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台上等车，突然腿软了一下。

  我不禁吓了一跳。

  也没做啥激烈运动啊，不过是加完班，走到车站罢了，怎么膝盖会无力……

  年纪……

  不，不是那样，一定是连续忙了好几天，过于疲惫的缘故。

  我不愿承认体力大不如前。

  电车来了。

  谨慎地踏出每一步，搭乘电车。接近收班的电车，虽然不像通勤时间那么夸张，但也不少人。

  从孩提时代起，每当搭电车或公车时，我都尽量不坐下。

  跟健康没有关系，是因为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让位给老人。好几次我强装自然地说：「啊啊，我到站了。」但其实那并非目的地。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选择站着。

  我双手抱胸，站在门边。右手臂在左手腕的内侧，清楚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大约两千两百八十下，就到我家那一站。

  我闭起眼，开始计算脉搏。

  心情却沉淀不下来。

  有个年轻人大声讲手机的关系。

  双脚张开坐在博爱座上，挂着一串吊饰的手机，紧贴着戴耳环的耳朵。我超想摸一下，他那刺婿般的金发，如同我想把手放在剑山一样的感觉。

  紫色夹克，说明了他的品味极差。

  他眼睛瞎了吗？看不到其他乘客的存在吗？

  只要见到乘客厌恶的表情，再没礼貌的人也会收敛一点吧。

  可恶……都忘了脉搏数到哪里。

  站在年轻人面前的男子，瞧见我脸上不悦的神情后，对我微笑。

  年龄大概四十五岁上下，跟我差不多。不过，应该不是普通上班族。长而杂乱的头发，随意扎起来，脸的下半部长满胡碴。

  身穿脏了的牛仔裤与薄夹克，肩上背着帆布制的肩背包。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像流浪汉，但是，如果把胡碴刮干净，头发修剪整齐的话，一定会很帅气。

  男子看看我，再度微笑，手伸进肩背包里。

  这时——

  「……啊，耶？」

  年轻人将手机拿到面前，盯着荧幕，重新播打手机。

  「奇怪……」

  年轻人摇晃手机。

  男子又看着我笑。

  那一瞬间，我顿时明白。他使用什么手法我不晓得，但年轻人的手机无法通话，却是他的杰作。

  男子把手拿出帆布包。

  「啊啊，通了——喔，歹势！手机好像怪怪的！」

  年轻人又开始大声谈话。

  男子手伸进包包里。

  「耶、耶！烂手机！」

  年轻人不停摇晃、拍打手机。

  男子看见这情景忍不住笑起来。

  「喂，欧吉桑！你笑屁啊！」

  年轻人对着嘲笑他的男子，伸出爪牙。

  「不好意思，可是，以现代的年轻人来说，你算少见，手机这种精密的机器，拍打是无法使它恢复运作的，你在真空管里长大的喔？」

  「什么？」

  年轻人瞪大双眼，男子依旧心平气和。

  「依我看，只怕你的教育程度，还不足以了解真空管是什么东西……」

  虽然我不知道说话的内容，但想必是些嘲讽的话。

  「找死！」

  年轻人站起来，一把抓住男子的衣领。

  啊～啊……

  不能见死不救。

  我站在他们两人之间。

  「有话好说……」

  长年的上班族生活培训出来，必杀「搓汤圆」绝技——可惜这招只能用在职场。

  电车慢慢减速。

  门一打开，我将他们带出车外。

  「呼～」

  总之，不要让车上的乘客卷入纷争。

  看看月台周围，站员早已不见踪影。所以，我只好一个人想点办法……

  「欧吉桑，你跟他一伙的喔？」

  年轻人指着男子。

  「啊哈哈哈……」

  我抓着男子的手说。

  「这里不好讲话，我们换个地方。」

  唉，回家的路越来越远……

  爬上月台楼梯，往出口前进。

  「啊，报纸掉了。」

  我将长椅上的报纸捡起来。

  「干什么，欧吉桑，动作快点。」

  年轻人走在最前方。

  这时，我已经看出他的能耐。没什么了不起，连敌人手中握有武器，都未加以察觉。

  等一会儿，尽可能不让他受伤……

  经过垃圾桶前，把露出来的塑胶绳抽出，放进口袋。大概是贩卖部拆开杂志所丢弃的吧。

  步出车站，来到商店街。

  走过转角便利商店时，门外旗帜吸引我的目光。

  超商的旗帜——不太好，用这种东西怕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结果，能使用的只有报纸和塑胶绳……

