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

  我对石川一无所知。

  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石川会在天文馆哭泣。

  想必是有我所想像不到的内情,若因为一时的好奇而介入其中,恐怕会受到严重牵连。

  所以,我没有深究,而是离开了现场。换句话说,我逃走了。

  因为我不想要受到伤害。

  废物。

  这个字眼用来形容我的行为十分贴切。

  ●

  若给我辩解的机会,其实我并非从以前便是这副德性。

  一年前。

  我曾经跟昌也搭同一班公车。

  岸谷昌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天才,国中刚入学时便已经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不分男女,众人总是围绕在他身旁欢笑。而且当时正好举办运动会,身为接力赛最后一棒的他,漂亮地逆转获胜,每个人都在讨论「一班的昌也」,正值人气的巅峰时期。想必没有人会跳出来拨冷水吧?笨蛋才会?

  连我都会敬他三分。岂止三分,甚至是二十五分。对于文武无才的我来说,文武双全的人应该会是我憎恨的对象,但只有他例外。藐视昌也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显渺小。他正是如此的特别。

  我刚好跟昌也在公车上比邻而坐。

  「喔,菅原。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在我旁边坐下,身上散发著清爽的发类造型产品香味。接著,他用极为自然的态度向我攀谈,对我来说无疑是神乎奇技。

  换句话说,他有意找我说话。

  「话说回来,我好像很少跟菅原说话,从开学典礼之后完全没有交集吧?」

  「喔,是啊。」

  因为他的态度太过一派轻松,我下意识地回答。他拥有让我无法无视的力量。

  「对吧?啊,真惊人,真是稀奇耶。小组活动也不曾分到同一组,菅原一到放学后或是午休时间便一溜烟地消失。今天刚好社团休息,才让我有机会跟你说话。」

  「哎,反正我是随时都会消失的薄弱存在吧?」

  「不要擅自消失啊,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想跟你认识。」

  「哪个星球的人?」

  「地球。你那是什么回答啊,你平常都在思考些什么?」

  「非洲的饥饿孩童一类的。」

  「喔……喔喔,感觉好厉害。」

  我当然不会说自己身为世界上先进国家的居民,却每天都在怨恨这个世界。

  但昌也似乎误以为我是在做拓展国际视野的历史考察,径自点了点头。

  「你真了不起,我对你刮目相看了。从国中就在思考这么宏大的事情,像你这种人一定会荣获诺贝尔奖,嗯。」

  「是岸谷想太复杂了。听说你看见筷子握法不正确的人会感到焦虑,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该怎么解释才好,可能因为我姊姊很粗枝大叶,导致我的个性变得很爱吹毛求疵。算是洁癖吗?反正个性很怪。」

  感觉是个难搞的人,正当我这么心想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我正在与同学正常地交谈。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我来说是相当不正常的。

  所以,我忍不住注视起昌也,他一脸不解地歪起头,但我仍一直注视著他。依序将他的鼻子、眼睛、耳朵、嘴巴、头发与痣看过一遍后,我理解了一件事。我多久没有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了?

