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度假天堂

  为什么休假会从我们的手中溜走呢?

  曾经,我们的确把假期握在手中。然而,就在某一天,仿佛辽阔的湖水因为魔术师的毒辣咒语而在一夜之间突然干涸,休假从我们的手中被夺走了,只留下名为「周末」的小小一方绿洲。如今就连这一点少得可怜的滋润,也在猛烈的狂沙吹袭下,就快要消失殆尽。有些人学会如何自圆其说、自我欺骗;有些人始终为此感到忿忿不平;就连笔者也三不五时要大发雷霆一番。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某个友人曾经梦想过的奇幻王国。

  那里既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是一个永远都处于度假状态的传说国度。在这块号称受到伟大的「无聊大王」统治的土地最内陆之处,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充满了凡人甚至无法驾驭的狂放无聊。将我们的世界里所谓休假的概念放到这个奇幻王国里,充其量只不过是抹「影子」罢了。

  友人称其为「度假王国」。

  ※

  小和田君正在水上的小木屋里享受着盛夏的假期。

  他坐在露台上的藤椅里,任海风吹拂着自己的发丝。从他坐的位置看出去,只有一片波光潋滥的大海与天空、绿色的海岛。

  「就是要这样。」

  小和田君心满意足地点头。

  为了能让他度过舒适的假期所需要的东西,在这座水上小木屋里应有尽有。干净的床铺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书架上还有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哩》和柯南,道尔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顺着从露台上延伸出去的楼梯往下走,就可以直接走到栈桥上,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出沙沙的海浪声,随时都可以从这里开船前往附近的岛屿,以打发大把大把的无聊时间。话说回来,所谓的「打发时间」还真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啊!

  小和田君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能够休更长更久的假。一、两天的休假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从整个人生来看,都还在误差的范围内,只会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却走不到无所事事的尽头。唯有澈底地放空怠情到无聊得快要受不了,人类才会涌出想要工作的**吧!

  「唯有踩到无聊的底线才有出头之日的暑假!」

  小和田君举起芒果星冰乐,一个人自顾自地干杯。在这座人世间的乐园里,想喝多少芒果星冰乐,就有多少芒果星冰乐可以喝。

  只见他将芒果星冰乐一饮而尽,躺下来仰望天空。

  「啊……我再也不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了!」

  若说在天空与大海之间还少了什么,大概就只差一个老婆吧!

  至此。

  诚如读者诸君知道的,现实生活中的小和田君正在昏暗的仓库里呼呼大睡。

  那里虽然不比南方海域的水上小木屋快活,但是也好过曝晒在大太阳底下。

  小和田君整个人埋在茄紫色的座垫里,不合乎人体工学的姿势就像是哭累了睡着的幼稚园儿童。从他紧闭的眼皮可以看出「死都不愿醒来」此等毫无转园余地的决心。除非有美女拿座垫打他,否则他应该不会起来吧!

  或许有人会质疑,明明故事都已经进展到一半了,这个人居然还埋在座垫里睡大头觉,这种人有资格冠上「主角」的头衔吗?

  可是各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颗体恤别人的心。

  睡吧!小和田君。睡吧!

  因为你是主角,所以必须大显身手—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

  与此同时,周末侦探玉川小姐则是人在荞麦面店的屋顶上,躲在层层交错的瓦片屋顶阴影处,用望远镜监视着狸猫假面。热气阵阵袭来,事先打湿的金鱼图案手帕一下子就干了。她用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则灵巧地将防晒乳涂在自己细致的脖子上。

  「如何?我也变得很有侦探的架势了吧!」她感到十分兴奋。「这才像冒险嘛!」

  话说回来,在这个围绕着狸猫假面展开行动的周末侦探大冒险开始直转急下的星期六,浦本侦探又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当他在立诚小学清晨的操场上,把事件交给玉川小姐之后,像个名侦探似地丢下一句「我手上还有待处理的案件」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也太没有身为侦探的自觉了,真不知委托人做何感想。」

  正当玉川小姐心浮气躁地盯着望远镜时,行动电话响了。

  「呀喝!」是浦本侦探。「玉川小姐,你那边如何?」

  「浦本先生!你怎么还能这么悠哉啊?」

  「你不要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嘛!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荞麦面店的屋顶上。」

  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与小和田君在六角堂的不期而遇、到发生在无间荞麦店的大骚动。「我一直想要向你报告,可是浦本先生,你完全不接我的电话。」

  「因为我在京都塔的地下室泡澡。」

  「泡澡?现在是泡澡的时候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因为跟监已经累坏了又脏死罗!胡子也都没刮……」

  「……总而言之,有人在打狸猫假面的主意。狸猫假面正追上一个姓津田的敌人首领,两个人一直在屋顶上不晓得讨论些什么。」

  「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吗?」

  「别为难我了,我的头只要一探出去就会被看光光了。」

  「那就算了,不需要勉强。」

  浦本侦探不知道在喝什么东西,喉咙发出「咕嘟!」一声,宛如企鹅的叫声。

  「你该不会是在喝酒吧?」玉川小姐大为傻眼。

  「我刚在澡堂里把身体洗干净,现在正喝杯啤酒休息一下。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秘诀就在于要适度地休息喔!啊……大白天喝的啤酒还真美味啊!」

  「总而言之,我会继续跟踪下去,浦本先生也请认真工作。」

  「如果能去的话,我当然会去。不过,接下来得先去理个发才行。我常去的理发店就在隔壁……」

  这时,玉川小姐从望远镜里看到的画面让她小声地喊出「等一下!」她看见狸猫假面和津田氏正慢慢地开始在屋顶上移动。「有动静了,我得跟上去了。」

  「玉川小姐,小心一点喔!今天可是宵山,而你又是个路痴……」

  「我会小心的!」

  玉川小姐挂断电话。

  狸猫假面和津田氏从民宅的屋顶跳到围墙上,然后跳进隔壁的住商混合大楼空地里。她也马上尾随在后。从住商混合大楼的空地往东走,狭窄的室町通已经挤满了祭典的摊贩和前来参加的人潮。晒得皮肤发痛的毒辣阳光和拥挤的人潮,让蒸腾的热气沉淀在四周围。「黑主山」【※京都祇园祭的山鉾车之一,是日本的重要有形民俗文化财产。】就矗立在她眼前,强烈的阳光将驹形灯笼照成一片亮白。

  当狸猫假面翻动着黑色斗篷拔足狂奔,狭窄的巷弄里此起彼落地响起「狸猫假面!」、「是狸猫假面耶!」的兴奋耳语。人们原本各自面对不同的方向,如今一口气往这个方向集中,原本乌漆抹黑的背影全都变成一张张惨白的脸孔。

  「不好意思各位,我正在赶路!」

  原本塞爆整条街的人群纷纷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只见狸猫假面和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犹如逃出埃及的摩西,足不点地地穿过杂沓的人群。

  玉川小姐对于狸猫假面的人气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当她要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棘手的状态。狸猫假面以自己的声望劈开的那条通道,瞬间就在玉川小姐的眼前合拢,变成目送怪人离去的人群黑压压的后脑杓之海。

  「等一下!让我过去!拜托!」

  人们的欢声雷动逐渐远去,听在她的耳朵里只觉得心烦意乱。虽循着人们的欢声雷动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但终究还是失去方向。即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扩音器里传来祇园囃子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歌声。太阳已经爬到天空的正中央,毒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射在她身上。四面八方全都是广岛烧、抽奖或烤鸡的摊位,还有满坑满谷的游客。

  玉川小姐束手无策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在几乎要闪瞎双眼的大太阳底下,游客们熙来攘往地擦身而过。有穿着浴衣【※日本人庄夏天穿的简式和服。】的年轻情侣、撑着雪白阳伞的老太太们、拿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单眼相机,不停谋杀着底片的中年男子、宅急便的送货员、穿着和服,戴着用麦秆编的硬壳平顶草帽的老人、将毛巾绑在脖子上的学生、穿着甚平【※另一种轻便的日式和服。】亲子装的一家人,小孩正把玩着手里的红色气球……所有人都沉浸在周末的庙会气氛里。

  「可是我却要工作,谁教我是周末侦探呢?」

  问题是,在跟丢了狸猫假面的此时此刻,她还能怎么办呢?曾经紧握在手中的星期六大冒险已经从指缝间溜走了,唯一仅存的线索,就只剩下那个名叫「小和田君」的懒鬼。

  「得先回到荞麦面店,逮住那个人才行……可是,我回得去吗?」

  行动电话的地图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想要搜索现在的所在位置,也得不到任何答案。「真是的!」她嘟囔地抱怨着。KBS京都【※以京都府和滋贺县为放送地区的电视台兼广播电台,正式名称为京都放送。】的扇子就放在摆在路边的桌子上,供人免费索取。扇子背面印有街道的地图和山鉾的配置图。正当她一下子把扇子直着拿、一下子横着拿,歪着脖子陷入长考的同时,撞上一名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察。

  玉川小姐发出「呀!」的尖叫声。

  「小心点。」警察说道。那是一名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官,穿着天蓝色的夏季制服,拿着红色的大声公,脸上的表情很是亲切。

  「不好意思。」玉川小姐说。「请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啊!你拿着地图呢!」警官边说边看着她手上的扇子,然后马上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你现在在这里喔!」那种迅速又确实的可靠态度,令她怦然心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今天人很多,要特别小心。」

  警官露出爽朗的笑容。

  于是玉川小姐开始昂首前行。

  早已被掌管方向的神明见死不救的她,打从第一步就走向完全错误的方向。对她来说,光是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已经是非常高超的技术了。她常常觉得那种会面不改色地说出「只要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就好了」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因为去程和回程的景色截然不同不是吗?看不见原本看得见的东西,反倒是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没有迷路的人才真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把自己迷失在化为巨型迷宫的街头一事暂且搁到一边,对小和田君生起气来。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

  有一半其实是迁怒。

  ※

  至于被迁怒的小和田君,则是还在悠悠哉哉地做他的春秋大梦。

  躺在南方岛屿的藤椅上,享受乐园的无聊。

  「就这样睡着吧!」

  就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听闻可疑的音乐乘着海风而来。小和田君在眉间打了个死结。因为这个音乐好像在哪里听过,是祇园囃子。

  小和田君起身,望向栈桥的方向。

  有一艘跟南国一点都不搭的屋形船【※做成房屋形状,让人可以一面悠游于河面上,一面享受宴会和用餐的日式木船。】正乘风破浪,朝向这边驶来。混合着杂音的祇园囃子从设置在船头、看起来快要走入历史的扩音器里传送过来。上头写着「狸山」二字的驹形灯笼貌似金字塔地堆在屋顶上,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

  没多久,屋形船逐渐靠近栈桥,狸猫假面披着热死人的斗篷现身,一口气将小和田君优雅的假期击个粉碎。怪人走在栈桥上,一边精力充沛地朝他挥手。

  「我说过了吧!我会一直来找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我正在度假喔!」

  「很好,既然如此,就更能冷静下来聊聊了。」

  两人走进水上小木屋里,隔着桌子,坐在沙发上。由于海风不时地吹拂着,小木屋里很凉爽。狸猫假面戴着面具,灵活地喝下星冰乐。「我想你应该也开始觉得本人的面具看起来很可爱了吧!习惯是件很重要的事。一旦习惯就会爱上,一旦爱上就会愿意继承我的衣钵。」

  「又在强人所难了。」

  「……哦!没想到这个星冰乐还挺好喝的。」

  「不错吧?充满了南国的风味吧?」

  「这才是度假的味道。话说回来,这间小木屋还真是舒服的场所呢!蔚蓝的大海和蔚蓝的晴空,四周只听见海浪的声音,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不对,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要是被你的懒散病传染到可就大事不妙了。」

  狸猫假面放下星冰乐,采出身子。「本人说再多伟大又崇高的理想,你还是无动于衷。可是你并不知道,一旦成为狸猫假面,可以享受各式各样的优惠喔!」

  于是乎,狸猫假面开始对小和田君说明一旦他成为狸猫假面二号可以得到的服务。例如此白川镭温泉一整年的通行证,可以好好地抚慰因身为从事怪人活动而感到疲惫的身体。例如位在中京区的秘密基地里,电热水壶及睡觉用的被褥一应俱全。例如高仓通的御饭团专卖店「Kororin」无限量提供的饭团。例如基于中京邮局的好意帮他开设的粉丝信专用邮政信箱……。

