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神谈情说爱

  1

  冬日太阳即使靠近正午也不会晒得人皮肤痛,我的毛皮暖烘烘。泥土的香味轻柔搔著鼻腔,我躺在庭院中央,心满意足地打哈欠,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

  内海一手拿著画笔,从医院敞开的二楼窗户望向这里。自从取回色彩,这三天来内海一如我的期许,变一个人似地埋首作画。晚上也不再锁门,所以我昨夜其实又潜进内海的病房。我听见他心无挂碍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满溢著月色,仿佛获得力量又不失细致色彩的画作。短短三天,画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作品。

  似乎和内海对上限,只见他露出笑容。这家伙到底想干么?他如果不认为出现在他梦里的我,不过是他大脑创造的幻觉,和我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会很头痛的。毕竟我(虽然外表卓然挺拔)顶多只是一只狗,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黄金猎犬。

  不过,不光是这家伙,南和金村也会主动攀谈,有时还会瞒著棻穗给我贡品(主要是称为甜点的奢侈品)。那种甜点真是人间美味,「幸福」在口中融化……

  我最中意一款叫作泡芙的甜点。咬破酥脆绝佳的外壳,里头满满香甜奶油,太**了。我想起南昨天给我的泡芙那低回再三的美味,突然涌出唾液滴落嘴角。当我看见下巴下方濡湿的泥土,猛然回神。

  糟了。居然受到食欲控制,思考停顿,太丢人了。就算那是至高无上的奢侈品也……我也没有要一再回味的意思。

  我想著有的没有的,再次望向内海。他轻轻地朝我挥手。

  难不成他已经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高贵的灵体?冷汗沿著背脊滴下,我像洗完澡时用力甩身体,把可怕的念头赶出脑袋。他们都是有常识(至少是身为人类的常识)的大人,应该不会想到梦境和现实的我有关系吧?因为外型和我一样的存在在梦中解救自己,所以才会觉得现实的我有一种亲切感。

  对,没错。

  我硬生生打住思考,背对内海地闭目养神。怎么想也不可能。就算有些古怪,那三人应该不会想到我的真实身分是死神。别想太多,像平常那样面对他们就好了。我得出应该开始工作的结论。顺带一提,在风和日丽的阳光下睡午觉,其实也是一份要让体力恢复的工作。

  虽然内海事件告一段落,但因为侵入梦中二次,我的体力消耗得比之前厉害。前天,我连鼻尖都不想动,破抹布似地躺在走廊上,差点就被带去动物医院。

  我闭上双眼,集中精神,皱著鼻子感应。原本覆盖这整家医院,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就快感觉不到了。南、金村、加上内海。这三人的确是腐臭的主要源头。我再次皱起鼻子猛闻。土壤、青草、残雪、以及那三个男人领悟到自己生存意义,全散发出柑橘般的香味。但其中有一丝淡淡的甜腻气味掠过鼻尖,这是不注意就察觉不到的微弱腐臭,属于尚未打过面照的患者。

  基于死神多年经验,这么微弱的腐臭不太可能成为地缚灵。不必急著找出第四个人。

  我现在就是要让身体好好休息,再让我再睡个午觉吧。这是很重要的工作……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些许罪恶感,但还是闭起眼睛。睡意马上来袭。就在意识快要落入黑暗中的前一刻,我突然整个人清醒,睡意消失殆尽,我起身到庭院中央的樱花树树根附近。刚才拂过肌肤的感觉,那是……

  「你就在……这里吧?」我抬头盯著牛空询问。不是运用嘴巴、舌头或声带,而是发出言灵。风戏谵地在我垂下的耳边吹拂。隔几拍,对方回话了。他不是出声,而是透过「言灵」的力量。

  「好久不见。这阵子没见,你变得真迷人啊!My friend。」

  我骂了一句脏话。我知道对方是谁了。我在眉间挤出纹路。漂浮面前的是我的同事,他和过去的我一样都是负责引路的死神。

  「……是你啊。」我没好气地吐出言灵。负责引路的死神无所不在,但这位同事却是跟我最合不来,也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我现在是狗,他就是「猴子」(注:日本人会用『犬猿之仲』来形容水火不容的人。)。

  「没错,就是我呦!你封印在那种身体里居然能注意到我,真是敏锐的six sense!」

  同事的言灵带有调侃。我身为死神的视觉捕捉到樱花树干涌出的淡淡霞光,那是相当于灵体的存在。

  「six sense?什么玩意?」

  没听过的词汇。我更皱起眉头。

  「你还是那么落伍。six sense就是第六感的意思!不是偶尔有些动物和人类不晓得为什么注意到我们吗?就是那种敏锐的直觉。」

  「第六感就第六感,有必要刻意换成洋文吗?」

  「洋文?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说你跟不上时代嘛!现在是个全球化无国界的时代,人类一直在进化,高贵的我们也应该要跟著与时俱进呀!understand?」

  完全听不懂。像是有一匹马在我面前说起人生的大道理。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真是笨问题。你才封印在那个身体没多久,怎么就忘了以前的工作?My friend。」

  的确多此一问。引路的死神降临人世还能干么?我反射性地抬头看著那家医院。南、金村、内海、还有其他没见过的患者。当中有人要死了吗?那三个人自从摆脱桎梏以后,病情暂时好转,甚至精力充沛,足以再撑几周。这么说来,是我还没见过的患者要死了吗?

  「啊!非也非也。我今天不是来引路。Don’t worry。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另一件事?我想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他是来说服他们吗?我望向洋房角落太阳未及之处。那里漂荡著三侗藏身阴影的魂魄。

  「就是这么回事。」

  同事宛如在空中滑行似地飘过。我不由自主地追上。

  「怎么?你要跟我一起来吗?My friend。」

  「就当是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啊?真令人羡慕。我倒是very busy,忙得眼睛都花了。真羡慕你啊。」

  「你根本没有『眼睛』好吗?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你交换。」

  「这就不用了。这只是所谓的场面话。我才不想变成都不工作,懒洋洋地做日光浴的懒惰虫。」

  「你身为灵体也很清楚吧!运动过量就会感到疲劳。消除疲劳就必须好好休息。」

  「对,好像有这么回事。这方面的知识我还是有的。**真麻烦啊!请节哀顺变。」

  同事半点兴趣也没有。我总有一天一定要拜托吾主让这个同事尝尝「封印在狗身体里」的滋味。我在心里暗暗发愿。

  同事有如泡泡般轻飘飘地浮起,往屋后前进。

  「别躲在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到我这里来。别担心,我不会硬把你们带去吾主那里的。」同事发出有些做作的热情和端著架子的言灵。但魄魂仍旧紧依在阴暗处,不肯靠近半步。

  「不要发出那种阴森的气息嘛!别担心,到我这里来。你们自己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同事的言灵里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我见他那个样子,忍不住插嘴(当然不是真的「开口」)。

  「他们不会走到太阳下啦。」

  「什么?不会走到太阳下?Why?」

  「Why?……那孩子生前得了不能晒太阳的病。父母煞费苦心。即使此刻已经变成魂魄,也还是躲著阳光。」

  同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要是他有**的话,现在肯定歪著脖子。

  「那是还有**的事不是吗?他们现在已经没有body了。事到如今,晒不晒得到太阳根本没差不是吗?」

  「一点都没错,但生前对太阳的恐惧已经烙印在灵魂深处了吧。」

  「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Human这种存在的确会做出一些不合逻辑的事呢!咦?被他们逃走了?」

  如同事所说,魂魄趁我们说话时消失了,可能跑到医院后了。

  「算了。今天到此为止,我改天再来。」

  同事的语声未落,存在已经逐渐变得稀薄。似乎为工作移动到别处了。死神很忙碌,不可能一直把时间耗在同一个地方的地缚灵。冷不防地,我脑中闪过一个疑问地发出言灵。

  「为何事到如今才来说服那些魂魄?他们绑在这里七年了,这七年来,你从没出现过不是吗?」

  我的问题让同事停止移动。

  「那群soul刚变成地缚灵的时候,我劝过他们好几次了,可是他们完全听不进去,我才撒手不管的。但不久前,我从这三个soul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波动,过来看看情况,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顽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才过来try一下的。」

