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入暑假后,饭山说想要去旅行。

  「我从来没有在学校活动的时候到外头去过。」

  她这么说。

  我们俩一如往常地坐镇在站前咖啡厅的窗边,啜饮著不加砂糖与牛奶的黑咖啡,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店家的角度来看,我们想必是烦人的顾客,于是我瞪视著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思索要不要点第二杯的同时回答她:

  「因为你怕发病吗?」

  学校这边知道饭山的情形,不过在她的请托之下,向其他学生保密。确实在这种状况下,校方难以容许让她在教育旅行之类的活动自由行动,而她本人也很害怕吧。这么说来,我的确没有在校外活动看过她的印象。

  「嗯。万一半途失忆,不晓得我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嘛。所以我也没和朋友一块儿去旅行过。」

  「和朋友一起去应该无妨吧?像是和片柳同学单独旅行。」

  「才不要,那样一来我就得把隐情告诉她了呀。」

  「你们明明是朋友,你却瞒著她啊。」

  「说好不提这个了。」

  饭山轻轻赏了我的脑袋一记手刀。

  「你没有跟片柳同学她们开诚布公的意思吗?」

  「你觉得有吗?」

  「嗯,如果是我的话就会绝口不提呢。」

  「就是这么回事。开襟衫组和你是属于不同层面的朋友。」

  饭山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晓得她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看来她的人际关系果然经过了缜密的计算。

  「──那么,回到旅行的话题。你有想上哪儿去吗?」

  饭山把话题拉了回来,于是我眯细了双眼。

  「已经确定要去了吗?」

  「确定。假如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来,我可能会在旅途中自杀。」

  「那样我会很伤脑筋,我就去吧。要到哪里都行喔。」

  「你要是不提出一个地点,我可能会自杀。」

  「我说,你可以不要滥用那件事,搞得像挡箭牌一样吗?」

  饭山露出奸笑。她这种地方的个性微妙地差劲。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我才要问你,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既然没有旅行过的人是你,那到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嗯──坦白说目的地哪儿都好。和朋友旅行这个活动才重要。」

  「是想体验气氛的意思是吧。那么,你想搭飞机还是坐新干线?」

  「我想搭飞机看看!」

  饭山像个小学生一样露出灿烂的目光,于是我苦笑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感觉就会是一趟远行呢。我很怕热,就去北方吧……」

  我脑中浮现了几个候选县市。我从各地名胜联想她可能会中意的地方。

  「像是八岳啦。」

  「喔喔。」

  「或是轻井泽。」

  「嗯嗯嗯。」

  「……还有白神山地之类的。」

  「喔,这个选项感觉不赖,可是你选择的理由是什么?」

  由于饭山感到不解,我便解释给她听。

  「白神山地是日本山毛榉的原始森林,这种树木最为人所知的特徵是会大量蓄水。据说把耳朵紧贴在树干上,就听得见它吸水的声音。」

  饭山的眼睛一亮,似乎是心里有底了。

  「感觉好像会发出雨声呢。」

  「嗯,我也这么想。」

  喜欢雨水的我俩,**不离十也会喜欢山毛榉吧。即使无法听见那道声音,可是吸饱了雨水而成长茁壮的原始森林,想必很像身在雨中。

  「那就决定去白神山地吧。内村同学,你有钱吗?」

  「还过得去。因为我平常没在花嘛。」

  「我也是。那么就不用担心旅费,可以尽情挥霍了呢。」

  饭山贼贼地一笑。

  「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姑且先问问,原则上闲来无事的你,有什么计画吗?」

  「你也太多嘴啦。嗯,我随时都行。」

  「嗯──我的预定计画是……」

  感觉聊起来会很久──内心如是想的我,举起手暂且打断饭山,而后拿著自己的空咖啡杯站了起来。

  「我去点第二杯,你要不要?」

  「那我要咖啡拿铁。」

  「热的可以吗?」

  「嗯──我想喝冰的耶。」

  饭山望向窗外说道。外头的阳光变强了。虽然早上天气阴阴的,不过看来这下子会成为很有夏季风格的一天了。

  「了解。」

  那我也来点冰咖啡好了──我带著这样的念头离开位子,前往柜台。

  *

  当我说自己要和朋友一道去旅行,母亲便露出了彷佛见到妖魔鬼怪的表情。

  「我才想说你最近常常出门呢……那位朋友是学校的孩子吗?」

  「嗯,同班同学。」

  「……这样。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不晓得,她和我有点像。」

  「什么意思?」

  「感觉很擅长和人家进行表面上的来往。」

  「喔……」

  了然于心的母亲,应该大致掌握到了我过著什么样的高中生活。我几乎不会和母亲谈到学校的事情,而她也不会过问。然而,我们毕竟是母子。正所谓有其子必有其母。母亲和我有九成像,因此即使只字未提,大部分的状况她也会察觉到。

  话虽如此,她应该也没料到那位「朋友」是女孩子──也就是饭山直佳吧。无论是我或饭山都很清楚,社会大众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单独出游的年轻男女。

  「如果不是奇怪的孩子就好……出门要小心喔。」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要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曾经有过一段极度不悦的回──」

  「没事的。」

  为了打断母亲说到一半的话,我的口气略微强硬了些。

  「……这样。那就好,总之要注意喔。以一个男人来说,你总令人觉得不可靠。」

  旅伴是女孩子一事,似乎也快被她识破了。母亲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开口,可是当我回房的时候,感觉到背后传来她的视线。这八成不是我多心了。

  母亲很了解我。正因她瞭如指掌,才不会太过深入地干涉我。然而,当我一想到她依然在为我担心时,我的内心深处便有某种情绪互相冲突著。

  *

  时间来到七月的尾声。我们决定从秋田车站搭乘Resort白神号,在海岸线进行一场列车之旅。到秋田机场的路,则是搭飞机过去。因为我们打算在白神山地附近走走,所以我和饭山都穿著轻便服饰。我们预计玩个两天一夜,因此也不怎么需要替换衣物。那天饭山很罕见地并非绑马尾,也不是穿白色开襟衫。这么说来,自从放暑假之后,我好像就没看过饭山做那副打扮了。大概是长久以来看惯了马尾和白衣,这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突兀感。

  从羽田机场搭机到秋田机场,大约要花一个钟头左右。东京的天气是晴天。根据气象预报,秋田机场应该也晴朗才是。我们约在羽田机场碰面,而后搭上九点五十分起飞的班机。

  「好期待喔。」

  上飞机前就静不下来的饭山一如字面所述,就像个正在参加教育旅行的国中生那样坐立不安。

  「我八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不晓得感觉如何呢?」

  尽管起飞前的滑行和离地瞬间会稍微震一下,不过一旦飞上天后便几乎不会摇晃,是种宁静又安全的交通工具。因此对体验过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慨。结果飞机离开地面时,饭山也不怎么躁动。

  「那个呀,我先跟你说,如果你觉得我怪怪的,就让我吃下这个喔。」

  在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饭山递了某样东西给我。

  是那个白色药锭。

  「这是和我旅行的规矩。我和家人出游时,也必定会请他们带著。别担心,你随便下药在茶水里就行了。」

  「说什么下药……」

  我感到犹豫,可是饭山却硬是塞给我,让我握住药锭。

  「求求你,我只能拜托知道内情的人了。」

  饭山的手在微微发抖。我回她一句「好」,再将药锭和随身碟收在同一个口袋里。

  空中的旅途相当平稳。饭山很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而我也问了她的过去。我揭露了自己曾经有在吹口琴的事,饭山则是透露她从前认为的飞机飞行方式。

