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火焰般的日子

  想要知道

  灿烂的东西,

  舔舐

  一匙光芒。

  †

  雷克斯不在这里。他消失了。

  在那之后,珂古兰立即质问莉登雷克斯的去向。

  但是,她不仅没有回答,甚至还装傻,说不记得白天发生过任何骚动。

  「很抱歉,殿下是不是记错了?」

  莉登说道。

  「那天,的确有骑士去殿下的居处,但那是为了捕捉猴子。殿下恐怕把猴子误认为人类吧?啊,不!请别误会!我绝对不是在愚弄您!但是,那天有许多珍奇的野兽,甚至还有人说『看到龙』和『看到幽灵』……」

  珂古兰知道和装蒜的莉登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唇舌,所以决定先撤退,想办法从别的方向进攻。她去找当天实际捉拿雷克斯的蜜丝拉和爱德拉,也问了监牢的守卫。

  然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

  她们说后宫不可能有男人,也没有发生任何事件。

  到了这个地步,珂古兰只能先退让,慰劳对方几句,付了封口费后,便打发她们回去。

  这时,她重新回想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是后宫,是混合现实与虚构的地方。真实可以被轻易扭曲,谎言可以利用一瞬间的破绽化为真实。

  事实上,珂古兰也在做这种事。用合乎逻辑的谎言,切断雷克斯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是她的报应吧?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掠夺了她的谎言,而且那个人的人脉比她广、地位比她高。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多不胜数,光是后宫就有数十人;以整座王宫来算,则多达上百人吧?虽然珂古兰拥有权威,但权力几乎被架空,她的人脉甚至不如下级宫姬。在这种状态下,她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和「为什么」要掠夺她的谎言。

  所以,她归结出一个结论。

  她的战友太少了。这个状态将让她难以幸存,也无法寻找雷克斯。

  她必须增加战友,同时减少敌人。

  为此,她将不择手段。

  †

  转眼间就过了一个礼拜。

  水晶吊灯照耀著山珍海味,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随著乐团的音乐起舞。这里是蓝达那利亚王宫的主城──卡西安的舞厅。今晚,有权有势的人们一如往常地,在这里边消耗财富与热量,边算计权谋。

  当然,也包括珂古兰。

  「姨丈,您真爱开玩笑。」

  被称为「国王晚会」的王宫宴会历史悠久,起源于两百年前庆祝凯旋的宴会。想当然耳,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许多习俗,比方说,乾杯的方式、邀舞时制造空档的方式,长辈说不须拘泥礼节时可以无礼到什么程度等。

  当然也包含参加者所站的位置。第一次参加的人在入口附近,等待跳舞的人不要拿酒杯而站到中央,有权有势的人在宴会厅的最里面。

  这一天,珂古兰坐在上座的餐桌。那是部分王族与有权势的贵族聚集的地方,所以公主在这里并不奇怪。

  然而,知道内情的人都感到相当震撼、疑惑和混乱。

  「哈哈哈哈哈!我的外甥女,你说我在开玩笑?哈哈哈哈哈!」

  珂古兰身处敌营──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而且还站在现任当家──玛古努斯‧戴那巴雷司的身旁。

  「我说啊!遇到你,连我也没辙了!你说是不是,戴亚?哈哈哈!」

  玛古努斯用大得可盖过乐团演奏的声音笑著说。魁梧的身体红得有如被烫熟的螃蟹,表情因酒气和好心情而放松。

  两人就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姨丈和外甥女。玛古努斯开玩笑,珂古兰也笑著回应;看到珂古兰开心,玛古努斯的心情就变得更好。两人之间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对珂古兰来说当然没有问题,而对玛古努斯来说,至今态度始终很冷淡的外甥女忽然亲近自己,他的心情自是不坏。

  问题在两人之外的人身上,尤其是玛古努斯的妻子──戴亚‧戴那巴雷司已经脸色铁青。

  「咦?啊,是啊!呵呵呵呵,我的外甥女真优秀!呵呵呵!」

  以戴亚为首,与戴那巴雷司家族相关的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猜忌和疑问,尤其是参与暗杀珂古兰、戴亚派的人心中的疑虑最深。

  ──为什么公主会在这个餐桌?不,退一百步来说,她可能是在摇尾乞怜,想要苟活下去吧?但是,为什么玛古努斯这么欢迎她?公主跟戴那巴雷司家不是交恶吗?

  他们开始疑神疑鬼。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主人的丈夫和他们想暗杀的人敞开心胸谈笑。不,不仅如此──

  「哈哈哈!我可没有开玩笑!我是真心期盼你和我的长子巴尔希斯结婚!」

  疑虑瞬间扩散。各怀鬼胎的人们心想,自己被陷害了吗?戴那巴雷司的人打算断尾求生吗?