  原来如此。地下室里找到那孩子的白骨,让「依恋」减弱。这是我的功劳呢。不过,深谋远虑的我不会高调强调自己的功劳。

  「adieu。」

  同事丢下一句怪腔怪调的洋文,开始淡出。

  「那群魂魄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我再次拋出言灵,同事诧异地摇晃一下。

  「我知道啊!那又怎样?」

  「如果你有办法说服他们的话,多花点时间在那群魂魄身上是会怎样?」

  死神存在远比人类高阶的次元,不会受制于时间。时间对死神来说,类似人类对距离的感觉。甚至能在某个程度内玩弄时间。若有心,我们甚至可以同时在这个世界多处出现。即使超过时间范围,发生在未来的事,我们也可像人类眺望远方似地看见。可惜我封印在这个身体里,受到时间束缚,既不能玩弄时间,也无法看见未来……

  「给你一个忠告!My friend。」轻薄口吻从同事的言灵里消失。「不要和soul们……人类们走得太近,那只会造成你的『负担』。要是你对他们太同情,将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会出问题的。」

  高贵的我和低下的人类走得太近?他在说什么蠢话?

  「不过,优秀如你应该不用我来提醒吧!那就改天再会啦!See you soon。」

  同事又变回轻佻的德性,留下带有讽刺意味的言灵,消失无踪。改天再会……吗?如果这里是同事负责的管区,往后的确要常常见面。(虽然身为死神的同事并没有脸。)

  我怀著莫名所以的挫败感走向建筑后面。这带几乎晒不到太阳,弥漫著一股霉味。三个魂魄畏首畏尾地飘在正后方的树干阴影下。我靠近他们。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对魂魄提出质疑。然而,经年累月**裸地在现世游荡,伤痕累累的魂魄已经无法回以言灵,只能保持沉默。「要坐以待毙地等待消失吗?已经找到那孩子的遗骨,也埋葬了。该去吾主身边报到了吧!」

  魂魄粗糙的表面掀起微微波动。上次没见过这样的反应,是感到迷惘吗?

  「你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要怎么样,你们才肯去吾主身边呢?」

  已经变成这副德性的魂魄们,没有从我面前逃走,他们宛如风中残烛般地在原地飘摇,像在控诉。到底想干么啊……难不成?我犹豫半晌,说出一闪而过的恐怖想法。

  「难不成……你们该不会希望我惩罚加害你们的凶手吧?」

  魂魄反应命我目瞪口呆。浑浊暗沉的表面宛如爆发,释放出耀眼光芒。

  「你们怎么会指望我呢?我被封印在动物的身体里,哪有办法帮你们找出凶手啊。更何况,你们的负责人是刚才那个死神,又不是我。没错,这不是我的工作。」

  我拚命找藉口晓以大义,可是他们的光芒非但不会减弱,反而紧迫盯人地步步进逼。「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无言的压力命我举白旗投降。「不会妨碍到正事的范围内,我会尽我所能,这样总行了?但不要对我抱太高的期待。」

  明明都强调不要抱太高的期待了,魂魄却变得更闪亮了,摆明就是充满期待嘛。我叹口气,尾巴对著魂魄们,逃命似地离开。我到底吃错什么药,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呢?我明明没有义务为那群魂魄做任何事。我头昏脑胀。我是吾主创造出来的存在。忠实地完成吾主交代的事,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对那群跟工作无关的魂魄如此放心不下呢?

  降临人世的十数天,我身上究竟发生什么变化?

  「不要走得太近。」

  同事留下的言灵在我的头盖骨内回荡。高贵的我和人类?怎么可能?别说傻话了。我只是心血来潮。我只是觉得利用工作空档、闲暇时间让那群魂魄顺利往吾主的身边,藉此卖同事一个人情也不错。才不是为了那群魂魄呢。

  彷佛说服自己,我在心里默念好几遍,然后离开这里。

  因为肚子饿吗?还是难掩动摇呢?

  我脚步虚浮,好似走在云端。

  2

  「啊!李奥,你在这里啊。」我漫步踱回庭院,耳边立刻传来呼唤。我头也不回地缓慢躺在地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咦?听不见吗?吃饭的时间到喽?」

  脚步声愈来愈靠近,但我还是一声不吭。宠物也有暂时不想讨主人欢心,只想一个人……真麻烦,一只狗待著的时刻。我闭著眼睛,动也不动……虽然下垂的大耳一直不安份地抖动著,但那是反射动作,我拿自己的耳朵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奥,怎么啦?你有点没精神。」

  菜穗来到我身边,有点担心地低头看。我微微撑开眼皮望一眼菜稳,但不像平常那样猛摇尾巴。今天就是没那个心情。男人……公狗有时候就是会这个样子。

  棻穗并非穿白袍,而是蓝色条纹的上衣和浅绿色的裙子。

  「我把饭放在走廊上。没胃口吗?还是肚子痛?」

  棻穗曲著包裹在裙里的膝盖,抚摸我的头和下巴。她的指尖按压到狗下巴敏感的穴道,舒服的触感害我差一点发出撒娇声,还好我硬生生吞回。

  「嗯……果然身体不舒服吗?平常吃饭时间,你总是滴著口水等在走廊。」

  真没礼貌!我才不会那样……应该不会。

  「还是心情不好呢?嗯……实在搞不懂。李奥跟普通的狗好像不太一样,总是在思考复杂的问题。」菜穗说出令心脏漏好几拍的话地凝视我。视线压力让我坐立难安,我努力地顶住压力。「李奥听话,进来吃饭嘛,你乖乖吃饭的话,我就给你泡芙当点心吃。」

  泡芙?这个单字让我心思左右摇摆。甜美记忆控制我的大脑,口中溃堤似地涌出唾液。好想马上冲进屋里,但我还在硬撑,而且撑过去了。我真了不起。那么美味可口的泡芙当前,高贵如我也不可能输给食欲。

  我沉醉在胜利的余韵里,菜穗噗哧一声地笑出来。

  「李奥,尾巴。」

  尾巴?尾巴怎么了吗?我慢慢向后转,望向自己的尾巴。雄纠纠气昂昂的黄金尾巴正摇摆著,活像只左右蹲跳的弹簧兔子。因为速度太快,屁股几乎痛起来。我连忙想要阻止失控的尾巴,但彷佛有自己的生命,尾巴完全不听我这个主人的命令:心无旁骛地左摇右摆。

  没办法了,我不甘愿地起身,和菜穗一起走向医院。

  「你果然是在装睡,想要吃泡芙吧!」棻穗得意地说。

  别说傻话了。我实在拿自顾自乱摇的尾巴没办法,才不是那么想吃泡芙。我踩著优雅的脚步前进。

  几秒钟后,不知不觉被我远远甩在后面的棻穗,上气不接下气地叫著追上。

  「李奥,你走得太快了。想吃泡芙也别那么猴急。」

  「好吃吗?」菜穗笑著观察我。我享受泡芙残留余韵,点两、三下头。「……李奥真的完全听得懂人话!简直太聪明了。」

  棻穗讲了不太妙的话,但我还沉醉在泡芙的余韵里,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菜穗凝视著我恍惚的睑。

  「好像也没有……现在的表情就很呆。」

  棻穗又说了失礼到极点的话,但我继续沉醉,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我舔著嘴角,菜穗笑著摸我的头。突然,手停下来。我莫名其妙地抬起头,菜穗温和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扭曲。我往背后一看,身材顺长的男人穿著浆得笔挺的西装,站在玄关附近的走廊上,冷冰冰的视线从眼镜后射来。我见过那张脸好几次,他是打算买下这家医院的不动产业者。