  「咦,你会吹口琴呀?」

  「嗯,一点点。」

  我有段时期配合母亲的兴趣吹过口琴。虽然比起弹钢琴我更喜欢口琴,但近来已经完全不碰了。

  「我好想听喔。」

  「往后有机会的话。」

  那样子的机会恐怕永远不会到来吧。我所持有的口琴坏掉了,吹不出某个声音。

  「我呀,小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晓得飞机是如何翱翔天际的。」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飞机是藉由在半空中拚命拍打翅膀飞的。」

  我想像著飞机这个粗犷的铁块,拚了老命挥动那对坚固机翼的模样而感到逗趣。这个想法真的非常有她的风格。

  「真像是你会想到的事耶。如今你确实了解到它是怎么飞的了吗?」

  「大致明白,是依靠升力和推力对吧。内村同学呢?你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

  「还少了重力和阻力喔。但那先暂且不论──」

  我回顾起过往。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我喜欢楼梯。家里附近的所有楼梯我都爬上爬下过。」

  「楼梯?」

  「没错。另外也很喜欢坡道和弯道。」

  「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别扭的理由耶。」

  我露出苦笑。其实并非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我反倒觉得还算可爱。

  「楼梯、坡道、弯道这些地方,会看见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反之亦然。」

  「什么,是恐怖故事吗?」

  「不,是物理层面的故事。爬上楼梯后,就看得到楼梯底下所看不见的事物。而走下楼梯,也就可以看到上头无从得见的东西。坡道及弯道也是相同道理。笔直的道路无论走多远皆是同样的景色,可是弯道就不会晓得前面有些什么。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想到前面一探究竟。」

  「喔……原来如此。」

  饭山接受了。

  「不过,我当初并没有想得如此深入就是了。我那时仅是单纯地觉得景物变换很有意思罢了。」

  爬上坡道后,会有怎样的景致呢?

  走上楼梯后,会看到什么呢?

  那个转角的前方,有著什么样的事物呢?

  孩提时代,我的内心对这些琐事感到雀跃,连天涯海角都走了过去。我也曾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呢。

  如今我会觉得,楼梯前方有著讨厌的事物。忍不住就会这么想。那个逐渐远去、伸手不及的背影。头下脚上坠落的纤细身躯,以及掠过我所伸出去的指尖,那头长发的触感。我走上楼梯时,脚步总是会不禁加快。但我却会低下头,避免往上瞧。

  「是过去式对吧?」

  饭山很敏锐地注意到了。

  「……对。过去我很喜欢,最近倒未必。」

  「为什么?」

  我无法直视饭山的眼睛。

  「不晓得,会是因为长高的关系吗?即使爬上楼梯,风景也没那么大的变化了。」

  并不是这样。

  然而,我认为虽不中亦不远矣。

  就算爬到高处,眼中的事物也不再改变了。无论是由上面或下面来看,世界都黯淡无光。唯有雨天会冲刷掉灰蒙蒙的世界,在须臾之间让我看到世界的真正面貌。因此我才会喜欢上雨天。因为讨厌起楼梯,才会钟情雨水。

  「你最好有所自觉喔。」

  饭山发出了正经的嗓音,于是我不禁望向她的脸庞。

  「什么?怎么这么突然?」

  「内村同学你呀,很不会说谎。」

  我倏地从饭山身上别开了目光。她这番话说对了。

  从七月的苍穹洒落的阳光,照得跑道耀眼无比。

  紧邻航厦窗户的秋田机场,和羽田相比感觉绿意盎然。一条长达两千五百公尺的笔直跑道早已在好几年前就决定要加到三千公尺,如今却依然维持著原本的长度贯穿东西方。望见机身带有蓝色线条的飞机被天空的另一端给吸了进去,会令人忍不住觉得铁块飞在天上是件相当容易的事。饭山紧贴在玻璃窗上,凝望著跑道颇长一阵子。

  东京天气很热,可是来到这儿后便凉爽了许多。走到外头一看,尽管日照确切无疑是夏天之物,却感觉得到肺部因这股和东京相异的澄澈空气而喜悦。饭山用力地伸展著身子,还像猫咪一样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你从刚才就一直看得很热衷耶。」

  饭山「唔」一声,带著昏昏欲睡的眼神转头看向机场。

  「看飞机?嗯,我还是第一次到机场来嘛。而且在羽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办法看。」

  「飞机并没有拍动翅膀对吧。」

  「就说那个我知道啦。」

  饭山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背。

  我们预计移动到秋田车站,再从那里搭乘Resort白神号。那是一辆连接著秋田到青森的观光列车,沿著海岸线行经日本海和白神山地之间。由于我想去看看青池,所以打算在半途下车,以十二湖区域为中心四处走走。当我提议在上车前先去买火车便当之后,饭山的双眼又闪闪发亮了起来。在学校不曾看过她这个表情耶──我内心如是想,同时迅速地撇开眼神。

  她愈是幸福的时候,我愈想别开脸。不知为何,比起她哭泣的模样,笑容更会令我回想起她所背负的重担。她的脑部将会逐渐崩毁、龟裂、溶解。知晓此事的我,最近时不时地泫然欲泣。而这种时候,饭山都会露出彷佛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要她活下去的人是我,所以我潸然泪下也太奇怪了。明明想哭的人是她啊。

  「内村同学,你要买哪一款?」

  面对这个物色著便当的娇小背影,我不想再让她继续背负起什么,因此我若无其事地拿起了饭山放在地上的背包。

  「最出名的果然还是鸡肉便当吧?」

  「喔,感觉很好吃。啊──好难选耶。」

  「我们还得注意电车时间,犹豫也要适可而止喔。我就决定是鸡肉便当了。」

  Resort白神号的班次并没有那么多。

  「咦,那我买不一样的好了。」

  说完这句话的饭山,感觉还会再烦恼一阵子。我便拿著她的背包,摇摇晃晃地离开人群里。

  我将手伸进口袋里,于是跑出了洁白无瑕的USB随身碟和药锭。

  ──……你可别把随身碟弄丢喽。

  ──求求你,我只能拜托知道内情的人了。

  我远远眺望著忙著东挑西选的饭山,同时在手中把玩著那两样「白色」的事物。

  ──秀。

  我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外国观光客正举起照相机拍摄著火车便当,拖著行李箱的女子从旁经过,以及一对高龄夫妇开心地边走边聊。

  我将随身碟及药锭放回口袋后,把饭山的背包抱在胸口蹲了下去,将脸埋了起来。

  总觉得撑不住。

  今天格外地难以控制。

  人总是会有情感特别脆弱的日子。

  和饭山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容易激动了,在这趟旅途中我们还要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我好像快窒息了。是我开口要她继续活著,并选择为了她而持有随身碟。我是自己做出「和她密切往来」这个抉择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有多么沉重,并非事到如今才畏惧于她所散发的浓密死神气息。

  只不过,一旦承认后,情感便会具体呈现出来。

  承认寂寞,就会掉泪。

  承认愤怒,就会挥拳。

  承认喜悦,就会欢笑。

  那么,我承认自己无法对她「置身事外」后,会因此让什么情感涌现出来呢?这股忧郁、令人窒息、肝肠寸断、依然郁闷,像是以刺铁丝紧紧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称,我不晓得叫什么来著。

