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玻璃镜

  接下来的日子,我日夜埋头苦读,倾尽全力准备上级狱卒考试,同时依旧兢兢业业做好狱卒的工作。

  工作能力提升后,偶尔会被派去下面的地狱层级,得以更了解地狱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尽管每一层地狱都别有风貌,每一层层长都性格鲜明,狱卒伙伴都极富特色,罪人们也是千奇百怪,甚至连折磨方式都相当出奇,不过……(以下省略)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第七层大焦热地狱。

  这个地狱里有一座巨大的活火山,遍地都是河流般的岩浆缓缓流动着。

  或许只有这个地狱,才符合现世里大家对于地狱的想像。

  与景色相符,那里超热,硫磺味又很重。整个地狱里吹拂的潮湿暖风及硫磺味,多半就是从这里飘过去的。

  不过也是拜这座火山所赐,狱卒每天都有温泉泡,我个人是十分感激。只不过,这一层却是所有狱卒最讨厌的部门。

  大焦热地狱的罪人在位于火山口的矿山工作,等他们精疲力竭后,再将他们推下火山的熔岩中,就是这一层的酷刑。

  只是,待在这里的罪人全是差一点就得去无间地狱、等级相当高的坏蛋。

  个个都有怪癖,很难应付。

  再加上先前鬼蜘蛛一族逃狱的消息早传得满天飞,他们也开始各怀鬼胎,暗地认为说不定自己也有机会反抗狱卒,成功逃狱。

  总而言之,狱卒们也是赌命在工作。

  要是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遭罪人袭击,被推进岩浆里。

  我也遇过几次,罪人忌妒我长得帅就来找碴,我差点从背后被推进熔岩里。

  我立刻用结界术变出一块平台踏好,或者瞬间移动到其他地点,才避开危险。至今,还没有体会过岩浆的高温。

  透过这些经历,我很顺利地在地狱累积出一些成绩,终于要接受上级狱卒的考试了。

  「外道丸,恭喜你通过上级狱卒的考试。」

  到地狱来,体感上过了大约半年。

  我终于成功通过上级狱卒的考试。

  通过这次考试的狱卒,正被一一叫到阎罗王面前,接受他的褒奖。

  第一次踏进这座阎罗王宫殿,也彷佛许久以前的事了。

  见到阎罗王,真的有一种相隔已久的感觉。

  「外道丸。在地狱的历史上,从不曾有狱卒像你这么快通过超级困难的上级狱卒考试。我听说你上次在众合地狱也漂亮地打倒鬼蜘蛛,在大焦热地狱面对那些极其顽劣的罪人也游刃有余。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的现世鬼。」

  「……哪里,全是穆卡卡大人指导有方。」

  「穆卡卡啊~她的确是所有层长里最会培养新人的。」

  阎罗王显得很高兴。

  虽然说他仍旧被堆积如山的文件环绕,看起来十分忙碌,而一旁身穿黑色束带正装的小野篁(叶),正以阎罗王亲信的身分,泰然自若地工作。

  那个家伙。居然从高处俯视我,有够令人不爽。

  「篁,当初是你从现世找来外道丸的吧,你眼光果然好。最近超忙的,幸好你回到地狱来了。待在现世的派遣特务狱卒也不多,一直联系不上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派遣特务狱卒。我曾听低级狱卒提起,在准备上级狱卒考试的过程中,也有读到更详细的解释。

  「……我听说地狱鬼才不足的问题很严重。只是我倒没料到,他会是这么出色的鬼才。」

  小野篁大人用我也听得见的音量,讲出这种语带讽刺的话。

  我火大到极点。阎罗王也拍了下大腿,大笑出声。

  「咳咳。那个,外道丸。」

  阎罗王清清喉咙,正色向我发话。

  「你应该也晓得,目前,超级棘手的大妖怪大魔缘茨木童子就在最下层的无间地狱。她在无间地狱里四处逃,打倒许多上级狱卒,现在又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在地狱史上,这是前所未闻的情况。」