  「呵、呵呵呵!你喝醉了!他在说笑!各位,他只是在开玩笑!」

  脸色苍白的戴亚拚命解释,但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所有人交头接耳,还有人脸色铁青地离开。以策划阴谋诡计为乐的他们,对处在相反的立场感到恐惧。

  「他是开玩笑的!大家不要当真!」

  戴亚真可怜。

  明明是自己惹起的事端,珂古兰却忍不住在心中同情戴亚,甚至想向她解释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戴亚对手下们说:「暗杀公主是戴那巴雷司的主意。」然而,事实却截然不同。玛古努斯深爱著神似心上人的珂古兰,也送她许多礼物,比方说,珂古兰现在身上配戴的珠宝。

  至今珂古兰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配戴过这些珠宝,就某个层面来说,她是对戴亚有所顾虑。以前的珂古兰接受自己必然死亡的命运,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她不厌恶死亡,所以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对他们来说,珂古兰的性命就像庭园里的害虫一样吧?或像是掉在路上的金币,可以轻易盗取、杀害。

  所以,珂古兰的首要任务就是纠正他们这种错误的想法。

  她要化为狮子,或伪装成可疑的钱财,让自己看起来并非可以轻易掠夺。因为人们最畏惧无法理解的东西。

  所以坷古兰低声呢喃。为了让虫子看起来是狮子,让金币看起来是陷阱,拨弄真实,吐露谎言。谎言渐渐地扩散,诞生出谣言,最后虎视耽耽地取代真实。

  「老、老公!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喝太多酒了!我们早点回家吧!珂古兰,你也不要待太晚!快回家吧!」

  「不,我还想跟姨丈多聊一会儿。」

  看著阿姨额头冒出的冷汗,珂古兰忍不住想,原来那些人在策划诡计时,怀抱的是这样的心清啊。

  就像在踩死蚂蚁一样。

  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

  差不多该下最后一记狠招。

  珂古兰张口想要制造更大的混乱,这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

  一名少女气喘吁吁地来到桌子的对面。

  少女的名字是爱芮‧戴那巴雷司‧欧姆里斯。如同她的名字序代表的身分,她是戴那巴雷司家族的么女,也是珂古兰的表妹。

  「你跟我过来一下!」

  爱芮甚至忘了基本礼仪,直接拉起珂古兰的手,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平常她做出这种粗鲁的举动,戴亚绝对会大声斥责她。但现在却……

  「咦、咦?爱芮,你找珂古兰有事吗?那就没办法了!真可惜!呵呵呵呵!」

  戴亚一副侥幸逃过一劫的样子赶她们离开。珂古兰看向玛古努斯,发现他喝得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稳。

  今天只能先到此为止。珂古兰微微叹了口气。

  「各位,稍后见。姨丈今天似乎喝太多酒了。」

  「哦哦!连你都认为我在说醉话吗?不!没有任何问题!啊啊!你做什么,戴亚?不要拦我!我没有喝醉!」

  「我们走吧。」

  爱芮拉著珂古兰离开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当然,珂古兰临走前不忘正确地衡量自己的言语制造了多少混乱。

  以众人的情况来看,戴那巴雷司派的人马会暂时克制一点吧?相反的,戴亚会加剧对她的威胁,不过,她可以透过琪侬取得情报。

  这些小伎俩当然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不仅如此,甚至还产生了新的问题。她因为不知道玛古努斯会做出什么蠢事而忧心,况且戴亚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至少到秋天为止,还会有一、两波攻击吧?

  其实珂古兰还想更积极一点进攻的,会变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爱芮小姐,能不能请你放手?你抓得我有点痛。」

  「哼!」

  珂古兰呼唤走在前方的爱芮。然而,爱芮却紧紧抓著她的手不放。

  「……我不会逃走,你不用抓得这么用力。」

  「哼!」

  爱芮对珂古兰置若罔闻。珂古兰觉得自己好像一条想自由散步,却被溜狗绳扯住的小狗。珂古兰很焦躁,因为今天并不是普通的晚宴,而是今后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重要场合。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可将敌人分为三类:第一是元老院议员的保守派,第二是第二继承顺位以下拥有继承权的人,第三则是隐隐约约的「公主不在人世比较好」的气氛。

  对于前两者,珂古兰已经有了对策。面对这种结构明确的组织,只要像对付戴亚一样找出弱点予以击溃就行了。

  但最后一点却另当别论。没有明确的势力,也没有核心人物,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种「气氛」是最强大的敌人。对珂古兰这样孤独冷漠的人来说,是最难对付的。

  反而是像玛古努斯一样的人可以应付这种气氛。因为只有表里如一、热情、像英雄一样闪耀的人,可以温暖人心。

  不过,珂古兰也不是束手无策。

  既然自己做不到,那就让有能力的人去做。只要选对时机和人选,她就会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而今天的茶会正是合适的场合,所以她没有闲功夫陪爱芮胡闹。

  珂古兰懊恼不已,因为她真的没有时间陪爱芮玩。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人」才行。

  「失礼了,爱芮小姐。」

  珂古兰双腿用力地停下脚步,爱芮的前脚不由得一滑。

  「至少先告诉我理由,我没那么多闲功夫。」

  「……」

  「爱芮小姐?」

  「……哼!只要你停止那种嚣张的说话方式,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叫你不要再装了!」