  「啊,真是的,果然在你手上。我没有钱包,根本没办法买便当嘛!」

  听闻饭山的声音,我茫茫然地抬起了头。原本鼓著脸颊的她,一下子就变回了正经的神色。

  「……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奇怪。」

  我埋在背包里的脸,应该没有哭才对。

  「没事。」

  「我刚才也说了,你很不会撒谎啦。」

  饭山似乎洞悉一切了。不晓得是正如她所说的我很好懂,抑或单纯只是她很敏锐。

  「……有事。」

  「很好。假如你不希望人家问,那我就不会过问,所以你不需要说谎喔。」

  语毕,饭山拍了拍我的头。

  这份触感真是奇妙。我不记得有人对我这么做过。我抚著头,摸过被饭山拍打的地方。她见状笑了。

  「我没有抹任何东西上去啦。」

  「……上头沾到了温柔菌。」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啊」,饭山则是嘻嘻笑道:

  「那是什么可爱的细菌呀?我的手上没有那种东西。」

  「有,总觉得在蠕动。」

  「那是住在你头上的虱子啦。」

  我感到愤慨。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爱乾净也爱洗澡的。

  「……我收回前言,根本没有什么温柔菌。」

  我不是就这么说了吗──饭山如此咯咯笑道,我又再次忽地从她身上别开目光。

  我们搭上Resort白神号从秋田车站出发后,车窗外头随即出现了与铁路平行的日本海。不久后右侧应该可以看到白神山地才是。因为饭山坚持要坐窗边不肯退让,虽然我也想坐,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让给她了。Resort白神号虽然也有面对窗户,像是横向设置的吧台一样的车厢,可是那边早已座无虚席了。展望室也挤满了携家带眷的旅客,因此我们俩乖乖地坐在面对行进方向的普通对号座上。由于是左手边的位子,大海能看得一清二楚。

  「好舒服喔!」

  饭山喧闹著。很可惜窗户打不开,不过海风确实很舒畅的样子。当我眺望著茫茫无际的日本海时,尽管是陈腔滥调,却体认到了自己有多么渺小。那片湛蓝相当深邃。与其说是水蓝色,我认为是大海的颜色。

  「有活著的感觉呢。」

  饭山大概是不经意地说道,不过我却心头一颤。

  「你是还活著啊。」

  「喔,对耶。我还活著。」

  「别说什么『还』啦。」

  我发出了略显尖锐的声音。

  「纵使脑袋不会受损,我也不再有自杀的念头,但人终归一死嘛。」

  饭山微笑道。

  「是这样没错啦。」

  为什么她会在此时微笑呢?

  「我有带著随身碟喔。」

  为何我会想主张这种事情呢?

  「我知道啦。怎么,你还真爱操心耶,内村同学。」

  饭山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超然的模样。她八成一如往常吧,奇怪的人是我。

  吃完便当后,列车正好开到了十二湖车站,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暂且向Resort白神号告别。我们搭上巴士移动了一阵子,而后徒步进入白神山地。

  我们是在下午一点左右抵达青池的。我们来的时间应该很不错。

  「好蓝喔。」

  「好蓝喔。」

  这座湖泊一如其名,是以蓝色为人所知,不过实际上湖水极度趋近于透明。据说它正是因为透明的关系,所以会吸收蓝色以外的可见光,看起来才会蓝蓝的,不过确切的理由并未分晓。

  但真要说起来,夺走我们目光的,是湖水的透明程度。

  「好美。」

  湖水澄澈得隐约可见湖底。尽管湛蓝,透明度却极高,宛如青金石一般的群青色。

  「接近无限透明的蓝。」

  我脱口说出脑中无意间浮现的句子。

  「……是村上春树吗?」饭山问。

  「很遗憾,是村上龙。」

  那是作家村上龙的出道作。这部超有名的文学作品,是以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物描写为人所知,不像它那在日本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知名标题。

  「感觉好像你一样喔。」

  饭山言下之意,并不是指小说的内容。

  「这样呀。透明或许就是指这种颜色呢。」

  与其说蓝色,更接近深蓝的湖泊。饭山映著它的双眼中,看似也带了点蓝色。比起七月苍穹更深邃的碧蓝眼眸。

  「内村同学,你也有蓝色的感觉喔。」

  ──秀,你有蓝色的感觉呢。

  今天的我,莫名经常回想起往事。我是蓝色的吗?抑或是透明的呢?我自认两者皆非。我的颜色更加混浊,并不像这座湖泊一样带有梦幻般的色彩。

  「是这样吗?」

  我喃喃地出言否定。

  「就是这样呀。」

  饭山出奇地自信满满,深深点了个头。

  之后,我俩漫步在山毛榉树林里。

  山毛榉树林所交织而成的独特景致,我认为果然是来自于树皮的特徵。灰褐色树皮上头附著了黑黑的苔藓,打造出特有的斑纹。或许是拜偏白的树干之赐──应该也和叶子的生长方式及轻薄的程度有所相关──树林里光线充足,明明是在树荫下却令人感到明亮。透过绿叶洒落的阳光,在白色树干上留下了光芒和阴影。这种树虽给人纤细的印象,可是生命力却极其强劲,据说它所生长的区域里,几乎不会长出其他树木。虽然它在山林开发的影响下遭到采伐,原始森林残留的地区极为稀少,但以落叶阔叶林来说,它的模样似乎其实并不怎么稀奇。

  「──即使是如此坚强的树木,也赢不过人类呢。」

  饭山昂首望向山毛榉树,轻声说道。

  就生命力这层意义来说,人类并非多么强悍的种族。倘若加进食物链里,反倒算是弱小的类型吧。然而,事实上日本列岛蔓延著日本人,而山毛榉顶多只有白神山地存在著原始森林。真是难以言喻的讽刺现实。

  我们看著树木间几座澄澈的湖泊,同时走在森林里。听说十二湖的周遭,有著三十三座湖。

  「明明就叫十二湖,却有这么多?」

  「对,大概是有什么理由吧。」

  只要去查应该就晓得了,但我现在总觉得提不起劲。感觉不知道也无妨。只要将目前的景色和情感确确实实地铭刻在记忆里就好了。

  「嗳,话说回来──」

  饭山开口说道,并指著附近的山毛榉树木。

  「它会发出雨声吗?」

  「对耶……」

  她所说的是山毛榉吸水的声音。饭山将耳朵紧贴在树干上,一脸正经地闭上双眼。

  「有声音吗?」

  「等等,安静点……」

  饭山温柔地抱著树干。她就这么把耳朵抵在上头一动也不动,彷佛自己也成了树木似的。

  风儿沙沙地吹拂著她的发丝。我若无其事地伸出手,碰了她的头发。饭山并没有察觉。那份触感很柔软,好像在摸某种动物一样。一种体毛蓬软的小型草食动物。

  「我听得见。」

  饭山喃喃说道。

  「真的?」

  我收回了手,饭山便睁开眼睛。

  「有水声。」

  我从饭山的反方向,将耳朵抵在同一棵树上。

  刚开始我只觉得有风声和鸟叫──不过似乎有某种声音传来。

  那听起来并不像水声,感觉像某种律动。会是树木的脉动吗,或是如同饭山所言,是山毛榉的水声呢?又或许──是人在另一头紧贴著耳朵的饭山,她的心跳声。

  那一点都不像是雨声。

  并非白噪音。

  而是更加强劲,同时稍纵即逝,令人联想到仙女棒──

  却很奇妙地让人放松的声音。我的心灵逐渐变得风平浪静。感觉好像风儿吹过了体内一样。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像蝉壳般,紧紧黏在山毛榉树上头。

