作都有。」立石仍半信半疑地盯着浩二郎。他的眼神非常锐利,不是在看对方的职业,而是人品。

  「容我须先从造访立石先生的理由说明。」浩二郎拿出留言版的纸条影本递给立石。

  「这、这是……」立石瞪大眼镜后的双眼。

  「写这张纸条的人,应该就是立石先生?」

  「当然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立石先生的善意深深感动了我的委托人。」

  浩二郎确定写这段字的人是立石后,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及原委。

  「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靠着这点线索就找到这来?」

  「这样的字并非是每个人都写得出来。我、越智女士,甚至是医院的护理师都觉得你的字有特别的魅力。就这层意义来说,这条线索非同小可。」

  「不过是随意涂涂写写而已。」

  「这是人品。」

  「听到你这么赞美,我就觉得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到里头说吧。」

  浩二郎被立石带进书店。深处有一间办公室,堆满无数纸箱。纸箱侧面写着全集、古地图等文字,里面全是书。

  其一个正在拆箱的年轻人向浩二郎一行人点头。

  「这是我的孙子。」

  立石和妻子、儿子、媳妇一起经营这间店。再往后面走就是立石住家。他对着里面喊:有客人。一句话交代后,长年待在身边的妻子就将附扶手的椅子和茶送来。

  「我三年前因为脑梗塞昏倒过一次。命捡回来,但右半身麻痹了。」

  经过持续复健,现在总算恢复到勉强行走的地步。

  「不过,写字功力一直无法恢复。」

  立石为了阅读江户时期的书物,学习读古文,也爱上可以随意挥洒,自成一派的书法风格。对他来说,无法随心所欲的写字是莫大痛苦。他以前会把宣传珍本的广告文,或印在赤本的宣传标语写在纸上,贴在店里,营造出卖新书的书店所没有的氛围。赤本如同江户时期的绘草纸等,都是给小孩看的廉价书,内容大概是「桃太郎」这类家喻户晓的童话。

  「不过,您现在居然写出这么好的字。」

  「这和我过去写法完全不同。我现在手指无法伸直,只能使用笔杆改良过的钢笔,用手指夹着写。写一个字比平常人多花三倍——不,甚至四倍的时间。」

  浩二郎回想起咖啡店老板说他花很多时间写留言。

  「可是立石先生,正因为你花那么多时间,这些字迹才透露出立石先生诚实和善解人意的本性。该怎么说,我觉得这些字反映出您终于再提笔写字的喜悦。」

  「我病倒前性情非常顽固,很少听别人说话。如今总算能设身处地多为人着想。」立石说自己大病初愈后,深刻了解家人和朋友多么可贵。他回想自己在京都病倒时,深深感受到当地同业帮的热心,不禁泪洒病床。

  「幸好没有大碍。」佳菜子说。她听由美说过,脑梗塞很容易夺人性命。

  「真的谢天谢地。不过身体稍微康复,我的工作瘾又犯了。素有文化财宝库之称的清凉寺、源融之墓就在医院附近,我一想到便坐立难安。」

  「为什么您觉得那条坠饰很重要呢?」

  「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寒酸了。」

  「寒酸?」

  「凡夫如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但反过来想,正因为拥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才有人特地装进坠饰的瓶子里。当一个东西无法用金钱计算价值,它就可以用人的心灵去衡量。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这世界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是性命。」浩二郎不由得覆诵。

  浩二郎很感佩。正因为立石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因此说得出这么有份量的话。珍惜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但若寒酸的物品就不同。正因为寒酸,表示对物主来说,精神价值越大。装着猫爪和鸟羽的坠饰没有任何金钱价值,但有别种价值。浩二郎现在能体会为什么立石会想归还物主。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他要送到咖啡店,不如直接送到寺务所,物归原主的机率不是更高?