  爱芮的怒吼瞬间打断了宴会厅的喧嚣。

  「……你别再装了!」

  直到这时,珂古兰才发现爱芮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爱芮的个性本来就很偏激,所以珂古兰以为她今天只是像平常一样发怒,但事实不然。虽然她还是很激动,但已经竭尽所能压抑深埋于心中的巨大情绪。

  「爱芮小姐……不,爱芮。」

  珂古兰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时会回应她的情绪。

  「快放开我,我讨厌疼痛──这样可以了吧?」

  「很好,我满足了。哼,老是在别人面前装乖。像杀手一样的说话方式还真适合你。」

  珂古兰不明白,自己已经照爱芮的话去做,为什么还要被她骂。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等一下──讨厌!我明明叫她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你在说谁?」

  「什么?当然是『那个』笨蛋呀!」

  珂古兰很想说,爱芮说「那个」笨蛋,自己怎么会知道是谁;但不甘心的是,珂古兰知道爱芮指的是谁。

  更巧的是,她也是珂古兰正在寻找的人。看来她们在找的是同一个人。

  「……我也来帮你找。」

  虽然珂古兰不知道为什么爱芮要找她,不过她决定帮忙。反正两人的目的相同,尽早找到人比较好。

  要找到她一点也不难,因为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可以吸引人群。珂古兰想,如果自己是冰冷刺骨的月亮,她就是温暖燃烧的太阳。她的光辉照亮万物,温柔地让世界运转。

  「啊!珂古兰殿下!爱芮小姐!快过来!」

  找到了。

  「她」彷佛散发出光芒一样,所以珂古兰一下子就找到她了。

  拥有栗子色头发的少女猛然站起来,用淑女不该有的速度狂奔过来。

  梅蒂‧克罗塞尔。

  她是今年春天才进入后宫的新宫姬,却深受希尔蒂南子爵千金的青睐,成为她实质上的继承人。多才多艺的她,不仅在巴隆杯棋艺赛荣获优胜,更在戏剧公演上以谜团重重的导演身分登场而声名大噪。

  但是,譲她如此闪耀的,并非她的才能或外表。

  「两位,要不要来过来这里和我们一起聊天?」

  梅蒂像小朋友呼唤朋友一样邀请一国的公主,但周围的人看待她的眼光却是温柔的。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爽朗,宛如仰慕主人的幼犬般充满敬爱。

  珂古兰不禁心想,爱人也是一种才能。

  珂古兰‧迪亚斯绝非深受他人喜爱的人。但不知为何,梅蒂却缠著她,想和她当朋友。

  「……谢谢你,梅蒂小姐。」

  「啊……今天果然也不行吗?」

  至今珂古兰再三拒绝她的邀约,不过今天……

  「不,谢谢你,我很乐意。」

  「咦?」

  她第一次接受梅蒂的邀请。

  「咦、咦咦?真的吗?太好了!」

  如果她是小狗,就会猛摇尾巴吧?如果是猫咪,就会从喉咙发出呼噜声吧?相对于梅蒂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珂古兰则是阴沉地微笑。

  听说月亮是反射太阳的光芒才会发光,所以珂古兰决定做出同样的事。豢养太阳,接收世界溢出的温暖。

  「各位!珂古兰殿下来了!」

  梅蒂拉著珂古兰的手来到某一张餐桌。如果是她独自前来,原本围著餐桌谈笑的人会落荒而逃吧?然而,现在却不同。虽然所有人都微微皱眉,但没有人逃走。

  这就是梅蒂‧克罗塞尔的力量,那是温柔地温暖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是盗取白昼的暗月,是紧贴在搬运太阳的船只底部的长印鱼。既然如此,她就扮演得更称职一点。她已经通过第一道关卡,接下来就要凭自己的本事进入皱眉女孩们的心,逐渐改变现场的气氛。珂古兰对自己有信心。围著这张餐桌的女孩,都是值得纪念的第一批猎物。

  珂古兰在心中如此暗想,然而,事与愿违。

  「哎呀,这不是珂古兰吗?真是稀客,你说是吧,格菈?」

  珂古兰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不由得全身一僵,再一次打量坐在餐桌前的所有人。

  「喔,这真是太有趣了。莉兹耶儿小姐,你也这么认为吧?」

  「是呀,的确是。」

  在自己眼前的并非都是猎物。

  珂古兰看著眼前的宫姬,在心中暗暗叫苦。

  由于国王与帝国的高龄化,现在的后宫失去「为王室留下子嗣」的原本用途,成为「女子学院」的形式。宫姬都很年轻,在十五岁之前入宫后,学习标准语、礼仪和常识,然后出嫁他方。

  不过,当然也有人不在上述的大多数人之列。

  例如十岁就进入后宫的珂古兰公主、现在仍然主张威蓝王国的正统王权的帕尔巴托丝「女王」、造成滋玛尔伯爵领地分裂的原因──「娼姬」艾儿菲娜丝,以及「狂姬」莉兹耶儿,这些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们进入后宫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接受教育,而是为了避难,或是被人软禁。因此,后宫也具有另一个面貌,表面上赋予她们「国王妃子」的身分,实际上是收容她们的地方。

