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上战场

  这年春天,布琉努王国动员超过两万的兵力,进攻墨吉涅王国。

  墨吉涅王国也不甘示弱地把士兵集结在边境的荒野,隔著代替国界的朱砂江,与布琉努军对峙。

  南方的空气中夹带著几乎要烤熟皮肤的灼热,地表乾涸,就连朱砂江也几乎见底,露出河底的红砂。这就是墨吉涅王国被称为『暑热之国』的原因。

  布琉努军有七千骑兵与一万六千名步兵。至于防守方的墨吉涅,只有寥寥无几的骑兵与六千出头的步兵。

  战场平坦,视野良好,没有任何遮蔽物,是对大军有利的地形。

  尽管如此,墨吉涅士兵的脸上丝毫没有绝望的神色。绣著象徵战神的黄金头盔与剑的军旗随风飘扬,看起来耀武扬威。

  「他们看起来很冷静呢。」

  看到敌军的态度,身处于布琉努军前卫部队的堤格尔皱眉说道,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堤格尔很清楚,自己的不安与紧张正在胃里翻滚。虽然有过不少讨伐山贼的经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两**队一触即发的战场上。

  胯下的马儿以鼻子发出嘶鸣,不知是对这暑气感到不舒服,或是数百※阿尔昔之外的敌阵威容使它感到压力。堤格尔轻抚马颈,加以安抚。(编注:一阿尔昔约为一公尺。)

  布琉努军的前卫部队是由少数骑兵与千名步兵组成。堤格尔与他率领的五十名步兵,只是前卫部队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至于总数二万两千的主力部队,则是在后方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待命。

  「咱们可是揽到了屎缺呢,少爷。」

  站在堤格尔身旁的拉菲纳克讽刺地说道。他身上套著皮甲,头上缠著遮阳用的布巾,肩上扛著长枪。

  开战前,总司令泰纳帝公爵如此对前卫部队下令:

  「你们要接下敌军的攻击,一边后退,引诱敌军深入阵地。」

  说得还真简单,堤格尔心想。假如敌军真如泰纳帝公爵料想地进攻,前卫部队的士兵有多少人能幸存呢?

  堤格尔回头,父亲乌鲁斯为了参加这场战争而募集来的亚尔萨斯领民,正站在自己身后。加上拉菲纳克,总共五十人。他们头上全都缠著布巾,身上穿著皮甲,一半的人手中有盾牌。至于武器,是握柄特别长的长枪与镰刀,是上头发给堤格尔等人的。

  堤格尔以比平常更开朗的声音在马上笑道:

  「你们的身体还行吗?要是在紧要关头脚抽筋摔倒,或是朝错误方向逃跑,我可会很伤脑筋的哦。」

  「尽管放心吧,堤格尔大人。老子每天都被家里的母老虎追,已经逃得很习惯啦!」

  一名老兵打趣地道,一旁的士兵立刻吐槽他:

  「你好意思讲。明明每次都被嫂子逮到,被狠狠勒住脖子不是吗?」

  「我知道了,被老婆追杀时,你们就会逃得很快是吧?那么这次也要想成那样哦。」

  堤格用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士兵们哈哈大笑。

  「堤格尔大人才是要小心一点,不要太急著立功哦。毕竟你从亚尔萨斯出发起就一直讲著要建立功勋呢。」

  一名士兵反击似地说道,堤格尔搔著一头红发,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虽然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叫苦。别说立功了,现在根本被当成弃子看待。

  ──虽然不甘心,不过目前也只能忍耐了。就和打猎时一样。

  这是堤格尔第一次上战场,基本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地建立功勋。堤格尔提醒自己,欲速则不达。自己分内的工作是让这些部下们能安全地回到亚尔萨斯。

  此时远方响起号角声,墨吉涅军的阵形出现变化。

  只见墨吉涅士兵朝左右分开,分出四条笔直的通路。紧接著,地面震动起来,一群巨大的生物从军队后方走出。

  是象。总数超过十头,身高超过四十※切特(约四公尺)的巨象,撼动著大地,来到墨吉涅军最前方。(编注:一切特约为十公分。)

  巨象的头部、耳朵、鼻子上不只装饰著黄金,也包覆铁片作为防御。除此之外,前脚还绑上厚厚的毛皮。坐在大象背上的驯象师,以带钩长棍指挥大象的行动。他褐色的肌肤,被阳光照得发亮。

  象群齐声咆哮了起来,布琉努阵营内传出不小的骚动声。

  布琉努境内没有大象。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庞然大物。

  长鼻、大耳,砂色的身体有如巨大的岩石,再加上又白又长的獠牙,布琉努士兵会心生动摇,一点也不意外。

  「那就是战象部队吗?」

  紧张的汗水从堤格尔头上渗出。三年前,他曾经看过一次大象。但那时看到的是被训练来表演才艺的温驯大象,不论体格或是魄力,都无法和眼前的战象相比。而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为数这么多的大象。

  「那些家伙长得好怪啊。就算跟我说那是神话传说里的怪物,我也会信。」

  拉菲纳克傻怔地说道,堤格尔不禁笑了起来。

  「它们看起来很吓人,但也不到怪物的程度。你看,它们耳朵会动来动去,而且用长鼻子拿东西时的模样,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哦。」

  「那长长的东西是鼻子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也许是想成某些难以启齿的部位了吧,拉菲纳克停顿了一会儿才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该怎么和那种东西战斗啊?」

  堤格尔也收敛表情,再次看向战象。

  「我知道的方法有三种。第一种,在它们直线猛冲时闪到旁边,从侧面或后方以长枪攻击。第二种,以长柄武器从正前方攻击它们的前脚,使它们无法顺利活动。第三种,把钉了许多钉子的木板铺在地上,使它们脚底受伤,没办法灵活战斗。」

  「是那个奥尔米兹的公主告诉你的吗?那个被称为冻涟的雪姬的……」

  「嗯,父亲大人也跟我说过。说来说去,果然也只有这几种方法。」

  这场战争原本应该是由堤格尔的父亲乌鲁斯率兵参战,堤格尔只是辅佐父亲的副官。但是乌鲁斯在出发前得了急病,不得已只好由堤格尔代表冯伦家出征。

  父亲很担心儿子,所以在堤格尔出发前把所有想得到的战场知识都传授给他。除此之外,还把家传宝弓交给儿子,就是堤格尔现在拿在手上的这把弓。

  「要多建立功勋!」临走前乌鲁斯如此鼓励他,堤格尔也紧握住父亲的手答应他:「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战斗,不辱冯伦家之名!」

  「这样说来,我明白为什么要发长枪和大镰刀给我们了。但是这真的能成功吗?」

  拉菲纳克一脸怀疑,堤格尔遗憾地回答道:

  「不管用哪一种方法,都会出现大量牺牲者。再说,第二种方法应该起不了作用吧……」

  战象的前脚之所以绑著毛皮,就是为了阻挡长枪和镰刀的攻击。对方当然也有对战象的攻略法做出对策。

  ──这就是他们面对人数比自己多四倍的敌人,仍然毫无惧色的真正原因。

  几名墨吉涅兵走到战象前方,把某些物品排放在战象前。仔细一看,那些反射著金属光泽的物品,是布琉努制的铠甲。

  「他们在干嘛?」

  拉菲纳克不解地问道。堤格尔察觉敌人的意图,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战象们以长鼻子卷起放在自己前方的铠甲,举重若轻地拋向空中又接住。战象们彷佛杂耍表演似地扔著铠甲,或是和旁边的战象玩拋接,甚至还有把铠甲放在鼻子上转来转去的战象。

  看著突然表演起杂耍的战象们,布琉努的士兵全都傻住了。

  最后,战象们把铠甲同时拋向空中,以白森森的长牙刺穿落下的铠甲后,把穿了洞的铠甲甩到一旁。

  「……把那么贵的铠甲搞成破铜烂铁,他们还真有钱耶。」

  尽管拉菲纳克仍然耍著嘴皮,但是沙哑的声音泄露出了他的感情。

  驯象师们以象钩轻拍战象,战象们开始前进。布琉努的士兵们连忙拿起武器,但是队伍很快就开始乱了。

  ──你们要逃得快一点啊。

  堤格尔在心中祈祷。不单是对冯伦小队,是对所有位在前卫部队的士兵说道。

  战象们的速度愈来愈快,冲力也愈来愈大。只见尘土飞扬,空气中传来的震动使肌肤颤抖。双方的距离,只剩不到三百阿尔昔了。

  堤格尔握紧黑弓,从挂在马鞍上的箭袋抽出两支箭,一支咬在嘴里,另一支搭在弓上。

  忽地,他感受到周围传来许多道轻蔑的目光。

  自古以来,布琉努王国就一直很看不起弓箭手。

  「弓箭是不敢以刀剑近身战斗的胆小鬼在用的武器。」

  这种想法在布琉努国内根深蒂固,弓兵甚至几乎没有论功行赏的机会。堤格尔也因为以弓箭战斗,所以一直被嘲笑,被唾骂至今。

  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使用长柄武器?不想和同袍并肩战斗吗?那些人现在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随便你们。

