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傲慢与骄傲

  看来那家伙也在狐疑:「这个黑漆漆的地方是哪里?」不停地东摸西摸或是敲敲打打,未了还竖起指爪想爬上来。每当如此,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恶寒和剧痛就袭向伊鲁克,让他痛得满地打滚。

  再加上可能是身体起了抗拒反应吧,他一直非常想吐。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被人将别人的右手塞进体内代替胃,身体也会抗拒吧。但实际上化成文字说出来后,连他也觉得这真是荒唐可笑。话又说回来,这股反胃感是从何而来?呕吐感是从这个新内脏涌上来的吗?这家伙有所谓消化器官的功能吗——目前他还不想进行实验,但不久之后还是得试试看吧。人类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吃东西。如果他还能断言自己是人类、还活着的话。

  似乎有客人来访,在一旁顾着他的武智起身说:「我先离席吧。」

  来者是一名头上覆了一层灰般,白发格外引人注目的高挑青年。一见他身上的雪白道服,就知道他是天道教的道士。武智挑眉瞟了一眼这名奇特的中域人后,与他擦身而过。矮小的武智虽与对方的身高差了一颗头,但两人都是近身战的好手;这两人交手的话,会是谁比较强呢?伊鲁克稍微思索了下,但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他马上宣告放弃。

  武智一行人正在拉瓦村北边的郊外、矿山的宿舍街一角扎着简易的营地。由于准备撤出村子,四周一片手忙脚乱。但虽说准备,失去了矿山和极东人宅邸后,武智只剩下二十人左右的部下。牺牲的矿工也不少。幸存下来的人没了工作,都会返回故乡吧。

  「对了,我没看到义男先生,他怎么样了?」

  伊鲁克靠着宿舍外墙,以西域语问背对着他的武智后,正要离开的武智,仅转过头来说:

  「他殉职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义男还留在精炼所里。」

  武智不再多做说明。也不晓得他当时是否抱着壮烈牺牲的觉悟,原本困守在精炼所里的武智决定向外反攻,却也离奇地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免于发水的直击。而当时义男还留在所内,恐怕是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就与他心爱的瓜皮帽一同被发水吞噬了吧。

  武智原想乔装成不幸的意外,在异国杀了即将成为自己妹婿的男人,就结果而言,他的企图也算是实现了。但武智并未因为达成心愿就显得心满意足。

  伊鲁克心想,这样就好了。如果武智是个义男死后,会因愿望成真就满脸笑容的人,伊鲁克从一开始就不会信任他吧。人类并不清高,偶尔也会为了己利陷害他人。在脑海中,不可能所有事物都能明确地划分成黑或白,都是在混沌之中迷失、痛苦、后悔,人类才因而如此动人。这些都是亡师对他说过的话。

  等到武智离开,符人才将挟在腋下的蓝染棉织包裹丢给他。

  「……唔。」

  由于手臂抬不起来,包裹直接砸在了伊鲁克的脸上,但包裹的触感很柔软,从边缘可以窥看到材质不同于中域服装的黑布。丢在老妇人家里的牧师服,正折得整整齐齐,包在棉织布里,底部还可以摸到触感再熟悉不过的皮靴。

  「牧师大人,你打算到极东去吗?」

  「对方的确是开口邀请了我。」

  伊鲁克偏着头,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不快的眼神露骨地侧眼瞥向符人答道。当他被水龙卷走,失手松开了碧耀之际,像是算准了时机般救起她的人,正是与珞尹一道回来的左慈。这家伙什么时候堕落到变成那个臭小鬼的仆人了?尽管明白他们两人只是利害关系暂时一致,伊鲁克还是很火大。况且打从一开始,他就和这个超然脱俗的符咒魔王不合拍。

  清和党引起的暴动,有可能会成为极东对中域掀起侵略战争的正当理由。一旦战争爆发,中域会陷入一片混乱吧。届时也无法保证外国人的安全。又加上伊鲁克虽然也是受害者,但因为他肚子里装着清和党铃木蜻的右手,现在也正遭到清和党的追捕。姑且不论能不能装回去,铃木会想剖开伊鲁克的肚子拿回自己的右手,也是无可厚非。因此,在珞尹的召集下展开会谈之前,武智才急忙出面保护伊鲁克,将他带到这里来。

  明明是问的人,符人却像对伊鲁克今后的去向没有半点兴趣般,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珞尹会带碧耀前往首都。我会回到五龙。」

  「你不用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吗?」

  「我的主人是柚纪,总不能长时间离开主人身边。更何况……」

  符力难得感到钦佩似地停顿了一下。

  「她在这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那孩子变得坚强勇敢多了。对于我一周前对她说过的话,我必须道歉才行。」

  「那是你一开始就对她有所误解吧,她原本就是坚强勇敢的姑娘。真是的,中域的女人都这么好强。」

  「牧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吗?真是有看人的眼光。」

  「够了,就算被你这个符人称赞,我也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爱上碧耀了吗?」

  「……」别用若无其事的口吻突然问这种私人问题啦!

