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11「说不出口的答覆」

  那是一千五百一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里是一块广阔的山岳地带,后世称此地为奈良与和歌山,女人就栖息在这里。

  她并非居住于此,而是「栖息于此」这个时候,女人已经超过七百岁了。

  她已经转化为尸解仙,获得了千年寿命,然而,这其实是一种诅咒。

  在这千年之间,她不可能死去。

  她当然不可能衰老而亡,不管是受到刺伤、遭火焚烧、粉身碎骨、不吃不喝,她也无法死去。

  话虽如此,她还是会感到痛苦,所以这算是很劣质的不死之身。

  最初的一百年,她不断努力和自己的身体好好相处。

  接下来的一百年,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失望的她每天悲叹不已,四处作乱。

  后来的四百年,她反覆摸索著杀死自己的方法。

  她横越大陆,甚至前往西方的尽头,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结果全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只为她带来了痛苦。

  剩下的那一百年,她放弃了一切,隐居在山林中。她决定直至寿命结束为止,什么事都不做。

  (我还活著啊……)

  每当她在清晨醒来时,就感到绝望。

  睡觉之前,她一定会许愿,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不要清醒过来,才会闭上眼脸。

  结果每一次张开眼,她便发现自己的心愿没有实现,深深叹一口气。

  她的每一天都从绝望开始。

  然后,她会在山野中仿徨一天,待在大树或岩石上。

  这样的举动没有任何含意。她无事可做,也无意做任何事,只是就这么待著而已。

  就像树上茂密的叶子随风摇动一样,是一种不带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不管是移动、走动或是动也不动,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就这么过了几十年后,某一天,她发现有个东西放在山的入口。

  (唉,又来了……)

  她叹了口气。

  那是祭品。

  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栖息在山林之中。

  然而时间一久,乡里的人便擅自误以为她是神或魔物,想要讨好她,总是径自放些酒、食物,或是对这些人来说很稀有的破烂东西。

  (我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啊。)

  她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可是,如果就这么放著不管,人们又会自顾自地产生误会。

  这些人认为神对供品感到不满,便逐渐增加供品的数量,甚至还私自开始举行祭礼。

  如果她继续无视这些人的作为,这些人就开始找碴。

  每当发生乾旱、洪水、台风、雪崩、传染病,甚至是家畜死亡,他们便开始怪罪这位被他们称为神的女性。

  「我们这么敬奉她,她不但没有赐予我们恩惠,反而还带来灾厄!」这些人径自发怒,甚至把她当作*祟神,想要讨伐她。(编注:日本所信仰的神灵之一,会视人民的信仰程度,施予恩泽或降下灾祸。)

  既然如此,乾脆就毁灭他们吧|她的力量确实可以让一个村庄轻易地从世界上消失——但如果她这么做,之后就会不断有人想要讨伐她,或是想要利用她的力量,这样只会为自己带来麻烦罢了。

  到头来,最好的方法就是移居到别座山,然而,这又是一项麻烦的大工程。

  (话说回来……今天还真有点穷酸呢。)

  放置在祭坛的祭品比平时来得少。

  如果这代表人们的诚心愈来愈淡薄,那也就算了。可是,女人却发现供品旁边放著一个竹编的大箱子。

  (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最近的气温比往年来得低。

  凭那些人拙劣的农耕技术,他们应该无法收获到足够生活的农作量吧。

  她打开箱子确认了一下。

  发现里面装著几个幼童。

  真是愚蠢至极。

  收获量减少,代表能够存活的人口数量降低。

  这些人大概是为了减少扶养的人数,把小孩当作活祭品来献给自己。

  箱子里装了三个孩子,全都大约四或五岁左右。

  所有孩子都死了,死因大概是营养失调,或是因为夜里寒冷的气温而冻死。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还睁大著眼,咬著手指。

  到了近代,人们开始认为「小孩是神赐予的宝物」。

  同时,他们认为孩子在一定岁数之前,都是神的孩子。

  因此,他们不时会用「无法扶养的孩子就送回神的身边」这个名义,杀害自己的子嗣。

  由于当时堕胎和人工流产的方法还不普遍,所以才会衍生出这样的行为。为了逃避责任,人们才会擅自捏造出这些与神有关的习俗,将一切都推给神。

  (这些人真是恣意妄为……不过,这还真是讽刺啊。)

  这些不受期望而诞生的孩子,就算想活命,也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他们却被迫献给想死却死不了的自己。

  (嗯……?)

  当她想就这么将盒子留在原地,回去深山时,她感受到箱子里有微弱的生气。

  女人啪地弹了一下手指。

  下一瞬间,竹箱飞跃而起,幼童的尸骸掉落而下。

  最下方有一个尚有气息的幼童,他才刚从婴儿成长到幼童的程度,大约两、三岁左右。

  或许是其他孩童为他带来了御寒的效果,才勉强撑过了山中的寒冷。

  然而,他似乎也达到极限了。

  只要继续放著不管,不用多久时间他就会死吧,或是遭狼或山犬等野兽啃噬殆尽。

  所有的孩子都遭绳子紧缚住,嘴中咬著口塞。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走或食用供品。

  存活下来的孩子当然也是呈现这样的状态。

  他必须趁还有意识的时候,吃些食物果腹,保持体温和体力,生火或是找个地方藏匿,这样才能提升生还的机率。可是,遭绳子紧缚的幼儿当然没办法做到这些事。

  (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次女人真的丢下了他,打算打道回府时——

  「啊……呜……」

  幼童的嘴中流泄出微弱的声音。

  她甚至感觉这个孩子是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告诉自己他还活著。

  (真是讽刺……)

  女人一时心血来潮。

  她莫名地想让这个幼童活下来。

  村民在祭坛旁边搭建了一间小小的神社。

  他们大概把这里当作自己尊崇的神明所居住之处吧。

  反正是村民先擅自崇拜她的,就算她随意使用这个地方,那些人应该也不会有怨言。

  她将幼童放入神社之中,自己也进入里面,生起火,将幼童放置在火边。

  幼童极为衰弱。

  她必须给这个孩子一些食物,从体内温暖他。

  虽然她可以把村民供奉给自己的食物喂给他吃,但是幼童太过衰弱,现在无法食用固状物。

  她还需要锅子、饭锅等用具,汲水的水桶,还有披盖在身体上保温的物品。

  (真没办法……)

  睽违半世纪后,女人再次走进村落。

  看到这位穿著异国服装的女人突然出现,村庄的人们一眼就认出她是深受村人敬重的山神。

  女人可不打算逐一厘清他们对自己的误解,她没有与村人交谈,擅自走进村人家中,徵收必要的物资。

  没有任何人阻止她。全部人都趴跪在地上。

  尽可能搜刮需要的物资后,假使就这么回去,女人又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对著趴跪在地的人们挥了两、三次手,对他们进行心灵治疗。

  女人花了四百年来摸索让自己死亡的方法,这并不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既然她清楚致人于死地的方式,代表她也知道如何让人生存下去。

  无法走动的双脚突然能够活动、看不见的双眼重见光明、侵蚀五脏六腑的疾病获得治愈……村落的人们欢天喜地,纷纷开口感谢女人,女人却没有理睬他们,直接回到神社里。

  她将布料盖在幼童身上御寒,并用取来的饭锅煮了简单的流质食物。

  她已经好久没有煮东西了。

  虽然会感受到饥饿的痛苦,但就算不进食,她也不会死亡。所以这百年之间,她只有随便啃食些树果或草根。

  「啊唔……啊唔……呼哇……?」

  从饥饿和寒冷中解放之后,幼童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一头雾水似地望著女人,女人也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即使如此,他似乎知道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一命。

  (哼……)

  女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任何的理由。

  硬要说的话,就是在打发时间吧。

  既无法寻死,还必须活三百年才能离开人世。既然如此,怀著轻松的心情养只宠物,也能为生活带来些乐趣。

  村里的孩子会用绳子绑住昆虫玩耍,这就跟女人做的行为没有两样。

  她无法自由自在地操控自己的性命,所以她要藉由任意夺取其他生物的性命来宣泄。

  一开始,她不过是怀抱著这样的念头罢了。

  过了十年。

  常言道,年纪愈大,感觉时间过得愈快。

  对于五岁儿童来说,十年比他的年纪还多了一倍,令他难以想像。然而,对于二十岁的青年来说,这只占了他人生的一半。

  更何况是这位活了超过七百年的女性,十年,只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七十分之一而已。

  这样的时间转眼即逝。

  「师父!村人又拿了供品来。」

  不知不觉中,她捡来的幼童已经成长为少年。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以神社为寝,每天百无聊赖地躺著,守护少年的成长。