  「……是,我有听说过。」

  我努力放松绷紧的神情,避免被看出端倪。

  我之所以要成为上级狱卒,之所以想去地狱最下层的无间地狱,一开始就是为了大魔缘茨木童子。

  「大魔缘加剧了地狱鬼才不足的情况,我很伤脑筋。像你这样有才干的狱卒成为上级狱卒,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希望你能立刻去无间地狱,你愿意吗?」

  「是,当然。」

  我小心避免流露太多情绪,刻意用淡然的语气,搭上热血的眼神回答。

  「我一定会解决地狱的难题。」

  万一不能去无间地狱,我的目标就无法达成。

  这大半年的努力也将全部化为泡影。

  「嗯,很好。」

  阎罗王似乎感受到我浑身的干劲,满意点头。接着,从身旁的小野篁手中接过文件,在上面毫不犹豫地盖下大印章。

  「外道丸,前往无间地狱的列车明天早上出发,你应该也累了,今天就好好休息。」

  「是,感谢关心。」

  我朝阎罗王深深低下头,便慢慢退出去。

  这次通过上级狱卒考试的约有十位。

  我一踏出办公室,书记官便唱名下一位通过考试的狱卒,和我一样接受阎罗王的鼓励。

  「外道丸~」

  在阎罗王宫殿走廊叫住我的,是担任实习书记官的小鬼秋雨。娇小又圆滚滚、如吉祥物般可爱的小家伙。

  「外道丸。恭喜你通过上级狱卒考试~我吓一跳耶,你是地狱史上最快通过的喔~」

  「秋雨,谢谢。」

  我鞠躬致意。

  「哎呀~外道丸,你已经是上级狱卒了,不用对我这么恭敬啦~我就是一个万年实习书记官,快起来~」

  「咦?是这样吗?」

  我老觉得自己还是一只菜鸟,没办法完全摆脱这个印象。

  秋雨朝我伸长身子,打算要说什么秘密的样子,我便配合他的高度蹲下。

  「那个呀~我偷偷跟你说,明天到了无间地狱后,应该马上就会派你们去第一线执勤~在无间地狱的敌人,可不是只有大魔缘一个~」

  「敌人?」

  「对。无间地狱开满了含有剧毒的彼岸花~那可是吸饱地狱最下层高浓度邪气的花种~对狱卒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请你务必小心~」

  秋雨说完,忽然想起急事似地「啊」了一声,慌张离开现场。

  「就算你叫我要小心……」

  纵使清楚那里很危险,我也要去无间地狱找真纪。那个目标终于近在眼前了,我不禁坐立难安。

  后来,我踏进中庭。

  这里如同地面上一样,天空是蔚蓝的,甚至有种闲适的氛围。

  微风吹拂过一棵棵葱郁绿树,枝叶摇曳着,甚至还有小鸟。

  虽然风中仍旧带着硫磺味,小鸟的额头上也长着小小的尖角。

  今天不用再工作了,我找了块舒服的草地躺下,思索今后的事。

  朝天空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

  终于,终于可以前往无间地狱了。

  花了好多时间,地面上恐怕已经过一天了吧?

  我和叶待在地狱的这几个小时,不晓得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茜,没事吧……?」

  他为了送我来地狱,被同为阴阳局退魔师的几人包围了。

  我来地狱后,不晓得他有没有被痛骂一顿。情况要是严重,说不定又像京都那次,因为我们被禁足……

  不行,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我只要专心做此刻我该做的,夺回最重要的人就好。

  所有人都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拼命帮助我们。

  「真纪……」

  该怎么把真纪的魂魄带回地面上呢?

  即使成功晋升上级狱卒,我面对最后的这个大问题,依然苦无对策。

  之前为了考上级狱卒而埋头苦读,因此对于地狱的结构,整个世界体系的组成,包含我们生活的现世,都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魂魄全权交由阎罗王管理,要硬抢回去是不可能的。在地狱服满刑期的魂魄,才能获得转世投胎的许可,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我稍微在脑中梳理关于我们所在的「世界系」的知识。

  众神居住的高天原是顶点──按照黄泉、现世、隐世、常世、地狱的顺序,世界纵向相连,而这整个系统就称为「世界系」。

  只要隶属于同一个世界系,异界之间就有方法往来,彼此也会相互影响。(不过这个世界系之外还有其他世界系,也有一些不可能产生关连的其他异界存在。宇宙吗?)

