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参 正牌与冒牌的对照镜

  Ⅰ

  「符力之术」——这在道士施展的方术中亦被归类为秘术。用术者的鲜血订定契约,给予符纸其他形体、成为术者的式神。符力不带个人情感,仅依着术者的意志行动、执行术者的命令,纵使会威胁到他人权利,仍然最优先保护术者;如果是术者的命令,投身火海化作灰烬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术者能想像到的,或是术者拥有能让想像具体化的能力,符力就可以变幻成各种姿态,也能模仿出对象应有的言行举止。譬如变作美若天仙的女性,让她跳出足以媚惑大陆所有男人的妖娆舞蹈;譬如变作仿若关圣帝君(关羽)的美髯彪形巨汉,让他当个智勇兼备的有德之人……皆可依术者的能力,随心所欲创造(柚纪小时候施法失败、创造出了四不像的东西,是因为她的力量还不成熟)。但是,符力的本体是纸,所以不论具有什么外形,唯独纸的特性始终保留着——也就是怕火,全身散发的气息与一张纸片无异。

  换言之……无论外形再像,用同样的声音说话、做出相同的言行举止,那都不过是表面上的模仿,并未具有和本人相同的记忆与性格。没错,他是另一个人,和本人没有关系。是冒牌货……柚纪从刚才起就一直搬出各种理论说服自己。

  走进护乐院后,里头是座辽阔庭园。但与皇宫或富裕商家的豪奢庭园相比,风格淡雅许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地面铺着石板,石板上嵌着象征符文的玉石,不知来自何处的雾不间断地涌入、盘旋停滞在地表附近。柚纪不禁怀疑,八华山上是不是有某个地方会不停冒出浓雾。

  「那一栋是修行弟子就寝的房间,对面就是厨房。现在是午后的练武时间,所有人大概都在中庭吧。」

  带路的符力慢条斯理地指着建筑物一一说明。看着手边稳固的长形房屋,柚纪两人跟着符力继续往前走。

  柚纪本以为雾的前方是偌大的四角形大洞,但原来是积了水的池子—甲间有座围着栏杆的石桥。粗略看去,池子的每一边都有六十间(约一百公尺)那么长吧。切割成正立方体的缘石往上堆砌,围住了池子四边。

  被白雾笼罩的朦胧石造景致虽然壮观,但色彩单调,石头的重量仿佛直压而来、教人心情沉重。

  柚纪走上桥,不经意地看向栏杆,发现每根栏杆柱上都有象征莲花的雕刻。单看一块石板或一根栏杆的话并不华丽,但复杂精细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这并不是艺术性的装饰,全是具有宗教意涵的图腾。

  她对着栏杆上的雕刻佩服了好一会儿后,发现越过栏杆看去,池子的水面映着奇怪的光景。在偏灰色的水面上,歪七扭八线条构成的图案随波荡漾。看起来和天空的颜色不一样。明明天空也弥漫着雾,应该会是一片白茫茫啊……这是地面吗?水面上映照着刚才走过的石板玉石图案。

  池子竟然没有映照出天空,而是反映出地面?这是怎么回事?微风吹动水面后,图案和石板皆消失不见。

  「这是用来学习如何在水面行走的池子。访客必须架桥才能度过唤鬼石山谷,但这里的子弟都凭自己的力量度过山谷。」

  「你能不能……别再用那种说话方式?感、感觉和长相很不搭。」

  柚纪抬眼看向紫蓝色道服的肩膀一带,表情僵硬地说。符力隔着肩膀回过头来,「嗯?」地眨了眨眼。

  「嗯,既然客人不在意,那我讲话就随意些了。」

  然后他笑了。轻扭起单边脸颊的笑法,没什么肉的脸颊上挤出了几条笑纹。

  柚纪的心脏像被人用力勒住。

  「……师!」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但赶在只是叫唤对方前,又惊险地补上一句:「别、别……笑得和师父一样啦……」你明明是冒牌货——这句话倒是硬生生吞了回来,毕竟责怪这个符力也无济于事。

  「一下子说不搭,一下子又叫我别模仿……」

  符力显得为难地垂下眉尾,再度向前迈开脚步。虽觉得他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但一定是她的错觉。因为符力才没有那种感情。

  走路时右肩有些倾斜,使人联想到垂柳的背影,也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师父。还有那种深藏不露的气质、佣懒的言行举止,以及语气轻佻却带着沉稳的话声。柚纪索性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从刚才起一直凝神注视他的背影,想找出和师父不同的地方,却只是接连发现了更多共通点。反而让她被迫体认到——原来自己还这么清楚地记得师父的容貌,和他所有细微的小动作。该淡忘的师父回忆,反倒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根深柢固。

  柚纪抱着求助的心情,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左慈,希望左慈不会被情感左右、帮助她面对现实。

  但左慈的目光越过柚纪的脑袋瓜,投在前方符力的背上。

  「左慈?」

  出声叫唤后,他像是现在才注意到柚纪正看着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再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你怎么了?」

  「不,只是对判断有些迟疑。」

  「……?」

  基本上左慈不可能「迟疑」。符力的判断基准应该就只有两个,分别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以及主人的意志。

  「涛华道长为什么要创造出和师父一模一样的符力呢?真是给人添麻烦……」

  要是那个人没有做出这样的符力,自己的心情就不会受到影响了。柚纪在心里暗暗埋怨涛华道长。师父的师父……她本来还相当期待见面,但实际上见过面以后,却是大失所望。她害怕那个人。

  「听说师父在修行时代就展现出了杰出的方术才能,被师公视为爱徒一手提拔。师公想必很想一直将师父留在身边吧。据说师父离开八华山,在千里外的兔雨县开设道观时,师公大力反对。虽然师父不太喜欢提起待在护乐院时的事,但最后似乎是双方意见不合,师父等同擅自脱逃。后来在兔雨县的实际功绩得到认可,才与护乐院重修旧好,进而允许他回到八华山。不过,师父也只有在非得出席不可的法会时,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就是了。」

  柚纪也不清楚师父待在护乐院那段时期的事情。因为他总是沉着脸嘀咕说:「我在那里没半点美好的回忆。」

  「这样听起来,感觉是师父很不孝呢。」

  「师父原本就不算是孝子吧。因为他很讨厌别人罗哩罗嗦地干涉自己的事情。」

  面对柚纪也是一样。每当她苦口婆心地劝他戒酒戒赌,他总会反抗地说:「你是我娘吗!」……唉,又来了,回忆别说变淡,每次回想反而变得更加鲜明。

  一手提拔的爱徒不仅对自己敬而远之,又形同断绝关系地远走他方,未了还在大陆的某个角落先撒手人寰。思及涛华道长的心情,或多或少也能明白他为什么创造出与爱徒如出一辙的符力放在自己身边。在涛华道长看来,柚纪只是师父擅自开了道观后,擅自纳入门下的徒弟,所以态度才那么冷漠吧……柚纪不是不能明白,但还是难以释怀。