  其中也有不少人仍然具备权威,其势力足以影响后宫内外。

  现在就有三名那样的宫姬聚集于此。

  「别这么说嘛~这是令人开心的事!你们去拿饮料和点心来给两位享用吧。」

  率先欢迎珂古兰的,是一名身材丰腴的中年女性。

  她的名字是希莱丽泽‧艾尔提拜,是艾尔提拜伯爵的千金。艾尔提拜伯爵家族统治海洋航线中继点的长剑半岛前端──塔罗斯。她的权威对后宫内部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她举办了多场茶会,建立艾尔提拜派阀。

  「欢迎您,殿下,久违了。」

  说这句话的,是穿男装也再适合不过的格菈‧布拉巴滋奇。她才二十几岁,但身上散发的气势已经超越了性别;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她,非「真正的女骑士」莫属。她的身体包覆著不似女性的肌肉,身上穿的晚礼服也近似男装。

  「呵呵呵,好久不见,公主殿下。」

  最后开口的是「狂姬」莉兹耶儿。这名宫姬也已经二十几岁,但外表看起来甚至比珂古兰和爱芮还年轻。不过,她没有少女的跃动感,而是沉默不语,散发出一种「不协调感」。

  每个人的个性都很突出,而眼前居然聚集了三个这样的人,让珂古兰不禁直冒冷汗。到底是谁把她们三个人凑在一起?

  「……各位齐聚一堂,这种情况更稀奇吧?能不能告诉我,各位怎么会聚在一起聊天?」

  「当然,我们正好在谈论这件事,边吃边听我们说吧。」

  希莱丽泽像亲戚的婆婆妈妈一样,殷勤地将饼乾和糕点塞给珂古兰。

  「之前不是发生了很多动物逃到后宫的事件吗?那天,山羊闯进我的宅邸,现场简直一团混乱!窗户被打破,地毯被咬坏,它爬到屋顶下不来。那时,她身手矫捷地爬到屋顶上把山羊救下来,真的太厉害了!」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厉害啦。」

  珂古兰感到一阵晕眩。又是这种模式。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所以很习惯和山羊相处。」

  习惯和山羊相处的人都会受到希莱丽泽的青睐吗?不,这必须归因于命运或才能吧。

  「我的情况也很类似。」

  「……格菈小姐,你也一样吗?」

  「是的。那时候,我身为女骑士,忙著捕捉老虎和驴子……」

  格菈说得一派轻松,但这名女中豪杰做得到这种事让人一点也不意外,所以没有人担心她的安危。更何况,虽然她面对老虎,但那毕竟是雷克斯的化身。

  「那时候,她忽然从天而降。」

  格菈抬起受了不少刀伤──甚至失去无名指的右手──指向梅蒂,红艳得彷佛渗出鲜血的嘴唇愉悦地扬起。

  「……什么?」

  「嘻嘻。」梅蒂难为情地笑了。

  「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心想:『不只是野兽,连女神也从天而降吗?』抱著可怜的小山羊掉进我怀里的她,宛如丰穰女神的化身!」

  「咦?您、您说得太夸张了。」

  根据大家的说明,似乎是梅蒂救了山羊后要爬下屋顶时,不小心手滑而摔到前来支援的格菈头顶上。

  「呵呵呵,我的女神,你在害羞吗?这一点也很可爱呢!」

  梅蒂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珂古兰却坐立不安,因为她听说关于格菈‧布拉巴滋奇有一些危险的传闻。

  「这就是我和她认识的经过。对了,莉兹耶儿小姐,你怎么会认识梅蒂?」

  「在茶馆,她坐在我旁边。」

  「……太过普通,反而让人觉得很可怕。」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听到这里,珂古兰大致上掌握了情况。

  结论就是,这三个人都很中意梅蒂。

  珂古兰已经不再深究这些举足轻重的人为什么对梅蒂另眼相待,因为梅蒂就是这种深具魅力的生物吧?

  但是这次的对象太棘手了。有权有势的三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派阀,野心勃勃地企图扩张自己的势力,她们邀请梅蒂也是为了这个理由。若要比喻,就是这张餐桌上同时坐著大蛇、母狮子和幽灵这三方势力,互相争夺眼前的猎物。

  只要理解这一点,整个情况就变得很简单。这种程度的政治角力,即使是刚入宫的宫姬也能理解。

  「今天能和大家见面,我真的很高兴,这真是太巧了!」

  然而,最应该理解自己身处什么情况的人,偏偏浑然不觉。梅蒂只是露出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

  珂古兰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头疼。

  她瞟向坐在身旁的爱芮,发现不只是她,连旧希尔蒂南派阀的宫姬们都用求救般的眼神看著自己。

  珂古兰这时终于明白爱芮拉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忍不住叹了口气。换言之,她们打算让她来仲裁眼前的局面。

  「是呀,真是个美好的巧合。对了,难得在这里相遇,梅蒂,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举办的茶会?」