  「请不要随便进来。」

  菜穗的语气和表情同样僵硬。

  「啊,不好意思,我想和院长聊聊。」

  「请你从停车场打电话给院长。医院里有患者。」

  「我又不会加害患者。」男人开玩笑地说。

  天晓得呢?我在心中嘟哝。这家伙散发出危险气息.可能会对年老力衰的患者造成压迫感。而且他穿的西装颜色明明不是特别深,看起来却像丧服。

  「如果你愿意帮我请院长来,我会非常感激的。」

  男人紧绷地面向菜穗,撇著薄唇,露出不自然的殷勤态度。菜穗像一具机器般收紧下颚,用力踩著脚步上楼。

  走廊剩下我和这个危险的男人……不,一人一狗。残留在口中的幸福早就随著这个男人的出现烟消云散。我恼火地仰望男人,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我还以为眼前的男人换人了。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剧烈。绅士般的态度荡然无存,老太婆似地弯腰驼背,眼镜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射出咄咄逼人的视线。

  男人说:「闪一边。」就往我身上踹。我千钧一发地翻身,躲开皮鞋攻击,发出「嗷呜」的怒吼。要是没有发誓「绝不做出咬人这么野蛮的行为」,我早就一口咬下。

  男人不埋我呲牙咧嘴,他打开交谊听的门,迅速得让人忘记他有高大的体型,然后溜进医院。这人在干么?事有蹊跷,我想跟上去的瞬间,男人又从溜进去的门冲出,接著打开食堂的门。待在交谊厅里的时间大概只有十秒。

  男人当著我的面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纠缠不休地摸遍走廊家具,行迹可疑。时间大概只有两、三分钟。他到底在做什么?真伤脑筋,高贵如我,有时真的很难理解人类低俗的行为。就在男人把家具摸完一遍的时候,楼上传来脚步声。男人立刻戴回虚伪的面具。他是那个穿著笔挺西装,薄薄嘴唇挂著似有若无微笑的假绅士。

  了不起的变脸绝技。

  菜穗和院长从楼梯上现身。

  「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院长。」

  男人放低姿态向院长打招呼。

  「什么事?你答应过我,不会在有患者的时候进医院来的。」院长一向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隐含不耐。

  「抱歉。我有无论如何都要确认一下的事,可以聊两句吗?当然,可以跟平常一样出去说。」

  男人语气很是卑微,但无解可击。院长不发一语地看著男人。

  「……在那个房间谈好了,请你长话短说。」

  思考几秒钟,院长打开交谊厅的门,催男人进去。当两人走进房间,门就要关上的瞬间,院长对茫然地杵在走廊上的菜穗丢下一句:「菜穗,回你自己的房间。」他的语气命我有些忿忿不平。我以前就觉得很奇怪,院长对菜穗的态度也太**。此外,以雇佣关系来说,未免太……太没有距离了。我在这个国家当这么多年的死神,对于这种的「常识」算有很深厚的造诣。但院长对菜穗的态度远远超过常识。若不管雇佣关系,两人应该毫无关联……应该没有关联吧?

  讨厌的想像掠过脑海。我这辈子看过太多例子。中年人利用自己的地位,将年轻女性当成性对象养在身边。好像叫「金窝藏娇」来著。院长和菜穗该不会……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晓得在想什么的院长姑且不论,但棻穗……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绝不可能和别人产生这种关系。

  我摇头甩开作呕想像,但一度涌上的念头如同路上的口香糖般黏在头盖骨内侧。

  我为什么这么火大?院长和菜穗和我有什么关系?人类有**,因为要繁衍子孙,提供容器给新的魂魄,而物欲等各式各样的欲求有时会产生化学作用,走样变形。人类是愚蠢低俗的生物,我犯得著大惊小怪吗?但顺著血液流向全身的烦躁感迟迟不退,我闷闷不乐地缩成一圈时,菜穗说:

  「走了,李奥。」

  走?走去哪里?

  「外面。如果窗户打开,应该听得见交谊厅的声音。」

  棻穗像在回答我心里的问题般道,往走廊前进。喂喂,等一下。我拿她没辄,追上菜穗纤细的背影。

  「……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很为难。」

  我和菜穗躲在医院后面,交谊厅窗户下方,倾听从微开的窗缝传来的说话声。顺带一提,我们抵达时,窗户没开,当然也听不见屋里的对话。然而就在我以为只能死心的瞬间,棻穗弯下腰跑到窗户下方,「咻」地一声把窗户推开。出乎意料的行动令我目瞪口呆,菜穗语焉不详地说一句「mission complete」的洋文,对我拋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媚眼」。放弃就好了……我如今不就不明不白成了共犯吗?

  「有这么为难吗?」

  「没错,就这么为难。物件里居然挖出小孩的尸体,价值可能暴跌。因为太不吉利了。」

  自己也没多吉利的男人,阴沉刻意地表现出「我真的很困扰」的态度。

  「七年前的命案早已让洋房是不折不扣的凶宅,现在出现尸体,我猜评价也不可能再坏到哪里去。」

  「不,命案是七年前的事,已经逐渐从世人的记忆中淡去。但这次又让大家想起悲惨的命案。」

  「工藤先生,你拐弯抹角地说这么多,究竟想说什么?降低买价吗?」

  院长开门见山地道。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可疑的不动产业者叫「工藤」。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我们要买这里,就须了解状况……」

  「所以?」

  院长显然被工藤欲言又止的态度惹毛。

  「根据小道消息,尸体是在密室般的房间找到。我想看一下。警方已经收工,现场搜证完成了吧?可以让我检查一下,顺便估个价吗?」

  「我说过好几遍,患者在时,我不会让你们进医院。」

  院长毫无商量余地。

  「但您不可能让患者住进密室吧?请放心,我很快搞定,不会让他们发现。」

  「患者很敏感,他们对环境远比你想像得还要敏感。恐怕现在大家也察觉到你在这栋屋里了。」

  「……我又不会接触患者,一点影响也没有啊!」院长顽石般的态度让工藤也流露出不耐。剑拔弩张的气氛外溢到窗外。

  「当然有影响。」院长斩钉截铁。「患者也知道这家医院不久就要关门了。」

  「那又怎么样?」

  「你必须等到患者全部离开,医院关门后,才能买下这里。这是安宁病院,患者全部离开就代表患者全部离开人世的意思。」

  我身边的菜穗微微颤抖。

  「嗯……的确。」

  工藤有些尴尬。

  「换句话说,我在这边跟你讨论卖房子的事,在患者看来,等于主治医生已经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有些患者可能会解读成主治医生希望自己早死。医病关系会荡然无存。」

  惜字如金的院长突然侃侃而谈,口吻激昂。

  「想太多了。他们应该不会被害妄想到这个地步。」

  「大限将至的患者非常神经质。」

  工藤皱起眉头。数十秒的凝重在两人之间流过。

  「院长大人,请恕我直言。」

  工藤讨好有礼的口吻一变,寒冷的冬日温度彷佛骤降。

  「盖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建筑本来就毫无价值,我们却愿意出比市价高出好几倍的金额,因为这是我们开发计画相中的土地。不过,我们不是非这里不可。如果您始终这么不合作,难保我们不会将计画在别的土地推动。」工藤语气不善。

  「你是说,收购这里的事就当作没有说过吗?」

  热情从院长的口吻里消失了。

  「视情况如此。院长大人,这是一种商业行为,让我们在商言商。我只是稍微看一下屋里,检查建筑状态。」工藤连哄带骗似道。「您到哪里再去找像我们愿意用这么好条件买的买家呢?」

  确信能够说服院长,工藤的语尾轻佻。我们感受到沉默再度降临。

  「……我明白了。」 一、两分钟后,院长静静地道。菜穗的表情扭曲,流露出悲痛。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太感谢了。」