  岸谷昌也他拥有特别的力量。

  某种能够吸引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喂,怎么了?你是看到背后灵了吗?」

  在他开口前,我一直呆呆地看著他。他本身的能力彻底震慑了我。应该说,察觉到其他人的才能,这个体验让我十分惊愕。

  形同是与异世界的人接触。

  我连当废物都不够称职,而昌也从出生那一刻便是天才。

  在公车上与昌也交谈过后的两个月期间,我恢复成正常人。

  若有人对我说话,我会努力回答,吃营养午餐时也会试著找坐在面前的女孩子聊天。上课时会专注做笔记,不再会忘记写作业,总是准时交。

  我想必对昌也既是嫉妒又是羡慕又是尊敬,与他的邂逅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影响。

  不过,如之前所述,仅维持了两个月而已。

  「因为人格能力测验拿到高分便得意忘形的家伙很讨人厌吧。」

  事情是发生在午休时间,我在教室角落偷听到女孩子间的闲聊。

  当时我正在认真阅读,所以即使我在附近,她们仍不在意地聊起这件事。

  「尤其是三班,听说有人光明正大地给别人看自己的作答卡。」

  「是人格能力测验的作答卡吗?哇,一定很高分吧?」

  「没错没错,第十二名。居然拿来炫耀,实在太扯了。」

  「咦?叫什么名字?」

  「有个叫石川琴海的少根筋家伙。你不晓得吗?」

  原本无聊的八卦开始逐渐失控。

  「要不要捉弄一下她?」

  最后有人这么提议。

  她神情自若地说出残酷的话语,让我背脊一阵发凉。

  于是,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她们睁大双眼,僵在原地,我朝她们跨出了一步。老实说,我对她们的视线感到恐惧。从小到大,总是被人投以那种轻视的眼神。

  或许我是想要摆脱废物的名号,成为向昌也那样的英雄。

  「你们很差劲。」我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只凭谣传,居然就想出那种愚蠢计画。很丢人现眼。」

  只见她们紧握著西装外套的下襬,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愈来愈多人因好奇而聚集过来,她们只好飞也似的逃离了教室。

  我自认为是在与恶势力战斗。

  (虽然很紧张,但有好好表达出来……或许能因此受到大家的认同。)

  我抱著这种乐观的念头。

  我在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回到座位上继续阅读。

  然而,现实并没有这么美好。

  经过数日后,举办第二学期末的人格能力测验。

  第一学期的人格能力测验是第297名。

  第二学期是第345名。

  几乎是吊车尾。我对排名下滑这件事感到震惊,手上拿著发下来的作答卡,呆愣了好一阵子。

  我在教室角落看著这个数字,突然有个男生走到我身后。

  他探头偷看我的成绩卡,于是我反射性转过身去,只见加藤幸太对我露出同情的眼神。

  「果然下滑了……」他这么说道:「不少人事前提议不要投票给菅原。」

  还真是体贴。

  可能因为我的反应不大,感到纳闷的加藤特地安慰我。

  「你之前不是骂一群女生吗?那件事惹火了女生,她们到处散播不实的谣言,像是『偷看女生厕所』、『偷吃女生豆腐』一类的。」

  「理由就是那件事……?」

  「嗯。」

  「哦……真无聊。」

  「对吧。可是,我能够体会她们的心情,想要捉弄人格能力测验拿到高分的家伙……」加藤同情地说道:「所以我不想再跟菅原说话了,我可不想被菅原牵连……再见。」

  加藤为了不被人发现与我交谈,快步离开现场。

  他的行为让我终于理解到一件事。

  原来如此。无论我怎么努力或是用心,在别人眼中只是滑稽又丢脸,愚蠢到极点的举动。自以为在月夜的湖泊中优雅地游著自由式,其实却只是在水沟中挣扎的弃犬。

  结果我只是招来了其他人的反感。

  因此,放弃继续努力下去。像我这种人怎么努力也没有意义。我应该尽可能不去引人注目,当个不起眼的人。

  其他人在我眼中再次失去了色彩。

  最后是昌也摆平其他人对石川的骚扰行为。我总觉得自己开始发自内心崇拜他。我的勇气只会煽动她们的恶意行为,毫无意义可言。

  透过这件事,我学到两个教训。

  一个是我无法像昌也那样。

  另一个是当废物比较轻松。

  于是我对其他人再次变得无所谓起来。

  我决定要作为一个废物活下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I同学好像有什么烦恼吧。」

  我花了整整两天思考著她哭泣的理由,最后还是毫无头绪,应该说不可能有头绪,脑海中净是在胡思乱想。跟往常没有两样。

  虽然我曾经恢复正常人两个月左右,但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之后我又变回废物。她与我是不同世界的人,如同昌也之于我是异世界的人。