  「八老应该都是累积的修行足以成仙,相当伟大的一群人吧?该怎么说,我还以为人品会更加高尚,说话时用不着那么露骨地掺杂个人情感吧……」

  连那个魁梧的盗棺贼也明明白白地说了「我讨厌你」。他也是基于和涛华道长相同的理由吗?竟然被住在自己不会去过的遥远高山、也不会见过的人们讨厌,柚纪觉得很冤枉,也很沮丧。

  「毕竟是那个师父的义父和义弟,太过期待他们的人品也是徒劳吧。」

  左慈的毒辣评语莫名有说服力,让人不得不点头说:「原来如此。」

  「咚、咚……」击鼓般的低沉轰隆声从前方传来。覆住了视野的浓雾散去,可以看见桥的终点。走在前头的符力退到一旁,好让柚纪能一览无遗。

  池子对岸是片辽阔的空间。铺着玉石石板的地面上,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柚纪原先还以为地面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棋子,但那些黑点全是人。看来这里就是符力先前提过的中庭。

  据闻在护乐院修行的弟子共有千人。柚纪根本无从数起,但说不定真的有千人之多。中庭上的人密密麻麻,多到尽头都没入雾里看不清楚,每个人前后左右都空着相等的间隔、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全都是身子削瘦,但肌肉结实的男人。他们穿着朴素的茶黄色对襟短上衣、裤脚并未束起的裤子,系着黑色腰带,脚穿黑色布制中域鞋,手上拿着长度超过身高的棍子。

  护乐流棍术的棍子会依使用者的技术和身高调整,短则五尺,长达八尺。按照惯例,都由使用者本人亲手削木磨棍。刺出突刺的尖端称作梢,抵着地面的尾端称作把。远远看去只是一根笔直的木棍,但从梢至把会稍稍变粗。

  一千人朝前伸出单手掌心,将棍子夹在另一边腋下,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动也不动,同时发出如雷贯耳的呼气。

  「哈!」

  千名男子同时大喊,声音在腹底轰隆回响。

  千名男子再以一丝不苟的动作扬棍一挥。千根棍梢舞出风势,形成巨大的空气镰刀划破浓雾。

  「哈!」

  紧接着千根棍子同时敲向地面,底部空气遭到弹起,形成了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风浪。凶猛的气压甚至扑到桥上,让人全身阵阵发麻。

  「好惊人……」

  柚纪呆站在桥上,好一会儿被震慑得动弹不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千名修行弟子练习的套路。「真是壮观,不愧是护乐流棍术的发源地。」左慈也显得相当佩服。

  「嗯,但左慈的套路也不输给他们喔。」

  「不敢当。」

  左慈毫不谦虚地从容接受赞美,真符合他的性格。不过,柚纪也不是在说恭维话。实际上左慈演练的套路与护乐院弟子不分轩轾,正确又虎虎生风。呃,虽然是自卖自夸,但柚纪认为左慈的套路又有着行云流水般的优雅,所以更加赏心悦目。但是,柚纪平常都只看着左慈一个人演练,所以这还是生平头一遭见识到千人同时一丝不苟地演练套路,震撼效果当真无与伦比。

  「小丫头,你是来修行的吗?」

  正当她从桥上定睛注视着中庭时,一道浑厚的嗓音在更近的地方响起。

  「是、是你!」

  柚纪挑起眉,反射性地摆出备战架式。左慈以棍子制止她,往前进了牛步。

  说话男人身上的穿着有别于修行弟子们的茶黄色道服,正站在桥畔仰头看着他们。覆满下巴直至鬓角的浓密胡子让人联想到老虎,是个浑身散发着粗犷不羁气息的剽悍巨汉。修行弟子们全都身材精瘦,只有这个男人像座小山一样肌肉发达。此外,戴在额头上,往左右太阳穴延伸的铁环上刻着八莲一鬼的徽记。

  「只要在山上待个五十年,我想小丫头应该也能勉强达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准吧。前提是你做好了觉悟的话。」

  男人用拇指比向身后的修行弟子们。和修行弟子们的橡木棍不同,男人拿着极具重量的铁杖,将底部的鎿敲向地面,摇响前端的小环。他咧开嘴角一笑,就露出了分外尖锐的犬齿。

  从现在起修行五十年,等到下山时都六十五岁了,根本是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婆。她可是预想自己接下来会开始散发女人味,要她在女人最光辉璀灿的时期留在与世隔绝的山上、终日埋头修行……她可能无法马上做好觉悟。

  「请别当真,客人。汀杰道长入山也不过三十年,其中有十年还都是在外闲晃。」

  符力从旁冷静打岔。涛华道长也提起过「汀杰」,看来这就是那男人的名字。

  「你给我退下。我可不想听你在旁边废话。」

  汀杰语气粗鲁地喝斥符力闭嘴。汀杰之前自己说过他和师父是义兄弟。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结拜成了兄弟。面对和义兄长得一模一样的符力,不晓得汀杰有什么想法;不过听他刚才的语气,大概不怎么喜欢吧。

  听了汀杰凌厉的话语,符力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

  「我稍后再来迎接两位。」

  静静说完,他才后退一步,整个人就像钻进了视野的死角般消失无踪。就算转过头看,也到处都不见踪影。有如将薄纸垂直放置时会看不见,符力就像忽然滑进其他空间般凭空消失;但也和纸一有皱折就会再度现踪一样,符力也会突如其来地再度散发出气息。

  「哼,小龙那家伙可是没待到十五年就逃之天天哩。不过,那家伙在方术上才能出类拔萃,只要十五年就大概学完了吧。」

  汀杰用铁杖的握柄咚咚地敲着肩膀,一脸自讨没趣地咂嘴,目光凶狠地看向柚纪。

  「但你只是个小丫头!女人就别妄想成为道士了。就算你一直修行到变成老太婆,女人还是赢不了男人。快点趁还嫁得出去的时候重新开始,多学学裁缝和煮饭还比较有可能幸福。明白的话就快点回故乡吧!」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男人那种由衷歧视女性的说法真教她看不惯。男人将铁杖扛在肩上,哼了一声正要转过身,柚纪叫住对方:「等一下!」虽然左慈劝道:「不用理那种人。」但柚纪从左慈伸出的棍子上方往前倾身,抬高音量喊道:

  「我才不是来修行,是追着你才跑到这里来的!我要求再次挑战!」

  汀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挑起眉。

  「再次挑战?」

  「彼此都是护乐流棍术的门生吧?汀杰道长,我希望和你以棍交手。」

  「算了吧。虽说是小鬼,但我可不想痛扁女人。真要比试的话,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谁说是我要比了,要挑战的人是左慈。」

