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金拟花鲈死了

  FROM 父亲

  昨天可以看见正树的校园生活真是太好了。看你认真上课,看你和同学们似乎也相处得很好,我放心了。因为工作有急事先走,没办法一起回家真是遗憾。今天也会晚回家,再麻烦你准备晚餐。

  教学参观的隔天早上,正当我要回信给父亲,准备按「R」键时,脑海突然冒出佐仓的脸,不禁停下动作。

  ──远藤真好。

  佐仓似乎真的相当羡慕我。

  昨晚回家后,我也没和父亲面对面说话。今天早上也一样。父亲来学校的目的,或许不如佐仓所说是想来看我的学生生活,只是基于父亲的义务参加学校活动而已。

  即使如此,父亲特定请假,为了我空出时间来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我明明摆出那种冷淡的态度,他还是笑著对我说「太棒了」。

  了解。

  一如往常输入预测显示的文字后,我又慢慢移动手指。

  昨天谢谢你。

  加上这一句,按下传送键后,我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远藤同学,早安。」

  「川端,早安。」

  自从之前传讯后,川端每天早上都和我坐在同一节车厢。

  一起上学变成一种习惯,西原和下田也早就不戏弄我了。

  「远藤同学的爸爸昨天有来呢。」

  「是啊,马上就认出来了对吧?因为我们长超像。」

  我笑著回答那不知听过几次的台词后,川端却像是现在才发现,用力点头:

  「这样说起来,确实相当像呢。」

  出乎意料外的反应。她不是因为我们两人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容貌,才发现我们是父子的吗?

  「……那个啊,其实我的监护人也有来。我听她说有和你爸爸聊天。」

  川端的双亲?

  因为只有几组家长参加,隐隐约约还记得大家的身材,但没有和她相似的大人啊。川端的双亲,肯定和我们家不同,和她不太像吧。

  「是吗?我都不知道。」

  「因为迟到了。」

  我记得她说的人。

  上课上到一半,边点头边走进教室,站在父亲身旁的中年女性。

  「啊,和你不太像耶。」

  我一说完,川端不太自在地笑了。

  「昨天来的人,不是我真正的双亲──是收养我的亲戚,也就是美沙的妈妈代替我的家长来。」

  穿著朴素连身裙的那个女性,表情感觉有点阴沉。女儿才过世两个月,这也是当然。即使如此,还为了侄女到学校来,她也很爱川端吧。

  「……是这样啊。」

  总觉得气氛变得尴尬,之后一段时间,我们静静随著电车摆动。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道歉也很奇怪,勉强改变话题也很刻意。

  难受的沉默让我缩起身体,此时我根本没想到,川端对我说的这个事实,竟然会在同班同学间造成莫大话题。

  进入教室的瞬间,我有种讨厌的感觉。感觉平常根本没注意我们动向的同班同学,同时朝我们看过来。

  我和川端都不是特别引人瞩目的学生,我觉得奇怪而环视教室,但朝我们聚集的视线一瞬间散去,我没办法探究他们的意图。离开了川端我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西原转过头来对我苦笑:

  「川端,是不是有点糟啊?」

  西原偷偷摸摸地说著,我皱起眉头:

  「你指的是什么?」

  「还说什么……你不知道吗?」

  西原摆出苦瓜脸说完后,接著说:

  「昨天不是有教学参观吗?那之后就传出奇怪谣言了。」

  「奇怪谣言?」

  昨天教学参观结束后,班上同学几乎都还留在教室。这之中,川端早早就离开了教室,我也匆匆忙忙去找佐仓。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在那之后,班上同学到底讲了些什么。

  西原边窥探我的表情边小声说:

  「……有传言说:『该不会是川端杀了小林吧?』」

  川端杀了小林?

  我在脑海中反刍西原的话。

  川端和小林是表姊妹,是好朋友。

  到底是怎样的推测,才会得出这种结论呢?

  完全不懂。

  「什么?」

  我稍微愣了一下后,忍不出低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在场,只是听人说的,也不是很清楚详情啦。」

  西原先讲了这个前提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明:

  「放学前班会时间结束后不久,小林的双亲到教室来接川端,打算一起回家的感觉。小林双亲去年也有来参加教学参观,那件事情后,也有到学校来收东西,所以去年同班的人还记得。然后啊,教室引起一阵骚动……然后呢,真相就是,她们两人似乎是亲戚。川端因为家庭因素,从小就寄住在小林家,现在似乎也住在一起。」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川端没有想要隐瞒,班上有谁知道了也不奇怪。

  我想知道的是,那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会变成川端杀了小林呢?

  「你好恐怖,别瞪我啊。」

  西原稍微安抚我之后继续说:

  「然后呢,问题就从这边开始。就有人说:『原来她们两人是那种关系啊?』『小林死掉那天早上,看见川端在事故现场附近闲晃,那是凑巧吗?』──然后呢,喜欢讲八卦的女生边叫边聊,就变成川端杀了小林之后逃走了……似乎是这样。」

  不可能。

  因为小林不是死在学校附近,而是死在我住的青滨町啊。

  川端住在隔壁町,我以前曾听她说从没来过我居住的青滨町。

  那不是早上出去散个步的距离,说川端出现在青滨町,怎么想都很奇怪。

  「……那个,是谁讲出来的?」

  肯定是觉得小林这件事就此告一个段落太无聊的人扯的谎。

  想要拿川端当祭品,再次炒热这个八卦。

  我忍不住握紧拳头,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那家伙。

  只要直接和对方说话,我就能知道是不是谎言。

  不管如何,都要逼问那家伙。

  「是谁来著啊……嗯~~喂,下田,你不是在那边吗?还记得吗?」

  西原稍微思考一阵子后,摇醒趴在隔壁座位上大睡特睡的下田。

  「……欸?什么?」

  下田突然被叫醒,边揉著睡眼边问。

  「昨天说看到川端的人啦,你当时在教室里吧?」

  「你还记得是谁吗?」

  看著一脸认真询问的我,下田终于掌握状况了。

  「喔、喔喔!」

  他频频点头后,念著:

  「那个嘛,是、朝仓。」

  「朝仓?」

  我忍不住回问,因为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和朝仓住同一个町,小学和中学都念同一间学校。虽然不特别熟,但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为了有趣而欺骗旁人的人。不喜欢受瞩目的她,就算有话想说,也会刻意闭嘴不说。

  「是啊,吓到不小心说出口的感觉,说完还呆了一下……那之后,她变成前田的目标,超伤脑筋的呢。」

  前田超喜欢八卦,也超喜欢到处乱讲,简直就是一本活八卦杂志。她总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但内容几乎全是不知真假的谣言。喜欢八卦的女生很重视她,但她在男生之间不怎么受欢迎。但这先暂放一边,如果为了搜集消息,前田连平常完全没交集的朝仓也会毫不客气地追问吧。朝仓肯定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无比后悔。

  总之,朝仓说谎后,前田进一步加工、散播谣言。

  走进教室时的奇怪感觉,就是起因于此。

  班上同学不是关注我,而是关注川端吧。

  「……这样啊。」

  但话说回来,朝仓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我侧眼看朝仓的座位,她似乎还没有到校。

  我小声叹气后,把视线移往川端。

  川端也不是笨蛋,大概已经察觉这诡异的气氛了吧。

  而再过不久,她肯定也会得知蔓延的新谣言。

  得早点从朝仓口中问出真相才行,这么想的瞬间,上课钟响,木村老师走进教室里。

  「好~~早安。」

  一如往常拖著语尾说话,点完名后,老师告诉大家朝仓缺席的事。

  「朝仓会请假一段时间,昨天她跌下楼梯摔断腿了。因为骨折处的情况不太好,所以要住院几天。大家也多加小心啊。」

  怎么会如此不凑巧啊!