  工藤喜上眉梢。

  「……李奥,走吧。」菜穗咬住樱花色的唇地小声说。她不想再待在这种地方。然而,听到院长的下一句话时,她倏然停止。

  「我明白了。就当收购没发生过吧。」拉椅子的声响传来。「不好意思,你请回。」

  「不是,院长,请等一下!请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你比较慌张。」

  「为什么这么在乎患者的想法?这里是你名下的财产不是吗?」

  故作殷勤的糖衣终于从工藤身上剥落,暴戾之气表露无遗。

  「法律上,这里的确是我名下的财产。但只要还有一位住院患者,这家医院就是属于患者的设施。」院长斩钉截铁的话,堵住工藤的嘴巴。「请回吧!」

  院长又强调一次。椅子被粗鲁拉开的声响传来。

  「……你会后悔的。」

  「请回。」

  相较于工藤野兽般咬牙切齿的威吓,院长镇定地重复第三次。我们听见一阵敲响地板的大步声,然后是用力甩门的砰然巨响。我和菜穗不约而同地面面相。她哀伤的脸庞浮出一朵笑容。

  「李奥,听见了吧?院长说『请回』的语气。不觉得帅呆了吗?」

  菜穗还蹲在窗户底下,却灵活地学起兔子跳来抓住我的前脚。狗的身体须由四肢支撑,突然剩两条腿,我差点失去平衡,拚命地用肚子使力,免于摔倒的命运。我忽然发现棻穗的眼眶湿湿的。

  院长的确非常有男子气概,以医生这种处理人类疑难杂症的职业来说,表现非常杰出。但有必要感动到眼泛泪光吗?我觉得好没趣。不过,这跟我刚才觉得棻稳和院长的关系不单纯没有关系,绝对没有关系。

  棻穗抓著我的前脚,小声地欢呼:

  「真不愧是我的爸爸。」

  我往旁边倒下。什么?爸爸?谁啊……院长是菜穗的爸爸?菜穗和院长的脸同时出现在脑海,但任凭我左看右看,都无法找到相像处,我一片混乱,思绪纷杂。

  「怎么了?李奥。干么倒在地上?」

  被你吓倒啦!被你的双手,还有石破天惊的告白吓到。我依旧倒在地上,消化还无法顺利地传送到脑细胞的事实,嘴巴念念有词。这个事实怎么咀嚼也嚼不清,我只好保持相同模样。

  「好奇怪。吃饱后困了吗?睡著会感冒啊。」棻穗担心我,但我没力气站起来。「真拿你没办法。那你睡一下就要回家。我等一下会去看你。我先去和爸爸讲一下话。」

  菜穗转身踩著轻盈的脚步走开。父女啊……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事实吞下去,摇摇晃晃地起身。只见三个魂魄在我的四周绕围。这群地缚灵想干么?

  「有什么好看的?离我远一点。」我发出言灵,亮度明显增加的魂魄们嘲笑我一般,轻飘飘地在我身边漂来荡去。

  原来他们是父女啊。

  我逃离蚊子似缠著不放的魂魄,走到阳光满湓的庭院樱花树下,反刍令我当机的消息。虽然很难接受,但藉此重新审视医院,一些疑问就迎刀而解。

  这说明了年轻但缺乏经验的菜穗竟然能在安宁医院工作,以及为何其他护士开车通勤,唯独棻稳住在医院,还有为何菜稳爱著这家医院。这都是因为菜稳是院长的女儿,这间医院是棻穗的家,一切都说得通了。我叹口气,无地自容。菜穗这么清纯善良的女孩,怎么可能和中年男子有负面关系。

  耳边传来说话声。我抬起头,院长和菜穗从门口走出。她上班时总是谨守护士分际,如今离开工作的岗位,她满是笑容地勾著院长手臂,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她如今确实是个和父亲撒娇的女孩,终于让我产生实戚。总是将唇抿成一条线的院长,似乎也挂著淡淡的笑意,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望著两人和乐融融的身影,我的嘴角自然放松。我在不会超出狗的常识范围内展露笑容。这次的事或许让院长打消收起医院的念头。这么一来,我就不会流落街头了,可说是求之不得。事情接下来怎么发展呢?我被封印在狗的身体里,无从得知未来。不过,这也挺有意思。不知道未来发展,人类才拚命活在当下。这次我决定向人类看齐。

  我仰望医院,使劲地皱著鼻子猛闻,一股淡淡的腐臭掠过鼻尖。大概是我尚未见到的第四位患者的腐臭。拯救内海时的疲劳消除大半,今夜就找出最后一位患者。下定决心后,我躺在草皮补充夜晚所需的能量,慢慢闭目养神。

  3

  为什么会这样?我躲在三楼阴暗走廊的盆栽后,吞回即将出口的吠叫。灯光明亮的护理站在十几公尺外,值晚班的护理长和傍晚上班的菜穗正在工作。

  我确定她们不会看到我,视线逡巡一遍整条走廊。左右各五间房,都是将客房改建成病房。我留意著护士举动地走到房前,把鼻子凑近门缝,寻找有没有腐臭流泄。

  我要找出第四名受制于「依恋」的患者。然而,全都闻过一遍,没一个房间流泄出腐臭。别说「腐臭」,就连普通的狗闻得到的人类体臭,亦只有出现在三间房里,就是南、金村、内海的住处。

  这层楼的病房只住著我认识的三个病人。怎么一回事?我绞尽脑汁地躲在盆栽后面。没有其他患者了?这不可能。虽然稀薄,但的确弥漫著腐臭。死期将近,但心中还有心结的人就藏在某处。我望向刚才的楼梯。初来那天跟著菜穗去过院长室,后来就没到三楼。该不会三楼也有病房吧?

  仔细想想,没人说过病房都在二楼,值得确认一下。我注意著护理长和菜穗都没看走廊,穿过护理站前地冲上楼梯,溜进三楼。三楼的走廊乍看和二楼差不多,仅比一、二楼稍微矮一点。跟二楼较大的差异顶多是不会一上楼就看到护理站,以及只有五扇门。

  房间比较少,应该也比较宽敞。洋房住著有钱人的时代,他的家人和贵宾就住在这层吧。

  我闻味道地慢慢前进。院长的味道在最后一间房,我如履薄冰。要是被那个院长逮到,他可能会把我关在外面整晚。我的毛(因为上司的迷糊)还是夏天的毛,尽管最近多少长出冬毛,身体因此增厚,但我还没有在零度以下的世界试用新毛皮的勇气。

  我屈著身体匍匐前进,鼻尖凑近最近的一扇门。吸入空气时,下垂的耳朵动一下。就是这里,这个房间没错。门缝流出的空气夹杂著浅淡但真实的腐臭。这就是找半天都找不到的第四位患者房。

  我比照尝试过无数次的方法,打算将富有弹性的肉球伸进门缝里。但当我把一只前脚举到「握手」时的高度时,突然停下动作。不太对劲……面前的门不是二楼病房的拉门。位置远远高过我的头之处有个半圆形把手,须往下压才能把门打开。

  干么要装这么麻烦的装置啊?用两条腿走路的人类或许很容易打开,但狗很难把前脚挂到那么高的把手上……没办法。我以两只前脚用力蹬地,拚命利用肉球的摩擦力挥动脚,拉长身体,想爬上门板。伸直的前脚不听使唤地发起抖。肉球终于碰到门把。我将门把往下压,门往我的方向打开。

  办到了!我在心里大声欢呼。然而,门一打开,我也失去平衡。惨了,这实在有点糟糕……我紧紧抓住门把,总算稳住身体,没想到肉球在金属上滑了一下,我失去支撑地往后倒。

  「呜……」口中发出窝囊的叫声。下一瞬间,强烈的冲击从后脑勺直窜眼球,眼前一片闪亮星星。我咬紧牙关定住几十秒,静待疼痛过去。继续待在走廊上,难保会被院长发现,处以冰天雪地的极刑。我甩甩痛得嗡嗡作响的脑,滑进拚老命打开的门里。

