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女椿的梦想

  1

  一之濑由美带橘佳菜子去K大医院。

  由于佳菜子刚经历生死交关,实相浩二郎指示由美先带她去饭津家诊所住院一阵子,待她心情缓和后,慎重起见再去大医院做精密检查。浩二郎判断,佳菜子的过度换气症才刚发作过,最好先去饭津家医师那里休养。一方面,饭津家医师比较了解她的个性,另一方面,他希望佳菜子待在自己看顾得到的地方。中午前,佳菜子就会做完所有检查,下午两点过后就能听取报告。两人先在一楼的咖啡店吃些轻食,等待检查结果出炉。

  「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脸,总算放心了。」由美在自助式餐厅,大口咬下刚端来的总汇三明治。

  「害你操心,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佳菜子露出开朗的表情。

  「盘上敦已经向警方坦承十年前的事件了。昨天在浩二郎大哥底下做事的刑警来事务所跟我们报告这件事。」

  由美没告诉她盘上有「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有无责任能力仍是未知数。

  「这样啊。」

  两人将糖浆倒进装着冰红茶的玻璃杯,用吸管搅拌。冰块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

  「听说他自己承认是他怂恿朋友假扮成凶手,然后再杀死他,营造成自杀的样子。他还说,他觉得最后大概瞒不过警方,所以才假装去欧洲学画深造,其实是要逃跑。要是当时警察办案时更慎重一点就好了。」

  「实相大哥他一直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只有浩二郎大哥最可靠。」由美自吹自擂似地说。「对了,警察侦讯你的时候,好像讲蛮久的。」

  「对啊,好累。」

  「这难免。你也挺勇敢,撑那么久。」由美瞄到佳菜子纤细的后颈上有一道瘀青。

  「其实我很害怕,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来救我。」

  「你相信?」

  「对,虽然我真的一度觉得大势已去。最后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浩二郎大哥?」

  「相信……侦探社所有人。」佳菜子对由美绽开笑颜。

  「我看是浩二郎大哥。」由美抬头挺胸。

  「由美姐什么时候认识实相大哥的?」

  「第一次见面是我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我记得没错的话,由美姐以前工作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间医院对吧。」

  「没错。」

  「实相大哥哪里不舒服吗?」

  「身体不舒服的,不是浩二郎大哥……」不知为何,由美说不出三千代的名字。

  「啊、是三千代姐?」

  「嗯,因为酒精依赖,把身体搞坏了。」

  浩二郎来医院,照顾因为酒精依赖住院的妻子三千代。

  「所以实相大哥来照顾她?」

  「没想到给他看到我凶巴巴的模样。」

  由美像是打断佳菜子的话似的,回忆起当时情景。由美的学妹被院内重量级的教授性骚扰。她向护理长告状,但护理长似乎屈服于权威,没有给她正面回应。不仅如此,护理长甚至居中协调,希望这件事能用金钱解决。由美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

  她直接找护理长谈判,坚持教授应该向学妹赔罪。

  「当我和护理长剑拔弩张的时候,正好被浩二郎大哥看见。」

  「由美姐当时一定很可怕。」佳菜子露齿笑了一下。

  「因为……我一向嫉恶如仇,没办法。」

  「后来呢?」佳菜子用吸管喝冰红茶。

  「后来,被害者自己慢慢屈服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为了钱,也许她未婚又年轻,觉得丢脸,害怕事情被传出去。」

  「怎么这样。」

  「而且,她还对我说:『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气什么。』」

  由美第一次跟浩二郎说话,是她去病房帮三千代打点滴的时候。

  「他问我,刚才看你和护理长起争执,还好吗?」

  「确实很像实相大哥会说的话。」佳菜子眼神发亮地看着由美。

  她过去脸上常有的胆怯神情已不复见。由美心想,说不定佳菜子就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女人。她在医疗现场看过许多年轻护理师历经许多残酷的考验后越来越坚强。

  「我心想这人真是爱管闲事,不过他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

  「眼神?」

  「浩二郎大哥的眼神,该怎么说,也不是同情,我说不上来。老套地说就是很温暖,感觉这人不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我也有同感。我那时想,刑警先生明明来做笔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啊,只是一个刑警。但这就是他会做的事。」由美说到浩二郎时,眼睛看着远方。随即,她回过神来,急忙窥看佳菜子的表情,但她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由美发现自己又开始自我意识过剩。「看看我,一副好像自己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和盘上四目交接的时候,却没看穿他的企图,这表示我的功力还差得远。」

  「这不是由美姐的错。是我……我觉得很抱歉。」佳菜子低喃。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

  「因为,不管是实相大哥也好,由美姐也好,还有本乡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家的包袱一样。」佳菜子低头,轻咬嘴唇。

  「佳菜你说什么呀,我才夸你勇敢。浩二郎大哥也希望你身体赶快复原,尽快归队。」

  「我想过自己也是侦探社的一员,必须有点表现,但仍一事无成。」

  「那就努力工作当作报答不就好了。」

  「……由美姐。」

  「我想不管怎样,浩二郎大哥一定都希望能守护着佳菜,看着你成长。他就是这样的人。」由美脑中浮现浩二郎的笑容。

  「由美姐有护理师的资格,为什么想来回忆侦探社工作?」

  「因为我以为每个女生都和我一样会对性骚扰感到愤怒。」

  「其他人不会吗?」

  「她们嘴巴上讲讲,发发牢骚而已。工会也不行动,事情被掀开后,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由美似乎觉得用吸管喝太慢,直接拿起玻璃杯就口将冰红茶一饮而尽。「……结果就被大家被排挤。」

  随着医疗技术高度发展,现今的医疗在处理疾病时,大多会编组团队。毕竟,团队合作是降低犯错最好的方法。面对需要高度医疗技术处理的重症患者,或是面临困难的局面时,扰乱团体合作秩序的人必定不受欢迎。由美就这样被排除在医疗团队之外。

  「病患生的病是重是轻,我很清楚。谁的程度高,谁的程度低,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对我有什么偏见,我也都很清楚。撇开这些不谈,没有成就感也是一个问题。」

  「我懂,由美姐想要学习更高级的技术。」

  「机会被剥夺,便逐渐失去干劲……」

  在这样的状态下,由美听闻浩二郎有成立回忆侦探社的想法。由美一开始不能理解浩二郎,但在不断照顾病患的过程中,她逐渐了解回忆对人生有多么重要。

  当她看到被宣告余命的人,对着小孩、孙子、朋友热切地聊着自己走过的岁月足迹,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希望在死期来临之前,自己能成为大家、或谁都好,成为他们的回忆。即使这个人的人生多么平凡无奇。

  由美过了三十岁之后才体悟,其实人生不分平凡和精彩。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每个人都希望能成为别人的回忆。当我深刻了解这点后,就觉得把寻找回忆当成工作也不赖。」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会想说,怎么可能真的把它做成一门生意吧﹖全靠浩二郎大哥的品格。」

  「由美姐很喜欢回忆侦探社吧?」

  「我喜欢这里的人。嗯,不,应该说,我喜欢这份工作。」

  由美脑中闪过浩二郎的脸,赶紧换个说法。

  「说到工作,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取消和那位通译的女儿见面。」

  由美从战争结束时担任新闻记者的六心门彰那里,得知曾任MP(美国宪兵)通译的理查杉山的消息。理查杉山已经去世,但他还有一个独生女住在神户。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和那个叫沙也香的女性见面。」

  「真的?」

  「上次六心门先生有事不克前来,今天晚上凑巧他有空,也会一同出席。所以延后反而更好,你不要想太多。」

  晚上七点,他们和沙也香约在神户元町的一家中华料理店见面。由美一想到和期盼已久的人见面,以及和浩二郎一起走在夜晚神户的街道,不禁心跳加速。

  2

  由美搭地下铁来到京都车站,在JR京都线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两人搭上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车,在三之宫车站换乘普通列车,坐到元町车站下车。从车站步行七、八分钟他们便来到相约的地点,中华料理店「酒国」。从中华街的主要道路一转进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门口摆着一大口瓮,似乎用来取代招牌,拿来做装饰。

  「嘿,你们二位,这边哟。」只见过一次面,却像长年好友一样打招呼的六心门对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头发和胡须已全花白,声如洪钟,感觉不出是八十四岁的人。由美看他脸颊红润,虽戴着厚镜片,但眼神朝气蓬勃。

  「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浩二郎鞠躬,走向圆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后头,有礼貌地道谢,但耳边不断回荡着六心门刚才说的「你们二位」。

  「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儿,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听六心门这么介绍,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轮廓深,但看起来仍接近日本人的脸。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短发非常适合。

  「我对这种严肃的场合最没辄了,来,先吃饭再说。」六心门叫服务生可以上刚才点好的桌菜。

  吃完饭,浩二郎开门见山地询问六心门当时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须确认日本少年殴打进驻军美兵死伤事件的详细情形。浩二郎说,假设拯救岛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严惩。这件事情关系到少年是否还活着。

  「前阵子杉山先生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听他亲口说。不过我记得,那一带确实发生许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杀人事件。只是我当时听杉山先生说,那名美兵并没有死。都怪我当时年少,血气方刚,书里面写的内容其实过于夸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门,脸上不见醉意。

  「那么,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实吗?」浩二郎进一步确认。

  「关于这点,待会就交给杉山先生的女儿来说明吧。」

  六心门转头看身旁的沙也香。他对沙也香微微点头确认后,又继续说。

  「哎呀,我想当时的日本人大概没有体力或力气去做那样的事。反倒是对日本人记恨在心的进驻军……唉,反正类似的事件很多,时有耳闻。总之,我当时是为了告诉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之恶,才写了那篇文章。正确来说,应该是少年殴打美兵的暴力事件。」

  六心门当时想表达,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而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但黑市做得到。

  「当然啦,少部分人士借此大赚一笔,最后甚至变成大企业。有人批评这些人捞尽油水,但绝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营生。政府只听麦克阿瑟的指挥,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认为对民众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种救济。」六心门喝着酒,再三强调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后一直有联络吗?」由美问六心门。

  「关于这点,我可能要从我的故事说起。」六心门端正坐姿。「我从小就喜欢说故事,是个好善嫉恶,直肠子的人。」

  他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教导小孩正义必胜的道理。十八岁的时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当兵。由于他从小就梦想能进报社工作,认为报社就是正义的代言人,于是想尽办法进到里面当送稿件的小弟。他进入《船场日报》工作,据说那是一份与纤维产业相关的专业报,但对社会议题着力甚深。

  「当时我看到那些报社的前辈们,因为被迫写些战意高昂的报导感到苦恼不已。老实说,私底下大家都反对战争。」他捻着胡须一副不甘心地说,当时根本没人敢反抗。「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你知道我们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吗?」六心门看着由美。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错。」

  「不唱歌,不然做什么?」

  「天空,抬头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开心了。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到B29的机影就害怕,或不知该跑去哪躲烧夷弹的攻击,就觉得这样的天空特别湛蓝,特别漂亮。我们讨厌军国主义,对体制也非常不满意。美国彻底破坏了体制,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欢迎他。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这种莫名所以的心情,抬头望着天空。」

  「您想必五味杂陈。」浩二郎发出低吟。

  「没错,五味杂陈。看到那样的天空,我开始厌倦剑拔弩张的生活。」

  「可是,做新闻记者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在做些剑拔弩张的报导?」

  由美双手捧起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想采访耸动的消息,对血腥事件的嗅觉特别灵敏。干这行啊,业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门摇摇头,把白发往后拨。

  「业障吗?」由美轻轻叹口气。

  「总之,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天性,没事就到街上闲晃,找看看有什么材料。我当时也大家一样,四处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时已经有报纸肯刊登我的报导。不过,当时纸也缺,都是小型报尺寸,记者同行之间竞争也很激烈啊。」

  六心门蹲点的地方在大阪车站周边。

  「你有听过『行路死亡人』吗?就是横死街头的人。那景象我永远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从深夜到黎明,九十几架B29投下的烧夷弹将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带炸的满目疮痍。经过二十多次的空袭,大阪市内有三成化为焦土。大阪车站前挤满了伤者和遗体。没多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但车站周边人车杂沓,完全感受不到吊唁死者的氛围。接着,战败后的八月,死伤人数更是不断往上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里面有撤退的伤兵,也有和我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婆婆。」

  六心门希望透过报纸刊登已确认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了。后来外面来了一批卖发糕、番薯的小贩朝车站内探头探脑。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从内地的陆军、海军退伍的阿兵哥们,因为他们有钱。结果没想到,连一些平民百姓也跟着排起队伍。大家肚子都饿扁了。」

  在「胜前无欲」、「奢侈是敌」的标语下,大家都缩衣节食度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大家能支撑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对大日本帝国屹立不摇的信任。因为爱国,才能战胜食欲的诱惑。但这个国家不仅打败仗,连食物配给都不足。不管民众怎么要求,政府总是摆出一副物资不足,无可奈何的态度。于是车站前的马路,开始升起热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蒸气。

  「转眼间,不止大阪车站,包括阿倍野、鹤桥、天王寺,小吃摊贩一间接着一间开。一天到晚在喊物资不足的,大概只有政府。那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有,饭团、炒内脏、杂炊、关东煮什么的,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有人卖清酒、烧酒。」六心门说,这些摊贩不止卖吃的,还卖衣服、日用品,市场规模一下子扩大到五六十摊。

  由美回想起祖母说过,听见电视播放〈苹果之歌〉,肚子不知为什么就饿起来了。

  「苹果之歌……」

  「哦,这位小姐这么年轻,居然知道这首歌。」

  「我奶奶说她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怀念过往,然后肚子饿起来。」

  「你奶奶多大年纪了?」六心门问道。

  「今年应该七十九岁了。」

  「战争结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岁吧,难怪会和食欲产生连结。」说完,六心门面露微笑。「〈苹果之歌〉是战争结束那年十月,由松竹制作的电影《微风》中,演女主角的并木路子在里面唱的歌曲。这首歌爆红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刚好在黑市快退场之前,我猜你奶奶应该那时听到这首歌。」

  「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主角梦想成为明星的成功故事,和初次挑战演电影的并木路子本人形象重叠,带给观众无限希望。六心门如此描述电影内容给由美,但她听不懂,她无法把战争刚结束的时代背景、歌手的成功故事和〈苹果之歌〉连结在一起。

  「我也是一听到那首歌就肚子饿。」

  「我觉得音乐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内心深处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门一眼,转头对由美说。

  「这点我有同感。」由美点头。由美回想起雄高负责的案子「折纸鹤的女人」。〈啊,上野车站〉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恐怕是委托人田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们的委托人也是从泉大津运送番薯和青葱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说。

  「从泉大津啊。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从更远的地方?」

  「因为有人在后面控制啊。卖的人也很辛苦,一个住得比一个远。」

  「有这种事?」

  「我刚说这是昭和几年的事情啊?」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刚好是取缔最严格的时期啊。」

  「这样啊。」

  「取缔很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那年的九月底,有的黑市规模甚至达到一百摊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会有人接管。这些人收取保护费,势力越来越壮大。不过也因为他们太过醒目,当局开始盯上他们。」

  有谁忍心责备那些为了多活一天大排长龙买食物的人。就这样,民众的需求逐渐高涨,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络。那些在背后操控的人并非直接把违法进货的物品拿出来卖,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势者,像乡下姑娘、战争寡妇、儿子被抓去当兵的母亲等,叫他们摆摊卖这些物品。

  「他们暗中操作技巧越高明,取缔就越困难,到最后双方没完没了。」

  黑市的取缔一天比一天严格。造成黑市生意兴隆最大的原因是食粮不足,但最该负起这个责任的政府所采取的策略却是拜托占领军提供物资。但占领军的回应是:看到黑市以及农村私盘交易如此猖狂,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缺乏粮食。结果,占领军反而回过头来要求政府动用警察的力量,严格取缔黑市交易。

  「后来大阪府警请求占领军的MP提供协助。确实有些卖家仗势东西好卖,常常漫天喊价。战争刚结束时,白米一升五十钱,同年九月却暴涨到四十圆。农家们开始集资去搜购民间的自用米。说的好听点是保有米,其实就是囤积米。当时一块发糕要价五圆吧,一般人在工厂工作一个月也才两三百元,实在不便宜。」

  换算成现在的金额,大概是两千五百圆买一块发糕。

  「真的好贵。」由美不禁惊叹。

  「黑市是政府和占领军没有积极作为下的产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则活不下去啊。靠取缔没有办法根本解决问题。 」

  「但是,警察反而加强取缔对吧。」浩二郎说。

  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觉得他的眼神总是充满认真热情。

  「那是一场大规模扫荡。我当时听到消息,他们一口气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这可不得了。」浩二郎皱眉。

  由美无法理解,但曾做过刑警的浩二郎知道,这样的逮捕人数非同小可。

  「当时,沙也香女士的父亲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译。」

  话题总算绕回理查杉山。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颁布废除令,几个黑市就这样消失了。我想当时杉山先生应该时常被找去帮忙,别说大阪车站周边,规模十分惊人。」

  「您和杉山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浩二郎问道。由美来回看着浩二郎与六心门。

  「事情是这样的。」六心门准备进入正题前,又点了一瓶绍兴酒。

  昭和二十一年年初,三名喝到满脸通红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间酒馆酒醉闹事。那是一间老板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里面已经被那几个彪形大汉破坏得乱七八糟,店里几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