  我忍不住趴在桌上,老师装傻对我说:「远藤,别一大早就打瞌睡啊。」

  午休时,比平常还晚到社团教室的川端,情绪明显低落。

  她看见我后稍微打个招呼,默默开始泡咖啡。

  过一会儿,川端终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怎么了吗?」

  我知道是因为那个谣言,但不知道她了解到哪种程度。就算能感到讨厌气氛,应该也不知道话题内容吧。

  她没有为她担心的朋友,我也不认为有人愿意把事情告诉谣言主角的她。

  「……刚刚啊,前田同学问我,」

  川端颤抖著声音说著,叹了一大口气。

  「美沙死掉时,我在事故现场附近是真的吗?……说朝仓这样说,然后传出『该不会是我杀的吧』的谣言。她对我说,如果我把真相告诉她,她就可以帮我洗清嫌疑。」

  川端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让我又对前田涌出怒气。

  明明是她自己散播谣言,洗清嫌疑?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前田鲜少提起自己的事情。她虽然很少说谎,却从来不说自己的意见。她喜欢八卦,大概是不想要自己负责,但又想要成为当事者。

  虽然是朝仓说出口的话,但我更无法原谅前田。前田明明比任何人都享受八卦,却打算把所有责任推在朝仓身上。

  「我回答她,我不知道那件事。」

  这是当然。

  川端不可能在事故现场。

  但我想像著,前田接下来也会开心地散播谣言,然后把朝仓塑造成坏人吧,我无法压抑心中怒火。

  我不知道朝仓为什么要说谎,但把原本只是「在青滨町」的谎言,变成「杀人」这充满恶意谣言的人,就是前田。

  我咬唇的瞬间,川端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但是,前田同学向我确认『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说你绝对不在那边吗?』时,我却没办法点头。」

  「欸?」

  为什么?

  从川端口中问出话的前田,不知道会怎样更改谣言内容。

  但只要不否定,肯定会朝著不利川端的方向发展。

  但说起来,川端明明不在那里,也不可能说谎啊。

  「我啊,对自己的记忆力没有自信。」

  川端弱弱地说,呆呆看著空中。

  「过去的记忆,我完全没有七岁以前、小时候的记忆。所以这一次也是,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想我应该在睡觉,但问我『绝对』我就答不出来了。因为,我有可能又失去记忆了啊。

  「──不久前,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你之前不是说去温水游泳池吗?把穿泳衣的照片寄给我吧』,但我根本不记得我对妈妈说过这件事,其他还有不认识的大叔突然和我说话。说『小百合,今天一定要跟叔叔一起玩喔』,还说著『在明亮的地方看,更觉得你的黑发好美喔』拉我的头发。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大叔啊。」

  川端泄洪般快口说著,泪水也一滴一滴从眼眶里冒出。

  「远藤同学……我说不定有梦游病!」

  我忍不住跑过去抱住川端的肩膀,她轻轻颤抖著开始啜泣。

  「怎么办,想到没有记忆的自己曾出现在哪里,就觉得恐怖。如果我真的……杀了美沙,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轻轻拥抱虚弱低喃的川端。

  「没事,没有事的。妈妈那件事只是单纯健忘,那个大叔也只是变态而已。你怎么可能杀了小林,对吧?」

  ──我和美沙是表姊妹。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她是我最喜欢、最好的朋友。

  那句话,是川端的真心话。

  川端不可能杀了最喜欢的小林。

  「但是……但是!」

  川端数度抽噎,边说:

  「我好羡慕美沙!美沙的家人,不管是美沙还是美沙的爸爸、妈妈都好温柔……对寄住的我很好。彷佛真正的家人一样!但是,正因为是这样,我好羡慕美沙,好羡慕是他们亲生女儿的美沙,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偶尔,真的很偶尔,会恨得受不了,甚至也想过,要是美沙不在的话。这股心情满了出来,我该不会!」

  川端攀著浮木般看著我,紧紧抓住制服衣角。

  「……总之,没事的。」

  我说出这句话就用尽全力。

  川端说出口的话,仍旧全无虚假。

  听见她的真心话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两件相互矛盾的事,可能两者皆为真实。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川端以前,说她最喜欢小林美沙了。

  现在却告诉我,她曾觉得恨得不得了,也曾希望小林消失。

  两者无庸置疑都是她的真心话。

  人心很复杂,可能同时拥有完全相反的感情,想法也可能随时改变。我被可以看穿谎言的微小力量过度束缚,忘了这种单纯的事情。

  说极端点,也可能因为一时的感情,而杀了一直喜欢至今的对象。川端杀死小林的可能性,也并非零。

  「……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喜欢美沙啊。」

  听见川端喃喃说出这句话,我发现自己现在思考的事情无比恐怖,顿时清醒。

  不管有什么理由,川端都不可能杀了小林。

  川端不会做那种事。

  她是唯一一个,我打从心里相信的人。

  我再一次紧抱她颤抖的肩头,在她耳边低语:

  「川端绝对没有杀了小林,我证明给你看。」

  对川端露出勉强笑容后,川端双眼空虚问我:

  「……要怎么证明?」

  「──我能看穿谎言。」

  至今,我从没想过要对谁说这个秘密。

  即使如此,发现时,我已经自然说出口了。

  「欸?」

  拉开彼此身体,我看著川端,她睁圆了眼睛。

  大概是吓一大跳,泪水也停了。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要和你当好朋友,对吧?我那时候模糊其词,但其实,我有对你感兴趣的理由。二年级和你同班后,我发现了一件事,你从不说谎,总是说真心话──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就像获得净化,变得很乾净的感觉。虽然有点夸张,但和你当好朋友,我觉得从中获得救赎。」

  我说完后暂停一下,尽可能温柔对著川端微笑:

  「所以这一次,轮到我来帮你了。」

  川端一瞬间露出笑容来回应我后,再次簌簌落泪。

  我只是静静抚摸她的背,直到她停止哭泣。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前往旧体育馆,而是朝地区的综合医院而去。

  放学前班会时间结束后,我对木村老师说我要去探望朝仓。拿我们住很近当藉口后,老师也点头同意,没进一步猜疑我们平常看起来并没特别好的关系,很乾脆告诉我医院名字。老师拿了好几张讲义给我「替我拿给她」,还不慌不忙笑著说:「替我问好啊。」

  走进在柜台问到的病房后,朝仓惊讶地看著我。

  这也是当然。在她放松时,一点也不要好的同班同学突然来访,当然会惊讶,而且大概是困扰。

  吸入满腔病房独有的、消毒水般的刺鼻气味后,我对她说:

  「……啊,这个。」

  把带来的讲义交给她后,朝仓不自在微笑,低头说著「谢谢」。

  「那个,为什么?是老师特地要你拿讲义来的吗?」

  抓住她提问的好机会,我直言:「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我绝对要帮川端。今天中午,已经做好觉悟了。

  只要想到川端的心情,眼前这和朝仓的尴尬时光,也变得无所谓了。

  「你昨天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

  朝仓露出毫无头绪的表情。

  「你说你看见川端,那是谎言吧?」

  大概是我尖锐的语调惹她不快吧,朝仓不悦地说:

  「我没说谎。」

  「欸?」

  「所以说,我没说谎,为什么我要说谎啊。」

  朝仓说出口的话并非谎言。

  这事实令我相当震惊。

  「但是,川端怎么可能在那里。不是只是外型很像的人吗?」

  只是朝仓以为是川端而已。

  如果她没有说谎,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不是喔。那个人的确是川端。穿著我们学校的制服,水手服上领结的颜色,也是相同学年的颜色。而且,我们町里没其他念同一间高中的女生了啊。我想著还真少见啊,一直盯著看,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不认识她,但同班后,我就确定她是那天的女生。」

  朝仓斩钉截铁说完后,又小声说:

  「当然啦,因为我不谨慎的发言而传出那种谣言,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啊,我看见川端同学是真的,但我也不认为是她杀人啊。只是前田同学讲得很开心而已,班上其他人也不这样想啦。」

  她鼓励著茫然的我。

  这样一来,都不知道是谁来探望谁了啊。

  又闲聊一阵子后,我无力起身,脚步蹒跚离开病房。

  * * *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发现时已经到海边来了。

  明明都晚上七点了,天空还很明亮。我坐在消波块上,听著「沙沙」的海涛声,呆呆看著大海。

  朝仓没有说谎这件事,带给我超越想像的打击。

  那个朝仓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了。小林死掉那天早上,川端在这个町上应该没错吧。但是,川端说她不记得。梦游病,虽然她这样说,但真有这种事吗?而这个事实与小林的死有关吗?

  ──如果你真为川端同学想,就别再追究比较好。

  我想起佐仓几天前给我的忠告。

  虽然并非我干涉后造成的结果,但因为追究事件的关系,川端现在被逼入困境。佐仓果然知道些什么,我已经不认为是佐仓将小林逼上绝路了。她只是尊重已故小林的意思,为了川端的幸福,把秘密藏在心底。

  要是再追究下去,会不会带给川端更甚现在的痛苦呢?

  ──偶尔,真的很偶尔,会恨得受不了,甚至也想过,要是美沙不在的话。

  午休时,川端边哭边这样说。

  她确实是说真心话,我听到这个之后,一瞬间想著「谣言或许是事实吧」。

  小林是被车撞死。所以很明显,川端不可能直接杀了她。

  但是,小林自杀的理由在川端身上,是否有这种可能性呢?

  ──小林美沙最喜欢川端同学这件事是真的。喜欢到为了川端同学,她什么事都愿意做。

  佐仓也这样说。

  小林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川端讨厌自己,所以选择自杀。不也有这个可能性吗?可能会有人嘲笑「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但是我相当清楚,因为无可奈何的理由被最喜欢的人讨厌,会让人痛苦到想死。

  如果是这样,川端会想要知道事实真相吗?

  川端不说谎。

  我绝对不想要欺骗这样的她。

  但是,如果真相比想像残酷,直接说出真相绝对会伤害她。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绝对、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也希望川端幸福。

  午休时和川端说过的话,说从她身上获得救赎是我真真切切的真心话,但想救她的理由,不全因为如此。

  那时没说出口的,是我将川端……和自己的母亲重叠了。

  母亲生前,似乎也是个不说谎的人。小学一年级时,我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件事。梅雨季中的连日晴天某天,有个活动要我们为母亲节写下感谢信。我对老师说我没妈妈,想藉此逃避这个作业,但老师却对我说:「每个人都有妈妈,你就写信给天国的妈妈吧。」

  现在想想,就会觉得要学生写信给完全没记忆的母亲,这样的老师也太没神经了吧。不管怎样,当时的我,单纯为了写信搜集资讯,毫无感伤地跑去问父亲:

  「妈妈是怎样的人啊?」

  父亲虽然有点惊讶,但立刻笑开脸:

  「很老实的人。」大方又骄傲说完后,又接著说:「坚强又温柔的女性,很帅气吧?」

  那时早已超过三十岁的父亲,露出不符年龄,害羞又呆傻的表情。

  「正树和妈妈不怎么像呢。会说社交辞令,如果是为了对方,也愿意说场面话,大概是像我吧?」

  父亲边摸我的头,边继续说道。

  「我和爸爸很像吗?」

  好开心。那时的我,对没见过面的母亲一点兴趣也没有。和最喜欢的父亲很像这句话,比任何夸奖还让我开心。

  「嗯~~真要选一个的话啦,你连脸也和爸爸一个样啊。」

  父亲有点寂寞笑著,看著我。

  我和父亲很像。我觉得好骄傲,不禁得意起来,父亲却带著寂寞表情,继续摸我的头。

  爸爸说妈妈是很帅气的人,我也好想和妈妈见见面、说说话。

  母亲节的信上,我只写了这段话。只是为了作业而写的没内容文章。听了父亲的话之后,我仍然觉得母亲与我无关。

  我开始认真想认识母亲,是在几年后升上国中后的事了。我将来不管有怎样的人生,就算没考上大学、遇到裁员、老婆跑掉,应该都比那时候好多了吧,那段时光糟糕到让我有这种想法。

  知道父亲不爱我后,没什么能相信了。

  就算希望相信谁,只要对方说一个谎就不行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被背叛,烦躁、悲伤……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谁都无法相信。

  接著就开始出现,父亲扶养我至今,肯定只是基于义务而已的想法。因为父亲爱著母亲,从父亲谈论母亲的话中,可以切身感受父亲深深的爱意。

  但是,为什么?