  「那可是少女们写来的信喔!我可以保证,你铁定会很受欢迎的!」

  「我承认这点很吸引人。」

  「和镇上居民的交流也是狸猫假面很重要的工作。首先要受到大家的喜爱。因为镇上居民如果不爱你,就会报警把你抓起来呢!所以一切得先从受到市民的喜爱开始。」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容易讨人喜欢。」

  「能收到多少情书,就代表狸猫假面有多受到大家的喜爱。你不只是继承我狸猫假面的衣钵,也继承了她们对我的爱喔!」

  「可是她们爱的是狸猫假面不是吗?」

  「这倒是没错。」

  小和田君稍微想了一下说:「我只想以自己最原始的风貌受到大家的喜爱。」

  「你这家伙……喔不,小和田君……

  狸猫假面站了起来,开始在水上小木屋里踱着方步。海风吹动着他的斗篷。他停下来喝口星冰乐,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又开始踱步。「不过,本人心里很清楚,很清楚你在想什么。」狸猫假面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问题的本质并不在于受不受欢迎,而是你害怕承担责任。」

  「这个问题固然也很重要,总之我就是不干,我需要休息。」

  「休息那种东西根本是不必要的。」狸猫假面斩钉截铁地断言。「你只是不假思索地以为只要不动就可以休息,然而我们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不动,而是维持正确的律动。重点在于要像鲔鱼那样永无止尽地游泳,直到抵达疲劳的彼岸。因此本人根本不知疲劳为何物,因为我已经习惯罗!小和田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习惯就好了。」

  说到这里,狸猫假面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安抚小和田君似地说道:「你很认真工作,也肯用心学习,这点我给你高分。但是,你的私生活能拿到几分呢?你应当从如何让私生活过得更充实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你的人生。」

  「你凭什么给我这样的意见?」

  「因为狸猫假面的意见就跟茄子的花一样,能让你受用无穷。」

  忘了在哪里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的对话—小和田君心想。

  两人沉默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小和田君用令人费解的语气说道:「我可以去吹吹海风,好好地想一想吗?」

  狸猫假面意气风发地微微颔首。「那有什么问题?毕竟是重大的决定嘛!」

  小和田君站了起来,一手拿着星冰乐,走到露台上。当他走到栈桥上的时候,海浪在脚底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风声。大海与天空的交界落在远远遥遥的天际,融化成一条线。世界如此辽阔,天地间仿佛尽化于无。不需要时钟,也不需要日历,这里便是那个永远都在放假的传说中国度的入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片位于最深处的土地,在那里,时间几乎是不存在的概念,多的是凡人甚至无法驾驭,大把大把的无聊时光。

  「正如我所愿,能去多远就去多远吧!」

  小和田君从栈桥跳到屋形船上。

  当狸猫假面从小木屋冲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戴着小和田君的屋形船已经离开栈桥,航向一望无际的大海。

  狸猫假面在栈桥上狂奔,挥手大叫:「等一下!」

  「小和田君,你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一个人跑掉!」

  「请慢慢享受!」

  「你先把船开回来再说。不要走!不要走嘛!有话好好说!」狸猫假面以悲痛的语气控诉。「不用这么快就做出结论。你根本什么都还不知道,先试着成为狸猫假面看看嘛!会很开心喔!只要当过一次就会上瘾,令人心痒难耐,想停都停不下来,甚至会影响到原本的工作。」

  「那我更不要。」小和田君向他挥手道别。「再见。」

  不一会儿,船已经远离栈桥,就连狸猫假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小和田君躲进屋檐底下,避开阳光的直射。地上铺着榻榻米,小和田君躺在榻榻米上,感觉背部传来海浪的摇晃,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了。

  ※

  下鸭神社糺之森以东,有一栋公寓静静地座落在安静的住宅区里。

  如津田氏所言,那是一栋学生专用的公寓,但异样的氛围说是被恶势力占领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为过。盖得杂乱无章,仿佛可以趁着黑夜偷溜进行将解体的老旧民宅里。晒衣服的竿子从窗户里伸出来,上头挂满了刚洗好的衣服,活像是漂流在黑夜大海上的幽灵船。钉在墙壁上古色古香的管线及室外机怎么看都不像还有在运作。

  挂在玄关旁的招牌上隐约可见「下鸭幽水庄」的字样。

  狸猫假面躲在围着恶魔党基地的混凝土围墙外,对身旁的津田氏窃窃私语:「这里真的能住人吗?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如果你把学生当人看,那就能住人。」

  「既然你是正义的伙伴。」另一方面,津田氏躲在狸猫假面的背后说道。「想必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战斗场面了,邪恶组织对你来说根本是小菜一碟吧?」

  「别担心,一切交给本人处理。」

  「我只有打荞麦面的才能,所以请不要指望我能掩护你喔!」

  虽然在津田氏面前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但狸猫假面也没有跟「邪恶组织」战斗过的经验。他的工作顶多是助人,并不是对抗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

  「我先去和那些人的首领谈谈,然后再来决定是不是要诉诸武力。」

  「那家伙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但如果是能沟通的人,根本就不会加入『大日本沉淀党』这种组织。」

  「我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本人的作风。」

  「我知道喔!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做法。」津田氏举起双手。「……我可以撤退了吗?因为我有点担心无间荞麦面大会现在变成怎样了。」

  「可以,你走吧!」

  于是,狸猫假面一个人踏进下鸭幽水庄。

  明明还是大白天,玄关通往屋子里的走廊却满是尘埃,暗得像是用砖块砌成的隧道。后门的玻璃在走廊尽头发出亮白的光芒。玄关旁的鞋柜则飘散着无法形容的恶臭,脱下的鞋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混凝土的脱鞋处,其中只有一双宛如要去参加夏日祭典的少女会穿在脚上的红鞋孤零零地混在里头。

  狸猫假面爬上二楼。

  「那群人已经发现本人了吗?」

  整栋公寓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严阵以待。大热天的蝉鸣声,听起来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非常虚无缥缈。空气中弥漫着蚊香的味道。

  狸猫假面来到二楼的走廊上。

  日式衣橱的颜色看起来好似煮过头的酱菜,圆形的火炉上布满了灰尘,染上奇怪污渍的废弃纸箱堆积如山,甚至还有会出现在药房店头的青蛙和二手书店的旗帜、充满思古幽情的路灯……搞得像是可以从这个走廊尽头直接通到哪个奇妙的胡同似的。正觉得有个红色的东西在视线范围内的一隅悠然摇曳着,定睛一看原来是悠游在圆形鱼缸里的金鱼。走廊两侧一整排房间的门全都敞开着,房间里众集着貌似年轻学生的家伙,他们几乎一丝不挂地端坐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以紧张的表情看着从走廊上走来的狸猫假面。

  狸猫假面一步又一步地前进,觉得脚底下好像踩到什么黏黏的东西。

  二楼的走廊尽头貌似通往晒衣服的地方,不知道为何要用纸箱把面向晒衣场的玻璃门堵起来,从微微敞开的缝隙间,射出有如雷射光的光线。里头有张绿色的沙发,黄色的泡棉还跑出来了,大日本沉淀党的首领就坐在沙发上,背后顶着一圈宛如佛祖背后的光晕。被汗水湿透的T恤胸前还写着大大的「党魁」二字,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首领似的。

  「欢迎你,狸猫假面。」党魁说道。

  刚才在走廊上,脚底下踩到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的黏呼呼结晶,该不会就是这男人身上的东西吧?因为在大学附近一再尝试错误的结果,弥漫在空气里的「男学生」概念在此沉淀,偶然幻化为人形,出现在这里。这个怪人就坐在沙发上,把脚泡在一脸盆水里,咯吱咯吱地啃着冰棒。状似棉花糖般膨膨软软,甚至有些可爱的脸颊上,突兀地长满了乱七八糟的胡碴。脸上戴着闪烁出七彩炫光的油腻眼镜,看起来俨然成了**的一部分。每当他移动一下分量十足的**时,沙发就喷出大量灰尘,如同金粉般在灯光下飞舞着。

  「你就是大日本沉淀党的首领吗?」狸猫假面问道。

  「没错。」党魁啃着冰棒回答。

  「身为我大日本沉淀党的创始者,却背叛党的津田逃走了吗?至少也该过来打声招呼嘛!算了,无所谓。他身为一个叛徒,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要找本人的麻烦?」

  「我和你并没有过节喔!……请你不要恨我。」

  党魁如是说,把手举起来,众人纷纷从各个房间里倾巢而出,化身为脏兮兮的洋菜凉粉,顺着走廊往前冲,将狸猫假面包围在面向走廊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这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热得有如三温暖。里头空空如也,没有半件家具,流理台上堆积着干巴巴的灰尘,想要开窗,窗户却纹风不动。

  狸猫假面靠着墙壁,盘腿坐下。

  位于天花板角落的灰色扩音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开始传来党魁的演说。

  「过去,我们一直是基于,幸福是有限的资源。的理念,默默地从事着活动。像是把味噌汤泼在下一秒就得交的报告上、看到情侣吵架,就在一旁火上加油、偷偷换掉停课的通知、将观光客带到错误的风景名胜……仔细想想,这些努力全都充满了斑斑血泪!在我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下,这些不幸的数量应该要回肴到拥有正当权利的人身上。至于谁才是拥有正当权利的人呢?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别人吗?(底下传来「没有别人了!」的呼声。)我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以别人的不幸为乐的变态,也不是扒粪的混球,我们的主张只不过是要把幸福进行平等的重新分配罢了!(底下传来「一点也没错!」的呼声。)正义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事实上,我大日本沉淀党过去也曾经有过毁灭的危机,就连创立本党的党魁都逃跑了。这个窝囊废!叛徒!你还敢说你想为了世界、为了他人活下去吗?自以为是德雷莎修女【※著名的天主教慈善工作家,主要替印度加尔各答的穷人服务,一九七九年荣获诺贝尔和平奖。】吗?少臭美了!别污辱德雷莎修女!(底下传来「真不要脸!」的呼声。)」

  演说自此中断了一下。

  党魁说:「喂!狸猫假面,你有在听吗?这个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可是『下鸭幽水庄』最令人发指的杀人小房间喔!炎热程度和塔克拉玛干沙漠不相上下,是曾经把好几个住宿生送进医院里的恐怖房间。别小看它。如果你愿意投降,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的话,就可以带你去舒服一点的房间。」

  「少废话。你才是,想投降的话最好趁现在喔!」

  「好大的口气!在你举白旗以前,要我讲多少话都行。演讲可是我的强项。」

  于是党魁的演说继续发表下去。

  「你还不清楚我们的实力呢!我只要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好几百个学生留级,让住在鸭川对岸的新婚家庭土崩瓦解。我们接下来就要开始放暑假了,却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首先是祇园祭,对于那些越来越不把宵山放在眼里的轻浮家伙,我们会见缝插针地找他们的麻烦。……但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危害这个世界,相反地,我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和平来自于平等。各位都是戴着恶魔党面具的和平战士!而干扰我们这场圣战的人是谁呢?(底下传来「狸猫假面!」的呼声。)」

  党魁沉默不语,观察狸猫假面的样子。

  只见狸猫假面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半点也不为所动。

  「你就投降吧!」党魁一脸担忧地建议他。「再硬撑下去,当真会昏倒喔!」

  「不可能,还早得很。」

  狸猫假面说道。

  ※

  当玉川小姐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到一条羊肠小径上了。

  因为一直在大太阳下走来走去,走得头昏脑胀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还是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曾几何时,宵山的喧嚣已经离她远去。

  「感觉自己似乎走到完全不对的地方了。」

  她看到一座小庙,信乐烧的狸猫错落有致地镇守在位于建筑物缝隙间的阴暗角落里,看起来不问世事。

  「八兵卫明神!」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这么说来,这里是柳小路罗?」

  玉川小姐回头张望,只见浦本侦采用来盯梢的香烟摊就在眼前,二楼垂挂着竹帘,在香烟摊的屋檐下形成一方小小的阴影,阴影底下坐着一只胖猫。胖猫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貌似正在打瞌睡。玉川小姐摸摸胖猫:「小胖,你在做什么呢?」