  堤格尔在心中啐道,以弓箭瞄准朝从自己正前方冲来的战象。

  风,穿透了沙尘。

  从堤格尔正前方冲来的战象发出惨叫,庞大的身体猛烈晃动起来。坐在它背上的驯象师因而摔落在地上,消失在烟尘之中。

  堤格尔冷静地观察状况,拿起咬在嘴上的箭,再次发射。

  战象发出比刚才大上一倍的惨叫声,四条腿用力践踏著地面。只见它两眼都插著箭,正不停流著血泪。

  假如在场者中有擅长使弓的人,一定会非常惊讶。

  在目前的大陆上,弓箭的最远射程大约是二百五十阿尔昔。而且这数字只是是单纯计算飞行距离,假如考虑到命中率的话,距离必须缩得更短才行。

  可是,堤格尔却是在超过二百五十阿尔昔的情况下射中战象的双眼。特别是第二箭,战象正因为单眼受伤而暴动不已,更是难以瞄准。

  失去视力的战象摇摇晃晃地撞上擦身而过的另一头战象,双方同时倒地。

  「精彩!」

  对于拉菲纳克的赞叹,堤格尔仅以点头回应,目光扫视著左右两方。

  其余的八头战象随著烟尘,凶猛地闯入布琉努的前卫部队中。

  尽管前卫士兵努力以长柄武器攻击战象的前脚,但是没有任何一头战象因此停下动作。

  数名布琉努士兵被石柱般的象腿踢飞,喷出一大片血雨。

  与战象正面对峙的士兵如蝼蚁般被踩得肚破肠流,在血泊中断气。其他还有被獠牙刺穿身体、扯断手脚,或是被长鼻卷起,重重摔在地上的士兵。绝大多数人都因此再也爬不起来。

  大象的皮肤原本就粗厚,再加上前脚绑了毛皮作为保护,尽管布琉努的士兵勇猛奋战,仍然无法以一、两下的攻击使其退怯。就在布琉努士兵与象腿搏斗时,象鼻一扫,把士兵的头连著头盔打碎。

  刚才被撞倒的战象也终于爬了起来,加入战局。九头巨象在战场上奔驰发威。

  地面染满鲜血,沙尘落在血水上,血雨又淋在沙尘上,红水与黄沙交叠成层层的花纹。大量尸体倒在其上,每经过一秒,场面就更凄惨几分。才一转眼的时间,就有超过两百名的士兵成为不会说话的肉块。

  前卫部队的斗志正迅速消失。只见布琉努的士兵们惊惶失措、脚步虚浮地与战象拉开距离。只要战象掀起长鼻恫吓,就会有数十人发出胆怯的哀号。

  「后退!快后退!」

  有什么人急切地叫道。听到那声音,好几名小队长总算想起总司令的指示。

  以后退引诱敌军深入阵地。泰纳帝公爵不是这么说的吗?

  战象们咆哮不已,新的尸体仍然不断堆积在大地上。布琉努士兵不停后退,丢下武器转身就跑。

  士兵们与其说是后退,更像是落荒而逃。只见他们个个争先恐后、你推我挤,踩在同袍的身上,有如无头苍蝇似地四处逃散。

  「我们也快逃吧!」

  堤格尔一下令,冯伦小队立刻动了起来。他们的小队没有被战象蹂躏,尚有余裕能依指令撤退。至于那只双目失明的战象,现在依然躺在地上哀号不已。

  假如堤格尔是单独参战,说不定能多射伤几只战象的眼睛。但是他肩负著部下的生死存亡,不能随意行动。堤格尔侧眼看著被战象踢飞、践踏的布琉努士兵尸体,急忙奔回营队。

  ──墨吉涅军呢?

  堤格尔回头看向战象们的后方。

  总数约六千人的墨吉涅士兵正在前进。以战象突击敌军,打乱对方阵式后,让步兵进攻,企图将伤口扩大。这是墨吉涅军使用战象时的惯用战术,堤格尔也学习过。

  不过这次,战象与墨吉涅步兵之间的距离拉得比平常更大。这是布琉努的前卫部队退得又快又早,战象们乘胜追击造成的结果。

  ──我们就是为此被利用的弃子。

  堤格尔既懊恼又气愤地咬牙切齿。

  就在这时,号角声从布琉努军的营队中响起。

  只见营队中的士兵挥动布琉努王国的军旗红马旗,主力部队朝左右大幅分开,彷佛在为什么东西开路似的。

  冯伦小队退回主力部队的边缘。堤格尔与拉菲纳克确认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后,松了口气。

  ──泰纳帝这个家伙竟然故意让我们碰上那种事。

  此时,雷鸣般的巨响从主力部队后方传来,地面随之动摇。堤格尔紧握著黒弓,用布满汗水和尘土的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总算出场了啊……」

  比战象更巨大的生物,缓缓地从布琉努军后方出现。每踏出一步,大地便为之震动、尘土飞扬。

  那庞然大物外形类似蜥蜴,身体加上又长又粗的尾巴,应该有八十切特长吧。它有著狰狞的脸孔,黄铜色的鳞片包覆全身,不仅四肢粗壮,脚趾前端还伸出利爪,头上长著一对尖角。

  它是龙的其中一种,被称为地龙。

  地龙在布琉努士兵的注目之下前进。每当它身体一动,缠在它粗大颈部的巨大锁链就会发出既响亮又沉重的声音。

  驯象师们一见到突然出现在布琉努军前线的地龙,不禁惊叫起来,他们急忙以象钩命令战象停步。

  龙一向居住于人迹未至的险峻深山或黑暗的森林之中,很少被人看见它们的身影,不论在布琉努或墨吉涅都是一样。就算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也多半没见过龙。甚至有人认为龙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生物。

  如今,龙货真价实地出现在眼前,怎么可能不令人心生动摇?

  驯象师中连龙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但就算驯象师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能明确感受到龙的凶暴,以及散发出的敌意。战象们全都对第一次见到的龙感到恐惧,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墨吉涅军不再像刚才那么游刃有余,如今他们正陷入动摇与恐惧之中。

  至于布琉努军们也没有因此士气高昂。只见他们以不安的表情紧盯著地龙瞧,深怕漏看它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出于信任,而是基于警戒。

  使唤这头地龙的人正是泰纳帝公爵。只有极少数人事前知道龙的存在,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目睹这头龙,许多士兵因此被吓昏。堤格尔虽然没有被吓昏,但也很清楚自己脸色变化得很明显。

  ──接下来,将会如何呢……?

  堤格尔安抚著马儿,看著地龙屏息以待。由于过去曾发生过某件事,因此他知道地龙有多么可怕。至于地龙对上战象,结果将会如何?他完全无法想像。况且战象还有九头之多。

  只见地龙强而有力的脚重重地踩著大地,巨大的身体晃动,口中发出骇人的咆哮声。

  数名驯象师吓得从象背跳起,数头战象更是吓得呆若木鸡。布琉努的士兵哀号著,反射性地蜷缩身子,握紧武器瑟缩在角落。就连远远落在战象后方的墨吉涅步兵团,也发现了地龙的存在,停下脚步不再前进。

  驯象师拚命地对战象们下令。虽然本能告诉他们,转身逃跑才是对的,但是背对地龙时的那种恐惧感又令他们无法忍受。

  战象们咆哮起来,开始向前冲。

  地龙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一动也不动地等著战象来袭。

  一头战象以全身之力冲撞地龙。

  一道轰然巨响之后,倒下的是被地龙以前脚横捶倒地的战象。被足以贯穿铠甲的象牙攻击,地龙也毫发无伤。

  「居然……」

  拉菲纳克脸色苍白地呻吟道。堤格尔也被震撼得无法言语。刚才如入无人之境般肆虐布琉努军的战象,居然什么成果都没留下,就被一击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地龙跨过满头鲜血、横躺在地上抽搐的战象开始前进。其他八头战象纷纷停下脚步,驯象师们也全都当场吓傻,呆坐在战象背上。