  老板拿这几个醉汉没辙,急忙报警。

  赶来现场的警察急忙制止,但因为语言不通,最后反而火上加油。

  「我得知有人闹事,赶到现场看状况,心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赶在其他家记者之前发稿刊登消息。」

  当他抵达这家店,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轻率。

  「真的是将近两公尺高的彪形大汉,他们抓起店里的椅子、桌子、酒瓶乱摔。警察的脸也被打了好几拳,血流满面。没人阻止得了他们。」

  这时,一名就体格来说绝非敌手的日本人赶到现场。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声制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狞笑,摆出打拳击的姿势朝他逼近。

  「我心想他一定会被打惨,所以对他大喊:『快跑!』」

  但杉山并没有打算逃跑。

  「美兵每一拳都挥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独舞一样,结果美兵越来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动作太滑稽了,转眼间周遭开始出现围观人潮。」

  大家都围过来看,没多久,MP的吉普车来了。MP把那名拳头空挥无数次,气喘吁吁的美兵带离开。

  「美兵被带走后,杉山先生和MP交谈,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是占领军军方的人。」

  六心门很想采访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为日本人却又替占领军做事的心境,一方面也想知道他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看法。

  「说得好听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实说我心里打的主意是,只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听到占领军内部的消息。」

  六心门假装自己也是现场受害的客人之一,以当面道谢他相助为借口接近杉山。

  「我想请他喝一杯,结果被拒绝了。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去别家店喝吧。」

  依然拒绝邀约的杉山反而让六心门对他越来越好奇。六心门实在很想和他谈谈,只好表明自己是为了采访才来这里。

  「我对占领军通译的工作很有兴趣,交换条件是我答应不写美兵闹事的报导。」

  「杉山先生答应了吗?」

  「他说,他和MP一起行动时,常惹来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写篇以正视听的报导,就愿意接受采访。附带条件是必须匿名。」

  杉山说,他父亲是贸易商,娶了美国人客户的女儿,之后生下了他。父亲希望他身心坚强,让他学习空手道。十三岁那年春天,他随着父母从神户赴美。之后他开始诉说与MP一起行动的心情。

  「他能识破美兵出拳的动作,是因为入伍前曾在美国的大学当过业余拳击手。他还笑说,因为学过空手道,熟练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原来如此,后来你们就认识了。」浩二郎再次询问,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袭击的岛崎智代并造成一名美兵受伤的事件,和六心门听杉山谈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在那个纷纷扰扰时代,我很少听过其他如此的美谈。」

  「您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

  「我听到的是这样。你们听沙也香女士说吧,应该会更清楚。」

  3

  「父亲他不太喜欢提起当时那件事。」沙也香说完,喝一口温热的乌龙茶。

  「令尊他过世多久……」浩二郎赶紧拿起茶壶,把茶倒入空杯。

  「他去世十一年了。」

  「这样啊,享寿……」

  「八十岁。」

  沙也香出生于杉山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战争结束后五年。他们曾暂时回美国居住,直到沙也香念高中时,举家搬回日本,就住在现在神户的这个家。

  「我没有结婚,所以在日本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令堂呢?」

  「现在也住在一块。」

  「这次跟您提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您一定吓了一跳?」浩二郎温和地看着沙也香。

  「是的。听六心门先生说,有一位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要找我,问我意见如何。」沙也香面露微笑。

  「您和六心门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

  「父亲去世时,我通知六心门先生葬礼举行的时间。因为父亲慎重保管的通讯录上有他的大名。」

  「我不知道杉山先生身体欠安,接到通知时吓了一大跳。」六心门接着沙也香的话。

  「二十四年前我退休的时候,我把我的书《黑市的酸甜苦辣》——就是你们看的那本书,送一本给杉山先生。当时刚好有热心人士愿意帮我转送。后来我们就连络上了。当我知道他在故乡神户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我很高兴。不过我们的联络仅止于此,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对方住在哪里,过得如何等等。接到吊唁通知的三年前,我们联络过一次。」

  「没错,三年前。我们家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国际邮件?」浩二郎覆诵。

  「从密西根州的沃伦寄来的。收件人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令尊在占领军当通译时认识的朋友吗?」

  浩二郎身体前倾。他的期待感连一旁的由美也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通讯录上。」沙也香从包包中拿出一封国际邮件,摊开对折两回的信纸后,递给浩二郎。

  由美凑过来看着浩二郎手中的信纸。信纸上的英文字迹充满个人风格,对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简直就像无字天书。浩二郎也一样,对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们……」由美对沙也香露出苦笑。

  「没错,我的英文也不好。只知道寄件人是法兰克·A·穆伦。」浩二郎抱歉地说。

  「法兰克·A·穆伦是位二十三岁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点紧张,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岁,好年轻啊。」

  「那位年轻人写信来说,他父亲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没错,写得十分恳切。」

  沙也香清咳几声,从浩二郎手上接过信纸,一边看着信,讲解内容。

  亲爱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十分惊讶。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转达给您,也有些事情需要请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将启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学留学,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去日本留学,是我自幼的梦想。

  照道理,梦想就快实现,我应该高兴到浑身颤抖,但正好父亲罹病,现正住院接受治疗。幸好医生说他病情稳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卧病在床的父亲知道我打算放弃留学后,对我说千万别放弃实现长年梦想的机会。

  但我心中仍迟疑不决,所以只回他:「我知道了。」暂时不做决定。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或许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对我说,希望我去日本见一个人。他说,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祖父的好友爱德华·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誉。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身体状况转好时,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为占领军宪兵,留驻日本大阪。

  祖父说,他对京都这个城市多少还有点认识,但对大阪则十分陌生,刚调去那里时心里有些忐忑。他来到日本后,看到那些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几乎都被烧夷弹烧毁,不管被调到哪,眼前所见都一样惨不忍睹,心情十分沮丧。正因如此,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搭档、长他一岁的爱德华,对祖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当时,祖父他们的任务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缔违法市场,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在美军内部,传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场的头头私下交易,导致违法摆摊的案件层出不穷,永远取缔不完,警方无法完全杜绝黑市交易。

  祖父们和辖区警察一同前往视察,但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私下交易的关系,市场的头头见到他们也是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店铺依然摆满违法商品,市场买卖仍然活络。前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物价不停上涨,似乎没有极限。

  最后他们决定,除了按部就班一件件举发、取缔之外,别无他法。那天,祖父他们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搭着吉普车,开在通往大阪车站的河堤边上。

  为何要走河堤边?因为即使在河堤这么狭小的地方都有人摆摊。开车的祖父发现前方有一名拉着手推车的少年迎面而来。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气无力地拉着手推车。市场头头有时会利用年幼的孩子当作挡箭牌,叫他们贩卖管制品。

  不过,祖父他们并不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停下来,他们想说待会吉普车和少年擦身而过时,用目测检查他的货物就可以了。接着,吉普车稍微靠边开,和少年擦身而过。这时,少年的手推车车轮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无力阻止,手推车就这样往河川的方向滚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车。

  车子还没完全停妥,坐在副驾驶座的爱德华早已冲下车,沿着河堤斜坡往下冲。祖父也跟在他后头追了上去,但斜坡上只见翻倒的手推车,不见少年踪影。两人再往河川走去。爱德华大喊:「在那里!」他走下斜坡,看见那名少年浮在水面上。

  爱德华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较为平坦的草丛上。他拍他的脸颊,没有反应,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头顺势滚到河川里。爱德华解开他身上国民服的扣子。爱德华吓了一跳,原来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爱德华一瞬间犹豫了一下,开始对少女施行人工呼吸。当他嘴对嘴吹气时,少女立刻恢复意识。

  大概是少女误会了,开始大吼大叫,然后昏了过去。

  霎时间,发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开领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爱德华的头部。

  爱德华反射性地从少女身上跳开,栽了一个筋斗,倒在草丛中。听说流了大量鲜血。

  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爱德华不知为何抓住他的手臂。祖父判断爱德华的意思是,与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赶快带他去看医生。于是祖父把爱德华扶到吉普车上,开车前往有军医留守的新大阪饭店。

  日本警察听到风声后,立刻赶去现场。祖父也一同前去。当然,没有人认为凶手还在现场,赶去那里是为了做现场采证。

  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在血迹斑斑的现场,那位日本人居然闭着双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说,他就是打伤爱德华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带走,接受侦讯。祖父作为证人以及身为宪兵的一员,参与整个侦讯的过程。

  当时的通译就是您,理查杉山军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脸庞非常稚嫩。少年自报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龄十五岁。他很快就招认,说自己拿宪兵队员的木刀殴打对方。他接着说,他没有逃离现场,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们回来。至于动机,这位少年主张,他看到美兵想要污辱日本女性,无法坐视不管。

  警察很快地决定要将少年移送法办时,头包着绷带的爱德华现身了。爱德华对杉山军曹说,这名少年什么也没做,希望能立刻释放他。爱德华知道杉山军曹除了能解决语言上的问题,又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与日本警察发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请求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为什么爱德华要做出袒护少年的证词?祖父多次询问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始终不愿说出真相。一九四九年,两人回到母国后恢复平民身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业。

  祖父开了一间保全公司,他的友人爱德华则是继承家业,经营一间贸易公司。九年后,祖父被爱德华叫到他的病床边。爱德华自从在日本受伤后,一直为其后遗症所苦。这个伤也是导致他身体逐渐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时,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样,气到浑身颤抖。当然,他生气的对象是那名日本少年。为什么当时要袒护那名少年?假如当时没有袒护他,那名少年应该会受到严格的制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问。这时爱德华用着虚弱的声音说: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错。」

  祖父心想,可是,爱德华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说没错,爱德华更是无辜。

  祖父忿忿不平地离开病房。

  半年后,爱德华身亡。

  直到最后,祖父都无法得知爱德华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件事祖父一直难以释怀,使得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说过话。

  我对日本文化感兴趣,大多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的书房有介绍武士道相关的书籍、时代剧的录影带。让我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也是父亲。他特别强调,武士道的书是爱德华送给祖父的。但我不懂,父亲听闻祖父过去那段难受的经验后,为什么仍对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亲希望我去日本留学,为何又告诉我这段过去?

  当我这么问父亲,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女生开心笑着,身上穿着像是大学毕业的毕业服。父亲说,这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心想,即使给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认识她。

  我问,这张照片和父亲是亲日派这件事又有何相干?

  我父亲说,当初他问祖父那件事的始末时,祖父也是拿出这张照片给他看。祖父说,爱德华前往日本赴任时,不时将这张照片放在胸口口袋。

  祖父不停摇头说:那名日本少女长得像她啊。

  祖父只说这句话。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把溺水少女当作自己的未婚妻?但这又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多做说明,只说后来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浓厚兴趣并被深奥的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份来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响。父亲希望我去日本时拜访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后来过得如何。这是他的心愿。

  父亲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后,我才寄出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见面,当面请教关于爱德华事件一事。

  4

  由美和浩二郎搭上接近末班的普通车。车内空荡荡,只有几个喝醉酒的上班族坐没坐相地摊在座位上。他们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每当停车时,夏夜的热风就会吹进车厢来。

  「六心门先生从通译理查杉山先生口中听到的暴力事件,应该就是智代女士遭遇的事件没错吧?」由美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浩二郎说。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

  「因为没想到会是同一件事?还是……」

  「都有。一方面佩服你的敏锐,居然找到六心门先生。不过这么说来,智代女士不是被袭击,而是获救。」号二郎盯着对面的车窗说。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当时每个人看到外国人都吓得要死,没办法。」

  由美的祖母回想当时,也觉得怕得要命。之后,祖母的外国人过敏症一直没有改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帮助智代女士的那名少年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不逃跑。」

  「虽然他年仅十五岁,但我猜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带着某种觉悟。如果法兰克在信中写得没错,他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逃跑才对。」

  根据六心门的说明,新大阪饭店似乎提供给占领军使用,他们来回的路程至少需要十几分钟,再加上安排医生看诊等各种手续,警察抵达现场时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六心门说,黑市来来往往人那么多,只要混进去就能隐匿踪迹。附近多的是流浪儿,或穿着开领上衣、短裤的少年。

  「我觉得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孩。」由美在新闻上常看到许多男人明明犯错,却推托搪塞,一想到这些人的嘴脸,她就一肚子火。

  「这名少年确实很有正义感。而且他不是基于憎恨美兵的理由才拿木刀袭击对方。从他对待智代女士的方式来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只有十五岁,应对十分沉着冷静。」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人过了六十年还想和他当面道谢。」

  由美感觉得出智代对他存有爱慕之心。即使是刹那间、只有一次的相会,人还是可能坠入情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柔。」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

  「温柔吗﹖希望智代女士能和他见上一面。」

  「真的,好希望他们能见面。不过关于线索……」

  法兰克在信中写道,帮助智代的少年名字叫做「Kodyuna Toshiige」。沙也香以这个名字做对照,翻遍她父亲的日记、笔记本,就是找不到相符的名字。六心门也滴水不漏地调查过报社的保存资料,但找不到该事件的纪录。他还透过以前的管道搜寻警方资料,也不见有关十五岁少年对美兵施暴的记述。

  「或许听在美国人耳里,这个名字的发音就像Kodyuna Toshiige吧。」

  「日本人的名字根本不会有dyu这个发音,这个线索有跟没有一样。」

  「不,现在状况越来越明朗。法兰克在信中也提到,不止是MP,任何人只要打伤美兵,即使小孩都会被判重罪。但被害者爱德华却否认少年涉案。换句话说,少年被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高。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浩二郎看着由美的眼睛。

  两人脸靠太近,由美赶紧撇过脸看前方。

  「浩二郎大哥。」又过了两站后,由美开口。

  「怎么?」

  「爱德华给法兰克看的那张照片,我不太懂那张照片有什么意义。」

  「照片中的女性长得和爱达华的未婚妻很像啊。」

  「这我也知道啊。」由美噘嘴道。

  「这就是男人恣意妄为之处。」浩二郎说到这,门又打开。他等走进车厢、穿白衬衫的男性找到座位坐下后,继续说。「大概有一瞬间,爱德华对智代女士产生邪念。」

  「这么说,爱德华他……」

  「没错,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能理解少年出手帮智代女士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法兰克的祖父明明就在旁边……」

  「所以只有一瞬间。毕竟朋友就在一旁看着,爱德华不可能做出过头的行为。但当他知道那名少年是女性的瞬间,觉得她长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似,我猜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情有些动摇。」

  「这么说来,爱德华是因为内疚才袒护那名少年?」

  「我觉得是如此。因此,法兰克的父亲才会对日本的武士道那么感兴趣吧。」

  「怎么说?」

  「爱德华拖延时间让少年有机会逃跑,没想到少年坐在原地冥想。爱德华知道这件事后,大概在他身上感到某种精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依附在这年仅十五岁的小孩内心。」

  「就是武士道?」

  「我猜他大概从少年身上看到类似自律的思想。两相对照之下,他更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卑劣丑恶。」

  「原来爱德华心里这么想的。」

  「很了不起。假使他还活着,我倒很想跟他见面说几句话。还有,我现在想见到那位少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浩二郎说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吗?」由美有点担心该不该问。

  「这名叫Kodyuna Toshiige的少年要是知道爱德华真正的为人,他会怎么想呢?他打伤爱德华,使他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抱病而死。假如爱德华是有意污辱日本少女的卑劣外国人,少年的行为就是正义。但爱德华理解武士道,或许一时迷惘曾有不洁的想法,但本质上是个尊重生命的男性。」浩二郎深吸一口气,他的肩膀与由美并肩,上下起伏。

  所以人真的会在瞬间坠入情网,连爱德华也是——

  由美心想,一边别过身体,怕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会被浩二郎发现。

  「爱德华真的有萌生邪念吗?」

  「嗯?」浩二郎愣了一下。

  「没事,不要理我,喃喃自语而已。」

  「你觉得他没有邪念?」

  「没事的,浩二郎大哥。我又不懂男人在想什么。」由美将双手当扇,搧着脸颊。

  电车发出巨大的铁轨摩擦声与煞车声。铁轨微微往右弯曲,京都车站就快到了。

  5

  早上六点,由美被女儿由真打来的电话叫醒。

  「你果然忘记了。」

  由美惊觉女儿说话的语气俨然像个小大人了。学校一放暑假,由美就把九岁的女儿寄养在大原老家的妈妈那里。她心想,才二十天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忘记什么?」由美问。

  「你昨天又很晚回家了吧?」

  「我问你忘记什么?妈妈很多事情要忙啊。」

  「你声音听起来像刚睡醒。」

  「够了没啊。」

  「返校日啦。」

  「返校日?什么时候?」

  「如果是明天的话,我就不用那么早打给你啦。」

  由美看日历,八月十号画了一个大圈,下面写着:要去接由美。「抱歉,我马上过去。几点以前要到学校?」

  「八点五十分。」

  「好,妈妈骑KATANA过去一定赶得上,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餐。」

  「太好了,只要不是味噌汤、鱼和酱菜就行了。」由真低声说完后,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和食对身体最有益了。」

  「妈妈最喜欢奶奶做的早餐了。」

  「我偶尔也想吃吐司、热牛奶还有炒蛋啊。」

  「你叫奶奶听一下。」

  「好,等一下。」

  「喂?」母亲很快接起电话。

  「妈,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做的东西大概不合由真口味。」

  「都是我偷懒,害她胃口被养坏了。」

  「这也没办法,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我想说,趁她来的这段时间,训练她吃和食,以为过一阵子她就会习惯了,没想到她这么挑食了。」