  我一面走，手一面在背后卷报纸。

  「这里应该可以……」

  年轻人停下脚步。

  一条人烟罕至的小巷，左邻右舍相距甚远，就算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人前来拯救。

  我看看隔壁。

  背着帆布包的男子，微笑地站立在一旁，殊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你不害怕吗？」

  我问，男子爽快地答。

  「真不可思议耶，跟你在一起，我竟然不觉得可怕。」

  「……」

  年轻人在我面前扳手指。

  「欧吉桑，这样不好喔，背负全日本未来的年轻人，竟被你当笨蛋——。」

  年轻人绞尽脑汁想出台词。

  「喝——！」

  伴随着毫无意义的叫声，年轻人出拳。

  男子没有闪躲的意思，只是微笑站着。

  换句话说，要全部交给我就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猛然伸出背后的报纸。

  如果直接拿出普通报纸，那无疑是找死。不过，这张报纸强而有力地卷过，有一定的强度。

  我的手臂加上报纸的长度——就像剑道一样，刺中了年轻人的下巴。

  年轻人一个后仰。

  我绕到年轻人背后，两手紧抓他的紫色夹克，像剥香蕉皮一般往下拉。这样一来，他的两手臂被夹克卡住，而无法动弹。

  我踢踢他的膝盖内侧。

  年轻人膝盖着地。

  我从口袋掏出塑胶绳，捆绑他的脚踝。

  「快逃！」

  拉着男子的手，我快速逃跑。

  月光下的影子在身后追逐，我拼命奔跑。

  好像回到国中时代，真令人怀念。

  找到一座公园，我们一同朝里面奔跑。

  在饮水机附近休息。

  环视整座公园，溜滑梯附近有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和穿运动服的男子，他们一起在练拳击。

  「啊啊，好开心。」

  坐在长椅上，男子开口道。

  开心？——他的话，不禁让我呆住。

  想想看是谁的关系，害我那么晚还不能回家！

  我沉默地伸出手。

  「？」

  男子一头雾水地回望着我。

  我说：

  「那个使年轻人手机不能用的机器，借我看一下？」

  「什么东西？」

  「不要装傻，当你的手伸进包包时，手机便无法使用的机器——」

  「……」

  男子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白色箱子。

  比烟盒稍大一点的机器，表面以红字写着：「KEITAI JYAMAR」。

  「体积虽小，但功能完备。按下开关，半径五公尺内的手机，都无法使用。」

  男子说，一脸夸耀的神情。

  「嗯——」

  男子的眼睛盯着我看。

  「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被这样一说，我反射性地从西装口袋拿出名片盒。

  两手恭敬地递上名片。

  完成一连串动作共花了二点一七秒，上班族不断磨练出来的技术。

  对方侧着头看我的名片。

  「怎么念？……UCHIKI？」（日文内的发音可为UCHI或NAI）

  「不对，NAIKI，内藤内记——平凡的上班族。」

  「平凡的上班族喔……」

  名片在他的指缝间转来转去，最后男子小心地将它收进帆布包里。

  然后用疑惑的双眼看我。

  「你的公司有接到指示，要去SAS进修吗？」

  「SAS？——你说的是Service Area Station吗？」

  对方嘲讽似地看着我。

  「Special Air Service——英国陆军特殊部队的简称。」

  喔——话说回来，这家伙懂得真多。

  啊啊，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给我张你的名片吧。」

  我伸出手，对方手指摇了摇，怎么感觉他的每个动作都不自然。

  「我没有名片。」

  这点我倒是能理解，肮脏的牛仔裤配上夹克，后脑一束马尾及胡碴，在在说明他与我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单名『创』。」

  他挺起胸膛说，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感到非常骄傲。

  原来如此，创……很好，我知道了。

  我抓着创的衣领。

  「创！你这个白痴！为什么要去招惹流氓！像你这种人，如果去上班的话，很快就被开除！」

  心中仍充满怒气。

  创呆呆地望着我。

  「因为……你看年轻人的表情十分不爽……」

  啊啊，是这样吗？

  创，因为我的关系，而让年轻人的手机无法使用。

  嗯，我可以了解。所以，才出手救他。抓着创衣领的手，不自觉松开。怒气竟然不可思议地消失。

  「谢谢。」这句话自然地脱口而出。

  我与创并肩坐在长椅上。靠着椅背，满天星辰映入眼帘。

  仔细想想，有多少年不曾抬头仰望星空，总是低头快步向前走。

  「真糟糕，电车都收班了，看来非坐计程车不可。」我看看手表说。

  一旁的创却一点也不着急。

  「你不回家吗？」我问，创点点头。

  嗯……大概有满腹辛酸吧。

  「内记，你有小孩吗？」

  突然被问。

  「嗯，国中二年级的男孩，每天忙着补习，只是个平凡的小鬼。」

  「哦——你的小孩算平凡喔……」

  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说：「国中生的课业太艰难，我也看不懂。想说假日带他出去走走，但他也有自己的计划。身为父亲的我，什么都帮不上。不过至少能让他见识到，我也很认真的工作。」

  「因此，你才会这么晚还在公司，辛苦你了。」

  创从帆布包拿出一瓶饮料给我。打开拉环，一口气喝光。

  道过谢后，「我跟你刚好相反……」创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不要跟我一样，或许我是为了教他这一点，才不回家……」

  「你也有小孩吗？」我问，创点了点头。

  「和你一样——国中二年级的男生。」

  是喔……

  「……内记。」创对我说，

  「男人真命苦。」

  「没错。」

  「我想告诉我的小孩，我们也曾经当过小孩。」

  「……是啊。」

  与创一同坐在长椅上，突然好怀念从前。

  小学时，在夜市仰望天空。国中时，补习班回家路上的夜空。高中时，筹备校庆而在学校待很晚的夜空。大学时，打完麻将的夜空。——想起那些从前。

  我们仰望星空，沉浸于过去的回忆。将来我们的小孩，也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