  地龙当然不会错过这一刻。在驯象师们失神时,地龙早已露出尖牙,猛然袭向战象。当驯象师们慌慌张张地对战象下指令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其中一头战象被地龙的头直接撞倒在地,横躺血泊之中。战象的下颚出现两个大窟窿,不停地涌出鲜血。那正是地龙以头上的角留下的伤口。地龙彷佛要置战象于死地似地伸出利爪朝它的头部一剜,血沫四溅。

  其他观战中的战象则陷入恐慌,猛烈甩下驯象师,转身背对地龙溃散奔逃。

  原本跟在战象部队后方的墨吉涅军,见战象忽然朝自己冲来,纷纷发出惨叫,也扔下武器与军旗开始逃命。还有人扔下象徵队长的头盔拚死命逃走。

  但战象的速度比人快,转眼间就追上墨吉涅士兵。战象或踢或踩,或是挥动长鼻将挡路的士兵扫到一旁。现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等战象们纷纷逃离之后,地龙转而袭向墨吉涅军。

  墨吉涅的士兵不是被踩成肉泥,就是被龙爪分尸。连衣服铠甲等,都被地龙无差别地连人吞进肚里。

  现在的场面与先前战象肆虐布琉努军的场景很类似,但以下场凄惨程度来相比,绝对是地龙完胜。墨吉涅军根本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地龙蹂躏。

  「这是什么样的战斗啊……」

  堤格尔忍不住全身发起抖来。

  由于地龙发威,双方的第一战不久后就结束了。

  墨吉涅军的死者将近两千,伤者约为死者的两倍多,十头战象全数阵亡。布琉努军约有三百名死者,伤者不到五百人。

  就这样,布琉努军正式踏入墨吉涅境内。

  †

  布琉努王国向墨吉涅王国开战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为了报复。

  拥有奴隶制度的墨吉涅,会以取得奴隶为藉口攻打邻近诸国。他们的士兵不时超越国界闯入邻国的边境村镇,抢夺钱财与人民。所有与墨吉涅为邻的国家,都曾被他们多次偷袭。

  尽管布琉努国王法隆派遣使者向墨吉涅抗议,但是墨吉涅的回答却是:

  「你们不也会到水源地取水吗?」

  说法虽然挑衅,但是对墨吉涅来说,抓奴隶就和取水一样重要,是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事。

  法隆王因墨吉涅的这番回话而震怒不已,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强化边防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对策。更何况,与布琉努国境相邻的国家不只墨吉涅而已。假如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不适当的对应,说不定会引来吉斯塔特、萨克斯坦、亚斯瓦尔等周围国家的觊觎。

  在这种情况下,建议国王攻打墨吉涅的,就是泰纳帝公爵。

  「只要给他们吃点苦头,东南方边境应该能稳定一阵子。」

  虽然无法让墨吉涅放弃奴隶制度,但是以武力让他们安分一阵子,或是以武力逼他们谈判,要求他们不再来犯,这应该不是不可能的事。

  国王接受了泰纳帝公爵的提议,与吉斯塔特结成同盟,开始发动远征。

  布琉努出动两万三千大军,从西方进攻墨吉涅。总司令是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公爵。

  吉斯塔特则出动了一万的兵力,从北方进攻墨吉涅。司令官是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与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两军陆续攻陷墨吉涅北部的主要市镇与要塞,准备以此作为与墨吉涅王国谈判的筹码。

  吉斯塔特王国内总共有七个公国。每个公国分别由名为战姬的女性治理。战姬的地位崇高,仅次于国王。

  吉斯塔特在这场远征出动了两名战姬。可见吉斯塔特十分重视这一战。

  布琉努则有许多领地在东部或南部的诸侯参战,堤格尔也是其中之一。

  †

  进入墨吉涅境内的布琉努军不断往东前进,来到名为埃莱什基尔特的地点。

  距离在国境与墨吉涅军的那一战,已经过了五天。和预料中的一样,墨吉涅军完全没有前来妨碍,布琉努军的进军非常顺利。

  埃莱什基尔特是起伏平缓的草原,从东方流向此地的河川,在草原中央转了一个大弯,朝北方森林延伸而去。走在布琉努大军边缘的堤格尔和拉菲纳克一见到丰沛的河水,就不由自主地笑开了。

  「要不是正在行军,真想跳进河里好好游个过瘾呢。」

  「进入墨吉涅之后,天气每天都热得要命。要是能在尽兴地游过之后,把清凉的※啤酒一饮而尽,那感觉肯定棒到不行。」(译注:中文的麦酒是不同的酒,为了避免混淆,所以直接译为啤酒。)

  「啤酒吗?真不错呢。但是我──」

  「比较想喝红茶?而且是充分冷却过的,是不是?」

  没想到拉菲纳克会这么说,堤格尔惊讶地看著自己的副官。比堤格尔年长十岁的拉菲纳克以调侃的语气说道:

  「少爷实在太好懂了,你就这么期待和奥尔米兹的公主见面吗?」

  「毕竟已经两年没见了嘛。」

  堤格尔害臊地抓抓脸颊说道。

  三年前,堤格尔曾经以宾客的身分在奥尔米兹公国待过一年。当时以公国统治者身分接待堤格尔的,就是米拉。

  堤格尔与米拉说了很多话,经历了许多事,二人最后情意相通。

  「我倒是希望你多注意一下蒂塔。我们离开亚尔萨斯时,她不是和巴多兰爷爷一直在城门前目送你离开吗?」

  堤格尔的脸皱成一团,像是吞了什么苦药似的。

  蒂塔是在冯伦家工作的侍女,小堤格尔一岁,所有家事做得又快又好。堤格尔一直把蒂塔当成妹妹看待,但是也知道蒂塔对自己有超乎其上的仰慕之情。

  「我很疼蒂塔哦,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如果是巴多兰爷爷,应该不会就这么算了。」

  巴多兰是长年侍奉乌鲁斯的老人,从小就很疼堤格尔,堤格尔也很喜欢他。

  堤格尔搔了搔暗红色的头发,压低声音,笨拙地转移话题:

  「大家都还好吗?有没有因为太热而累坏了?」

  假如堤格尔直接问士兵,应该会有很多人说自己没事,所以他才问拉菲纳克。拉菲纳克也很清楚这点,他点头道:

  「他们都还有余力开玩笑,目前应没什么问题。是说比起炎热……我觉得那个更容易影响士气。」

  拉菲纳克一脸认真地回头看向后方,堤格尔也跟著转头。

  地龙甩动著又长又大的尾巴,温驯、沉默地走在布琉努军的最后方。

  国境一役结束后,许多诸侯涌到泰纳帝公爵身边,追问他究竟是怎么弄到地龙的。

  泰纳帝公爵笑道:

  「我能告诉各位的,只有这头龙对我忠心耿耿,完全服从我的命令而已。假如各位想知道更多,欢迎直接向地龙询问。虽然我不曾见过它说人类语言,但是以诚心与热情沟通的话,说不定它真的会开口说话呢。」

  尽管泰纳帝公爵完美体现了骄矜狂妄这四个字,好奇的诸侯们也不得不退让。

  泰纳帝是自古以来的名门世家,也是布琉努王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权势之大,连国王也必须让他们三分。

  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现任泰纳帝公爵是个非常冷酷无情的人。

  例如对于不听从自己命令的领民,他会逮捕领民的双亲,命令他们拿起武器互相残杀;对于在泰纳帝家工作,起了贪念偷东西的仆人,他会先把仆人鞭打到鲜血淋漓,再命令仆人的家人把他的牙齿与指甲全部拔掉。仆人的弟弟不肯听从命令,于是落到和哥哥一样的下场。

  如果惹泰纳帝公爵不高兴,不知道会怎么被他报复。说不定会像国境之战的墨吉涅士兵那样,被地龙生吞活剥残酷杀害。

  从那天起,布琉努的士兵就一直在对龙,以及对能够使唤龙的泰纳帝公爵的恐惧中行军。

  士兵们尽可能地不接近龙,不正眼看龙。万不得已,非得到军队最后方时,也会远远地绕开龙再过去。即使是在王宫中人称英勇的骑士,或是以身经百战自豪的贵族,也都不例外。

  「所有人都怕那只龙怕得要死,真亏少爷能平静以对呢。」

  拉菲纳克以与其说敬佩,不如说傻眼的表情看著少主。

  不论诸侯或士兵,所有人都对地龙露出惧色时,只有堤格尔依然保持平静。不会特地和龙保持距离,也不会避免视线上的接触。行军到今天为止,地龙只咆哮过一次。那时候,也只有堤格尔完全面不改色。