  电话那头传来由真咕哝抱怨的声音。

  「好吧,我现在过去接她,叫她准备一下。」

  「骑车小心点,哪有人像你骑那么大台机车的。」

  「好啦,待会见。」由美挂断电话,整理头发,拿了两顶安全帽出门。

  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母亲这句话不知怎么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中。

  由美像是要抹消这句话似的,一跨上KATANA,立刻大力催动引擎。

  由美和由真走进学校附近一间咖啡店。时间来到七点半多。从咖啡店走到学校不用十五分钟。由真果然如她在电话中说的一样,点了有奶油吐司和炒蛋的早餐套餐,饮料是热牛奶,但她想要加一点由美的咖啡进去。肠子向来不好的由真即使夏天也不喝冰牛奶。营养午餐给的牛奶也都要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喝。

  「你现在还不到喝咖啡的年纪。」

  「这叫咖啡欧蕾啦。」由真噘嘴。

  由美也常这样噘嘴。她觉得由真越来越像自己了。由美并不讨厌自己。尽管还不到自恋的程度,但她对自己开朗的性格挺有自信。不,精准地说,应该是努力让自己有自信。

  做护理师这门职业,心理建设很重要。有时秉持好意向别人搭话,换回来的可能是冷言冷语。即使如此还是得持续做下去。但是,任何照护都没有一百分的标准答案,就算自己心里有一套满意的标准,也没有足够时间一视同仁地施行在每一位病患身上。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心生胆怯,或许有天抬起头来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丧失自信,再也站不起来了。由美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不时鼓舞自己。

  她曾听说即使是专业的职棒选手,很少有打者的打击率可以超过四成。她常告诉自己,只要持续维持三分的满意程度,最后就能达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当然,性命交关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分满意,追求完美才行。

  「而且幼稚园的小孩也会喝咖啡啊。」

  「那是咖啡牛奶。」由美觑了由真的杯子一眼。

  「人家也敢喝黑咖啡。」

  「是吗,那你喝看看。」由美把自己的杯子挪到由真前面。

  由真表情略带困惑,手指穿过咖啡杯把手。

  「算了啦,很苦哦。」

  「苦才好喝啊。」由真的视线落在杯中黑色液体,小心翼翼地啜了几口。「喔,好好喝喔。不过这杯是你的,还你。」说完,她赶紧喝一口加了砂糖和咖啡的牛奶。

  「女孩子要老实一点才会得人疼。」由美微笑道。由美知道,其实只要想开点,要求三分满意就足够时,内心就会产生从容感。甚至可以坦率地把「辛苦」、「害怕」这些字眼说出口,最后再淡淡地丢下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院的后辈们看到这样的由美,觉得她「很强」。

  「妈妈工作很辛苦吗?」

  「呃﹖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常常沉思。」

  「才没有呢。」

  「如果是恋爱方面的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心哦。」

  由美紧张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由真锐利的眼神。她一直以为还是小孩的九岁女儿,真的长大了。「说什么傻话,为什么我要跟你谈心?」

  「别看我这样,很多人找我谈心。大概我比较成熟,班上的男生个个都像个小鬼头。」

  「你少臭美了,小笨蛋。」

  由美自从将岛崎智代的案子取名为「少女椿的梦想」之后,一颗心老是七上八下的。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状况在佳菜子的事件中和浩二郎一起行动过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与浩二郎一起经历佳菜子性命垂危这种紧要关头的时刻,由美心中某种压抑的情绪突然获得释放。她有好几次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浩二郎对三千代的体贴,是丈夫对弄坏身体的妻子的同情,并非爱情。每次,她都得想办法挥开心中这个邪念。

  这种事怎么可能对九岁的女儿吐露。

  「几点放学?」

  「奶奶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她说偶尔也想出来街上走走。」

  「好,那你快去学校。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了。」由美将咖啡喝完。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

  说完,由真又噘了一次嘴。

  6

  由美想着反正都迟到了,干脆打电话给刚复班的佳菜子,告诉她自己先到饭津家医院一趟,探视智代的状况后再进公司。

  她不想看见浩二郎和三千代同时出现的画面。

  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智代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由美小姐。」智代急忙把耳机拿下,按下随身听的停止键。

  「没关系的。」

  「这是医生借给我的。」智代拿起耳机给她看。

  「您在听什么?」由美从旁边拉了一张折叠椅坐下。

  「医生说,听一些老歌对我有帮助。」智代让由美看卡式录音带的标题。

  上面写着〈战中战后的怀念歌谣〉,其中包含〈长崎之钟〉〈温泉乡悲歌〉〈苹果之歌〉〈青色山脉〉〈夜晚的月台〉〈怀念的蓝调〉〈东京Boogie Woogie〉〈小白花盛开时〉〈柿子树山坡的老家〉〈请问芳名〉。

  「小姐这么年轻,这些歌应该都没听过吧?」大概身体状况不错,智代对由美露出微笑。昨天她几乎睡了一整天,现在的表情和前天比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精神许多。

  由美还在当护理师时曾在某场研讨会中听过一则研究说,老歌可以活化脑部,提振精神。她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但现在看到智代的面容,心想或许这真的有效。她本来想回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年轻小姐了,但又作罢。在七十五岁的智代眼中,三十四岁的由美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里面有我听过的曲子。」

  「哦,真的,哪首?」智代眼神发亮,拿出歌词本给由美看。

  「您现在在听哪一首?」

  「我最喜欢的曲子,不知道重复听几次了。」

  「是〈苹果之歌〉吗?」由美只听六心门彰描述过这首歌的背景,但不知怎么,脑中却自然浮现出黑市的景象。

  「不是,那首歌印象太深刻了……」

  「太深刻?」

  「当时我们的确很努力地过日子,但印象中,逞强的成分居多。」

  「您的意思是,当时你们是被迫要表现地这么努力?」由美以为当时从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苹果之歌〉能疗愈所有人的心,听到智代这么回答有些意外。

  「这首歌的旋律很好听,佐藤八郎作的诗也很可爱。只是……」智代说,她感觉周遭的大人们似乎都期许女生要像歌词中的女生一样,天真开朗有朝气。

  「您是说,虽然歌词中说道『苹果真可爱、可爱呀苹果』,但苹果也有不可爱的时候?」

  「没错,特别是当时才十几岁的我们。」

  「原来是这样。」由美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智代的心情。苹果在当时被用来作为女孩的象征。面对焦黑一片的废墟,成天悲叹的大人们,心中浮现鲜红色苹果的形象,希望能为枯燥无味、没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由美想,这些女孩们被期许要成为苹果般的存在,压力必定不小。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听到〈苹果之歌〉脑中就会出现许多画面,包括有苦难言的痛。」

  「对了,您在听哪一首呢?」由美想知道智代喜欢哪首曲子。

  「〈请问芳名〉。」

  「噢,这首啊。」在雄高负责的案件「折纸鹤的女人」中有出现这首曲子。她听雄高说,他在上野遇到经营酒馆的砂原谦,靠着说出同名电视剧的详细剧情而获得对方的信赖。

  「你听过?」

  「我忘记什么时候了,在早上的连续剧看到。」

  「新版的对吧?不过作者一样是菊田一夫。录音带上印着那句名台词哦,你看。」

  由美翻开歌词本阅读:「忘却本应遗忘。发誓忘却却忘不了的心,何其悲哀。」

  智代听到由美直白地念出剧中旁白,不住莞尔。

  「京都腔的〈请问芳名〉也挺有味道的。」

  「智代女士真是的,别取笑我。」

  「很棒的台词。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应该是二十岁的时候。」

  「您当时应该也很迷这出剧吧,两人不断擦身而过。」

  在烧夷弹如雨下,大家不知逃往何方时,一对男女偶然相遇。他们约定半年后在银座的数寄屋桥再会。两人分开前未告知对方姓名。之后,因为女主角发生了一些事情,两人一直无法相见。由美记得看这出晨间剧的时候,看到男女主角不断擦身而过,只能在心里替他们干着急,怨叹命运的捉弄。

  在战争时期,活过今天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明天,两人相约假如之后还活着,要每半年来这座桥相会。由美想象智代年轻时,看到这么浪漫的剧情,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突然,她豁然开朗。

  那位男性在她十四岁时救了她。她对他的爱慕之心,不正和〈请问芳名〉相似。

  「我应该见不到他了。」

  「什么?」

  「再怎么说都过了六十多年了。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每次只要听到〈请问芳名〉这首歌,明明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我就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他的长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

  「您是说,帮助您的那位少年?」

  由美不相信有人可以记得六十多年前见过的长相,因此再次确认。

  「当然。」智代的表情充满自信,

  「智代女士要不要试着画肖像画。您会画画吗?」可能吗?由美满心期待地问道。

  「肖像画?可是我不会画画。」

  「我可以拜托懂画画的人画,您只要描述特征就好。好吗?」

  「好,我试看看。」智代看着由美说道,脸上神色似乎更加快活。

  「真的很开心呐。我刚好要打给由美小姐时,手机就响了。俗话说无巧不成双,而且还可以和由美小姐挤在车内双双对对。」坐在副座的茶川大助开心说道。

  由美和智代谈完,立刻联络浩二郎。浩二郎对由美的想法有些迟疑,但一听说智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立刻赞成进行这场超越时空的挑战。于是,浩二郎马上连络茶川,请他介绍会画肖像画的人。结果茶川坚持自己就是肖像画的达人。

  茶川说他现在就有空,所以由美开着侦探社的轻型车前到祇园的茶川家接他。

  「茶川先生真的会画画吗?」由美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斜眼觑了茶川一下。

  「不管是科搜研还是鉴识课,说到画肖像画,没有人比我茶川更在行。因为用拼贴照片效果不好,大家都知道画肖像画就要找茶川大师。」

  将许多肖像照片的发型、眼睛、鼻子分别切割,从中寻找符合目击者印象的部分再拼贴回去,这种照片通常会流于刻板。比较起来,只靠目击者强烈的印象,画出稍微变形的肖像画,更容易用来认人。茶川滔滔不绝地说明。

  「那我就放心了。」由美知道不赶快应付他一下,茶川的自吹自擂可不会停止。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时间经过太久。」茶川神情转为严肃。

  「她本人说,她记得十分清楚。」

  「我了解她说的是真的。只怕已经经过美化了。」

  「你是说,她下意识地把他美化成美男子吗?」

  「不,她没『下意识』才是最大的问题。」

  茶川说,若知道目击者有美化的作为,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画出接近实物的图。但若目击者本人没有下意识美化或人为添加的意图,反而容易画出完全不像的图。

  「你是说,她信以为真的模样,其实只是她的想象?」

  「很有可能对吧?」

  「确实如此。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生……而且又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由美将从六心门和杉山沙也香听来的情报说给茶川听。

  「已经快找到人了,才发现事情的立场完全相反是吗?」

  「是的,原以为是加害者的人变成被害者。所以,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智代女士。」

  「不想公开的事件和怀念的回忆同时发生,光是这样我想她心境就已经够复杂了。真难抉择,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了。」

  「话说回来,茶川先生会把肖像画画好吧?若画得好,我们找人一定顺利多了。」

  「那我责任可大了,不过既然是由美小姐拜托,我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不不,两臂之力也可以。」茶川说完便大笑。

  「你刚说正好要打给我,什么事啊?」

  「跟浩二郎说也可以,不过这个案子是由美负责的嘛。」

  浩二郎名字出现的刹那,由美心脏跳动速度加快。自己太过头了。由美一边惊讶自己居然还保有少女情怀,一边决定忽略这种感觉。

  「难道是护身符的事?」

  「没错。」

  「终于解读完成了?」由美询问时,载着两人的轻型车正好停下来等红灯。

  「今天是『五十日』吗?难怪这么塞。」

  在京都的生意人流传一个习俗,每五天要收一次款。只要遇到五十日,一整天都会塞车,也比平时容易遇到红灯。20

  「还不够用来当成线索,必须要再调查一下才算完成。不过差不多了。」

  「好想知道啊。」由美发出撒娇的声音,踩下油门。

  「护身符袋的部分,现正交给研究家徽的专家调查,要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回复了。真正的问题是里面那张纸。」

  「有写字的那张纸吧?」由美知道护身符里面有一张半纸21大的纸,上面还有写字。而且里面的字刚好从正中间被切成两半,只剩半边。

  「那张纸是和纸,我用仪器分析,知道它是有点古老的玩意,不过年代不够久远——而重点就在这里。」

  「太复杂了,茶川先生,请说白话好吗?」

  「那张和纸顶多属于江户时代,字迹的墨水也是差不多年代。」

  「重点在哪里啊?江户时代对我来说,只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这个嘛,一边开车一边说有点危险,画完肖像画后,我们喝冰啤酒再……」

  「又来了。」

  由美斜眼瞪对方一眼,茶川害臊地用右手摸摸头,面露微笑。

  7

  茶川画的肖像画连由美这个外行人都觉得画得很好,有掌握到许多特征。不过更让由美讶异的是,智代居然能精神奕奕、流畅地回答茶川的问题。

  三角形的脸型,下颚有点宽,但下巴呈锐角。招风耳,耳垂不大。高耸的鼻梁。两撇眉毛从眉心像海鸥展翅一般往两边延伸。下唇比上唇薄,紧闭。头发比三分头再长一点,鬓角整齐。眯眯眼,看起来像在微笑。

  「其他还有什么特征吗?」茶川问的同时,手上的铅笔仍不停东修修西修修。

  「……这个嘛。」坐在床上的智代抬头望着天花板。

  「比如说黑痣、胎记之类的,都可以。」

  「啊……」

  「想起什么了吗?」茶川的头往智代方向探了探。

  「他的右下巴有一条五公分左右的疤痕。」

  「像被割到的伤痕?」由美出声。

  「我从下面稍微瞄到一眼而已。不过我记得伤痕是从下巴往喉咙的方向……我明明记得他右手的伤,为什么现在才想起他下巴也有伤痕。」智代似乎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由美想起刚才在车内和茶川聊到,这个事件对智代来说虽然属于怀念的回忆,但同时也包含不想对外人公开的片段。

  由美脑中浮现智代拜访侦探社时描述的那个画面。

  智代以为被美兵羞辱,羞愧到全身颤抖,这时少年出手相救,并扶着她的背起身。说完这段体验,智代便取出装着氰化物的瓶子。那时的她心中应该交织着两种心情:抱着必死的绝望,以及初次被男性拥抱的惶恐。对她而言,当时的景象虽然令人怀念,但也有不愿回想的片段,所以一直把它藏于内心深处。不,或许对当时处于多愁善感年纪的智代而言,这段回忆大多是美好的,所以才能完整封存少年的风貌至今。

  「正面看不到伤痕吗?」茶川在智代指着肖像画下巴之处,淡淡地画上一道伤痕。

  「……或许。」

  「这个特征太重要了,你想得起来很不简单。侦探们一定觉得帮助很大。」

  「多亏大师的帮忙,完全照我说的画出来,真的画得很好。」智代对茶川露出微笑。

  「称不上大师。」

  「茶川先生干么害羞啊,你不是说,你画肖像画无人能出其右?」由美不住调侃脸红又笑得腼腆的茶川。

  茶川画完肖像画没多久,饭津家医师走进病房。这是饭津家暗示时间到的暗号。由美和茶川拜访智代时,饭津家答应他们可以绘制肖像画,但前提是遵守一个条件。他当时静静地说明为何他必须这么要求。「心肌的问题和我之前说得差不多。但更严重的是,她的肾功能下降得太快。现在虽然持续观察,不过不排除小块血栓脱落的可能性。总之,只要她太过疲累,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我认为最好不要超过两个小时。」

  由美才刚对饭津家医师说智代气色看起来很好,因此一时她无法理解饭津家医师的话。她知道肾功能下降会立刻反映在气色上。那时的饭津家看着由美难以置信的表情,侧着头并感慨万千地加了一句:「看来人真的是靠『气』运作的生物啊。」

  「很谢谢你,有这么多特征还找不到的话,那我这个侦探也太不称职了。接下来就请您静候佳音。」

  「这幅画能给我一张吗?」智代不好意思地来回看着由美和茶川。

  「没问题,我影印一张,顺便帮你放大,做成一张海报好了。」

  「太好了。」智代绽开笑容,闭上眼睛对开玩笑的茶川微微点头。

  8

  由美和茶川一起坐在四条乌丸的居酒屋内。由美不太想和茶川独处,所以打给浩二郎,但没连络上,只好改请雄高来这里会合。

  「实相大哥因为佳菜的事件被警方传唤,之后又有事情要处理。」雄高坐下后说,他从店员手中接过毛巾。四人座的日式座位桌上只放着小菜和盛生啤酒的啤酒杯。

  「你们等很久了吗?」

  「由美小姐说想等你来再点啊,没办法。」茶川不甘不愿地说。

  「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啊。」

  「不会啦,雄高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啊。」由美对茶川瞥了一眼。

  「本来应该是实相大哥过来才对。」

  「没关系,没关系,茶川先生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由美递过菜单一笑。

  「真拿由美小姐没办法,今天我请客,你们两个不要客气,尽管点。」

  由美和雄高尽情点菜。由美喝姜汁汽水。雄高因为待会还要拍戏,所以点了乌龙茶。几杯黄汤下肚的茶川,大概是肖像画受到认可,兴致相当高昂。随着酒越喝越多,大笑次数也随之增加。