  这是病房?非常不对劲。与其说这是病房……更像卧房。毕竟是有钱人的客房,尽管二楼的病房都非常豪华,但这里完全不一样。高度顶到天花板的书柜、上年纪的桌椅、意外看似比二楼便宜的床、随手披在椅背的女性衣服,这里的生活感太过强烈。

  我搞错房间吗?我嗅闻著味道,的确含有腐臭。淡到快感觉不到的腐臭弥漫在这里。这就是第四位病患的房间。可是……我瞥向床铺,床上是花纹柔和的被褥,没人睡在上头。

  不知打哪来的寒意贯穿我。这几周的事陆续掠过脑里。

  到底怎么一回事?整颗头以额头为中心地发热,彷佛电线短路似地思绪停滞。然而,脑里一部分,真的只是一小部分,冷静地判断现况。那个部分的我声声呼唤著自己。

  你发什么呆?这么明显的事实应该早就发现了。没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的感情始终不愿面对事实。感情?高贵如我,竟受制于感情这种低下的存在?怎么可能……

  思绪纷乱,内脏宛如扭曲,反胃侵袭著我。

  逃走吧!把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全赶出头盖骨,就这样逃走吧!逃去哪里?哪里都行。逃得远远,把一切忘掉。但连吾主赋予我的任务也忘掉吗?

  两个我在体内挣扎,灵魂撕成两半的痛苦折磨得我满地打滚。

  我踩著东倒西歪的脚步走向门口。我不想再待在房里。但当我站在离门剩下几步之处,门突然打开。突发状况让我愣在原地。

  月光从背后偌大的窗户照射进来,将打开门的少女照得明亮美丽。

  「咦?李奥,你在我的房间里做什么?」

  菜穗就是房间的主人,她露出不思议的神情提出问题。

  「李奥终于摸到我房间来了吗?」

  进房的菜穗温柔地抚摸我僵硬的头。我的前脚发起抖来,颤抖往全身扩散开来。

  「李奥,怎么了?会冷吗?」我实在太不寻常,菜穗担心地窥看我。

  我忘了自己是狗,用力摇头。「呜……鸣……」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微张的嘴发出。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让心脏为之紧缩。我为什么喘不过气?胸口为什么这么痛?鼻腔为什么像是有针在扎?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

  我拚命寻找的第四位患者……竟然是菜穗。

  只要仔细回想,这不是明摆在眼前吗?那么严肃的院长为什么让还没什么经验的菜穗在自己的医院工作?院长又为什么决定等到所有患者去世就卖掉医院?看到什么就拿什么出气的内海为什么唯独对菜穗言听计从?为什么菜穗在庭院里会那么悲伤地说:「我或许看不到这些花盛开的样子了。」

  全都是因为菜穗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

  没什么……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我眼前的女孩比平常人早一点……不,早很多失去**的生命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人都会死。理由千奇百怪,但随时会死。菜穗也不例外。

  **灰飞烟灭,成为魂魄,离开浑浊的世界,前往吾主的身边。这才是人类的路,根本无须为**生命何时消逝感到伤心……救了我一命,好心地让我留在这家医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抽空喂我吃饭,随时对我露出太阳般温暖笑容,这名美丽善良的少女也不例外。

  我让陷入恐慌的自己冷静下来,大大深呼吸。「嗷呜!」声带一阵痉挛,发出我会经听过的声音。那是至今我拯救的三个男人发出过的声音,那是悲伤的洪流,称为呜咽。愈想阻止自己,呜咽就愈大。我到底怎么了?一口气呛在气管里,咳到喘不过气,我想要大口呼吸,歇斯底里的悲伤却先把空气从肺里压出,我氧气不足,眼前一阵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如暴风雨的情感,就快淹死了。

  「没事的。」柔软的触感包围著我逐渐模糊的意识。蒲公英般轻柔的声音掠过我下垂的长耳。「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菜穗抱紧我,声音轻抚著我的耳朵。我不再发抖,气息逐渐稳定。

  「没错,慢慢地深呼吸。」

  我乖乖地深呼吸,宛如龙卷风般把一切吹到高空的感情终于平静下来。

  「很好,已经没事了。」

  棻穗把额头贴在我窄窄的脑门上。而我把意识集中在嗅觉上,菜穗嫩草般的清新香味掠过鼻尖,同时夹带著淡淡的甜腻腐臭。

  静谧的哀愁填满胸口,犹如太阳下山,夜幕密密实实地笼罩著大地。

  不承认也不行了。被封印在狗的身体里,与人类接触的这段期间,连我也受到「感情」这种无敌麻烦的东西强烈影响。上司说过:「你还不懂人类的『感情』。」但我根本不想懂这种东西。都怪这种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害我无法冷静行动,胸口压著难以承受的疼痛。

  菜穗站起来,开始在衣柜前脱下白袍。我望著菜穗仅著内衣的背影。注意到我的视线,棻穗回过头,笑著瞪我一眼。「你盯著我看做什么?小心我告你性骚扰。」菜穗开玩笑地说。性骚扰?那是什么?犹豫著是不是该把视线移开,但棻穗倒没特别在意,继续换衣服,好像不是真的斥责我,我也不以为意地观察菜穗。

  并不是我对菜穗的**有兴趣。我的确被封印在**里,拥有与生俱来的本能,但我可是黄金猎犬,不可能有非分之想。虽然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棻穗的身材的确非常好……看菜穗看到出神的我连忙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集中精神。我不是要贪看菜穗,而是要找出在她体内筑巢的病灶。

  怎么回事?我愣住。

  我找不到像其他三个病人的明显肿瘤。她心脏、肾脏、肝脏、肌肉……五脏六腑都黏著一层暗红色的物质,宛如熟透的水蜜桃。菜穗的身体发生什么事了?等一下,我看过罹患同样疾病,并且送过那个人最后一程。

  尘封的记忆一点一滴苏醒。我记得这种病叫……对,叫作「类淀粉变性症」。这是名为「类淀粉蛋白」的异常蛋白质沉淀在全身脏器,剥夺功能的怪病。若是沉淀在心脏,会引起心律不整或心脏衰竭,危及生命。我继续睁大眼睛地望向她胸膛里帮浦似的心。上头早已布满暗红色的物质,像群众在砂糖上的蚂蚁。

  以一定节奏跳动的心脏,一眨眼的工夫就微微震动三次,然后忘记任务似地停两、三秒。棻穗的手放在胸口上,似乎不太舒服,微微蹙起眉头。已经开始出现心律不整的症状了。外表看不太出来,但菜穗的时间不多了。

  我急得如热锅蚂蚁。我受到菜穗天大的恩惠,可是从来没报答过她。我能为菜穗做些什么呢?我该怎么做才好呢……这种事还用想吗?当然是找出棻穗的心结,帮助她摆脱「依恋」。我将全力以赴地帮助菜穗从桎梏中走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想完成工作,而不只是完成上头交办的任务。别误会,这不是因为我对菜穗有特别的「感情」,只是要报答恩情。

  「李奥,今天乾脆睡在我房里吧?这里也比一楼暖和呢。别担心,我不会告诉爸爸的。」棻穗换上轻便的睡衣招手。这再好不过了。共度一夜,肯定问得出菜穗心里的心结。既可以催眠她,也可以偷看她的梦。我在棻稳的身旁坐下。

  「李奥果然听得懂人话。」她莞尔一笑。糟糕,狗是不是装得笨点比较好啊?