  「您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那间咖啡店?」

  「我的腿不行,没把握在寺庙关门前走到寺务所,当时离关门时间又快到了,我想干脆先回医院,明天再送去派出所。」

  没想到,他经过咖啡店前面时,从窗户看到那本《都名所图会》。

  「那时刚参观过文化财。《都名所图会》里面也有介绍嵯峨释迦堂,就是现在的清凉寺。我心想说不定是珍本就立刻冲进去。」

  结果是到处都有的通行本。这时,他看到店内有留言板。心想这条坠饰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交给派出所也不一定归还物主。

  「这倒是,派出所会替你保管物品,但物主主动询问才有机会物归原主。」

  「物主若认为这东西很重要,一定会再来清凉寺周边搜寻,而我明天就要出院了,最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留言板和咖啡店老板。」

  「听咖啡店的老板说,假使五天内没人认领,他打算送去清凉寺或派出所。」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立石露出满足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样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对了,越智女士希望当面和立石先生致谢。您觉得如何?」

  「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立石果决拒绝了。

  这是浩二郎预料中的答案。他很清楚,这件事对立石而言并非特别举动,没理由接受道谢,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大概都不会改变心意。

  10

  「校正完成啰,要帮你印出来吗?」听到由美沉稳的声音,浩二郎睁开眼睛。

  「我睡着了?」

  「我看你睡得熟,没叫醒你。」

  「现在几点?」浩二郎盯着手表,快九点了。原来我趴在桌上睡了快三小时,虽说哪里都能吃、能睡是身为一个刑警不可或缺的资质——

  「赶快印出来、装订!」

  浩二郎现在知道,咖啡对他已经没有提神的作用了。环顾事务所,雄高和佳菜子已经来上班。浩二郎额头上还印有表带的印痕,引得众人大笑。

  他的妻子三千代还没下楼。难道是安眠药药效太强了吗?

  浩二郎到洗脸台盥洗时,越智来到事务所。

  「你好,今天是不是能拿到报告书?」

  「是的,没错,请稍坐。」佳菜子端出咖啡,和越智闲聊来争取时间。没多久,报告书装订完成了。浩二郎来到会客区,轻轻点头:「这就是报告书,请您过目。」他将报告书递给老妇人。

  「无法见上对方一面吧。」读完报告书,越智抬起头。

  「他的个性应该是这样。不过,每年中元节,下鸭神社会举办『纳凉古书祭』。」

  「我知道,在糺之森举行。」

  「是的,立石先生会到那里拜访摆摊的同业,报告病情复原的状况。」

  「我去那里就能遇见他?不过,我不认得他的长相。」

  由于立石先生拒绝拍照,所以没有照片提供她认人。

  「不用担心。古书祭设置求书区,二手书公会的会员会轮流排班,协助顾客找书。我们跟公会的人说好了,您只要在十四号中午以前,跟那里的人说你想找描绘嵯峨野、清凉寺的《都名所图会》,他们就会请立足先生过来介绍。」

  「就是咖啡店那本《都名所图会》吧?」

  「没错。请问,我们的报告书您还满意吗?」

  「谢谢你们,Sujata一定也会很高兴。」越智亮了亮胸前的坠饰,微笑道。

  「下个月十四号,就请您去见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男子。」

  浩二郎想象着立石用手指夹笔,全神贯注地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同时回味他的话:有时,人心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越智离开后,全体员工一同举杯无酒精啤酒干杯。浩二郎的事务所有一个惯例,不管多小的案件,只要向委托人提交完报告书,所有员工就要一同干杯。但事务所内部规定员工滴酒不沾,这是为了让三千代脱离酒精成瘾症,全体员工也愿意配合。

  「三千代姐,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由美盯着时钟。

  过十点半了。不管什么理由,她也太散漫了,浩二郎心想,从后门旁的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的楼梯平台有一扇门,门后有一间客厅,再往深处有一间和室。夫妇俩就睡在那间和室。浩二郎隔着和室拉门叫她,但没回应。安眠药的药效应该不致持续到早上。浩二郎心中一阵不安,打开拉门,三坪大房间地上摊着两套没有收好的被褥,不见三千代人影。