  珂古兰感到后悔,却为时已晚。开始了。

  「喔?那么,我也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狩猎会吧?」

  「我也要邀请你。」

  三个人接连邀请梅蒂参加自己举办的活动,互不相让。言外之意,就是要她谨慎回答是否加入自己的派阀。爱芮等人是期待珂古兰帮忙化解这个紧张的局面。

  然而,珂古兰什么也没做。

  「好!我要去!」

  梅蒂说出了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的回答。而爱芮一脸错愕地向后仰,脸上的表情彷佛遭人背叛的孩童。

  珂古兰想,爱芮没有道理对她露出那种表情吧?她又没有接受她们的委托,也没有答应帮忙,所以爱芮根本没有资格责怪她。

  爱芮似乎想保护梅蒂免于惨遭三头野兽的毒手,所以才会找珂古兰来解救,但她似乎误解了珂古兰的意图。

  坦白说,珂古兰也和那三个人一样,只想利用梅蒂而已。所以除非情况对自己有利,否则她不打算出手相救。

  比方说像这样。

  「爱芮小姐和珂古兰殿下也一起去吧!」

  现场的空气瞬间冻结。

  三人不愧是派阀之长,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但她们的跟班都惊讶得张口结舌。

  珂古兰觉得她们和爱芮一样愚蠢。想要利用梅蒂,就可以预见这种下场。

  「请务必让我参加。」

  先取得有利的棋子,摆出有利的阵型,狩猎猎物,最后豢养它。

  珂古兰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

  另一方面,流落街头的雷克斯只剩下半条命。

  「……啊啊,天空好蓝啊。」

  在帝都边缘扩展开来的海港小镇,今天也有许多男人挨著船和仓库搬运货物。即将入夏的气候炎热,锻炼结实的肌肉浮现一层汗水。

  海港的人潮熙来攘往。来自外海的辛香料商人一下船就开始商谈;因过多的人群而只能呆立在原地的年轻人,是从他处调派至帝都的新兵;海湾的深处有一座特别隔开的港口,靠岸的船只上是拥有外交官特权的大使、公主以及王族。

  他们是点缀海港的亮眼人物。男人搬运货物,商人买卖商品,官吏课税──以这种形式支撑著船运航路,更甚者,支撑蓝达那利亚这个巨大的帝国。

  然而,港口也充满其他种类的人。

  对货物百般挑剔,索求贿赂的贪官污吏;用篡改过的文书骗人的诈欺师;趁人不备,盗取钱包的小偷。

  港口也聚集许多不入流的人。他们时而诚实,但大部分的场合,都是以虚假来盗取些许甘美的蜜液。

  雷克斯则处于这些人的最下层。

  这里是从港口通往大马路的道路一隅。早上有许多工人聚集,应徵当天的工作。从事短工的他们展现壮硕的肌肉,拚命推销自己,想获得更高的报酬。

  但是,现在已经接近中午,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得到工作的人都出去干活,剩下的人走去别的地方,或是去喝闷酒,消失得不见踪影。所以留下来的,都是无处可去的人。

  「……」

  在广场的角落,雷克斯像条破抹布一样大大傩开,他的腰带和衬衫布满泥巴和灰尘,身体瘦得皮包骨,皮肤上到处是瘀青和数不尽的伤口。

  来到人间界已经过了两个星期,雷克斯的生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第一天还好,他来到老旧的市街找短期工,也在中午顺利地找到搬运的工作。好歹这副身体曾是奴隶,所以非常适合做这种单纯的劳动工作。到了傍晚,他获得七枚铜币,甚至可以住在廉价的旅店。

  他得意地想,自己真有一套。虽然他已变回人类,但累积的知识和经验并没有消失,得到这点程度的成果也是理所当然。他会写字,也会计算,对历史和西洋棋都很拿手。有了这些才能,他的地位自然会随之提升,之后变成大商人或辩论家,最后还可以风光地去迎娶珂古兰吧?他在心中怀抱著幸福的妄想。

  然而到了隔天,雷克斯就无法去工作了。

  夜里他忽然腹痛如绞,呕吐个不停,病倒在旅店里。从结论来说,他的腹痛起因于陌生的环境与食物的变化,但对于还不习惯人类身体的雷克斯来说,那是剧烈得难以忍受的疼痛。虽然还比不上被怀兹华德殴打的疼痛,但数百年不曾经历过的呕吐感彻底破坏了隔天的行程。

  雷克斯的确有武器。他身为恶魔时学习的教养,想必在人类世界十分管用吧。

  但他同时也有弱点。以恶魔的身分活了三百五十年,与疼痛和饥饿绝缘的他,完全忘了人类的脆弱。

  肚子饿就无法动弹。

  不睡觉就无法消除疲劳。

  最重要的是,他将人类会「死亡」这个大前提忘个一乾二净。

  雷克斯一下子就变得很落魄。没办法工作,所剩的金钱也寥寥无几的他,最后沦落为贫民区的居民。

  但因为他没有常识,所以才会这么落魄。

  穷人有穷人的规则和地盘,而雷克斯破坏了规则,侵犯了他人地盘。

  他睡觉时遭到几个人袭击,身上所剩无几的钱被洗劫一空,剩下的只有肚子痛、瘀血和束手无策的饥饿。

  「……」

  过了中午,相较于闹哄哄的港口,广场则显得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商人在找寻码头的装卸工人了,更何况即使要雇用,也不会雇用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但雷克斯仍然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他还没有死心,而是无处可去。

  帝都是很美好的地方,发展得很繁荣,治安也很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没有穷人的容身之处。他终于知道怀兹华德和马修慌张地从高级住宅区快速离开的理由了。如果他在那里多留半刻钟,恐怕会立刻被卫兵赶走吧?