  「浩二郎看到我这幅大作,应该会吓一跳。」心情大好的茶川从背包中取出肖像画。

  「这张肖像画画得真好,很有味道。」雄高望着肖像画说。

  「很棒吧,连我都觉得太厉害了,画成这样。」茶川噘起下唇,夹杂着叹息道。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本乡老弟,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接下来担心的地方。」

  「接下来担心的地方……你是指这幅画尚未完成。」

  「说未完成也对,接下来,我须更慎重处理。」茶川动作夸张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啊,我懂了,茶川先生。」由美高声道。

  「说说看?」

  「是不是岁月的痕迹?」

  「正确答案。智代女士和这个男生会面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得在他脸上增添岁月的痕迹,这可就难了。」

  「不是画几条皱纹这么简单吧?」雄高问。

  「没错,岁月的痕迹说穿了就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那人之前渡过什么样的人生最后都会写在脸上。以我看过无数犯罪者长相的经验告诉我,所谓岁月的痕迹就像某种无法摆脱的气质,紧紧跟在人的脸上。」

  「无法摆脱的气质?」由美被「无法摆脱」这句话吸引。

  「不管本人再怎么掩饰,善怒的人看起来就像魔鬼,贪婪的人看起来就像野兽,这和容貌五官无关。一个人只要进入那条道路就再也出不来,就像被恒星引力拉住的行星。」

  「贪婪的恒星周围围绕的,也都会是贪婪的人吗?」

  雄高的比喻又比茶川的比喻更复杂。

  「这就是同类相吸。同一山丘的貉注定要住在一起,一起行动。」

  「讲得充满深意,太难懂了。」

  「简单的说,如果没有笑口常开的话,就不会长得好看。」

  「这道理我也懂啊。可是,我已经失去看人的自信了。」由美对两人说明自己没有看穿绑架佳菜子的盘上本性,导致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由美小姐,盘上是例外,没办法,不能怪你。」茶川拿起见底啤酒杯旁的芋头烧酒就口。

  「为什么?盘上就比较特别吗?」

  「倒也不是特别,他太纯粹了,全神贯注追求着艺术。」

  「我倒是认识很多技艺一流,但和社会常识脱节的人。」雄高拿起一串串烧。

  「演艺圈里面可能更容易出现这种类型的人。不管怎样,这些人比较特殊,由美小姐就算没能看穿盘上的本性,也不用气馁。不过由美小姐挑选男人的眼光我就有意见了,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以连续拒绝邀约呢?」大声喧嚷起来的茶川大笑。

  顺着茶川的玩笑话,由美趁机提出这次和他喝酒的理由:

  「因为有件事还必须请教这位美男子。」

  「护身符袋里那张纸是吧。」茶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烧酒。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说这是江户时代的东西,但年代不够久远。」

  「那张纸写着『本字壹号』,还有墨印,被印章之类的东西盖过。文字只有一半,因为这是符节。」茶川说明,本字壹号是在室町时代,日本和明朝贸易时使用的「勘合符」,也就是符节。「但那张纸是江户时代的东西,所以上头的文字不是真正的『本字壹号』。而且本字共有一百号,哪那么刚好是壹号,感觉就很像赝品。」

  「原来是赝品,为什么将把假的东西放进护身符袋?」雄高一脸遗憾地喝乌龙茶。

  「重点就在这里。很自然地让人怀疑,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再者,为什么它长得和寺庙门口卖的纪念品不同?它真的被当作护身符吗?感觉比较像是代代相传的传家宝。」

  茶川从由美描述的故事以及智代回忆中的少年样貌推断,那名少年可能志愿从军后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了,导致心里产生一股无处宣泄的失落感。正当他对敌国有满腔的愤怒,彷徨度日时,碰巧遇到智代的事件。

  「总之,他既然志愿加入军队,就表示已经抱着必死的觉悟。由此可知,他带在身边的护身符绝对不是一般纪念品。我知道有些军队会要求阿兵哥身上要随身携带辨识身份的物品,因为出去一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只护身符对我们来说就是非常珍贵的情报。」

  「假如这是室町时代的东西,我就能拍胸脯保证他的祖先是做勘合贸易的。」茶川半叹息地说完,又点了一杯烧酒加冰块。很明显他喝酒的步调加快许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东西年代更久远一点,反而更好下判断吗?」雄高叹道。

  「我还以为找寻回忆,越新的东西越好找呢。」由美也同意雄高的说法。

  「就算是赝品,会把勘合符当作护身符的人,应该是住在海边的居民。『本字壹号』是与明朝交易时合符节用的……」茶川酒喝多了,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身体开始晃动,眼睛充血。「……这么说来,应该是比京都还西边的地方。我想濑户内海的机会最大。中世以后,那里是朝廷每年运送贡品的重要水路。一开始只有运送贡品,后来也用来运送货物、商品。民间开始出现拥有船只的平民,懂得行船的人才应该也都往那里聚集。尾道、鞆、因岛的备后、安芸等地方的港口,当时应该都已经建造起来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茶川深深叹一口气,手伸向酒杯。

  雄高看到他半阖双眼,朦胧恍惚,抓住他的手。「茶川先生,不要再喝了。」

  「没关系,再让我喝点。」

  「你喝太多了啦。」

  「再差一点点,我就找出答案了……」

  「……茶川先生。」

  雄高看由美一眼。由美了解雄高的心情。茶川先生并非侦探社的人,但拼命地替智代寻找那名少年。雄高对这件事的惊讶表现在他眼神上。

  「只要知道家徽出处,就能找到发行护身符之处,我的肖像画就派上用场了。」

  茶川说完,往旁边应声倒下。没多久,他开始鼾声大作。

  「怎么办?」雄高来到茶川身边。

  「没办法,谁叫他喝这么猛。」由美替四脚朝天的茶川把脉,观察面容,轻轻举起他的手、脚,再瞬间放开,观察他的肌肉反应。

  「茶川先生,你没事吧?」

  「喔喔……有美人照顾我啊。送我回家好吗。」茶川握着由美的手,阖上双眼。

  「不要紧,应该只是太累。」由美对一脸忧心的雄高说。

  「茶川先生真的很厉害,懂很多,又很有毅力。」

  「是啊。」

  「他每次都说不用酬劳,请他喝酒就好。」

  「现在这种世风,真的很难想象还有这种人呢。」

  「我感觉他似乎很喜欢实相大哥。」雄高直盯着一脸平静、吐息沉稳的茶川。

  「你几点要拍戏?」

  「凌晨三点在大觉寺。」

  由美的手表显示快要十二点。「演什么角色?」

  「今天演屋形船的船夫。为了拍到大泽池的晨霭,三点就要集合。」

  「那我们走吧。」由美拍拍茶川的脸颊,茶川蠕动几下嘴角,没打算起身。由美和雄高只好一起扶起他。

  付完账走出店内,由美拦一台计程车。计程车车门打开,两人合力把茶川扛进车内。喝得烂醉、任人摆布的茶川歪七扭八地躺在后座,嘴里不断嚷着由美的名字。由美跟司机报茶川家的住址,麻烦他送茶川回家。由美目送载着茶川的计程车离开,转头看雄高一眼,只见雄高呆望着计程车的车尾灯。

  由美迎着风伸一个大懒腰,和雄高一起默默地看着路上来往的车流。

  「嗳。」过了一会儿,由美出声,头后的马尾随暖风摇曳。

  「什么。」回过神来的雄高大声回应。

  「怎么?你在想什么?」

  「没有……」

  「好像不太对劲哦。」由美抬头看着雄高。

  「茶川先生真是一个好人。我只是在想,多亏实相大哥,我才能认识大家……」

  「发生什么事了吗?有话直说。」由美追问。

  「实相大哥真的很有魅力……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很棒。所以……」

  「到底什么事啊?」

  「我很喜欢回忆侦探社。」

  「大家都是啊。不管对回忆侦探的工作,或是对实相浩二郎大哥都很……」由美顿时语塞。她知道若把喜欢说出口,情绪可能会溃堤。

  「我拿到角色了。」

  「真的?角色是指像电视时代剧的配角之类的?」

  「大河剧。」

  「太厉害了!时代剧的殿堂啊。」

  「上次我从东京回来后拍戏,正式开拍时,主角突然问我一句:『掌舵的,身体好点了吗?』我很自然地回答:『多谢。』根本忘了镜头。上次拍戏请假时,听说那位主角问工作人员,上次那位船夫呢?他说,他拿到大河剧的主角,想带我一起过去。」

  「一定要告诉浩二郎大哥,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恭喜你了!」由美握住雄高的手。

  「由美姐,这次是我实现长年梦想的好机会。」

  「当然!」

  「所以我不想错过。就算是从随从演起……」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没什么好烦恼的,你努力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拍摄时间大概要十个多月,不过大概要被绑一年以上。」雄高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要一直跟着剧组拍戏嘛,那也是……」由美正要说「理所当然」时才发觉雄高的烦恼——以后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一边拍戏一边在回忆侦探社工作。「这件事你还没对浩二郎大哥提起?」

  雄高微微点头。浩二郎若知道雄高得到大演员赏识,一定很高兴,然后马上对雄高当头棒喝,要他不用犹豫。雄高也知道浩二郎的个性,所以才对由美倾诉。

  由美看到雄高眉间的皱纹,感受到他挣扎的心情。

  「暂时先把委托人的回忆放下。想办法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也不错啊。」

  「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

  「嗯,成为看大河剧观众的回忆啊。」由美拍一下雄高的背。

  「『看到本乡雄高演大河剧,正是我人生最烦恼之时。我记得当我看到他那么努力精进演技时,心里好感动,最后终于果决地做出决定。』你就好好地当一个这样的演员。」

  「由美姐的意思是,不管演随从还是什么,只要全心投入在演戏上,当一个好演员,就是我最好的报答方式吗。多亏由美姐提醒,我豁然开朗了。」

  「没错,这是最好的报答方式。」由美又用手掌拍一下雄高的背。

  「今晚船夫这个角色,我也要拿出我最好的表现。」

  丝毫不带凉意的盆地热风吹拂而来,扬起雄高的头发。

  9

  浩二郎与妻子三千代坐在琵琶湖畔一间家庭餐厅内。桌上摆了一本名叫《湖风》的杂志。那是一位滋贺县退休名叫穴井的警察,和一群住在草津的同好出版的同人志。穴井当时打捞浩二郎儿子浩志遗体,他近期看到俳句同好会的成员藤村知足在杂志上刊登一首引起他注意的俳句,便把同人志连同一封信寄给浩二郎。

  三千代一坐下,就打开不知已翻过几回的《湖风》,盯着知足的文章。

  琵琶湖某岸原本可以游泳,现在为了保护芦苇,两年前开始禁止游泳。夏天的琵琶湖熙熙攘攘,只有这一角,不知是不是早秋轻风吹拂,显得特别寂寥。我在一片绿色芦苇中,发现一束鸡冠花。

  芦苇之岸 少女上供 鲜红花朵

  湖面起风 悲戚摇曳 鸡冠红花

  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

  藤村知足

  那里正是七年前发现浩志遗体之处。根据穴井的调查,在此之前和之后,此地未曾有过溺水死亡的纪录。穴井在信中写道,若俳句中少女献花代表供奉,表示她可能知道令公子的事件,于是我自己多管闲事地进行调查了。接着,穴井还安排藤村知足和浩二郎见面。

  下午一点多,穴井与知足一起现身餐厅。今年春天进入五十五岁,从警察一职退休后改为务农的穴井,虽然才退休没多久,但比起当巡查部长的时期,皮肤更加黝黑。理短的头发上,白发的数量变得更多。相较之下知足皮肤白皙,介绍自己从事酪农业。

  「我全心投入工作,尽量不想儿子的事……但三不五时还是会浮上心头。」

  打招呼过后,浩二郎警惕自己般地说。

  「本来我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怕造成你的痛苦,但实在忍不住,只好联络你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儿子的事,感谢。」浩二郎一低头,一旁的千代也一起行礼。「恕我冒昧,我们直接来看藤村先生作的俳句吧。」浩二郎盯着桌上翻开的同人志。

  「那时,我为了思索吟咏秋天的俳句,刚好也来这里找题材。就坐在后面窗边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后的位置瞄一眼。

  「我看到外头的芦苇十分翠绿,但苦于不知怎么把它化为诗句。」知足说,他非常不擅长推敲诗句。为此他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持续观察吟咏的对象。「就在这时,一名高中生年纪上下的女生拿着鸡冠花束出现了。在一片翠绿的芦苇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红花显得特别鲜艳。看到这个景象,我才写出杂志上这首俳句。」知足视线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志上的诗句。

  「那束花看起来像供奉用吗?」三千代问知足。确认的语气带点紧张。

  「错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这样啊。」浩二郎身体前倾。

  浩二郎透过过去与穴井交流的经验,知道他这人绝不会说大话。当时,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杀案件处理儿子的事,唯有穴井独排众议,拼命搜寻目击情报。

  「担任同人志的编辑委员后,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诗句,忽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没错。藤村先生作的俳句有个特征,就是忠实描述眼见景象。当我读到『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隐约觉得他想表达,有人频繁地更换花束,仿佛花生了根。」

  「是这样吗?藤村先生。」浩二郎问藤村。

  「是。不过,第三句是很后来才写出来。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边的芦苇丛观察,原以为早该枯萎的鸡冠花依然鲜红地开着。看来有人专程将旧花回收,摆上新的。」

  「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两人一起在湖边芦苇丛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诗是上个月作的,其实我们都没把握能否顺利再看到那名女性。」穴井顺着知足的话尾说下去。

  「然后呢,你有见到那名女性吗?」

  「有。」穴井深深点头。

  原来那名女生一个月中有几天从自家庭院摘花送来这里。

  「那名女性拿花供奉谁呢?」

  最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浩志的事件?但她现在是高中生,就代表浩志死去时,她还只是小学生左右的年纪,不太可能是浩志的好友。假如不是朋友,那她献花的理由为何?浩二郎努力在心中寻找合理的答案。他内心抱着一丝希望,期待那女生虽不是浩志的朋友,但可能是事件目击者,所以前来供花。

  「这就不得而知了,实相先生。」穴井看着浩二郎和三千代。

  穴井确实和这个女性见过面,也说过话。但她绝口不提献花的理由。

  「我长年在警界服务,对查问的功夫还算有自信。但她口风真的很紧。」

  「她真的是高中生吗?」

  「她有点头回应,应该没错。」

  「那边除了我儿子的事件,没有其他的死亡意外。假如她是来对我儿子的事件表达哀悼,表示事件发生时,她还只是小学生。就算她是事件的目击者,也不至于特地来供花……」浩二郎侧着头说。

  「没错。所以我很慎重地询问她。毕竟我也调查过了,在她供花的地方,除了实相先生的儿子之外,没有发生其他不幸事件。」

  穴井向女生表明自己以前是警察,曾处理一名高中男子在湖岸自杀的事件。

  「她说什么?」三千代着急地问。

  「她默默低头,什么也不说。」

  束手无策的穴井只好请她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回答,尽可能地问出情报。

  供奉花束的是你吗?有人叫你做的吗?你知道曾经有一名高中男生死在这里吗?

  「她对我的问题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虽然动作不大。总结来说,我们知道她是照自己的意思前来供花。不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她最近就要搬家,不能再来,所以从上个月起大概每周会来一次。另外,我们从别的问题得知他知道浩志的事件。但一提起那个事件,她又毫无反应。」穴井一边摇头,一边用纸巾擦脸上的汗。

  「不过可以肯定,她知道浩志的事件吧?」

  浩二郎心想,少女有看见杀害浩志的凶手吗?