  猫咪冷不防开口。

  「小姑娘,你不要紧吧?」

  「还好,只是有点累。」

  「进来休息一下吧!」胖猫打了个呵欠。

  玉川小姐把头伸进香烟摊张望,只见有个老婆婆坐在黑暗里。空气中弥漫着烟斗的甜甜香味,让她联想到祖父的书房。「果然是婆婆在讲话呢!」她这么说,老婆婆优雅地「呵呵呵!」笑了。

  「打扰一下,我可以上二楼吗?」

  「可以啊!你请自便。工作辛苦了。」

  她又摸了胖猫一下,走进香烟摊,爬上二楼。

  面向柳小路的二楼有个两坪多的房间,房间里的空气沉甸甸的。窗口的竹帘被太阳晒得闪闪发光,反倒显得屋子里更加阴暗。单薄的被褥、只剩下两三口就要见底的酒瓶、书名为《名侦探的条件》的单行本、烟蒂几乎要满出来的烟灰缸、吃到一半的甜面包、散落满地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和发票、看完就随手乱扔的周刊杂志……这些无庸置疑都是浦本侦探这位天生不善于收拾的家伙的人生轨迹。眼前的光景跟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干净的「浦本侦探事务所」如出一辙。

  「真受不了!」

  把垃圾塞进塑胶袋里,将周刊杂志叠起来,把被子折好,收进壁橱里。然后再打开位于房间角落的黑色电风扇,坐在榻榻米上,发起呆来。

  「我又在整理房间了……这根本不是冒险。」

  玉川小姐开始利用周末在浦本侦探事务所打工,是距今约一年多以前的事。她原本的工作其实跟侦探这一行无关,而是替不会整理的浦本侦探整理办公室。当时浦本侦探事务所凌乱的程度,绝对超乎大家所能想像。要提交给公安委员会【※日本的地方自治事务机关,为管理日本各都道府县警察的行政组织团体。】的证书上有着味噌汤的痕迹、资料里夹着一年前啃了一口的马卡龙、整个档案系统乱七八糟的。就像小学生把用来擦过牛奶的抹布藏在抽屉里,沙发底下还塞着早已发霉的雨衣。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把泼到味噌汤的「侦探业从业证明」弄干,妥妥贴贴地裱框挂起来。

  因为实在乱到令她看不下去,玉川小姐每周末都来上班,开始慢慢地对侦探这个行业产生兴趣,不知不觉就成了助手。薪水虽然少得可怜,但是工作很对她的胃口。上司只有浦本侦探一个人,扣掉他是个懒鬼,又好酒贪杯这两个缺点,以人类来说,也算是光明正大的人物。她把发霉的雨衣拿去丢掉、修改合约书的格式、重新建立档案系统……一旦搞定这些琐碎的例行公事,要掌握主导权其实意外地简单。

  浦本侦探时常这么说:

  「现实生活中的『侦探』才不是多光鲜亮丽的工作,而是平凡又辛苦的工作。」

  她也这么觉得。

  然而,随着她在浦本侦探事务所工作的时间一久,有件事是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像这样的工作内容,绝对会依侦探而异。浦本侦探虽然是个懒鬼,还是个根本没有心要做生意,成天晃来晃去,不知脚踏实地为何物的人,但是却身怀从无到有地生出工作机会的天赋异秉。各式各样的委托会从公车上偶然坐在隔壁的人身上、在夜晚的木屋町偶然遇到的人身上、在街头撞到的人身上如雪片般地飞来,怱而从天而降,忽而又宛如从地底冒出来。例如委托他寻找旧式单逞眼镜的镜片、调查瓜生山的天狗底细、「六只招财猫」事件、「颜色斑驳的八桥」事件……。而那件「帮我找寻眼镜镜片」的委托,多亏掉进池塘里的玉川小姐刚好抓到镜片,从镜片上雕刻的凹凸纹路循线找到埋藏在船冈山上不足以塞牙缝的宝藏。

  浦本侦探天生拥有召唤事件的天分,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才。首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要委托他办事,这点非常重要,不只是侦探这一行,放诸四海皆准。然而令她心生不满的是,或许是天才特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吧!浦本侦探对于好不容易上门的委托总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就像逃避暑假作业的小学生一样,他总是想尽各种方法推拖,甚至还会欺骗委托人「这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根据他的判断,找上这家事务所的案件,其中有五成都是放着不管也会自然而然解决,再酌收一点微薄的报酬即可,另外三成听说是就连委托人也会忘记委托过的事,所以根本没必要努力。「所以再不情愿也只要把剩下的最后两成搞定就行了」他是这么说的。最后计算下来的结果也算是损益两平。

  然而,玉川小姐很坚持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问题。她经常咬牙切齿地叨念着:「真受不了这个懒鬼!」就拿这次的「狸猫假面事件」来说,浦本侦探也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根据躲在这家香烟摊盯梢,徒然虚掷许多宝贵的时间。因为自己平常要去大学上课,只有周末才能出动,害她一直处于坐立难安的状态。

  玉川小姐掀起竹帘,居高临下地望着柳小路。

  柳小路被日正当中的艳阳晒成一片白茫茫,看起来就像时代剧的布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连自己直到刚才都还站在那里,从外头窥探着香烟摊里的阴影一事,感觉上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八兵卫明神只是悄无声息地待在那里。听说狸猫假面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狸猫之神要搞那么多花招?

  风铃滴铃铃地响起。

  老婆婆从一楼端着抹茶刨冰上来。

  「哎呀呀!收舍得好干净啊!」

  「弄得乱七八糟的,真过意不去。」

  「很热吧?这个给你吃,会变得很凉快喔!」

  玉川小姐边和老婆婆闲话家常,一边吃着刨冰,原本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盛夏暑气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到「啊……真的好热啊!」她叹了一口甜甜凉凉的气说道:「但也不能一直休息。」

  「咦?你还有事要忙吗?」老婆婆说。「难得今天是宵山呢!」

  ※

  下鸭幽水庄里,党魁的演讲还在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在演讲的同时,党魁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狸猫假面「快投降吧!」但狸猫假面紧咬着一句「才不要」不松口,结果就连党魁也开始气喘吁吁。

  沉默犹如沙漠股蔓延开来。

  然后又从扩音器里传来:「喂!听得见吗?狸猫假面,投降吧!」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变成一个炎热的地狱。狸猫假面依旧一动也不动地盘腿靠墙坐着。没多久,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地往旁边倾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小房间的门打开,党魁和他的一票党羽走了进来。

  「好像三温暖喔!」

  「我都快晕了。」

  「居然还穿着斗篷,肯定更加痛苦吧!」

  就在党魁走过来,把手放在狸猫假面的肩膀上时,一直以来像条破抹布似地气息奄奄的狸猫假面突然跳起来,抓住党魁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将他推向对面的墙壁上。「完蛋了,他还活着!」党羽们纷纷发出悲鸣,从房间里逃窜到走廊上。

  党魅胖得像只熟透的茄子,狸猫假面紧紧抓住党魁撑大的T恤下摆,灵活地将其绑在党魁的脖子上。这时,狸猫假面的斗篷掀起一角,露出斗篷下的黑色运动衫,只见发烧时贴在额头上降温的贴布就像厕所的瓷砖一样,密密麻麻地贴在他的运动衫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个卑鄙的家伙!」党魁发出如丧考妣的惨叫声。

  「你就是邪恶的头目吗?」

  「什么叫邪恶的头目?好过分!怎么这样形容人家。」

  狸猫假面将党魁按倒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一面以优雅的姿势喝运动饮料,一面伸出手去抢走党魁的眼镜。「喂!你做什么?」党魁不住地挣扎。狸猫假面将拿在手里的眼镜仔细地端详一番,只见油腻腻的镜架上有用透明胶带补强过的痕迹。

  「我见过你呢-」狸猫假面冷冷地说。「你可不要说你已经忘记罗!」

  党魁缩了缩脖子。「你还记得啊?」

  狸猫假面将脸贴近党魁的耳边,以低沉的凌厉语气喃喃低语:「……本人全都记得。」

  在狸猫假面的脑子里,有着宛如行事历的页面。某月某日,在琵琶湖疏洪道和鞍马口通的交会处,他曾经帮助过一个因为掉了眼镜而泫然欲泣的人。要在没戴眼镜的情况下找到眼镜是件极为困难的任务,再加上那个人弯着腰,四下摸索的行迹十分可疑,使得路过的行人全都对他所陷入的窘境视而不见,当狸猫假面发现这个走投无路的男人时,他只差一点就要跌落琵琶湖疏洪道里了。

  「是谁陪你一起找眼镜的?」

  「……是狸猫假面。」

  「又是谁找到眼镜之后还帮你修好的?」

  「……是狸猫假面。」

  「对吧!对吧!」狸猫假面大嚷,有如跳弹簧床似地坐在党魁身上用力摇晃着身体。「尽管如此!你居然!居然还!恩将仇报!你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妨碍本人?给我从实招来!」

  「我绝对没有要妨碍你的意思。」党魁抽抽搭搭地回答。「我们是全世界最低三下四的生物,怎么敢挑衅,正义的伙伴。呢?」

  「少给我在那边打哈哈,我知道你就是幕后黑手。」

  「这点我承认,我承认。是我命令大日本沉淀党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叛徒的津田暗算你的,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行事?快说!快说!快说!」

  「是闺房调查团啦!」

  狸猫假面松开按住党魁的力道,党魁一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面狼狈地爬到走廊上,将变得破破烂烂的T恤绕在脖子上,挺着圆滚滚的汗湿小腹,精疲力尽地瘫靠在墙壁上。「我无法违抗闺房调查团的命令。」党魁如是说。

  狸猫假面也来到走廊上,递出一瓶矿泉水,只见党魁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

  「当我熬过那段韬光养晦的时光,成为党魁的时候,本党已经快要不行了。没有人愿意跟这么扭曲的思想扯上关系。当时的大日本沉淀党已经堕落成只会拿别人的不幸来当下酒菜的无可救药集团。即使我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也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我的容身之处只剩下这里,所以必须要想办法重振大日本沉淀党,必须加强党员间的团结,亦即男人之间的羁绊。」

  党魁发出嘤嘤的啜泣声。

  「当时是闺房调查团拯救了我,是他们提供的黄色书刊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从此之后,我便牢牢地抓住了党员们的心。那群人完全掌握住我们的『性趣』,同时拥有数量庞大的黄色书刊来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所以你说我怎么能拒绝闺房调查调的要求呢?」

  狸猫假面抬起头来,看着走廊。

  只见党员们全都集合在下鸭幽水庄黏呼呼的走廊上,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耳边传来有人不住清喉咙的声音。一跟狸猫假面的视线对上,那个人就会羞愧地避开狸猫假面的视线。看起来活像是被老师责骂,垂头丧气的小学生,个个变成缩头乌龟,露出乖顺的表情,静静等待老师的怒气平息。

  狸猫假面大声嘶吼。

  「怎么啦?尔等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党员们之间掀起一阵阵的骚动。

  「遇上麻烦了。」不晓得是谁率先发难。「我们遇上麻烦了。」

  「要是真遇上麻烦,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狸猫假面一如往常地想要伸出右手。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右手简直就像是埋在泥土里,动弹不得。

  他不禁怀疑,这群为了抓住自己而集合起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试着看清楚每一张愣头愣脑地杵在这里的众人脸孔,明明貌似脑袋空空地随波逐流,却个个露出乖顺的表情,装成有在反省的样子。犹如挤成一团的橡实,看起来委实可爱,却反而让他大动肝火。这群懒鬼!