  贫穷的人只能待在这个地方。广场带有「找工作」的性质,所以逗留再久也不会被骂。

  不过,这段时间也即将结束。清道夫开始洒水,名义上是清扫,实际上是为了驱赶像雷克斯这样的人。

  他用僵硬的脚站起来,像孤魂野鬼般漫无目的地走动。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思考让他觉得麻烦,活下去也变得很困难。

  他不能留在贫民区,因为住在贫民区的男男女女多是身体有残缺或是年迈者,他们对同类很温柔,但对敌人都很残酷。雷克斯的年轻以及没有残缺的十指,都是他们嫉妒的对象。

  最近雷克斯老是低著头走路,所以形状漂亮的石头看起来都像铜币。雷克斯忍不住想,希望有人能给他钱,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在乎。

  他已经难堪得想哭,但他不能哭。

  他的心中充满懊悔。为什么那时吃东西不小心一点?为什么那么轻易和怀兹华德等人分道扬镳?为什么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离开牢笼?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他以为一切都会依循己意发展。

  他觉得自己很厉害、高人一等,拥有恶魔的经验和知识,打算君临人间界,并且拯救可怜的公主。

  他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

  他好想见珂古兰。

  想把脸埋进那一头润泽的秀发,轻抚她娇弱的肩膀。

  然而,雷克斯已经无法判断,这股冲动是否来自正确的爱情?那一晚,在牢房里抬头挺胸说出口的爱意、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已经逐渐被凄凉艰辛的日子所侵蚀。那时候完全出自于爱情的「想见她」,如今夹杂了想脱离现状、近似乡愁的杂念。

  他越来越没有自信,虽然现在还勉强可以维持理智的平衡──或者他以为仍然保有平衡──但他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或许他迟早会发疯吧?他的心因凄惨和煎熬而生病,结果跑去拍打王宫的门,大叫:「我是公主的恋人!让我见珂古兰!」仍然保有部分冷静的雷克斯,可以轻易想像那样的未来。

  是否应该在他失去理智之前,乾脆结束这一切?

  雷克斯阴沉的眼眸凝视著路旁的沟渠,瘦得皮包骨的身体已疲惫不堪,净是思考骇人的事。

  「……嗯?大家怎么在排队?」

  下意识走向贫民区的雷克斯,在半途看到穷人大排长龙。他询问排在最后的人:「大家在排什么?」最近他也变得一副穷酸样,所以男人好心地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是布施。」

  「什么?原来如此!」

  雷克斯二话不说,立刻加入排队的行列。仔细一瞧,可看到最前方有几个穿著整洁的人正在发放粥给大家。

  所谓「布施」,就是官府或有钱人举办的慈善事业,也是在帝都救济弱势的一种形式。他们轮流发放食物与提供医疗,救助弱势。

  雷克斯也知道这种慈善事业,不,正确来说,他知道「没有慈善事业才奇怪」的理由。任何时代,有权力的人都醉心于扩大势力与维持领地的安定,为此,他们必须拟定救济穷人的对策。

  然而,这份知识在现实中却派不上用场,尽管他知道慈善事业的结构,却因为「不知道怎么去,也没有人告诉他」,因而在一开始便受挫而无法找到布施的地方。这也是知识与现实的差异。

  「来,下一个人。」

  终于轮到他了。雷克斯拿出从垃圾场捡来的破碗,交给接待的少年。

  仔细一看,雷克斯发现发放食物的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孩,看来这里似乎是某间孤儿院或学校。

  「感谢神圣御鸟。」

  「呃……感谢神圣御鸟。」

  雷克斯有样学样地祈祷,然后接下破碗。

  他忽然感到不安。

  拿著具有价值的食物,这两个礼拜以来变得小心翼翼的身体像被拉到日光下的虫子一样不安。他学著其他坐在墙角下的人,宛如油甲虫般飞快地钻到墙边,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好温暖。

  那只是一碗用随处捕得到的鱼加入其他材料和小麦一起熬煮的普通粥品。

  雷克斯开始吃粥。他没有汤匙这一类高尚的东西,而是先喝了汤汁,然后用没有洗过的手把粥粒掏进嘴里。鱼没有去骨去鳞,汤汁用的也是海水,所以有时候还会吃到沙;小麦也食之无味,吃起来像黏土一样。

  即使如此,雷克斯还是觉得很好吃。

  那是人间美味,那是身为恶魔三百五十年亦不曾品尝过的美食。和这碗粥相比,宫廷的珍馔就跟泥巴没有两样。

  雷克斯压抑狼吞虎咽的冲动慢慢吃,因为他已经知道,即使这碗粥再怎么好吃,但吃得太快会有什么下场。他一粒一粒细细咀嚼,直到食物变得细碎才吞下。

  很好吃,好吃得不得了。雷克斯这时才发现,刚才强忍的泪水已经悄然滑落。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左右的他无法停止呜咽。