  「是没错。只是……」

  「只是?」浩二郎目不转睛地问着穴井。一旁的三千代转头看一眼浩二郎。

  「我想尽办法,用各种角度切入,但现场似乎没有第三者。」

  「你说什么?」浩二郎提高分贝。浩二郎一直认为浩志并非自杀,而是被他人杀害。他曾发誓要逮到杀死浩志的凶手,替浩志报仇,这几乎成为他的信念。当时他竭尽全力也找不到的目击者,现在终于出现,照理说离抓到凶手就差这么一步了。

  「由于事关紧要,所以我特别确认好几次。当然,对一个目击死亡现场的小学生来说,可能因为过于恐惧而丧失记忆……」

  「就算是这样,那她……」

  「我问过了。我问她在现场有没有看到争吵、拉扯、或有人跑走等,但她都摇头。」

  「那么我儿子……不,他不可能自杀。穴井先生,浩志绝不是视自己性命如草芥的孩子。」激动的浩二郎用力敲着桌面。

  「我知道,打从事件发生,实相先生就一直强调这件事。所以我才这么注意令公子的事件,即使退休了也——」

  「……」

  「我想真的没有第三者涉入。更重要,那名少女说了一句关键的话。」

  「什么?」

  「她最后默默地冒出一句话:『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浩二郎身体更往前倾。

  「他确实这么说,接着就当场跑走了。」穴井说,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她了。他发出叹息,似乎对女孩做了什么坏事似,露出十分过意不去的表情。

  「救命恩人吗……」浩二郎盯着岸边的芦苇。

  「实相先生,你想和她见面吗?当时我怕引起她的戒心,没有交叉询问,但只要想找,还是找得出答案。」穴井很自然地说出警察的行话。

  「不,已经够了。是吧,亲爱的。」三千代用湿纸巾压住眼角。

  「什么?」浩二郎转头看三千代。

  「那位少女不是说没其他人看见吗?还拿花来供奉浩志。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

  「就算把她找出来又如何。」三千代用湿纸巾捂住脸。

  「没错,够了。」浩二郎像在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喃。

  「什么意思?」听到浩二郎和三千代的话,穴井面露讶异。

  「穴井先生、藤村先生,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儿子的事情奔波至今。我想她应该也有难言之隐。」

  「是这样没错,但要是她真的搬家了……」穴井语气中带着困惑。

  「我希望从她说浩志是她救命恩人那句话,推测浩志究竟做了什么。即使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厢情愿?」

  这大概是穴井还在职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到的字眼。

  「既然现场没有第三者,就代表我儿子的死并非特别的案件。而且从她口中说出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我就能确定我儿子不是自杀。所以我们觉得不继续追究,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没错吧,三千代。」

  三千代仿佛全身虚脱般,深深点头。

  这么多年来她持续憎恨一个假想的凶手,或许也感到疲倦了。

  「这样啊……」穴井浮现半信半疑的表情。

  「真的很谢谢你。」浩二郎深深一鞠躬。

  三千代低头,似乎正在啜泣。

  「『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当我拜读到诗句,我所感受到的不止是那名少女替换花束这么简单,还有一种她连心也生了根的感觉。我猜她也有自己的痛苦要承担。」浩二郎对知足道谢,因为这句诗疗愈了他的内心。

  知足眼睛湿润。

  与穴井他们分开后,浩二郎和三千代在湖岸附近散步一会。夏天已步入尾声,但钓客络绎不绝,散布各处垂钓。

  「事情能这样解决,真是太好了。」浩二郎对走在前面、打着阳伞的三千代说。

  「哪样呢?」三千代停下脚步,转头并将阳伞侧向一边。

  「就像穴井先生说的,还是有办法追查到那名少女的住处。假如我们直接跟她见面,或许她肯告诉我们真相。」

  两人一起低头拜托,或许能打动她的心。

  「但你也认同我的想法。」

  「是啊。我没关系的,只要你下定决心就好。」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记得浩志的诗吗?」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遭遇困难,宁大勿小。遭遇艰难,宁深勿浅』。」浩二郎仿佛仔细玩味般,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你也一样,忘不了这首诗吧。」

  「我感觉这是他内心深层的呐喊。」

  「我觉得他说的坚强,是指健壮、健康的意思。」

  「像个男子汉吗?」

  「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觉得还包括坚持做对的事情,有一点修行者的味道。」

  「修行者?」

  「这样想的话,就能理解他说的『艰难』。」

  「嗯。可是,就算是修行——」

  普通的高中生为什么想到要做这种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事情?

  「我猜因为他恨自己看到朋友遭霸凌,却无法出手相救。」

  「他实在想太多了。」

  两人伫立在湖波微微荡漾的沙岸边。再往前踏出一步,浩二郎的鞋子就会泡到湖水。

  「他很痛苦。所以才会看到那名少女就……」三千代盯着湖面。

  「你在想什么?」

  「和你一样。」

  「……说得也是。」浩二郎捡起脚下的石头,往湖面丢。涟漪往四周扩散。

  没有第三者。当浩二郎听到这句话瞬间,脑中已浮现出一段情节。浩志在冬天湖面发现溺水的少女。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展现坚强的心灵。他脱掉上半身的衣物,投身入水。少女得救了,但浩志他——

  浩二郎心想,少女为何在湖中?不知道。既然噤若寒蝉,相信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少女认为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前去岸边供花,但绝口不提事件经过。什么原因让她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靠近湖水?或许她遭遇了某些事。

  但现在知道这些又如何。对少女来说,浩志是她的救命恩人,这就够了。

  「你看这个。」三千代从包包中拿出一本文库本。

  「《夜航》。圣修伯里的作品?」

  「我在浩志书桌抽屉找到的。」

  「你进他房间了?」

  他告诉过三千代,在她心情尚未稳定前,千万不要进去浩志的房间,因为里面堆满了浩志的遗物。医生告诫过,情绪太过兴奋或沮丧都是让她再次接触酒精的重要诱因。

  「一个月以前吧,有偷偷进去一下。放心,我没喝酒。」

  「结果发现这个?」浩二郎看着书的封面画着一架双翼小型飞机。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放在书架,要收在抽屉里面,所以就拿出来看看,结果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浩二郎打开文库本,里面夹着一张对折两次的纸条。他摊开纸条念道:「人生没有解决方法,只有持续向前迈进的力量。你必须创造出那股力量。只要有那股力量,一个人也能找到解决方法。」

  「这是浩志的字吧?这是故事中一个段落。他一定很喜欢这段话。」

  「他看到朋友被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而痛苦挣扎,一方面又急切希望往前迈进。」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孩子,只是我不想再原地踏步了。就在这时候,穴井先生刚好带来那封信。」

  「原来如此。」

  「嗯。」

  「那我们就往前踏出一步吧。」

  「我会努力的。但搞不好会累到走不动。」

  「到时候再翻开这个。」浩二郎拿起《夜航》。

  「也对,就让浩志鞭策我吧。」三千代微笑着回应。

  「这下我放心了。」

  「知道我不喝酒,所以放下心?」

  「这也是。我只是很高兴,原来浩志已经拥有坚强的心灵了。」

  浩志赌上性命,坚持做对的事情。内心丝毫没有想要自杀的消极想法。浩二郎知道这点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就全心投入在智代女士的案子上吧。」

  「只要有持续向前迈进的力量,事情一定能解决。」浩二郎将文库本还给三千代时,铿锵有力地宣布。

  10

  两天后的傍晚,茶川来到侦探社。

  「由美小姐在吗?」

  「这不是茶川先生吗,前几天在电话中失礼了。」浩二郎将浩志的事情告诉茶川。

  「嗯?只有浩二郎在啊。」茶川转头环视事务所内部。

  「由美在医院。」

  「身体不舒服吗?浩二郎让她加班得太凶了,中暑了吗?你也别这么过分。」茶川一屁股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

  「由美身体很健康。是智代女士转院了。」

  「这样啊。前几天看到她精神还不错。」

  「以防万一而已。」

  「就算是这样,我们这边也要加快脚步才行。」

  「没错。我这两天透过朋友,和大阪府警的退休警员协会接触,认识一些战后时期当巡查部长和刑警的退休警员,他们辖区刚好是那名少年事件发生点附近。」

  「大家年纪都很大了吧?」

  「对啊。不过,我还是访问到十几个人左右。」

  浩二郎透过法兰克·A·穆伦写给理查杉山的信,一一为他们厘清受害美兵的姓名及立场,与在新大阪饭店接受治疗等讯息后,成功地勾起他们的回忆。

  「太厉害了。从你的表情来看,应该收获不少。」

  「但实际上能否借此追踪到那名少年就不得而知,不过确实得到一些线索。」

  「我今天也带了不错的情报来哦。」

  「谢谢。」

  「那你收集到哪些情报?」茶川端正坐姿,眼神如孩童般看着浩二郎。

  「根据某位巡查部长的描述,当时日本人对美兵动手的案子不多,他隐约记得几件。虽然大多是小争吵,但警方为了杀鸡儆猴,以及顾及美军的面子,通常先把这些人关进拘留所。不过,毕竟那名少年打伤了美兵,大家都在猜他会被怎么处置。」

  「成为话题人物就是了。」

  「当时警方因为和杉山先生的立场相左,都不敢站出来说话。」

  但有几个人回忆,他们内心其实是为少年的勇气喝采。

  「少年正式释放前,有人形式上地将他关进拘留所,但私底下对他鼓励。」

  浩二郎让对方看茶川画的肖像画。对方不记得细部了,但伤痕看起来很像。

  「我技术果然宝刀未老吧?」

  「是的,多亏那张肖像画,他们才回想起来,真的很有效果。」

  「我就说嘛、我就说嘛。」茶川大悦,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

  「他对『Kodyuna Toshiige』这个名字没印象,只记得少年说过一句话,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少年说过的话!人的记忆真不可思议。」

  「少年似乎把『揍』说成『kurasite』。22」

  「原来如此,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方言。」

  「那位警察的亲戚……」

  「等一下。」茶川伸出手掌打断浩二郎。

  「怎么了吗?」

  「那名警察的亲戚是伊予那边的人吧?」

  「太令我惊讶了,茶川先生,没想到你连伊予的方言都懂。」

  「不,我从来没听过。」茶川摇头否认。

  「这名警察的亲戚确实住在松山。为什么你知道他是伊予的人?」

  「今天来找由美小姐就是为了这件事。护身符袋的分析结果出炉了。」

  茶川将护身符袋上的家徽经过扫描和修复过后的照片放在桌面。照片上的图案看起来既像六片花瓣,又像水车。

  「图案是仿照毛茛科植物——铁线莲的花瓣,据说家徽的名称叫『六瓣铁线』」

  「这个家徽和伊予有什么关联吗?」浩二郎拿起照片问道。

  「光靠家徽还没办法锁定。你记不记得护身符袋里面有一张墨印。」

  「听说是勘合符。」

  「我和K缝制的人聊到,把这东西当作护身符的,很可能是古时候靠船维生的族人。据他所知,当时有一支以伊予周边岛屿为据点的水军,他们的旗印就是使用六片铁线花瓣。」

  「伊予的水军?旗印?」

  浩二郎觉得这些字句听起来有一种与世隔离感。不过,就算脱离现代也没关系,只要最后找到智代想找的那名少年就好。他脑中浮现智代手上那只药瓶。虽然内容物已经变质,但里面装氰化物。就算少年会错意,要是他没救智代,智代一定毫不犹豫打开瓶盖。

  救命恩人——

  浩二郎脑中浮现这四个字时,耳朵仿佛听见芦苇在湖风中摇曳摩娑的声响。

  「那支水军的名字叫忽那水军。」

  「kutsuna23吗?」

  浩二郎想,听在外国人耳里的确可能变成「kodyuna」。

  「没错。」

  「kodyuna和kutsuna有些相近。」

  「对,我再请K缝制的人帮我查这条线索。」

  「拜托你了。」

  「下次由美小姐回来时我再过来一趟。对了,浩二郎。我大姐说,芦苇的『苇』原本读作『ashi』,因为会让人联想到「恶」25。换言之,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茶川一边说,一边离开事务所。

  浩二郎看了一下时钟。雄高曾说有重要的事要谈,但这两天一直见不到面。他这时应该正在片场拍戏。他到底在烦恼什么?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好。

  在心中如此祈祷的浩二郎,视线落在茶川放在桌上的六瓣铁线家徽图案。

  接着,他打从心底希望当时的少年还活着。

  11

  两天后早晨,茶川和一位打扮奇特的女性来到事务所。那位女性穿着传统和服,上面白衣,下面红色高腰褶裙,乍看像极巫女的装扮。她一头长发往后绑,长度及腰,面容看来年纪大约五十五岁上下,实际上或许更大些。

  茶川将带来的女性晾在玄关,一看到刚归队的佳菜子就往她的座位走。

  「身体好点没?」

  「都好了,让您操心了。谢谢您鼎力相助。」佳菜子起身道谢。

  「没事就好。小心一点,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么绅士的。」

  「是。」佳菜子绽放微笑。

  「我说茶川啊,你都还没替我介绍。什么绅士,我都快听不下去了。」穿和服的女性大声地说。

  「好好好,歹势。」茶川把女性带到会客区,然后悠悠地说:「浩二郎,由美小姐今天又不在啦?」

  「智代女士今天安排检查,她陪在她身边。」浩二郎回答时顾虑到一旁正显得不耐烦的女性。

  「那本乡呢,拍戏吗?真认真啊。」

  「茶川先生,这位是?」浩二郎看看女性,催促茶川介绍。

  「哦,这位是土屋夕纪女士。她是我们家附近算命的。很久以前当过巫女。」

  「『很久以前』就不必说了。您好,我叫土屋,请多指教。」夕纪对总算肯介绍她的茶川说了一句后,向浩二郎行礼。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实相。」

  「她可以从姓名判断很多事情。上次说的『忽那』很少见,我就试着问问夕纪,不抱太大期待就是了。」

  「茶川,你真多话。」说完,夕纪转头面向浩二郎。「忽那这个姓氏最早可以追溯到藤原氏。只是这事情年代久远,所以有很多版本流传,现在也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不过,在《忽那嶋开发记》这份文献中,开头明载藤原道长的子孙亲贤被流放到濑户内海的中岛,也就是现在爱媛县松山市的中岛。」

  「爱媛县吗?」

  从大阪府警退休警员协会打听到的伊予腔「kura**e」,正好符合爱媛县的口音。

  「有的文献将『忽那』称为kotsuna,写作『骨奈』,据推测早期的名称应该就是骨奈。现在的中岛又叫做忽那岛,以前的话大概叫做骨奈岛吧。」

  忽那氏开垦这里的小岛,后来逐渐成为支持藤原氏的重要力量。

  「濑户内海的小岛多如繁星,他们利用特殊的地利,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例如他们研发出一种渔夫专用的掌舵术。但世事无常,这支族人实质上已经在战国时代灭亡了。」

  忽那氏确立海上霸权后,受各方势力看重,南北朝时代被纳入伊予国的守护,河野家旗下。但河野家受到大内、细川、大友、长宗我部氏的压迫,在丰臣秀吉四国征伐的战役中,被没收领土,走向灭亡。忽那氏也因此灭亡。

  「有趣的是,忽那氏在南北朝战乱之际,曾一度投靠朝廷,只是后来又变节投靠足立尊氏。根据历史,勘合贸易始于第三代的足立义满,所以忽那家的子孙会把勘合符放进护身符袋里也是合情合理。」

  「茶川,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旁的夕纪转头对茶川说。

  「没那么简单?什么意思?」

  「水军的旗印或许是六瓣铁线没错,但据我所知,忽那家的家徽是『杏叶牡丹』。既然用来当护身符,牡丹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杏叶牡丹』的家徽长什么样子?」

  「把牡丹叶子的部分画作杏叶形状,左右对称,上面是牡丹的包蕾,下面是牡丹花,很漂亮的家徽。」

  「所以说,这两个家徽长得完全不一样。」茶川点点头,抬头挺胸地说。

  「你说过,你怀疑里面的勘合符是假的,所以我觉得……」

  「请等一下,您的意思是,不只里面的勘合符是假的,连护身符袋也是假的。」浩二郎插入茶川和夕纪之间的对话。

  「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所谓的水军不是只有忽那家的家族,而是泛指拥有在海上讨生活技能的一群人,不是只有懂得行船贸易的人才会继承忽那这个姓。」夕纪满腔热情地回答。

  「土屋女士,可否请您说得再明白些?」

  「我想说,你可以不要那么钻牛角尖。」

  「钻牛角尖?」别说钻牛角尖了,现在连可能性的范围都不知从何画起。浩二郎端正坐姿问道。

  「不要因为勘合符是假的,就认为和勘合贸易无关。或是因为勘合符被放进护身符袋,就认为持有者一定来自靠海维生的家族。把这些框架通通拿掉。」

  「原来如此……土屋女士有什么高见吗?」

  「高见倒不敢当。不过我认为可以从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地方下手。第一,讲伊予方言的地方。第二,护身符袋的家徽不是使用忽那家,而是采用水军的旗印。第三,护身符袋里面有放勘和符。先从符合这三点的地方找人。」夕纪稍微喘口气,继续往下说。「假如是像菩提寺这种祭拜祖先的神社所制作的护身符,应该可以从K缝制的人身上得到情报。即使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制作的,也可以查得到,我想他们对全国制作护身符的寺庙都有掌握。假使循这条线找不到,再从手工,或是个人的小寺庙下手,一间间找出符合这三项条件的神社寺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夕纪正襟危坐,侧眼看着浩二郎。

  浩二郎感受到自己的决心正受到考验。「地毯式搜索……」

  「这个要求听起来有点无理,但或许最快。最好的结果就是少年回到故乡之后,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就算搬去别处,应该也可以找到相关线索。」茶川靠在沙发上。

  「这就是您刚才说的拿掉框架吧?」浩二郎看着夕纪。

  「姓氏也是。」

  「姓氏?」

  「如同我刚才说的,忽那又写作骨奈,所以可以找爱媛的松山里面,有没有人的名字发音近似忽那(kutsuna)或骨奈(kotsuna)。」

  「啊!kotsuna!kotsuna念起来更接近kodyuna。」听到浩二郎实际念出这两个字的发音,茶川恍然大悟。

  「kutsuna和kodyuna听起来有点格格不入。但如果是kotsuna就十分吻合。而且英语圈的人不太会发『tsu』和『dsu』的音。外国人到我大姐那里听都都逸(dodoitsu)26的时候,都说成要去听doudouichu。」

  「好,那就从kotsuna下手。」浩二郎一颗心早已飘向濑户内海了。

  12

  隔天,浩二郎从由美前阵子拿到的K缝制顾客名单中,挑选出广岛、山口,以及四国一带的客户,带着这些资料,准备搭下午一点多的飞机。

  创业一百多年的K缝制,至今仍保存战前战后与他们有往来的神社寺庙客户资料,包括他们订制的图案与素材。浩二郎决定这趟调查先排除这些地方。除此之外,还要考量到有些神社寺庙可能因为火灾或自然灾害而消失,或后继者的问题无法经营。只是这个问题,只能向当地公所和附近的居民一一打听了。