  狸猫假面硬生生地将冲到喉咙口的咒骂吞了回去,在面具底下默念「威士忌」,然后挤出笑容,面向大日本沉淀党的党员们,伸出沉重的右手。

  「帮助有困难的人,不就是本人的工作吗?」

  ※

  玉川小姐离开柳小路,往寺町通的方向前进。

  早上只有小猫两三只的商店街,如今也呈现出与周末午后相得益彰的热闹。冷气的魔爪从各家店铺里伸出来,诱惑着被盛夏的暑气击败的人们。三不五时还可以看见穿着浴衣的身影。

  玉川小姐在一家土产店前停下脚步,店头陈列着大量狸猫假面的周边商品,有狸猫假面手帕、狸猫假面T恤、狸猫假面毛巾、狸猫假面马克杯、狸猫假面玩偶、狸猫假面蛙嘴钱包、狸猫假面手机吊饰、狸猫假面扇子、狸猫假面饼干……。算准了正义的伙伴不会主张有什么肖像权的问题,周边商品有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

  「这真是太棒了……」

  琳琅满目的商品让玉川小姐看得眼花缭乱,她像个小学生似地目瞪口呆中,暂时忘记自己的任务,专心挑选战利品,最后买了狸猫假面手帕和狸猫假面扇子。

  「糟了!现在可不是买东西的时候……」

  玉川小姐开始迈步前行。

  走没两步就回头张望的脚步,充分显示出她的极度缺乏自信。

  「我想我现在应该是朝北走,但是在这之前已经被骗了太多次,害我一点也不相信『北边』这个方位了。就算我以为自己正朝北走,也有可能其实是朝南走对吧?『北边』这个概念根本就是个骗子。老是发生同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对策,但是每当我想要将计就计地往反方向走,偏偏就只有这时候不能将计就计的情况也所在多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是要我贯彻始终的意思吗?……算了,我也是个大人了,也知道『梦话留在梦里说就好了』这个道理,但如果有一条法律是我要前进的方向都能自动变成北方就好了!」

  至少她知道举行无间荞麦面大会的「六角荞麦面」位于寺町通以西的地方,所以光是一个劲儿地往北走也到不了。

  「所谓的西边,指的就是左边。」

  她一边走,一边指着左边。

  「可是这是建立在我现在是朝北走的前提之下。万一我其实是朝南走的话,那西边……就会变成是在右边了。只要一步错就会步步错呢!要是我正往北走边的话,只要向左转就好了,但如果我并不是往北边走的话,向左转只会越走越远。西边的反方向是哪边?我到底是要走去哪里啊?」

  她在还打不定主意是要直走还是要转弯的情况下经过商店街。

  然后从「Smart咖啡厅」的店门口经过。

  在她跟踪小和田君的时候,曾经来来回回经过这家咖啡厅无数次,所以印象十分深刻。每次往里头张望的时候,那个坐在小和田君对面,表情狰狞的光头佬都会以凌厉的眼神瞪着她。「那张脸活像邪恶组织的干部。」

  玉川小姐往咖啡厅里一看。

  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她还以为心跳要停了。因为有两个狸猫假面,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厅深处的沙发里。玉川小姐吓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一看,不料那两个狸猫假面转往她的方向,对她挥挥手。拿下面具之后,才发现自己认识那对年轻的情侣。

  「……恩田先生和桃木小姐?」

  因为他们朝自己招手,所以玉川小姐走进店里。咖啡柔和的香味缭绕在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身上,看起来十分轻松的样子。恩田前辈请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呢!」恩田前辈说。

  「真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桃木小姐说。

  「我逃走了,真难为情。」玉川小姐说道。「后来怎么样了?」

  「别说了,简直一塌糊涂呢!」

  据恩田前辈所说,打荞麦面的师傅津田氏消失了踪影,散乱一地的荞麦面和佐料把整间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大部分的客人都逃之夭夭。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部分的会员留在现场,默默地继续打着荞麦面,也有一些客人受到他们的热情感召,继续吸着面条。据说无间荞麦面大会至今仍在持续着,与这个世上的地狱只有一线之隔。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啊?」桃木小姐喃喃自语地说道,恩田前辈也侧着头表示讷闷。「津田先生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不过,可以看到狸猫假面还是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呢!我们的星期六实在太美好了……」

  玉川小姐连忙打断他们的对话。

  「……对了,你们知道小和田先生上哪儿去了吗?」

  「我们不知道耶!你也不知道吗?」恩田前辈的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我们逃出荞麦面店的时候有找过一下,可是没找到,打了好几次的电话也没人接。」

  「可能是回宿舍了吧?他之前也说过要回去的。」

  「不知道小和田先生人在哪里,我会很困扰的……」

  「什么意思?」

  「工作上的事。但是详细的内容我不能说。」

  「嗯哼……」恩田前辈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算了,就当是工作上的事吧!我们也不好追究你们的私事。」

  「没错,我们不会追究的,你大可放心。」桃木小姐也如是说。

  玉川小姐放弃否认,只说:「我想回那家荞麦面店看看。」

  「那家店在北边喔!从六角通往西走,就在乌丸通的对面。」恩田前辈教她怎么走。

  「六角通?」

  「从这里往南第几条街来着?不是有首歌是教我们怎么记路名的吗?」

  「姐五佛阁蛸药师……那首歌吗?」

  「感觉有点怪怪的。」

  「应该是『姐三六角蛸锦』吧?」桃木小姐加以解释。「因为是姐小路通、三条通、六角通、蛸药师通、锦通,所以三条通再往南的下一条路就是六角通,也就是说……」

  桃木小姐用原子笔写在餐巾纸上为玉川小姐做说明。

  「首先要先走出『Smart咖啡厅』对吧?然后马上向右转,沿着商店街笔直地往前走,经过三条通,看到『六角通』的路牌之后,再向右转,接着只要笔直地往前走就行了。过了乌丸通的红绿灯之后,在正前方的右手边应该就可以看到荞麦面店。暖帘上写着『六角』的字样,因为是町屋的造型,所以一看到外观,应该就会想起来了。虽然很想送你去,但是我们接下来也排满了行程。」

  「二位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我在学生时代住过的宿舍名叫『下鸭幽水庄』,因为桃木小姐说想去看看,所以我要带她去。」

  「听说是栋非常古老,看起来像座要塞的建筑物。」

  「再接下来的行程也已经决定好了。去完下鸭幽水庄探险之后,先去跟大学的恩师打声招呼,再前往北白川镭温泉,晚上去宵山逛逛。在摊贩吃完晚餐以后,晚上十一点再到四条乌丸的十字路口目击宵山结束的瞬间。怎么样?这个周末的计划很完美吧?」

  恩田前辈收起记事本,站起来。

  「我们原本也打算找小和田君一起去逛宵山的,所以你如果找到他的话,麻烦请他跟我们连络。」

  「对呀对呀!拜托你了。」桃木小姐盈盈一笑。「可以请你转告他一声吗?叫他不要以为自己逃得掉。」

  ※

  与此同时,小和田君正做着搭火车旅行的梦。

  「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在包厢式的座位区里把脚伸得长长的。

  这辆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只有旅途中在丰桥买的竹轮和保特瓶装的茶。手中握着青春十八【※由日本旅客铁道所推出,限制搭乘火车种类且限制使用期间的周游券,适用于该集团旗下的六家旅客铁道公司路线。】的车票。这张车票是一张等同于魔法的车票,曾经在大学时代带小和田君前往日本各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尽可能省钱地前往遥远的地方,于是拟订了超脱常轨的远行计划,从这辆火车跳到另一辆火车上。当太阳西下的时候,即使在陌生的城市下车,也单纯只是因为火车刚好到站,既不会去拜访谁,也不会去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只是挥霍着无聊的时光,沉入度假王国的最底层。学生时代的暑假和铁道之旅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好无聊啊!真的好无聊啊!」

  小和田君喜不自胜地喃喃自语。

  正当小和田君享受着他的无聊之旅时,有人从隔壁车厢走来。车窗外射入的炎夏日头把那颗光头照得灿亮生辉。只见那个人迈着大步,从摇晃的车厢内笔直走来,然后在小和田君的对面坐下。

  小和田君吓了一大跳。「所长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和田君,你好。你又在这种地方发呆啦?」

  「在列车到站以前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发呆了吧!」

  「列车到站之后你要做什么?」

  「就只是到站而已,什么都不做喔!」

  「也就是说,结果还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吗?」所长喟然长叹。「不是叫你要把周末过得充实一点吗?」

  「我现在就过得很充实啦!被无聊塞得满满的。」

  「这样也能算是充实吗?完全没有半点称得上冒险的东西。」

  「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喔!」

  听到这里,所长说了句「真是的!」一边摸着自己的光头。「你真是个奢侈的人。人生苦短,比你想的还要短。你可能会反驳我说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但你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以为知道罢了。」

  「……高不成低不就。」

  「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眼下可不是让你吊儿郎当的时候喔!在你混吃等死的时候,你的人生早已债台高筑。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等你蓦然回首的时候,只怕已是百年身了。」

  「所长,看看窗外的景色嘛!」

  「景色?

  「好不容易有机会搭火车。」

  「都说不是享受铁道之旅的时刻了……」

  「偶一为之又有何妨?」

  小和田君望着窗外,发现有个陌生的小镇座落在深山里。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造访那个小镇也说不定。「到时候肯定会有『没想到我现在居然在上次从疾驶而过的车窗里看到的那个小镇里』的感概。」那个小镇的对面是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座神社,神社挂着几盏灯笼。或许是因为森林太过蓊郁的关系,只有那一带看起来特别阴暗。感觉不可能听见的祭典音乐声穿越空间,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听见了吗?」小和田君问所长。「听见祭典的声音了吗?」

  所长露出诧异的神情。「我什么都没听见耶!」

  然后所长从有颜色的眼镜后头射出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小和田君。

  「你只是在害怕,所以才会对自己说谎。你其实很想冒险,很想跳进陌生的世界,很想赞美自己的人生。这才是你的真心话。肯定没错。你瞒不过我的法眼。」

  「才没有,完全不是这样。」

  「人类这种生物,一向无法察觉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真实的你如今正陷入天人交战,打算踏出崭新的一步。我能明白你的痛苦,我真的明白。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当你冲破内心的矛盾冲突,你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好男人。我说小和田君,你可知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变成这种好男人吗?」

  小和田君心想,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可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有过这样的对话。只见所长沉默不语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小和田君说:「可以让我一个人想想清楚吗?」

  「那有什么问题?毕竟我讲的话非常重要。」

  小和田君起身,走向隔壁车厢。

  不多时,火车停靠在深山里的无人车站。小和田君对这个车站有印象,他在学生时代曾经来过这个车站。火车大大地摇晃一下,完全停了下来,四周围静得吓人。小和田君跳下月台,等了一会儿,车门随即关上,火车又慢条斯理地开始往前跑。

  所长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与站在月台上的小和田君四目相交的瞬间,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用手掌拍打着车窗大叫:「你在搞什么飞机?」

  「我要在这里下车,所长先走吧!竹轮就留给你享用了。」

  所长开始往跟列车行进方向的反方向狂奔,一面不停呼唤小和田君的名字。「你在这种地方下车要做什么?这种出其不意的叛变太过分了!」

  「只要是为了可以偷懒,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又说这种话了!多冒险一下嘛!」

  「我才不要。」小和田君对他挥手道别:「再见。」

  如此这般,载着所长的火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隧道的深处。

  小和田君站在站名看板的旁边,状似稻草人一般地展开双臂,竖起耳朵倾听足以沁人心脾的蝉鸣。这个车站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样,这点令小和田君没来由地心花怒放。

  饭田线「小和田」站。

  此等小不拉叽的车站,仿佛随时都会被埋没在夏日枝繁叶茂的深山里,能够撑到现在不被森林吞没还真是不容易。无论是空空如也的月台、还是古色古香的木造车站,全都杳无人烟。盛夏的阳光洒落在从隧道里穿出来又消失在隧道里的铁轨上,发出沉郁的光芒。

  搭乘火车的时候,在列车到站之前是无聊的,下了车之后,等待下一班列车来之前也是无聊的。

  这个世界充满了无聊。

  想在木造车站里小憩片刻,但是椅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壁上还有一只特大号绿蛾,就连小和田君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做停留。他坐在车站的阴影处,沉浸在列车摇晃的余韵里。如同拍打在南国的沙滩上又旋即退去的海浪,唯有在尽情地享受过纯粹的无聊以后,才能感觉世界似乎变成一片虚无。时间当真有在流动吗?下一班车当真会来吗?