  *

  饭店我们是订了两间相邻的房间,而晚餐则是在餐厅一块儿享用。饭山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地吃著。我则不晓得是否因为疲惫的关系,很随便地附和著偶尔开口的她,味同嚼蜡地动著嘴巴。

  「──所以呀,真奈她就说了。绝对要看看《水族馆战争》比较好,不然人生就亏大了。」

  水族馆战争是少女漫画的书名。它是以人气作家的小说为原作,我也曾经看过小说版。在冷硬派的发展之下演变的恋爱情事,的确感觉会很受女生欢迎。小说本身虽拥有不分年龄层的广泛读者群,不过我个人可以接受漫画版刊载在少女漫画杂志上。

  「然后呀,由美就说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没有资格聊这部作品,她们俩就起了一场小说和漫画版的大争论。我两个版本都喜欢,所以两边都想支持,可是真奈她不看小说嘛。我想只要她去看,铁定会喜欢上的呢。毕竟是一样的故事,这也理所当然啦。」

  由于详情我并不清楚,只能点点头或是出声附和,饭山却是丝毫未见介意的模样,继续说了下去。

  我心想:女生很爱说话这件事搞不好是真的。饭山在学校和开襟衫组在一起时,也相当健谈并笑口常开。她一个人就有这么多话要说了,女生又是会成群结党谈天说地的生物,因此我实在无从料想,她们究竟是如何估算彼此谈话的节奏。方才话题中所提到的片柳真奈及横川由美,从我的角度来看是多话到惊人的地步。倘若饭山加入其中,对话的主导权到底会握在谁手中呢?光是想像那阵噪音,我就感到头痛了。

  把水喝光的饭山眺望著玻璃杯,眼神变得像是在茫茫然看著远方。

  「……刚刚聊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是在讲真奈她呀,说绝对应该要看看《水族馆战争》。」

  我不禁抬起头来。

  「然后呀,由美就说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

  ──没看过小说版的家伙,没有资格聊这部作品。

  ──真奈和由美起了一场大争论。

  ──我两个版本都喜欢。

  ──真奈她不看小说。可是我想她只要去看,铁定会喜欢上的。

  ──毕竟内容相同,这也理所当然啦。

  饭山所聊的事情和数分钟前一模一样,她的口吻却简直像是初次提及。

  我慢了一拍才想到,这有可能是症状发作了。

  我将手伸进口袋,于是摸到了药锭的触感。

  ──别担心,你随便下药在茶水里就行了。

  虽然她之前这么说,可是用不著刻意做出这种可疑的事,只要提醒饭山「你可能发病了」,她就会吃药吧。万一饭山想不起「自己或许会发病」这个状况就不妙了,但我认为可能性很低。只不过,最困难的点在于,我们俩都无法确定这是否当真为病况。那种药会伴随著强烈的副作用。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让她在难得的旅途中,而且还是在享用美味的晚餐时,留下这种痛苦的回忆。饭山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假使就这么置之不理而症状并未舒缓,导致回想不起更重要的记忆──比方像是自己为何在这里,或是有谁同行──就无法保证她不会做出冲动的事。若这里是老家倒还好,可是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最想避免的就是让她贸然行事。

  把各种事物放在天秤上衡量后,我选择让饭山吃药。接下来就是看要如何开口了。饭山依然满心欢喜地继续聊著。我必须打断她,将残酷的可能性摊在她面前。饭山一定会堆起笑容乖乖吃药吧。然后可能会找个煞有其事的藉口躲在厕所,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开始呕吐。我讨厌她这样子顾虑别人,也不喜欢让她这么煞费苦心。正是因为我很清楚她会那么做,所以才更难受──尽管如此……

  「……饭山同学。」

  饭山果然挂著笑容,凝视著我从口袋里拿出的药锭。

  「咦,难不成我出状况了?」

  她的亢奋情绪丝毫未减,维持著似乎因喜悦而略显嫣红的脸蛋,歪头问道。

  「不晓得,我不确定。但是,你把不久前讲过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所以,我在想搞不好──」

  「不会吧!我完全不知道,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啦。我也不清楚这样是否需要吃药,但万一……」

  在我将整句话说完前,饭山从我手里一把抢过了药。

  「啊,没水了。你可以去帮我倒一杯吗?」

  她在把药锭按压出来的同时这么说。

  我依照饭山的请求,拿著她的杯子离开座位,去要了一杯冷水。回来之后饭山便默默伸出了手,将我递给她的水含在口中,咕嘟一声喝掉了。看来她已经先把药锭放在嘴里了。或许是不想被我看到剂量。取出药锭后的包装也不见踪影,她大概是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吧。

  「唉,偏偏是现在发作呀。」

  饭山依依不舍地紧盯著桌上剩下的菜肴,说了句「我去一下洗手间」之后便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可能会晚点才回来,你吃完饭就先回房没关系。反正我们住不同房间嘛。之后我再到你那边去。」

  她笑著挥挥手,而后离开了餐厅。或许我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才是。然而,正因为我察觉得到她目前的身心状态,我才只有颔首回覆这个选择。

  如同饭山所预告的,她超过半小时都还没回来。我无精打采地回房后,有种许久未曾独处的感觉,整个人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

  和别人在一起会劳心伤神。更别说对方不但是女生,还是原本意图自杀的恶棍,带著即将毁损的脑袋竭力生存著的人。这么一来,我要操的心就更多了。不仅如此,还有什么病发啦、药剂之类的……她顾虑著我,不让自己受苦的模样呈现在我眼前。见到她此等背影,我却未能对她说出只字片语,这样的自己令我感到焦躁。若是平常,我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假如对方不是饭山的话,说不定我甚至会认为随便怎样都好──可是……

  「我是在搞什么啊?」

  我对著枕头呢喃的话语,原封不动地被它弹了回来。你是在搞什么啊,内村秀?你很奇怪喔。今天的你绝对有问题。

  「我知道啦。」

  我很清楚。在和枕头对话的这个时间点,就已经很有毛病了。

  随身碟确切无疑地收在我口袋里。那么,那个约定应该还有效力才是。饭山她不会自杀。

  可是,饭山的脑部也不会因此而治好。

  ──纵使脑袋不会受损,我也不再有自杀的念头,但人终归一死嘛。

  就是这么回事。饭山是对的。这个条件对我、对全人类都适用。今天一整天,饭山一直都是正确的。错的人肯定是我。

  可是,纵然如此,那也实在太空虚了。

  她有天会逐渐遗忘,一切都回想不起来。不论是今天所看到的耀眼跑道、澄澈的夏日蓝天、山毛榉森林的水声,以及透明的青池──饭山在这些有朝一日将会遗失的回忆中,时时刻刻都挂著笑容。感觉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然而,一想到她是为了终将失去的事物而笑,我的内心便令人生厌地冲突、扭曲著,似乎都要消磨殆尽了。

  ──秀。

  唯有今天我会回想起那段时光,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脑袋里响起电子琴的声音。满布尘埃的空气、摇曳的窗帘、七月的热气。只有在弹琴时会扎起头发的少女,汗水从她的白皙后颈滑落。白蒙蒙的黑板上头画著五线谱和八分音符。圆形的日光灯。我的脑中正在进行搜寻。明明是很久没有搜寻过的事情,它却找出了正确的结果。饭山说过,「想得起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仍然记得起来。