  此外,这个世界系的黄泉之国和地狱是管理魂魄的场所,也就是死者的世界。

  那些魂魄随时间经过,会分发到现世、隐世、常世等生者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的转世投胎。简单来说,魂魄就在同一个世界系里不断轮回。

  因此,如果不从地狱「转世投胎」,我不晓得是否还有其他方式能将真纪的魂魄带回地面上。

  不,肯定有。

  我得找出来,再要求阎罗王重新思考真纪的判决才行……

  「喂,酒吞童子。」

  「哇!」

  有人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我的脸,我吓到弹起来。

  竟然是叶。不对,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小野篁。

  「你、你做什么!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你是滑瓢吗!」

  我以前也说过,事实上这家伙比谁都更像妖怪。

  即使被说是滑瓢,叶依然是那张扑克脸,毫无反应。

  「你可是阎罗王的亲信,在这种地方闲晃没关系吗?上级狱卒的分发工作还没结束吧?」

  叶的目光稍稍飘向远处,从怀中掏出一样物品。

  啊,这家伙,居然偷偷带现世的香菸过来。

  「结束了,而且我想抽菸想到快受不了了。」

  「你连在地狱也有重度菸瘾啊……」

  一身古代公卿装束,手却夹着香菸吞云吐雾,这模样平常可看不到。

  先不管这画面有多突兀,叶在长长呼出一口菸后,开口道:

  「接下来这两个小时,阎罗王会离开宫殿。今天是每周一次巡视街坊的日子。」

  「……说什么巡视街坊,就是去街上找女人玩吧?」

  「那是平日繁忙的阎罗王喘口气的方式。」

  叶不着痕迹地确定四周情况后,悄悄向我递出一样物品。

  「这是……钥匙吗?」

  「是钥匙,你用它进去西栋最高楼层阎罗王的书房。」

  「啊?」

  听见突如其来的任务内容,我满心疑惑,叶则一脸认真告诉我。

  「暗语是『蒟蒻怕怕』。」

  「……什么?」

  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没有任何其他说明,叶就离开了,转眼已走到视觉上只剩豆子大小的远处。他还是那副老样子。

  「就算进了阎罗王的书房,我去那里要做什么啊?」

  他是要我自己想吗?还是无法理解他的用意,是我头脑有问题?

  没有详细的使用说明,我连这把钥匙要怎么用都不晓得啦!

  「那家伙当老师时,明明就会更仔细说明……」

  我叹了口气,悄悄握紧他交给我的钥匙,站起身。

  算了。只能去看看了。

  总之,只要用这把钥匙进了阎罗王的书房,肯定就会明白吧。

  阎罗王此刻不在宫殿。

  八成是在街上和鬼女们打情骂俏。

  话说回来,叶(应该说小野篁)那家伙,实在很受阎罗王信赖。阎罗王把自己书房的钥匙交给他保管,就是证据。结果他却把书房钥匙拿给我,毫不在意地背叛那份信赖……

  我避开那些书记官的耳目,来到了阎罗王书房的门前。

  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我才打开门锁迅速进房。

  阎罗王的书房,四周墙面上都是书柜,连一扇窗都没有,十分昏暗,闻起来积了不少尘埃。

  「这里摆的是书,还是罪人名册……?」

  我从几个书柜抽出卷轴,摊开来阅读里面的内容。上头详细记载了每位罪人的背景资料、生前罪状、在地狱的生活态度等。

  房间正中央的桌面上并排摆着几台电脑。我也稍微检查了一下,似乎正在将纸本内容转换为电子档……

  我在书房中四处查看。

  虽然也想调查真纪的资讯,但看来无间地狱的罪人名册没有收在这里。这代表,特地藏在某个地方了吧……?

