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是训练兵林美琳，请多指教。」

  「哦哦，吓到我了！忽然跟我敬礼，害我以为是什么宪兵呀！」

  面对我的问好，少女大声笑了出来。

  她一头金发带有波浪，眼睛像湖水一样蓝，脸上微微可以看到雀斑。

  名叫丽诗，十三岁。

  是我在这栋设施的前辈，也是我的指导员。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几岁呀？」

  「八岁。」

  「哦哦，好年轻！哎呀，虽然在社会上来讲，我也还是个小孩子啦……缺乏才能，训练延期一年。明明跟我同期的人都已经到前线去了说。」

  那少女在休息厅享用红茶。

  不久后，她感到奇怪地歪了一下头。

  「你为什么还在敬礼呀？」

  「咦……因为您还没回礼，或是叫属下手放下的关系。」

  「啥？人才选拔设施的负责人是什么军事宅吗？又不是大战中的军队，不用做那种事啦！我们的工作只是像清洁员一样，处理从洞里冒出来的垃圾。只不过稍微需要一点才华，然后刚好需要像军队一样的道具罢了啦。」

  「……下官受到的教育并不是那样。」

  「好！那就先从遣词用字矫正起吧！称呼自己的时候要说『我』，这是前辈命令啦！」

  「咦……可是……」

  「不喜欢的话，叫『小美琳』也可以喔？还是要叫『小美』? J

  「呃、那个……我、『我』……就可以了。」

  「嗯！嗯！好，那就来乾杯庆祝我们成为朋友吧！虽然只有果汁而已，毕竟这里是未成年人用的设施啦。」

  「朋友？下……我是晚辈，而张丽诗训练兵是前辈呀……」

  「叫我丽诗就可以了啦！」

  ※

  半年后，我刷新了训练设施的纪录。

  丽诗用力抱住我的身体。

  「好厉害呀，美琳！训练设施中历代第一名呢！不愧是天才儿童！」

  虽然我的适性检查是历代第二名，不过我听说第一名的人中途退出了。

  「……谢谢你，丽诗……话说，你打算二度留级吗？」

  「呜！你变得很敢讲了嘛～我是大器晚成型啦！延迟绽放型啦！安产型啦！」

  「……第三点有什么关系？」

  「在这里都没有邂逅的机会呢～美琳是不是也这样觉得？要是可以跟男生在同一个设施接受训练就好了。」

  「……男女关系在训练上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呀～我都已经快十四岁罗？你不觉得交个男朋友也不过分吗？」

  「丽诗需要的并不是异性，而是战斗技术与体力……更重要的是训练。总之，你需要训练……应该从现在就开始训练……绝对。」

  「咦咦！测验才刚结束呀！」

  「……下个月还有实地演习……在那之前多少要提升一点实力。」

  丽诗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放心啦！我去年也参加过，那个距离远到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到，所以只是在看现役的铳剑兵们解决敌人而已，连后勤支援都称不上啦！」