  雷克斯知道,这碗粥并非真的是神的恩赐。说什么神圣御鸟?说什么救济弱势?当有权力的人做出善良的事,就要求他们感谢。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欺骗罢了。他们会救济弱势,是因为这么做比较划算。如果派兵追赶他们,他们会沦为山贼或流浪汉。所以用九牛一毛的财富救济弱势,对于安定局势的效果还比较好。

  雷克斯对这种事心知肚明。

  「──呼!」

  他喝下最后一口汤汁,但仍然无法止住泪水。雷克斯用力擦脸,不明白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能从这碗粥得到那时从珂古兰身上得到的相同感动?

  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吧?

  「大家,有工作了!要分配工作了!有工地、临时工、搬运工和工匠,应有尽有!大伙儿努力赚钱,尽情吃好吃的东西吧!」

  雷克斯这次没有放过眼前的机会。

  他还来不及感到意外就迅速站起来,毫不迟疑地向前跑去。

  「喂!」

  「来了!哦!是年轻的小哥!你怎么能在这里游手好闲?来,这里有适合你的工作,用自己的能力赚钱吧!」

  「不是!我找你不是为了工作!」

  不,坦白说,他对工作也有兴趣,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在找你。」

  「咦?为什么?」

  少年一脸惊讶地反问。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雷克斯和他打照面的时间只有几刻钟,而且雷克斯现在已变得判若两人。

  「……我们不是在牢房里见过吗,马修?」

  理解的神色在少年脸上扩散开来,他说:

  「啊啊!你是当时那个耍小聪明的小哥!」

  马修说等工作结束后再继续聊,所以雷克斯在广场的角落等他。因为马修和个性恶劣的大哥不同,不会逃避他。

  不过,雷克斯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这里果然是孤儿院。工作的都是小孩和几个看起来像职员的大人。

  「救济协会‧克里米那院‧多莱登邸」。

  竖立在背后的破旧宅邸,挂了这样的招牌。

  「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马修小跑步过来,大概工作告一段落了。他今天当然没有穿女人的衣服,而是如工人般把宽松裤子缠在腰上,身上罩著长衫。

  「话说回来,雷克斯,你怎么会搞成这副模样?」

  马修的目光不客气地从头到脚打量著雷克斯。

  「你看起来好凄惨。出了牢后,你没有回去主人的地方吗?」

  马修似乎还误以为雷克斯是某户人家的奴隶。

  「我很想回去……但回不去。」

  「嗯?为什么?你觉得很丢脸吗?」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烦恼,我就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

  「咦?还是你被驱逐了?你的主人好严厉!」

  马修惊讶地拍了一下额头。

  「所以你才会这么落魄吗?呃……该不会是怀兹大哥害的吧?」

  「不,他的影响就像一点点小差错而已。」

  雷克斯愉悦地笑了,同时对笑得出来的自己感到惊讶。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吗?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在做孤儿院的工作。今天是布施的日子,所以很忙碌。」

  「孤儿院?你是孤儿吗?那么你的父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马修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出令人怜悯的身世,脸上甚至还浮现微笑。

  「但是,我的兄弟很多喔,现在大约有四十个人。」

  马修说道,然后看向后方。他的眼神温柔、成熟得惊人。

  雷克斯强压下对他的同情,因为同情他似乎对他很失礼。

  「你呢?你是大户人家的奴隶吧?你的父母会哭泣吧?」

  「不,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所以跟你比起来,我真的孑然一身。」

  「什么啊,你早点跟我说啊!」马修亲近地拍打雷克斯的背。

  「原来如此,你的情况我大致上了解了。总之,你想要居住的地方和工作对不对?」

  「没错!拜托你!给我工作,让我可以不用睡在潮湿的床上,还可以吃早餐和晚餐!」

  「嗯,好!你的要求门槛还真低。我想想……」

  马修取出挂在肩膀上的一叠木简,开始确认每一片的内容。木简上写著「搬运行李」、「工厂工人」、「船员」等,各式各样的工作。

  「哦?你识字?」

  「对呀,因为我们都有初等部毕业,这样的内容难不倒我。不过,我很不擅长看长的文章就是了。」

  「即使如此,你还是很厉害。」

  这个国家果然很丰饶。虽然只看得懂单字,但能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接受教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雷克斯,你识字吗?如果你识字,就能增加工作的选项……」