  「真麻烦……你随便打发他们吧……还有,叫他们别拿那么多供品过来,我们吃不完。」

  「我知道了!师父!」

  少年生来就具有极为强大的灵力。

  灵力的来源就是生命力。或许就是多亏了这项特质,就算少年被当成活祭品,仍能存活下来吧。

  女人抱著玩乐的心态,教了他灵术。

  当她走遍世界各地时,学会了各式各样的灵术。

  直到最近才传入这个国家的佛教秘术,她可是在两百年前就在发源地学习过了。她也已经习得这个国家的原住民所育成的鬼道,以及中国的道术。

  她教导少年的灵术,就是整合这些法术后的结果。

  少年吸收得相当快,已经学会了所有她教的法术。就算有的法术难度较高,经过少年反覆修练后,也能运用自如。

  对于女人来说,看著少年修练的模样,正好能够适度地打发时间。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不觉中,少年开始称她为「师父」。

  她并不在意少年怎么称呼自己,所以这点就随少年高兴。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村民把少年当作服侍自己的神子,十分敬仰他。

  少年彷佛在回应村人对自己的尊敬,他使用女人教导自己的灵术,协助村民解决麻烦。

  女人这么询问少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忘了吗,就是这些家伙拋弃你的喔。」

  「我觉得他们当时应该也束手无策……」

  少年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而那些村民连自己的饭菜都没有著落,所以才会把沦为孤儿的他当成供品,拋弃于此。

  这已经足以构成少年怨恨他们的原因了,但少年反而在帮助这些人,这样简直是烂好人。

  「老实说……我并不恨他们。因为……多亏了这些人,我才能遇见师父。」

  少年这么回答。

  眼前的少年露出太过善良的傻笑,这就能证明他所说的话并无虚假。

  「随你便吧,傻瓜。」

  女人错愕地叹了口气后,躺了下来。

  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不知不觉中,自己开始说话了。

  这个女人行遍世界,所以她懂得多国语言。

  乍看之下,人类的语言种类繁多,但其实都存在著一定的规则。

  就算女人初次听见某个国家的语言,只要听一阵子他人的交谈,她马上就能理解内容。

  不过,她近百年来都没有跟人交谈过了。

  语言这种东西,是人类为了互相传达意思而诞生的产物。

  女人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置身于孤独之中。对她而言,语言一点用处也没有。

  然而这几年来,不知不觉间,女人每天都会跟少年说上几句话。

  「把那个拿过来」、「动作快一点」、「去取水」、「快吃」、「你不需要跟我报告好吃或难吃」、「你还要吃啊」、「会冷就去生火」、「快睡」、「过来一下」、「不要介意」……等她察觉时,她已经跟少年说了好多好多话。

  (无聊透顶……)

  尽管察觉到这一点,她却没有多想。

  这个时候,她还以为这并不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时光再次流逝——距离她捡到少年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十五年左右。

  少年的身材差不多可以称为青年了。

  某一天,女人暂时离开神社,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她偶尔会像这样随意出门,但是她之前出门通常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随意走走,就走了好几天。

  不过,这次却是有理由的。

  她需要一种名为火广金的特殊矿石。

  这是古人合成出的金属,当她抵达这个岛屿时,就已经失传了。只有在一座叫做*福慈还是不尽的山上才挖掘得到。(译注:两者皆为富士山的古称。)

  少年——青年虽然也请求女人带著自己同行,女人却婉拒了。

  「你在只会碍手碍脚。」

  她拋下这句话,一个人出了家门

  在女人的薰陶下,就算是对人类来说相当高级的灵术,青年也已经能灵活自如地运用。

  所以女人得使用非人的能力,才有办法丢下青年。然而,她会拒绝对方,其实是有理由的。

  青年在术士方面的能力日益精进。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的能力一定会达到极限。

  这并非青年自己的问题,他每天努力不懈地锻炼,不断钻研这个领域的技术。可是,光靠这样依然无法提升能力。

  人体内可以扩展的灵力是有极限的。

  修练到这种程度,他需要靠特殊的法具来相辅相成,提升能力。

  只要持有这种道具,青年的力量将会变得更为强大。

  若是剔除掉自己这种非人类,在一般人之中,青年的力量应该可以名留青史。就算面对等级较低的妖怪升级而成的土著神,他也能够轻松打败对方。

  女人想要制出这个法具,赠予青年。

  青年与女人不同,他的感情相当丰富。如果知道师父为了自己如此费心,他一定会像个傻瓜一样感动不已。

  女人希望能保密到最后一刻,找个时机突然送给对方,这样他的反应一定会更有趣。

  为了制作出法具,她需要得到火广金。

  她花了三天时间造访异地,花了七天锻造法具,又花了三天回到神社。

  在归途中,女人不经意地仰望著天空。

  虽然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吹拂过脸颊的寒风依然刺骨,一片美丽的清澈蓝天却出现在她的眼前。

  女人捡到少年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之前,不管天空是红色还是蓝色,都不会让她感动。不知不觉中,当她仰望著天空时,她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差。

  当女人终于抵达村庄时,她察觉到了异状。

  女人本来对村人不抱任何特殊的情感。

  因为青年拜托自己,她只好不得已地开始照顾这些人。

  从有效培育农作物的栽培法开始,她教导村人培育耐晒和耐寒品种的方式、对付传染病的方法和疗法,以及为了治水而搭盖堤防的方式等等。有时甚至也需要使用法术,改变暴风雨的行径路线。

  由于她的付出,乡村变得相当丰饶富足,完全无法与数年前相提并论。然而,现在村中却四处崩毁,甚至有许多村人死伤,宛如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从残留下来的迹象中,女人立刻判断,这不是自然灾害所造成的结果。

  这是妖怪作祟——而且是力量相当强大的大型妖怪,甚至能被视为神灵的等级。

  看到自己的身影,性命垂危的村民们慌忙跪地。「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蠢蛋!」女人这么一吼后,逼问他们青年的去向。

  他们的回答正如女人的想像。

  一只大妖听说这里有一个具有强大力量,被人民尊崇为神的人物——也就是这个女人,为了试试自己的身手而袭击这个地方,企图夺走神的地位。

  看到村庄被破坏,村人成为大妖的盘中飧,青年无法坐视不管,单独与对方战斗。

  两人战况激烈,为了不让村庄遭受波及,青年将大妖诱导至山里——这已经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情了。

  「那个笨蛋!!!」

  女人这么大喊。这是数百年来她发出的最大音量。她苍白著脸,冲入山中。

  沿著残存的妖气和灵气,她轻易就追寻到两人的战场。

  但是,女人奔走的同时,也发现青年的灵气逐渐减弱。

  (当然会如此啊!)

  从残留的妖气中,就能得知妖怪的能力非比寻常。

  面对这种等级的对手,花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而且还是在没有任何武器的状态下战斗,根本是自杀行为。

  「那个笨蛋,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来培育你吗……」

  凭青年的实力,他大可逃之夭夭。

  就因为那爱管闲事的烂好人个性,他不惜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女人决定找到他之后,要一拳揍在他的脸上。

  因此,她绝对不能让青年死去。

  「——!」

  女人终于抵达战场。

  正确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对手是一只蠕动不已的蛇妖。它的身体有如小山丘一般巨大,有著数根粗大的脖子,宛如鬼灯草般的红色眼睛熠熠生辉。青年就躺在它的面前,身体不断流出鲜血。

  『喔……你就是这座山的山神啊……尽管这个小喽啰不断干扰我,你还是出现了啊……我是——』

  尽管蛇妖用轰雷般的声音这么说,女人却毫不理睬,冲向青年的身边。

  「臭小鬼,你还活著吗!」

  过了一会儿——对于女人来说,这数秒简直就像永远一样——青年才呻吟著回答:

  「对、对不起……师父……我本来以为……再努力一点就可以解决它……可是……砍断七根脖子就是我的极限了……」

  女人转头望向蛇妖。

  原来如此,蛇本来有九根脖子,现在有七根已经被斩断了。

  但是,脖子的切断面仍在蠢蠢蠕动,在女人的注视下快速再生。

  女人曾经见过这样的光景。

  多头型的蛇妖——女人记得那曾经是一条大河的守护神,受人祭祀。

  当女人在希腊一带旅行时,曾经遇过一个与它相似的种族,名为海德拉。在这个岛屿的*出云地方,一位叫做*素盏鸣尊的男人曾在数百年前讨伐过这类型的妖怪。(编注:日本出云市,日本神话中认为有许多神灵居住于此。相传日本知名古神.素盏鸣尊曾于此处斩杀了八岐大蛇)

  跟上述几个例子相比,这一只妖怪的体型还算小,但是它本身就跟神息息相关,所以也拥有一定的力量。

  「你真是愚蠢……这种类型的家伙啊,就算把它的头一颗颗仔细切除,马上又会重新长出来。如果想要打倒它,就要一口气斩断所有的头……」

  女人抱著青年的上半身,谆谆教诲似地开口。

  「啊,原来是这样啊……真不愧是师父……我还才疏学浅呢……」

  「真是个笨蛋……」

  青年一边忍受痛楚,一边面露苦笑。

  女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状况相当严重,不是该笑的时候。

  他的右手右脚断裂、内脏从腹部跑了出来,全身的骨头大半都骨折了

  他现在竟然还活著,可以说是奇迹了。

  『喂,你这个臭女人!不要无视我!我是统治大河山川的蛇王,九头——』

  「吵死了闭嘴!」

  砰!!!