  浩二郎快步至三楼置放儿子遗物的四坪房间,也不见三千代。他思考,唯一可能就是三千代从后门出去了。浩二郎想起昨晚非常闷热,当他决定熬夜工作时,三千代曾对他说好想消消暑。

  消暑这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啤酒。

  糟。只要她想要,随便找一台贩卖机,酒要喝多少有多少。

  浩二郎赶紧下楼,从后门走出去。东侧是京都御所,没有酒馆,也没有酒类的贩卖机,往西走就是过去浩二郎工作地——京都府警本部。他推测三千代应会避开府警,选择往南或往北。

  南边丸太町通附近的便利商店有卖酒,但从那里看得到府警本部的建筑。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学生时常逗留,充满自由气氛金出川一带了。沿着室町通持续往北,可抵达横贯市区东西的大路——今出川通。

  抵达大路前,他看见几台自动贩卖机,但全都卖清凉饮料。

  「老公。」再越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抵达今出川通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呼唤。实相一回头,原来是身形瘦削的妻子。

  「三千代,你跑去哪儿了?」

  「我想买这个给大家吃。」三千代举起和果子老铺的手提纸袋。

  「羊羹?」

  「夏季的和果子。我刚买了高级一点的茶,出店时刚好看见你经过。」

  「……」

  「不是要干杯吗。这是佳菜子第一次经手的案子,我想买些点心鼓励她,但种类太多,考虑好久。」

  「没事,只是我去房间看你不在。」

  「别这样,我早就不喝酒了。现在有吃药,完全没想喝的**。」

  医院开的药让她一喝到酒,即使只有微量,也会引起类似宿醉的头痛和呕吐感。过去她有段时间不吃药也没发酒瘾,但四月学校新学期开始时,她看到一群穿着全新制服的高中生,登时想起浩志,心慌意乱的三千代忍不住开了一罐啤酒喝。

  她喝得不多,但碰到一滴酒,成瘾症又会复发。就这样,五年以上的忍耐全化为乌有。过去的同事目睹她在超商拿着超商的罐装啤酒哭泣。浩二郎得到消息,赶紧到现场,妻子将只喝了一口的啤酒倒在路上。他了解她的痛苦多深。三千代不是真的想喝酒,仅想找个东西填补她的空虚。之后,她主动向医生提出要求,希望医生再开一次戒酒药。浩二郎很小心谨慎,注意妻子有无再犯,但还是有像这次去金泽出差时,不小心疏漏的时候。

  「你真的没喝?」

  「你以为你还在当刑警啊,别怀疑,相信我。」三千代将纸袋提得更高,露出微笑。「而且啊,哪有人吃和果子配酒的。」

  浩二郎总算放心,他帮三千代提纸袋:「大家一定会很开心。」转身往回走。

  全社员嗜甜如命。由美和雄高喜欢吃巧克力配日本酒。浩二郎原本只爱喝苏格兰威士忌,三千代生病之后,他借这个机会把酒给戒了。

  11

  煎茶及和果子让大家开心极了。加入大量吉野葛的葛馒头最受欢迎。清凉感与微甜的味道和高级宇治茶的风味很搭。睡眠不足而紧绷的脑神经仿佛一条条松开。正享受放松感,浩二郎忽然看到玄关有人影游移。

  「请进。」浩二郎大声喊,并走到柜台。

  门打开了,一位七十多岁身材矮小的女性站在外面。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这里会帮忙寻找以前见过面的人吗?」她腼腆问道。

  「请进,先进来再说。」浩二郎引导她到会客区,吩咐准备茶水。剩一个的葛馒头刚好可以拿来招待。

  由美端着茶水,行走姿态端庄优雅。浩二郎感受到由美沉默的视线,邀她一同入席。他听雄高说由美曾跟他抱怨,这阵子浩二郎几乎只和佳菜子说话。过去长时间在男性职场打滚的浩二郎不熟悉与女性相处。雄高提醒他,不要引起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的。