  深爱母亲的父亲,不愿意爱我,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讨厌这股力量,肯定也会回避母亲。爱著母亲却不爱我的理由,到底在哪里了?

  自从看穿父亲的谎言后,每个夜里都在思考的我,某天,坐在佛坛前看著母亲。目不转睛盯著母亲的脸看之后,我只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我和这位女性一点也不像。

  我的外表神似父亲,内在大概也和父亲很像。喜欢的食物、喜欢的运动、喜欢的艺人都和父亲相同,去看电影时,也都在同一幕吸鼻子。我完全没有母亲的老实特徵,完全称不上是温柔、坚强又帅气的男人。

  我只从母亲身上继承了这个麻烦的力量。

  ──正树和妈妈不怎么像呢。

  连父亲都清楚这样说了,我不管从哪里看,都像父亲。

  想起父亲说这句话时的寂寞表情,当时不懂,但父亲应该是因为从我身上看不到母亲的模样而悲伤吧。

  思考至此突然想到,如果我长得像母亲,父亲是不是就会爱我了?是不是就不会觉得,不生我就好了呢?

  眼前的母亲嫣然微笑,直直看著我。她的表情像是无奈想著「真拿这孩子没办法」,也像在鼓励我加油。

  看著母亲柔软的笑容,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想著「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她在我懂事前就过世了,会这么想也是自然的事。我只知道父亲偶尔讲出自己恋爱故事中的母亲,但我对此毫无兴趣,所以也几乎不怎么记得。

  我站起身翻壁橱,虽然关系变得尴尬的现在,没办法直接问父亲,但家里有非常多母亲的照片。至少看照片,分析是怎样的人吧。当我想把收照片的大塑胶箱搬出来时,发现塑胶箱后面有个旧信封,那是常见的褐色信封,但四处有脏污、斑点。大概是我粗鲁翻找的关系,我把父亲的高尔夫用具弄倒,信封从隙缝中跑出来了。我不怎么在意地拿起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块录影带。

  是父亲的吗?为什么要这样藏起来呢?

  该不会是糟糕的东西吧?

  我好奇地放进播放器中,好几年没用的录影带播放器上堆满灰尘,让人担心还会不会动,但开机按下播放键,它发出「叽叽叽」的声音,慢慢动起来。

  电视萤幕上,出现画质很差的影片。

  似乎是从远处拍摄一位坐在廊檐下的女性,女性背对镜头,看不清楚脸,但从她光泽的黑发,我知道她是谁。是母亲。

  「那个,这是我最爱的妻子智花,还有我和她爱的结晶正树。」

  过一会儿,和我很像的声音,开始愉快说起话。

  「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下这寻常的景色,但智花讨厌,所以我偷偷拍。」

  如此宣言后,镜头一步步朝母亲靠近。

  母亲纤细的背影,像在保护什么似地曲卷著,我知道她怀中有个小婴儿,那是我。母亲似乎正在对我说话。

  「正树,我好喜欢你喔。」

  那时我听见母亲的声音。

  柔软、沉稳,才一窜进耳中,温柔的声音就暖暖地包裹住我的心。

  「世界上最爱你了。」

  全部是真心话。

  「我会一直、一直爱著你喔。」

  「我会一直、一直守护你喔。」

  如此说的母亲开始越变越模糊,结果发现竟然是因为我哭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至今从没太大兴趣的母亲的简单一句话,拯救了我。

  自从知道父亲不爱我以来,我心中不断有脏污沉淀,感觉这些沉淀随著泪水一起流出来了。

  「……妈妈。」

  我忍不住朝画面中的背影喊。

  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第一次,打从心底这么想。

  就算没人爱我,也有这个人爱我。只有和我拥有相同力量,生下我的母亲爱著我。她发誓会一直、一直爱著我。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正树,约好了喔。就算妈妈不在了,你也要和爸爸好好相处喔。」

  母亲用著几乎是痛苦的拚命声音如此低语,就在此时。

  「智花。」

  听见父亲颤抖的声音,母亲转过头来。

  睁大双眼,似乎是真的吓到。连在她怀中的我也睁大眼,直直盯著镜头看。

  「真是的!阿拓,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被拍嘛,你在干嘛啦!」

  母亲鼓胀双颊瞪著镜头。

  在此响起喀嚓声,变暗。影片似乎结束了。

  全黑的画面立刻切换成黑白沙沙画面,听著雨声般的激烈杂音,我的心像被握紧,好痛苦。

  我只知道一点母亲的事情,看完影片后仍旧相同,但是,她确实爱著我。

  很现实,我开始对至今觉得无所谓的母亲感到强烈爱意,同时,无比憧憬起她的坚强。

  听说母亲是个不说谎的人。

  没有坚强心灵、坚定意志,不重复说好几次,就没有办法不说谎。而我,没有这份坚强。

  母亲大概从小就听著各种谎言而无比疲惫吧,所以才会讨厌费事又烦人的谎言。我能切身体会她的心情。

  但是她和我不同,她没有放弃这个满是谎言的世界。她打算和充斥世间的谎言对抗,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不说谎活著。虽然说谎很麻烦,但不说谎更麻烦。

  如果可以变成她那样,那该有多好。

  就算被人讨厌,也能为自己骄傲,更重要的是,父亲或许会因此开心。

  但我很胆小,为了保护自己,不说最低限度的谎就没办法活下去。虽然讨厌谎言,却怎样都会用谎言保护自己。鄙视著自己是最糟糕的家伙,却怎样也戒不掉。

  因为这样而尊敬母亲的我,却无法具体想像母亲的形象。再怎么说,很难找到不说谎的人。所以,长久以来,我心中的母亲形象,如童话世界中的角色般,虚幻且不切实际。

  把不现实的母亲当成心灵依靠,我放弃自己,放弃修复与父亲间的关系,放弃谎言蔓延的无聊世界,只是平淡过著每天的日子,然后遇见了川端。

  不说谎的川端,有著我没有的坚强。光这点就足够吸引我,想要在旁帮著不说谎的她度过各种难关。接著,运气不错地和她变得要好,随著共度的时间增加,我也开始想著。

  母亲或许就是与川端类似的女性吧。

  川端是和我同年的可爱高中女生,和摆在佛坛上的二十七岁母亲一点也不像。硬要找相似点,大概是同样有一头亮泽黑长发。把川端与母亲交叠对她很失礼,而且有种严重恋母情结感,所以我没有直接对她说。

  「──妈妈,你怎么想?」

  能看穿谎言,因此,绝对不说谎的母亲。

  如果是她,会觉得残酷的真相比谎言还好吗?