  「啥?」

  尖锐的反问声难得地出自左慈口中。

  「柚纪,你在说什么?」

  「之前是因为铁杖对剑,所以对你不利吧?我相信若以棍子对战,左慈绝对不会输。」

  「不需要意气用事吧……」

  「你输了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柚纪神色认真地仰头看向左慈。左慈似乎有些被震慑住,缩起下巴、微微张大细长的双眸。

  「原来如此,是身为术者的你不甘输了就此作罢吧?我也讨厌自尊心强的女人。女人不需要这种东西。」

  「你别乱说,左慈的自尊心是左慈的。」

  「符力根本没有自尊心。就算有,也只是守护主人尊严的使命感。这就是为什么符力无法靠自己存在于世上,这是与人类之间绝对的差异。」

  明明谈论的对象是左慈,期间汀杰的视线却一次也不会看向他。这也让柚纪愤恨不平。左慈分明从一开始就站在前头保护柚纪,汀杰的目光却像没有看见般一直略过他。

  柚纪边牵制着桥畔的汀杰,边瞄向左慈的侧脸,压低声音说:

  「你不会不甘心的话也没关系,但我很不甘心。并不是因为我的符力输了。我确实还不够成熟,但你很强。那是你从师父还在的时候,就每天持之以恒锻练的成果。不是我赋予你的,是你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力量。我很不甘心你没有发挥出来。」

  「……在符力身上套用努力这个概念也太奇怪了。」

  左慈同样将脸庞对着汀杰,朝她瞥来视线后,无奈似地轻叹口气。但下一秒,只见左慈的表情明显变了。不会出现情感波动的凤眼深处闪过精光,嘴角略微上扬。

  「我明白了。我原本就不打算找借口说是因为主人不够成熟才力有未逮。会彻底输给汀杰道长,是我自己的责任。就赌上我的名誉誓死挽回吧。」

  柚纪立即绽开笑容,「嗯」地用力点头。

  「汀杰道长!」

  然后她再度正色,朝着桥畔扬声大喊:

  「我想你也要顾一下自己在贵院的立场吧。要是在众目睽睽下输给符力,我怕你脸上无光,所以如果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比试也没关系。」

  「喔……竟敢向我挑衅。」

  汀杰剽悍的脸孔更是狰狞皱起。

  「好吧,这场比赛是你们挑起的。要是我赢了,就算我把那张废纸大卸八块,你也不会有意见吧?」

  汀杰笔直地伸出圆木般的健壮手臂,将铁杖前端对准左慈,小环骇人地发出「当啷」一声。尖锐的前端看似能轻易刺穿一张符纸。

  □

  「呃……事情闹得比想像中还大呢……」

  「明明是你自己拼命煽动对方……我不会将战败怪罪在柚纪的不成熟头上,但现在这个情况完全是你的错。」

  左慈半眯起眼说完,柚纪缩起脖子,「抱歉……我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左慈已从笨重的旅行装束换上了轻便的练习服。上衫和裤子是白色的,腰上系着银灰色带子,解开了裹腿,只穿着轻盈的布鞋。几近全白的身影淡薄到快要与雾同化消失不见,但不知怎么回事,可以感觉到左慈平常没有的、从内侧流露而出的斗志,全身的气息比往常强烈。他松手放开立于地面上的棍子,解开后脑勺上绑着头发的绳子、迅速重新绑好后,趁着棍子还没倒地前再度握住。

  中庭中央腾出了一块圆形空地,穿着茶黄色道服的修行弟子们各自将棍子置于身侧,两只拳头放在膝上,在外围盘腿就坐。方才为止还震撼人心地演练着套路的千名男子,现在都不得不中断练习腾出空间;为了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用认员的眼神盯着他们瞧。全员都抿着嘴默不作声,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诡异的静谧笼罩着因雾而朦胧微白的中庭。

  柚纪的压力大到胃都快被压扁了。比赛的人虽不是她,但比起左慈,修行弟子们的兴趣更放在柚纪身上。操纵符力的那个丫头是谁?又是多么厉害的术者?——所有人都和汀杰一样,不信符力是为了一雪前耻,基于自己的意志上场比试。

  汀杰就在圆形空地上的另一头。配合比试条件,他已将铁杖换成了和弟子们一样的橡木棍,但服装和弟子们不同,是全黑的道服。他没有做暖身操,只是张着双脚站在原地,将棍子立于身侧,脸上挂着游刀有余的冷笑。

  在汀杰一声令下,决定以模拟比赛之名,在修行弟子们面前进行对决。听说汀杰是护乐流棍术的师傅。他之前的棍法都不按牌理出牌,没想到竟是护乐院的师傅。

  事到如今柚纪开始面色惨白。现在她依然真心认为,使用相同的武器,左慈打不赢的人屈指可数。但是,如果是护乐流发源地的师傅,不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吗?

  假使左慈输了被大卸八块……光是想像到变回符纸的左慈被汀杰的铁杖刺穿,柚纪就不寒而栗。

  「左、左慈,你有胜算吗?」

  「事到如今你才问吗?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

  「咦!难道没有吗!?」

  锵——

  铜锣声响彻云霄。低沉的振动甚至撼动了腹部底层。汀杰扛着棍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广场中央。

  「左慈……」

  「尽人事听天命吧。」

  留下有些自暴自弃的一句话,左慈也与汀杰面对面地走上前。绑在脑后的白发,就像菊花青马慢步走着的尾巴般左右摇晃。引人联想到载着武将奔赴沙场的勇敢战马——但并未过度亢奋,是匹与主人同赴战场,冷静分析战况、死命守护主人的聪明马儿。

  两人在正中央对峙。相较于遵循礼仪行了一礼的左慈,汀杰始终摆着高姿态。左慈的体格也算不错,但再次与汀杰当面对峙后,汀杰看起来像有左慈的两倍大,仿佛随时能将左慈折成两半。

  在四周观看的千名见证人只喧哗鼓噪了一瞬间,便马上屏住气息再度恢复安静。

  「懂得提出相同条件,真是睿智的判断。」

  身旁冷不防响起话声,柚纪不禁当场跳了起来。

  依然没有散发出半点气息,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回到原地。明明心里很清楚,但柚纪还是不由自主将对方与师父重叠,反应过度。符力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看向中庭正中央的两人。

  「应该有十足的胜算吧。」

  「别、别说些不负责任的话!输了的话左慈会被撕成碎片耶。」

  柚纪故意粗鲁回嘴,但符力显得不以为意,还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回道:「我当然不用负责啊。符力无须负责。符力的责任,全是术者的责任。符力根本不可能为了自身的名誉战斗,因为符力没有自发性的动机。那个符力现在会上场比试,归根究柢也都只是为了客人。」

  「唔……」柚纪只是发出呻吟,板着脸说不出话。要左慈为自己感到不甘,对他来说是无理的要求吗?要从原本就空荡荡的心灵中引导出情感是不可能的。左慈虽然一脸心领神会,但终究只是被柚纪命令,才接下了这场挑战吗?