  于是我向或许派得上用处的朋友小索寻求帮助。在无人的房间中,我等待著他的回覆。

  『嗯,不晓得耶。因为我不认识她。若是想找我商量,麻烦说得更具体一点。』

  结果还是派不上用场。因为不打算说出细节。我不想轻易对别人说出石川的事情。

  小索传来叹气的表情符号。

  『你的个性也满麻烦的。我只能说你对她在意到无以复加。』

  「果然是这样吗?」

  『没错,已经到迷恋的程度。虽然的确是让人心疼。』

  我甚至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迷恋,或许算得上是被说中了。

  『不过,我是为你好,凡事要懂得收敛。』视窗上出现小索的这句话。『你以废物自居,变得不在乎其他人的评价,是因为这样就不会受伤害吧?变成不上不下的废物,擅自去猜测她的心思,受伤害的会是你自己。从客观角度来看,她会喜欢上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今有人喜欢过不懂打扮、没有交际手腕、不会运动又不会念书的你吗?』

  我无法打字回答他。我回想起一年前的愚蠢努力。

  这段期间,小索仍不留情地说下去:

  『你应该要做出抉择了。菅原,为了她,让自己保持乾净,好好打扮,同时保有自己的个性,学会讨好女生……若你想要当正常人,就应该贯彻到底。但是,什么都不去努力,便私心妄想对方会喜欢上自己,这对她来说很失礼。』

  「……」

  『你必须选择要成为废物,还是真正的人类。』

  小索要求我做出抉择。我知道他说的是正确的。然而,一直感受不到真实感,让我无法做出决定。

  我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于是将聊天视窗关闭。我不应该找他商量。

  这样告诉自己后,我离开了电脑前。

  之后,我独自思考著。

  石川琴海抱有烦恼。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不,应该说我究竟想为她做什么?『菅原,你必须做出抉择。』小索这么逼迫我,但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呃,咦?」

  我顿时感到一股疑惑。

  「我有告诉小索我的本名吗?」

  算了。

  不需要小索提醒,我也心知肚明。

  只要不在意周围的视线,内心便能保持平静。这就是人格能力测验第369名的宿命。

  只要无视其他人,便能够不受伤害。

  当废物比较轻松。

  我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件事。

  所以,当她哭著走向学校垃圾场时,我应该装作没看见才对。因为我当时人在三楼,就算看见她的身影,还是可以装作没看见。专程跑过去实在太蠢。

  然而,我却无法视若无睹。

  没错,我想必是喜欢上石川琴海了。

  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废物,她却表示「羡慕」,仅凭这句话便让我喜欢上她。

  她在垃圾场割著一只海豚的布偶,手掌大小的粉红色哺乳类。我记得那只海豚挂在石川的书包上,她走路时会摇来摇去的。现在却被无情地一分为二,棉絮像内脏般露出,模样相当可怜。然而,石川仍不断用剪刀刺向海豚的身体断面。

  我一开始走到她的身旁时,石川像小动物般跳开,浑身颤抖著。然而,发现是我之后,才露出放心的模样。

  「原来是菅原啊。」

  她哭著说道。她似乎不在乎被我发现。

  「不要吓我啦,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直率地问道,只见她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然而,随即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老实回答:「我在处理讨厌的东西。」

  「讨厌的东西是……」

  我将视线移到被割烂的海豚,那应该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爱宝物。

  但她在我的面前,再次用剪刀毫不留情地刺向海豚布偶。

  「人生真是不顺呢。虽然有些害怕,但若能拥有读心术,一定会很轻松。」石川继续蹂躏著布偶,开口说:「就不需要做这种事了。」

  我点了点头。

  「是啊。若拥有读心术,或许便能成为有钱人,人生一帆风顺。」

  「咦?不不,我不是指钱的事情。」

  「我开玩笑的。」

  「哈哈哈,原来菅原也会开玩笑呀。」

  对话在此中断,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我像是失去了言语能力。想要说些好听话,受到她崇拜、受到她喜欢,净是这种自私的**在脑海中打转,使得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像是稻草人般呆站原地,只见她将剪刀扔向地面。然后,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抱著膝盖哭了出来。