  蛇妖在女人身后不断大声怒吼,女人头也不回地使出一击,杀死了对方,宛如在挥打苍蝇一样。

  她手中拿著前几天刚完工的法具,那是她打算交给青年的礼物。

  这把内嵌直刀细刃、外型如杖的法具,由于女人将灵气提升到最大,使出了震撼无比的冲击。别说是蛇的九颗头了,就连那宛如山丘一般的身躯也跟著破碎飞溅,甚至让地形也为之改变。

  转眼间,碎裂的内脏和肉块,从法具上滴落而下。

  真是讽刺。

  这个法具还需要经过一道手续才算完工,就是要染上地位接近神者的血液。

  进行这项工程之后,法具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

  由于找不到适当的人选来提供神之血,女人本来想用自己的血液,没想到出现了如此出乎预料的替代品。

  「真、真不愧是……师父……太厉害了……哈哈……」

  自己花了整整三天还无法打倒对方,甚至惨遭回击。师父却轻易地将它置于死地。或许是放下心来了吧,青年见状后,逐渐失去意识,瘫软在地。

  「唔……!唉,真会给人添麻烦……

  女人背起青年,匆忙赶回神社。她让青年横躺在地上,用上自己所知的一切知识和技术,使出各种灵术来治疗青年。

  她接回青年碎裂的骨头、治愈破损的内脏、让撕裂的左眼恢复原状、重新构筑断裂的手脚。

  但青年仍然没有苏醒。

  灵力的根源是生命力——他连续战斗了三天三夜,这场战役已经让他榨乾了维持生命所需的灵力。

  这么一来,只要缺乏流于体内的灵脉,就算再怎么想治疗身体这个容器,依然无法阻止青年丧命。

  (真是讽刺啊……!)

  比任何人都还渴求死亡的自己,现在却拚命阻止即将逼近的死神。

  青年的体温逐渐降低,肌肤失去生气,逐渐转变为土色。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你的这条命是属于我的!是我把你捡回来扶养长大的,所以这是我的命!因此……如果没有获得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女人咬破嘴唇,将自己的鲜血含在口中,贴合青年的嘴,让他饮下。

  她打算以血为媒介,将自己的灵力分给对方。

  但这样做还不够。

  就算让血液注入青年体内,这依然像是用一个满是破洞的水桶取水一样,毫无帮助。就算他的**修复回原状,由于他的灵体千疮百孔,所以女人的灵力还是会流泄出来,无法被吸收。

  「可恶……!这家伙真的……让人费尽心力!」

  女人脱下衣物,用一丝不挂的姿态,靠近继续沉睡的青年。

  她尽量用自己的肌肤叠上对方,紧密贴合彼此的身体。

  然后,她再次贴上青年的嘴唇,让他喝下自己的血液。

  「不要死……拜托你……!」

  女人至今不断向神祈祷,希望神能成全自己死亡,最后甚至还诅咒起神明。然而,现在她却反覆冀求、盼望、祈祷青年能够生存下来。

  过了一晚后

  「嗯嗯……嗯?欸……?喔哇啊啊啊啊啊⁉」

  (怎么了……)

  浑然不觉中,女人沉沉睡去。听到男人吵杂的叫喊声后才清醒过来。

  「等一下、欸⁉啊、那个……师、师父⁉」

  「噢,你醒了啊……看样子你似乎保住这条小命了……为了你,我可是费尽苦心喔,蠢蛋。」

  看到对方总算熬过这个难关,女人放心地叹了口气。

  「非、非常抱歉!!」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相当惊慌失措。

  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照理来说,他的言语中枢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

  他似乎是为了某件事而慌张不已,无法与女人正常对话。

  「我告诉你,在作战之前,你必须要分辨自己是否能打败敌方,这也算是一种能力喔。这种程度的判断能力,我应该有教过你吧?」

  「非、非常抱歉!」

  「而且啊,你应该能想到其他办法吧?如果不能获胜,还可以采取其他手段啊。我教过你吧?这一类的蛇妖到了山中,能力反而会提升喔。」

  「非常抱歉——!!」

  「然后啊……喂?为什么你从刚刚开始就背对著我啊。这不是对老师该有的举动吧?你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

  尽管青年不断道歉,他却一直背对著女人。

  他不看向女人的脸,也不与女人四目相交。

  「不,因为……那个……这个……?」

  「怎么了?」

  「呃……师父……那个……你什么都没穿……」

  「啊?」

  不管她有没有穿衣服都不重要,为了将灵气注入濒死青年的身体里,她必须要尽量贴合他的肌肤,所以当然得脱下衣服。

  她现在全身**。

  「这有什么问题吗……你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惊慌——喂,难道……」

  就算只看青年的背影,也能看得出他满脸通红。

  毕竟他连耳朵都红透了。这代表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吧。

  看到他血液循环变好,固然是件好事,不过红成这副德性,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见他这副模样,女人猜想到了原因。

  「你这家伙……看到我的**,该不会想入非非了吧?」

  由于太久没有人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情愫,女人一开始还没想到这一点。

  「不……那个……呃……对不起……!」

  青年依然背对著女人,这么道歉。

  「…………」

  女人相当错愕,无语至极。

  自己是青年的师父,他竟然会对自己怀抱著这样的情感——然而,这并非女人感到错愕的原因。

  她确实是个女人。不过在这数百年间,这种自觉早已被消磨殆尽。

  她曾经告诉过青年,自己大概是什么样的存在。

  自已是个不死妖怪,已经超过七百岁,根本不能算是人类了。就生老病死这点来看,那只差点杀掉青年的蛇妖还比较像是生物。

  (果然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居住在深山的神社里吧……)

  听说当男人涌出**时,甚至会对树杈怀有非分之想。

  就是因为青年身处于这个环境,所以他才会对身边的人过度敏感。

  (早知道就命令村人随便帮他许配个女人了……)

  女人感到后悔莫及,自己之前居然没有教育和照料到这方面的事情。

  如果因此让青年养成扭曲的性癖,就是自己没把他教好的问题了。

  「那个,真的很……抱歉……可是……可是……呃……」

  青年还是不停道歉。

  他开始不时往女人的方向偷瞄,但是,当他看到女人浑身**时,还是会慌忙移开视线。

  「我说啊……我可是一位超过七百岁的老太婆喔?你竟然会对……」

  女人叹了口气并撩起头发,但抢在她开口之前,青年面红耳赤地大喊:

  「因、因为太美丽了……师父……那个……你非常美丽……然后……对不起……!!!」

  「唔——?」

  女人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虽然青年终于把身体转向自己,但他趴伏在地,刻意让自己看不见女人的身体。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女人发现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

  她很清楚。

  眼前的青年不会说些矫情的客套话,这一点她再明白不过。

  女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养育他的。她比地表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瞭解青年。

  所以,那大概是他发自内心的话语。

  他应该由衷地认为自己很美丽吧。

  自己明明是个深受诅咒所苦、无法死亡的怪物,他却认为自己很美丽。

  「那个,真的、呃……对不起!总之……你可以先穿件衣服吗……」

  青年战战兢兢地捧著女人昨晚丢下的衣服,递给她。

  看到青年这副模样,女人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感到坐立不安,心脏莫名地快速跳动。

  「你、你这个……蠢蛋!」

  啪铿!