  望着左慈提着棍子的背影,符力又眯眼说道:

  「……但是,若长年来你都像这样将他当作人类看待,符力也一直回应你的期待;尽管只是模仿,却也懂得如何表露内心情感的话,与真正的人心做出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咔!」清脆的敲打声传来。

  柚纪回过神,将注意力拉回到中庭,发现比试已经开始了。虽没有开始信号,但两人像是说好般同时大步一跨,先交手一招,再双双往后跳开。那一击才是真正的开始信号。

  接着汀杰踏出几乎能震碎地面的步伐刺出棍梢。左慈立起棍身防御,但眼看着就快撞上时,汀杰的棍子一弯,由突刺转为击打。是汀杰用他惊人的臂力,强行扭曲了长棍的前进轨道。棍身于是大幅扭转,袭向左慈的身躯——

  「咔——」坚硬的碰撞声再度响彻四周。左慈挥棍一闪,化解了汀杰的攻击。

  「唔?」

  汀杰暂且收回棍子,重新架好。左慈灵活地将惯性转了半圈的棍子收于腋下,也同样重新整顿态势。

  屏息观看的修行弟子们发出赞叹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一开始的攻防战中,两人便展现出了高超的技巧,连自身棍术亦相当精湛的弟子们也瞠目结舌。

  「很好,他看得很清楚。」

  身旁的符力点一点头。

  「哎,情况应该不至于变得很糟。你就放宽心看着吧。」

  他的脸颊浮出乐在其中的笑意。笑的方式怎么看都和师父一样,柚纪心头一紧,抿嘴望向前方。符力散发出的气息尽管就等同一张薄纸,但方才必须独自一人观看,内心七上八下的无助感如今减轻许多。

  场上的两人暂且拉开距离后,再度同时点地而起,互相交锋。这次是接二连三的猛烈击打。高亢的敲打声在中庭的半空中不断回荡。

  汀杰的棍子轨道依旧让人捉摸不定,丝毫无法预测会从哪里袭来。但是,这次左慈慢慢能够应付汀杰那暴龙般翻腾扭曲的棍法,不再像上回那样一味防守了。弹回汀杰突然从料想不到的角度袭来的棍子后,左慈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棍子弹开的地方。但汀杰的攻击不单只有重量,也具备速度。看似有很大的空隙,却能瞬间将棍身拉回身侧,按下棍子强悍有力地挡下左慈的反击。

  棍子仿佛成了左慈身体的一部分,使棍时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才一伸长离开身体,下一秒又吸附似地牢牢贴回身侧。

  汀杰的棍子则呈现出有趣的对比。他就像竭力让具有意志不停挣扎的残暴生物服从于自己,甚而还将它的反抗转变为攻击的力量。可是,怎么回事呢?在兔雨县交手时那种让人胆寒的魄力,好像变淡了一些。

  「对了,是因为不是拿着铁杖吗?」

  柚纪望着比赛喃喃自语。

  倘若正面接下那个笨重铁杖的攻击,他们的武器必会被折断,所以上次左慈不得不倾注全力边闪避边防守。可是这次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从正面还击,主动攻击对方的破绽。左慈的棍子往常都是完美地遵循基本套路、循规蹈矩地保持内敛,今天却充满活力、起伏剧烈,不时还涌现杀气。这好像是柚纪第一次看到斗志如此高昂的左慈。

  「你为自己的符力准备好了能发挥出他最大力量的舞台,而他也正回应你的期望。」

  「……」

  柚纪不敢转头看向身旁。因为一旦看了,师父一定就在那里;因为她会再也无法否定。为了一秒也不放过左慈的一举一动,她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边用力抿嘴压下涌上心头的情感——师父死后,左慈成为柚纪符力的这四个半月来,被留下的两人为了填补失去师父的莫大空缺,半逞强地努力至今。现在这话听来就像是师父在称赞他们,她的眼泪几乎快掉下来了。

  势均力敌的对打看似永无止尽。现在连弟子们也向前倾身,甚至忘了呼吸地看着对战看到入迷。

  才见汀杰的棍子往横一扫,旋即就划出一道弧形,由上往下挥向左慈的头顶。左慈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闪开,绑起的白发险些缠住棍子。棍子重重落地,倘若是铁杖,按那力道早已粉碎石板。和先前为止的清脆高亢敲打声不同,混杂了有些沉闷的声音。

  在撞上地面的反作用力下,棍子的前端浮起,仅一瞬间不受控制。橡木棍比起铁杖轻太多了,这点让汀杰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破绽。

  刹那间,左慈迅速沉下腰,以手刀迅猛地击打汀杰的下臂。

  「喀啦……」

  棍子从汀杰手中松脱,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滚落在地。前端就像被削成了泡茶用的茶筅,碎裂的模样教人不敢置信。

  柚纪倏地放松不自觉间紧紧绷起的肩膀。

  「赢了……」

  「不,是平手。」

  柚纪正要露出灿烂笑靥,一旁传来冷静话声。

  仔细一瞧,武器虽遭击落,但汀杰立即抬起脚跟使劲一踢,在快要踢碎左慈的下颔前停了下来。汀杰保持着那个姿势,左慈则保持着挥下手刀的姿势,两人都化作石头般静止不动。

  「嗯,真是精彩。我头一次看到有人能让汀杰放开武器。」

  修行弟子们大概也和柚纪一样,一度以为左慈赢了吧,倒抽口气不敢相信师傅战败,但现在都如释重负地大口吐气,「喔喔……」的喧哗声蔓延开来。可以听见零星几个人赞叹道:「真不愧是汀杰道长。」

  「咦?慢着,他们明明是平手吧!?」

  就在柚纪慌忙发出异议时——

  「汀杰,这场愚蠢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响起的话声,让原本有些松懈、七嘴八舌起来的弟子们全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震再度静了下来。是涛华道长的声音,音量不大,却有着让听者瑟首畏缩的威仪。弟子们盘着腿低下头,双手在脸部前方抱拳。

  柚纪东张西望寻找声音的来源,便见站在身旁的符力往前跨步,紫蓝色长袍随风飘动。原来涛华道长的声音是从符力口中发出。目前为止近在身边的师父气息散去,变成了涛华道长的冰冷气质。果然符力就是符力,不过是术者的傀儡。被迫体认到这项事实的同时,柚纪也觉得师父的躯壳像是遭到玩弄,很不愉快。