  「真是太美妙了!」小和田君喃喃低语。「啊……我再也不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了。」

  冷不防,刚才在车窗里看到的山间小镇祭典又在脑海里苏醒。

  「那场祭典会是宵山吗?」

  小和田君无可无不可地思考着这件事,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

  下鸭幽水庄笼罩在一片静默里。

  时间有如黏答答的麦芽糖般不干不脆地流逝。乱之森传来蝉鸣。党员们好似妖怪般藏身在公寓的阴暗处,视线集中在洒落一地午后金黄流丽阳光的玄关前,空气中满溢着毫不遮掩的杀气。作战计划是谎称已经抓住狸猫假面,逼闺房调查团的人现身,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狸猫假面也躲在位于楼梯旁放洗衣机的地方。

  「闺房调查团。」

  他嘟囔着。

  他听过这个名称。

  所谓的闺房调查团,指的是一群共同收集、共同拥有各个领域的黄色资料,企图建立一座大秘宝馆的人。其中有一部分是学生,称之为青年部。他们收集的对象不仅止于书籍及影像,从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日本的一种绘画艺术形式,起源于十七世纪,主要描绘人们的日常生活、风景和戏剧。】,到被历史的洪流吞没,只存在过极短暂的时光,弥漫着哀愁的玩具都是他们收集的对象。甚至还有谣言指出,其所收藏的数量之庞大,足以傲视全球(或者应该说是丢脸丢到全世界),目前正在长冈京市的某个秘密基地建造共同的档案库。听说无论是再怎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得在这么庞大的黄色资料面前俯首称臣,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狸猫假面翻开储存在脑海里的活动日记。

  说到狸猫假面为什么会认识他们,是因为狸猫假面曾经抢救过分散在京都市内保管的部分资料免于被烧成灰的命运。地点是位于北野白梅町的岚电【※全名岚山本线,是自日本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区的四条大宫车站至右京区的岚山车站的京福电气铁道的轨道路线。是前往岚山等观光景点的必经之路,也是通往四桑通的交通路线。】沿线上的老旧公寓。某月某日,青年部的学生还开着老掉牙的电暖气就睡着了,就在倒塌的资料起火燃烧,开始冒烟的时候,青年部的学生手忙脚乱地打开窗户,狸猫假面碰巧经过那里。多亏狸猫假面的活跃,事情才能在不惊动消防车和警察的情况下圆满落幕,那堆黄色收藏品的存在也才能免于公诸于世的命运。后来连忙赶到的闺房调查团干部无一不对狸猫假面感恩戴德,甚至还说要送些黄色收藏品给他,但狸猫假面坚持不收。

  如今他们居然想要抓自己,真可说是恩将仇报的行为。

  「这些人到底想干嘛?」狸猫假面厩到十分愤慨。

  等了好一会儿,五个闺房调查团的成员这才出现在玄关。其中一个说声「打扰了。」鬼鬼祟祟地进屋里来,一边不太满意地抱怨着:「好脏的公寓。」、「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他们脱了鞋,在走廊上摸索着前进的时候。

  「上啊!」

  狸猫假面一声令下,大日本沉淀党的党员们发动奇袭。「你做什么?」、「你们这些叛徒!」闺房调查团异口同声地鬼吼鬼叫,但是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一下子反应不及,转眼间便统统被制服在走廊上。有个上了年纪,皮肤还很光滑的男子被按在地板上,破口大骂:「可恶!」狸猫假面翻动着他的斗篷站了起来,男人倒抽一口凉气,噤声不语。此人正是火灾骚动的时候,慌不择路地赶到现场,提议要送黄色资料给狸猫假面当谢礼的干部。

  狸猫假面问他:「你已经忘了火灾骚动时的恩惠吗?」

  「……那时的确是承蒙你照顾了,狸猫假面。」男人恼羞成怒地说。「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当时不是已经好好地谢过你了吗?一码归一码,如果因为帮助过别人一次,就要对方永远『感恩戴德』的话,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为什么要找本人的麻烦?」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以为只有我们在找你的麻烦吗?」

  就在这个时候。

  下鸭幽水庄的周围发出有如冲锋陷阵的呐喊声,使得就快要倒塌的公寓整个天摇地动。下一瞬间,大批的人影从洒落了一地午后金黄流丽阳光的玄关和后门一口气涌入,宛如土石流股从前后两边挤到走廊上,闺房调查团和大日本沉淀党和狸猫假面全都挤成一团。刚才明明已经降服的大日本沉淀党党魁也趁乱大喊:「抓住他!抓住他!」只一眨眼的工夫,大日本沉淀党又叛变了。不一会儿,公寓的一楼就演变成好比在人满为患的电车里发现槌子蛇【※日本传说中的生物。】的大骚动。不断涌上的人潮全都兴奋地争夺着狸猫假面,但是因为都无法制服他,所以一向没有成果,只要有人喊出「抓到了!」那个人马上就会被一把推开,因为大家都在互相干扰,有的人擅长乱枪打鸟,也有人因为自投罗网而导致自我毁灭的下场,场面一团乱。

  过程中,狸猫假面整个人都呆掉了。

  脑海中的活动日记仿佛受到强风吹拂,一页翻过一页。大日本沉淀党和闺房调查团就不用说了,其他想要抓住他的敌人当中也有好几张他认识的面孔。像是大学新闻社的学生们;当地小学生组成的少年侦探团;互相抢夺忍者秘笈而陷入内斗的时候,由狸猫假面出来调停的社会人士忍者研究会的成员们;因为要用来洗柚子澡的柚子顺着坡道滚走正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承蒙狸猫假面出手相助的澡堂老板;为了活化商店街,帮忙举行「狸猫祭」的商店街居民;从倒塌的明治文学全集底下被他抢救出来的丸太町通二手书店老板;从咖啡豆窃盗集团手中帮忙保住老字号咖啡厅的高层……曾经令他备感亲切的人们,如今全都怒气冲天地想要抓住他。

  狸猫假面被挤得一塌糊涂,但还是放声大叫:

  「你们到底发什么神经?本人可是狸猫假面喔!」

  这时,伴随着「沙!」的一声,强劲的水柱冲向走廊。

  已经丧失理智的人们纷纷发出「哇啊!」的咆哮。

  从玄关的方向传来「狸猫假面!」的呼唤。仔细一看,有个年轻的女性有如西部片的快枪手一般,把水管架在腰部。从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柱淹没了公寓的走廊、铲倒了贴着「故障」纸条的十圆电话、打落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罩、轻而易举地就把不小心抬起头来的大日本沉淀党党魁的眼镜给弹飞。有个男人推开被淋成落汤鸡、抱头鼠窜的人们冲进来。男人抓住狸猫假面的手,将他拉往玄关的方向。「别想逃!」大呼小叫地追上来的人一一被水柱放倒,发出呻吟,走廊上满是水花。

  狸猫假面连滚带爬地退到玄关外。

  「这只是战略上的撤退。」

  狸猫假面冲到外面,掀起斗篷,开始往外跑。

  宛如一道黑漆漆的风,卷过下鸭泉川町静谧的住宅区,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在那栋就快要土崩瓦解的宿舍走廊上摩肩接踵地蜂拥而上的那群人的脸孔。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想做什么?怎么会想要用蛮力抓住自己呢?而且还是以助人为快乐之本的自己?

  「狸猫假面!停一下!停一下!」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狸猫假面边跑边回头,发现跟在他后面的是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狸猫假面边跑边回答:「这已经是第二次受到你们的帮助了!谢谢你们!」

  「我们会永远支持你的。」恩田前辈气喘如牛地说。

  「还有这是粉丝信。」桃木小姐气喘如牛地说。

  狸猫假面边跑边接过信,行礼如仪地点头致意。恩田前辈又说:「给我签名!给我签名!」狸猫假面于是接过纸和笔,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

  「感谢你们的帮忙!本人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狸猫假面离去后,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终于停下脚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恩田前辈拢起湿答答的头发,状似捧着冠军腰带地高高举起刚到手的签名板。

  「你瞧,桃木小姐!我们办到了!」

  「好棒!真的跟计划一模一样!」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喜上眉梢地笑了。「话说回来,真有你的!」恩田前辈笑着说。「你拿水管的样子真是太帅了!根本跟神枪手没两样。」

  「你冲进去的样子也很帅喔!」

  「原本还想带你参观充满回忆的宿舍……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那里从以前就是目无王法的三不管地带吗?也太吵了!」

  回头一看,下鸭幽水庄受到此起彼落的怒吼与谩骂声的震撼,一副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因为事情着实闹得太大,开始聚集看热闹的人群。没多久,淋成落汤鸡的人开始鱼贯地走出来。

  「是谁?到底是谁喷的水?」大街上满是诸如此类的怒吼。「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又互相看了一眼,动如脱兔地逃之天天。

  「真是充实的星期六啊!」

  「真是充实的星期六呢!」

  ※

  玉川小姐没有去冒险。

  不过,笔者是这么想的。这个世界的结构其实有它坏心眼的地方,而且是专挑我们卑微的愿望来开刀,害我们的愿望落空。

  玉川小姐这个人经常让就快要到手的冒险白白溜走。因为浦本侦探是那种把事件交给时间解决的人,所以很难预测接下来的发展。如果不培养侦探的直觉,可能都还来不及冒险,事情就解决了。当学生才是她的本分,所以要追踪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她却拥有超乎常人的干劲,无法随便认为「反正事情只要能解决就好」这点,正是玉川小姐讨人喜欢的地方。

  她走在六角通上。

  毒辣辣的太阳直射着大地,两旁林立着民宅、商店、公寓大楼的街道上完全没有树荫,热到人都快要融化了。炎热的暑气令她更加心浮气躁。

  「快点!不快一点的话就要来不及了!」

  身为侦探的直觉告诉她,「狸猫假面事件」的情势十分紧急。父亲也教育她,当事情陷入混乱,鸡飞狗跳的时候,正是没没无名之人展露头角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想趁着这件事还没有到浦本侦探口中「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解决之前插上一脚。眼前已经可以看见冒险的入口。「怎能让宝贵的周末徒然虚掷?」

  就在她经过六角堂前的时候,浦本侦探打电话来。

  「呀喝!玉川小姐,狸猫假面怎么样了?」

  「你的语气怎么还是这么悠哉啊?真是的!」

  她在六角堂的门前叹息。门底下有一方凉爽的阴影,吹过高楼大厦间的热气吹动着绿意盎然的柳树。浦本侦探似乎还在京都塔地下室的理发店里怡然自得地剪头发。她简单扼要地把截至目前的事情经过报告一遍。

  「这样啊?狸猫假面逃走啦?」

  「因为宵山的缘故,观光客实在太多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的跟踪技巧很别脚了。」

  「请不要用很别脚这种形容词好吗?」

  「不过只要能找那个叫作小和田君的男人,或许就能有什么进展也说不定。」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话说回来,委托人有跟你连络吗?」

  「有是有,不过已经被我打发掉了。他到底在急什么?」

  「浦本先生,你一定要这样冷眼旁观吗?你到底有没有信心可以解决这件事啊?」

  「不管我有没有信心,跟解决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点我倒是很有信心。」浦本侦探斩钉截铁地说。「我再打电话给你,再见。」

  回过神来,玉川小姐已经站在摊贩林立的羊肠小径上了。除了游客不断涌入之外,另一方面,摊贩的铁板正在冒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导致气温变得越来越高。她的确是从六角通直直地往西走来没错,所以差不多可以看到那家荞麦面店了。可是眼前却只有鳞次栉比的摊贩,放眼望去并未看到挂着藏青色暖帘的町屋。

  心里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对面前正在指挥交通的警官说声:「请问,」那是一名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官,穿着天蓝色的夏季制服,拿着红色的大声公,脸上的表情很是亲切。

  这边是北边的左边……也就是西边对吧?」

  「不对喔!这边是北边。」

  「哇呜?……啊!发出怪声了。」

  玉川小姐愣住了。自己明明是往西走的呀?她不记得自己有在半路上转弯。可事实上她却是往北走,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六角通这条路会在半路转向北边吗?