  伊鲁克原先就已歪向一边的上半身更是啪沙倒地,脸颊贴在了地面上。地表已开始干燥,但内部还残留着湿气,触感既冰凉又宜人。符人毫无弯腰扶他起身的意思,冷静沉着地伫在原地。伊鲁克朝着他的布鞋鞋尖,咒骂般地呻吟道:「……并没有。」

  好安静啊……他忽然心想。因为此刻本会在他肚子里笑得来回打滚的卑褛不在了。夷则观察着情况,似乎在担心能不能与新同居人和平相处。这五年来,他一天到晚都被迫听着卑褛的破锣嗓音,心情闷到不行,但它真的不在了之后,又觉得浑身不对劲。那家伙是胆小的爱哭鬼,被珞尹抓去之后,一定慌得六神无主吧。虽然创造出那家伙的原始主人就是珞尹。

  一旦倒下,伊鲁克就再也没有力气靠自己起身。要是还有力气动动脸部肌肉的话,他真想嘲笑自己。你看吧,下场就是这样。体内的器官不再属于自己以后,只能靠着怪异的力量活下去,连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样还想将他人纳为自己的所有物保护她……真是笑死人了。自以为是也要有点限度。

  就算珞尹解除了他的诅咒,在见识过了珞尹那般超乎常人的力量之后,他根本不可能赢得了珞尹。而且还是位皇子?啊啊,得天独厚的人就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会儿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甚而觉得活着很愚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死了之啊。」

  「我帮你吧。」

  伊鲁克本想在心里咕哝,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符人立即答腔,抬起手中的棍子。

  「嗯,现在的话,我是很认真地希望你帮忙杀了我。」

  伊鲁克横倒在地,虚软无力地闭上眼睛。接着可以感觉到符人将棍尖抵在他未贴着地面的另一只耳朵上,沾附在棍子前端的泥土带着沙沙的触感。若符人能狠下心来给他一个痛快,尽管这个死法不太光采,但脑部遭到贯穿后,他绝对会死吧。

  锁定目标后,棍子先往上浮起。

  「要动手的话,就干脆一点。」

  应该不用担心这个男人会迟疑不决吧,但只要符人稍微放轻力道,棍子就会插在他的脑袋上,他却死不成地痛得满地打滚。

  棍子没有落下,反而传来了符人不带半点温度的声音。

  「我是符力,所以没有任何好恶情感,但现在的你让我很火大。」

  「……你这句开场白的意义是啥?压根就是负面情感嘛。」

  伊鲁克拧起眉,微睁开一只眼睛。符人解除攻击态势,收回棍子后和方才一样立于身侧。

  「碧耀说,柚纪总有天也会前往首都。」

  「土包子丫头最好还是乖乖地待在乡下,就这样过完一辈子才幸福吧。中域今后将会动荡不安,用不着自己主动跳进国家的混乱漩涡里。」

  「下次再见到柚纪时,让自己看来体面一点吧。现在的你真是难看。」

  「我干嘛在乎自己在辫子丫头面前难不难看啊。」

  「你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幸,这个花花公子。」听见符人丢来让他一头雾水,但同时最近好像也才听过的诽谤,「什么?」伊鲁克不禁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符人冷冷地低头看向他。

  「中域不会灭亡。这里是受到神龙庇佑的土地。」

  「又在说这个吗?真烦。」

  「中域发展的脚步确实比异国慢。但是,异国人也小看了沉睡在中域里的力量。中域的胜算,就在于践踏中域土地的异国人的无知、不谅解和傲慢。」

  「你这是在现学现卖那丫头说的话吗?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真的会被拥戴成圣女,被清和党拱为领导人喔。你还不快点阻止她。现在还不迟,快点揪着她的衣领,把她带回五龙去!」

  一激动起来,就牵动了侧腹上的枪伤,他不由得缩成一团、痛得闷哼。未贯穿而残留在体内的子弹已被珞尹连同胃部吸走,尽管因此保住一命,但不代表伤口已经愈合了。

  肚子里铃木的右手仿佛继承了原主人的意志般,喝采似地往上跳了一下。假使铃木听了这段话,说不定真的会策谋夺走碧耀。一旦清和党得到了强大的精神领袖,进而扩张势力,以中域为中心的势力分布就会变得更加有意思。

  铃木……你的期望是混沌与乱世吗?