  左慈离开汀杰身旁,退到后方。汀杰也和弟子们一样,突然变得一本正经、曲膝跪下。

  「先找碴的可是那个小丫头喔,师父。」

  汀杰弯下厚实的背、找借口反驳,一边恶狠狠地瞪向柚纪。柚纪也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愚蠢,你来山上几十年了,还不明白自己必须在弟子们面前以身作则吗?竟然中了小丫头的低俗挑衅,兴冲冲地自行供人娱乐,你该感到惭愧。」

  符力不假辞色地驳斥彪形大汉,将单手手指抵在唇上开始结印。汀杰顿时教人费解地变得畏缩,恳求道:「师、师父,还请高抬贵手!」但符力置若罔闻。他在口中简短地念了咒文后,汀杰额环上的八莲一鬼徽记便发出了红色光芒。

  「咿——!」

  汀杰发出没出息的叫声,两手抱头蹲成一团。「碰!」只见他的硕壮身躯像皮球一样往上弹起——

  下一秒,原地出现了一头野兽。是身上有着亮泽银毛和黑色条纹的威风巨虎——但是,现在巨虎将腹部紧紧贴在地面上,长长的尾巴也藏在后肢之间,用有着桃色肉球的前肢抱住脑袋,发出了「喵呜喵呜」的呻吟声。

  原本汀杰的魁梧身躯就有如野兽,现在连身上的气息也变成了银色巨虎。

  戴在汀杰额上的额环,也同样戴在巨虎额上,中央的徽记一明一灭地闪着红光。每当红光变强,巨虎就从喉咙发出了「咿呜」、「喵呜」引人同情的呻吟声。看起来额环对巨虎的头部来说太紧了,配合着光的闪烁,感觉站在这里也能听见头盖骨被「叽叽叽」勒紧的声音。

  左慈偏过脸庞,有些为难地看向柚纪。柚纪本来哑然失声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恍然回神,跑到中庭中央。

  「请、请等一下,涛华道长!」

  柚纪跑到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前方,结着印的符力便露骨地表现出厌烦、皱起脸庞。明明是师父的脸,现在气质却迥异到看来一点也不像是师父,柚纪心生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了:

  「提出挑战的人确实是我。能够比一场精彩的比赛,左慈也是受益良多。还请您不要责怪汀杰道长。」

  柚纪跪地行礼。左慈也同样当场跪下。

  「这东西从以前修行时开始,就是个难以管教的爱惹事徒弟,为了惩罚他,我才让他戴上这个额环。当他做出了不该纵容的行为时,我便让他变成野兽,付诸痛苦促使他反省。不如此反复惩戒的话,这颗石头脑袋就是教不会。就和驯服野兽一样。局外人没有资格多嘴,退下。」

  八老的喝斥如一道雷击贯穿全身。连围住中庭的弟子们也惶恐地伏身跪拜。静悄悄的中庭里,只有巨虎「喵呜」、「喵呜」的呻吟声微弱回荡。

  柚纪想起了曾在古籍里看过这个故事。听说有个残暴的妖怪被套上额环,一旦他做坏事,师父就会用法力箍紧他的头。

  尽管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柚纪仍用锐利的目光抬眼瞪着符力。对自己来说,八老是遥不可及的高贵人物,是只能尊敬膜拜的存在。但是,她打从一开始就有些无法接受。因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

  「你这样子简直就像是暴发户的唠叨老爷,或是还离不开孩子的母亲嘛!竟然说什么『这东西』,将弟子当作所有物,只想把他们锁上链子随你为所欲为。我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在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兔雨县开始自己生活、为什么每次要回这里总是心不甘情不愿、为什么每次都像落荒而逃一样很快回到兔雨,全都是因为师父受不了你!」

  符力,不,是涛华道长瞪大了双眼,脸颊愤恨地扭曲,嘴角左右不对称地往两旁张开。大概是法术中断,巨虎的呻吟声戛然而止。

  柚纪绷着身子,等着对方面色狰狞地劈头痛骂,但涛华道长只是一直张着嘴巴。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摊开了一张卷纸,他的脸色突然变作惨白,然后——

  「噗哈!」

  大笑出声。

  现在依然万分紧张的柚纪眨了眨眼睛。

  「道长找不到反驳的话,就这么逃走了吗?但偏偏被说中要害,这也是情有可原。」

  受涛华道长操纵的符力似乎又恢复了自由。他捧腹弯腰、抖着肩膀哈哈大笑。从他身上,也已经感觉不到方才涛华道长那种光是面对面,脸颊肌肤就会发麻刺痛的强大气息。

  「啊——痛死我了……」

  汀杰的嘀咕声传来。不知何时汀杰已变回人形,盘腿坐在地上,用力搔了搔倒竖的短发。

  这么说来,结果直到最后还是没有判定胜负。柚纪猛然回神,说:

  「汀杰道长,这场比赛不算是左慈输了吧——」

  然而,只见汀杰全身一丝不挂。除了头上的额环外,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四周。他坦然自若地将到处有着旧伤的健壮**暴露在众人眼前,胸口和手臂上的体毛和巨虎兽毛一样,看起来带点银色。

  「嗯,看在你刚才的尖牙利嘴上,就当作是平手吧。不过,我的那一踢绝对会先定出胜负,只是想不到符力能击落我的棍子……」

  汀杰咧嘴邪笑,眼中闪过精光看向左慈。左慈只是表情淡然,轻挑起单眉。

  「总、总之你先穿上衣服啦!」

  不小心看见了汀杰盘腿坐着的胯下中央,有个真真正正教人联想到雄性巨虎的庞然大物往上耸立,柚纪涨红了脸转向后方。

  Ⅱ

  在涛华道长的安排下,他们来到一间远离了弟子生活区域、环境清幽的草庵。柚纪实在无法坦然接受那个人的安排,但一被带到草庵后,这点烦恼立即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我怎么会又回来了呢?

  也难怪她一瞬间会陷入这种错觉。说好听一点,眼前的草庵简朴又素净,说难听一点,根本和荒芜的破房子没两样,总之都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兔雨县的道观后方自己的住家。

  「我、我可以看看里头吗?」

  柚纪略微前倾、入迷地看着草庵的外观这么问道,符力便苦笑着回答:「请随意。」然后又说:「我之后会在厨房准备泡茶。」

  柚纪走在屋檐下和昏暗的屋内四处探看。格局也和兔雨县的住家很像,白檀线香的沉稳香气又勾起她的乡愁。天花板倾斜的角落房间也和自己在兔雨的房间一模一样,也有着她很中意的天窗。她决定今天就睡这里。