  我小声自言自语,当然得不到回应。

  只有「沙沙」海涛声,在宁静的海边响起。

  * * *

  隔天,事态更加恶化。

  内容变得更夸张,甚至越传越广。

  大概是感觉到这股气氛吧,川端努力忍耐著缩起身体坐在位置上。到目前为止,她多少和班上同学格格不入,但从没面对过这等恶意。

  我真的无法忍受,下定决心,用力站起身,走到前田面前,当面呛她:

  「喂……你到底想怎样?」

  前田睁大眼睛,讨好般歪头:

  「远藤同学,怎么了吗?」

  「到处说那种没凭没据的谣言,你到底想怎样?让人困扰就这么开心吗?川端是有哪里得罪你吗?」

  我口气尖锐地逼问后,前田一脸意外地耸肩:

  「没凭没据……明明就有。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不是吗?」

  我瞪著一脸无所谓的前田,发出我最极限的低声:

  「你那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事实、从朝仓同学口中听到的事情、从川端同学口中听到的事情,直接说出来而已。虽然也加入了『也可以这样想』的自我推论,但我从没说过那是事实。一个谎也没说,我哪里不好了?」

  这家伙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发言到底伤害身边的人有多深。

  前田确实没说谎,只是到处说著小林的死、朝仓的发言,以及川端昨天说出口的话而已,但是……

  看见前田豁出去,堂堂正正挺胸说话的态度,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看见我这样,前田骄傲自满地继续说:

  「而且话说回来,原来远藤同学这么喜欢川端同学啊。没在交往吗?啊,我记得你应该和朝仓同学住附近吧。难道你和小林同学有交集吗?」

  从前田嘻笑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打算把我说的话交织其中,要把谣言弄得更有趣。我忍不住握拳,如果前田是男的,我应该已经冲动揍上去了吧。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挥拳,而是怒吼。

  「不管你的生活再怎么无聊,也别拿别人当牺牲品!你的生活中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是你的责任。没能体验特别经验、什么事件也没发生,都是你的错。你却为了要模糊焦点,净说些不相关的人的谣言。明明和你毫无瓜葛却刻意搭便车……你要肤浅也有个底限吧。」

  全班都看著我们。

  前田红著一张脸四处张望后,扭曲著表情,颤抖著声音小声说:「……好过分。」

  但我不理她,继续说:

  「你啊,从旁边看简直让人不忍目视,恶心透了。」

  我拋下这句话后,前田夸张崩溃大哭。

  我置之不理,若无其事走回自己座位坐下。

  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只有前田的哭泣声响著。

  过一阵子后,一个女生跑到前田身边,扶她走回座位。大概是有人安慰满足了吧,前田的哭声渐渐变小,与之相比,教室也逐渐恢复原有的喧嚣。

  「……远藤,你怎么啦?」

  「我懂你的心情啦,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西原和下田偷偷跑来问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有错,对著他们笑:

  「就一肚子火啊,而且,我老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满腔怒火加上从以前就讨厌她都是真的,但不仅如此。

  升上高中后,与人正面冲突的次数也少了。这种情况中,在教室正中央大吵一架。而且还是超爱讲八卦,虽然被疏远也相当有存在感的前田,与平常无比温厚的我,这充满意外的组合的争执,冲击性相当大吧。这件事绝对会立刻传开,前田肯定会比先前更加开心地广传吧。再怎么说,这次的主角就是她自己啊。她肯定会边哭边对其他女生说我有多过分,来博取大家同情吧。

  而我在女生间的评价大概会变得极糟,但这真是再刚好不过了。

  只要我们的事情越传越大,肯定能让川端的谣言变淡。

  八卦只是一时的。多数人不知它到底是真是假、有不有趣,所以很快就会听腻。只要有新的话题,就会转移目标。我打算拿自己和前田当祭品,拯救川端。

  体认到无法拿出真相将暧昧的谣言消除殆尽的我,只能想出这个方法,总之,再来就等时间发酵。

  边感受同学不礼貌的眼神,我的心情无比舒畅。

  但不如我所想像的是,几天过后,我和前田的事情完全没有传开。其他班级的同学既没有用充满兴趣的眼神看我,班上同学也没说些挖苦我的话。

  前田在那之后,动用所有可用的网络,打算散播我对她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渣男的谣言传得很快,谁玩弄了谁、谁对谁口头性骚扰这种事,一天就会传遍校园。从经验上我如此判断,但明明该是这样啊,为什么没有发生?

  不如预期发展的势态,让我坐立不安。

  我之所以如此焦急,是有理由的。

  川端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还要糟糕。

  「……美沙走了之后,连妈妈也可能不见了。」

  在我对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并去见过朝仓的几天之后,川端对我这样说。

  我在平常那间小房间里,烦恼著该不该告诉川端,朝仓没有说谎。因为我没对川端说我去见了朝仓,所以可以闭口不谈。这带给川端的打击也比较小。但是,既然我已宣言要帮她了,我或许就应该告诉她我的行动与结果。就在我反覆想著这件事时,川端突然说起了这件事。

  「欸?妈妈?」

  出乎意外的名词,我忍不住反问。

  「嗯,已经好久没有联络了。」

  我知道川端现在住在小林家,教学参观时来学校的也是小林的母亲,我从没听她提过她的亲生母亲。

  「本来就没有那么常联络,她也不是马上联络得上的人。她不愿意见我,也不太愿意接电话,就算传讯给她,一、两周后才回讯都很正常……但是,我最后一次传讯给她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之后一直都没消息。这还是第一次完全联络不上她。」

  「你和小林的父母谈过吗?」

  「嗯,但是……他们要我别在意。说我妈本来就那样。」

  虽然只听了一点,但川端亲生母亲似乎相当散漫。听见她几周才会回讯,就感觉多少有点问题。不管怎么说,如果是认真的人也就算了,本来就懒散的人,回信稍微晚了一点也不需要多担心吧?小林的双亲也是如此判断吧。

  「没事的啦。」

  川端肯定只是因为小林的事情变得敏感了。

  即使如此,连女儿发生大事时也完全没联络,这是什么母亲啊?不知道她有怎样的理由,我对没见过面的她有点生气。

  大概是情绪出现在表情上吧,川端看著我,辩解似地加上一句:

  「妈妈只是懒散啦,她可是很爱我的。」

  「……嗯,我想也是。」

  川端大概对我无论如何要她冷静下来,为了应付场面而同意的态度相当不满吧,所以她用著更加激动的口气说道:

  「我们之所以没住在一起,也是有理由的。妈妈现在似乎没什么钱,那也是为了救我才全部失去的。」

  「……失去?」

  抽象的说法让我好奇,我重复她的话,川端有点犹豫后,才小声继续说:

  「我小时候,被妈妈的再婚对象虐待。然后,妈妈为了救我,把那个人──给杀了。」

  这太令人震惊了,我不禁哑口无言。

  如果川端已经超越这个事情,起码还是个救赎,因为这太痛苦了。她之所以张皇失措以为自己杀了小林,大概是因为脑海中有母亲的那件事吧。

  川端从沉默的我身上别开眼,继续说:

  「妈妈为了我犯罪,虽然是罪人,却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很不安,美沙也走了,如果妈妈也不见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完后低下头,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好朋友的死,班上的谣言,以及母亲的不理不睬。

  最近的川端,屋漏偏逢连夜雨,已经满身疮痍了。

  「没事的啦。」

  用尽力气只能说出再寻常不过的话,虽然知道这种安慰连宽心的效果也没有,但我毫无余力思考更体贴的台词。因为我也因川端突然的告白而不知所措。

  「真的、没事的啦。」

  我像个笨蛋又重复一次,川端才慢慢抬起头。看著嘴角带著不自在笑容说「谢谢」的川端,我只能对自己的没用咬唇。

  我那天晚上,边咀嚼晚餐的马铃薯炖肉边偷瞄父亲,寻找说话的时机。我想要问问身为警官的父亲,关于川端母亲被捕的那个案子。父亲当时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当刑警了,说不定他知道什么详情。

  放学后,我也绕去图书馆,试著查询事件的详情,但没办法知道详细资讯。当时报纸只刊载事件的概要,没写得比川端说得更多。

  对川端来说,母亲是她的心灵依靠吧,我痛切了解她的心情。不管怎样都希望川端打起精神来的我,也想要了解她的母亲,但我无法在心中将「宁愿犯罪也要保护女儿的加害者」与「女儿遇到大事时也不联络的散漫女性」画上等号。我想要知道报导上没写的、尽可能真实的资讯。

  几天前起,感觉我们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但要我主动和平常不说话的父亲说话,有点难为情。

  但是,这是为了川端。

  「……那个啊,爸爸,十年前发生的杀人事件……有个母亲为了保护和我同年的女生不被虐待而杀了丈夫的事件,你知道吗?」

  不知道是话题太突然,还是我主动说话真的太罕见,父亲一瞬惊讶地眨眨眼,接著才小声说:

  「啊,我知道。」

  他频频点头后,一脸怀念的表情继续说:

  「那已经过十年了啊……难怪正树也长大了。这么说来,小学入学典礼那天,你一大早就弄脏制服手忙脚乱的,你还记得吗?」

  我边对要往奇怪的地方展开话题的父亲感到无力,边强硬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记得啦,但那个现在不重要,先告诉我事件的内容啦。」

  父亲手撑下颚,思考一会儿后,认真地说:

  「那个事件啊,总之女儿非常可怜。因为她和正树同年,也让我更加如此觉得。」

  「加害者……那位母亲是怎样的人啊?」

  「那不是爸爸负责的,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老实说,身边的人似乎对她没什么好想法。邻居、职场的人,说出口的话都挺狠的。如果真的照他们那样说,她不是什么正经的人……但事后回想起来,应该是精神状态不安稳才变那样的吧。」

  父亲阐述的川端母亲,让我联想到现在的川端。

  她也会被逼到绝境,越陷越深,最后被身边人孤立起来吗?

  「根据附近邻居的问话结果,反而是被害者的男性评价很好呢。听说是个个性温厚、爽朗的好青年,也常有人看到他陪女儿玩。实际上,袒护他的声音更多。」

  「会虐待小女生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好青年啊。」

  我对父亲说的话不悦,口气强烈回应。

  我根本无法原谅让川端受伤的人。

  「这当然。也常常见到旁人看起来是好人,但本性糟糕,回到家就变了个人的案例。也有听到公寓偶尔会传出男人怒吼声的证词,被害者大概是表面工夫做得很好吧。」

  表面工夫做得好的人,毫无例外都是骗子。佐仓是例外,她是好人,但骗子果然都不正经。我忍不住皱眉,父亲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爸爸只知道这些而已……那个事件怎么了吗?」

  「没、没有什么。只是知道那发生在这个町,所以有点好奇而已。」

  我不想告诉父亲关于川端的事,所以若无其事地说谎。

  父亲说完「这样啊」后,再次大口大口吃起马铃薯炖肉。

  查完报纸、听完父亲的说法后,川端母亲的人物形象还是不够鲜明。但是,我知道她是个相当可怜的女性,以及知道她被一个不正经的骗子伤害。

  但是,在川端母亲的事件里,我没办法替她做些什么。

  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改善在班上蔓延的谣言。

  为此能做的……一瞬间,佐仓充满自信的脸浮现在我脑海。很丢脸,我能请求协助的人,只有过去以为是敌人的她了。

  虽然不甘心,但佐仓很聪明,她应该会知道我和前田之间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传开吧。

  只要成为谣言当事者,周遭的视线也会变得严厉。之前想著要是被谁看见我去见佐仓肯定会很麻烦,既然谣言没有传开,那也不需要如此担心。

  「我吃饱了,我现在要用一下厨房喔。」

  我匆忙起身,边确认冰箱里的材料,在心里发誓明天要去见佐仓。就拿好吃且好看的格纹饼乾当久违的贿赂品吧。

  * * *

  「远藤,好久不见。」

  隔天放学后,我到旧体育馆去见佐仓,她正「沙沙」动著铅笔。素描本上的素描已接近完成。

  「这个,请你收下。」

  我把亲手做的格纹饼乾交给她之后,她终于看我,满意点头。

  「今天看起来也好好吃呢!谢啦!最近你都没有拿慰劳品来给我吃,我都瘦了耶。」

  佐仓拍拍自己腰间,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啃饼乾。

  「和之前没差多少吧?」

  「不、不,可是瘦了一大圈耶。」

  边斗嘴边在佐仓身边坐下,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话说回来啊,前几天,我可是稍微对你改观了耶。你是个在重要关头也毫不退缩的男人呢。」

  我心里的盘算,似乎早被咧嘴笑著的佐仓看穿了,明明连西原和下田都没发现耶。

  「真难得你会夸奖我耶。」

  「之前不是也夸过你吗,说你很有做点心的才华。」

  「那是在夸我吗?」

  「是在夸你啊。」

  边看著「啊哈哈」大笑的佐仓,我认真询问:

  「我有件事想问你,我和前田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传开来啊?」

  「啊啊,那个啊。」

  佐仓一脸无言,接著边叹气边说:

  「你啊,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当不成你想像中的坏人啦。」

  「欸?」

  我那时的态度,应该相当过分才对耶?