  「我被蒙在鼓里。」

  她说出这句话。

  「我被蒙在鼓里。大家隐瞒著我!大家隐瞒著我,嘲笑一无所知的我,鄙视无知的我,在背地里偷偷当成聊天的话题。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一直以为大家感情很要好。」

  「……」

  「我好痛苦。人格能力测验的排名一定下滑了。隐瞒我,代表不想跟我分享秘密吧?我被拋弃了。」

  「比起成绩下滑一百名……」

  我说出自己的疑问。

  「你更无法忍受人格能力测验下滑十名吧?」

  「这是当然的……因为同侪压力很沉重……沉重到会压垮我。」

  她接著捡起剪刀,继续专心割著布偶。

  「大家都说同样的话,不论父母、老师、漫画、动画都在鼓吹『要珍惜朋友』。就算头脑聪明,也必须珍惜朋友,就算力量强大,最重要的仍是朋友。既然如此!周围的人『不愿意跟自己当朋友』—表示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人格能力测验—便是指标。」

  「喔,这样啊。」

  「为什么我必须遭到这种对待?被打分数、受到嫉妒、受到鄙视,我受够这一切了!我才不想受到注目。」她一股脑地宣泄出来:「我很害怕像去年那样遭到骚扰……」

  「……」

  「我不想受到那样的恶意对待,包括被人瞪或是啧舌……人格能力测验的排名下滑,她们一定会觉得活该,然后会瞧不起我……这让我很痛苦。」

  石川发出像孩子般的微弱声音。

  见到此状,一股不满从内心涌起。

  「我知道这件事……」

  我不小心脱口而出,但石川似乎没有听见,她只是一脸不解地仰望著我。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著我,石川,我知道你的苦衷,我曾经鼓起勇气去对抗那些恶意,只是你不知情而已。

  我有股想要表达不满的冲动,一回想起过去,内心感到一阵痛楚,但看见石川的两手有好几道割伤,最后什么都说不出口。想必是因为拿剪刀的方式不当,导致受伤了。而且石川不断粗鲁地施力,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手掌渐渐被染成一片殷红。

  我注视著这副光景,用手指戳向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后说道。

  「既然如此,那放弃了吧。」

  我将卡在喉咙的话说了出来。

  「当废物有什么不好,被人讨厌有什么不好。像你那样畏惧他人,活在痛苦之中,最后会无法来上学。直接无视朋友就好了,这样就能轻松地活在世上。」

  「怎么可能做得到。」她无视我的话,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这十四年来像是个丑角强颜欢笑,用滑稽的模样逗笑众人,一直为了朋友而活。」

  「可是,这样下去石川会崩溃的。石川不是说过羡慕我吗?我很担心你,我……」我顿时感到踌躇,但仍硬逼自己开口:「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痛苦下去。」

  我努力将自己的心意表达给她。脸颊变得滚烫无比,想要立刻一头钻进冷水里。然而,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于是我将视线移向她。

  石川一瞬间停下割布偶的动作,不久又打算重拾起剪刀,但被我捡走,丢到了垃圾场。她只能抱著膝盖一动也不动。若是没有睁开双眼,会以为她是睡著了。

  从运动场传来棒球社的吆喝声,之后只听得见从体育馆传来篮球社的运球声,我们置身在这样的空间之中,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坐到石川的旁边,只能眺望著天空,天色阴沉沉的,宛如是我的青春的写照。啊,可恶。

  经过三分钟左右之后。

  她终于开口。「我很羡慕菅原……」她充满怨恨地说道,接著又改口说:「可是,我发现我一点都不羡慕。」

  我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能愣在原地。只见石川站了起来,然后对我露出怜悯的眼神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羡慕你。你可是菅原,找遍全世界,也没有人会羡慕你。有谁会羡慕没有人缘、不会念书也不会运动的菅原?」