  「好痛⁉」

  女人不禁举拳揍向青年的脑袋。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并没有感到怒火中烧,也没有心生厌恶,但是——

  女人抢过衣服,用力迈开步伐踏响地板,打算步出神社。

  但在离开之前,她拿出昨晚打倒蛇妖时使用的崭新法具,抛给青年

  「你之后就用这个!这是我做给你的法具!」

  「那、那个……师父……?」

  「我还没有为它命名。你就随便帮它取个名字吧!然后回去村里,跟大家说你打倒了妖怪!反正能处理掉它,有一半也是你的功劳吧!」

  「呃,师父……那个……?」

  「吵死了快滚啦!白痴、笨蛋、慢吞吞的傻瓜!!!!」

  女人畅所欲言后,这回真的冲出了神社。

  她在山中拔足狂奔。

  女人反覆穿梭在树木之间,彷佛一只遭受追赶的小动物。

  如果不这么做,她觉得自己胸口某个东西就要爆炸了。

  不知道跑了多远后,她发现山里有一小潭沼泽,这才终于停下脚步。

  「我究竟……在做什么……」

  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

  女人感到头晕脑胀,体温无预警上升,就像喝醉了一样。季节不仅还没入夏,甚至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进入春天。

  (喉咙……好渴……)

  当女人打算用手鞠起沼泽的水时,她察觉到一件事。

  水面映照出她的脸,而那张脸涨红到夸张的地步。

  不仅如此,她的嘴角还不争气地勾起了微笑。

  「喂,等一下……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

  自己是活了七百年的怪物。

  她是尸解仙,曾经走遍大陆每个角落,地表上的各方术者均无人能及。她早就舍弃了一般人类会有的感情,成为一个超群的存在。

  这样的她——

  「这副模样……简直就像随处可见的小姑娘嘛……」

  她已经超过六百年没有露出笑容了。

  更何况,她竟然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她甚至不曾感受过「喜悦」。

  但是,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幸福,简直就像是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

  不仅如此,虽然难以置信,但刚刚有一瞬间——

  她觉得「活著真好」

  时光流逝——距离她捡到青年那天起,已经过了二十年,女人开始带著青年一起旅行。

  身为灵术士,青年的才能可以用天才来形容。

  为了精益求精,他们行遍诸国。

  他们进行著各式各样的修练。由于愈来愈多妖魔鬼怪、恶鬼邪鬼,不时还出现转化为恶神的妖孽入侵人世,因此在修行的同时,他们也会讨伐这些祸害。

  青年本来就是一位个性温和的好男人,他的本性纯朴诚实,又一本正经,对于弱者特别温柔。人们都视他为救世主。

  为了避免有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而拖累青年,女人隐姓埋名,假装是对方的无名部下,与他一起行动。

  他的名声终于传入*大和王权,该国当权者央求他们借助自己一臂之力。(编注:西元四世纪至七世纪,以日本大和地区为中心,君临日本各地豪族联合之上的王权。 )

  由于大和王权逐一征服各国,扩大版图,招来许多人怨恨和仇视,其中甚至有许多具备灵力的人、魔和神与他们敌对。

  为了抵御这些外侮,他们需要一位具有灵力的人来守护家园。

  青年——此时的他已超过三十岁,迈入壮年了——希望能协助世间趋于和平,于是便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就在这一瞬间,他成为名符其实的国家最高级术士。

  见证这一刻之后,女人便从他的身旁消失了。

  原因就在于他说出的那一句话。

  他对女人告白了。

  青年对她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

  听到青年告白的那一晚,女人使出全力揍飞了对方,逃也似地离去了。

  接著,时光再次飞逝——距离女人拾获幼童,已经过了九十七年。

  从前那位幼童已经垂垂老矣,他的人生即将迈向终点。

  他爬上高位,数度守护非人妖怪危害王权,外界把他视为神,相当敬重他。不过,他毕竟还是人类,只能静静地度过余生。

  女人拜访了老人的宅邸,那宅邸位于日后被称为飞鸟的地区。

  老人趴在地上,静静地睡著。

  尽管隔壁房间派了近臣看守这里,女人施了法术后,那些人皆陷入沉睡。

  「好久不见了……」

  女人坐在老人的枕边,端详著他的睡脸。

  现在,他的一天大半都在昏睡中度过,几乎无法维持片刻的意识。

  「好久不见……师父……」

  即便如此,他仍然张开了眼睛,欣喜地凝望著女人。

  「对……不起……我竟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不用在意这种事。我也完全不介意喔。」

  女人轻抚著老人的脸颊,动作温柔又慈祥。

  「我似乎大限已到……」

  曾经是幼童的老人,领悟了自己即将撒手人寰的现实若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平均年龄,他已经长寿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了。

  不知道是因为平时规律生活带来的恩赐,或是他天生的体质所致。不论如何,他确实已经年寿将尽了。

  「这样啊……这么说也是呢……」

  如果对方是因为病入膏肓,或是受到外伤奄奄一息,女人还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解决。

  但是她无法阻止对方身体的衰老。

  「师……父?」

  「嗯?怎么了……?」

  女人温柔地回答,宛如一位慈祥的母亲。

  「我爱你。一直如此……从那个时候开始……始终没有改变……」

  曾经是少年的老人这么说,尽管他的眼睛几近全盲,依旧注视著女人。

  「你这家伙还在说这种话啊……我听说啰,你不是娶了妻子吗?还生了孩子,连孙子都抱了。」

  根据传言,男人已经结婚了,对方出身于相当高阶的豪门,好像姓苏我还是物部吧。这大概是一场政治联姻,男人负责守护国家王权,对方的目的八成是他的名声。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生了孩子,子孙安泰,将来势必会愈来愈兴旺吧。

  「你的家庭这么幸福,却还是挂念著我这种妖怪啊。你啊……光用看的就知道了吧?就算只听声音,你应该还是能够理解。从你还是婴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可是我的样貌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改变……你懂了吧?我就是这种怪物喔。」

  女人面带困扰,这么回答,她的口气就像一位年长的姊姊。

  「即使如此……我还是爱著你……你知道吗……?人死了之后,就会重生……」

  尽管听到女人说的话,曾经是青年的老人依旧这么说。

  「你是指轮回转世吧……这是真的吗?我没有死过,所以也不清楚……」

  人死去之后,魂魄将升天。

  女人不知道魂魄之后会去冥界、黄泉之国、地狱还是极乐世界,但是,一定会回归「神」的身边。

  「如果……能够回来……能够再次转生到这个世界……我要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

  阳寿将尽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阐述著。

  「嗯?怎么了吗……?」

  女人的脸上挂著温柔的笑容,再问了一次,看起来就像一位少女。

  「不管……经过……多少时间……我一定……会呼喊你的名字……然后……我会对你倾诉无数次……我……爱……你……」

  说完,老人就去世了。

  男人已经化为尸骸,女人吻上他的双唇,最后依依不舍地轻抚著他的脸颊后,转身离开。

  女人就这么继续行走。

  她不停地走,就算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还是继续往前走,终于抵达海边。

  女人瘫软在沙滩上,开始放声大哭。

  她奋力地大声哭喊,泪水不断滴落而下。

  为什么自己无法答覆他?

  他明明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他称赞我很美丽、说他喜欢我。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对我倾诉了爱情。

  就这么一句话,为什么我不能回答他呢⁉

  当自己困在徒有绝望和失望的生之牢狱时,这个人带给了自己阳光,但是,自己却没有办法报答他。

  水平线的另一端,旭日缓缓升起了。

  尽管那个男人不在了,世界还是继续转动。

  对于现在的女人来说,这样的场景甚至让她感到愤怒。

  她紧握著拳头,彷佛要抓住沙子一般,低喃出这样的话语:

  「我等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女人站起身,下定决心。

  濒死的前一刻,那个男人说:「不管经过多少时间,我一定会呼喊你的名字——」

  「我要活下去……我们……绝对要……再次重逢……到时我一定会答覆你……!」

  女人下定决心。

  不管使用任何手段与方法,她都要继续活下去,直到那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到时候,她要把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对方。

  砌被关在那个女人宅邸的地下室——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里。

  「嗯……该怎么说呢……这件事的规模比我想像得更为庞大呢……」

  听完女人诉说自己的过去后,砌哑口无言。

  她之所以想要继续活下去,是为了重新见到过去深爱的男人。

  为了继续等待死去的男人投胎转世,再次出现于这个世界。

  因此,就算耗尽了尸解仙拥有的千年寿命,女人还是使出浑身解数要继续活下去,即便寿命已超过两千年。

  「喂,追傩狮郎……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谁知道啊,如果没有真的死过,谁知道魂魄会跑到哪里去啊?」

  担任守卫的狮郎站在一旁,听了女人这段壮烈的过往后,不禁哑口无言,好不容易才抛出这句话。

  「你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身分吗?」

  「嗯……我只知道她是一位相当长寿的术士。最近北方之国不是瓦解了吗?我听说她是在该国冷战中崭露头角……」

  「北方之国……这样啊。」

  这个时代的三年前,某个曾与美国对峙的超巨大国家瓦解了。

  据说那个国家在冷战期间,曾企图培育拥有超能力的士兵,所以,就算他们雇用魔术师也不足为奇。

  「后来,由于发生了许多事,她才把据点移回日本。我本来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日本……就某方面来看,她与日本的因缘比我们还要深呢。论年数来说,更是远远超越我们。」