  记得起月崎加恋的事情。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外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门声。

  「请进。」

  我开口回应。门扉并没有上锁,因为她有说之后会再过来。

  「嗨嗨。」

  饭山一开门便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并无所顾虑地坐在我的床上。而后,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看说:

  「感觉你的表情又怪怪的了。」

  如是说的饭山虽然一脸若无其事,不过脸色依然有些铁青。我便是注意到了这点,才会反射性地皱起脸来。

  「对了对了,你平常老是会摆出那种严峻的表情嘛。要是反常地露出松懈的呆愣表情,感觉就不像你了。」

  「我的个性才没那么难搞啦。」

  「你居然自己说喔?顺带一提,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个性呢?」

  「既随和又好相处,还很亲切。」

  「梦话就去跟周公说啦。」

  饭山一脸正经八百地如此表示。

  我有随便带了一些点心来──语毕,饭山将我平常不会吃的廉价点心撒在床上。感觉片柳她们会很喜欢,但我不是很爱吃甜食。

  「我有想到你会那么说,所以也有辣的喔。来吃卡乐比薯条杯吧。」

  我一脸凝重地瞪视著饭山所递出来的点心。

  「刚刚我们才吃过晚餐对吧?」

  「甜点是放在另一个胃喔。」

  「薯条并不甜吧?」

  「薯条也在另一个胃喔。」

  饭山随口回答著,同时接二连三地把点心的包装撕开,结果全都打开了。

  「等你开完才问虽然有点那个,但你干嘛全开呢?」

  「我想说全部打开的话,是不是就得统统吃掉了。」

  「我从来没见过热量这么高的背水阵。」

  「毕竟时间有限呀。」

  饭山应该是不经意地这么说,但这个遣词用字让我难以释怀。我抬起头,小小声地对她说:

  「我希望你别说这种话。」

  饭山望向我,看似在问「为什么」。

  「因为我会心生动摇。」

  「动摇?」

  没错,我的内心会产生动摇。她这个像是自己来日不多的说法,会令我感到不悦。倘若不晓得她的隐情,这个语气听来也像是单纯想珍惜快乐的时光。然而,我知道她的秘密。正因如此,才不会听成那个意思。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

  饭山戳了戳我的额头。她的手指十分冰冷。明明有著生命流动,却简直像是冰块一样。或许单单只是手脚冰冷也说不定,不过也可能和她的大脑有某种关系。我会忍不住去思考、去想像,害怕著脑中所产生出来的虚幻恐惧。而就是这种时候,我会回想起月崎。

  我极其厌恶明明束手无策,却又和对方扯上关系的自己。

  「嗳,内村同学。」

  饭山说。

  「你要不要试著告诉我,过去那件有一千颗小番茄分量的讨厌事情?」

  我望向饭山的双眸。

  上头映照著驼著背的我。然而,我在饭山眼中的双目,却并未映著她。那儿有著一名和她极为相似的少女,但她们并非同一人。

  「你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人家过问吗?可是呀,我觉得你应该很想找个人倾诉吧。」

  我稍稍从「她」的影子别开目光,看向饭山直佳。

  饭山的眼中没有好奇心。

  仅是非常单纯地看著她眼前的我。

  我心想:和你说这些尽管极其讽刺,不过或许是必然呢。

  「……我的朋友,她从屋顶跳了下来。」

  *

  月崎加恋是个天才。

  她是一名钢琴家。对谱面的独特诠释,以及将之乘载在音乐上的那份精致且丰富的表现力,在同龄者当中也是鹤立鸡群。她稚龄十三岁之时,便已达到了能与年长十几二十岁的演奏者并驾齐驱的领域。只不过,我认为她单纯只是早熟罢了。月崎这个人以国二少女来说,实在太过老成了。她超然的程度甚至可称为异常。与其说是一名少女,更像是个成熟女性。

  我有听说这个学生的家庭状况很复杂。之所以只听过传言,是因为她不会在我面前聊家里的事情。或许应该说,我没有了解的意思比较正确。这个少女相当懂事,无论对谁都面带笑容,不太会主张自我。八成因为我也是同样的人,所以仅有我察觉到那是一张挂在她脸上的假面具。

  据说月崎加恋的成长期间有受到虐待。对方是她的亲生父亲,母亲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拿她当挡箭牌。当时的她是个尚未读国中的孩子,实在柔弱到无从抵抗。因此比起抗拒,她先学会的事情是:总之别触怒父亲,还有别不小心刺激到母亲──简单说就是不要得罪别人。我觉得,这就是她那张淡淡笑容的真面目。

  对她而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不像话的父亲很早就归西了。虽然有传闻说他是被杀的,但我不清楚真相。从那阵子起,她便能够利用原本就有在学的钢琴,弹奏出独一无二的音乐了。而今我可以明白,那股散发著悲怆感的强烈表现力,是来自于她亲身体验的痛楚。

  当父亲在世时,她无法好好地练钢琴,父亲过世后,她表现的枷锁便解开了。迄今为止不断受到压抑、无处可去的自我主张,这道急流悉数涌进了钢琴里。她所演奏出来的音调带有感情。她的演奏功力极其强劲、惊心动魄、情感饱满。转眼间她就出名了。

  企图彻底利用这点的母亲,表示她和父亲一样,到头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她被**裸地摊在台面上。电视节目、杂志、演奏会──母亲管理著接踵而来的工作,而且恐怕让她全部接受。月崎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只学会了通盘接受,不晓得要进行抵抗。

  眨眼间,月崎就变成了一具空壳。她的演奏开始会出现明显的失误了。当初那些情感,也从她的演奏里消失无踪。责怪著她的母亲,彷佛像是被父亲的怨念所附身似的,对月崎暴力相向。

  然而,这也并未持续太久。应该算得上走运吧。

  月崎升上国中那一年,她的母亲辞世了。不晓得该说死去还是被杀,总之她被车子辗死了。

  据说无论是她父亲或母亲往生时,都流传著一个煞有介事的传闻。

  内容是:会不会是月崎加恋为了报复父母亲的虐待,而手刃了他们呢?

  我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四月见到她的。她以转学生的身分来到我们学校,正好在我们升级的时间点编入了三年三班。

  从镁光灯之下销声匿迹一年多,即使在原本就受众有限的古典钢琴界赫赫有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除了我之外,班上没有人晓得月崎加恋的名字。

  我觉得她是个透明的少女。她的肤色苍白,茶色的头发似乎是天生的,而眼眸的颜色也莫名地淡。这名少女整体而言属于浅色系,感觉像是在光线照耀下会显得透明的幽灵一样。当有人攀谈时,她便会经常露出笑容,被问到YES或NO的时候也几乎会给予肯定的答覆。她不会使用否定的话语。

  由于她就坐在我前面的位子,我能够仔细观察她的模样。我随即察觉到,她和我是很像的人。她的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是在做表面工夫。

  尽管如此,国中时的我还算是会跟人家打交道。我拥有称得上朋友的人,而面对他们,我认为自己应该有展露出真心的笑容。

  我这个人只是单纯不擅长释放情感,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灰暗的过去。硬要说的话,我的父母也一样。因为我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不晓得该怎么好好地表露情感。