  「可是,刚刚石川明明……」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我误会了。因为菅原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感觉一直过得很痛苦,犹如活在地狱之中。」

  随后她再次哭了出来,从我的身旁离开。

  「菅原,再见。」

  我无法回答她,只能一动也不动地伫在原地。

  两三下就被甩的恶心宅男社交障碍独行侠处男废物,也就是我菅原,实在没有心情直接回家。想一个人去唱歌发泄,也想去超市的熟食区拜托店员说:「我会付钱,拜托你把这些熟食全部丢掉。」石川的那些话杀伤力大到足以让我一蹶不振。

  「没想到会被那么强烈地拒绝!」

  即使是我,要复原也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所以我才不想要恢复成正常人。不期不待的废物生存方式还是比较适合我。早在一年前、半年前,以及现在,我便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自从地球诞生以来,数量有如繁星的生物全都在享受著**!为什么只有我被排除在外!」

  身为无药可救的废物,我一如往常抱怨著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在购物中心的美食区用牙签戳著炸鸡块。我的座位上放一盘炸鸡块串,淋满了美乃滋,量多到快要从容器中溢出。我占了六人座的沙发座位,像拷问一般,一直将油脂塞进胃里。这样怎么吃得出味道。我小声抱怨著,不断诅咒著世界。

  我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没有超能力。若有的话,三分之一的人类都会遭我迁怒而死。

  我思考著这些不著边际的事情,用牙签将炸鸡块撕开。

  「嗨,少年。」

  有个声音从我的前方传来。

  我抬起头,眼前站著一名身材修长的女性。分辨不出是大学生还是社会人生,但感觉还很年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日本人所没有的长腿,接著将视线往上移,我顿时被她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眸所慑服。

  「请……请问……」对方的神情严厉,让我终于恍然大悟。因为不想滋事,我决定赶快道歉:「对……对不起,我占了这个座位,我马上移开。」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凶狠,在我正前方坐下。怎么看都像在生气吧?

  「我只是担心你发生了什么事。」

  「啊?」

  「看见国中男生在嚎啕大哭,叫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我用左手触摸自己的脸颊,脸上的水分比想像中要来得多,甚至有一股黏稠感。我似乎哭得很厉害,完全不敢看镜子。

  「吃吧。」那名女性将可丽饼递给我。桃红色的包装纸将面皮卷起,里面塞满大量的草莓。「只吃这种重咸的东西会想吃甜食吧?」

  可丽饼的鲜奶油几乎要碰到我的胸口,于是我慌慌张张地收下,然后向对方道谢。

  「我只是失恋了而已,很常见。」

  我向她简单解释。虽然可以无视,但想说当作是可丽饼的回礼。

  「我就跟字面上那样单纯,配对失败了。」

  「哦,原来你这么纯情呀。」

  「不,动机不纯到了极点。明明只是讲过一两次话,却因为很少跟异性讲话,擅自自作多情了起来,得意忘形之下向对方告白,结果被甩了。是个讲起话来也很滑稽的废物。」

  「哦。」她不感兴趣地回答,接著说:「对了,你吃的炸鸡块其实完全卖不出去,因为只有拉面显得冷清,所以店长研发了新菜单,结果却不受欢迎。」

  「哦……」

  「我就读高中时每天都会经过这里,店长向我抱怨过这件事。好像只有我喜欢到每天会跑来吃炸鸡块。」

  「呃。」

  「所以今天能认识同样爱吃炸鸡块的同好,让我觉得很感动。」

  她说完交互看互看著我与炸鸡块。「作为友谊的见证,我可以吃一块炸鸡块吗?」她向我这么要求。结果只是来讨吃的吗?我将牙签递给她,于是她将一块淋满美乃滋的炸鸡块放进了嘴里。

  她一脸满足地用桌上的纸餐巾擦拭嘴角,最后补充道:「换句话说啊。」

  「就算动机不纯、下场凄惨,但不代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很喜欢炸鸡块,因此认识了同好,即使店长认为炸鸡块是个失败,仍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你也不需要贬低自己。」