  「……就算这样……还是要到战场上啦。」

  「哦？被我的口头禅感染了？啦来啦去的。」

  「呜！不……并没有……这只是很普通的讲话方式……」

  「啦？」

  丽诗露出奸笑。

  我的脸颊顿时发烫起来。

  「……现、现在重要的是……赶快特训！」

  「不要！今天这种日子，大家也都到街上去玩了呀！」

  「这样吗……那正好。代表现在无论是射击场还是重量训练机，都不用跟别人抢的意思。」

  我伸手抓住准备开溜的丽诗的衣襟。

  跟刚认识的时候比起来，我们之间的身高差异变小了。

  「呜呜……笨蛋！笨蛋！美琳这个笨蛋！」

  「跑步！敌人跟时间都是不会等人的。」

  「异界人今天也一定都到街上去买东西了啦！」

  「……那样不是反而比较可怕吗？」

  「有点……」

  ※

  那一年的实地研习中，发生了一场意外。

  出现的异界人是《获得数字九之人》——名叫『路西法』。

  据说是手持发光水晶、展开堕天翅膀、全身包覆黑衣的异界人——的右手臂一只而已。

  他穿过异界狭门的右手拿着《闪耀天际之水晶》（Starlight）发动攻击。

  被那恐怖的光芒照耀到的人，全都被蛇型的纹影缠住身体、被路西法操纵，流着泪水开始攻击自己人。

  首先，现役的铳剑兵队全灭。

  训练兵们虽然在遥远的后方，但因为失去指挥，连逃也无法逃跑。

  三十名同期生互相厮杀，化为成堆的尸体。

  被操纵的人即使手脚受伤，也依然会继续战斗。因此没被操纵的一方接二连三地传出伤亡。

  然后，在我眼前也是——

  「快、逃……美琳……快点……逃…………」

  被蛇状纹影缠身的丽诗，用铳剑对准我。

  是演习用的铳剑，没有装刻印弹，但还是可以发射普通子弹。

  我虽然也握着演习用的铳剑，却无法把它举起。

  因为对手是丽诗呀。

  她痛苦地呻吟着：

  「快点……逃……美琳……快……逃…………」

  「……不要，我不要……丽诗。」

  泪水让我的视野模糊。

  两人之间半年来的记忆，不断在我脑中回绕。

  「快点……快逃……美琳……」

  「……我不要，丽诗。」

  「已经、没救了……呀……」

  「要逃，一起逃！绝对！」

  「呜呜……美琳要、活下去……因为、你是天才……要成为世界第一的铳剑姬……」

  「不要放弃呀，丽诗……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援了。」

  「那样一来、我就会觉得……自己……至少对世界……有点贡献了……所以……唔……呜呜……呜！」

  「我在这种时候什么都做不到……根本不是什么天才！」

  「美琳……活下去……成为……世界第一的铳剑姬……」

  「丽诗，不要放弃呀！」

  「所以……快逃……要不然……我会、杀了你。」

  枪声响起。

  丽诗发射的子弹，擦过我的肩膀。

  「！？」

  「呜呜呜……」

  我这时候，已经做好被她杀死的觉悟了。

  我没办法反击，我没办法想像自己对丽诗开枪。这位好朋友在我心中的存在，已经大到让我会这样想的地步了。

  我握着铳剑的手渐渐放松。

  可是——

  一直传来杂讯的无线电这时忽然发出声音——

  『开枪，美琳训练生！』

  「咦！？」

  那是黄司令的声音。我在实地演习中第一次认识的亚洲中央区域军司令官。

  『没听见吗，训练生！我命令你对她开枪！』

  「我、我做不到！」

  『……你听好……援军还需要三十分钟才能到。要是被敌人突破那里，他们就会到达附近的小镇。有一万名居民的小镇呀。』

  「可、可是……既然是异界人，就不会对一般民众造成危害……所以……」

  『谁能预测失控的铳剑兵会做出什么行动！而且你看看丽诗训练生的样子！还有其他人！』

  被蛇状纹影缠身，手握铳剑，身穿军服的十三岁少女。

  另外还有许多被操纵的人。

  『明白了吗？要是有人看到他们那样子，会做出什么臆测？会不会追究军方？为了隐藏机密，就必须封锁那座小镇了，这意思，你明白吧？』

  「怎、怎么会……！」

  AAA将异界人与铳剑兵的存在都列为机密。

  隐藏情报的重要性等同于击败敌人，甚至更高。

  就连此时此刻，突破AAA防卫网的异界人们也混在这个世界的人群中，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能够区别他们的，只有铳剑兵。而大部分的铳剑兵都在前线，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派遣到每个国家进行分辨异界人的任务。

  要是有人被民众质疑为异界人，受到不正当的歧视，或是遭到集体私刑的可能性相当高。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恐惧心态可以让人类变成恶魔。