  小时候,母亲教育我学习钢琴和口琴,不过那时我已经和他们俩疏远了。我也并未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只是固定会在放学后待在校内的某个地点。学校里有间堆积了各式废品,几乎像是仓库般的教室,里头摆了一架陈旧的电子琴。虽然它确实还能弹,不过有颗琴键坏了,发不出声音。比方说,弹奏《踩到猫儿》的时候,曲调便会像是踩到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那般奇妙。它就是这样的琴。

  我并非特别钟爱钢琴,不过就是喜欢音乐。因此我知道月崎加恋的事情,应该说瞭如指掌。我很中意她的曲子。她会以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演奏出悲怆感十足的激昂曲调。我并不是在赶流行,只是单纯喜欢她这个演奏者。简单说,我就是她的乐迷。

  我知道几首由她操刀的曲子。她有作曲的天分,推出的CD里有几首独创曲,其中一首叫作《透明》。那阵子我经常在堆积了各式杂物的教室,弹奏这首我已经听到即使不看乐谱也会弹的曲子。

  这间教室照理说不会有任何人造访。我是在五月黄金周过后的某一天,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而停下演奏,但敲门声却像是等待著这个时机似地再次传了过来,于是我回了一句「请进」。就算是位置如此偏僻的教室,只要稍微发出声响便立刻会有人知道。我想说「是不是要被老师警告了」而稍加提防,结果开启教室门扉的,却是一个更为娇小的人物。

  来者是月崎加恋。她似乎注意到自己曾看过我的长相了。

  「啊,对不起,打扰你演奏了……呃……这里是……」

  「名为第二视听教室的置物空间。我并没有在演奏,你用不著道歉。」

  我从电子琴那儿站了起来。月崎缓缓走进教室,看见我所弹奏的乐器后,脸上便稍微绽放了笑容。

  「内村同学,你有在弹电子琴呀。」

  「我所学的是钢琴啦,月崎同学。」

  我如此称呼,于是月崎的表情便僵住了。

  「原来你晓得呀。」

  「我想,班上应该只有我知情。」

  「这样……那架电子琴,没有发出A的音呢。」

  「它坏掉了。」

  「但你却弹得很高兴的样子耶。」

  「是吗?」

  「你的音调都在舞动喔。」

  「……从前我吹过口琴。而那把口琴坏了,发不出A的音阶。因此,当我初次见到这架电子琴的时候,就涌现了些许亲近感。」

  「嗯哼,你还会吹口琴呀……好想听听看喔。」

  「往后有机会的话。」

  「你喜欢这首《透明》吗?」

  在本人面前,让她听见了拙劣且跳过A音的冒牌曲子,实在令我尴尬又害臊,于是我别开目光回答她。

  「这是你所创作的曲子当中最棒的。我认为它呈现出了月崎加恋最真实的样貌。」

  由于月崎默不回应,我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结果发现她望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什么奇妙的事物。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随即理解到,这个问题的含意并不是在问「为什么最喜欢《透明》」,而是针对我后半段的话语。

  「这只是我擅自解读……因为我感觉,你的本性还挺差劲的。」

  我正经八百地说完这段话后──月崎愣了愣,以响彻教室的大嗓门笑了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会如此严肃地说这种话嘛。

  事后,月崎这么对我说。

  「内村同学,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哪方面?」

  「遣词用字吧?」

  月崎露出微笑。那和她在班上显露的亲切笑容不同,虽然隐藏著难以言喻的卑微态度,感觉却不像是在做表面工夫。

  「没错,《透明》是个性很恶劣的曲子。」

  《透明》呈现出了十来岁少女眼中的纯粹世界──社会大众是如此解释并接受。这首乐曲收录在她销声匿迹前推出的唯一一张CD里,轻快的旋律间掺杂了哀愁。这个女生小小年纪却已捕捉到了世间的黑暗面,而不仅仅是光明面──听众是如此对它赞誉有加,但我可不这么觉得。

  我认为,那是一首整体都在表述月崎加恋本身的曲子。

  这个四月实际见到她之后,我更是确定了。长调旋律占了大部分的《透明》,仅有几处转为短调。那并不是在表达世界的黑暗面。我感觉月崎加恋就是「身处」在那里,剩下的全都是戴著面具的她。空虚的旋律呈现著好似不存在的少女,有没有她都一样。然而,正是因为有那段漫长、冗长且陈腐的旋律,才能凸显转调之处。

  「我呀,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曲子会受欢迎了。就连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也是。」

  明明我没有开口请求,月崎却取代我坐在电子琴前,开始弹起了《透明》来。我倒抽了一口气。那无疑是我经常在CD里听见的正牌曲调。乐器是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著实令人遗憾万千,好想听她以钢琴演奏。我好希望听她以货真价实并确实调音过的平台式钢琴来弹。

  来到转调的段落后,音调就转变到让人寒毛直竖的地步。长调的部分刻意弹得毫无起伏,令听众意兴阑珊,再一鼓作气地吸引住他们。她以柔软的运指,弹奏出强劲得惊人且丰沛的音色。所谓的表现力并不是指技术。她果然是个无庸置疑的天才。

  弹奏完毕的她对我露出了一个若有深意的微笑后,便再次将手指搁在琴键上。

  「我是为了迎合大众才这样弹的。可是呀,这首曲子其实应该是这么演奏。」

  现在的曲调,和方才完全相反。

  月崎投入感情弹奏长调段落,短调则是弹得极其平坦。因此那首曲子相当凡庸且乏味,甚至让人不会察觉到有转调的事实。可是,我毫无疑问地在此望见了月崎加恋这名少女的心。

  「……真是透明。」

  听闻我低声呢喃,月崎便微笑道:

  「没错,这样弹就会变得透明。刚才的弹法感觉就是群青色吧。」

  她温柔地抚摸著发不出A音的琴键。

  之后我和月崎聊了一下。

  她在班上的表现,果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装乖。据她所言,那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就只是「习惯」。月崎还说,她身为钢琴家的事,希望我尽量保密。她想要单纯以国中生的身分过活,而不是钢琴家──月崎提出了这个意外平凡的愿望。

  「你为什么不再弹钢琴了呢?」

  面对我的提问,月崎的神色显现出露骨的不悦。

  「这个问题我已经听腻了。」

  「……我换个问法。既然你那么想,为何至今都在扮演一个众人会感到高兴,个性端庄又楚楚可怜的天才──月崎加恋呢?」

  月崎露出开心的表情。

  「内村同学,你很内行呢。」

  「谢了。」

  「这个嘛,我的确是在演戏没错。因为我妈妈如此期望。」

  月崎轻声说道。

  「可是,妈妈她往生了。我确实是为了回应众人的期待而扮演神童月崎加恋,但到头来我觉得是为了妈妈才这么做。因此当她不在后,也就失去了理由。我没必要继续当个天才了。」

  「你居然自己说呢。」

  「因为是事实呀。」

  她的口气若无其事,不过那确切无疑是事实。

  「而且,从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的才能就开始枯竭了。结果我只是个无以为继的一片乐手。演奏技术比我精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像什么诠释或作曲之类,也仅是因为我年轻才备受瞩目罢了。我本身是个再平凡也不过的钢琴家了。所以──」

  「没有那回事。」

  我忍不住插了嘴。

  「月崎加恋是特别的人。」

  月崎露出了意外开心的表情。

  「是吗?」

  「对。至少《透明》里头,确实存在著只有你才弹得出来的音色。」

  「我只是在压榨自己罢了。这种做法无法持续太久。」

  月崎一派轻松地说。

  「不过,不久之后我说不定又会重拾钢琴吧。」

  「咦?」

  我吃了一惊。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要再次以钢琴家月崎加恋的身分,重新开始活动。