  这似乎才是她想要告诉我的事情。虽然不是完全不懂她的意思,但仔细一想会觉得逻辑好像怪怪的。

  「谢谢你鼓励我……但遗憾的是,我没有这么幸运的遭遇,像是抢别人的炸鸡块一类的。」

  「说抢太过言重了吧?是友谊的见证。」

  「总之,在我身上没有发生有意义的事情。」

  「哦,因为失恋而大哭,不觉得也很有意义吗?」

  她不以为意地问道。

  然而,那对我来说是意料之外的结果。

  「十四年来,我对其他人从来不抱期待。」我说道:「成绩跟运动样样不行,也跟不上朋友之间的话题,无论做什么都不曾受到称赞。因为不想受伤害,所以我不抱期待地活在世上。像我这种人要如何去对其他人有所期待?」

  「我对动机跟过程没有兴趣,我只是敬佩你的勇气而已。」

  我听见那句话的瞬间,立刻站了起来。想要立刻离开现场。

  「……你可以把剩下的吃完。」

  「嗯?可以吗?还剩很多耶。」

  「没关系……你也送了可丽饼给我。」

  我接著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你是小索吗?」

  「啊?咦?啊?我叫作纱世。」

  果然是我误会了。这是当然的,那个人不曾像这位女性这样用温柔的态度对待我。

  我向她行了一个礼后,转身离去。

  我对石川一无所知。

  然而,唯独一件事我知道。

  石川过去曾受到骚扰。害怕因为出风头而引起注意。即使如此,仍鼓起勇气向孤零零的我攀谈。

  我确实抱有非分之想。满脑子都是**,不知道幻想著她的模样自慰了多少次。是个跟纯情差了十万八千里、无可救药的废物国中男生。

  即使如此,我仍希望能看见她露出笑容,想要保护哭著颤抖的石川,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然后,我现在仍抱著这个想法,无论是谁,包括我自己,都无法否定这个想法。

  所以,我决定发动革命。

  「我要得到幸福。」

  走出购物中心时,世界已经被染成一片嫣红。虽然天空仍然乌云密布,但整片云层彷佛被倒入了颜料,颜色变得迥然不同。在烈焰燃烧般的景色之中,我在道路的正中央迈出步伐。逐渐变凉的风吹拂著我的头发。

  然后,我说出了自己想法。

  「我要以废物的身分得到幸福。就算是人格能力测验最后一名,也要随时保持嬉皮笑脸;要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捐钱给发展中国家;因为不想被骂,即使受委屈也不给别人添麻烦;受到同侪压力要求一起排挤其他人时,要傻傻地不去察言观色;被诅咒遭逢不幸,要过得更幸福;被全世界的人诅咒入监服刑,更不能去犯罪。我要快乐地活著。」

  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泣。

  我正在朝幸福迈出步伐。我大口吞下最后一口可丽饼,握住剩下的包装纸。

  「然后,我要创造出无论是石川或是其他同学都能够展露笑容的教室。我要证明废物也能够得到幸福。如果石川说学校是地狱的话,我就摧毁地狱。我要摧毁—人格能力测验。」

  我回忆著那间狭小的教室。昌也、二宫、濑户口、木室、津田、渡部、石川、加藤与其他朋友们。

  接著,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成为货真价实的废物。」

  这是菅原拓一生一世的决定。

  好,先来复习一下开头。

  如果已经忘记了,容我再次重申,我的故事建议用「带著嘲笑」的方式去阅读。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尽管藐视我这个肤浅国中生的希望与梦想吧。请尽情藐视我。

  若这时有人出面阻止我,这个故事的结尾肯定也会大大不同。

  然而,我已经决定要发动革命之战。

  无论会付出多少代价。

  即使被一切所遗弃,即使与全世界的人类为敌。

其实,原本只要那样就好了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