  当世界陷入慌乱，AAA也不可能继续维持现状进行活动。

  兆是现在，有些区域的战况就已经很不利了……万一接受保护的人类们又开始扯后腿……

  绝对不可以让人看到丽诗这个模样。

  被封锁的小镇，恐怕会以流行病或意外灾害之类的藉口处分掉吧？一万人规模的小镇对国家来讲，并不会构成致命性的损失。

  『根据你的行动与否，将有可能让一万人遭到牺牲喔？你是铳剑兵吧！』

  「我、我只是个……训练生……」

  『听从命令！开枪！照你的成绩，你办得到的！』

  「呜呜……」

  『美琳，放弃思考。你是士兵，是实行命令的手脚。所有判断都交给我。开枪射击你眼前的敌人，拯救小镇！』

  「………………可是、丽诗是……！」

  『铳剑兵，开枪！』

  我——

  「……呜呜…………了解。」

  放弃了思考。

  用反覆训练中已经习惯的动作，举起铳剑。

  对准丽诗。

  她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美琳……活下去……成为……世界第一的铳剑姬……守护、这个世界。」

  「………………」

  「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啦……我的好朋友。」

  一反口中话语，丽诗的铳剑又再度射出子弹。

  我想，我应该在哭。视野中都是泪水。

  可是——我依然冷静判断出该如何闪避她的攻击。

  不需要思考，身体就做出了行动。

  子弹擦过我的头发，飞向后方。

  搞不好，我其实只是个披着人皮的兵器也说不定。

  这泪水是什么？

  这感情有什么意义？

  「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悲鸣是什么？

  我右手的食指扣下铳剑的扳机。

  子弹发射出去。

  铅块击碎了丽诗的心脏。

  无论我再怎么大哭大叫，我终究还是杀了自己的好朋友。

  ※

  AAA亚洲中央区域军基地。

  会议室中有许多军中高官。

  其中一位胸前挂有最多勋章的人物——脸颊苍白细长、黑发及腰的女性站在我面前。

  正是黄司令。

  「林美琳……据说把心封闭起来了？」

  ——不。

  我并没有那种自觉。

  唯有扣下扳机时的触感一直残留在我的手指上。

  「不过，训练的成绩反而进步了。」

  ——是。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犹豫，只是遵从指示而已。一天当中，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或许我在那天也已经死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黄司令扬起嘴角：

  「这样很好。无论感情、思考还是良知，对士兵都是没用的东西。你应该采取的行动，全部都交给我来决定。你只要听从我的命令就好，林美琳。」

  我始终默默听着。

  司令缓缓将她的薄唇接近我耳边。

  「……要不然，你就会变成是照自己的意志杀了好朋友呀。」

  「！？」

  胸口一阵刺痛。

  我将自己的心埋得更深了。

  黄司令所说的话，是一种束缚。是夺去自由的枷锁。

  同时，也是从罪恶感中保护我的防寒布。

  「林美琳，你只是听从我的命令而已……无论是那天，或是从今以后……明白了吗？」

  「……是。」

  我接受了。

  除此之外，我还能如何？

  在司令的指示下，一把外观奇特的铳剑被送来。

  「林美琳，这把最新型的铳剑《歼击Ⅳ》是你的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专用铳剑。

  「………………我、成为铳剑姬了？」

  「没错。我们决定提前结束你的训练课程，并任命你为少校。」

  我顿时发不出声。

  那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应该要感到更惊喜才对，可是现在那样的感情却涌不上心头。

  我只能哑口无言。

  「不会复唱吗！」一旁的男性士官开口斥责。

  这时我才总算察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于是我赶紧敬礼：

  「……林美琳……谨任少校阶级。」

  「你想不想成为世界第一的铳剑姬？根据当时你与丽诗训练生的对话纪录中，你应该有那样的意思。」

  回想起丽诗的事情，我的胸口就感到疼痛。

  痛到难以承受。

  「…………我只是一名听从命令的士兵。」

  我的声音颤抖着。

  黄司令对我点点头。

  「说得也对。那么，由我来让你成为世界第一的铳剑姬吧。」

  「……是。」

  「只要你立下战果，想必我的评价也会提升……我可不会满足于亚洲中央区域军司令官这样的小职位。像我这样的人才，应该要在AAA参谋总部进行指挥。你不觉得由优秀的人物获得巨大的权限，才能真的保护这个世界吗？」

  周围的军人们纷纷表示赞同。

  我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将那想法扼杀了。

  因为只要思考事情，我的心就会变得难受——

  我的感情渐渐褪色，回忆渐渐失去意义。

  最后只剩命令维持着它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