  委托人叫岛崎智代,七十五岁,来自三重县鸟羽市。

  「您特地从三重县跑来。」

  由于媒体报导,不时出现远道而来的委托人。但七十五岁高龄的女性长途跋涉过来,浩二郎还是第一次碰到。

  「我以前在报纸看过一则报导,知道这么一个地方。我当时心里有一些念头,想说把它剪下来放着。」

  「应该是三年前吧,报纸刊登过我们的消息。」

  那是一则刊登在三重县县民版的小消息。浩二郎想,她居然留到现在,真是有心。

  「是这样的,我先生今年春天去世了,我也很希望自己尽快回到他身边……」女子眼角下垂,表情柔和,说这句话时没有沉重的感觉,不过声音有气无力。

  「婆婆,请您振作。」

  「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从年轻人口中听到这么贴心的话。」智代低头,泫然欲泣。

  她似乎很容易被触动。与丈夫的离别,一定让她很难受。

  「岛崎女士,请问您有小孩吗?」

  「一个独生子,可是他和我先生不合……说来真丢脸。」

  昭和二十七年,二十岁的智代与经营伊势乌龙面店、大她十岁的先生结婚。隔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约莫二十年前,她先生与三十五岁的儿子断绝关系。

  「说来真丢人,当年我儿子和有夫之妇私奔。」

  她丈夫最讨厌行事不光明磊落的人,非常不满儿子逃跑、隐匿行踪的态度。他照着儿子寄信的地址,写下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书信寄回,自此儿子音讯全无。

  「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发信给他,可是……他完全没有回应。」

  「您想找的人,是您的儿子吗?」

  「不,我放弃他了。」智代闭上眼,摇摇头。「别提这事了。我啊,因为长期照顾先生,自己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哪里,您的气色很好,硬朗得很。」浩二郎鼓励她。

  「人家说夫妻相处久了会越来越像,我和我先生一样,都有心肌梗塞的老毛病,随时可能回到佛祖身边。我死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和那个人道谢,不然我会心有罣碍,没办法开开心心渡过三途河。」

  她身子微微前倾,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心脏。

  「您想找一个人。」浩二郎和平常一样,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是的,我想找人。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无妨。这是我们回忆侦探最擅长的事,请您不用顾虑,尽管说。」

  「从现在回算,大概是六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六十二年前,正是战后最动荡不安的时刻。」

  「我当时十四岁。大阪遭大规模空袭,眼见所及一片焦黑。要是真的烧个精光就算了,偏偏一眼看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建筑残骸,没人敢靠近一步。」

  智代的眼睛来回看着浩二郎和由美,但映在她眼珠里的影像,似乎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六十二年前大阪的光景。

  12

  昭和七年,智代出生大阪府泉大津市松之滨,她是一金属工匠的长女。当时,满州事变4已爆发,一连串的动荡随之展开,她儿时约十三年在战争中度过。说她日夜与战争为伍也不为过。

  她念国民学校初等科时,从未有尽情玩乐的经验。她总背着弟弟伫立在空地上,羡慕地望着一群小男生玩战争游戏。当时学校多一项教学指导,称为「正常步」,严格训练走路方式。从手臂摆动、手肘位置,到走路的精神与情绪都严格规定。

  简单地说,智代从未体验自由。

  她唯一乐趣就是,运用帮忙带小孩三天的酬劳买糖果并且听「看图说故事」(纸芝居)。当时看图说故事的收费就是小朋友们各自在摊子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小零嘴。最便宜的就是糖球,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买夹糖浆的仙贝或膨糖。买糖球的小孩只能站在后面,买膨糖的小孩则可坐在最前排大快朵颐。仅管,其实根本没有座位,大家都是抱膝屈坐在空地上。