  「我也不是不怕。只是我也说过,我以前在孚日山脉的深山里遇见过龙。」

  孚日山脉是耸立于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两国边界的险峻山脉。由于亚尔萨斯的领地包含了一部分山脉在内,所以堤格尔经常进入山中打猎。

  「是啊,少爷还以精彩万分的身手打倒了龙呢。」

  拉菲纳克露出门牙笑道,一看这反应就知道他不相信堤格尔的话。堤格尔对此感到不高兴,只见年长的副官苦笑道:

  「我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啦……看少爷这几天的态度,确实应该是曾经看过龙才会有的反应。至于和龙战斗,而且还打倒了龙,又没有证据,这就有点……」

  「你给我禁酒三天。」

  堤格尔冷淡地下令。这下拉菲纳克真的紧张了。

  「别这样啊少爷~~要是没有酒,行军起来可就完全没有乐趣啦~~」

  拉菲纳克苦苦哀求,但堤格尔只是把脸撇向一旁,完全不肯听。其实他不像表面上那么生拉菲纳克的气,也没有真心想禁他酒的意思,只是想稍微整一下拉菲纳克而已。

  完全相信堤格尔所说的话的,只有蒂塔和巴多兰等极少数人而已。就连父亲乌鲁斯,对他也是半信半疑。

  至于拉菲纳克,五天前他才亲眼见识过龙有多可怕,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信堤格尔真的打倒过龙。这种程度的事,堤格尔也很清楚。

  号角声划破空气,从远处传了过来。那是停止行军的信号。

  「今天是在这里扎营吗?时间明明还早耶。」

  拉菲纳克大感不解。虽然太阳虽已偏离头顶,但天色还很明亮,离日落还早得很。

  「因为我们有两万大军。继续前进的话,也许没有更适合扎营的场地。而且我们也该和吉斯塔特军联络了。」

  照预定,布琉努军会在惹拉法恩与吉斯塔特军汇合,应该明后天就会行军到那里了。

  ──和吉斯塔特军汇合的话,就能见到米拉了。

  两人虽然一直维持著鱼雁往返,但是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面了。一想到能再和她见面,堤格尔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私下独处的时间呢?

  堤格尔收敛表情,以免被其他人看穿心事。一旁的拉菲纳克则是笑咪咪地看著他的反应。

  由堤格尔率领的冯伦小队,在整个布琉努营地的边缘扎营。

  正确地说,是被赶到边缘。对堤格尔而言,五十人就已经是大军了,但是对全布琉努军来说,他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部队。

  另一个原因是,总司令泰纳帝公爵故意轻侮堤格尔。

  堤格尔可以想到好几个泰纳帝公爵这么做的理由。不过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弓吧。

  七年前,堤格尔跟著父亲首次造访首都尼斯。由于堤格尔的剑术与枪术都不行,只会使用弓箭,因此成为泰纳帝公爵与其他贵族子弟、名媛千金的嘲笑对象。直到如今,他都因此没有什么贵族友人。

  夕阳西下时,布琉努士兵开始准备晚餐。

  绝大多数部队的伙食都是面包、肉乾与蔬菜汤。少数部队的餐点中还有蛋与水果。那些都是投降的墨吉涅村镇贡献出来的。

  话虽如此,布琉努军一路上却很少打劫。如果是平时的泰纳帝公爵,肯定会积极掠夺敌国财物,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却十分谨慎自律,其他诸侯也都模仿他这么做。

  冯伦小队的晚餐也只有面包、肉乾与蔬菜汤,不过堤格尔在晚餐之前向附近的村庄买了葡萄酒,分给队上的弟兄们畅飮。

  虽然村庄的葡萄酒很酸,每个人也只分到半陶杯的量可以喝,但酒终究是酒,喝起来清凉畅快,因此大伙儿都很满足。

  「原来墨吉涅人也喝葡萄酒啊?不过他们喜欢的风味还真特别。」

  「不只葡萄酒,墨吉涅人也喝啤酒和蜂蜜酒、※伏特加。他们的葡萄酒之所以偏酸,是因为墨吉涅产的葡萄本身酸味就很重。」(译注:中文的火酒是不同的酒,为了避免混淆,所以直接译为伏特加。)

  拉菲纳克开心喝酒之余还不忘挖苦个两句。堤格尔则是一脸认真地说明。这个知识是他旅居奥尔米兹时,在当地认识的墨吉涅人亲口告诉他的。

  其实堤格尔大可直接命令村子献出免费的葡萄酒,况且他的手头也不是那么宽裕。

  但堤格尔还是特地以金钱换取葡萄酒。

  理由之一是个人矜持。既然不是逼不得已的情况,堤格尔不想做出有如匪类般的行为。再者,米拉也说过:

  「以武力逼人献出东西虽然简单,但是对方一定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找机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如果能用金钱消除那种疑虑,其实是很划得来的事。」

  堤格尔也是这么想的。假如他逼村民献出葡萄酒,应该就喝不到这么清凉的酒。正因为是花钱购买,村民才会心甘情愿地把原本就泡在水井里的酒拿出来卖吧。

  堤格尔与大伙儿用过晚餐后,说了声自己要去保养弓之后,便把队员交给拉菲纳克,进入自己的营帐。

  他先点燃从营帐顶部垂挂而下的灯具,接著拿起靠在营帐边缘的家传宝弓。

  那是一把造型锐利的弓。弓身是黑色的,中间有红色的装饰。堤格尔称它为黑弓。

  堤格尔卸下弓弦,以鞣制过的鹿皮小心地擦拭朝反方向弯曲的弓身。

  ─一旦开始保养弓,就会想打猎呢。

  对堤格尔来说,狩猎可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亚尔萨斯有许多山地与森林,为了狩猎可能下山作乱的害兽,弓与箭是不可或缺的武器。堤格尔的箭术就是以野兽,偶尔以盗匪为对手所锻炼出来的。

  保养工作进行到一半,堤格尔忽然停手,自言自语了起来。

  「辉星章啊……」

  营地搭建完毕后,泰纳帝公爵召集了所有贵族。

  「与吉斯塔特军汇合之后,多半就是和与墨吉涅军的决战了。我在此宣布,战斗结束后,我将会挑选出三名在这场远征中立下特别辉煌战功的人,授与他们辉星章。当然,这件事我已经事先徵得陛下的同意了。」

  辉星章是只有特别杰出的骑士或战士才能得到的勋章。得到这枚勋章,就能使王侯贵族另眼相看。对下级贵族与骑士可说是最高等级的勋章。

  几名诸侯眼神因此认真了起来,有几名则用力握紧拳头。泰纳帝公爵很懂得如何诱之以利嘛,堤格尔在心里挖苦著。不过,堤格尔的斗志确实随之高昂了起来,他也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泰纳帝公爵发动这场远征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

  ──让布琉努人、吉斯塔特人、墨吉涅人见识龙的威力,让所有人对他感到恐惧。

  只要有龙,周围国家就不能轻易冒犯布琉努。布琉努的诸侯也会因此畏惧、服从泰纳帝家族。

  布琉努国内有其他强盛到足以与泰纳帝家相提并论的大贵族,就是拥有布琉努北方广大领土的嘉奴隆公爵,那是从开国时代就辅佐王家至今的名门世家。

  对墨吉涅发动战争,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泰纳帝公爵应该是打算藉著战功拉开自己与嘉奴隆家之间的实力差距吧。今后的战术,肯定会转变成以龙为主的战斗方式。

  因此所有诸侯都认为泰纳帝公爵将会独占这次远征的所有功勋。诸侯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讨好泰纳帝公爵,对他献媚以求分得一杯羹。

  可是堤格尔做不出那种事。一来不符合他的个性,二来他非常看不惯泰纳帝公爵那些残忍无情的行径。所以他算是半放弃取得功勋一事了。

  但没想到,泰纳帝公爵居然祭出辉星章作为诱因。如果是拉菲纳克,应该会说这是「在马面前吊根胡萝卜」吧。但是诸侯们的士气确实因此猛然提升许多。

  至少他准备了一次这种机会。

  ──建立功勋的机会。

  就算得到辉星章,也不足以和米拉结为连理吧。原本那就不是建立功勋就能达成的事,但应该能因此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