  在教室正中央对著女生破口大骂,骂哭对方后还当没自己的事。我可是抱著被所有女生鄙视的觉悟站出来的耶。

  「前田同学啊,本来就不怎么受欢迎啦。」

  「只有男生吧?感觉她女生朋友很多啊。」

  「那是表面。只是因为她有很多八卦才被重视而已,其实真的喜欢她的人很少,而且也不知道哪天谣言主角会变成自己啊。」

  佐仓乾脆地说。

  我知道女生的世界比男生还复杂,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谎言,就表现出这一面。

  「更直接地说,你说出口的话,几乎是全班同学的想法啦。」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佐仓用力点头后,又接下去说:

  「这一次的事情,全班同学几乎都是目击者,对吧?所以就算前田同学一人再怎样哀叹她的不幸,只要班上同学都站在你这边,你就不会被贴上渣男的标签。别班同学问起来,大家都在替你说话呢。连不怎么要好的人也是。」

  该感谢大家吗,还是该说困扰呢?……

  「那反而是个佳话啦,佳话。你的评价上升了喔。大家隐隐约约都知道你和川端同学很要好,也发现你是为了她生气。看见川端同学那副憔悴的模样,应该也有很多人有『好像做过头了耶』的罪恶感。这种时候,看见你义正词严驳倒前田同学,大家也都想著『这家伙不简单耶』。」

  佐仓说完后,还为我掌声鼓励。

  「……以我的立场来说,只是希望就算自己当了坏人,也想平息川端的谣言而已。」

  虽然很开心同学为我想,但把自己名声弄臭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减轻川端的负担,这样就好了。

  看见我叹气,佐仓小声说:

  「真拿你没办法。为了向努力的远藤致敬,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川端同学,和我一组吧。」

  隔天第二堂课,上美术课时。

  课堂一开始,老师就要我们两两一组,为彼此画素描。那之后,佐仓立刻走到川端面前,满脸笑容对著她说。

  佐仓昨天对我说的作战方法就是,「佐仓积极和川端建立良好关系」。

  仅仅如此。

  佐仓是好感度第一名的校园偶像。只要让人有「她和佐仓很要好」的印象,对川端的恶劣评价自然会降低吧。至少「她杀了小林」这种充满恶意的谣言不会再被提及。不想因为讲这种话而被佐仓讨厌,这就是粉丝的心情。

  关于这个作战方法,我也有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说服川端接受佐仓。

  听川端所说,她似乎不讨厌佐仓,即使如此,她上次还是过度激动而引起争执。要是这一次也出现相同状况,那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所以佐仓要我事前先对川端说好。

  「……嗯。」

  看见川端轻轻点头后,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早上,我在电车里拚命说服川端,告诉她「为了改善现在的状况,我们应该要利用佐仓」。川端虽然不知所措,但在走到教室时已经同意了。但我还是有点不安。因为川端不会说谎。她不会说出违背真心的话,可能因此引起争执。而且最近的川端极为不稳,有著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的危险氛围。

  「那,我们去那边画吧。」

  佐仓非常亲密地拉起川端的手,走到窗边的桌子去。桌子是四人座,佐仓身边坐著越前,川端旁边是另一个和越前同为美术社的女生。大概是佐仓事前提过吧,她的两个朋友对川端突然加入毫不惊讶,非常自然地和她说话。从旁人来看,和乐融融、开心对话的四个人,只是单纯的要好四人组。

  我拉著西原,自然地在隔壁桌坐下。窥探著隔壁桌的样子,但不用明看也知道那边的气氛和乐。真不愧是佐仓。松了一口气后,才终于有余力好好观察和我一组的西原。

  「你还真不适合戴眼镜耶。」

  「喂!你别污辱我的迷人之处啊。」

  就在我和西原斗嘴之时,状况发生了。

  「……感觉好怀念喔。」

  突然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越前。她看著面对面摊开素描本的川端和佐仓,感慨万千地说了这句话。

  「欸?」

  川端抬起头,越前一脸「糟糕了」垂下眉角。

  「啊,那个……我有点想到林林啦,川端同学和林林不愧是表姊妹,你们的侧脸很像──社团活动时,成美和林林常常面对面一起素描。」

  看起来,越前似乎对自己提起小林感到相当不好意思。或许是佐仓事前要她们别提及吧,大概是太过感伤,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是、这样啊。」

  川端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小小声说。

  越前见状慌张了起来,快口加上:

  「林林在班上虽然有点怪,但她在社团完全不是那样,开朗又有趣,就是个普通女生。总是和大家开心谈笑、胡闹,真的很快乐。成美和她特别要好,林林为了成美,真的是两肋插刀,还当她的**模特儿耶。」

  越前大概是想要藉著叙述和小林之间的好友情,拉近与川端的距离吧,但川端一语不发,毫无反应。

  越前不知所措地看著佐仓求援。

  「就是啊……」

  就在佐仓吐出几个字的瞬间,川端终于开口了:

  「──杀了美沙的人,果然就是你吧?」

  她的声音很小,连坐在后面的我们也几乎听不见。

  其他边聊天边画素描的同学们,应该没人听到吧。

  所以僵住的人,只有和川端坐同张桌子的三个人而已。

  「该不会装作感情很好,和美术社的人一起欺负美沙吧?」

  这声音比刚刚大了一点。

  沉默一阵子后,

  「喂──」

  出声的人,不是佐仓也不是川端,而是越前。

  「小越。」

  佐仓阻止她,但越前没停下嘴:

  「我们可是好心想要帮你耶,你现在是在故意找碴吗?」

  越前语中充满怒气说完后,瞪著川端:

  「林林会死掉全是因为你,美术社的大家都这样想。林林在学校里之所以和大家处不好,全都是因为你。都是你说奇怪的话和大家起冲突,她为了袒护你才总是被卷进纷争里。被觉得是怪人、被怨恨,全部都是你的错……林林肯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那样,去自杀。」

  越前语尾几乎不成声,接著听见她啜泣吸鼻子的声音,她的眼中蓄满泪水。

  越前没说谎。正如她所说,美术社的成员都认为小林的死,责任在川端身上。川端杀了小林这无凭无据的谣言之所以传成那样,大概也是小林身边的人心中累积这类烦躁的关系吧。

  佐仓那桌,再也没人说话。

  上完课后,到了午休时间。

  我根本没心思上课,满脑子想著该怎么安慰应该很失落的川端,但在社团教室里喝咖啡的川端,出乎我意料外的一如平常。

  「……远藤同学。」

  川端一看见我立刻微笑,指著桌上说「咖啡泡好了喔」。咖啡旁摆著砂糖包。

  和川端共进午餐至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她也已经发现,我爱吃甜的,也只喝微温的咖啡。

  「谢谢你。」

  我在摺叠椅上坐下喝咖啡,温度正刚好。

  川端真的没事吗?