  无论如何,若不亲自到现场,事情不会有进展。他的提包中收着濑户内海周边的地图、少年的肖像画以及想象少年过了六十年后的画像、少年的护身符,以及法兰克·A·穆伦来信的译本。

  关于要不要把信拿给少年本人,浩二郎有些犹豫。毕竟智代的委托是要向他道谢,而不是厘清事情的真相。

  知道真相不一定比较幸福。

  浩二郎眺望窗外。窗外的云朵白得发亮,刺痛他眼睛,他忍不住闭上眼。

  《夜航》。

  一瞬间他眼前一片黑,眼睑内浮现三千代拿在手上的文库本。不知道调查需要多少时间,他决定先出差五天。虽然三千代已重新振作,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拜托佳菜子到他家住几天。佳菜子大概也怕一个人住,二话不说地立刻答应浩二郎的请托。除此之外,他还没和雄高见面。虽然这件事挂在他心头,但现在也只能专心在眼前的案子。

  浩二郎睁开双眼。

  没多久,广播播放讯息,要大家系紧安全带。机身大幅度倾斜。底下已经看得见松山机场了。

  离开事务所三个多小时,浩二郎降落在松山机场。从机场搭伊予铁道,经过大手町站,最后来到高滨港。从高滨港再搭乘渡轮,在中岛的本岛登陆。中岛是由三十几个小岛组成的忽那诸岛中的九个有人岛之一,也是忽那水军的根据地。

  附近有一间神社,但有列在K缝制的名单上。保险起见,他还是到该神社的社务所一趟。他向神官说明来意,并拿出护身符与肖像画给他看。神官摇摇头。浩二郎问这里有没有「kotsuna」这个姓,并翻阅乐捐芳名簿寻找,但皆一无所获。

  莫可奈何的他朝下一间T寺前进。从K神社走了四十分钟左右,终于来到T寺庙门前。这间寺庙和K缝制没有往来,但住持看过护身符和肖像画后,说没有印象。他爬上陡峭的阶梯,来到一个高台,眼前出现一片大海与群岛,这里确实是天然的要塞,得天独厚的地形。毛巾手帕转眼间就吸饱他的汗水。夏季的太阳依然炎热,但和京都不能比,这里的海风吹来凉爽。

  步行十分左右,看见一间八幡宫,但依然没有斩获。

  他只好原路折回。

  回过神来,附近天色已是一片朱红。西倾的太阳发出鲜艳橙色,正要沉进海中。浩二郎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他从提包中取出地图,寻找事前预约的民宿位置。

  进到房间,浩二郎立刻打电话回事务所。

  「等你好久了,浩二郎大哥。」电话那头传来由美开朗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一直没联络,让我很担心。我还以为飞机坠机,一直盯着网路新闻看。」

  「我一到这里就立刻调查,没打个电话,真抱歉。」

  「真拿你没办法,原谅你。对了,进展如何?」

  浩二郎从她语气的变化感受到,一直照顾智代的由美,比谁都对他的调查结果感到焦急。浩二郎老实告诉她,今天全部落空。「今天时间比较赶,明天我会跑更多地方。」

  「知道了,不过也不要太勉强。」

  「谢谢。智代女士身体的状况怎么样了?」

  「检查并不乐观。她的心肌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加上冠状动脉硬化状况很严重,有点可怕。虽然可以用冠状动脉血管成形术治疗,但身体受不受得了也是一个问题……」

  「当初决定转院是对的。」

  「既然是饭津家医师的建议,应该可以放心。」

  「的确。智代女士有说什么吗?」浩二郎问这句话时才发现智代几乎都是由美照顾。

  「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太大,对心脏不好,所以我不太主动开口。她只说希望自己身体能恢复健康,不希望在医院和对方见面,问我有没有景色漂亮一点的地方等等。和对方见面是她与病魔缠斗的唯一动力。我在一旁看着也觉得难过。」

  「一定要让他们两个见面才行,对吧?」

  那名少年还活着。一定要活着,要是没活着就糟糕了。这是智代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浩二郎紧握话筒。

  「浩二郎大哥。」由美的声音听来有些犹豫。

  「怎么了?」

  「我觉得应该要通知智代女士的儿子。」

  智代的儿子自从二十年前和有夫之妇私奔以来,一直行踪不明。当时他三十五岁,现在应该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是有打算查出她儿子的下落。」

  「智代女士曾说二十年前,她先生用电报和儿子断绝关系,自此音讯全无。但我怀疑她知道儿子的消息。」

  由美说,办理转院手续时,必须在住院申请书中填写保证人和紧急连络电话、地址等资料。她说智代写到这里时,忽然抬起头遥望远方。

  「你认为她看着远方时,想起自己的儿子。」

  「不仅这样。她后来三不五时总盯着她最宝贝的贴身小包。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面藏着她儿子的住址。」

  由美是个直觉敏锐的女性。

  「原来如此。但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慎重考虑智代女士的想法。」

  「是没错,可是她现在依然不打算依靠儿子。」

  这就是人心最难掌握之处。一方面对自己做出违心的行为而痛苦,一方面又不肯坦率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别人从旁劝说非但无效,反而使当事人更顽固抗拒,最后干脆封闭心灵。

  「想办法问出地址,让她和她儿子见面吧。」趁智代还活着的时候——

  「我想不出好办法。」

  「太过勉强的话,智代女士的身体也会受不了。」

  「没错。」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看。」

  「不好意思,你已经这么累了。」

  「哪里,幸好你有发现这点。」

  「然后……」

  「还有什么事?」

  「佳菜今天开始会住在浩二郎大哥家吗?」

  「是啊,我拜托她的。」

  「这样啊……」由美说话声越来越小。

  「怎么了?」

  「毕竟还是会担心吧。」

  「对啊,毕竟刚发生过那种事。虽然抓到凶手,但心理层面的恐惧感还没消失。」

  「……你担心佳菜?」

  「佳菜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她复原得很好。年轻就是本钱,我相信她一定很快就可以转换心情。」由美说完便挂断电话。

  浩二郎挂上电话的同时心想,由美说话的声音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

  刺眼的阳光唤醒浩二郎。调查已经进入第五天。

  他走遍所有的岛,挨家挨户地调查,但结果都一样。

  他打开最后一座岛——二神岛上民宿的窗户,潮水香吹进房内。今天也是晴空万里。他走到楼下的食堂吃早餐。其他客人都是来这钓鱼,一大早就出门了。食堂中只有浩二郎一人。他正在思考今天的路线时,民宿的老板娘前来搭话。

  「这位客人,你好像不是来钓鱼也不是来观光的。」老板娘露出和善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相处。

  「是的,我来找人。」

  「讨债?」老板娘起了戒心地瞪着浩二郎。

  「不,不是这样的。」浩二郎递过名片表明身份,并说明自己要找某位女性的救命恩人,希望向对方道谢。

  「噢,原来是侦探。」

  「我是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人。」

  「他是岛上的人吗?」老板娘的眼神又转为柔和。

  「我想是,不过没有确切证据。」

  「那人的名字是?」

  「应该叫kotsuna,这部分也还不太清楚。」

  「那他是做什么的?」

  「老实说,这也……」浩二郎不好意思地看着老板娘。

  「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太难了。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请你看一下这个。」浩二郎取出肖像画。

  「哦,画得不错。咦,好像在哪里看过。等一下,我叫我先生和儿子过来看。」

  老板娘把在内场的二人叫来。

  「有印象吗?他叫kotsuna。」浩二郎让他们看肖像画。

  「会不会是那个人啊?」

  「你有印象?」浩二郎激动地问。

  「那个造船师傅,帮我们做祭典用和船27的那个人?」儿子问父亲。

  「喔,确实很像那位造船师傅。」

  「你们说他是造船师傅?」

  浩二郎这时终于了解夕纪说的拿掉框架意思了。

  「说是船,其实只是模型,不过也有一个榻榻米那么大。」

  现代人对于和船的需求几乎消失,据说有些修复古船的造船师傅老早就转行,改作赠送用的模型木船。

  「真的很像他。」父亲大力点头。

  「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翻一下青年团的出纳簿就知道了。」儿子道。

  「快去帮他找。」老板娘拍了儿子的屁股一下,他马上跑进房间内。

  「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

  「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来游泳或钓鱼,而且很少有客人从京都来呢。」老板娘开心地笑起来,这时她儿子回来了。

  「上面只写小谷船渠,没写师傅名字。」儿子左右摇着头说。

  「没关系,这已经很够了。小谷船渠位在哪里?」浩二郎面露微笑。

  「照上面的纪录应该是在吴。」

  浩二郎询问住址,并立刻记下来。

  「他不是我们岛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被请来这里。」儿子淡淡地道。

  浩二郎想,事到如今任何琐碎的情报都不能轻忽。他赶紧问儿子。「他感觉不像是普通的雇工?」

  「此外,我觉得他好像对岛十分了解。」

  「原来如此。印象很重要,绝不可以小看。」

  「这样吗?」民宿一家人,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浩二郎。

  浩二郎前往「株式会社小谷船渠」的所在地,那在广岛县吴市W町一番地。他先从二神岛回到中岛,抵达小谷船渠的时候,已经过中午了。周边有几栋长得像造船厂的建筑,再往前的沿海处可看见海上保安大学的白色建物。

  小谷船渠的船坞和事务所合并。浩二郎走进事务所,里面飘散着不知从哪来的海水味以及铁锈味。浩二郎向柜台小姐递过名片,告知自己要找人。小姐和事务所内一名初老男**谈过后,将浩二郎带到会客室。

  「麻烦将这张当作参考。」浩二郎说明这是搜寻对象的肖像画,把画交给她。

  「我收下了,请稍等。」小姐走出会客室。

  浩二郎将提包放在沙发上,环视室内。墙上的架子摆了几艘精美的模型船作展示。其中一艘是风格独特的和船。浩二郎走到那艘木造船模型前。那艘船看起来有些历史,但仍散发桧木的香味。不知是不是手工太细,仅管时代久远,但不老旧。一旁的木制名牌上写着「大安宅船」。

  浩二郎看著名牌下面的作者姓名,心头一惊。

  小纲利重(Kodsuna Toshishige)。

  浩二郎把名牌拿近看,确认自己没看错。就是他。

  「小纲利重,就是信中写的Kodyuna Toshiige。」浩二郎忍不住大叫。

  终于找到帮助智代的少年——小纲利重。突然涌现的兴奋使得浩二郎忍不住颤抖。追寻已久的人物即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这条超过六十年的回忆之丝虽然仅有细细一线,但确实系着另一端,并靠着智代的执念,一步步拉到跟前。

  有人敲门。

  浩二郎起身注视着门。

  从门后现身的人,是一位长得和肖像画一点也不像的五十岁上下男性。男性走到浩二郎面前,拿出名片。「听说您特地从京都过来一趟,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叫中谷。」

  「冒昧打扰,深感抱歉。我正在找人,但手上的情报实在太过模棱两可,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浩二郎十分过意不去地低头致意。

  「哪里哪里。我看过这张画了,非常佩服,居然画得这么好。刚才专务也跟我说,画得真像。」中谷邀浩二郎坐沙发。

  浩二郎和中谷同时坐下。「画中的人是这里的人吧?」

  「对。」

  「我刚才欣赏这里的和船模型。我之前还不确定他的名字,现在我完全清楚了。」

  「他是我的岳父,小纲利重。」

  「岳父?」

  「是的,利重是我妻子利子的父亲,也是这间公司的前任社长。我接任社长时,把公司名称改了。」

  小纲把中谷的「谷」加进公司名称。

  又有人敲门。柜台小姐端茶进来。

  「小纲先生还健在吗?」浩二郎知道这很失礼,但仍硬着头皮问。

  「他现在赋闲在家,把做模型当作消遣。」

  「作工这么细,不像业余爱好者。」

  「那当然,他原本就是一位造船师傅。」

  中谷说,公司内部并没有做船模型或仿制品的部门,但最近需求不断攀升,最后决定积极接受订单,交给以利重为首的团队制作,顺便替公司做宣传。

  「毕竟有这么高超的技术放着不用太可惜了。他自己也下定决心,希望从做模型出发,慢慢将自己的功夫传下去,还可以避免老人痴呆。」

  「请您看看这个好吗?」浩二郎将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茶川将护身符袋上的家徽扫描放大后的照片。

  「请您翻开刚才那张名片的背后。」浩二郎照中谷所说,把名片翻过来看。名片左上方印着六瓣铁线以及公司名称的标志。

  「这是公司的徽章吗?」

  「这是我岳父非常重视的家徽,忽那水军的旗印。每逢他喝醉都要听他说一次。」

  「忽那水军的……旗印。」

  「请问,实相先生,找我父亲的人是什么来历。该不会有什么纠纷吧?」

  「这我可以保证。完全没有利害关系,对方只是单纯地想找寻回忆而已。不过,我的委托人现在身体状况不好,事情迫在眉梢,我希望尽快见您岳父一面。」

  「这样啊……」

  「可以见您岳父一面吗?」

  「他现在人在青森。」

  13

  下午六点半,由美小跑步飞奔出K大医院,直接拦一辆计程车。她告诉司机开到京都车站后,便盯着手中的名片看。上面写着Bana Drinco有限公司代表取缔役社长的职称,名字是岛崎智弘,住址在静冈县富士宫市。

  由美取出手机,按下联络电话。

  「您好,这里是Bana Drinco,敝姓梅垣。」

  「请问岛崎社长在吗?」

  「社长不巧外出,请问您有预约吗?」

  「不,我从京都打来的,岛崎社长的……」由美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好。

  「一位叫岛崎智代的女士住院了,在京都的K大医院,我现在人就在医院。」由美衡量之后决定豁出去说谎。「这名妇人身上的物品中有一张岛崎社长名片,我猜想会不会是她的亲人。」

  「什么?我是岛崎社长的女儿,叫泰子,因为嫁出去所以改姓。祖母确实是智代,智慧的智,代表的代,没错吧?你说我祖母住院,她身体……」

  断绝关系的儿子虽然音讯全无,但孙女马上能认出智代的名字,由美觉得事有蹊跷。但现在没闲功夫确认这点。由美简单说明智代的病状。「她的心脏原本就不好,上个月从三重来到京都,病情有稍微缓和,不过今天早上开始发烧,可能感染肺炎,体力也下降很多,病情堪忧。」

  「好的,我立刻联络父亲。」

  泰子说完,由美告诉她自己的手机号码。

  一抵达京都车站,由美立刻联络浩二郎。

  「这样啊,智代女士她……」由美说完病情,浩二郎无言以对。

  「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她从不离身的贴身小包有她儿子的名片,就像护身符一样收着。她的烧一直退不下来,医院给她打点滴,她嘴里不断呓语,即使如此手上仍紧紧抓住贴身小包。」待药效发作,由美趁智代睡着时,把贴身小包从她手上拿开。接着她犯了一个禁忌——打开贴身小包。「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对,可是事态紧急。」由美告诉浩二郎自己抱着必死的觉悟这么做的。

  「这事再说。因为我没下适当的指示,才逼得你这么做,是我不好,对不起。」

  「哪是这样,明明是我不对。」

  「你的处分或我的责任问题,事后再讨论。不管任何理由,未经别人同意之下拿走私人物品,这明显违反规定。可是,现在赶紧让智弘先生和智代女士相会比什么都重要。」

  「浩二郎大哥,谢谢你。」

  「我这边也终于掌握当时少年的行踪了。」

  「真的?」由美张大双眼叫着。

  「我想快点见到他。我快到新大阪了,待会直接到伊丹机场坐晚上七点的飞机去青森。」

  「从濑户内到青森?」

  「小纲利重先生就在那里。」

  「原来是小纲利重这个名字!」

  「对,就是智代女士想找的那名男性。晚上十点,我和小纲先生约在青森车站附近一家饭店见面。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和智代女士见面。由美,她儿子那边就交给你了。」

  「我就算用绳子套住他脖子,都会把他带去智代女士身边。浩二郎大哥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太勉强,尽力做就对了。」说完,由美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矛盾。

  至于浩二郎,他十分犹豫该不该将事件真相告诉对方。智代其实不是被袭击,相反地,她是因为溺水被美兵救起来。

  由美察觉浩二郎内心的挣扎,替他感到心疼。

  「我会努力。只要尽力去做,一定会有好结果。」

  「没错,我也会尽力。」

  由美一挂断电话,立刻接到智弘打来的电话。

  「为什么我妈在京都?」对方的声音给人猜疑、阴沉且冷淡的印象。

  由美将刚才告知他女儿泰子关于智代女士的病状重述。接着继续说:「至于智代女士为何住进京都的医院,这事情有点复杂,等我们见面后再慢慢告诉你。」

  「你要我去京都?」他听起来似乎没有意愿。

  「岛崎智代女士是你的母亲。做儿子不在母亲身旁照顾她,谁来照顾?」由美为了不让自己太情绪化,极力避免使用京都腔说话。

  「我妈才不想见我。」

  「那你呢?以后都看不到母亲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为什么你这个旁人要管那么多……就算是护理师,也不必管那么多吧?」