  「既然如此……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啊!你有带地图吗?」

  警官说道,探头看着她的扇子,然后马上指着地图上的一点,「你现在在这里喔!」那种迅速又确实的可靠态度,令她怦然心动,但她随即想起大约在一个小时前也发生过同样的对话。果不其然,警官看到她的脸,发出「咦?」的一声低喃。

  她不禁面红耳赤。「我又迷路了……」

  「因为今天人很多嘛!请小心一点。」

  警官爽朗地笑了。

  她仓皇而逃地迈着大步离去。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她边擦汗边思考。

  「就算我再怎么路痴,平常也不会迷路迷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宵山搞的鬼?」

  玉川小姐穿过摊贩后面,差点被电线绊倒,再穿过装满了玉米和纸箱和瓦斯桶之间的空隙,还向在巷子里某个从来没见过的神社里玩游戏的小朋友们问路,爬到大楼的屋顶上,搞清楚大文字山的方向,再从玻璃窗窥探有一半盖在地下室里的阴暗咖啡厅,从摆着看起来很清凉的金鱼缸的画廊前走过,抬头望着屋檐外直接曝晒在大太阳底下的钟馗神像,又向在民宅的庭院里享用流水面线的居民们问路,钻过脏兮兮、爬满了长春藤的大楼后面,走进扎着红色气球的地下道,在大丸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徘徊了半天,结果反倒越来越分不清方向。看起来好像可以穿出去的马路变成死胡同,看起来好像死胡同的巷弄却通到大马路上。有些地方她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也有些地方让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即使询问路上的行人,观光客通常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有人告诉她该怎么走,现实也绝对跟对方指引她的方向有所出入。街道总会在她前进的方向改头换面,变成陌生的样子。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祇园囃子的声音。

  相信一定有读者会被她路痴的程度打败吧!

  问题是各位,我们现在需要有一颗体贴的心。

  尽管迷路吧!玉川小姐。尽管迷路吧!

  因为是侦探,所以就不能迷路——这到底是谁规定的?

  ※

  把自己埋在仓库的座垫里呼呼大睡的小和田君梦见自己正乘坐在南方海域的小船上,梦中的小和田君随着海浪轻轻摇晃,又梦见自己在饭田线小和田站的月台上睡觉了,然后在小和田站睡着的小和田君又梦见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开始放暑假的梦。

  小和田君坐在榻榻米上。

  凉爽的晚风吹动竹帘,吹过纱窗,吹进屋子里来。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竹帘的另一头是一大片沐浴在夕阳下,染成金黄色的稻田,远远地可以看见围绕着盆地的群山,天色正一寸寸地逐渐变暗。他一个翻身躺下来,令人怀念的榻榻米味道便钻进鼻孔里,仿佛是受到榻榻米的味道牵引,令他活灵活现地想起从玻璃瓶里倒出来的麦茶有点咸咸的味道、父亲开车载他去游泳的游泳池氯气的味道、以及午睡后身体那种倦怠的感觉。

  「这里是爷爷家吧!」

  小和田君想起来了,小时候每逢暑假,全家人都会一起出游。事到如今,祖父母的家都已经没有了,想要回去也没地方可以回去。

  没错,现在是暑假。眼前是才刚揭开序幕的暑假,而且暑假长到让人难以相信会有结束的一天。放暑假的时候,每天都是暑假。小时候觉得一个月有够长的,真是不可思议。现在他知道了,顶多重复四个周末,一个月就过去了。平常都是在注视着周末的情况下度过的,只要重复四个周末,一个月转眼之间就过去了。以上行为只要重复十二次,就是一年。就在这样的每一年周而复始的情况下,我的二十岁结束了、三十岁结束了、四十岁结束了……当然,以上是以我能够活这么久为前提。话说回来,小时候以为永远也挥霍不完的暑假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到底是被谁夺走了呢?啊!挚爱的暑假啊!你在何方?此时此刻,比起老婆,我更想放暑假。要是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放暑假的话,我要做什么呢?总之先滚来滚去,滚到几乎要流鼻血为止吧!

  小和田君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聆听蝉鸣声。这是个寂寞的黄昏。小和田君心不在焉地从竹帘的缝隙望着染上暮色的天空,制作一张「要是能有一段漫长的暑假想做的事情清单」。

  过了好一会儿,小和田君突然撑着手肘坐起来。

  竖起耳朵来倾听竹帘对面的声音。

  「是祭典的声音。」

  虽然不见半个人影,但是可以感觉到人们正逐渐走向祭典的气息。耳边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祭典的声音从速处乘着风的翅膀、飞过稻田,掀开竹帘,吹进榻榻米的房间里,是祇园囃子。

  「对了,今天是宵山。」

  小和田君盘腿而坐。

  「大家都要去宵山吧!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在做什么呢?是否有按照计划度过他们的假日,正要前往宵山呢?」

  往四周一看,榻榻米上有个装满水的金鱼缸。夕阳的光线从竹帘的缝隙洒进来,照亮了玻璃制的金鱼缸,但是往里头一看,没有半只金鱼。

  「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和田君依旧盘腿而坐,眺望着只有水的金鱼缸。

  没多久,有个红色的东西在竹帘的另一边翩翩飞舞着。小和田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见那个鲜艳的红色物体钻过竹帘底下,拉开纱门,爬上榻榻米。那是个穿着活像金鱼的大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正被哪个看不见形体的人搔着痒,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在那个小女孩踏上榻榻米的瞬间,太阳似乎也同时沉入竹帘对面的稻田里。照亮四周的不再是阳光,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灯笼红通通的光芒。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望向小和田君。

  「你要去逛庙会吗?」

  小和田君问她,女孩一声不吭地摇头。明明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却鼓着双颊,貌似在生小和田君的气。

  「不去吗?可是,你穿着浴衣耶。」

  小女孩的笑意更深,妖艳的眼神宛如成熟的女性。

  她怡然自得地抬起下巴,呼地吐出一口气。有个红色的东西从她嘴里飞出来,落入小和田君身边的金鱼缸里。

  往金鱼缸里一看,有只红色的金鱼正悠游其中。

  小和田君看得目瞪口呆。

  「你还真厉害啊!」

  女孩无声微笑。

  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

  ※

  玉川小姐又在柳小路上和八兵卫明神大眼瞪小眼。

  「这个空间铁定有鬼,整个怪得不像话。」她心想。但信乐烧的狸猫们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事不关己地在由建筑物的缝隙所形成的阴影底下排排坐。

  「可爱的、可爱的狸猫们。」玉川小姐歌唱般地喃喃自语。「又见面了呢!好奇怪啊!

  她该不会是中了狸猫的招术吧?

  虽说她不曾养过狸猫,但是对于狸猫的热爱却是非比寻常。

  小时候,她家有一座描绘着狸猫和一弯新月的老旧屏风,据说那座屏风是她曾祖父的画家朋友送给他的。曾祖父曾是大学老师,和狸猫们的交情非常好,素有「狸猫老师」之称。当时的玉川家在现在的冈崎一带,四周围都是森林和草丛,肯定有一堆看起来就跟毛线球没什么两样的狸猫在那附近跑来跑去。

  每当她感冒的时候,总是会看着屏风里的狸猫,该说这是玉川家的传统吗?还是祖先留下来治疗感冒的偏方呢?总之是一种将屏风放在睡着的小孩旁边,借此抵挡住不好的风的习俗。反正因感冒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有其他事可做,无聊又寂寞。每当这种时候,只有描绘在屏风上的狸猫是她的心灵支柱。她会进入屏风里和狸猫们玩耍,或者是追逐从屏风里跑出来,在棉被周围滚来滚去的狸猫们。

  据说当祖父还是小孩的时候,狸猫曾经变身成和尚来访,在装饰着孔雀羽毛的西式客厅里和曾祖父彻夜长谈,甚至还喝了葡萄酒。有一天,祖父偷偷地跟在打道回府的狸猫和尚身后,发现和尚的秃头在半路就长出一堆毛,转眼之间变成一颗硕大无朋的毛球,滚进原野里。「狸猫变成人类的时候会有一股独特的气息喔!」这是祖父的见解。「会发出强烈的狸猫味。」

  玉川小姐皱着鼻子闻,对八兵卫明神说:「其实中了狸猫的招术是一件好事,但今天可以饶了我吗?」

  照射在柳小路上的阳光,已经开始夹杂着些许黄昏的味道。

  玉川小姐想起完全没有进展的工作。她还以为可以展开一段跟狸猫假面有关的大冒险,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和田君现在还在某个地方逍遥,浦本侦探也不知道在哪里滚来滚去,狸猫假面则是在某个地方锲而不舍地奋斗着,而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肯定也努力地让假日过得有声有色。相较之下,自己到底在干嘛?这趟规模浩大的迷路之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受够了!」她自言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小姑娘,」香烟摊的老婆婆出声叫住她。「你又回来啦?」

  「我又回来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回来。」

  「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要上来休息一下?」

  于是她又爬上香烟摊的二楼。

  从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盯梢据点往柳小路看,八兵卫明神就在那里。她将手帕打湿,抹去汗水,四仰八岔地躺在榻榻米上。全身上下的每一颗细胞似乎都累坏了。双眼无神地仰头看着窗帘,几乎忘了这里是最靠近新京极的市中心。将脸转向一旁,看见有个红色不倒翁就放在半开的壁橱下层。大小跟苹果差不多,正散发出好似飘浮在暮色中的红色灯笼般光芒。

  接着,浦本侦探喝剩下的酒瓶映入眼帘。

  上头贴着「天狗白兰」的老派标签。

  浦本侦探向她形容过天狗白兰这款奇妙的酒。

  明治时代,浅草的神谷酒吧推出一款名叫「电气白兰」的酒。当舞台移动到京都,当时在电信局上班的员工,有个人称「闪电博士」的星期日发明家模仿电气白兰,进行过无数次的实验,奇迹似地发明出来的酒就是「天狗白兰」。因为其美味的程度简直笔墨难以形容,微醺的感觉就像变成天狗翱翔在天际,所以才取名为天狗白兰。另一方面,因为那是仿造电气白兰,却又不是电气白兰的山寨品,所以也有人称之为「伪电气白兰」。京都的某个角落至今仍在暗中酿造天狗白兰,每天夜里运到街上来卖。尤其是像今天这种宵山前后的日子,祭典热气高涨的时分,天狗白兰的流通量当然也异常庞大。

  「天狗白兰,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她把手伸出去,却又「不可以、不可以。」地摇头。「我在干嘛啊?工作的时候怎么可以喝酒呢?我才不要和浦本先生同流合污。」

  过了一会儿,香烟摊的老婆婆拿了透心凉的弹珠汽水上来。

  「很热吧!喝点这个。」

  冰得透心凉的弹珠汽水仿佛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令她忍不住说出「原来渗透到五脏六腑是这种感觉啊!」老婆婆则回以「小姑娘用了好艰深的词汇呢!」玉川小姐静静地聆听着风铃的声音,一面咕嘟咕嘟地咽下弹珠汽水,打了个味道清爽又香甜的嗝。

  「我为什么这么会迷路呢?」

  「因为是宵山的关系吧!宵山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

  「我小时候也迷过路,所以我才不喜欢宵山。」

  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所有的记忆都很模糊。自己的记忆和后来父亲告诉她的话之间有一条模糊难辨的界线。不变的事实是她和父亲去逛宵山的时候迷了路。有一段时间,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只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貌似发生过什么开心的事。

  「你也迷过路吗?」老婆婆微笑着说。「我也迷过路喔!从此以后就很害怕,再也不去逛宵山了,尤其是晚上。」

  「就是说啊!晚上更麻烦。所以现在其实不是在这里兜圈子的时候……啊!我的意思不是不想跟婆婆聊天喔!」

  「要是你又迷路了,欢迎随时过来。」

  「谢谢。真是感激不尽,但是我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来第三次吧!」

  「可是啊……俗话不是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吗?」

  玉川小姐将弹珠汽水的瓶子夹在膝盖间,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说:「……我尽量努力。」

  当她离开香烟摊的时候,时间已经下午四点。老婆婆抱着猫从香烟摊的阴影底下朝她挥手。这时,玉川小姐注意到有个贴着古早标签的小酒瓶放在陈列在香烟摊货架上的烟草角落,标签上写着「天狗白兰」。

  ※

  那是发生在玉川小姐离开香烟摊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的事。

  有一道黑色的人影步履蹒跚地走在柳小路上,是狸猫假面。

  狸猫假面累得快要趴下了。

  好不容易才从下鸭幽水庄的袭击中逃出生天,但是所到之处都有人要抓他。原本在下鸭神社玩耍的孩子们一看到他就拉响蜂鸣警报器,他又不能在出町商店街上露脸,想搭计程车还被拒载。追捕他的人从坐落在荒神桥旁边的咖啡厅阴暗的门口、从破旧的蔬果店的屋檐底下、从京都大仓旅馆的大厅里、从京都市公所的后门……一再跳出来,高呼着「狸猫假面」的语气里不再有过去的喜悦,而是充满了类似拼命想要抓住通缉犯的焦躁。