  我想著这种事,随意环视屋内,

  「啊。」

  忍不住惊呼。

  我发现柜子上的水族箱,四十公分的优雅空间中,和平常不同。我慌慌张张地跑近水族箱,吓傻眼:

  「这个,没事吗?」

  唯一一只雄金拟花鲈,有著鲜艳亮粉红的鱼,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川端,小声说:

  「……死掉了。」

  几天前就觉得它没什么精神,没想到竟然会死掉。

  默默盯著仍然散发鲜艳色彩的鱼,我发现自己意外地大受打击。原来我喜欢这只鱼啊。

  「那个啊,」

  这时,川端突然颤抖著声音说:

  「我觉得果然是我。」

  这太突然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话中之意。

  一脸呆傻转过头去看川端,她颤抖著嘴唇:

  「杀了、美沙的人……是我。」

  表情认真斩钉截铁说完后,川端又继续说:

  「……远藤同学,你问过朝仓同学了吧?我是不是真的出现在那个町。而她说的是真的。就你的个性,你应该直接去问朝仓了,如果那是谎言,你应该会立刻对我说。既然连提都没提,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川端盯著我,平淡说著。

  只要稍微冷静观察状况,就能立刻明白。川端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吧。

  「但那个……可能是看错啊。我的力量没有办法知道事情的真相,顶多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说真话而已……」

  虽然我试著找藉口,但这跟我肯定她的猜测没两样。

  「班上同学、美沙的社团同学,大家都觉得是我杀的。那么,肯定就是那样……我之所以怀疑佐仓同学,大概是因为嫉妒。美沙死前,放学后也不来这里了。她都和佐仓同学一起度过。早上也是,说要参加美术社的晨课,也不和我一起上学了。我好讨厌这样,无法原谅美沙有了比我更要好的人。我好不满,明明我就只有美沙一个人。她明明就照顾我好多,是我最喜欢、最要好的朋友啊──是我杀了美沙,肯定是这样。」

  彷佛要说给自己听,川端慢慢地说出口。

  这段话不是谎言。

  她自己也深信是她杀了最爱的好朋友。

  川端当场跌坐地上,流下大滴泪水,小声笑了:

  「和你的午餐也到今天结束。我是会把喜欢的人弄疯的讨厌家伙,因为不自觉,所以我无法控制啊。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也会……」

  「川端,你等等!」

  我朝她伸手,但她用力挥开。

  「别碰我!出去啦!」

  「你冷静点啊。」

  「我已经不行了!」

  正当我想要阻止半发狂尖叫的川端,并握住她的肩膀时……

  「叽」声响起,房间的拉门被打开了。

  佐仓就站在那里。

  「找你们找好久了。」

  佐仓脸上带著性感微笑,毫不犹豫走近川端:

  「在学校到处走,还去问了西原同学之后,终于找到了。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小声叹口气后,佐仓走到川端身边,把脸极度贴近。

  上一秒还又哭又喊的川端,惊讶地只能盯著佐仓看。

  「──杀了小林同学的人,是我。」

  佐仓斩钉截铁说完后,小声接著:「我把真相告诉你吧。」

  * * *

  「我想要一个唯我是从的模特儿,我很喜欢画画,大家也认同我的才华。为了要画出把我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的美丽画作,我需要一个理想中的模特儿。」

  佐仓毫不客气地走到房间正中央,在铁脚椅上坐下,用著抑扬顿挫的语调阐述。大大方方的态度,完全不像凶手的自白,更像侦探小说中的名侦探。

  她扮演适合对川端讲道理的自己,执导著这个场面,川端完全被这个气氛吞没,屏息看著佐仓。

  「小林同学是最适合当模特儿的人选,脸蛋漂亮,身材也好。

  而且还能理解我的想法,摆出最棒的姿势。所以我们常常同组画画。小越刚刚也说了吧?──到此都很好。我们感情很要好,真的一切都很好。」

  佐仓说到这里,撩起头发,用力吐了一口气。

  轮流看了川端和我后,慢慢接著说:

  「你们可能不知道,为了提升自己作画的能力,就必须理解**构造,因此,我需要**模特儿。所以,我拜托小林同学当我的**模特儿。」

  可以感觉川端的表情有点紧绷。

  佐仓看了一眼这样的川端后,用郑重的语气继续说:

  「但她坚定地拒绝了。但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她当我的模特儿……所以我对小林同学这样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要讨厌你。』──你也知道我在学校里多么受欢迎吧?如果想过著开心的社团生活,就只能和我维持良好关系。结果,小林同学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只有一个条件。绝对不可以让人看见她**……特别是露肚子的画。」

  佐仓迅速说完后,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咖啡喝。「呼」地吐一口气后,夸张耸肩:

  「我随便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不知道这对她而言,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川端没有打断佐仓的话,只是静静、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佐仓也毫不畏惧,回看川端一段时间后,才终于低下头:

  「所以,我毫不在意地拿那幅画参展。又没**也没怎样,只是稍微露出肚子而已啊,而且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改了她的发型。我想著,这样就没问题了。」

  说到这里,佐仓突然用力站起身。高涨的情绪染红脸颊,语带激动继续说:

  「虽然看见小林同学很是狼狈吓了我一跳,但我同时也很无言。就只是那样而已,有什么好吵的嘛!──画失踪时,我也立刻怀疑小林同学了。因为根本没想到会是川端同学偷的。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所以就和之前一样威胁她,硬讨回来了。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佐仓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大声吼叫。

  她用力吐一口气,调整音色后,再次开口:

  「画如期在川廊展示,但小林同学肯定讨厌极了吧……展示后没几天,她就自杀了。」

  佐仓淡淡说完后,静静加上一句:

  「这就是全部。」

  接著紧紧盯著川端,深呼吸一次后,深深低头:

  「对不起。」

  佐仓抬起头后,非常不甘心地皱起小脸。

  「不管怎么想都是我的错。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把她逼到那种程度……到目前为止都完美做好每件事的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我会把人逼到那种程度。我不想承认是我的错。但是……」

  佐仓一度停止说话,这才死心垂头丧气:

  「让川端同学承担责任是个错误,这么一想,我就决定要说出实话。」

  佐仓虽然坦白自己的错,却有著高高在上的态度。肯定是为了让川端可以轻易地向她发泄怒气吧?川端可能会破口大骂,甚至是打她一拳,她绝对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是,川端什么也没说,只是、只是呆呆盯著佐仓。

  佐仓像在等待川端的行动,站在原地一段时间,但过了一会儿,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偷偷看我一眼。「再来就交给你了。」她的眼神似乎这样说著,我轻轻点头。

  佐仓如她造访时一般,堂堂正正地离开房间。

  听不见「啪踏啪踏」的室内鞋声音后,川端仍神游了一段时间,过一阵子,才像想起什么,慢慢转头往后看。

  川端的视线前方是水族箱。

  昏暗房间中,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水族箱。

  雄金拟花鲈死了。

  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雌鱼仍然在水族箱中悠游,泳姿与先前无异地优雅。

  川端摇摇晃晃起身,一语不发地看著水族箱。

  「我们把它埋在中庭里吧?」

  我一问完,川端静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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