  另外,堤格尔的起跑点比其他人更为不利。

  根据拉菲纳克打探的结果,在国境之战中被指派到前卫部队的,几乎都是曾经得罪过泰纳帝公爵,惹他不高兴的人。对泰纳帝公爵来说,堤格尔应该是有害或是碍眼的存在吧。

  因此就算堤格尔在国境之战中射瞎战象的双眼有功,也得不到赞赏与认同。

  不过,在那一役中成功伤害战象的「人类」,确实只有堤格尔一人。

  至于龙,虽然可怕,但龙既不是不死之身也不万能,堤格尔很清楚这件事。所以,自己说不定能在泰纳帝公爵料想不到的地方,找到立功的机会。

  此时堤格尔低头看著家传宝弓,开玩笑地道:

  「如果能引出你的真正力量,说不定能立下让泰纳帝跌破眼镜的功勋呢。」

  米拉的母亲史薇特菈娜曾经对堤格尔说过:

  「这不是普通的弓,它隐藏有某种特殊的力量。」

  堤格尔也隐约有点感觉。

  堤格尔从小就觉得这把弓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假如一直盯著它看,就会开始觉得喘不过气,好像要被它带走似的。

  除此之外,这把弓还有相当不可思议的部分。

  比如材质不明。摸起来的触感,比起木材,更像石制品。但是拉动弓弦时,弓身又能做出大幅度的弯曲。虽然弓身漆黒,但不是因为上了涂料,而是材质本身就是那种溶入黑暗般的黑色,弓身从来没有褪色过。

  根据父亲的说法,这把弓是以打猎维生的祖先使用的道具。以年代来讲算是相当古老的物品了,但是使用起来时,完全没有岁月消磨过的感觉。

  从小到大,堤格尔摸过各式各样的弓,所以听史薇特菈娜说这把黑弓蕴藏著不可思议的力量时,他才会立刻就相信。

  不过,史薇特菈娜也不知道黑弓究竟蕴藏著什么样的力量,或者该怎么做才能引出那股力量。

  目前的黒弓,只是一把单纯的黑色弓而已。

  但堤格尔并不在意。这把弓是传家宝,而且非常坚固耐用。光是这样就够了,他并不奢望一定要得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该等待时,就要耐心等待。」

  堤格尔彷佛说给黑弓听似的,他如此告诉自己。这是打猎的要诀之一。

  他转换心情,再次保养起黑弓。擦拭完弓身之后,重新换上弓弦。

  虽然这把弓不需要经常保养,但是基于对祖先的敬意,以及预防万一的想法,堤格尔从来不曾懈怠过保养工作。

  将家传宝弓擦拭得一尘不染后,堤格尔把弓放回营帐边。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堤格尔不认识那声音。他疑惑地应了声,对方也报上名号,是泰纳帝公爵的部下。

  夜已深,大多数布琉努士兵都入睡了。堤格尔安静地走出营帐,外头是整片的黑暗。虽说月亮应该已经高挂天上了,可是云层太厚,光线完全透不出来。这个时期的墨吉涅夜晚十分凉爽,完全无法与白天的酷热联想在一起。

  堤格尔向守夜的士兵挥了挥手,离开小队的营区。找他的人是泰纳帝公爵的长子萨安。

  ──一个人过来,是吗?肯定没啥好事。

  就算猜得到萨安是来找碴的,但还是不能无视他的召唤。萨安是泰纳帝家的下任当家,假如他向泰纳帝公爵说自己的坏话,泰纳帝公爵说不定又会把什么危险的任务安排到自己身上。

  深夜的营地黑暗,多亏有零零落落的营火照亮,行走起来不是难事。还有不少贵族或士兵在火堆前谈天说地。

  正当堤格尔经过聚集了数名贵族的火堆时,那些人的对话传入堤格尔耳里。

  「我本来觉得这场远征很无聊,不过现在突然有干劲了。」

  「不管怎么说,辉星章还是辉星章嘛。因为有龙,这一战肯定能大获全胜。乾脆大胆一点,深入敌阵抢功算了。」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这次,泰纳帝公爵不让部下打劫呢?若是以前的他,应该已经为了寻开心,烧掉一两个村子了呢。」

  「好像是顾虑到吉斯塔特军的观感吧。听说这次领军的两名战姬非常讨厌奸淫掳掠的事。所以这次应该不能以抢劫财物来立功了。」

  「战姬啊?听说她们都是年轻的绝世美女呢。听说就算把宝石放在战姬旁边,宝石也会相形失色。真想亲眼目睹她们的风采呀。」

  「不过听说战姬都是以一当百的强者哦。像你长得这么粗俗,小心被对方当成强盗宰掉了。至少要整理过仪容再说。」

  从营火升起的黑烟,随著笑声袅袅飘荡著,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之中。

  堤格尔加快脚步离去。要是继续听下去,他很有可能忍不住插嘴。

  来到营地后方,对方指定的场所时,已经有一名年轻人等著堤格尔了。是萨安。他穿著绣了金线的绢制服装,腰间佩著剑,手上拿著油灯。

  「你总算来啦?冯伦家的米虫。」

  萨安的眼神中带著明显的轻蔑之色,声音中也充满**裸的恶意。

  他比堤格尔大一岁,今年十八。也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吧,他很喜欢找机会嘲笑堤格尔。堤格尔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但是又立刻冷静下来。一一为他的挑衅生气根本没完没了。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呢?萨安阁下。」

  「我想给你看个好东西。跟我来。」

  萨安转身走了起来。堤格尔也跟著走了二、三十步,和萨安一起停下。

  见到眼前的场景,堤格尔不由得瞪大眼睛。

  眼前是由栅栏围绕而成的巨型营帐,比营地中的任何营帐都更巨大。黑色的身影耸立在黑夜中的模样,甚至会让人联想到碉堡。

  里面究竟住了多少士兵啊?堤格尔心想,但是又随即否定了这种想法。既然营帐外有栅栏,表示住在里面的八成不是人类。

  「进去吧。」

  萨安指著入口说道。堤格尔忍不住问了出口:

  「在这里面的,该不会是地龙吧?」

  「没错。」萨安扬起坏心眼的笑容。

  「为了让一穷二白的乡下贵族回故乡时有事可以吹嘘,所以我才特地带你来近距离看这些龙哦。这对住在亚尔萨斯那种穷乡僻壤的你,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哦。」

  「感谢您的关照……」

  堤格尔低头道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萨安似乎是想吓唬自己。说白了,就是和平常一样找堤格尔麻烦罢了。只要默默装死,应该就不会起什么风波吧。

  两人在守卫讶异的目光之下,走入营帐。

  堤格尔环视营帐内部,营帐里有好几根如成年人身体般粗的柱子作为支撑,营帐本身则是以数十块布幕铺设而成。

  萨安手中的油灯赶走了一部分的黑暗,映照出趴在地上的地龙头部。

  只要堤格尔伸手,就能摸到地龙的鼻头。微张的口中,隐约可以看见白森森的尖牙。回想起墨吉涅士兵们被尖牙咬烂、吞噬的模样,堤格尔身体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这时,眼角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堤格尔转头又是一惊。

  营帐之中,还有另一头地龙趴在地上。

  除了地龙之外,还有两头身体比地龙小了一圈,折起了巨大翅膀的龙在地上休息。

  堤格尔这时才明白萨安所说的「这些龙」是什么意思。

  「那是飞龙,它们用那巨大的翅膀在空中飞行,甚至可以载人。」

  堤格尔盯著那些龙,无暇回应萨安的话。

  光是一头地龙,就能轻易击溃十头战象与数千墨吉涅士兵。这里总共有四头龙,不论墨吉涅军有多少战力,也绝对无法获胜。龙经之地,必定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吧。

  「吓到出不了声了吗?」

  萨安满意地笑道。堤格尔并不知道,这几天来,萨安一直以欣赏布琉努的士兵与贵族们,被龙吓到的表情为乐。对他来说,畏惧龙就等于畏惧泰纳帝家。

  平常在同伴面前吹嘘自己有多勇猛的人,不要说接近龙了,根本连看都不敢看龙一眼的模样实在非常滑稽。光是在心里嘲笑那些人是只有嘴上厉害的孬种,就能满足萨安的优越感和虐待狂心理。