  「咦,等一下。我记得叶那家伙拿钥匙给我时,还说了句奇怪的暗语。那要用在哪里?」

  那句,蒟蒻怕怕。

  实在有够奇怪。但仔细想想,阎罗王爱吃蒟蒻在地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搞不好真的没人想得到这句暗语。或许倒真是防护力超高的暗语……

  不过,既然有暗语,就表示有隐藏式金库或暗门之类,需要用到暗语的东西才对。

  要我找这种东西,比一本本翻书或查卷轴来得容易多了。

  因为我擅长驱使狭间结界,这种房间或空间类的机关,立刻就会被我识破。

  或许正因如此,叶把钥匙交给我时,才会什么都不明讲……

  「喔!有了,竟然在那里。」

  没想到机关设在我进入这间房的那扇门上。

  这扇门,从房间内侧看去,会有股奇异的感觉。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恐怕只有精通结界术的人才会察觉。

  我轻轻碰触那扇门,念出那句暗语。

  「蒟蒻怕怕。」

  是这样做吗……?

  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不过门的另一侧响起「喀嗤」一声。我打开门,眼前出现的并非阎罗王宫殿的走廊,而通往一个未曾见过的房间。

  那个房间铺着红色绒毯,布置十分华美,与其说房间,更像是美术馆的展示场。

  叶就是希望我进去这里吗?

  我用力咽下一口口水,拿定主意,踏进里头。

  ──大罪人遗物保管库。

  入口附近立有一个牌子,上头写着这几个字。

  我立刻想起来。大罪人遗物,在准备上级狱卒考试时,我有读过相关资讯。印象中那好像是……

  「坠入无间地狱的大罪人,不光是魂魄,连他最重视的东西也会一起掉进地狱。」

  大罪人遗物由于来自异界,在地狱被看作珍贵的物品。

  原来如此,这里用来展示大罪人带来的异界宝物。

  阎罗王还偷偷当成自己的收藏品吗?

  这是滥用职权吧……?

  「这里会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叶为什么要特地给我钥匙和暗语,叫我进来这房间。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

  「啊……」

  如同宝物般被展示的一把刀──

  一把熟悉的刀,一丝不苟地收藏在刀台上。我一瞧见它,就下意识倒退几步。

  「这是『外道丸』……」

  对。外道丸是我年少时的名字,在我被称为酒吞童子后,那个名字我就献给了自己的爱刀。同时,那也是现在身为狱卒的我使用的名字。

  为什么外道丸会在这里……?