  「我的父母都亡故了,凭我一个人活不下去吧?所以我需要钱。」

  月崎表示,自己要为了钱重操旧业。

  「幸好还有人愿意请我弹琴。」

  「等等,你是一个人独居吗?」

  「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办法租房子。我是寄宿在亲戚家。可是,平白接受其他人的善意,违反我个人的主义。」

  其他人。

  她说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是「其他人」。

  她的心态要比我所想的还扭曲。从她的音调里流露出来的悲怆感,感觉像是要把乐谱染成一片漆黑。她一直都在压榨著自己。平凡的我,实在无从想像那儿有著什么样的过去。

  「──嗳,内村同学。」

  临别之际,月崎如此称呼我,随后这么说道:

  「我可以叫你『秀』吗?」

  秀。

  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我压根儿不是什么优秀的人物。然而,那并不是名字的错,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我可以叫你加恋吗?」

  她感到有些吃惊。

  「为什么?」

  「那样比较适合。」

  不论如何,我都已经以「月崎」称呼她了。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

  「可以呀,但不要在别人面前叫喔。」

  这点彼此彼此。要是月崎在教室里叫我名字,周遭的目光会令我很介意。

  「好,那我们就只有在这个地方如此相称。」

  呵呵──月崎浅浅一笑。

  「那就再见喽,秀。」

  被她以莫名甜腻的嗓音喊著名字,使我背脊一颤。

  从那之后到夏天为止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待在那间满布尘埃且堆满了破铜烂铁的小教室里,交互坐在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前面,度过了这个季节。她大概是第一个能够让我坦诚以对的人。因为相似,所以用不著客套。在教室里,我们彼此都微妙地扮演著不同人物,笑吟吟地陪著笑脸。然而,只有我们俩才晓得那是假面具。一旦放学后到了那个地方去,我就会变成「秀」,而她则是「加恋」。「白天那是怎样?」「我才要问,你那张笑容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会卸下自己的面具展现给对方看,而后开怀大笑。月崎这个少女在毫不掩饰地发笑时,会是「唔嘻嘻嘻」这种低俗的声音。

  六月时,月崎参加了演奏会。

  她并不是主要演奏者,而是被一场小型演奏会邀请去当特别来宾。她也送了我一张票,于是我便去听了。

  舞台上的她果然还是戴著假面具。她以一副笑脸迎人、楚楚可怜、闪闪动人、熟门熟路的模样亮丽地演出著。她除了替小提琴家伴奏,还上演和其他钢琴家的四手联弹。她的演奏在专业人士身旁依旧光彩夺目,这似乎令观众体认到她毫无疑问也是个专家的事实。怀疑这名在各方引发话题的年轻钢琴家其实力的人,也逐渐被她的演奏所吸引,整个会场都成了她的俘虏。

  唯有一首曲子,是她单独演奏自己的独创曲。

  虽然并非《透明》,却也是知名乐曲。

  她的演奏满溢著情感。月崎果然很厉害。尽管她谦虚地表示自己已江郎才尽,不过她仍处于全盛时期,其才能充满了光辉。

  然而,她的表演却也充斥著痛苦。疼痛、沉重、苦楚。这甚至让我觉得,月崎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说不定也并非她的本性。也许还是只有在演奏中,她才能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我不是很会表露情感,感觉她有些地方更笨拙。假如钢琴是她失去了方向的情感出口,那么月崎的演奏的确会时时伴随著不稳定的要素。以一个专业人士来说,这是一副压倒性的武器,同时也有可能是致命缺点。

  隔周我所见到的她,神情憔悴不堪。

  「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喔。」

  「没有啦,只是久违的演奏比想像中还累人。而且我也没能腾出什么练习时间。」

  「你的演出很精彩,独奏很棒喔。」

  「只有那首我有拿出真本事,之后就放空了。」

  月崎边以电子琴弹奏《踩到猫儿》边说。她的脸色果然不太好。

  「……嗳,秀。」

  月崎说。

  「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语气非常平板。

  我稍作思考,慎重地回应她。

  「我觉得是生命走到了终点。」

  「我认为不对。」

  月崎这么说。

  「所谓的死亡,不论是病死、老死、自杀,结果都相等。可是,生命走到终点和放弃活下去却不同。因此你的定义并不正确。」

  的确,月崎是对的。

  「……是存活状态告终了。」

  「是呀,我觉得是如此。」

  之后,月崎按下了电子琴的A键。她按著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琴键,转头望向我。

  「你觉得,这颗琴键活著吗?」

  月崎偶尔会问些奇妙的事情。

  「它原本就没有生命啊。」

  「我并不期待这种无趣的答案。」

  月崎冷漠地说。

  「……所谓存活状态的定义是指?」

  首先要从这儿厘清。月崎点了点头。

  「这个嘛,如果死去便是存活状态结束,那么活著又是指什么呢?」

  「存在于这个世上?」

  「原来如此。琴键就存在于此。倘若你的定义无误,那它就是活著的了。」

  发不出声音的琴键。物品无法完成它身为乐器的功能,就等同于不存在。明明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又不存在。所谓的死亡,是容许蕴含此种矛盾的概念吗?

  若要举例解释我的意思,那么就是处于脑死状态的人还活著这样的主张。这件事仍然没有答案,而且依照看法不同,要视之为死亡或存活都可以。

  我无法完全摸清月崎所要表达的意思,竭力动脑思索著。

  「假设乐器的灵魂是声音好了。发不出声响的琴键已死去了,可是它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像幽灵一样?」

  「没错,就是那样。」

  月崎颔首说道:「那便是死亡的定义。」

  「这样。所以那颗琴键已经死了。」我回答。

  「我想这个答案,应该极度趋近于正确解答。」

  但我也不晓得正确答案啦──月崎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

  「失去声音的琴键,会给周遭的琴键、演奏者,以及听众带来不幸。因为它害得音乐无法完成,不论其他琴键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也糟蹋了演奏者的演出。而听众则会对抱有缺陷的演奏感到失望。」

  我不发一语地听她说。月崎会唐突地说些奇妙的话,这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这颗琴键想必也有自觉到,自己害得大家陷入不幸。如此一来,它会想消失无踪肯定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我心想「她今天所说的话格外奇妙耶」,同时开口询问:

  「你想表达什么呢?」

  「你不明白吗?我还以为你会理解。」

  月崎目不转睛地望著我。

  她的眼眸真是透明,无论何时皆是如此。而她的眼瞳中不会映出任何事物。月崎的眼中没有我、没有这个世界,也没有她自己。

  「……我不懂。」

  我逃也似地别开了目光。

  「秀,你有蓝色的感觉。」

  月崎这么说。

  我晓得她所留下的最后一首乐曲,此事没有别人知情。

  那首曲子从未问世。这是因为,她是在那间小小的教室里完成,直到最后都只有我一个人听过。

  它没有曲名。听过好几次的我,认为它八成不是一首悲伤的乐曲。它虽是以短调构成,音色却很美。最后则是结束得非常突然,唯有这点很不自然。也因此,这首奇妙的曲子带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虽然是我自己创作的,可是这首曲子我弹不来。」

  她挂著悲伤的微笑如此述说。我听不太懂她的意思,心想「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可以弹呢」。

  就在数天后。

  电子琴的A键从世上永远地销声匿迹了。事情发生在那年七月的尾声。

  *

  ──嗳,秀。

  我冲上阶梯打开门,七月的苍穹便出现在那儿。背对著那片湛蓝美景,站在屋顶边缘的她,以如同蜂蜜般的甜美嗓音开口说道。

  ──你要不要和我殉情?