  「智代女士现在情况很危险,你现在出发,三个小时应该就能到这里了。」

  「我和我妈已经……」

  「那又怎么样!」由美喊得太大声,一对路过的年轻男女转头看由美。由美躲过那道视线似别过身,继续诘问:「你母亲正处于生死交关之际,你说这什么话?到京都车站后再打我手机。」

  「我不能去。这件事情不劳你操心。」

  「喂……」但电话挂断了。

  由美心中有一个预感——人到了五十多岁这个年纪,内心容易封闭,不肯老实地接受他人劝言。她过去当护理师时,看过好多次这类型的病患与家属。更何况智代和她儿子还曾经断绝关系,想必他的态度更加强硬。

  所以由美才会直接来到车站。

  由美用手机上网,在搜寻引擎中输入Bana Drinco的住址,确定最近的车站是新富士站后,直接赶去「商务车厢」的柜台,查询到有停靠新富士车站的最近一班新干线是晚上七点。由美买票之后直接冲上月台。由美担心,要是不趁这个机会让两人见面,智代很可能永远与儿子断绝关系。

  当然,智代不一定会死,还有复原的可能性。而且,由美当然希望智代恢复健康。

  正因如此,她希望可以给智代一个机会,让她弥补这段断绝了二十年的关系。

  她知道自己管太多了。

  由美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这时,列车缓缓驶入月台。

  14

  浩二郎搭的飞机降落在夜晚的青森机场。和秋老虎肆虐的四国、大阪相比,这里的空气有些凉意,但浩二郎快步走一阵子后,额头依然开始冒汗。搭乘机场巴士三十五分钟可抵达青森车站。浩二郎知道自己急也没用,发车时间不会提早,但他仍忍不住加快脚步。他当刑警时抓强盗犯也没有这么着急。

  若没让我亲眼看到小纲利重,我就无法相信这六十多年的时间之墙能被打破。但假如认错人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心头揪结了一下。从由美转述智代的病情看来,「少女椿的梦想」这个案子已经没有时间重回原点了。

  若不能在她意识恢复前和小纲相会,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浩二郎在心里着急的同时,另一个重担是法兰克·A·穆伦在信里面所描述的真相。

  第一步,先验明正身。他回想起好久以前在学校学过的刑事侦讯步骤。

  这时,他脑中忽然想起警察学校某位老师的话:

  「剑道比赛。一方擅长打面,挥竹刀的速度全校最快;另一方擅长打体,但挥刀的速度不怎么样。可是最后擅长打体的人获胜。为什么?」

  年轻时期的浩二郎以为剑道首重速度,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

  「擅长打体的,知道自己速度不快。擅长打面的对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因此他自恃比自己速度慢的人不敢打他的面。没想到对方不打体,打他面。不过那一记面打得很普通,要躲一定躲得了。可是擅长打面的没躲开,反而相信自己的速度可以挡得掉。结果,他来不及。知道自己弱点的人才能变得更强啊,实相。」

  弱点啊。浩二郎在心中低语。

  浩二郎自身的弱点多到数不清,但现在重点不在此。在「少女椿的梦想」中,小纲利重是最重要的人物。他与智代偶然见过一面,浩二郎一开始势必要与他周旋一番。想要打破这个僵局,浩二郎必须冷静地找出问题所在。

  不是要和小纲决胜负。谁胜谁负不是重点,而是掌握小纲的人格特质,并让他和智代见面,这才是浩二郎的任务。假使智代记忆中的少年形象,和真正的小纲相差不远,他不像是会逃避问题的人,应该会接受现实,而且体谅智代的心情。

  但浩二郎也知道,对于改变一个人的心来说,六十多年的岁月充足过头了。

  换言之,浩二郎现在的弱点就是无法确定小纲的个性。

  他必须一见到小纲就快速判断。用一刹那的时间,判断六十多年的变迁。

  若说要决胜负,这就是了。

  但浩二郎依然感到害怕。

  小纲很可能不记得智代。若是如此,情况恐怕比认错人还糟糕。

  六十多年的记忆之墙——浩二郎心中莫名的焦躁说不定就是源自于此。

  当浩二郎紧咬下唇的表情映在玻璃窗上时,车窗外突然射入一道明亮的光线,前面就是青森车站的巴士停靠站。走下巴士,海潮香扑鼻,但和濑户内海不同,打在脸上有一股浓厚的海味。

  浩二郎在驿前通上漫步,一边看着左边的大海。走五分钟左右,他看见小纲指定的饭店招牌。与周遭的饭店相比,这是一家较小型的商务旅馆。旅馆一楼是餐厅,大渔旗28图案的门帘流泻出灯光。

  终于要和小纲面对面了。浩二郎紧握拳头,指甲吃进掌肉。这是他以前出发逮捕凶手前的习惯。

  店内空荡荡。浩二郎来回扫视不怎么宽敞的店内,寻找肖像画中的男性。而坐在窗边的短发男性伸长脖子看着浩二郎。他下颚有点宽,但下巴呈锐角,左右一对招风耳,再加上那两撇很有特色的眉毛,毫无疑问地就是肖像画中的男子。若说哪里不一样,大概就是刻画在他脸上的皱纹比肖像画还多。

  浩二郎面前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纲利重。

  浩二郎压抑高昂的情绪,朝他的座位靠近。

  小纲立即起身。「您是来找我的……」

  「我是侦探实相,初次见面。」浩二郎递过名片。「恕我冒昧,您就是小纲先生吗?」

  「是,来,请坐。」小纲伸出关节突出的手,指着前面的座位。

  「谢谢,百忙之中前来叨扰,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听说你还特地跑去岛那边找我。要不要来一点。」

  桌上有一盘烤鱿鱼须,旁边放着一套日本酒的酒壶和酒杯。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为了省去禁酒誓言的说明,他直接说自己不会喝酒。

  「真可惜,这是人生的乐趣。」大概已经几杯黄汤下肚,小纲对初次见面的浩二郎露出笑容。「回忆侦探啊,还真没听过有人做这种生意。」小纲看著名片,把酒送入口中。

  小纲的右下颚有一道清楚的伤痕。

  「其实找人不是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我们侦探社主要是帮助当事人寻找他无论如何都想弥补的那段回忆。替当事人找出他们活过的足迹和证据,是我们的使命。」

  「活过的足迹和证据吗?那么实相先生,想找我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和你通过电话后,我也问过我女婿。他只说,你一看到实相先生这人一定会喜欢上他,决不会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他说的女婿,正是小谷船渠的社长中谷。浩二郎从中谷口中得知小纲被青森的铁道连络船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直接用青函连络船「八甲田丸」当作馆体——招聘当建造和船迷你模型的总监。

  小纲对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很感兴趣,聊着聊着就和浩二郎打成一片。

  浩二郎趁小纲把酒杯放下时,开门见山地说:「小纲先生,我的委托人正卧病在床。她现在的病况非常危险。」

  「我听说找我的那个人生病了,但不知道情况危险……」小纲的笑容消失,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如一支箭直射而来。

  「正是。那位女士正和病魔奋斗,说什么也要在临终之前见你一面。」

  「女士?对方是女的?」

  「没错,一位叫岛崎智代的女士,我想你应该没听过。事情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春天,岛崎女士从梅田回泉大津的路上,在安治川河边,被某个少年搭救。」

  「六十多前年……那是败战后没多久的事情。」小纲手指离开酒杯,脸上不见醉意。

  「是的。据说当时街上一片焦黑,车站前形成贩卖各种物资的黑市。街上除了取缔非法买卖的宪兵,也常见到美兵来去的身影。」

  「确实。说来丢脸,我在败战那年志愿从军,到海军当少年兵,还没能好好表现就……」小纲说,他十三岁加入吴海兵团,后来进入横须贺海军水雷学校就读,并且成为海军少年研究生。历经不到两个月的训练,他成为「少年水测兵」。小纲咬牙切齿,所谓的水测兵就是待在潜水舰内,听声音辨别在水中航行的船舶种类与自舰的距离等情报。

  浩二郎心想,原来还有这种任务。

  「你这么年轻就当兵?」

  「我们家世世代代在由利岛当造船师傅。小纲这个姓,由忽那氏所赐,流传至今。我们家最拿手的船只是在勘合贸易中渡海用的的弁才船29,以及协助忽那水军打造大安宅船。所以我们才会把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作为家徽代代相传。由利岛现在是无人岛。但打从我出生起,我就把海浪声当作摇篮曲,从我懂事之后就开始在搭和船。我认为,海水早已渗入我的全身骨肉,一定有报效国家之处,所以志愿加入海军少年兵。」

  「海水已渗入你的骨肉?」

  「没错,深入骨髓。」

  「你以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为傲?」

  「当然。」

  「小纲先生,请你看这个。」

  浩二郎将智代寄放的老旧护身符袋放在桌上,用力地说。

  「这是……」

  「纹路已经消失了,但上面原本的家徽确实是六瓣铁线吧?」

  「……真不敢相信,这是……」将护身符袋拿在手上,小纲从怀中取出眼镜,睁大眼睛盯着。「这是我的护身符啊。」接着他摘下眼镜看着浩二郎。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看到,小纲惊吓的视线不停游移,似乎正在追溯过去的记忆。

  「委托人当时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很小心地保管到现在。」

  「十四岁的少女……」

  「她帮忙家计,每天把家中摘来的蔬菜,用手推车载到黑市换米和盐。有一次她在回家途中发生意外。」浩二郎喝水润口。

  「意外?」

  「她和载着美兵的吉普车擦身而过。她为了躲避吉普车,失去平衡。这名柔弱的少女无力导正,手推车整台翻倒,她自己滚落河堤,掉进河中。」

  「掉进河里?」小纲皱起眉头探询,接着恍然大悟。

  「是的,然后……」浩二郎还没决定。接下来应该是根据智代的记忆描述,还是该转述法兰克·A·穆伦信中提到的版本。

  「小纲先生,你记得你在安治川河边,看到一名少女遭到两名美兵袭击,然后救了那名少女吗?」浩二郎下定决心地问道。

  「……年轻气盛啊。」

  浩二郎看着他紧握手中的护身符袋。

  「你还记得。」

  「想忘也忘不了。那起事件都是因为我的懦弱引起的。」小纲低眉,自己拿起酒瓶,缓缓把酒倒入杯中。

  「懦弱?什么意思?」浩二郎问小纲。

  浩二郎遇过许多退伍士兵,老爱大谈自己在军队的武勇事迹。小纲在战后,从令人闻风丧胆的进驻军手中救出日本女性,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根本和懦弱完全沾不上边。

  「我想死却死不了。」小纲带着呻吟地说。他痛苦地对浩二郎描述:「战况陷入僵局,比我长一岁的十五岁学长就这样在海上消失了。人肉鱼雷。可是,我只能竖起耳朵听海中的声音。没多久,日本打败仗……我四处游荡,想找地方寻死。我希望能抹消我曾加入海军这个事实。离开岛前,我把忽那水军的旗印缝在护身符袋上,里面装着勘合符。我只是个在海中听声音,迎接败战的水兵,哪里有脸回去故乡?」

  的确,智代说少年的装扮是开领上衣和短裤,很难让人联想到水兵。

  「或许你不愿回想起这件事,但你确实救下那名少女。」

  「确实有这件事,但当时的我太不成熟了。」

  当时,小纲没脸回故乡,一副流浪装扮,像个游魂似四处游荡。他幽幽地说,一开始他想找一个地方了结生命,但找久了肚子也会饿。内心虽然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但本能上还是想找东西吃。有人看上他身手不错,雇他当黑市的守卫。赚钱并有东西吃后,肚子不饿了,但每天内心都要受到自我厌恶的煎熬,一心想着要怎么死。

  「我每天都活得非常痛苦。但像条破抹布一样的我,看到日本女性遭人凌辱,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所以你就用木刀。」

  「那是我自己做的木刀,当守卫巡逻时就会配在身上。」小纲熟练地做出削木头的动作。

  「你用木刀往美兵的头……」

  「这也怪我技术不够娴熟。我本来瞄准他肩膀,只想让他昏过去而已。」

  「是误打?」小纲应该没有杀意,浩二郎只想确认这点。

  「我的手到现在还记得木刀敲击到对方头部的触感。」对自己的失败有气无力地摇头,小纲摆出一副顽固工匠的表情。

  「但美兵真的那么可恨吗?」关于杀意,浩二郎慎重起见再问一次。

  「年轻的实相先生大概不了解,当时军国少年几乎都这么想。」小纲喘口气,继续说:「大家都说『揍扁』他。」

  浩二郎听到小纲亲口说出大阪府警退休警员说的方言。

  「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抱着发泄的心情。我心想,要是这么做,那女生一定会吓死。打破美兵的头,血会喷出来。打肩膀不但不会出血,还可以让他昏过去。」

  「你想先让美兵昏过去,自己才好搭救少女。」

  「少女大叫之后几乎快昏过去,幸好没有大碍。这点我很肯定。」

  「那名少女就是我的委托人,岛崎智代女士。」

  「果然是这样,从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就察觉了。」

  「她本来就很怕自己会遭受美兵袭击,甚至随身携带一个药瓶。你应该知道她随身带着药瓶的意义。」

  「应该是少女的觉悟。幸好,她没用到。」小纲感慨地说。浩二郎拿起酒瓶想替他斟酒,但里面已经没酒了。小纲挥动他满布皱纹的手表示,够了。

  「所以你是智代女士的救命恩人。她当时惊慌失措,别说问你的大名,连道谢都忘了。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上,才来找我,还带着这只护身符和装着氰化物的药瓶。」

  「你只靠护身符就找到这里?」

  「是的。靠这只护身符和她的记忆引导。」浩二郎拿出茶川画的肖像画给小纲。

  小纲接过画,又戴上眼镜。「画得真好,像到有点令人觉得不舒服。」

  「我觉得不只是画的人技术高超,而是你的容貌一直深深烙印在智代女士的内心深处。因为你是她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小纲的表情不是害羞,而是犹豫。

  「对小纲先生来说是小事,但对智代女士而言,这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没用的水兵。只要听到同伴战死的报告或风声,我就心如刀割。所以……」

  「想找地方自我了断。」

  「当下我一心只想帮助那名少女。打了美兵之后,我才想到自己。老实说,我当时心想,干脆就这样死了算了。」

  法兰克·A·穆伦的信上写,少年没有逃走而是坐在原地,留在现场。这代表他已经有死的觉悟了吗?浩二郎再次观察小纲的脸,其中几条皱纹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是他在战争时期留下的疤痕。

  「可是,我实在是『没用的家伙30』。」

  「你的意思……」

  「这是伊予的方言,意思是非常没用的家伙。」

  「一点也不,怎么会这么想。」

  「不,真的很没用。像我这种男人,不值得她记着六十几年。我没资格接受那位女士的道谢。」小纲轻蔑地说完后低头,接着咕哝道:「我当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是啊,松了一口气。我想总算能死一死了,而且是死于美国人之手。」

  「死于美兵之手?」

  「在美军占领的状况之下,他们大概会跳过法律,直接把我处理掉。我终于可以和战友一样死去。我也是拯救了日本少女后战死的。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幼稚、不成熟、卑怯的想法。天啊,我真是肤浅的男人。」小纲双手捂住耳朵,低垂着头。

  浩二郎感觉,若说智代是个思想纯真的人,那么这名叫小纲的男人,也是一条正直的好汉子。

  「但结果是无罪释放。」浩二郎刻意用冷静的语气把他拉回现实。

  「你连这部分都调查得这么清楚。」小纲视线落在名片上的侦探两字。

  「为了能见到你,我可说是卯足全力地调查。」

  「我在拘留所睡一晚就被释放了。我觉得纳闷,把人打伤还能不被究责。」

  小纲果然不知道头被他打伤的美兵否认这件事。小纲获释后,继续流浪寻找临终之地。但自从他认识一对经营酒馆的夫妇后,下定决心要活下去。这对夫妇替他找到门路,让小纲把少年时期学到的造船工夫运用在重建商店街上。

  「虽然没有材料,不过我想办法用烧剩的梁、柱,东拼西凑地总算把大家的店铺修补好。」

  被人需要的喜悦总算战胜他内心的死亡阴影。

  「重建自信后,我脑中浮现一个想法,何不回到故乡小岛,当个造船师傅。中富爸爸和中富妈妈是我的恩人。我现在仍充满感谢。」

  「就是你说的经营酒馆的那对夫妇。中富夫妇。」

  「他们的店被烧毁,儿子战死,中富的妈妈,实在是很呛31——喔,我是说非常非常开朗的人。」他们两人约在二十年前相继过世。每逢他们忌日,小纲必定会扫墓,顺道到商店街绕一绕。「中富妈妈名叫芙久子。她这人和钱没有缘分。不过她这里非常富有。」小纲往自己胸口拍两三下。

  「心灵吗?」

  「真的,她自我调侃地说:我其他都很穷,只有心灵,简直就和财阀没两样。」

  小纲说,他双亲早逝,由叔叔收养,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真正的亲子关系。

  「说起来对我叔叔婶婶很抱歉,我对所谓的父母恩情一点感觉也没有。但芙久子妈妈真的给我不一样的感觉。自从她过世之后,这种感觉特别深。」

  为了说明芙久子的教导如何造就现在的他,他提到一段过去。有一次,芙久子把做菜用的长竹筷塞给少年小纲,要他吃膳盘32上装在盘子里的酱烧芋头。由于盘子离太近,小纲很难夹起芋头。他想把盘子推远一点,芙久子坐在他前面大声说:「不可以动。」