  「难道……是大魔缘茨木童子……以前坠落地狱时带过来的?」

  我脸色发白。

  呼吸紊乱起来。我试图平顺呼吸,双眼紧紧盯着那把刀,伸出手。

  看来触碰也不会有问题,我便把外道丸从刀台上拿起来,拔出刀鞘。

  ……啊啊,就是这个感觉。

  明明是千年前的刀,年代已非常悠久了,但保养得宜,刀身丝毫没有生锈,仍旧如当时一般美。熟悉的银灰色也与当时完全一致。

  我沉浸在与爱刀重逢的喜悦中。

  「!」

  一旁似乎有东西在动,我慌忙举起手中的外道丸,转过身去。

  旁边的墙壁前面,用薄布覆盖住一个巨大的物品。

  薄布有一部分滑落了,因此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

  「……镜子?」

  没错。我以为在动的,就是布滑落后露出的镜面所反射出的,我自己。

  老实说,我刚才真的很害怕。不要吓我啦……

  「啊!我知道了。这就是『净玻璃镜』吧?我记得,这是阎罗王用来确定罪人犯下哪些罪孽的镜子……」

  这个知识,我也是在准备上级狱卒考试时读到的。

  净玻璃镜指的是,阎罗王在裁量地狱罪人的罪刑,使用的一种特殊道具。

  我将盖在那个镜子上的布全部掀开来。

  下一刻,椭圆形大镜面中完完整整地倒映出,我手握外道丸的身影。

  「……哇~很华丽耶。」

  宛如熊熊烈焰的红色波浪状镜框相当气派。

  表面上有裂痕,看来是已经没在使用的老物件,但那面镜子有种奇特的存在感。我忍不住一直盯着瞧,移不开目光。

  「咦……?」

  就在那时──

  好像传来一道声音,我慌忙环顾四周。

  我擅闯此地的事,要是被阎罗王或书记官逮到,毫无疑问会丢了狱卒的工作。如果这样,就没办法去无间地狱救真纪了。

  可是,周围没有人。

  四下安静无声,就只有我一人。

  但那道声音又再度响起。

  『我好想你……』

  那道声音,是我极为熟悉,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的声音。

  应该不可能吧?我这么想,又转回去镜子的方向。

  净玻璃镜上倒映着的,已经不是我了。

  「茨……姬……大魔缘茨木童子……」

  身穿漆黑和服,一头长长的红发扎成三股辫子,缺了一只手臂的女鬼。

  剩下那只手紧紧抱住外道丸,神情冰冷地瞪向这个方向。

  我浑身绷紧。目光没办法从镜面中倒映的那个人身上移开。

  因为,我不认识茨姬的这一面。从未见过。

  可是,她确实是茨姬──

  「难道,这是这把刀……外道丸的记忆?」

  我低头望向手中的外道丸,紧握刀柄的那只手不住颤抖。

  净玻璃镜,具备读取罪人记忆的能力。

  阎罗王会根据那些记忆做出判决。

  我猜想,从作为大罪人遗物的这把外道丸,大概也能读取出主人的记忆吧。

  我咬紧牙关,再次抬头望向镜子。

  这一次,我下定决心,直直注视着她──大魔缘茨木童子。

  「既然如此,请显示茨姬的记忆!在我死后的,茨姬……」

  我殷切地向净玻璃镜提出请求。

  我死后,茨姬的模样,她的遭遇。

  我一直以为没有方法可以了解过往的全貌。

  尽管可以想像,也会听其他人谈起,但我绝对没办法与她共享那些年代的记忆。

  尽管茨姬承受了漫长的痛苦和折磨,我却连一分一毫也没有机会体会的吧?

  眼前倒映出的她那双眼睛,极为冰冷。

  即使透过镜子,即使不愿相信,都能感受到里头蕴含的杀气,还有黑漆漆的妖气。

  眼前美得令人忧伤的茨姬,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坠入无间地狱?究竟是为什么执着追求我的首级?

  我想知道,至少,我该知道。

  我发誓,无论我看见什么,都不会别开目光,都会无条件接纳。

  或许是我诚恳的心愿发挥效力,镜面蓦地放出一阵强光。

  亮晃晃的光逼得我闭上双眼时,意识被吸了进去。

  ○

  放眼望去,只见满布阴霾的天空,飘荡尸臭味的战场。

  还以为这是地狱的景色,却并非如此。

  这里是现世。我们的世界。

  时代,则是战国时代。

  真不可思议。眼前的状况以及有关这个时代的资讯,一一自然在脑海中浮现。

  透过净玻璃镜窥视记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光是视觉遭受冲击,也听得见狂风呼啸的声响,人类呻吟的声音也随处可闻。肌肉腐烂的臭味、血腥味、铁锈味,也一一刺激着鼻子。

  无数具身穿铠甲的武士遗体,就无人闻问地横尸荒野。

  啊啊……

  黑压压的天空下,黑血流成河,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那位女鬼伫立着。

  「……茨姬。」

  站在尸堆上,她手里,紧握着外道丸。

  那双眼眸里没有光彩,双颊及脖子都染满鲜血。

  尽管身穿丧服一般的黑色和服,也看得出她全身都溅满敌人的血迹。她陷在如此沉重而混浊的漆黑之中,只有名为外道丸的那把刀,散发出妖艳的金属光泽。

  缠绕她身上的邪恶气息,显示出她确实是恶妖。

  是茨姬制造出这座尸山的吗?

  那些尸体里头,有人类,也有妖怪。

  「去你的,可恨的鬼女!叫作大魔缘的恶妖!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来妨碍我的霸业!」

  狂怒的男性声音响起。

  是在对茨姬放话吧?

  茨姬脚踩的尸体山下,有位武士用刀刺进地面,撑着身体奋力想站起来。相貌看起来相当年轻,可惜已是败家之犬。

  那家伙,那个织田木瓜纹的家徽大魔缘对手是织田信长吗?