  「碧耀已经做好觉悟了,她的决心比你还要坚定。既然她已对我下令,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那么,你要在那里趴到什么时候?」

  □

  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地缓步穿过山谷之间的道路,背上装着垂挂着金银流苏的豪华马鞍,银色的尾巴配合着步伐,优雅地摇来晃去。后头可以看见变得小小的拉瓦村,但也渐渐地越离越远。

  应是高级品种的白马,尽管背上载了两个人,步履还是没有丝毫颠簸。但因为其中一人是个子非常娇小的少女,对马儿来说,这也许只算是增加了一点行囊。

  是珞尹与碧耀。珞尹负责操控缰绳,让碧耀坐在他的两膝之间。

  「啐,靠得太近了吧。」

  一株纤细的枯柳贯穿岩盘,生长在村外的山坡上。伊鲁克靠着枯柳,俯瞰眼下的山道,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不满啧了一声。

  他已从借来的中域服换回了穿惯的牧师服。黑色皮靴、黑色裤子和立领黑色大衣,只有披在肩上往前垂挂的圣带上,点缀着耀眼的金线刺绣。现在他已不属于任何一间教会,也没有必要穿着这套在中域里分外醒目的服装继续旅行,但这套牧师服就像一张身分证,若不向自己表明自己尚未离开神的跟前,他就会迷失自我,忘记自己是什么人。

  看来主的意志,暂时还要他待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继续受苦吧。

  伊鲁克谢绝了武智邀请他去极东的好意。他对极东这个国家很感兴趣,西域人在那里也较受到礼遇,所以环境想必不差。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也不错吧,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离开中域的话,就和夹起尾巴逃走没有两样。即便完全没有能力与之对抗,但若转身逃之天天,只会让不可一世的珞尹更加猖狂。不过仔细想想,那家伙应该只是基于兴趣才欺负他,如果自己消失到了珞尹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说不定才是一种报复?算了,珞尹还有不少其他玩具吧。就算少了一个,他大概也不会觉得可惜。

  一阵恶寒忽然苏醒,伊鲁克抬起袖子,拼了命地擦拭嘴唇。这么说来,那个臭小鬼也算是间接亲到了碧耀吧?真教人火大。

  白马行经岩石平台底下,逐渐远离村落。珞尹倏地扭过头,一瞬间往伊鲁克望来,还眯起双眼,露出挑衅意味十足的微笑。

  「那个……臭小鬼!」

  霎时间怒火往上攀升,伊鲁克一拳敲在靠着的枯柳树干上,奋力起身,但下一秒马上抱着肚子蹲下。枪伤的剧痛,再加上体内的异物感(不是比喻)和随之产生的反胃感,至令仍没有半点缓和的迹象。虽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习惯,但可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习惯。

  「哞……」

  正当伊鲁克弯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时,忽地听见了一记慢吞吞的低沉吼叫。他抬起头,蹙起眉心。只见坐在马背上小脸低垂的碧耀,吃惊地环顾四周。她推开珞尹转头看向后方,瞠大双眼。

  「宁呜号!!」

  她的呼喊在山谷间形成回声,甚至让人讶异地想:总是微微噘起的那张小嘴,原来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啊?

  一个如小山般庞大的黑色巨块,伴随着「哒哒哒」的蹄声,自村子的方向往这里跑来。是一头体格比珞尹的白马还要健壮,皮毛富有光泽的黑牛。新牌高原上野牛很常见,但那头牛的角不仅被削过,又穿着鼻环,明显和野牛不一样。虽无法从角的大小加以判断,但从腹部的突出曲线来看,应该是牝牛。

  碧耀请珞尹扶她下马。她踩着缠了足的三寸小鞋,跌跌撞撞地奔向黑色牝牛后,那头牝牛也在碧耀前方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

  碧耀在胸前握紧两只拳头,神色有丝紧张地仰头看向牝牛。明明对象是牛,碧耀却仿佛与严厉的人生导师重逢般,畏畏缩缩地等着导师开口说第一句话。看着碧耀那种表情,伊鲁克有种鲜明的既视感。她的样子,就和面对连伊鲁克也忌惮三分、讲话过于百无禁忌的老大娘一样。

  珞尹坐在马背上轻轻耸肩,没耐性地等在原地。碧耀就像察看老大娘的脸色时一样,提心吊胆地开口。仿佛老大娘的替身真的出现了般,伊鲁克也不禁屏着气息注视她们。

  「宁鸣号,那个……现在,我能明白坐在你的背上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喔。不论是周遭的风景,还是同行随从的表情,只要我想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却在帘子的包围下,只是一味地低垂着头;难得我能坐在你那视野辽阔的背上,却从不会主动好好观察周遭的人事物。我已经没问题了,我不会再低头往下看了,我会亲眼好好看着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所以,那个……宁鸣号,你愿意再载我一次吗?请你……带我前往首都吧。」

  牛不可能听懂人话,但那头牝牛却像在花时间解读碧耀的话语般,漆黑的湿润杏仁大眼紧盯着碧耀瞧了好一会儿。不久后,它甩了下头,哼出一口气,仿佛侍从怀抱着敬意服侍主人一般,低着头弯下四肢,将自己的后背展现在碧耀眼前。

  碧耀冲上前,紧紧抱住了那头牝牛。

  《五龙世界 2 奔过云谷之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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