  「嗯!大致上的文字都我看得懂!」

  这是属于恶魔的「知识」部分,所以雷克斯还记得。

  「嗯……『大致上』是指什么样的程度?初等部毕业的程度吗?」

  「我不知道初等部毕业是怎么样的程度,不过,在港镇听到的玛鲁斯语、拜加语、慈螺语和神圣语等,我都能书写,还知道其他大约二十种你不知道的语言。」

  「什么?你说谎也先打草稿啊。这关系到我的信誉,我不能随便介绍人出去。」

  「我没有说谎。啊,那里的翻译写错了。不是募集乳母,而是招募十人队长。你看,委托人是慈螺的佣兵圑。」

  「……咦?」

  马修的脸色骤变。

  「……真的吗?」

  「真的。」

  「这个呢?」

  马修又拿了几片木简给雷克斯看,雷克斯一字不漏地念出来。

  「如何?你可以介绍工作给我了吧?」

  「当、当然可以!有了这些能力,你还可以当口译或代笔,甚至连家教老师跟徵税官也不是梦想!」

  倏地,马修似乎想到什么。

  「……」

  「怎么了?我不适任吗?」

  「咦?对、对呀,嗯。不过,我应该……能帮你找一些别的工作!嗯……比方说,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语毕,马修拿出一枚破旧的木简。

  上面写著:「募集打杂工。救济协会‧克里米那院。」

  「这是……」

  「就是这里,报酬是一天三枚铜币,包三餐和住宿……如何?」

  条件实在不吸引人。

  这一个礼拜以来,雷克斯多少也培养了一点金钱观。简单的搬运货物工作,半天就能得到七枚铜币。虽然附三餐和住宿,但三枚铜币还是太廉价,难怪这片木简会这么破旧。换句话说,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人来应徵。

  「怎么样……?果然,你没兴趣吧?」

  「不,我明白了,我接下这份工作。」

  然而,雷克斯却二话不说地一口答应。

  「真的吗?」

  他的反应反而让马修感到惊讶。但对雷克斯来说,重要的不是金钱的多寡,有更重要的意义隐含在这份工作之中。

  「对了,所谓的『住宿』,指的是住在孤儿院吧?」

  「嗯,是呀。」

  正如他所愿,因为那个人也住在这里──那个与后宫内部有不明的连系,同时也在追求某种东西的那个男人。

  「啊,但是不知道大哥会说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马修!」

  背后传来声音。

  「你竟敢跑来这里摸鱼?快点去帮忙收拾,让小鬼们回去屋子里。」

  光听到声音,雷克斯就可以想像他的长相、姿势和脸上的表情。

  没想到自己的体内具有这么强烈的意念。雷克斯瘦弱的身体中涌出无限的干劲,然后他回过头去。

  中性的五官,宛如狮子般倨傲的表情。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

  他用和一个礼拜前殴打雷克斯时一样的表情站在后方。

  「好久不见,怀兹。」

  「……是你啊。」

  怀兹华德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对雷克斯视若无睹,只是瞟了他一眼,把他当成随处可见的物品。

  「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这还用问吗?」

  「哦?你是来复仇的吗?」

  怀兹德华将手上的几本书扔在地上,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

  「很好,放马过来。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啊,不是啦,我不是来复仇的。」

  怎么会有这么血气方刚的人?雷克斯下意识按住紧张得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然你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是布施的日子吧?」

  「对。」

  「我现在身无分文,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讨口饭吃和找工作。」

  「……你居然有脸说得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当然!你看!我得到一份正常的工作了!」

  雷克斯像说书人一样亮出木简,用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这里的工作?」

  「没错!所以我将成为你的同事,先请你多多指教啦。」

  「我不同意!」

  怀兹华德用长满剑茧、骨节嶙峋的手抢走木简。

  「你做什么?」

  「那是我要说的话!我跟你说过吧?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

  木简应声断裂。

  「给我滚!永远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我拒绝!你没有资格对我说那种话。」

  「我当然有资格。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揍你。」

  雷克斯感觉到暴力的气息。他还来不及逃命,胸口便被人一把揪起。

  「我给你选择,你要用自己的脚走出去?还是被我扔出去?」

  「等、等一下,怀兹大哥!」

  这时,一个意外的人物介入调停。

  「他、他是我的客人!」

  是马修。

  那个对怀兹华德唯唯诺诺的少年,在雷克斯被殴打时只能捂住耳朵、连看都不敢看的少年,现在却抱住大哥的手。

  「仲、仲介工作是我的工作!大哥没有资格插手!」

  「……马修?」

  连怀兹华德都罕见地露出困惑的表情,惊讶得说不出话。

  「放开他!」

  「……」

  「快点放手!」

  怀兹华德却把雷克斯提得更高。

  「唔!」

  雷克斯被揪到脚无法著地的高度。

  「怀兹大哥!」

  「……闭嘴!我现在决定!」

  接著,怀兹华德目不转睛地审视雷克斯。

  他张大漆黑的眼眸,彷佛要烧尽一切似地直视雷克斯的双眼。雷克斯不禁为他的眼眸感到震撼。他的眼眸具有可匹敌珂古兰的「洞察」力量。如果珂古兰是月亮,怀兹华德就是太阳,没有人能逃离他的光芒。

  「……哼,看来你在贫民区吃了不少苦头?」

  最后,怀兹华德放开雷克斯,做出决定。

  「马修,由你负责照料他。」

  「真的可以吗?」

  「我不管了。而且你早就决定了吧?」

  「嗯!」

  就这样,雷克斯暂时得到可以好好睡一觉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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