  阿水的确有提过,战国时代时,茨姬的敌手是在妖怪界也以第六天魔王闻名的织田信长。

  他虽达成一统天下的霸业,却在本能寺之变中因明智光秀叛变,放火烧寺自杀。这段历史非常有名。

  不过当时,信长由于强烈的憎恨及野心化为妖怪,获得了年轻又强壮的**,后来甚至被称为第六天魔王,名列SS级大妖怪之一。

  在这个时代,已是第六天魔王的信长因为渴望再度统一天下,便想将酒吞童子的首级弄到手。出于这个缘故,经常和茨姬正面交战。

  茨姬高高站在尸堆上,以冷酷无情的目光低头看向可能是织田信长的那位男性。

  「第六天魔王。你从人身化为妖怪,像你这样是不可能打赢我的。」

  「啧。为了宰了你,我与魔性缔结契约才获得这副怪物的**。即使这样,我依然敌不过你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织田信长愤恨跺脚,无比懊恼。

  这人怎么回事?跟历史上的形象也差太多了……

  「就算在人类世界统一天下,如果不能统帅妖怪,那就没有意义了!只要有酒吞童子的首级,就有可能达成这个目标。玉藻前是这样告诉我的!那个鬼的爱刀,我想要!想要想要想要好想要!」

  「……」

  「对了,不如我们合作,率领妖怪夺得这个国家真正的天下吧。大魔缘,不,茨姬。你那强悍的身躯,就交由我来好好疼爱吧!」

  茨姬的额头浮出青筋,目光流露出我未曾见过的厌恶及轻蔑,发出骇人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先是上了玉藻前的当,然后又说想得到我?这也是那女人的策略吗?你这个人类到底有多不知好歹,多愚蠢又多贪心……我爱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

  笑声响彻尸横遍野的荒地,又逐渐消散之时──

  茨姬的怒气宛如乍然霹下的雷电轰击这一带。

  沉甸甸的妖气压得织田信长失去平衡。

  他摔倒的姿势,简直像在朝前方的茨姬磕头似的。

  我看见的,是刀的记忆。即使只是记忆,空气颤动、紧绷的程度,令人畏惧的强大妖气,也紧紧压迫着我。

  她那副模样,正是以大魔缘闻名遐迩的修罗之鬼。

  「第六天魔王,你配不上他的首级,那是只属于酒大人的东西──」

  ○

  场景改变了。

  下一个出现的,是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大骸骨。

  那是,髑髅吗?

  髑髅并非什么稀奇的妖怪,我也见过几次。但那么庞大的倒是第一次瞧见,估计超过五十公尺高。

  时代,是江户时代中段。

  江户幕府用人工方式打造的巨大髑髅,就像一场灾难,在江户街头粗暴奔走。髑髅追逐的对象,正是红头发的女鬼。

  大魔缘茨木童子在江户街道由瓦片铺成、连绵不绝的屋顶上奔驰,东奔西跑,躲避巨大髑髅的追赶。

  茨姬似乎身负重伤,用单只手臂紧抱住一个像是木箱的物品。

  她不应战,是因为光是逃,就已经拼上全副精力了吗?

  「我抢回来了!」

  女鬼边逃边喊。

  「从你们这些人类手中,抢回他的首级了!」

  那是蕴含悲痛的叫喊声。听不出究竟是喜悦,还是悲哀……

  有资讯流进脑中。

  茨木童子接到消息,江户幕府和阴阳寮正暗中联手从事降灵的研究──而且是运用酒吞童子的首级。

  因此,她潜进江户幕府的研究机关,抢走保管酒吞童子首级的木箱。

  身受重伤逃出来时,江户幕府放出人造生产的巨大髑髅来追捕她。

  髑髅的攻击范围很广。

  整条街的商家全遭到破坏。

  每当那副巨大身躯移动或挥舞手臂时,就掀起强烈阵风和剧烈冲击,建筑物、道路和桥梁一一毁损,地面也龟裂了。

  那些人类多半看不见巨大的髑髅,却哭天喊地四处逃窜。也有些人,拼了命要救出压在瓦砾下的家人。

  茨姬,就是在这种混乱情况下,气喘吁吁地逃跑。

  只是,茨姬心里多半很在意那些无辜受牵连的江户街头居民。

  尽管她成为大魔缘后,全身受邪恶妖气缠绕,但偶尔瞥见人类慌张无措的模样时,她就会露出难受的表情。她想必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远离这里,不然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减少伤亡了。所以她才毫不迟疑地一直逃吧?