  「其实我知道你的秘密,李奥。」

  我动一下耳朵后抬起头。秘密?什么秘密?我从交谊厅桌上盒里偷吃几个饼乾的事露馅了?我心惊胆跳地等待下一句话。她缓缓张开形状好看的唇说:

  「李奥你啊……其实不是普通的黄金猎犬吧?你其实会说话对吧?你听了住院患者的烦恼,还帮他们解决问题对吧?」

  ……什么?彷佛被铁锤重重敲一记,我完全当机。

  「内海先生、孙先生、南先生都这么说。说李奥不是普通的狗,是上天派来帮助自己的使者。」

  怎么这样!我仰望天花板。绝不能让人类知晓我们死神,这下子全曝光了!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听起来目前只有棻穗和三名患者知道我不是普通的狗。消除大家与我有关的记忆吗?若我将能力发挥极致,倒也不见得不可能。

  不行,此路不通。要是消除三名患者与我有关的记忆,他们可能连已经摆脱心结的事都忘记,重新散发腐臭。他们的救赎跟我绑在一起。既然如此,还有其他方法吗?我鞭策著脑细胞,手段只剩一种了。

  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

  「……我有个请求。」我缓缓地对菜穗释放言灵。

  「什么?」第一次听到言灵,菜穗不安地东张西整。因为不是透过耳朵,而是灵魂接收到我的话,所以觉得怪怪吧?

  「是我啦。狗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只好直接对你的灵魂喊话。」

  棻穗不再左顾右盼,她不灵活地看著我。平常就已经很大的眼睛,如今更是瞪大。

  「……李奥?」

  「没错,就是我。」

  「李奥你……会说话?」

  「我不确定这称不称得上『会说话』,因为我直接对你的灵魂喊话。」

  「……」

  「……」

  不知从何而来的沉默流淌在我和菜穗之间。过一会,菜穗喃喃自语:

  「咦?」

  「咦?」

  「咦咦咦咦咦?!」

  「咦什么咦?」

  棻穗提高音量的反应吓我一跳,言灵不由自主地提高分贝。

  「骗人?真假的?咦?你真的是李奥吗?咦?真的?假的?你真的不是普通的狗?」

  棻穗一口气重覆两三次「真的?」「假的?」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词汇。支离破碎的发言听得我晕头转向。今晚真是混乱。

  「骗你干么……你不是说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狗吗?」

  「患者都这么说,我只是跟著说说看……没想到你真的会说话……」

  棻穗露出非常严肃的表情,接著沉默不语。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不合逻辑的事?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算什么?」

  「女孩子经常会这样,跟玩偶说话……」

  「我又不是玩偶!」我没好气地抗议。高贵的我和用布和毛线制成的动物玩偶相提并论,这实在是太污辱人了。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孩子有时候会对明明不会说话的东西说话。」

  「可是我会说话。」

  「嗯……好像是。如果我的脑袋没有坏掉。可是该怎么说……呃……请等一下,我冷静一下,整理思路。」

  「说得也是……也让我冷静一下。」

  我握手似地举起前脚阻止棻穗,让脑袋降温。我们不约而同地在眉间挤出皱纹,沉默不语。几分钟过去,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我发出言灵。

  「让我确认一下情况……也就是说,你以为我不会说话,所以才跟我说话。因为患者都说我是只特别的狗,所以你就做出那种没意义又没营养的行为,害我受骗上当,说出不必说出的真相。是这样吧?」

  我试著发出书灵,顺便整理状况。我要怎么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你干么话中带刺?原来李奥的嘴巴这么毒。」菜穗嘟起嘴巴,精疲力尽喃喃说道。我也很累好吗?这时,门外传来敲门,门也慢慢打开。

  我反射性地冲到桌底躲起。

  「……菜穗。」院长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张望室内。

  「呃……那个……爸爸,有什么事吗?」菜穗惊慌回话。

  「三更半夜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你才没事吧?」

  院长的视线来回逡巡,我像猫般缩成一团,尽可能缩得愈小愈好。

  「那是……」棻穗斜眼对我发出求救讯号。这种时候怎么会向狗求救?

  「随便找个理由蒙混就好了,跌倒啊、东西掉了啊、撞到小指之类。」

  我以言灵提出建议。言灵在这时特别方便,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

  「那个……我不小心跌倒,把东西弄掉了,还因此撞到小指。」

  棻穗简直像在模仿院长,毫无抑扬顿挫到不寻常地说道。演技超乎想像的别脚。而且谁要她一次把三个理由全部用上的?我的头好痛。

  院长狐疑地看著形迹可疑的菜穗。「……小心一点。」沉默几秒钟,院长丢下一句话就离开房间。门关上的瞬间,空气轻松起来,我和菜穗同时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顺利蒙混过去了,我说不定很有演戏的天分。」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

  「谢谢。」我用言灵道谢。

  「谢我什么?」菜穗异常有女人味地歪著头反问。

  「没把我的事告诉院长。」

  「这不是当然吗?要是告诉他『这里有只会说话的狗』,反而是我会被怀疑脑袋有问题呢。好一点以为我睡迷糊了,搞不好可能会被抓去看医生。」

  「这里不就是医院了吗?」

  「我指的是另一种医院。」

  「……听不太懂,算了。言归正传,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事?」

  「我不是普通的狗这件事……请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会有大麻烦。」

  我会被吾主骂死的。我紧张地等待宣判,菜穗摸摸我的头。舒服的触感令尾巴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

  「没问题,就算你没拜托我,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菜穗答应得十分乾脆,出乎我的意料。她起初很惊讶、困惑,但多亏刚刚一阵混乱,菜穗好像完全接受我是只特别的狗。这是因为她还年轻,思考比较有弹性吗?还是因为她头脑简单呢?我总觉得答案是后者……

  「毕竟这件事要是曝光的话,李奥可能会被政府抓去解剖。」

  她那怵目惊心的想像,害我尾巴缩进大腿内侧。

  菜穗躺在床上,压在柔软的棉被上。

  「总觉得难以置信。没想到李奥真的会说话。虽然觉得你应该不是普通的狗,但没想到你这么不普通。会不会其实我脑筋出了问题啊?」

  「菜穗相信你想相信的就好了。反正不管你信不信,事实都不会改变。」

  「瞧你说得那么轻松。你的语气好像上了年纪的人,明明长得那么可爱,太可惜了。你几岁了?应该有一百岁了?」

  棻穗说道。最后显然是开玩笑的。这么说来,我到底活了几年呢?借用狗的身体才几周,但身为死神,这个国家几百年、几千年来都由我负责。话说回来,对跟人类不同次元的我们而言,「时间」的洪流本来就没有一定的速度。

  「三周左右。」我无计可施,只好告诉她我变成狗之后的年龄……不对,周龄。

  「三周?」菜穗高八度地道。「三周前不就是李奥来这里的时候吗?」

  「没错,就是那天。下著暴风雪的日子,我借用狗的身体降临到世界上。」

  然后差点死在路边……

  「就是那天吗?你用了降临二字……呃,我可以问一些比较基本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是……何方神圣?」

  「一只狗。」我的本质是高贵的灵体,但在这个世上借用狗的身体。换句话说,我是如假包换的狗。

  「……就只是狗吗?」

  「不然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呃,你问我『看起来像什么?』看起来当然是狗没错。可是我知道的狗不会说话,长到这么大须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现在我就只是狗。不过,被封印的我,本质其实是高贵的灵体。」

  「高贵的灵体?那是什么?」菜穗探出身子追问。

  「人类称我们为『死神』。」我停顿一下才发出言灵。

  下一瞬间,情绪就像退潮似地从菜穗脸上消失。

  「……原来如此……李奥是死神啊。」

  「……是又怎样?」菜穗突然的变化命我不解。

  「我今晚就要死了吗?」

  菜穗很小声地嗫嚅,脸上又出现情绪。然而,那不再是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神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说死就死。」我拚命否定。

  「可是,你不是说自己是『死神』?没关系,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死。」

  我发现菜穗误会了。

  「不对,死神的确会见证死亡的那一刻,但不会做出取人性命这么野蛮的行为。」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杀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最重要的是,死神相当于灵体,根本无法接触人类的身体,要怎么杀死人类?」

  「呃……用手里的镰刀轻轻一挥?」

  「我手里又没有镰刀。」

  「你没有镰刀啊?那么就是突然变成骷髅……」

  「才不会!」

  为什么人类听到死神二字,就会想到那么恐怖的画面啊?