  她常不服输地想,最后一排也好,反正背上弟弟不知何时会哭。然后,尽情放任自己沉醉在故事里。

  「我最喜欢《少女椿》,但没一次从头到尾听完。」

  看图说故事几乎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表演,但演出内容不一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听鬼故事」、「我要听战争故事」、「怪盗故事」,气焰高张地向说书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的续集便落空,改成上演别的故事了。智代总听不到续集。更别提她顾小孩的报酬要存上三天才能看一次看图说故事。然而,她还是会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沉浸在浪漫故事的喜悦。

  她相信,无论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处等着她。她当时就是靠着如此幻梦,忍耐熬过现状。她会将学校配给的牛奶糖分给弟弟,自己舔着便宜的糖球,听说书人说故事,滋养心灵。

  「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东西了。记得那时老师还会特别吩咐我们不准边走边吃,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当时的人,对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着眼前的葛馒头。由美委婉地请她享用,智代很享受地把葛馒头送进嘴中。

  她活在一个父母和学校都教导女人走路时须跟在男人后三步的时代。她须听大人的话,成为一名温顺的女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岁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点听到大本营陆海军部发布消息。

  「日本和美军英军在西太平洋开战了。」浩二郎常听死去的父亲提到开战时的事情。他的父亲比智代小五岁,当时还是四岁的小孩子,但已经感受得到大人们异常兴奋的心情。而九岁的智代亲耳听到这则消息的发布。浩二郎有些激动,他没想到可以近距离听到经历日本踏出败战第一步的人描述当日。

  「战争结束时,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国民学校的初等科,进女子高中就读。但我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放弃就学,跑去堺的缝纫工场上班。后来那里也被烧毁。我们家在泉大津周边还剩下几块田地,我此后的任务就是在田地种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换米和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母亲说,我须保护这个家的田地和刚满七岁的弟弟。」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国民服,把短发往后盘,塞进毛线帽里。因为传闻若被人认出是女性,她会遭到粗暴对待,再被卖去当妓女。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在街上闲晃的美兵。当时我们身上都会带着一瓶药,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携带的药物是氰化物。

  实际上,浩二郎曾经负责过战争时期女性携带氰化物的相关案件。那名女性的孙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杀并离家出走。幸好药物保存状态不良,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结合后失去毒性。那个孙子最后捡回一条命。浩二郎记得,自己盯着那瓶装着无毒氰化钾的瓶子沉思许久,难以置信战争的影响居然透过一个小瓶子残留至今。

  「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这工作实在太粗重,我现在的小孩一定做不来。」

  听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感同意。虽说是时代的无奈,但这些人饱尝了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来。思及至此,浩二郎不禁肃然起敬。

  「八纮一宇、胜前无欲,当时这些标语确实鼓舞了我。胜前无欲这句标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大我两岁,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想出来的。一想到同世代女孩都这么努力,我即便不是军国少女,还是感到热血沸腾。」

  连小孩都咬紧牙关撑过来,那些口口声声说败战后,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谢罪的大人们,有多少人真的切腹自杀?至少智代并未听说身边有人这么做。

  13

  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在安治川的河堤。她穿着兄长的国民服,头戴毛线帽,远远看就像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年。她裤摆穿着绑腿,又套上军靴,但太大双鞋子磨着脚,每踏出一步就疼。

  车上载着运往梅田的货物。六个大麻布袋装着番薯和青葱。回程就会换成少许的米和调味料。去程回程的重量都不让她感到辛苦,痛苦的是单程要走七小时以上。早上四点出发,中午前抵达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场交换物品,结束后买了一块廉价西式点心——薄薄一层面粉烤过后,在上面涂酱料——她大口吃下肚后,赶紧赶回家。由于空袭,河边不见遮阳树木。历经太阳无情照射,气温异常酷热,丝毫没有春天气息。

  河堤干涸,尘埃扬起。她看见远处卡其色的块状物如烟霭般摇晃而来。形体逐渐越来越清晰,智代认出是载着美军的吉普车。

  那是进驻军。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车轨道,想拉到路旁的草丛,并且躲起来。但一瞬间,她踩在草堆上的脚步一滑。她赶紧使劲站稳,鞋子磨脚处传来剧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着什么,还露出狞笑。