  髑髅举起巨大的骸骨拳头向茨姬挥去。此时,从旁边忽然窜出一条巨大无比的水蛇,咬住髑髅的肋骨。

  髑髅受到突如其来的冲击,身躯分崩离析。然而,尽管崩解也能立刻恢复原状,正是髑髅这种妖怪的特点。只可惜,两把刀闪耀着光辉,不给它回复的时间就立刻再度进攻。

  水连和凛音吗──

  茨姬趁两位眷属阻挡髑髅的机会,逃离敌方的视线范围,终于成功摆脱追赶。

  「呼啊、呼啊、呼啊。」

  江户街道的尽头,水路桥的下方,茨姬就在那里。

  她将一直珍惜抱着的那个箱子放到地面,稍微顺了顺呼吸,伸出颤抖的双手解开捆绑木箱的绳子。

  稍远处,已追上来的凛音和水连,安静注视着她。

  「……」

  然而,打开的箱子里放的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小头盖骨。

  「啊啊,又……错了。」

  鬼女垂下头。

  单手捂住嘴,忍不住哭泣。

  她原本深信那个木箱里头放的是什么,就连我也晓得。

  肯定是,酒吞童子的首级吧。

  「我好想你,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酒大人……」

  她蜷缩着身子,瘦削娇小的肩膀颤抖不已,彷佛是昔日柔弱少女时期的茨姬,不停抽泣着。紧紧抱着那连属于谁都不晓得的小小头盖骨。

  光是看见她伤心啜泣的神情,我心痛得像是被凿开一个大洞,满是空虚和哀伤。亲眼看着她哭泣的眷属们,心情肯定也和此刻的我一样吧。

  我甚至忍不住要别开眼,但我已发过誓,会全程直视这一切。

  ○

  场景又转换了。

  最先跃入眼底的是,巨大红色灯笼上写的「雷门」两个字。

  这里是,浅草。

  风神雷神门──通称雷门,正前方,大魔缘茨木童子和身穿陆军制服的金发男子对峙着。那男人,是土御门晴雄吗?