  刚开始的时候,狸猫假面还会抓住攻击他的人,质问他们追捕自己的理由。然而,每个人都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强调「我其实是狸猫假面的粉丝」,推说「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由于指挥命令系统过于复杂,就连当事人也搞不清楚。奉命行事的组织又发号施令、请求协助,命令怱而汇整、怱而分歧,严重起来还有同样的命令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原地打转的情况,问再多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有像寺町通某间画廊的老板那样,没有忘记狸猫假面过去做的好事,把他藏起来、让他从后门逃走的支持者。只不过,就连这些亲切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打他一耙。自己的前方是曾经充满了善意的城市,如今却变成充满了敌意的城市。那段没没无名的时代,动不动就有人要报警抓他的噩梦再度袭来。当追捕他的人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已经逐渐超出狸猫假面个人可以处理的能力范围,除了仓皇而逃以外,再也无路可走。狸猫假面且战且走地拔足狂奔于寺町通与新京极之间由此往南的大街小巷,拨开来逛宵山的观光客,借此甩掉追他的人。

  当他逃到柳小路的时候。

  狸猫假面整个人贴在面对柳小路的建筑物墙壁上瞻前顾后,竖起耳朵来倾听追兵的脚步声,却只听见从拱廊型商店街的扩音器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祇园囃子。

  「好痛痛痛痛痛……」

  他转动着肩膀呻吟。肩胛骨附近痛得一塌糊涂,仿佛随时要长出恶魔的翅膀。脖子和肩膀都因紧张而僵硬得要命,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

  「好想去泡温泉……」

  狸猫假面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最爱的北白川镭温泉。当他想起沾黏着矿泉渣滓的瓷砖触感、泉水倾泄的声音、从紧邻在后面的森林里传来的蝉鸣声等等,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感逐渐缓和下来。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呢?为什么偏偏是为人们尽心尽力的自己呢?愤怒有如一把野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着。栖息在内心深处的懒鬼正摇旗呐喊:「我受够了!现在就去泡温泉吧!」好想偷懒、好想偷懒、好想偷懒。攻击他的那群人里,有很多都是过去曾经受自己帮助的人。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有必要为了这种人牺牲自己吗?这就是所谓的生存价值吗?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自己骗自己说这是生存价值呢?索性逃得远远的!索性跟这一切说再见,去北白川镭温泉享受泡汤之乐吧!

  狸猫假面给内心深处的懒鬼一记当头棒喝:

  「给我闭嘴!」

  怎么可以偷懒?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败退,以后都会养成逃避的习惯。一旦逃走过一次,这辈子就完了。他看过太多这种人。本人一直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坚持到底的男人,今后也会继续这样坚持下去。所以你这家伙给我闭嘴,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懒鬼啊!眼下正是必须坚持到底的关键时刻,只要跨过这道关卡,就可以看见大海,就可以看见希望。总之先打起精神来,为何我会成为被追捕的对象呢?肯定有个主谋在背后操弄这一切,这点绝不会错。所以势必要在这个周末搞定这一切,然后再去拜托小和田君,只要他愿意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就可以功成身退。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他身上不是吗?

  「你其实根本没有要让位的意思吧!」栖息在他内心深处的懒鬼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你才会选择他不是吗?」

  狸猫假面愣了一下。

  然后喃喃自语地咕哝着…….你这懒鬼知道些什么!

  栖息在他内心深处的懒鬼嗤之以鼻。「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就是你。」

  与此同时,正对着柳小路的香烟摊二楼传来「狸猫假面先生。」、「狸猫假面先生。」的亲切呼唤,抬头往上看,只见香烟摊的老婆婆正从稍微拉起来一点的竹帘缝隙间对他招手。

  「可以请你上来一下吗?」

  「别去别去。」栖息在内心深处的懒鬼说。「肯定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能不能帮她把不倒翁重新排好?诸如此类的杂事。更何况……说不定是个陷阱喔!」

  「不,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受不了你。」内心深处的懒鬼无言以对。

  狸猫假面踏进香烟摊。

  ※

  「请上来。」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狸猫假面步步为营地上楼。

  进到面向柳小路,位于二楼的两坪多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的房间有些阴暗。西斜的夕阳从挂在窗户上的竹帘缝隙晶晶亮亮地流泄进来。老婆婆端正地跪坐在窗户旁边。保温瓶和放有杯子的托盘、红色的不倒翁就放在她脚边。

  老婆婆微微一笑,优雅地低下头去。

  狸猫假面伸出右手问她:「怎么了?帮助有困难的人是……」

  「我没有遇到困难喔!只是我的孙子曾经受到你的关照,你还记得吗?」

  这么一提,他想起来了。当他刚开始以狸猫假面的身分进行活动还不到半年的时候,在三条大桥的桥墩下发现因为迷路而嘤嘤啜泣的小孩和找孩子找到六神无主的老婆婆,连忙让他们祖孙相会。孙子看到狸猫假面的打扮虽然怀有戒心,但是一看到老婆婆,马上抓住狸猫假面的斗篷,抽抽噎噎地说:「谢谢你!」老婆婆也泪流满面地感谢他。当时有很多人目睹到这一幕,这也成了狸猫假面的风评一下子变好的契机。

  「……当时没能好好地向你道谢。」

  「助人本来就是本人的工作,请不要放在心上。」

  看到了吗?也有人像这样记得狸猫假面过去做过的好事!狸猫假面真想对全世界大声宣告。老婆婆把手伸向放在榻榻米上的托盘,将麦茶从保温瓶里倒进玻璃杯。「很热吧!请用。」

  「感谢您的招待……」

  我知道喔!有人在追你对吧?」

  老婆婆把麦茶推到狸猫假面跟前,静静地说道。

  狸猫假面悚然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婆婆将手里的不倒翁放在膝盖上,一脸慈爱地抚摸着。「我们家虽然是香烟摊,但是也有参与天狗白兰的贩卖喔!」

  「天狗白兰?」

  「这是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神秘美酒。你知道这种酒是由谁负责运送的吗?」

  于是,老婆婆开始讲起「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种种。

  所谓天狗白兰流通机构,是个一手掌握住在京都市内某个地方的工厂所制造的梦幻名酒「天狗白兰」通路的团体。因为可以任意地操纵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神秘美酒的供给,所以也拥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站在组织的顶点,负责指挥调度的大头目人称「五代目」。根据江湖传言,此人表面上是在新桥通上开店的古董店老板,流通机构的头目只不过是他私底下的头衔。据说他的外表长得跟羊驼几无二致。

  「是五代目下的命令。」老婆婆如是说。

  五代目下达此等难以理解的命令,不多时便传遍整个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甚至还传到最尾端的零售店,也就是香烟摊的老婆婆耳里。于是他们卯起来找狸猫假面。最近这几天,不知是否认为光靠自己的力量搞不定狸猫假面,展开复杂的合纵连横计划,把街上的组织全都卷进来,将包围网继续扩大。五代目心急如焚。如今,举凡京都市内的每一家澡堂、每一家二手书店、每一家理发店、每一家咖啡厅、每一家简餐店、每一条商店街、乃至于京都市公所及工商协会、神社宫庙的部分势力、各山鉾的保存会等等,全都加入了包围网。

  老婆婆抚摸着不倒翁说道。

  「不瞒你说,我也是天狗白兰流通机构的一员。」

  狸猫假面立刻站起来,与老婆婆保持距离。

  感觉屋子里仿佛又暗了几分。

  「你也想要抓住本人吗?」

  老婆婆微笑着,从竹帘的缝隙间往下看。她的视线落在柳小路以及八兵卫明神的小庙上。「你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老婆婆说道。「也是我孙子的恩人,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八兵卫明神……」

  狸猫假面喃喃自语。

  那是当他从东京调职到京都还没过多久的时候。

  他的习惯是在假日的早晨去「Smart咖啡厅」点鸡蛋三明治和咖啡当早餐,在清晨静谧的街道上散步。就连办公室的部下们也知道,他称这个流程为「晨间协定」。当他信步走在假日清晨,只有小猫两三只的街上时,可以完全地放空。当时身体自动记忆的街道地图,在他变身成狸猫假面以后,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就是在散步的途中发现八兵卫明神的。

  第一次迷失在柳小路上,看到那座小庙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冒用「八兵卫明神」的名讳。时至今日,他依旧为自己冒用八兵卫明神的名讳一事感到万分抱歉。为了赎罪,他把参拜八兵卫明神加进晨间协定里,而且是非常虔诚地祝祷。每个周末的早晨,当他低头致歉「随便使用您的名讳真对不起」的时候,脑海中总是充满一堆毛茸茸的神明,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狸猫假面对老婆婆说:「没错,本人正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

  「请你先在这里避避风头。我不会害你的。即使你行得正、坐得端,一旦与情势为敌,还是会被击溃的。不要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没事了,在情势改变以前,请先忍耐一下。」

  老婆婆说的话有如母亲的苦口婆心—狸猫假面心想。

  与此同时,一只胖猫打榻榻米上走过,爬到老婆婆的膝盖上。「喔哦!好乖好乖。」老婆婆抚摸着胖猫的头,只见那只胖猫打着呼噜,发出怪声。「非常好。」老婆婆将猫和不倒翁放在膝盖上,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在这场骚动平息下来以前,我就先躲起来吧!」

  「慢着,我还有好多事不明白……」

  「再会了,狸猫假面。请别忘了,还是有人支持你的。」

  老婆婆抱起胖猫,突然起身,膝盖上的不倒翁掉落到狸猫假面跟前。不倒翁突然膨胀得像颗吹饱的气球,发出碰的一声破掉了。刹那间烟雾弥漫,遮住狸猫假面的视线。

  当烟雾消散的时候,老婆婆和猫咪的身影已经如泡沫般消失了。

  ※

  狸猫假面下楼,香烟摊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他脱下斗篷,拿下被汗水浸成软趴趴的狸猫面具,再取下假发,同样被汗水弄得湿答答的秃头光可监人。当他从香烟摊走到外面,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地面缓缓地向左倾,仿佛随海浪摇晃的船舱甲板。他把手放在香烟摊的玻璃门上。

  「还是先回秘密基地吧!」

  就算回到秘密基地,也不能只是休息。工作堆积如山,活动日记也得写一写,还得把报纸上的新闻剪下来做成剪报,制作防身用的武器「奇臭无比的线香」。记得要修补一下破掉的斗篷。他既没有具备最尖端科学兵器的秘密基地,也没有像蝙蝠车【※美国漫画中的超级英雄《蝙蝠侠》的战车。】那种优秀的交通工具,而且要那么厉害的东西来做什么?狸猫假面只不过是一个住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对碰巧路过的人伸出援手的怪人罢了。直到今天以前,他都没有跟危险的邪恶组织对抗的必要。

  他想要回去,可是脚步却迈不出去。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一屁股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

  暮色已经抢先一步笼罩着柳小路的一隅,变得有些昏暗。由两侧的屋檐撷取的一方天空染成桃红色,是差不多要开始点亮路灯的时刻。在他的正前方是那座八兵卫明神的小庙,信乐烧的狸猫们盘踞在黑暗中。

  什么东西在口袋里沙沙作响,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是在下鸭幽水庄里救了他一命的情侣给他的信,差点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看着信上的内容,信末还有「恩田、桃木」的署名。

  「没想到会收到部下的粉丝信呢!」

  他用手帕把光头上的汗擦掉,从口袋里拿出有色眼镜来戴上。他也知道因为这颗光头和有色眼镜的缘故,害自己看起来像是邪恶组织的大头目。当他到京都的研究所走马上任的时候,坐在柜台的警卫们个个难掩眼里的戒心。没有人想得到,长成这样的男人,竟会成为「对所有人都很亲切的怪人」。