  吉普车与手推车交会那一刻起,智代丧失了记忆。

  她闻到河水的味道与青草蒸腾的气味,自己张开眼睛时,一对蓝眼珠就在眼前。智代撇过脸,双脚乱踢,但体格壮硕的美兵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丛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骑坐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弹开,露出胸部的瞬间,一股不想被人瞧见的羞耻油然而生,但远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惧感。「救命!」平常军训课练习木刀时,一向羞于大喊的智代发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从口腔传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听到日文。

  「搞什么。」原本骑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离开。他按着自己的头和肩膀。与美兵对峙的,是一名穿着开领上衣与短裤的少年。少年手上握着一根长型棒状物。

  智代因为强烈的恐惧与紧张感而意识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现日本少年面露担心的精悍脸庞。他个子虽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还来得成熟,脸上没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惫神情。

  「没事了,那些家伙逃走了。」

  「……」智代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方因为刚才的受辱而羞耻,一方面又因眼前男子目睹整个过程而无地自容。她急忙摸索胸口,想从口袋中拿出装着氰化物的小瓶,但手上却传来熟悉的麻布触感。原来装番薯的麻布袋正盖在她胸前。

  她衣物湿透,春天的阳光不至于让她感到寒冷,但嘴唇不断颤抖。

  「别担心,你没受伤。你很厉害,面对红毛碧眼的洋鬼子还毫不畏惧地拼命反抗。」

  「我、我有反抗?」终于发得出声音了,但她口中仍残留苦涩滋味。压抑着恶心想吐的感觉,智代说话声沙哑得像个老太婆,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对啊,你不要有奇怪的想法,不然就枉费我拔刀相助了。」他的眼睛带着笑意。

  「来,慢慢起身,喝口水。」

  少年的手放到自己背后的瞬间,智代的心脏剧烈跳动,一度以为对方会听见。她坐草丛旁,从对方手上接过水壶。这时,智代总算听到安治川的水声,周遭风景也逐渐清晰。

  少年找到两颗从智代国民服掉落的钮扣,然后递给她。智代面向河川,用麻布袋盖住身体,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修补。而少年快步走上河堤,把倾倒斜坡中间的手推车扶正,拉回路上。

  智代初次感受到父亲以外的男性体贴。她父亲是一位擅长修复的工匠,不宠小孩,平时也不会把关心表现出来。但从早到晚工作的他,晚上喝烧酒时嘴中哼着民谣、泉州音头的声音,流露出他性格中的体贴和温柔。他父亲认为为儿子做竹马、竹蜻蜓是爱的表现。但他不给智代玩具,而用唱歌表现对她的疼爱。