  大魔缘茨木童子一直活到明治初期。

  如同去年秋天在京都时,凛音告诉我的一样。

  我立刻确定,这里肯定就是茨姬丧命的地点。

  而那位男性军人……

  那张脸,和那头金发,我不可能会看错。撇开打扮不同这一点,外貌和叶一模一样。

  土御门晴雄,就是击毙大魔缘茨木童子,阴阳寮的最后一位阴阳头。

  名留青史的伟大阴阳师。

  同时也隶属于继承了安倍晴明血脉的家族。既然有这一层渊源,脸长得像或许也很合理。不过,那个人就是他。

  这是怎么回事?不,没什么好怀疑的。

  那个人就是叶,也就是,安倍晴明。

  「到此为止了,茨木童子……不,茨姬。」

  土御门晴雄开口。

  「太漫长了。你战斗得够久了,就在此地安眠吧。」

  就连淡然的语气,都和那家伙如出一辙。

  然而,茨姬睁大盛满怒火的双眼,狠狠瞪着那家伙。

  「还没!我还没找到他的首级……」

  茨姬的模样已惨不忍睹。

  骨瘦如柴,全身缠满绷带和符咒,也依然阻止不了**多处的腐烂。显而易见,她的**已濒临极限,是活着也等同死亡般痛苦的状态。

  尽管如此,茨姬还是不放弃。

  不放弃要见到我。

  「你知道酒大人的首级在哪里吧?土御门晴雄。不,晴明!」

  茨姬清清楚楚地叫了眼前那个男人,「晴明」。

  「还给我。把他的首级,你藏起来的首级,还给我,还我唔哇啊啊啊啊啊!」

  茨姬挥舞外道丸,朝土御门晴雄砍去。

  她的刀势不带一丝迟疑,我很清楚,那是要直取对方性命的攻击。

  没想到,土御门晴雄却没有闪避那一击,用自己的身体接下那一刀,让茨姬的动作产生了瞬间的停顿。

  那瞬间,他已经以自己和茨姬为圆心,展开了范围广大的结界,巨大的五芒星逮住了茨姬。

  作为式神的四神分别站在结界的节点上,协助土御门晴雄的术法。有四神听命,这男人是谁已不言而喻了。

  土御门晴雄用双手做出复杂的结印。

  「op·(m)──emaya──svāhā……namap·(h) samanta-buddhānāp·(m)yamāya svāhā……」

  他反覆诵念阎罗王、焰摩天的真言。

  「急急如律令──恭请除秽、恭请净化。」

  下一刻,茨姬就遭一道火焰吞噬。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那不只是惨叫,已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了。

  借助焰摩天的力量,以业火焚烧茨姬的身体,就连恶妖的污秽之气都烧成灰烬,如同白雪般飘荡在蒸腾热气中。

  在所有退魔术里,这大概是难度最高的一种了。

  现在的我已经晓得,这正是连通地狱的术法。

  「放心吧,茨姬。在未来,你一定会见到他。会和他重逢的。一定。」

  土御门晴雄告诉她。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那个男人,我保证……」

  他拖着身负重伤的身体,一步步走近。

  朝向全身几乎都被熊熊烈焰焚烧,模样令人不忍卒睹的茨姬。

  「对不起。对不起,茨姬。害你一路受苦到这个时代,害你化成了大妖怪。一切都是因为我做错了选择。才会连累你们──」

  土御门晴雄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当场倒地。

  他的生命之火也要熄灭了。

  他仰躺在地,轻触受到致命伤的部位,手染上鲜血。

  孱弱地用手指结印,似乎唱诵起某种咒文。他的声音非常微弱,这里听不见。不过,八成是……泰山府君祭的祝祷词吧。

  他眼底的生命之光已然散去。

  式神们聚集到他的身边,哭着说「辛苦了」,「后会有期」。

  至此,透过外道丸读取的记忆画面,忽然像电视关机一样瞬间消失,我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尽管视野全黑,我依然看得见烧尽茨姬的那道火焰。

  茨姬命丧浅草,而与她纠缠多年的敌手,那个男人,也是在这块土地上断气。

  所以,才会是「浅草」吧。

  我们投胎转世、注定重逢的地点,早在那时就已经决定好了吧──

  ○

  净玻璃镜透过外道丸这把刀,让我亲眼见证茨姬昔日一场又一场的战役。

  她的临终。

  在超过八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一心追寻酒吞童子的首级奔走于日本全国,穿梭在各段历史场景之中,史上最邪恶的恶妖──大魔缘茨木童子。

  她在那些壮烈的战斗中,犯下数不清的罪孽,夺去大量生命。

  会坠入地狱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任谁来看,都会说她是「罪有应得」吧?

  「可恶……可恶……」

  我杵在净玻璃镜前,死命握住外道丸,咬紧牙关,泪水滑过面颊。

  居然在地狱才终于明白。

  茨姬的痛苦和无助。

  因为我的死,因为我的首级被人夺走,而展开漫长的征战之路。

  如果不是像这样亲眼看见,根本没办法真正了解。

  她作为大魔缘战到最后一刻,内心所怀抱的觉悟,最后的悲剧结局,还有茨姬因此背负上的,沉重而庞大的业。

  至今,我到底曾为真纪做了些什么呢?

  这般惦念我,深切盼望再见到我,因而身陷无尽战役的女子,我一直以来到底做了些……

  「我好想你……」

  我也想见你,真纪。

  我好想马上见到你,在道歉前,先紧紧抱住你。

  尽管此刻痛苦得好似胸口撕裂一般,我也庆幸能得知这一切。

  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了解一切过去后,仍旧追在真纪身后。

  我赌上这一生,这次一定要让真纪幸福。

  就算现在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实现这个愿望,也很清楚这并非易事,但我深深发誓。

  那绝非出于对真纪的亏欠,或者是想补偿她。

  那是我自己也真切盼望,期盼打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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