  走到师父的房门前,她有些踌躇,但还是轻轻打开门探头看向里面。房里只有未铺寝具的床铺和书桌,没有人生活的气息,感觉空荡冶清,但柚纪脑海中仍能历历在目地浮现出兔雨县家里、现在还原封不动的师父房间。床铺旁小桌子的第一个抽屉,放有师父会自己勤奋卷纸的整套卷纸烟道具。窗边置有茶柜,对面的墙壁整面都是书架,塞满了难懂或古老书籍,从活字印刷的书到精致的手抄书都有,几乎要满溢而出;当中还有一翻就会发动诅咒的危险书本。明明长着一张与书无缘的流氓脸,师父却是书虫,非常博学多闻。不过,他每次都是边看书边喝酒。每当她问:「这样子看书记得住内容吗?」他就会满嘴歪理地说:「有点醉脑袋才会更清楚啊。」

  啊啊,必须停止才行。回忆的抽屉一个接一个被打开。

  若是置之不理,那些光景仿佛会无穷无尽地浮现至眼前。为了打断,柚纪悲痛欲绝地关上房门。

  走在屋檐下前往厨房,便见两名符力站在桌前,捉着同一只茶壶的握把,似乎正争执不下。

  「我来泡吧,请您随便找个位子坐。」

  「客人才该坐下吧。招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你这样做我很困扰。」

  「您不用也把我当作客人看待。因为在这座护乐院,符力等同空气。」

  「……你是不是还有点怀恨在心啊?」

  两个大男人在狭窄的厨房里互争一只茶壶,柚纪无言以对,本想插嘴说:「你们到底在干嘛?」却不知如何开口,不由得呆呆望着两人的唇枪舌战。

  「让师父为我泡茶,坦白说感觉很不舒服。」

  最终茶壶落到了左慈手上,他动作熟练地开始准备泡茶。有着师父外形的符力一脸不服气,将椅子拉到桌旁坐下。他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目光突然停在了桌缘的老酒酒瓶上,脸上闪过不怀好意的表情,问左慈说:

  「不介意我喝吧?」

  「太阳都还没下山就喝吗?」

  左慈蹙眉劝道,却一手俐落地烧开水、秤茶叶,一手递出茶杯。符力露出满意的微笑,往茶杯里倒满酒。

  「柚纪?屋里的情况怎么样?」

  左慈注意到她。柚纪紧握着门框呆立不动,只是发出了「啊……」的茫然应声。

  「哎呀,要接待人的人却先喝了起来,真是不应该呢。」

  符力就像做坏事被发现的男孩子般缩起脖子,「嘿嘿」地腼腆笑了。

  嘴角一勾脸颊就会出现笑纹,和师父一样的笑容——不对。这只是师父的冒牌货。他只是遵照涛华道长的期望,做出和师父相同的言行举止罢了——但是,当他朝自己投来「相同」的笑容,瞬间柚纪再也按捺不住涌上心头的情感,掉头离开厨房门口。

  「柚纪?」

  「喂、喂?客人——」

  柚纪倾着身在屋檐下卯足全力狂奔。她紧咬牙关,在眼睛深处使力,以免情感和眼泪满溢出来。

  啊啊……发生在眼前的这些事是现实吗?自己只是将脑海里想像的愿望,误以为是现实了吧?不可以期待。不可以接受。之后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绕到草庵后头,屋檐底下并排着好几个大水瓮。她绊到脚尖,最后几步往前踉跄,赶紧伸出双手握住瓮缘。水瓮里积满的雨水因而摇晃,泛出涟漪,水面上自己的脸庞随之扭曲。

  但涟漪撞上瓮缘消失不见后,自己的脸依然难看地扭曲着。眉毛往下撇成了八字,嘴唇用力抿起,下巴和鼻梁皱出了柿子干般的皱纹,真的是难看得不得了。唯独使力的双眼带着迷蒙光芒。

  「呜、呜咕……」

  发出的哽咽声一样难听到不行。

  柚纪突然像使出头槌般,猛地将头淹进水里。顿时水花四溅,脸部感受到一阵冲击。「噗哈!」柚纪抬起头,刘海、鼻头和下颔不断淌下水珠。水面剧烈起伏,无法再映照出自己难看的脸。

  「呜呜……呼呜……呼呜……」

  柚纪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失去了宣泄出口的呜咽像要冲出胸膛,胸口阵阵刺痛。接着她再用力将头淹进水里。

  「……师父……师父——」

  然后为了不让厨房里的人听见、将呐喊声封在水中,她在水中大声呼喊。声音变作了无数气泡,噗噜噗噜地浮上水面。没气了以后,她才从水里抬起头,咬着牙关忍下呜咽。当忍不住了,就又将脸埋进水里,尽情声嘶力竭地呐喊。

  「呜啊啊啊啊啊……师父——」

  那不是师父。师父死了。不论多么哀恸、多么冀望,都无法改变过去。不能回头、不能松懈、不能靠过去。

  八华山真是坏心眼的地方。让她想要放弃累积至今的时间,往后倒退。若不绷紧神经,眼前的现实就会转变成自己的渴望。因为那样子一定比较轻松……

  「呼……呼……」

  柚纪倚着瓮缘大口喘气。不断滑下脸颊的斗大水珠,已分不清究竟是瓮里的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自己倒映在晃动水面上的脸庞,好像正坏心眼地笑着。

  ——欸,你为什么要这么逞强?

  眼前的自己开口说话了。

  ——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今后也必须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都得自己来。因为师父已经不在了,不可以依赖他……

  ——师父不是还在吗?

  ——不对,那不是真正的师父。

  ——不是真正的师父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别去怀疑,就没有不自然的地方。只要你别再逞强,他就会变成你的师父。小细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行。那样子就输了。

  ——你在和谁较劲啊?就算你努力想填补师父的空缺,结果还不是那个样子吗?形同被赶出兔雨县,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也没有回去的义务。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再和师父、左慈三人一起生活吧。有师父保护自己的生活又回来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说着甜言蜜语的自己慢慢晕开,水面上转而出现了兔雨县的居民。露骨表现出不信任的脸孔、破口大骂的脸孔、嘲笑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的脸孔。

  最后出现了毛道士衰老的脸庞,表情有些严肃。

  ——柚纪,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前往更加辽阔的世界吗……

  柚纪在这时捂住耳朵,闭上双眼。

  Ⅲ

  池面映照出了某种摇摇晃晃的倒影。从桥上探头一看,只见穿着中域朴素衣服的成千上百男子,正整整齐齐地排作纵横数列,拿着叫作棍子的长形棒状武器,所有人做着相同的动作。

  水面一晃,那幕光景消失,倒映的景色变成了站在栏杆后头看着这边的自己。

  伊鲁克感到不可思议,仰望上方。藤蔓交错似的图案在覆住上空的白色雾霭中若隐若现、若隐若现……他终于想到是占地内石板上的图案。简直就像是有另一个截然颠倒的世界飘浮在半空中。是上空的浓雾形同水镜映照出地面,池面再映照出浓雾里的地面倒影吗?