  但是,堤格尔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真的不怕龙。

  堤格尔神色自若的模样,就够让萨安感到不痛快了。

  只要把堤格尔拉到龙的面前,他肯定会吓到屁滚尿流,跪地求饶吧。

  基于这样的想法,萨安才会把堤格尔带来这里。

  「这么多龙,到底是,怎么弄到的……?」

  堤格尔总算回过神,哑著嗓子问道。应该还有其他可以问的事才对。可是堤格尔现在脑子一片混乱,想不到该问什么。

  「它们是从涅梅塔库──我们泰纳帝的领地带来的。为了不被墨吉涅军发现,可是费了许多苦心……直到今天太阳西沉时,它们才总算抵达这里。」

  萨安提高声调说道,脸上透出恐惧的神色。光是在昏暗中仰望那些龙,就足以使他心生不安了。

  「就连那个『黒骑士』罗兰,在这些龙面前肯定也无用武之地。即使号称我国最强的骑士,毕竟还是人类──」

  萨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也许是被灯光与说话声吵醒吧,地龙微微张开眼睛,笨重地晃动了一下巨大的身体,发出呻吟。

  堤格尔不由自主地后退,萨安则是双腿发软,差点跪了下来。堤格尔反射性地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防止他摔倒在地。

  「别、别碰我!」

  萨安急忙挥开堤格尔的手,堤格尔也没有抱怨他的反应。因为就连堤格尔自己也对下意识的举动感到惊讶,「我为什么要伸手帮萨安那种家伙啊?」。也许是被龙吓得太紧张了,才会做出这种不像平常的自己会做的事。

  彷佛想驱散尴尬的气氛似的,萨安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我一直很在意。你们家为什么和吉斯塔特的奥尔米兹公国那么熟?你们这种穷酸小贵族想高攀人家,肯定没什么好下场呢。」

  萨安似乎只是单纯好奇。堤格尔也调整心情,四平八稳地回答道:

  「不是冯伦家主动攀关系,是奥尔米兹那边先和我们打招呼的。因为亚尔萨斯和奥尔米兹之间有孚日山脉,应该是不想为了山脉的事和我们起争执,所以才和冯伦家建交的吧。」

  萨安觉得无趣似地哼了一声。

  「你们该不会被奥尔米兹利用了吧?你们这种穷酸小贵族没什么力量,要是敢对布琉努不利,我就立刻杀了你。」

  「我和冯伦家的忠诚心,一直是为了陛下而存在的。」

  堤格尔在心中把所有想得到的脏话全骂完了,但表面上还是恭敬地如此说道。在那之后,堤格尔又被迫听了不少萨安的奚落,最后总算获得解放。

  堤格尔走出营帐,边感受著解脱感,大大吁了一口气。

  ──看到了非常惊人的东西呢。

  脑袋还有点发热,像是喝醉了似的。

  虽然想和其他人说起这件事,但是不行。回想萨安刚才的话,另外三头龙的存在肯定是最高机密。

  ──去河边走走吧。

  绕到河边再回来,应该就能冷静一点了。月儿仍然躲在云层之后,不过堤格尔原本就很习惯在夜晚狩猎,而且还有一点星光,所以这点程度的黑暗不成问题。

  堤格尔离开营地,迈开步伐走了一阵子。他就看到了前方的河川。

  但在离河川还有十几步远时,他停下脚步。

  ──有人?

  只见河面上浮著什么东西,有点像是人的身影。是士兵在游泳吗?

  堤格尔慎重地走近,想确认河中的人是谁。在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后,他惊讶地瞪大眼睛。

  漂浮在河中的是一名女性。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五官极美,长长的金发与雪白的肌肤反映著星光,在黑暗中显得耀眼夺目。

  堤格尔看著那名女子,身体无法动弹,甚至忘了呼吸。

  不是对美女看到著迷。

  是因为堤格尔从她身上感受到恐惧,一种面对未知,极为可怕的东西的感觉支配他的全身。

  ──那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像人类。但是,直觉告诉堤格尔,那不是人。

  应该出声,但是出不了声。想要逃跑,但是脚不听使唤。要是手上有武器就好了,堤格尔万分懊悔,不该将黑弓留在营帐里。

  金发女子朝这边看了过来,对上堤格尔的眼睛。

  对方一对自己扬起微笑,堤格尔的腿就自动跑了起来。堤格尔转身就跑,没命似地狂奔。彷佛只要稍微放慢脚步,就会被那名女子抓住。

  堤格尔一路冲回营地,终于停下脚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满身大汗。

  ──那到底是什么啊……?

  堤格尔调整呼吸,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考。住在附近的居民,全是墨吉涅人。所以说,那是逃走的奴隶吗?还是以军队为恩客的娼妓呢?或者是……

  堤格尔怎么都想不出答案,乾脆不想了。

  他走回冯伦小队的营区,拉菲纳克正在等他。

  「少爷,你没事吧?那个烦人的公子哥儿这次又想找你什么麻烦?」

  「没什么。他只是怀疑我们和奥尔米兹的关系而已。顺便说了很多酸言酸语。」

  堤格尔在心中对拉菲纳克道歉。他是值得信任的副官,但是不能把龙的事告诉他。

  「我不在时,营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今晚也一样风平浪静。」

  「那就好,我要睡了。保险起见,今晚多派几个人守夜。和友军汇合前是最容易放松也最危险的时候。」

  堤格尔想起米拉说过的事,向拉菲纳克叮嘱道。而且堤格尔心中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拉菲纳克说著「我知道了。」答应道。

  走进营帐的堤格尔消掉提灯,摸黑抓起毯子盖在身上,倒头就睡。他今晚累坏了,特别是精神方面。

  身体虽然躺平了,但是脑中闪过从小到大听说的各种乡野怪谈。堤格尔伸手把立在营帐边的黑弓拉到身边。有弓在手上,他总算安心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睡魔总算来了。

  不消多久堤格尔便沉沉入睡。

  †

  堤格尔从床上跳起,他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气息。

  营帐里相当昏暗。左手传来握著弓的感觉。堤格尔掀起毯子,伸出右手抓起箭袋。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暴风雨般的咆哮。怒吼、哀号、刀剑交错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

  堤格尔冲出营帐,拉菲纳克已经在外头了。

  「有敌袭!」

  拉菲纳克手上拿著长枪,急忙地叫道。一名墨吉涅士兵从拉菲纳克后方的黑暗中现身,举剑朝他劈砍而下。

  堤格尔迅速地从箭袋抽箭疾射。只见那墨吉涅士兵额头中箭,一声不吭地倒下。手法又快又精准,如果是一般的弓箭手,肯定来不及救援。

  「拉菲纳克,把大家集合过来这里。」

  堤格尔吩咐完环视周围,倒抽了一口气。

  周围开始飘起大雾。可想而知,场面一定会变得更加混乱。

  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黎明将至。

  布琉努语与墨吉涅语在浓雾与黑暗之中此起彼落。

  盲目窜逃的布琉努士兵撞在一起,双双摔倒在地。墨吉涅士兵趁机刺出剑,挥动斧头劈砍敌军。

  营火翻倒,火焰转移到旁边的营帐。咒骂声与惨叫声愈发凄厉了起来。死者堆积在地面,流出的液体染红了地上的花草。

  墨吉涅军的夜袭可说相当成功。

  布琉努军无法有组织地反击,一触即溃。

  尽管也有奋勇抵抗的布琉努士兵,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根本没办法好好战斗。只见他们转眼间便被敌军包围,被敌人无情地斩杀。

  堤格尔指挥著冯伦小队,努力击退不断涌上的墨吉涅士兵。幸好冯伦小队只有五十人,很快就能集合完毕。

  可是开战才没过多久,堤格尔马上就看出局势对我方极为不利。

  「这样是撑不下去的。」

  场面愈来愈失控,敌我双方乱战在一起。假如出动那四头龙,肯定能击退墨吉涅军,但是同时肯定会有许多布琉努士兵因此伤亡。必须趁现在决定下一步才行。

  堤格尔把拉菲纳克叫过来说道:

  「准备要逃命了。幸好天色昏暗又有大雾,正好可以趁机逃走。」

  「少爷你有时候太诚实了。在这种时候,要说我们是转移到其他战场作战才对。」

  「反正有你在,就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啦。」

  堤格尔想把马匹留下,但拉菲纳克他们强烈反对。

  「要是有什么万一,我们会设法让少爷单独逃走的。你还是骑著它吧!」

  冯伦小队在拉菲纳克的带领之下朝营地外前进。堤格尔负责殿后,每当他射出一箭,就会有一名墨吉涅士兵倒下。

  营地外同样充满雾气,但还没有浓到看不见地面的程度。拉菲纳克与堤格尔前后呼应著,带领冯伦小队拚命奔跑。

  幸运的是冯伦小队的装备简陋,比起追拿堤格尔等人,绝大多数的墨吉涅士兵宁可把重点放在营地中装备精良,看起来可以换钱的布琉努士兵上。

  冯伦小队顺利甩开了少数追来的墨吉涅士兵,脱离战场。

  †

  冯伦小队离开后,布琉努军的营地还是乱成一团。

  萨安•泰纳帝在浓雾、火光与黑烟中快步走著。昨晚他向堤格尔炫耀完龙之后,在年轻贵族的簇拥之下喝酒狂欢,最后直接睡著了。

  「为了不被父亲大人发现,特地挑在远离部队的地方喝酒,真是错了……」

  距离来说虽然不是真的那么远,但是雾气与黑烟妨碍视线,火焰挡住去路,又有墨吉涅士兵从旁突袭。现在萨安赶不回父亲那里。

  萨安拚命挥剑打退敌兵,专心一志地朝父亲所在的泰纳帝部队营地前进。原本和他一起的跟班,不知何时全走散了。

  「士兵们到底在干嘛啊……!」

  萨安咬牙切齿,把怒气全发泄在士兵身上。为什么士兵们没发现敌人接近?为什么不在起雾时立刻报告?等事情告一个段落,一定要好好惩处他们。

  对萨安来说,士兵是用过即丢,随时都能补充的消耗品。就算任意对他们发泄怒气,也完全无所谓。

  三名墨吉涅士兵忽地从雾中出现。萨安紧张地僵在原地,握著剑的手不停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包覆著黄铜色鳞片的粗大前脚在雾气的缠绕下出现。彷佛由巨大岩石削成的凶恶脸孔──地龙来了。

  「哦哦……!」

  萨安仰头看著地龙,欣喜地叫道。一秒前的恐惧与绝望消失无踪。地龙应该是收到父亲的命令而来的吧,要它赶走这些墨吉涅士兵。

  因地龙突然出现而呆住的墨吉涅士兵们,被地龙随意挥动的前脚打中,喷出鲜血与内脏,血肉模糊地飞到一旁。

  随著震动与巨响,地龙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众人面前。到处都是惊骇的叫声。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我得快点到父亲大人那儿才行。」

  萨安也回过神,迈开脚步走了起来。天色虽然渐亮,但是雾气变得更浓了,完全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

  ──但只要朝著地龙出现的方向前进,应该很快就能到达父亲大人那里了。

  正当萨安如此盘算时,有液体喷溅到脸上。他伸手一擦,似乎是水滴。

  下雨了吗?萨安抬头看向天空,虽然乌云密布,却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突然间,地面摇晃起来,近处传来听似大树倒下的声音。

  「怎、怎么了……?」

  萨安紧张地左右张望,只见到腾腾涌起的烟尘。烟尘的另一头传来激烈的水声,同时一股异臭袭来,使萨安不由得皱起眉头。

  地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烟尘里。

  萨安心中涌现不祥的预感,朝地龙走近二、三步。接著「噫!」的一声发出惨叫。

  地龙颈部以上的部分消失了。

  颈部的断面平整,红黑色的血如瀑布般哗啦流下。

  不一会儿,地龙的身体开始晃动,发出比刚才更巨大的声音,扬起足以吹散雾气的烟尘,重重倒了下来。

  萨安扔下手中的剑,没命似地狂奔。

  恐惧吞没了理智,萨安脑中只想著要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营地、营帐、士兵,全都不重要了。

  当他回过神时,它正站在一头飞龙面前。

  萨安气喘吁吁地爬到飞龙背上,紧抓著缰绳,拍了拍龙背。

  飞龙抬起头,吸气,吐气,开始拍动巨大的翅膀。萨安死命地趴在飞龙背上,不断喃喃自语著:「快点、快点!」

  飞龙一踢地面,吹散雾气与烟尘,制造出风声,飞升到高空。

  萨安从空中俯瞰著地表,总算松了一口气。接著他发现自己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粗鲁地以袖子擦脸。

  萨安采取的行动,非常正确。

  因为留在地面的两头龙,也被不知名的东西杀死了。和刚才那头地龙一样都被断了头。

  萨安的行为,也救了许多布琉努士兵。萨安从空中发现父亲与父亲部队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朝那里飞去。地面上的布琉努士兵也因此知道该往哪边逃走。

  墨吉涅军死缠不放地追击不知该往哪里逃的布琉努士兵。

  战斗结束时,布琉努军折损了近四千名士兵与三头龙。不只如此,还有许多士兵在雾中与部队走散,下落不明。

  被拋下的军旗,在充满血腥味的浓雾中,寂寥地随风飘荡。

  †

  雾变得更浓了。

  堤格尔焦躁地吐了口气,停下脚步。

  直到刚才为止,还隐约看得见周围树木的轮廓。但是现在连十几步外的风景都是一片白茫茫。堤格尔回头,发现就连跟在自己身后的士兵,也只看得见四、五人而已。

  「拉菲纳克,快点用绳子把大家的脚绑在一起。」

  堤格尔厉声说道。假如雾气继续变浓,应该会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吧。在这种情况下和同伴走散,等于死路一条。假如被敌兵发现走散的人,整个小队可能会因此被一网打尽。

  堤格尔紧急地用布包住马蹄,让马咬著木板。虽说仍然有可能被敌人听见马的呼吸声,但是总比什么都没做来得好。

  「拜托你,要安静一点哦。」

  堤格尔轻拍马颈,试图安抚紧张的马儿。就在这时,拉菲纳克回来了。

  「少爷,已经全部绑好了。」

  虽然还看得清楚拉菲纳克的身姿,但是看不清楚更后面的士兵。这表示雾气变得更浓了。

  「好。所有人原地趴下。闭上眼睛,不要说话,在心中祈祷神明保佑。或在心中呼喊太太或儿女的名字也可以。」

  只是不要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这种要求太困难了,所以堤格尔才会如此下令。

  ──接著,只能希望敌人之中没有特别爱抢功的人了。

  假如有敌人不顾大雾也要出来搜索,堤格尔等人一定会被发现。

  此时,脚步声与不熟悉的语言忽然钻入耳中。是墨吉涅语。

  堤格尔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人数不多……大约十个人左右。

  堤格尔改变想法。决定在被敌人发现前制敌机先。

  他调整呼吸,原地站起,闭著眼睛弯弓搭箭。反正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闭著眼睛,更能集中注意力。

  ──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啊,请保佑我吧。

  堤格尔打算做的事已经不只是有勇无谋,可以说是愚蠢了。他打算以弓箭制服雾中的敌人。

  一流的猎人,确实能听风辨位。

  但是,想在雾中打倒敌人,就必须藉著声音,瞬间掌握对方的体型与现在的动作才行。否则不但无法一箭射杀敌人,还会反过来曝露自己踪迹。

  堤格尔想做的,就是如此困难的事。

  他聚精会神地追踪著声音,扭转身体,拉紧弓弦,放箭。

  箭划破空气,消失在雾里。

  箭飞去的方向传来短促的叫声,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堤格尔轻呼一口气,抽出新的箭,再射出。

  不到一瞬间,又听到了一声惨叫。

  ──对方最好误会是同伴在雾中误伤友军。

  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是布琉努人在浓雾中以弓箭杀人。营地被偷袭时,堤格尔曾一箭射死墨吉涅士兵,但当时是混战状态,没人注意到他的身手。

  再说,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以声音捕捉敌人的位置,一箭射死敌人,这种事太超乎常理了,一般人根本不会做这种猜想。

  堤格尔又射出一箭,解决了第三名墨吉涅士兵,接著收手。光是这几箭,就足以动摇敌人了。而且他的箭也有限。

  从雾中传来的墨吉涅语激动了起来,变得又快变急。

  脚步声逐渐远去,但是堤格尔等人仍然趴著,没有马上起来活动。要是在这种时候被发现,就功亏一篑了。堤格尔小声地呼吸,数到三十。

  确定敌兵全数消失后,堤格尔松了一口气。拉菲纳克也放松了下来,其他士兵虽然没有出声,不过也纷纷擦起脸或改变姿势。

  「拉菲纳克,等雾变淡一点,就要立刻离开这里。」

  「等雾完全消散再逃走,反而有可能被敌人发现呢。」

  就算离开起雾的范围,也不保证一定安全,但是继续窝在这里,很有可能被敌兵包围。因此堤格尔选择离开。

  等雾气稍散,堤格尔等人立刻拔腿奔跑。

  究竟离营地多远了?一行人不停地跑著,直到来到一座被草原围绕的小山丘,才总算停下脚步。这时天色早已大亮,太阳高挂空中了。

  堤格尔以视线扫过整个小队,发现少了几张面孔。

  他向拉菲纳克询问,年长的副官面无表情地淡然回答道:

  「有三人被敌军杀了。」

  是在离开营地时,被墨吉涅士兵杀死的。

  「……有没有什么,可以当成遗物的东西?」

  堤格尔抱著一线希望问道,但拉菲纳克只是默默摇头。

  ──在我殿后的情况下……

  堤格尔向诸神祷告,祈求死者之魂能安息。接著他再次看向士兵,没有人身上不带伤,每个人都不安地低著头,小声地嘟哝著什么。

  「──各位!」

  堤格尔看著部下们,扬声说道:

  「难道你们忘了我方部队中,还有那令人不愉快的龙吗?昨晚我们确实被出其不意地偷袭了,但劣势只是暂时的,我军现在应该已经击退墨吉涅军了。」

  用力大声说话,使身体各处发出哀号,诉说身上伤口有多疼痛。虽然如此,堤格尔还是抬头挺胸地笑著。现在他该做的,是让士兵们怀抱希望。

  见到数名士兵因自己的话而露出笑容后,堤格尔命令士兵们原地休息。现有的绷带和药草不够多,因此无法帮所有人包扎伤口。

  ──如果主力部队真的击退敌兵就好了。

  堤格尔无法乐观地期待昨晚的战斗结果。因为他已经猜到墨吉涅军之所以发动偷袭的理由了。

  ──他们的目标是布琉努军的总司令,也就是泰纳帝公爵。

  既然打不赢龙,就杀死大将吧。

  这种想法虽然直接了当,但是一个指挥失当,就会如字面意义般地「被龙歼灭」。如果是自己,做得出这种决定吗?堤格尔自己也没有答案。敌方的司令肯定是个狠角色。

  拉菲纳克朝堤格尔走近,小声问道:

  「少爷,你打算怎么办?看情况回去和主力部队汇合吗?」

  「老实说,我还在犹豫。」

  堤格尔也小声回答道。假如布琉努军被打败,回主力部队那儿,就等于自杀。

  「所以我想先去侦察一下。幸好这小子没有受伤。」

  堤格尔摸著身旁坐骑的鬃毛,若无其事地说道。拉菲纳克瞪大眼睛,高声道:

  「少爷!你是我们的司令,不能做这么危险的──」

  「但是所有人里,只有我会骑马不是吗?而且我的视力最好。」

  堤格尔没有退让的意思。而拉菲纳克也被他反驳到语塞。

  两人互瞪了大约十秒,最后,是年长的一方让步。

  「……好吧。反正没立下任何功劳的话,也没脸见奥尔米兹的公主嘛,所以少爷硬是要去侦察。我会这么对士兵说明的。」

  「嗯,麻烦你了。」

  两人看著对方,脸上浮起讨人厌的笑容。是两人平时的互动方式。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惊叫起来。

  堤格尔和拉菲纳克循著声音转头,表情随之冻结。

  只见草原的另一头出现一小团黒影。而且在转眼之间,变成一大片黑影。

  「墨吉涅军……」

  堤格尔背脊发凉。

  带头的骑兵们高举画有黄金之剑与头盔的军旗。虽然距离太远,算不出正确数量,但是对方人数肯定比这边人多。

  步兵的速度比不上骑兵。就算现在转身奔逃,也会立刻被追上。

  ──为什么墨吉涅军会出现在这里?

  不祥的预感使堤格尔的胃难过了起来。难道说,布琉努军真的被打败了?

  那并非不可能的事。他在不久之前,也思考过那种可能性。

  「该怎么办呢?」

  除了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呢?拉菲纳克以这样的表情看向堤格尔。

  堤格尔环视四周,抬头仰望身旁的小山丘。

  †

  拉菲纳克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被墨吉涅军追得走投无路,逃到小山丘的山腰,才刚做好非战斗不可的觉悟,一名美丽的蓝发姑娘就潇洒地现身。那女孩手中拿著即使远观也看得出其装饰之华美的长枪,使拉菲纳克有种女神降临的感觉。

  「那位就是少爷心心念念的,奥尔米兹的公主吗……」

  既然堤格尔一面叫著「米拉!」,一面冲下山坡,就应该没错吧。

  而且她身后还跟著约五十名高举吉斯塔特军黑龙旗的骑兵。

  「希望这不是死前的幻影。」

  拉菲纳克认真地说著,轻轻拍了一下堤格尔的马儿的马腹。

  马儿冲下山坡,追上正在奔跑的堤格尔。

  堤格尔在马儿身边跑了五、六步翻身上马,挥了挥黒弓向拉菲纳克道谢。

  山下已经开始战斗了。

  墨吉涅军因吉斯塔特军的出现而感到惊讶,但他们并不慌乱,很快就转变成攻击态势。对墨吉涅军来说,吉斯塔特军原本就是敌人,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况且墨吉涅军的人数远多于米拉一行人,没有理由不战而退。

  米拉瞥了墨吉涅的士兵们一眼,轻巧地从马背上跃下。

  「──上啊。今天就由我这吉斯塔特的『冻涟的雪姬』特别给你们一点锻炼吧。」

  三名墨吉涅骑兵受她挑衅,发出怒吼,策马朝她冲了过去。

  只见银光一闪,米拉的枪把两名墨吉涅骑兵从马上扫落。那两人撞上地面的同时,米拉已经反手一枪,把第三名士兵送上黄泉了。

  墨吉涅军起了骚动,应该是无法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吧。三名士兵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毫无招架之力地死去。而且对方还是名柔弱的小姑娘。

  奇妙的是,三名死者的伤口都冻结了。但混乱中,没有任何墨吉涅士兵发现这一点。

  一名墨吉涅骑兵跨越同袍的尸体,朝米拉猛然袭来。那骑兵手上的枪还没挥下,突然便停止动作,抓著马首摔下地面。一支飞箭射进了那骑兵的颈部。

  不用说,那支箭当然是堤格尔射的。

  堤格尔又射倒两名墨吉涅骑兵,来到米拉身旁。

  米拉趁著墨吉涅军的注意力被堤格尔吸引时,俐落地翻身上马。「你打算怎么做?」她以蓝色的眸子如此问道。

  「你能再引开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吗?」

  「没问题。」

  话才说完,米拉便一夹马腹,英勇地冲入墨吉涅军里。她的枪尖发出看不见的寒气,在大地上蔓延。突如其来的寒气,使好几名墨吉涅骑兵停下动作。

  米拉没放过这机会。只见她一枪刺穿离自己最近的敌兵咽喉,接著立刻回枪,在另一名士兵的头上戳出窟窿。她敏捷地闪过敌人随著咒骂声刺出的枪尖,或以手中的枪拨开敌人的攻击,并趁机反击,把另一名骑兵敲落地面。

  压倒性的强大力量。即使在转眼之间打倒了这么多敌人,米拉的呼吸仍然没有丝毫紊乱。而且还以比玄冰更冷的眼神看著墨吉涅军。

  堤格尔策马上前,再次来到米拉身边。拉紧的弓上正搭著新放上的箭。

  放出的箭从墨吉涅军的头上飞过,贯穿了二百五十阿尔昔之外墨吉涅军司令的喉咙。司令头上的头盔滚落地面,本人也以诧异的表情落马。

  司令冷不防地被杀,使墨吉涅军彻底丧失斗志。就在此时,追在米拉身后的吉斯塔特骑兵也赶了上来。

  就人数而言,墨吉涅军占了上风,但是他们对米拉及堤格尔心生怯意,因此只做了微弱的抵抗,便最后鸟兽散去。

  「要追吗?」

  一名初老的吉斯塔特骑士向米拉问道。蓝发战姬摇了摇头。

  堤格尔回头看向在半山腰的拉菲纳克,挥动手中的黑弓,让他知道自己没事后,再次看向米拉。

  两人相对无语。久违两年的重逢,除了欣喜,还充满了新鲜与感动。尽管思念澎湃,有无数的话想说,但他们还是努力地把那些念头压在心底。

  「在下是布琉努王国,治理亚尔萨斯地区冯伦家的长男,堤格尔维尔穆德。感谢你救了我与我的部下。」

  「我是吉斯塔特王国,治理奥尔米兹公国的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很高兴能及时救援友军。」

  即使在说场面话时,偏红的褐色眼瞳与蓝色的眼瞳,也仍然紧紧交缠。

  「──可以射中苍冰星了吗?」

  忽地,米拉以符合年龄的女孩儿语气问道。

  苍冰星。那是暗指两人约定的关键字。

  堤格尔瞪大双眼,立刻笑了起来。

  「不,还不行。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两人无声地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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