  砌听著狮郎说的话,陷入沉思。

  她终于得知女人为什么对存活一事如此执著。

  她是为了找出在千年前死去,而且还是已经投胎转世的人。就连直觉敏锐的砌,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然而,还有一个未解的疑问——

  (这个女人打算使用那个东西,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那个奇妙的胎儿,究竟是什么……其重要性之强,除了有人为此丧命之外,甚至连神堂家和追傩家也各自展开行动。

  砌的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女人的动机极为单纯。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与心爱的男人重逢,宛如少女一样单纯。而且,她竟然能维持这样的心情长达千年,这一点让砌感到敬佩不已。

  但是,这个女人已经超越「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领域。

  只要能够延续自己的性命,她愿意毫不犹豫地使用任何手段。

  「看来只能展开调查了……」

  砌取出收在怀里的那张磁碟片。

  这是他们最后的线索,要想知道一切,就只能靠里面的资料了

  咕噜噜⋯⋯

  「唔?」

  尽管砌身处密室之中,看不到室外的景色,也知道太阳已经下山了。

  仔细想想,自己还没有吃午餐。在那之前,狮郎就袭击他们,并绑走自己。

  「喂,我饿了,给我吃点东西。」

  「不要开玩笑了,白痴。」

  身为囚犯,砌开口要求最低限度的待遇时,对方冷淡地拒绝了她。

  「你不是自称未来人吗?我不知道你会耍什么把戏……等神堂杏花拿行李箱来之前,不准离开房间一步。放心啦,就算不吃不喝,人还是可以活一个星期。」

  他似乎也不打算给她水喝。

  「嗯?等等,如果要我不踏出房门一步……代表不能上厕所吗?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想去了喔?」

  「放心吧。你可以就地解决。」

  狮郎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狞笑。

  「哼……这下没辙了。我本来想要过一阵子再这么做……没办法了。我必须守住少女的尊严。」

  砌悠哉地说完后,取出垂挂在胸前的银筒,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那是什么……?」

  尽管狮郎这么追问,砌依然没有回答。她用清晰的声音大喊:

  「命令!追傩狮郎,现在马上去买炒面面包、起士蒸蛋糕和咖啡牛奶!五分钟以内回来!」

  「什么……?你这家伙,开~什么玩——」

  五分钟后。

  「呼、呼、呼……久等了……」

  「嗯,辛苦啦。」

  砌从气喘吁吁的狮郎手中,接过装在超商塑胶袋中的面包和饮料。

  「什么……⁉我竟然……?喂,你这家伙!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狮郎这时才回过神来,感到相当困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砌唯命是从。

  「嗯?店员没有放吸管啊?命令!追傩狮郎,现在马上回去拿吸管!三分钟内回来!」

  「什么⁉开什么玩笑啊你!到底是怎么——」

  三分钟后。

  「呼、呼、呼、呼、呼、呼、吸、吸管在这……」

  「嗯,辛苦啦。」

  砌将吸管插入盒装咖啡牛奶中,开始大口咀嚼面包。

  「你、你这家伙……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在狮郎思考之前,他的身体就展开行动,依照砌的命令行事。狮郎的表情已经不再写满疑问,而是充斥著恐惧。

  「嗯……你没有做任何事喔。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

  砌吸著咖啡牛奶,发出了咻咻声,同时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魂魄契约书——只要把名字写在上面,就能夺走契约者身心自由的魔法道具。

  十三年后,追傩狮郎会欠砌超过百亿的债款,并在这张契约书上签下名字,当作还款证明。

  魂魄契约书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

  就算是因为被骗而写上名字,就算指令的内容违反了世间的法律或常规,都无所谓。正因为如此,穿越时空之后,还是能够发挥其功效。

  在这个时间点,就算追傩狮郎使出全身解数要杀掉砌,只要砌说出一句话,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当狮郎出现在杏花面前时,曾经说「当我出现在你的眼前时,你就已经无计可施了」。然而,从砌的角度来看,当狮郎把自己绑为人质时,他就已经无计可施了。

  「虽然没想过可以穿越时空,但我认为这份契约书还是可以影响身处同一时代,与签约者魂魄相同的人……效果还真是超乎我的想像啊。」

  或许是吃了东西让砌放松心情,她用手指抹去黏在嘴角的炒面面包上的青海苔,再次下令。

  「命令!追傩狮郎,把我的行李拿过来!包括我今天在秋叶原买的东西。」

  狮郎当然无法违抗砌的命令,没过几分钟,砌的包包和装有PC零件的纸袋排列在她的脚旁。

  「那么……开工吧。」

  砌在包包里装了简单的工具组。

  她在零件用品店,买齐了所有制作装置必要的器具和材料。

  (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还好当初没让狗朗保管。)

  砌感到有些讽刺,开始组装起零件,发出喀锵喀锵的声音。

  为了破解行李箱中那片加密的磁碟片,砌打算在这个关住自己的房间里,制作出解开磁碟片的转换装置。

  她已经在脑中架构出设计图,应该不用花上太多时间就能组装完成。

  「你这家伙……打算做什么……?」

  就算看到狮郎一脸惊讶,砌也无意解释。如果对方得知后大吵大闹,事情搞不好会变得更棘手。

  因此,她直接了当地下令:

  「你出去监视,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过来这里。」

  砌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使用魂魄契约书,狮郎依旧无可奈何地乖乖听话。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介灵术士。虽然原因不明,但是他清楚对方用了某种手段,夺走自己的身心自由。

  既然如此,就算进行反抗,对方到头来也会下达「命令」。由于他看穿了这一点,虽然心有不甘,还是去帮忙守卫。

  「其实不用警戒也没关系啦……除了我和那个女人之外,这栋宅邸里只有那些机器人而已。」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这是结合神经机械学和电子工程技术,所制作出的半生物组织机器人,是在冷战时期设计出来的。他们会接收人类的意念,就算分隔两地,也可以自由地操纵他们……但是,如果要使用它们,必须具备跟那个女人程度相当的灵力,所以就被打入冷宫了。」

  「喔……那个女人趁著国家瓦解后的混乱,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啊……她也是靠这个方式得到这栋宅邸的吗?」

  「是啊,当初似乎是*KGB之类的组织买下这里,当作秘密基地。但是由于组织太过隐密,知道这个地方的家伙也都不在人世了。所以这栋宅邸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那个女人似乎把这里当作研究设施,重新使用。」(编注:1954年至1991年期间,苏联的情报机构。)

  「唔?」

  狮郎口中冒出了一句让砌摸不著头绪的话。

  「你说的研究设施,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家伙……不知道这件事吗……⁉」

  狮郎慌忙遮住嘴巴,摆出一副搞砸了的表情。

  「你似乎掌握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报喔~给我说!」

  砌将挂在胸前的银筒握在手中,逼问对方。

  她这么做是在警告对方,如果不说,就要「命令」对方全盘托出。

  「随便你……我也是专业人士,不会做出损害委托人利益的举动。要比比看吗?看你说出命令的速度比较快,还是我咬断舌头的速度比较快。」

  狮郎一边瞪著砌,一边伸出口中的舌头。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敬业啊……既然如此,我们来交换情报吧?这样一来,就不会违背你的职业道德吧?」

  「交换情报……你有什么好消息吗?如果你敢说出无聊的情报,我会把你揍飞喔。」

  「不会的。至少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昨天啊,神堂杏花跟我们家狗朗睡在旅馆的同一间房里,那家伙还看到杏花的**喔。」

  「欸…………⁉」

  整整一分钟,狮郎僵住不动。

  在这段期间,房间里只回荡著砌默默组装机器的铿锵声。

  「可是啊,我也和他们两人睡在同一间房间啦。顺带一提,里面有两张床,我和杏花睡在床上,狗朗睡沙发。还有啊,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沐浴后,毫无羞耻心地直接走出来,狗朗才会看到她的**而相当困扰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这个家伙就早点说啊!」

  听到砌说的话,狮郎立刻解除僵硬,简直就像是有人按下了遥控器的「重新播放键」。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么回事……」

  「什、什么啦……」

  砌用坏心眼的表情盯著狮郎,彷佛压迫般令他不断后退。

  「你就是那种人吧,只能找喜欢的女孩麻烦,才有办法让她注意到你。还真是有够经典的耶。年纪都一大把了,不会害羞吗?」

  「等一下!喂、等一下!不是,才不是!!不是这样啦……我啊,那个……啊,对了!如果对方沉迷于男色,太过大意的话,我会很困扰……」

  狮郎愈描愈黑,砌冷冷地望向他。

  「好了好了,我身边也有人跟你一样,嚷嚷著『只有在下才能打倒你!』直接找上对方的老家。你的语气就跟那家伙一模一样。」

  砌想起了留在现代的贫乳洗衣板妹。

  因为狮郎和葛都只经历过打打杀杀的场面,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和对方沟通。

  这种人说好听是纤细敏感,但就旁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相当难相处,根本就是「麻烦制造者」。