  「你要去哪里?」少年问。

  「回泉大津的家。」智代起身回答。

  她发现脚下有红色斑点,一路延伸到长着杂草的堤边。

  「是美兵的血,我本来想打他的肩膀,结果好像打到头了。」

  「他受伤了吗?」

  「恐怕是。」他望着另一个美兵过来扶着伤者上吉普车。

  「那不就糟了,都是我害的。」日本人打伤进驻军,MP(宪兵)绝不会坐视不管。

  「不关你的事,是我技术不好。趁MP还没来前你赶快离开,否则你得天黑才到得了家,天色昏暗赶路更危险。」

  智代被催促,走到手推车旁。

  「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脑中只浮现这句戏剧般的台词。

  「我是日本男儿,这是应该做的事,你跟我道谢,我反而觉得伤脑筋。」

  他露出白色牙齿,并递过刚捡起的毛线帽给她。

  这时,智代看见他右手手背到手腕浮肿一大片,似乎很痛。

  「我还要到河原办事,你快走吧。」

  他忽地在手推车后面推了一把,让智代顺利前进。

  14

  「我活到现在,都是托那人的福。」智代拿出装着氰化物的小瓶子,放在桌上。

  瓶子看起来与装着猫爪、羽毛的瓶子完全不同,带着冰冷感。仅是内容物不同,就予人这么大差异,人的感觉真不可思议。浩二郎想,或许这就是人性。

  「岛崎女士,你有什么线索吗?」

  六十二年岁月足以风化一切。记忆也会越来越薄弱。再加上谈论当时状况的人越来越少,自然格外仰赖线索。

  「我拉着车往前走没多久,身后传来载着MP的摩托车和吉普车声。我忐忑不安,把拉车扔在原地,把米藏在草丛,拼命往回跑。」

  她回到事发现场时,一个人也没有,美兵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

  「我在现场捡到沾满尘土的东西。」智代手上拿着一只护身符袋。

  这只比群青色还深的深蓝护身符袋绑着红线,到处都破破烂烂,正中央似乎绣着某种花纹,但无法辨识。如今现在这只护身符已无尘土,但似乎仍飘着战后时期的泥土味。

  「这是救您一命的少年留下的东西?」

  「不确定,但我瞄到他脖子挂着红线。」智代说。战后民间一片单调,突然出现显眼的赤红,她应该不会看错。

  「线索就是右手手背到手腕的伤痕,还有这只护身符袋。」

  「是的,只有这两条线索。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临终前希望亲口向救命恩人道谢,只要能了这桩心愿……请你们多多费心了。」

  浩二郎获得智代同意后,翻看护身符袋里面。若找到神社名称,就能锁定地点。但里面仅放着一张纸条,写着撕掉半边的直式文字。要找出神社的名称,须先解读这段文字的意义。

  「我会仔细调查。」

  不知道第几次,智代对着浩二郎又深深一鞠躬。

  「另外就是报告书,希望趁我还活着时收到。」

  她现在还在住院,无法亲自来京都领取,希望浩二郎等人拿去医院给她。

  「您的病情这么严重?」

  「我抱着必死的觉悟,将来这里当作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旅行。」

  她外表不似抱重病,但听说医生宣告她只剩半年。她除了心肌梗塞,还有其他病没说出口。

  「我知道了,我会一边调查一边逐一向您报告进展。请您别输给医生宣告的余命时间,岛崎女士。」

  「我还担心你们会不会接受我的请托。」

  「我们一定尽全力调查,做出完整的报告,请别担心。」

  岛崎女士住在鸟羽市,浩二郎答应她将报告书送到隔壁伊势市H医院六楼的六零七号房。签完合约书,办妥手续后,智代了无牵挂似地摊倒沙发。由美看到她这副模样,赶紧扶住她的身子,缓缓让她横躺沙发,检查她的血压、体温和脉搏。

  因为浩二郎妻子的关系,由美在事务所常备血压计等检测机器。

  「情况怎么样?」

  「血压降得很低,她现在应该不适合走路。我请认识的医生替她看诊再看情况,或许直接住进京都的医院比较好。」

  「我这是老毛病了,稍微躺一下就能走路了。」智代痛苦地说。

  「岛崎女士,您有所不知,我以前是护理师,还是请我认识的医生替您看一下比较安心。」

  「可是……」智代的气息越来越粗重。

  「由美,就这么办。」浩二郎对由美说,但视线没离开智代。「岛崎女士,至少在跟救命恩人道谢前,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行。我们还没开始调查,您这时倒下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浩二郎盯着智代想,岛崎智代可说赌上人生一切,才有办法前来敲开「回忆侦探社」的大门,光靠一只护身符袋就要找出救命恩人确实难如登天,但我想完成她的心愿。

  1 时代剧片场的所在地。

  2 由名古屋制乳公司名酪出产的奶精产品名称。品名的由来是传说释迦牟尼苦行时,有一位牧羊女献上牛奶粥供养,牧羊女的名字就叫Sujata。

  3 日本人听到「侦探社」的印象近似于在台湾听到「征信社」。

  4 即九一八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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