  那时候,我应该怎么回答她才是呢?我该和她一块儿跳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话语可以对她述说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换言之,这表示我束手无策。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我自以为了解她的本性,但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

  我无从施予任何救赎,也不能够使她回心转意。我连阻止的空档都没有,她便掉到屋顶的另一头去了。

  我伸出去的手划过空中,她的发梢掠过了我的指尖,随后消失而去。

  我听见了某种东西摔烂的声音。

  那道声响,就像是咬烂了嘴里的小番茄一样。彷佛一千颗小番茄同时烂掉──我觉得自己确切无疑地听见了少女的每一颗细胞嘎吱作响、扭曲、变形,而后破碎的所有声音。

  那年,我郁郁寡欢地足不出户。尽管勉强从国中毕业,却未能报名考试。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脱离家里蹲的状态,进入现在这所高中。

  「……我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有许多事,我是事后才得知。比方她的家庭状况,还有她身上的负面传闻。然而,即使不晓得那些事,我也发现到了她心中的黑暗。只要听了演奏,便知道她正在受苦。为何事所苦并不是问题,明明只要明白她感到痛苦就绰绰有余了。

  ──你不明白吗?我还以为你会理解。

  我明白,你就是那颗发不出声音的琴键。

  尽管如此,我依然继续装作听得到它的声音。换言之,这便是我无法挽救的罪孽。

  我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束手无策。

  之后我心想,既然自己什么也办不到,那么至少到一个无法对任何人伸出援手的地方去。没有人能对我出手相助,相对的我也不用挺身而出。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不交朋友、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手机,一个深深孤立的高中生。这是为了不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可是我……

  却对你伸出了援手。

  「但我很害怕,会不会到最后又无法给予你任何协助。」

  「没那回事啦。」

  饭山立刻否定了。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见到她的眼中映照著我。而我在饭山眼瞳里的双眸,则映著她的身影。我们俩确切无疑地凝望著彼此。

  「你确实阻止了我嘛。」

  「我有成功吗?」

  我没有信心。

  「有喔。」

  饭山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会寻死啦。只要你还拿著随身碟,我就不会去自杀。」

  「但是,你的脑部并不会因此而痊愈。你的端粒一定比别人还要短许多。」

  我忍不住说出口。

  没错。纵使我能够阻止你自戕,也不代表你的端粒不再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减少。到头来,这样和袖手旁观没有两样──我是这么认为的。

  「喔……你果然是在介意那个吗?」

  饭山轻轻地把手搁在我头上。

  「刚才你也让我吃药啦,多亏如此才抑制住病发。抱歉喔,我当真讲了两次一样的事情呢。」

  「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我大声呼喊。

  「我听了两次一样的事情,和你因为副作用而受苦,还顾虑著不令我察觉,两件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啊!」

  「你是认真的吗?」

  这次吃了一记手刀的我眨了眨眼。饭山果然还是挂著笑容。你为什么──能够总是那样笑脸迎人呢?

  「我是做好了活不久的心理准备,但也不是二十岁就会辞世。我可能会有哪里变得怪怪的,不过不会自己寻短啦。我也有觉悟要和副作用彻底抗战喔。那就是我的决心。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决意背负起来。所以拜托你不要露出太过沉痛的表情。总觉得每当我挂著笑容,你就会一脸痛苦,让我很难笑。」

  饭山带著泫然欲泣的神情笑道。

  我凝视著那张笑容,并未左顾右盼。

  我的视野无法控制地模糊了起来。

  啊──

  你的笑容真的很美。

  因为会有种受到原谅的感觉,所以我才不想看。我不希望被谅解。我不愿宽恕无法拯救你性命的自己。

  然而,看了这张表情后──

  「……抱歉。」

  我挤出声音说道。我的语气颤抖著,听来极度没出息。

  「抱歉,我没办法拯救你。即使能阻止你寻短,我也无法处理你大脑的问题。」

  「好的,我原谅你。所以抬起头来吧。」

  饭山笑道:你是傻瓜吗?我明明就没有那样子的期待呀。

  这时我才忽然发现到,我对饭山所抱持的,那股既复杂又难堪且无可奈何的情感,和我对雨水带有的感觉相似。月崎跳楼后,我躲在房里那时,下了好长一阵子的夏季小雨。之后,我见到了受到雨水洗净,闪耀著洁白光辉的城镇。那股透明的……心境。

  语毕,饭山这才像是雨水一般笑了。

  「总觉得,这番话比听到人家表明爱慕之意还更惊人。」

  饭山靠了过来。

  「嗳,内内。」

  「……这哪门子的称呼?」

  「不然……阿秀?」

  「什么事啊,小直?」

  「哇,好尴尬!别了别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先起头的。」

  饭山有如在遮羞似地左右甩甩头,而后再次看向我的脸庞。

  「我想接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饭山鼓著脸颊,狠狠瞪著僵掉的我。

  「……你不是说,我并非你中意的类型吗?」

  我竭尽全力如此回应,于是饭山的脸颊愈鼓愈凶了。这次或许是在遮羞也说不定。

  「先声明,这可不是带有恋爱情感的吻喔。」

  「那不然是什么?」

  「是透明的心情。我也对你抱持著极度透明的心意。」

  透明的心意。

  这份感觉,肯定就像月崎第二次弹的《透明》那样。穿过所有光线,有如泛著深蓝色光辉的青金石那般的美丽情感。

  「……我从来没接过吻。」

  饭山又害臊地笑了。

  「我也没有呀。哇,心儿怦怦跳耶。」

  我悄悄地将脸靠近饭山。

  「……嗳,等等。」

  在我俩几乎要彼此碰触到额头的距离,饭山低声说:

  「我希望你做得像是亲吻雨水一样。」

  亲吻雨水。

  明明听不懂,我却觉得好像可以理解。

  即使如此,在我将脸靠过去后,依然足足苦恼了好几分钟。最后在饭山嘻笑之下,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将自己的嘴唇重叠在她的唇瓣上。

  有雨水的味道。

  和透明的滋味。

  我感觉到了饭山的心跳。

  强烈感受到她活著的事实。

  当我把耳朵抵在山毛榉树上所听见的,或许果然是她的心跳声。饭山的心脏,确实猛烈且强劲地在那儿宣扬著生命的存在。

  饭山活著。

  我也是。

  所以,我们总有一天会逝世。直到名为「生命」的端粒耗尽那时,都会不顾一切地活著,然后死去。

  我缓缓挪开嘴唇,在极近距离和饭山四目相望。她闭上双眼,将唇瓣给按了过来。有如漫长、宁静、温柔地不断落下的小雨。

  ──这股忧郁、令人窒息、肝肠寸断、依然郁闷,像是以刺铁丝紧紧勒住胸口的情感名称。

  「透明」。

  我们是如此称呼它的。

  这绝非恋爱情感,而是非常模糊且迂回的心情。

  然而,那天晚上我俩的内心,确实就像是青池一般澄澈透明。无止境的透明澄净,散发著湛蓝的光辉。

直至七月的人生已到尽头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