  「你就老实一点吧,就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男人会好色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很想揉看看那个女人的胸部吧。」

  「我才没说过这种话!」

  「那你就去跟她说『让我揉一下』啊。」

  「什么……⁉这……这种话谁说得出口啊⁉」

  「我举个例子。假设对方罹患一种罕见疾病,没有人揉她的胸部就会死。当那个人恳求你帮她一把时,你会怎么做?」

  尽管这是个相当荒唐无稽的比喻,狮郎还是全身僵硬,认真开始思考。

  「这、这个嘛……那个……这个……对了……既然这件事攸关生死……如果没有其他含意,只是单纯进行治疗的话,我也别无选择,只能视状况……」

  他的回答相当模棱两可,就像政治家在接受质询一样。

  「顺带一提,当神堂杏花在拜托你的时候,她蹲在地上,全身**,双颊泛红,梨花带泪,由下往上仰望著你。」

  「唔啊⁉」

  狮郎似乎老实地照著砌说的话去想像,他摔了一跤,还撞到头,彷佛浮现在脑海中的妄想将他弹飞了出去。

  「你这家伙……看来相当闷骚喔……」

  砌讶异至极,感慨地瞪著狮郎。

  「别这样啊……不要侵蚀我的心灵……!」

  旁门左道一族中最凶残的术士,现在的身影却非常没出息。

  「对不起,狗朗……竟然把砌妹妹卷入我和狮狮之间的战争……」

  结束秋叶原那场激战后,我和杏花小姐先回到她经常投宿之处,也就是昨晚住的那间位于新宿的饭店。

  跟狮郎战斗后,杏花小姐由于过度消耗力量,有些疲劳,但是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外伤。她使用客房服务叫来大量食物,量多到让我不敢看写在收据上的数字,并将一切一扫而空。恢复体力后,她再次向我道歉。

  「不,不要紧啦。没问题的……反倒是老爸——应该说追傩狮郎,现在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

  既然有那张魂魄契约书,狮郎就无法违抗砌。

  那张纸的力量相当强大。只要砌有心,甚至可以下命令要对方「马上去死」。只要她下令「包一台车送我回去」,她现在也有办法回来这里。

  「话说回来……那个,杏花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你会那么亲昵地……称呼那个男人呢?」

  神堂家和追傩家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这两个人甚至可以视为两族之中的代表,杏花小姐却称狮郎为「狮狮」。不仅如此,当我下手过重时,她甚至还面无血色地冲向对方。

  杏花小姐很善良,虽然我和砌昨天才刚认识她,她却相当亲切地对待我们。然而,她对狮郎的态度,已经超过善良的领域了。

  「呃……这个喔……那是因为……该怎么说呢……」

  杏花小姐羞红著脸,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虽然自己说这种话有点奇怪,可是……人家在神堂家里还算小有名气。」

  我知道。

  她是堪称百年难得一见的最强退魔士,能力超群。就连在我的时代,这样的排名依旧没有改变。

  「因为这样……周围的人对人家都有些避之唯恐不及呢。」

  「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

  像我这种身上带有追傩家血统的人,就算被排挤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杏花小姐才学八斗、血统优良、个性应该也没有太大的缺陷。

  「嗯……自己说这方面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呢。可是呀人家的能力好像太强了。」

  「啊……」

  我终于理解了杏花小姐话中的含义。

  神堂家的退魔任务,基本上都是团体行动。

  由于大家都讨厌我,所以我都单独处理任务,但老实说,我反倒觉得这样才好。

  团体行动需要互相信赖,如果对方的能力与自己相差悬殊,反而会碍手碍脚。

  这次的事件也是一样。

  神堂家相当清楚这个任务的重要性,才会让杏花小姐单独处理。

  那是因为他们判断杏花小姐一个人处理的成功率较高吧。

  但是——

  「就算人家解决了多么艰涩的任务,周围的反应都让我一目瞭然唷。他们想著『啊,因为那个人比较特别嘛』、『没办法,她跟我们不一样』……别看人家这样,人家可是相当努力唷?就算拚命解决任务,其他人也只会用『因为她是天才』这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哈哈。」

  她发出乾笑。

  在这张笑脸的背后,这个人压抑了多少难以忍受的心情呢?

  真是讽刺。

  被大家用「因为是天才」而一语带过的杏花小姐,之后生下了「因为是跟追傩家所孕育的孩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获得赞美的我。

  「然后呀,就在某一天……人家遇到了狮狮。」

  距离现在大概有半年了吧……

  嗯?杏花小姐的表情起了些微变化。

  她微微抬起脸,带了点水润的眼神彷佛望著远方。

  用这种话来形容自己未来的母亲,让我感到有些抗拒……不过,那是「少女坠入爱河时」的眼神。

  「那一天的事情历历在目呢……狮狮超帅气的喔!人家对他使出了轰雷裂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吗?他瞬间砍下了送电线路的铁塔当作避雷针,躲过人家的攻击唷!」

  杏花小姐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听杏花小姐阐述的内容,两人似乎正在展开殊死决斗,然而,她的语气却像是在描述两人约会的回忆。

  「然后呀然后呀!那个时候狮狮说:『听说大家叫你天才,但也没什么了不起嘛!』超酷的啦!害人家小鹿乱撞!真是的真是的!」

  啪啪啪啪啪!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或许是情绪愈来愈激动,杏花小姐拍著我的肩膀,愈说愈起劲。

  「不管人家再怎么回避闪躲逃跑,狮狮都能推敲出人家的行踪,跑来攻击人家唷。不光是这样呢,就像今天他出现在人家面前时,他都能知道人家会采取什么行动,拟定出作战计画……他啊,大概是世界上最瞭解人家的人了。」

  「原、原来如此……」

  杏花小姐忸怩地摇晃著身体,露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心理学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吊桥效应。这似乎是形容一种心理作用,当两个人一起经历极致的紧张状态时,他们会把高涨的情绪误认为爱情。

  我并不是说杏花小姐的心情是一种错觉。

  只是,当我们与敌方决一死战时,往往能看出彼此努力至今的心血结晶。

  在这种时候,如果想要预先推敲出对方会采取的行动,不只要清楚对方的实力,还必须理解对方的思考模式、心情和嗜好,否则肯定很难办到。

  人们至今只把她用「天才」一语带过。对于这样的杏花小姐来说,狮郎推测她的行动之举应该充满魅力,让她极为开心吧。

  「真希望狮狮能够更瞭解人家。人家还有其他的特长唷?人家还抱持著这样的想法唷?诸如此类……想要让他知道人家的一切。所以,每次跟狮狮战斗时,人家都超级开心呢。」

  「喔……这样啊……」

  话虽如此,在需要赌命与对方决斗的状况下,这个人竟然还能如此迷恋对方啊?先不管她是不是天才,她这样根本就是个纯粹的怪人吧。

  狮郎还不成熟,如果他知道对方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战斗,说不定会怒不可遏。

  「——人家这么说了之后,狮狮就生气了。」

  啊,她说出口了啊。

  「可是啊,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人家很开心呢。他说……」

  「他说了什么?」

  「嗯……他说『果然如此』。」

  杏花小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人家想要让狮狮看见人家的全部,并希望他能接纳人家的一切。就算人家最后因此丧命也无所谓喔。如果两人都能活下来,那就另当别论……不过……」

  玻璃窗映照出杏花小姐的脸庞,看得出她的表情沉了下来。

  「怎么说呢,人家总觉得狮狮在逞强呢。这让人家有点担心……」

  跟神堂杏花战斗的过程之中,追傩狮郎愈来愈瞭解她,反之亦然。

  杏花小姐在胸前握紧双手,彷佛要承接住这个只有她才能够理解的微弱情感。

  「我说啊!那个女人常常穿著那种超级短的裙子耶!难道她都不会感到紧张吗!我是不介意这种事啦……然而,这个世界上啊,可是有那种『只要是女人谁都可以』的烂家伙,而且还非常多喔!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耶!我是跟她警告过一次,结果她竟然说『狮狮好色~』⁉开什么玩笑啊可恶!」

  「啊~这样啊这样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场景再次拉回宅邸的地下室。

  虽说是砌自己开启了这个话题,但听到狮郎说的话不断绕著杏花打转,就像野火燎原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砌开始感到厌烦。

  她随口敷衍几句,全神贯注地开始组装手边的零件,狮郎却毫不在意,继续说个没完。

  「可是啊,那个女人最让人火大的还不只这样喔……她明明实力雄厚,却总是在意一些无聊的芝麻小事。」

  (唔……?)