  「我是做木工的,手脚还算灵巧,可是筷子这么长实在不好夹。我想,既然不能移动盘子,那我把椅子往后挪。可是,依然被妈妈阻止。」

  「芙久子女士说不要动?」

  「她的眼神从来没这么恐怖。」

  「接下来呢?」

  「后来我好不容易夹起芋头,可是要放进嘴里时,芋头就滑掉了。妈妈看到我笨拙的模样,笑嘻嘻地拿起另一双长竹筷,把一块芋头夹到我嘴边。然后,她又恢复以往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啦,吃啊。』」

  小纲不明就里,头歪一边把芋头吃完。没想到,这次换芙久子指着自己的嘴巴。

  「她叫我喂她吃芋头。没办法,我就夹了一块芋头放进妈妈的嘴中。结果她又大笑:『你看,我们两个人都吃到芋头了。』实相先生,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只知道你们互相给对方吃芋头。」

  「对吧,我也不懂。所以我就老实问妈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芙久子女士怎么说?」

  浩二郎听小纲描述芙久子时,联想到心胸开阔的由美。

  「她说,筷子太长,夹不到想吃的东西,实在很痛苦。可是,长筷子若用来当作拿给别人吃的道具,倒是相当方便。互相喂对方吃东西,两边都高兴。即使外在的状况和环境不好,人啊,只要有一颗心就能过得快活。我当时想,原来还有这种智慧。然后我才恍然大悟。以前看到芙久子妈妈为了帮别人忙进忙出的,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店的事把自己搞到这么累?」

  「答案,就在用长筷夹芋头的道理吧。」

  「芙久子妈妈说,这是她妈妈教她的道理,原本似乎是佛经上的故事。我从这件事得到一个启发。有时候眼前的东西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能拿来帮助别人。当商店街慢慢出现复苏的迹象,我就回岛那里了。所以说,我可以理解那位智代女士的心情。只是,我这人不值得接受她的感谢……」小纲激动地摇头。

  「小纲先生,您刚才不是说,只要有一颗心,就能改变一切。智代女士的病情分秒必争。请您去见她一面好吗?这样她的心情就能获得平静。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小纲先生的烦恼,而是为了智代女士的心情。」

  「实相先生……」小纲盯着浩二郎。

  「我不觉得智代女士与小纲先生见面后,病情就会转好。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取下那颗卡在智代女士心中六十年又重又大的石头,如此而已。」浩二郎一口气说完后,拿起水杯喝水。

  该告诉他实情吗——

  浩二郎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小纲那封信。让他知道的话,小纲或许会更加贬低自己,不肯和浩二郎一起去京都。但另一方面,浩二郎既不希望让爱德华继续当坏人,这让他有罪恶感。同时,他也不希望抹煞爱德华拯救溺水的异国少女这番好意。

  但小纲要怎么接受伤害善意的美兵,甚至导致对方死亡的过错呢?从刚才他说话时给人的印象,浩二郎深知他是一位重名誉的清高之人。

  虽然事过境迁,但一定会对他造成伤害。这些事,浩二郎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仍无法袖手旁观。每个人都必须背负沉重的负担活下去。换个角度来看,这份沉重的负担反而让人有活着的实感。

  告知小纲信中的内容,一定会再加重他心里的负担,而且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承受。

  「实相先生,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好吗?」小纲慎重地开口。

  「当然可以。」

  「她遭遇如此恐怖的经验,之后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光是这点,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很佩服她。」

  「小纲先生,谢谢你。不枉费我来这一趟。」浩二郎头快碰到桌子地深深一鞠躬。

  「考虑到智代女士的病况,可否先请你把明天的时间空下来。」

  「假如决定要见面的话,我一定会设法做到。」

  说完,小纲又点一壶热酒,劝浩二郎也喝一杯,浩二郎礼貌性地拒绝了。

  「对,你不喝酒。」

  之后,小纲先到饭店登记入住,然后又回来,两人一边吃着生鱼片,一边闲聊。闲聊中,小纲说,遭遇困难的时候「智者喜,愚者避」。他回到岛上当造船师傅后,从单打独斗开始,到后来在吴开一家船渠公司,这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当他聊到这段过往时,说出这句格言。

  他说道,在不景气的逼迫下,幸好有女婿援助,才有现在的小谷船渠。那句格言正是女婿的父亲,也就是她女儿公公的座右铭。据说小纲自身经营事业时,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的事。每当问题发生,智者总想办法度过难关,愚者则是怪罪他人然后逃跑。

  「这句话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浩二郎看到小纲脸上的深刻皱纹,心中断然决定。

  「小纲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情相告。」

  「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可以请你读封信吗?」浩二郎从提包中取出法兰克·A·穆伦的信,递给小纲。那封信已由理查杉山的女儿沙也香翻译过。小纲默默读信,浩二郎在一旁守候。

  15

  由美向泰子问路,抵达「Bana Drinco」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抱歉我晚到了。」由美对在公司前等她的泰子致歉。

  「哪里,奶奶的状况怎么样了?」泰子皮肤白皙,圆嘟嘟的脸蛋和智代很像。

  「我跟医院说,有什么状况打我手机,我还没接到电话……至少目前为止没问题。」

  「这样。不过,其实我也没见过她。」

  「可是,你一听到智代女士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你的奶奶。」

  「五年前我父亲开这间公司没多久,就收到从三重县寄来的长期订购单,上面名字正是岛崎。我问妈妈,才知道那是奶奶。」

  「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我才知道父亲有这段过去。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虽然父亲和家里断绝关系,但似乎还是有寄送样品给奶奶。」

  由美心想,她五年前二十岁,或许不是智弘亲生的。

  「样品就是你们公司卖的水。天然钒离子水。」由美看到公司外面打上灯的海报写着商品名称。

  「是的,因为奶奶心脏不好。」钒是人体必要的矿物质之一,由美知道它可预防动脉硬化和高血压。智弘在电话中回应得那么冷漠,但实际上很担心母亲的身体。智代也是出于支持儿子事业的心情,才申请长期订购品。这对母子靠着水联系彼此。

  搞不好智弘开「Bana Drinco」这间公司的动机,也是受到母亲宿疾的影响。智弘只是固执了一点。由美心中确信,只要让他敞开心胸,就能让他和智代见面。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泰子的存在不可小觑。

  「泰子小姐,你想见你奶奶吗?」

  「……要见也是可以。」

  「爸爸还在公司里?」

  「是的,刚从采水工厂回来,正在整理传票。我照一之濑小姐说的,想办法拖延他的工作时间。」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由美对泰子微笑后收起嘴角笑容,打开事务所大门。

  「这什么意思,这么晚了。而且,你不是那个护理师吗?怎么又变成侦探?」由美递过名片自报姓名后,智弘大声斥责。

  「这不重要。智代女士——不,你母亲现在病情非常危急。请你探望她。」由美伸手往智弘面前一张大桌拍下。

  「我在电话中说过了,我妈才不想见我。」

  「我知道智代女士长期订购天然水的事。这是她作为母亲,关心你的表现。」

  「你连这都知道?但我也是为了赚钱而已。」

  「不,这是因为智代女士感受到你的心意了不是吗?直到现在,你们母子的情缘仍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住在一起却彼此仇视的家庭。你们比那些只会做门面的家庭更加为家人着想。家人遭遇重大事故,却不去看她,这实在太奇怪了。一个月、一周之后再去就来不及了。现在,一定要现在去。如果你觉得你只是遇到一个疯婆子在发牢骚,就报警把我抓走好了。」由美双手交叉胸前,瞪着智弘。

  智弘躲开高F的由美由上往下看的视线,假装看传票。

  突然,由美后面传来泰子的声音。「爸爸,你去见奶奶一面!」

  「泰子……」智弘突然抬起头,视线越过由美看着女儿。

  「现在不去的话,可能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不是吗?」

  「……可是啊,泰子。」智弘支支吾吾地望着泰子。

  「你是担心妈妈那边?妈妈一定会谅解你的。」

  「你妈妈怎么了吗?」由美问泰子。

  「妈妈她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泰子回答。

  「泰子,这种事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说。」智弘大怒。

  「这个不相干的人,为了奶奶大老远跑来这里啊。」

  「……」

  「去啦,爸爸。」泰子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

  16

  至少对浩二郎来说,这段等待的时间好漫长。

  小纲读信时,除了海鸥展翅般的眉毛与眼角时而上下挑动,身体动也不动。小纲不动如山的姿势对浩二郎来说很难受。人遭受巨大打击时,身体会不听使唤。难道说小纲已陷入这样的状态?浩二郎正要出声关切时,小纲的视线缓缓离开那张信纸。

  浩二郎屏息观察小纲的表情。

  「到外面去吧。」小纲眉头间的纹路化不开地站起身。

  「好。」浩二郎追往小纲后头,结完账后离开店内。

  漆黑的青森湾风平浪静。

  两人默默走十分钟后,来到中央码头,海水味越来越浓烈。附近仓库微微泄漏出灯光。眼睛适应后,并不觉得特别暗,但海边方向一片漆黑,仿佛要被吸进。

  「那位女士知道这封信吗?」在靠海处,小纲停下脚步问道。

  「完全不知情。」

  「实相先生。你到底想怎么样?」小纲眼神怅然。「为什么要偏袒美国人?」他说话声音带着威吓,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没有偏袒他们。」

  「那都是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你是说信中内容?」

  「……」小纲没有回应,转身面对浩二郎。「你这家伙是来愚弄我吗?」

  小纲抓住浩二郎的胸口,举起右拳。拳头快要在浩二郎左脸颊上擦过的瞬间,浩二郎立刻改变位置,身体往右侧开,利用双方身体的碰撞减轻冲击,因此攻击的人应该也受到一定力道的撞击。

  但小纲不放弃,又把浩二郎胸口拉近,举起拳头。浩二郎这次不闪躲,脸上承受巨大攻击,嘴唇破裂。浩二郎瞪着小纲,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气消了吗?」浩二郎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我不觉得爱德华说谎。」他直盯着小纲的眼睛。

  「这只是他们的推托之词。」小纲有气无力。

  「不是。」

  「你还说,你这小子!」小纲逼近浩二郎,但没有再出手。

  「你打我,事实也不会改变。」

  「你说什么……」

  「你应该很清楚。你刚才说了,在那个时代,对美兵出手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连没经历过战争的我都能想象你的行为多么危险。事实就是你想死,你希望被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纲别过脸,看向海边一**的浪涛。

  浩二郎感觉他气势减弱。他知道打人之后,自己的拳头也会慢慢感到疼痛。想到这里,浩二郎忽然浮现父亲打完自己后,神情哀伤地抚摸着拳头的情景。

  「你获得无罪释放的事实,就是证明爱德华所言非假最好的证据,不是吗?」

  「……」

  「你一定要知道,帮助智代女士的爱德华是出于善意。」

  「太过分了,你啊,明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却这样践踏我的尊严,我的一切。」

  「若不改正错误,你永远无法重新开始。」

  「我知道,你刚才故意让我揍你的。你的身手很好,一定闪得开,可是你没这么做。我认输了。你没错,长久以来我一直感到困惑,他们为什么没惩罚我。这件事卡在我心里很久了,读过信,我才了解。」小纲没有流泪,但眼睛布满血丝。「那位女士……」

  「我应该会告诉她真相,尽管会成为她人生的重担。」

  「实相先生,你这人真是……」

  「明天早上七点有一班巴士往机场。在此之前……小纲先生,请你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浩二郎看着小纲。

  突然,一阵海风吹来,停泊在港中的渔船船缆激烈摇晃。带着咸水的风吹得浩二郎嘴唇阵阵刺痛。

  17

  不知过几小时。由美和泰子眺望着夜空,等待智弘的答案。由美坐在小货车的货架上,听泰子说她小时候的故事。父亲带着母亲离开三重的时候,泰子才五岁。当母亲得知泰子受到生父虐待便找智弘商量。

  「我当时还小,不懂世事,只觉得这人当我的新爸爸好像不错,我开始幻想这位温柔的叔叔其实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从小就爱自己编故事。」

  「你从小就常见到现在的爸爸吗?」

  「我后来才知道,我妈在针织工厂工作时,现在的爸爸是那里主管。听说他很照顾我。小时候我就常在工厂内附设的托儿所看到他。」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好的人,总是存着一种想象。」

  与智代没有血缘关系的泰子,为何给人一种长得像智代的印象呢?说不定正因为泰子的母亲长得很像智代,所以智弘才会注意到她。

  「他真的很温柔,和我的生父比起来,温柔太多了。当初要离开三重时,我好开心,感觉像要旅行。」

  「岛崎先生也是下了相当的决心。」

  「一定是的。」

  「因为说得残忍些,他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而是选了你妈妈。」

  正因如此,他或许会觉得与自己的母亲相会便是背叛妻子。由美觉得智弘果然如泰子所言是诚实温柔的男性。

  「或许爸爸就是温柔过头了。」

  「可能。」

  她们还聊到泰子的丈夫梅垣。泰子似乎将由美当作大姐姐,滔滔不绝地倾诉。

  「我先生也很温柔,跟爸爸一样。」

  由美看过很多例子。经历过负面经验的女性,婚后同样过得不幸福。她也照顾过很多有这类心理创伤病患的经验。

  「岛崎先生是位好父亲。我觉得像他内心这么温暖的人,一定会和你奶奶见面。」

  「放心,爸爸一定会……」

  「一定会的。」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智弘从屋内走出来。

  「怎么一直待在外面,快进来。」

  「岛崎先生!」由美从货架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

  「小货车坐三个人太挤了,我去把车开过来。」

  「谢谢你……」由美哽咽地说。而泰子对由美点点头。坐进车内打开窗户,早晨的风轻抚由美脸颊。在如此清爽的心情中,她想起浩二郎。他是诚实的人——所以,浩二郎绝不会背叛三千代。不,正因为他不是始乱终弃的男性,我才……

  「天气真好。但京都会很热呢。」由美挥开心中的阴霾,独自细语。

  18

  浩二郎搭乘的飞机从青森机场起飞。他身旁坐着小纲。两人自从早上简单打过招呼后便不再交谈。抵达伊丹后,他们换搭乘机场巴士。浩二郎打开自坐飞机就一直关机的手机源,立刻接到三千代来电。时间刚过中午十二点。

  「智代女士的身体状况如何?」

  「还是一样。」

  「这样。」本以为智代病情恶化,浩二郎听到三千代沉稳的语气,深深吐出一口气。

  「雄高本来一直在这边陪着我,刚刚才走……」

  「雄高他怎么了?」

  「他接下明年大河剧演出了。」

  「他说有话对我说,原来就是这件事。」浩二郎紧咬下唇。

  「他说他得赶到岩手县奥州市集合。」

  「今天吗?」

  「嗯。而且要被绑一年约,想跟你打声招呼,连络你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前脚刚走,说再不走来不及了。」

  「因为我在坐飞机。」

  「他说,虽然他对回忆侦探的工作还有留恋,但最后还是决定朝自己的梦想努力,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佳菜还哭得唏哩哗啦……」三千代话中也带着哽咽。

  「这样啊,他是这么说啊。我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浩二郎看着一旁的小纲,静静地说:「又有一个人,朝他人生该走的路前进了。」

  19

  雄高正前往奥州市的主题乐园「江刺藤原之乡」。

  新干线就快通过富士川铁桥。窗外可见富士山的雄伟之姿。

  他尽可能在医院待到最后一刻,最终未能与浩二郎见上一面。也看不到由美负责案子「少女椿的梦想」的结尾——岛崎智代和小纲利重重逢的场面。

  现在,智代身上打着抗生素的点滴,正努力和病魔奋战中。听三千代说,由美会带着智代的儿子和孙女过来。而浩二郎和小纲正从青森赶来医院的途中。等大家到齐后,再来就是祈祷智代醒来了。

  雄高的手机响起。是浩二郎打来的。

  雄高急忙走到车厢间的通道。

  「实相大哥。」

  「恭喜你。」

  「谢谢。对不起,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雄高。你要成为别人的回忆,带给大家勇气。没成功前,不准回来。」那是严厉却温暖的一句话。

  「实相大哥……」雄高低语着。

  然后,电话挂断了。

  雄高心中窜起一股暖意,咬紧牙根,忍住泪水。从车厢间通道看出去的风景,不断流逝成为过去。浩二郎与三千代、佳菜子、由美的脸在他眼前一个个浮现,一个个消失,雄高知道,这些都将化为他的回忆。

  〈完〉

  20 翻开日历见五或十就要去收钱,故称『五十日』。

  21 和纸的规格,横二十五公分,直三十五公分。

  22 「揍」一般口语是「naguru」。

  23 此为忽那的日文念法。

  24 与有恶、坏之意的「悪し」(ashi)同音。

  25 与有好、善之意的「良し」同音。

  26 唱出有一定格律的口语诗,搭配三味线伴奏的日本表演。题材以歌咏男女爱情居多。

  27 西式船舶尚未引进前,在日本使用于渔业或移动用的木造船统称。

  28 祝贺渔船满载而归的旗帜,现多用于装饰。

  29 流行于中世末期到明治时代的大型木造日式帆船。

  30 此处原文为伊予的方言。

  31 小纲又忍不住使用方言。

  32 膳(ぜん)。装一人份餐点的高脚托盘,移动方便,也可多张拼凑变成简易桌子。通常置于榻榻米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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