  他不禁觉得自己的身影可能随时随地都倒映在某个地方,而有人正监视着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对四周提高警觉后,走在前头的道士开口说了:

  「这座石桥就和普通的桥一样,不用担心,直接走过来吧。」

  道士依旧踩着横看竖看都不像有用双脚交互踩着地面、滑行般的步伐走下桥,站在对岸等着伊鲁克。

  眼前是座以缘石围起的人造池,缘石看似是用先进切石技术削成。这些缘石显然都重得不可能独自一人搬运,而且数量多到足以围起这座辽阔的水池,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搬到这里?建造规模如此宏大的道观时,应该需要驱策牛马、耗费漫长的时间,才能将木材和石材都搬运上来。

  更何况这片占地——单从山脚下往上看,实在不觉得那般险峻的山顶上能找到如此平坦的土地。仿佛存在于与现实只隔着一张薄纸的异次元里一样……

  还有一件事,他发现自己掌握不到时间流逝的感觉。

  今早上山以后,到现在过了几个辰刻了?搞不好已经过了一、两晚都有可能,但现在一天都尚未结束。让人觉得现在应该是午后时分的明亮光芒,从雾上方朦胧地洒落,甚至不觉得太阳将要西沉。而且他明明早上至今都没有进食,却也不清楚自己是否饥肠辘辘。看来这个地方会扰乱人体的生理时钟。

  「员不喜欢这里……」

  伊鲁克啧了一声自言自语。打从入山,他始终都不喜欢这个八华山上的所有怪力乱神现象。可以感觉到某人的恶意正企图夺走人的真实感,让人迷失在真假难辨的世界里。

  「这都是为了锻练意志力喔。锻练不足的人,很容易在这里迷失自我。吾教的开山祖师八祖为了登上仙界,选择了这座山作为修行之地,会有这种程度的现象也是当然。」

  「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伊鲁克没对道士的说明肃然起敬,反倒又重复了一次。

  接着更是刻意跨开大步,走向等待的道士。至于这座石桥,确实和道士说的一样,和寻常的桥没有两样,确实有着踏着地面的触感。与架在山脚下山谷间、材质不明的桥相比,他更不可能害怕。

  「想不到你毫不迟疑就过了那座桥呢。」

  走来这里的半路上,道士这么说过。

  「即使带着入山证,成功让桥出现,也有不少人害怕得裹足不前,桥就消失了,因而错失机会。如此一来,那个人将不会再有机会度过山谷。不过,如果是没有胆量走过那座桥的人,就算成功过了桥,也很快就会被盗心雾吞噬殆尽。你没有心生半点恐惧吗?」

  「反正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掉下去就掉下去吧。」

  「真可靠。」

  伊鲁克有些敷衍地回答后,道士抖动着肩膀轻声笑了。他只觉得被对方瞧扁了。

  「……真不喜欢这家伙。」

  这次伊鲁克是针对道士个人忿忿咕哝。

  约莫一个月前,伊鲁克离开了拉瓦村所在的新牌高原,却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一筹莫展。正当他无计可施时,赫然想起了有件东西也许能为自己提供线索。也就是五龙州兔雨县里,道士赵涛龙给他的介绍信——道士说只要拜访天道教总庙八华山护乐院,也许能找到驱除身上蛊的方法,于是躺在病床上亲自执笔为他写了信。

  收是收下了,但当初伊鲁克并不认为自己会用到。那可是渗透了整个中域的国教天道教的总庙。而自己是异国人,还是异教牧师,怎么看都会被扫地出门吧?

  况且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将介绍信收在外套的内袋里,期间历经了暴徒袭击、被围殴、又被卷进浊流里四处乱撞,所以掏出来一看,介绍信果不其然已变得破破烂烂。这下子连写了什么字也看不出来吧——于是他半放弃地打开一看。

  却发现上头的内容变了。

  和数个文字拼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意思的西域语不同,中域语的每一个字都有意义。赵道士为他写信时,内容是「若有人带着这封信拜访护乐院,必惯重接待之,再向刘涛华道长禀报」。却见文字的配置重新排列,变成了意思截然不同的文章。

  原本信的内容是写给护乐院的通报门生,却变成了写给持有这封信的人——「请带着这封信造访护乐院。刘涛华。」

  也就是天聆教牧师收到了天道教总庙的邀请。

  会有什么事?天聆教以一龙州的租界为据点,往中域各地派出传教士,近年来急遽拓展传教范围。在中域独大的天道教是对此心生警戒,基于某种策略才叫他过去吗——伊鲁克并不这么认为。就算对一个几乎算是被逐出教会的年轻牧师设下圈套,天聆教的中枢机关也是无关痛痒。

  反正既然对方邀请了自己,就没有理由不来。

  伊鲁克下了桥,接着穿过一处仅有灰色矮墙环绕的宽广空间。白蒙蒙的雾里只有些许沙尘弥漫飞舞,别说人影了,甚至看不见建筑物和装饰品。据说这里有千名修行弟子,但打从穿过大门到现在,伊鲁克一路上没碰见半个人。明明内部看起来绝非无人整理、任其荒废,怎么会连半个人都看不到?人数想必不少,否则无法维持辽阔占地的整洁,却感觉不到有许多人在此生活的气息。

  最后,道士带他来到了一栋中域风四合院的屋子。院子里有太湖石凿成的假山和有着小瀑布的水池,感觉上是护乐院里身分崇高者生活的地方。庭院看起来受到了悉心整护,但还是看不见干活门生的踪影。

  「我听说护乐院有八位长老,其他长老现在不在吗?」

  伊鲁克望着无人的庭院,向背对他的道士问道。道士没有答腔,直接走进了正面的房间。别无视我啦!伊鲁克微噘着嘴跟上。

  那是间有着天道教祭坛的房间。以天聆教的审美观来看,天道教的祭坛实在是杂乱无章,称不上优雅高贵。红毛毡上供着镀金茶器、高脚杯,还有染成红或黄的大饼及馒头等东西,挂着以金红丝线绣出华丽图纹的绣毯,黄金神像一字排开。在中域,百姓似乎特别偏爱用红色或金色装饰所有东西。

  道士站到祭坛前,在脸部前方并拢两手袖口,嘀嘀咕咕朗诵着某种祈祷文。伊鲁克没有义务遵循天道教的仪式,于是站在后方等着。

  结束了为时不长的祈祷后,道士重新转向他,手上拿着边框精致的八角形镜子。是所谓的八卦镜。

  「你有注意到雾吗?」

  然后突如其来地问。

  「雾?有啊,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雾。」

  「雾会隔开空间,创造出好几个次元。虽然看起来都是相同的地方,但次元不同,就不会有交集。由于八老各自住在不同的次元,除非迫于必要齐聚一堂,否则极少同时出现。被盗心雾虏获时,你也被后来的人超越,但因为你与那些人经由的是不同次元,所以没有在半路上交错。」