  砌本来把狮郎的话部分当成耳边风,但是狮郎的语气突然改变了。

  「那家伙啊,常常在傻笑……露出相当愚蠢的笑脸……但那都是装出来的啦。她啊,以为只要露出这样的笑容,周围的人就不会害怕自己。真是蠢毙了!」

  「喔……」

  砌思考了半晌。

  她跟杏花认识的时间很短,只有一天。

  可是,十几年之后,狗朗和眼前的狮郎都讲述了许多与她有关的事情。

  由于她拥有天才般的能力,所以一直以来都被周遭的人疏远吧。

  砌马上就能理解到这一点

  她就认识一个人也被迫过著这样的生活。

  简单来说,杏花和狗朗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先不论遭人厌恶或尊敬的差别,尽管他们的天赋引人注目,但他们的性格却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寂寞。

  杏花和狗朗都十分有能力,足以让他们无须在意他人的眼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可是——

  「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跟一个人活著也不会痛苦,这是两回事喔……」

  砌转动著手中的螺丝起子,发出了「喀锵」的声音,这么喃喃自语。

  「身处于旁门左道一族,可以随心所欲的你,或许会这么想吧。然而,对方出身在保守拘谨的神堂家,如果你要她『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根本不可能吧?」

  听到砌这番话,好一阵子,狮郎噤声不语。

  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因为他无法反驳。

  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反而是在思考,不知道该怎么对不瞭解状况的人解释。

  「你这家伙……知道追傩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我知道啊。大概是去年吧……他们掳走我,差点用炸弹把我炸死。」

  他们与某位追傩术士的战役,成为他们遇见追傩流鸥的关键。

  所幸,因为各种原因层层交错,他们捡回了一条命。可冷静回想起来,当时的状况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喔……在未来的世界,追傩家的怪人也增加了啊。」

  狮郎一脸意外。

  「那算是例外啦。基本上,追傩家跟神堂家极为相似。神堂游著自己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但是啊,我们一族的历史也超过千年喔。这些地下社会里的人啊,对于传统、地位和规矩都非常啰嗦喔。」

  「你说的……是真的吗?」

  在砌的认知中,追傩术士主要是「专门使用暗杀咒杀的术士」。

  然而,虽然现在是二十年前,这位现役术士说的话却与她的想像背道而驰。

  「举例来说,如果我们要去杀一个人,我们先要升起护摩坛的火、准备好咒符、献上供品、接著念一大堆咒语,开始祈祷。但是,当暗杀对象在月台等电车时,我也可以直接从后面将他踹飞出去。你认为哪一个方法比较快?」(编注:日本神道教进行火供时使用的祭坛。)

  「这当然是……后者。」

  就不会留下证据和目击者这一点来看,使用咒杀或灵术杀人当然最为妥当。毕竟警察单位不会设想到是灵能力者犯下的罪行。

  然而,如果两者都能达到目的,只要多多留意这一方面的问题,后者的效率显然高出许

  「数百年前,灵术的力量算是一种庞大的威胁。但是,科学和技术的发展扶摇直上。就算拿灵力来结合这些技术,运用在战术之中,也不足为奇吧。以前的人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当时没有发明出这些东西而已。不过,追傩家的其他人却不喜欢我这种想法。」

  狮郎吐了口气,彷佛觉得对方的想法很无聊。

  「所以你的别称才会是『旁门左道』啊。」

  「就是这么回事。」

  就算在旁门左道一族之中,其他人依然称狮郎为「旁门左道」。

  追傩家擅长使用无奇不有的作战方式,而狮郎是最擅长这种战法的人大家会这么称呼他,当然不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因为就连那些自称旁门左道的人,都视他为异类。

  「我终于能理解了……俗话说『人可以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你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啊。」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砌这么喃喃自语,狮郎皱著眉头问。

  「你从神堂杏花身上看到了自己—被名门或名家这种枷锁给束缚住,无法随心所欲过日子的模样。你叫她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听到别人称你为『旁门左道中的旁门左道』,最烦恼的人就是你自己。」

  狮郎会这么对杏花穷追不舍的原因,砌终于理解了。

  他希望杏花能打倒自己。

  不过,狮郎指的并不是现在遭受束缚的杏花。

  而是挣脱了全身枷锁,决定要过自己喜欢的人生,舍弃虚伪笑容的杏花。

  「你啊,希望别人能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并且希望对方毁灭无法脱离现状的自己,藉机证明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正确。但是,杏花却完全没有这么做。所以你才会气得追著她跑,想要让她走投无路。」

  「不是这样……我……!」

  「你真的有办法如此断言吗?可以全盘否认我说的话?」

  砌冰冷的视线令人毛骨悚然,让狮郎无言以对。

  他现在的态度,在在证明砌确实看穿了他的想法。

  「算了,先不提这件事……在我们进行这场无谓的对话时,终于大功告成了。」

  砌摆出一副「之后就留给你自己思考吧」的模样,拿起组装好的转换装置,直接丢下狮郎不管。

  「那么……这样应该就能顺利解决了。」

  砌将装置的连接线接上未来带来的平板电脑,将磁碟装入装置内,开始读取。

  安装在平板电脑中的密码分析程式开始扫瞄,解除了磁碟片的密码。

  「会出现什么呢,会出现什么呢……嗯……?」

  萤幕上显示出好几个文字档,以及数个显示出某种成分的资料,和宛如设计图一般的东西。

  「脑科学……生物电流?克隆繁殖技术……工胚胎……这是什么啊……」

  档案中罗列著特定领域的专业术语,就连无所不知的砌看了都无法理解。但是她大概可以抓到对方的意图。

  「这是那个胎儿的设计图啊……人工制成的复制人?真是愚蠢,这个时代最多只能复制出羊喔……不,甚至还太早了吧。」

  1994年之前,虽然科学家成功复制出了鱼类、两栖类和老鼠,但要等到几年后才能成功复制大型哺乳类,也就是世界第一只复制羊桃莉。

  「细胞全能性……喂,等一下……这里……指的是iPS细胞吗?二十年前,这个女人就已经让人工多能性干细胞研发到可以实用化的阶段了吗⁉」

  听到复制人,许多人往往会联想到以下场景。将某个人的指甲或毛发的一部分放到一个巨大的培养槽之中,使其增生,繁殖出一模一样的人类。但这充其量只是以前的科幻小说中会出现的情节。

  生物的细胞各司其职,就算培养头发中的细胞,也不可能培育出原来生物的全貌。

  此时科学家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只抽出原来细胞中的染色体,反过来注入去核的卵子中,研发出了这个复制方法。

  然而,这个方法有一个极大的缺陷。

  复制体诞生之后,纵使尚未成长,基因却等于和母体相同年龄。

  桃莉羊在出生后数年确实就死亡了……死因是衰老。

  此时,人们想出来的新方法就是「人工多能性干细胞」,俗称iPS细胞。

  只要能培养出一个能形成身体各部位的细胞,也就是万能细胞,甚至就可以培养出身体本来所没有的东西——比如「女性的精子」或「男性的卵子」。

  「科学家是在2007年成功培养出iPS细胞……是十年之后喔……这种细胞在现代甚至还没有实用化……这个该不会……」

  「这究竟有多厉害啊?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话喔?

  虽然砌感到惊愕不已,可是,当狮郎听到对方说出这一长串莫名的名词时,只能疑惑地歪著头。

  「装在那个行李箱之中的胎儿,是用含有那个女人基因的精子,让含有同样基因的卵子受精后的产物。」

  「也就是说,行李箱里的胎儿是那个女人的复制人啊……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我还在摸索……」

  在现在这个阶段,砌只知道那个女人研发出很不得了的东西,不只超前了这个时代,甚至领先了好几十年后的科技。

  即使如此,仍然有人会愿意为了它而杀人灭口。

  这是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大发现,在专利方面也会带来大笔商机,足以左右整个国家。

  不过,这并不足以构成让神堂和追傩两家都展开行动的理由。

  而且这还牵扯到那个女人,背后应该隐藏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邪恶内幕。

  砌再次开始读起资料。

  「这个文字档……『为了防止我遭遇不测后……』这是什么?」

  那是将行李箱交给杏花,遭到杀害的男人生前所留下的遗书。

  男人是研究基因工程的学者。那个女人看上了他的知识和技术,利用优渥的报酬、充足的设备和不用顾虑伦理观念的研究自由来诱惑他。男人轻易上钩后,便在女人手下研究复制人技术。

  结果,就在他终于培养出世界第一个复制人的同时,他也知道了女人的身分和目的。

  那个女人是尸解仙——拥有千年寿命的超凡者。现在的她已经超过了寿命年限,并且想要继续活下去,然而,她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了。