  「话说回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周末啊!」

  星期五的晚上在鸭川的纳凉床举行欢送会,然后一行人又移动到祇园囃子的小酒馆继续吃吃喝喝。他还记得自己头上顶着镜球的光弹琴的事。散会之后趁着夜黑风高变身成狸猫假面,解决了几件发生在夜路上的纠纷,回到秘密基地稍事休息,然后又走在清晨的街道上,逮到喝得烂醉如泥,脚步虚浮,要继承他衣钵的小和田君,和他的谈判一如往常以破裂收场,遭受神秘女性的攻击,三半规管暂时麻痹,撤退之后解除变装,在喝早晨咖啡的时候,再度与小和田君不期而遇,聊起人生的问题,和他分开之后,又顺便帮助一下路上遇到的行人,然后在应邀前往无间荞麦面大会的时候遇到袭击,追津田氏追到屋顶上,闯进下鸭幽水庄,与以为是幕后黑手的大日本沉淀党大打出手,没想到幕后黑手的背后还有幕后黑手,又跟闺房调查团大干一场,接着再和其他数也数不清的人大战过好几回合,最后被开始充满整条街的敌人逼得节节败退。

  他缓缓地吐气,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简直不像是自己的身体。只不过,他过去也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痛苦。自己不是以拥有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为傲,勇于面对各式各样的难关,把软弱的人一脚踢开,交出别人交不出来的成绩单吗?岂能在这里认输呢?我知道个中的机巧诀窍,必定能安然抵达疲劳的彼岸。

  「我不是要休息。这并不是休息。」

  后藤所长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我是在为战斗做准备。」

  ※

  自从小学迷过路以来,玉川小姐就决定与宵山保持距离。

  她再次踏入宵山是距今一年前的事。当时她刚开始在浦本侦探事务所打工,先是在沙发底下发现发霉的雨衣,吓得她惊声尖叫,然后又找到一个空的小提琴盒,在跟浦本侦探要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待她回过神来,已经可以听见祇园囃子的声音了。从事务所下楼,走到室町通上,耳边传来祇园囃子的声音,宵山的祭典已经开始了。

  「都到了这把年纪,应该不会再迷路了吧!」

  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越往前走,越无法摆脱人声杂沓的宵山,正当她蹲在民宅的屋檐下,凝视着红色的水桶,心想「只能等天亮再说」的时候,那个怪人出现了。一年前,那个怪人还只是个无名小卒,要是被吃饱饭没事干的正义魔人看到,往往难逃报警处理的命运。这也难怪,谁教他戴着看起来没个正经的狸猫面具,穿着时代错误的旧制高中制服的黑色斗篷。但是那天晚上,整个城市都被宵山的喧嚣吞没,对怪人比平常还要宽容。

  「小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怪人问她。

  「哇!好好看的狸猫面具!」玉川小姐反问:你这个面具是在哪里买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喔!小姑娘。」

  「真有一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可是专门帮助别人的怪人。」

  「真的吗?我迷路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于是怪人弯下腰来,伸出右手。

  「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玉川小姐也把手伸出去,怪人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他的手很大,就跟外国人一样。「原来如此,你迷路啦?」怪人面露喜色地说。

  接下来,怪人走在前头,让玉川小姐抓住他的黑色斗篷,跟着往前走。宵山的人潮在怪人所经之处一分为二,有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人,也有注意到他的人。尽管耳边传来「这是什么?」的窃窃私语,但玉川小姐已经累到连觉得丢脸的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走到宵山的尽头,狸猫假面带她到通往地下铁乌丸线的楼梯口,告诉她:「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本人的工作就是帮助有困难的人。」

  下一个周末,她去浦本侦探事务所上班的时候,顺便讲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结果逗得浦本侦探捧腹大笑:「这是什么鬼!」玉川小姐被他笑得有点愤慨,当时两人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她所遇到的怪人接下来会以「狸猫假面」的名号风靡一时吧!

  时至今日,玉川小姐走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想起这件事。

  「狸猫假面,你在哪里?」

  「我现在正需要你的帮助,各方面都需要!」

  一切发展都如同香烟摊老婆婆的乌鸦嘴,当她第三次回到柳小路上的时候,她茫然地呆站在路上好一会儿。在这条细细长长的羊肠小径上,暮色似乎来得比其他地方还要早。就在这个时候,不晓得正在哪家凉爽的咖啡厅里喝着冰咖啡的浦本侦探打电话来。「既然你都要回来的话,不如来这里救我离开。」面对玉川小姐的长吁短叹,浦本侦探安慰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能在该迷路的时候就迷路也是一种才能。」

  「这种才能有什么用?我的冒险到哪儿去了?」

  笔者不是不能理解浦本侦探的言下之意,另一方面也明白玉川小姐的心情。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做的人不见得什么事都没做。反之亦然,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做了的人也可能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人生可不是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只要想成是在散步不就好了吗?」浦本侦探说道。「因为雇主说这样就行了。啊!对了。既然你人刚好在柳小路上,可以帮我去向香烟摊的二楼退租吗?」

  「咦?已经不用再盯梢了吗?」

  「差不多是时候撤退了吧!」

  「可是……可是……事情还没……」

  「拜托你了!」浦本侦探丢下这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玉川小姐瞪着行动电话,喃喃自语地说:「真是够了。」

  同一时间,她发现有个男人正蹲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男人竖起膝盖坐着,光头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光线。这颗鬼气森森的光头,令玉川小姐想忘也忘不掉。是今天早上在「Smart咖啡厅」和小和田先生说话的那个人。恩田前辈称他为「鬼才」,说是他们的研究所所长。话说回来,「今天早上」这几个字听起来怎么感觉已经好遥远了?

  她出声问他:「你没事吧?」

  所长的肩膀惊跳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以与他骇人的模样相去甚远的礼貌语气回答:「抱歉,惊动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劳你费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看起来可不是这么回事——玉川小姐心想。他看起来简直像是油尽灯枯了。我也累得像条狗,但这个人看起来起码比我累十倍。怎么有办法累成这样呢?

  所长敲了敲膝盖说:「休息够了,我该走了。」

  「站得起来吗?」

  「站得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所长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身体毫无动静。「你好像很累呢!」谎言被她戳破,所长苦笑着摇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她把手伸出来。

  所长犹豫了半晌。「这多不好意思。」

  「你不是遇到困难了吗?」

  「……莫非你的工作是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所长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那是只有如外国人的大手。当他活动着肢体,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虽然站起来,却还是姑且把手放在香烟摊的玻璃门上,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双脚是否有确实着地。

  「谢谢你,我好多了。」

  看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玉川小姐身为侦探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男的!」不能放走这个男人……。问题是,这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她还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所长说:「那我先告辞了。」对八兵卫明神拜了一拜,步履蹒跚地开始迈步前行。有团用黑布包着的东西遗落在香烟摊的屋檐下。玉川小姐提醒他:「你忘了东西喔!」只见他慌张地折回来,一把抢过她打算捡起来的东西,将其抱在胸前,说了声:「谢谢。」又说了句:「不好意思。」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一个人也……」

  所长从有色眼镜的深处以睥睨的眼神盯着她瞧。他之所以会戴上有色眼镜,或许就是为了要藏起他锐利的眼神也说不定。

  所长离去之后,换她坐在香烟摊的屋檐下。

  「我已经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

  简直就像是把原本所长扛在貭上的疲劳一股脑儿全都转嫁到她肩上似的。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八兵卫明神。这么说来,所长刚才也拜过八兵卫明神。即便是这么小的神明,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前来参拜。浦本侦探说过:「狸猫假面是八兵卫明神的使者,所以可以试试盯着八明卫明神。」但这种乱枪打鸟的投机心态是不可能会顺利的。因为不只是当地人,就连跟狸猫一点关系也没有,人见人怕的所长也来参拜。就连那种人也……。

  「等一下喔!」

  她突然跳起来,对空气中的某个人说道。

  「我正在思考,别妨碍我。」

  她把右手握紧又张开,反刍刚才拉所长起来时的感觉。

  她记得那只有如外国人大手的触感。很像某人的手。因为她也不是动不动就会握到男人的手,所以还不至于在记忆里大海捞针。到底是在哪里握过这样的手呢?不一会儿,一年前宵山的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把手伸给他的人是谁呢?

  「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抓住本人的手吧!」怪人如是说。

  ※

  惊觉煮熟的鸭子飞掉时,玉川小姐感到绝望的程度委实让人不忍详述。笔者本身也不由得对她一掬同情之泪,觉得她错失了一个天大的冒险。

  当时所长已经消失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再也追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玉川小姐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她一下子站不起来,大受打击地蹲在香烟摊的屋檐下。全身汗流浃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一颗装满脏水的水球。即使在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天色依旧一寸寸地暗下来,整个城市逐渐陷入夜晚的祭典气氛里。祇园祭的宵山开始了。小时候害她迷路,去年又害她迷路,结果受到怪人帮助的那个宵山开始了。

  某处吹来阵阵凉风。

  她突然感到十分害怕,就像夏日黄昏一个人看家的小朋友,原本是在榻榻米上睡午觉的,没想到睁开眼睛,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小时候常有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的感觉。行笔至此,玉川小姐可能会对笔者提出抗议:「总之你就是想说我完全没有长进对吧?」她可能会说:「至少我知道自己在柳小路上喔!」

  「可是如果无法去别的地方,知道这里是柳小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哪里也去不了,那么不管这里是柳小路还是蒙帕纳斯【※法国巴黎的一个区域,位于塞纳河左岸。】的丘陵又有什么差别呢?虽说能在该迷路的时候就迷路也是一种才能,但是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迷路的时候,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

  她已经完全呈现自暴自弃的状态了。

  「八兵卫先生,我说八兵卫先生啊……」

  她对着逐渐沉入暮色中的陶制狸猫大呼小叫,但狸猫们完全不把她的哀怨当一回事,事不关己地望着天空微笑。天真烂漫的狸猫们貌似在说:「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嘛!心胸应该要更开阔一点!」

  看着狸猫的同时,玉川小姐内心深处的烦躁也平静了下来。

  「说的也是呢!我会努力的。」

  没错,自己可是周末侦探,有任务在身。就算让煮熟的鸭子从嘴边飞走,也不能在这里自怨自艾,首先得去把香烟摊的二楼退租才行。

  总而言之,先从收拾房间开始做起吧!」

  她把头伸进香烟摊里。

  灯是关着的,四处都不见老婆婆的身影。

  她推开玻璃门,出声招呼:「打扰了。」从收银台到屋子里全都乌漆抹黑的。右手边就是楼梯,通往二楼那个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

  凉风从屋子里的黑暗中吹来,吹过她满头大汗的脸颊。那阵风里渗杂着不可思议的味道,是装饰着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孔雀羽毛的老旧西式客厅里的味道、是位于北白川仕伏町,社团伙伴住的那栋公寓鞋柜的味道、是弥漫在母亲的梳妆台四周的味道、是为了改变心情,时不时会去散步的附近寺庙正殿的味道。更不可思议的是,从黑暗的最深处居然传来比平常更大声的祇园囃子。

  「婆婆,你在吗?

  她不安地出声,但是却没有人回答。

  「我是浦本侦探事务所的玉川。」

  正当她想继续往里头前进的时候,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

  手摸不到地板,因为地上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洞。

  她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就掉进那个洞里。

  ※

  她掉落的洞里有一堆软绵绵的东西,四周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味道。可能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嗅觉才会变得更灵敏也说不定。她用手摸索着垫在自己身体底下那堆软绵绵的东西,小小的,厚厚的,四方形的,表面冰冰凉凉的。

  「……座垫?」

  等到视力习惯黑暗以后,这才发现有道光线不晓得从哪里流泄出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座垫,只要稍微动一下身体,就会一个劲儿地陷进座垫海里。香烟摊为什么会通到这个座垫世界呢?正当她手脚并用地想爬出这个座垫世界时,发现有个男人正躺在座垫海上,睡得可香甜了。

  「原来你在这个地方……」她呆住了。

  当她看到那个男人安稳的睡相,有股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从她的肚子里源源不绝地涌上来。那是这个珍贵的星期六被澈底糟蹋掉的愤怒、以及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可以挽回一切的机会从眼前溜走的绝望、和想尽办法也要把那个从眼前溜走的机会给抓回来的一种不屈不挠的斗志。

  于是她抓住座垫,使劲地拍打这个懒鬼的脸,一边尖叫着:

  「小和田先生!快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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