  「那个……你真的是死神吗?你和我印象中的死神不太一样。」

  菜穗垂落细致的下巴,不知不觉间恢复成平常的表情。

  「又不是我们想要自称『死神』,人类擅自这么叫的。」

  「这样啊……」菜穗稍微噘起上唇地点点头。但似乎还没完全接受,不过至少理解我不是来杀她的。「既然如此,李奥为什么要变成黄金猎犬,出现在这家医院?」

  「这件事说来话长……」关于这点,我不想解释得太清楚。毕竟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降职这种不名誉的原因。

  「没关系,我明天晚班,聊到三更半夜也无妨。我想知道李奥的事。」

  ……也罢,她都这么说了,我就稍微透露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掐头去尾、长话短说。」

  我开始说起自己的工作。考虑到菜穗来日无多,我没有把工作内容说得太详细,只说我是为了拯救内心郁结难解的人才来到这个世界。至于我截至目前如何用高明的手腕解决患者的苦恼,我只挑非说不可的重点,点到为止。最后,我踌躇满志地告诉菜穗:

  「菜穗心里也有牵挂吧?不妨告诉我,我会像帮助那三个人一样帮你解决的。」

  那一瞬间,始终点头附和,听得津津有味的棻穗,表情倏地蒙上一层阴影。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吗?该睡了。」菜穗唐突僵硬地说道。

  「哪有?才过一会好吗?而且你说『聊到三更半夜也无妨』的……」

  「我困了。今天就聊到这边。我要睡觉了,李奥也回一楼去吧!」

  菜穗从床上站起来,两只手用力推我。

  「咦?等一下……肚子肉突然受到推挤,我来不及扎稳马步,只能节节败退,直到被推出门外。她把我推出房间后,「砰」地一声用力关门,甚至传来上锁的声响。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搞不清楚状况,我对应该还在门那头的菜穗发出言灵。

  「没什么,不要管我!」

  菜穗高八度的嗓音隐含著怒气,我不禁有些退怯。什么让菜穗失控至此?下一瞬间,深处的房间传出转动门把的声响。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的言灵只有菜穗听得见,但菜穗的声音其他人听得见。院长听见她的叫声,又要关心情况了。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逃向楼梯。

  4

  溜进棻稳房间的第二天,我等待中年护士打开正门玄关后走到庭院,趴在长椅旁享受日光浴。今天是晴天,冬天早晨空气清冽,甚至有点冷,但冬毛已经长足,我不以为苦。这是应当心旷神恰的早晨。然而我的心情却不像晴空那样开朗。我懒洋洋地耳朵微动,抬起眼皮,转动眼珠望向主屋。命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正单手拿著装满饲料的碗走过来。

  「李奥,那个……吃早饭了。」

  身穿便服的菜穗怯生生地开口。平常我都是在走廊吃饭,今天居然特地把饭端到这里来给我。不过,理由我心知肚明。我一动也不动,假装没听见她说的话。

  「李奥,你还在睡吗?我把饭拿来喽。」菜穗走到身边窥探我的脸色,但我还是没反应。「你该不会是……在闹别扭吧?」菜穗发出讨好的声音。

  我才没有闹别扭。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那个……惯重起见,我再问一次好了。昨天的事会不会是我睡迷糊做的梦……」

  「不是。」不等菜穗把话说完,我就用言灵打断她,慢条斯理地坐起来。

  「……我想也是。」菜穗叹口气,轻轻摇头,彷佛想要甩掉头痛。

  「我肚子饿了,可以把我的饭放下来吗?」我带刺地说道。

  「啊!抱歉抱歉。」

  我靠近菜穗连忙放下的碗,优雅享用里头满满的狗食。哼?今天的口味是我最喜欢的半生牛肉味。想必是菜穗为了讨我的欢心,特地打开珍藏的狗食。可惜我还没单纯到会被这种东西哄住。我怀著如此心思地把碗里食物全途进五脏庙里,再把空空如也的碗仔仔细细地舔乾净,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吃饱了。

  「我吃饱了。话说回来,接下来是我的自言自语,因为昨晚被赶出温暖的房间,不得不睡在寒冷的走廊上,害我有点睡眠不足。」

  「真的很抱歉,我有点心烦意乱,请你原谅我。」菜穗双手合十地道歉。既然如此就原谅她吧!反正狗食也很好吃。我偷偷地望一眼菜穗。我都吃饱了,她还不回屋里,看著我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期待。

  菜穗也很清楚吧!我并不希望她放著心结在心里。那么,接下来就是上工的时间了。我绷紧脸,重新转向菜穗。或许察觉到我的变化,棻穗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我严肃地送出言灵。

  「你就这么不想面对你的依恋吗?」

  「依恋?」

  「没错。时间不多的人,对人世有什么后悔之类的。」

  棻穗咬紧樱花色的唇瓣。「我没有……那种东西。」菜穗的话一听就知道是谎话。

  「一定有,不希望这座医院关门吗?担心自己不在了,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就须拱手让人吗?」我想起菜穗对那个姓工藤的不动产业者近乎异常的憎恶,以及院长收回卖掉医院决定时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但菜穗还是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不肯回答我。

  「不是吗?也对,如果跟医院有关,你根本不需要保密,应该会告诉我。」

  棻穗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她很关心医院的事,但内心深处藏著更重要的「依恋」,我心里大概有底了。

  「是那个年轻的医生吗?」菜穗的肩膀剧烈地震一下。

  「……你在说什么?」

  都已经不打自招了,菜稳居然还想打马虎眼。而且她那句话好像外国人讲日文似地怪腔怪调。这孩子果然没有半点演戏的天分。

  「你喜欢那个医生吧?叫田代……什么来著?」

  「名城!才不是田代,是名城医生!」棻穗激动地订正我的错误,然后微弱地说:「跟名城医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一个木头演技。

  「已经有人帮那个医生繁衍后代了吗?」

  「繁衍后代?」

  「我问他结婚了没。」

  「……还没有。什么繁衍后代?不要把人讲得跟动物一样好吗?」

  人类本来就是动物啊。

  「那有人愿意帮他繁衍后代……我是说像女朋友之类的对象吗?」

  「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菜穗的音量愈来愈小。

  「要是还没有人帮他繁衍后代,不就没问题了?你喜欢那男的就告诉他啊。」

  「事情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棻穗用前所未见的音量嚷嚷,然后马上赔罪:「对不起,我太大声了。」

  「为什么『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菜穗又开始沉默。

  「你怕向对方表白,被对方拒绝吗?」

  菜穗继续行使缄默权。

  「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如果只是一般人类都会有的感情,应该不至于产生腐臭。唯有在死亡的前提下产生强烈感情,才会形成禁锢住魂魄的依恋。

  「你打算什么都不表示,就这样逃到另一个世界吗?」

  我故意挑衅,菜穗紧握著拳头,微微颤抖,血管也浮现出来。

  然后,她缓慢地张嘴道:

  「有什么办法!我就要……死掉了啊!」菜穗双手蒙住脸,将苦恼诉诸语言地一吐为快。「像我这种……我这种马上就要死掉的人向他表白,只会带给名城医生困扰。医生非常善良,想拒绝也不忍心。我才不要那样。我只要常跟名城医生聊天就心满意足了。」

  我走近低著头的棻穗脚边,仰望著她,略显强硬地发出言灵:

  「你凭什么擅自帮名城做决定?」

  「咦?擅自?」菜穗意外地道。

  「没错。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的感情只会带给名城困扰?难道你认为那个男人的善良,是不敢认真面对女生的真心,只有在表面上装出温柔的态度吗?真正的善良,难道不是坦然接受对方的想法,给予诚实的回应吗?」

  菜穗似乎被我义正辞严的说词驳倒,她背过身,吞吞吐吐地说:「……没错,如果是名城医生,可能会好好地回应我的感情。」菜穗说到这里又陷入沉默。她可能担心要拒绝自己会对名城心理造成负担。不过她想太多了,因为……

  「那个男的也喜欢你。」

  「咦?」棻穗的双颊瞬间红起来,她的双手举到胸前,神色仓皇地挥动。「骗人骗人骗人。名城医生怎么可能喜欢我,不要胡说。」

  「谁在胡说?那男人看你的眼神,完全是在看心仪女性的眼神。」

  这孩子果然少一根筋。

  「骗人……我不相信……」菜穗面红耳赤地嘟囔,再次露出凝重的表情,不发一语。

  唉!真令人著急。她到底在犹豫什么?她也想向名城表明心意吧?既然对方也有意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无言地等待菜穗下决心,但菜穗无尽打采地说:

  「可是,就算名城医生真的……喜欢我,又有什么意义?我们顶多在一起几个月。要是我们真的交往,我不在的时候,名城医生一定很伤心。所以……现在这样最好。」珍珠般的泪水从棻稳的眼里滴落,她说到后来已经夹杂著哽咽。「所以……这样就好了。」

  菜穗一脸悲伤,却还是硬挤出让人心疼的笑容。

  「才不好!」我用言灵怒吼著。

  「怎、怎么了?有必要那么生气吗?」菜穗向我举手投降,脸上浮出胆怯。

  「人类喜欢一个人是有目的的吗?」

  「咦?这什么问题?」

  「人类爱上一个人是为了繁衍后代吗?是为了生小孩吗?是为了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吗?如果得不到,『爱』就毫无意义吗?」

  言灵一发不可收拾。我干么这么激动啊?降临到人世前,我总认为「爱」这种东西不过是物欲和**交织的产物,骯脏又污秽。然而,和人类相处几周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爱的起源的确和生物本能欲求有关,但人类就是有本事将这种单纯的**升华成更纯粹美好的存在,就像我爱不释手的艺术作品。

  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心地善良的女孩。她把我这只流浪犬当成家人对待;她尽心尽力照顾难以取悦的患者,让我对人类评价产生巨大变化。菜穗从不吝惜把爱散布周围,怎么可以不让她有机会得到心上人的「爱」就撒手人寰?

  「你和名城无法长相厮守。但那又怎么样?人类总有一天要死,要天各一方。所以不要谈『爱』比较好吗?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看著棻穗。棻穗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我还无法软化她固执的想法吗?不够理解人类感情的我对爱高谈阔论,只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菜穗微微颤抖著说:

  「我……还可以喜欢上谁吗?」

  「当然。」我抬起头,差点就要不假思索地用后脚站起来了。

  「……这样啊。原来可以。」棻穗笑了。虽然泪湿脸颊又双眼红肿,但这次的笑容不再那么悲痛,彷佛充满阳光。

  「死神都这么说了,应该没错。我明白了,我……会试著努力看看。」

  「很好,就这么决定。」我的尾巴兴奋地左右摇摆。

  同时,一辆车从正前方的马路出现,是那辆形状特别的跑车。菜穗回过头,表情僵硬。啊,这么说来,今天是假日,也是名城早上就会来医院上班的日子。还有比这更巧的时机吗?上天也站在棻穗这边,今天是表明心迹的好日子。

  名城把车子停在停车场里,下车走来。

  「上吧!菜穗,就是现在。把你的心意告诉那个人。」我死命煽风点火。

  「咦?哪有可能?哪这么突然,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在说什么?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你们人类不是说,打铁要趁热吗?」

  「可、可是……我才哭过,妆都花了,很难看。」

  「不要紧的,你跟平常没有什么差别。」

  「跟平常没什么差别……这也挺失礼……总而言之,今天到此为止,改天再……」

  「汪汪汪汪!」我对讲丧气话的菜穗猛吠。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只要向他表明心迹就行了吧?有什么难的。」

  棻穗赌气地说。就是这样,最重要的是气势。

  「那你努力吧。」

  「嗯?等一下,李奥。你要去哪里?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菜穗大惊失色地想抓住我的尾巴。我优雅地甩动一下,她的手扑空。

  「我还没不解风情到留下来偷听你的告白。」

  「怎么这样……」

  「我会远远守护著你,加油。一定会顺利的,相信我。」

  菜穗咬紧下唇,沉默不语。一副随时都要逃走的样子。名城看见我们(主要是棻穗)便朝我们走来。然而,菜穗低著头,不敢抬头看他。还是不行吗?冶不防地,菜穗用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发出两次清脆的声响。「女人要有胆识!」菜穗宣誓般地道,拳头伸向我。我领悟到她的意思,将湿湿的鼻尖抵住她小巧的拳头。

  「我会加油的!」

  「加油,祝你好运。」

  我和菜穗互相点头,连忙走开。接下来是他们的时间。我跑到医院的入口附近,回头张望。名城带著有些担忧的表情走近站在巨大樱树下的菜穗。这也难怪,突然拍打自己的脸颊,又对狗伸拳头,在旁人眼中一定非常怪异。

  我注意著菜穗,紧张得像自己要告白。

  名城不晓得对菜穗说了些什么。或许没有勇气直视他的脸,菜穗还是低著头,嘴角微微地动一下。该不会正在表白吧?虽然那样子怎么看都像在念经。名城又忧心忡忡地不晓得说些什么。因为棻穗的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他一定会担心。只见菜穗一再摇头。

  加油!棻穗。或许接收到我的加持,菜穗突然抬头望著天空,大大地吸口气。

  「名城医生!」棻穗的音量大到我都可以听见。「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如果……如果……不会对你造成困扰的话,请跟我交往。」

  有人这样表明心意吗?我真是不忍心看了。整间医院都听见她的话了吧!

  不过,菜穗还是做完她该做的事了。接下来只能等名城回答。这个温柔的男人应该不会拒绝吧?万一他拒绝,我会用上死神所有能力洗脑他,直到他明白菜穗各项优点为止。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名城愣住,反覆眨几次眼,几十秒后,名城终于回过神,不晓得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我绝望地叫著。

  我没看错吧!菜穗的眼里滚出大颗泪水。这家伙拒绝菜穗了?他不是也对菜稳有好感吗?难道我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的心理吗?怎么办?遭名城拒绝的棻穗,「依恋」可能会更强烈。咦?如果没有表明心意就迎接死亡是她的心结,那么现在已经消失了吧?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放过害棻穗伤心难过的人。

  没办法,我只好不择手段了。就算利用催眠术,我也要让他接受菜穗的爱。我正打算冲过去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咦?情况好像有点怪怪的?我屏气凝神地看著两人,菜穗虽然一直掉眼泪,但脸上浮现我至今未曾见过,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

  菜穗一时失去意识似地倒向名城,名城小心翼翼地抱住菜穗纤细的身体。两人紧紧相拥,彷佛他们身边的时间静止。

  咦?这该不会是万事OK的意思吧?这么说来,人类这种生物在喜悦的时候也会流眼泪。菜穗也是如此吗?嗯,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大功告成了?嗯,没错。两人看起来幸福得不得了。

  我望著两个人一阵子,翻身走进屋里。心中充满为菜穗得到幸福的快乐,和莫名地有股闷闷不乐的情绪。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嫉妒」?怎么可能,我可是高贵的存在,怎么可能嫉妒人类。

  我用力摇头。无论如何,我还没白目到打扰两人世界。没错,我强调过好几次,我可是个懂得察颜观色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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