  她使用了各种魔术灵术、炼金术、再加上科技和现代医学的力量,将她的身体大半都换成人工物,活了下来。尽管外表看起来年轻貌美,但就人类的年龄来计算,她的**年龄已经是一百三十岁的老婆婆了。

  此时,她灵机一动

  「既然如此,只要创造出一个新的身体就好了。」

  这就是她培养复制人的目的。

  她打算将脑中的记忆情报转化为电子信号,导入使用同样基因培养出的相同**之中。

  不过,这样的做法依然不够彻底。

  这么一来,只是培养出一个具有相同**,拥有相同记忆的另一个人,这并不符合她的期望。

  她的目的是要将自己的意识直接转换到全新的**上。

  也就是「灵魂移植」——

  那位学者并非灵能力者,也不是术士,他无法想像这样的手法。

  然而,他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就是为了达成「在**状态下进行重生」这个目的,女人将要采取的手段。

  男人胆怯不已,在最后的良心苛责下,他抢走完成的复制人,逃出宅邸,寻求神堂家保护自己。

  「灵魂移植」的方法就是……

  「怎么可能……?」

  当砌读完记载于磁碟片内的所有资料后,拿著平板的手开始颤抖。

  砌笃定了一件事。

  这就是她和狗朗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理由。

  他们的使命就是阻止那个女人的行动。

  如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砌甚至还想要把复制人还给那个女人。因为她本来认为只要这么做,她和狗朗或许就可以达成任务,回到现代。

  不过,她错了!

  她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做出这种事。

  这件事情并没有记载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历史中。

  昨晚,砌将时空旅行的类型比喻为「车」和「猫」,解释给狗朗听。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分类。

  第一种类型是「只要改变过去,未来也会改变」,第二种类型是「就算改变过去,未来也不会改变,只会修改事情的经过」,第三种类型是「由于过去改变了,未来才会存在」。

  如果他们不阻止那个女人,2014年的未来就会毁灭。

  不管是葛、柚夏、弥屋、流鸥,以及自己和狗朗,都会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追傩狮郎……追傩家是不是有一个规定,一旦接下委托后,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反悔?」

  「是啊……规定……就是这样……」

  狮郎也浏览了磁碟片的内容,他差点说不出话来。

  身为灵术士的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代表那个女人的计画并非无稽之谈。

  「既然如此……你现在马上脱离追傩家!我认识未来的你!你不是会参与这种阴谋的人!!帮我这个忙!」

  砌的吶喊已经近乎哀求了。

  只要发动命令,砌就可以恣意操纵对方。可是她不想要这么做,她希望对方是在知道这个事情的状态下,用自己的意识做出抵抗。

  在砌的认知中,追傩狮郎是个吊儿啷当、不负责任,令自己的儿子深恶痛绝,无药可救的男人。然而,对砌来说,他却是一位「温柔的大叔」。

  「假使我助你一臂之力……代表我要跟那个女人决一死战吗……」

  「你会害怕吗?」

  「老实说,我怕死了。虽然对方是一位垂死的老太婆,不过她这个人的等级与我相差太远……」

  狮郎是一位高阶术士,因此他知道对手有多么强大。

  纵使如此,狮郎依然陷入沉思。他咬牙切齿地开始苦思,用力到牙齿叽叽作响。

  「你这家伙……刚刚说过吧?『因为我自己做不到,我才会希望神堂杏花这么做』。」

  「是啊,我说过了。你们那族的无聊规矩束缚住了你,尽管你感到不满,却没有勇气改变。不过,你又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你希望杏花能打倒你,为你带来藉口,也就是『这一切全是束缚住我的枷锁害的』。」

  「别开玩笑了,混帐……」

  狮郎的手微微颤抖,他用另一只手强行按住颤抖的手。

  「我怎么可能会让那个笨女人看到我的弱点!」

  男人勾起嘴角,尽管有些僵硬,他依然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砌一直觉得年轻狮郎的氛围与二十年后相差甚远,但是他现在展现出的模样,总算让砌回想起自己熟悉的追傩狮郎。

  「如果让那个女人恣意妄为,我就没时间跟杏花一决胜负了!真没办法,就当作被你骗一次吧!」

  「什么嘛,你突然变成一位好男人了喔?」

  「我本来就是好男人!笨蛋!你也太晚才发现了吧!」

  狮郎拋下这句话,用手指著门,作势要走出房间。砌也跟著站起身。

  「我们要先逃出这里……然后跟杏花会合。虽然百般不愿,我们这次只好携手合作了。」

  接著,狮郎打开门,正打算踏出门外时——

  「虫子们,你们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女人就站在门外。

  「唔————⁉」

  狮郎向后一退,他的手中已经握住了军用刀。

  但是,他的心里其实相当清楚,对女人来说,这种刀具就像牙签一样不堪一击

  「真伤脑筋……那个男人竟然把磁碟片留下来了啊……他太聪明了,真是让人困扰哪。」

  女人并没有特别慌乱。

  她彷佛在注视著吵闹的虫子,思考要如何打死它们,又不会弄脏自己的手。

  「丑话说在前头,等事情差不多要水到渠成时,我本来打算要给你们时间逃跑喔?毕竟我还有付给你们报酬嘛……我本来以为自己的处理方式已经够慈悲了呢。」

  女人没趣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辞掉这种烂工作了。」

  「你觉得自己逃得了吗?我们之间的差距可不只是天壤之别喔……」

  「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认同你的话……但是,你知道我的别名吗?」

  狮郎一手握著刀,不知何时,另一只手则握著一个小型按钮。

  「就连旁门左道一族都称我为旁门左道……我的专长就是打破墨守成规!」

  狮郎按下手中的按钮。

  「臭女人!要逃跑啰!」

  狮郎这么吶喊之际,宅邸四处传出爆炸产生的轰然巨响。

  狮郎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他趁女人转移注意力的时候,一把抱起砌,一溜烟钻过女人身冲出房间。

  「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早就设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就在宅邸各处设置了C-4——塑胶炸弹!!」

  既然要对付那个女人,如果设置需要发动灵气的法术,对方一定会察觉。然而,如果只是一般的无机物,应该就可以成功瞒过对方。

  而且狮郎在安装炸弹时,刻意错开每颗炸弹的引爆时间,当他们从地下室冲上楼,穿过两侧摆著书架的走廊时,四处仍然不断传来爆炸声。

  就在他们快抵达出口的时候,地板上浮现出文字。

  「这是——⁉追傩狮郎,停下来!」

  听到砌的吶喊声,狮郎停下脚步。下一瞬间,彷佛是有人用开瓶器在地板上割下一块漂亮的圆形,一部分的地板贯穿消失了,接著,女人出现在半空中。

  「喔?被你们躲过了啊……」

  浮现的文字是纹样法术。

  那恐怕具有削除并毁灭物体的效果。贯穿的地板消失无踪。

  「我就杀了你,让另一只虫子活下来吧。只要把她留在这里,带走行李箱——带走另一个『我』的虫子,就会跑来这里吧?」

  女人这么开口。她本来望著狮郎,接下来把视线移向砌。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跟另外一只虫子作战后,获胜的人能赢得箱子和这个女孩吧?嗯,包在我身上……我会帮你参加这场战役。」

  那个女人说——她要杀了狮郎、抢走砌、把砌当作人质、当狗朗和杏花带著装有复制人的箱子过来后,就要杀掉他们。

  「开什么玩笑……」

  狮郎将砌放在地板上,火冒三丈地望向女人。如同他的名字,狮郎龇牙咧嘴的模样就像一头凶猛的狮子。

  「你杀了一千两百万人还不够啊!竟然还想从我手中夺走那个笨女人!」

  他的右手拿著刀,左手握著手枪,彷佛现在就要与女人决一死战。

  但狮郎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他会这么做只是在意气用事。这样的想法从他的表情上就能一目瞭然。

  「命令……」

  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暗自做出决定。

  她执起银筒,对著里面的魂魄契约书下达命令。

  「追傩狮郎!把我丢在这里,用尽浑身解数逃出这里!」

  「你在鬼扯——」

  抢在狮郎脱口而出后半段的话语之前,他先将大衣丢向那个女人。

  想当然尔,大衣还没罩住女人,就已经四分五裂。不过,它还是瞬间挡住了女人的视线。

  就在那一瞬间,狮郎拋出了准备好的手榴弹、烟雾弹和闪光弹。

  这些炸弹引爆后,带来的亮光、爆音和烟雾笼罩了这一带。

  但是,这对女人来说只是雕虫小技。她「啪」地一声弹了个响指,烟雾就散开了。

  即使如此,狮郎还是赚取到了时间,他打破房间另一侧的窗户逃之夭夭,早就不见踪影。

  「这只虫子的举动还真是有趣啊……」

  房间里只剩下砌的身影。爆炸和闪光带来的冲击让她失去意识,昏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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