  道士两手举高八卦镜照向敞开的门口。八角形的精致边框中,倒映出了庭院的光景。

  只见数名穿着白色工作衣的修行弟子,正拿着竹扫把打扫庭院。伊鲁克讶叫一声,扭过头去,但直接看向庭院,仍和刚才经过时一样空无一人。他再度看向道士高举的镜子,镜中的庭院里有正在打扫的门生。

  「时间一到,这些人也会到这个次元打扫。」

  语毕,道士放下镜子。

  「你是异教徒,知道八莲一鬼吗?」

  「那是护乐院的徽记吧?」

  伊鲁克扬起下巴,越过道士肩头示意祭坛的方向。祭坛正上方挂着刻有那个徽记的朱漆木板。莲花呈棋盘状排作纵横三列,但只有右上角的那朵莲花是颠倒的。

  「没错。就是代表吾教开山祖师八祖的八朵莲花……和代表鬼的颠倒莲花。鬼始终栖息在人心深处。即便是八祖,也无法彻底消灭自己心中的鬼,所以那朵莲花有警惕之意。这座护乐院有八老各自管辖的八个次元和鬼的次元。若被鬼发现能趁虚而入,很轻易就会堕落进鬼的次元。」

  道士将八卦镜转向自己,看着镜子眯起双眼。

  「……真是蠢材,就这么往下沉沦吧。」

  他噘着嘴,表情看似在闹别扭地口出恶言,有些粗鲁地将八卦镜放回原位。

  「那么,前言太长了呢,接下来说说与你有关的正事。首先,我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你事实吧。虽然适才说了能替你找找方法,但很遗憾,我能断言没有方法可以驱除附在你身上的蛊。正确地说,并非真的无计可施,只是一旦驱蛊,你也无庸置疑会丧命。你已经是没有体内的蛊就无法存活了。」

  道士丝毫不带怜悯,淡淡地陈述。

  时至今日就算不明说,伊鲁克也隐约料到了,但听到可说是专家中的专家亲口正式宣告,还是非常气馁。他至今一直似懂非懂,总之先抓住最后的机会,现在却觉得像被对方一脚踢开,告诉他解决的方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唉……也是,毕竟我的胃袋还是别人的手,根本成了怪物啊。」

  伊鲁克故意语气轻佻地自我解嘲。事到如今也不用再虚张声势,但老毛病了。

  道士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他。他笔直地接下对方的视线,正色问道:

  「如果我说那样也没关系,驱除吧,你会动手吗?」

  左脚有话想说似地动了一下。胃则抗议地往上一跳,揍了他心窝一拳。

  「如果你如此希望,答应也未尝不可。」

  道士的口吻没有改变,既无惊讶也无感佩。

  「但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希望你先为我们办件事。」

  「哇,不支付代价还不愿意杀了我吗?为了让别人杀了自己,还得先工作才行,真是天下奇闻……不过,我姑且听听内容吧。」

  受不了,和这个奸诈狡猾的道士说话,会让人浑身越来越不对劲。他简直就像是披着光滑人皮的妖怪。掌管天道教的人全是这种妖怪吗?思及天聆教的高层也都是巴着权力不放的老头子,其实算是半斤八两吧,但天道教对伊鲁克来说毕竟是异教,只觉得他们的深不可测教人发毛。

  「如云皇子——你是叫他的另一个名字珞尹吧——希望你能杀了他。」

  听到道士提出的要求,伊鲁克不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珞尹,也就是如云皇子。

  在中域「天子」代表国王或皇帝,据悉珞尹是天子的异母弟弟。也是继承了中域人信仰的神之血脉、「龙人」一族的后裔。道士都要历经严苛的修行以习得法力,但龙人天生就拥有比道士还要强大的力量,而且能随心所欲操纵,堪称是中域的神之子。当然对天道教而书,应该也是该畏惧崇拜的对象。

  现在却要求他杀了珞尹——

  「你的要求还真是骇人听闻……这是这座山上大人物们的一致决定吗?我可不想被卷进内斗。」

  他的语气变得森冷。听到杀人委托,他可没办法再一派悠哉地应道:「喔,这样啊。」

  「当今天子的父皇,先帝对龙人少女一见倾心,本想召她进后宫,但龙人之里不愿答应。天子只好频频造访龙人之里,终于让少女怀上了龙子。生下的孩子就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弟,乳名珞尹。但是,长年来首都始终未承认珞尹为皇子。直到当今天子即位后,才承认珞尹是皇子,并赐予他如云皇子的封号。当今天子是个狡猾的男人,如果和先帝一样昏庸,我们也会置之不理,但没想到他竟然想对××××出手——」

  就在道士开口说了那个单字的瞬间—

  分明无风,祭坛上的蜡烛烛火却猛烈晃动,道士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摇摇晃晃。影子被拉长放大后,看来就像是背着诡异突出物的恶魔。

  烛火停止摇曳后,影子也立刻变回了原本道士不高的清瘦身躯形状。

  「人类若妄想碰触,顷刻间就会被吸去性命。但是,身为龙人的如云皇子是唯一能触碰的人。当今天子从即位起,就打算得到这样东西了吧。为此才会召唤如云皇子。」

  「现在大陆各地都发生了微小但不容忽视的异变。西边峡谷里的瘴谷正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东流出,人类无法居住的土地范围扩大。野兽的尸骸每晚都在山里徘徊,甚至演变成闯入城里袭击生者的灾害。原因就是因为天子正在寻找——你现在也晓得了吧?那是个只要说出来,就会流泄出强大阴气的东西,单是寻找其下落,就为整座大陆带来了负面影响。」

  道士只说了一次那个单字。接下来说明时,都省略了那个在上下文中应该出现的单字,因此伊鲁克听着听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听说过中域的传说吗?」

  「我是最近才知道,所以调查了一下,但还是不清楚详情。还有,我听不懂那个单字,因为听不懂,也无法发音。」

  来到中域以后,伊鲁克很快就学会了一口不输给本地人的流利中域语,甚至还能阅读古籍。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次有听不懂的中域语。极东人武智也说他听不懂,所以可能是发音特殊到异国人无法听懂的单字吧。

  中域政府为了得到对抗西域列强压迫的力量,正从大陆各地召集具有「千里眼」能力的少女,寻找「那个东西」——武智告诉他这件事后,伊鲁克一下新牌高原,便稍微打探了消息。那是中域各地家喻户晓的传说,中域人似乎从小就被教导要对其怀抱敬畏。由于不管说出来还是听到都算触犯禁忌,所以打听的成效不彰。总之是相传形成五龙大陆基础的神龙,拥有的某种蕴含强大力量的东西——最后他只知道这么多。

  「既然你已打听到这些,我恐怕也无法提供给你更多说明。护乐院掌握到的线索也不多。但是我们可以告诉你,如云皇子一旦碰了,这座大陆说不定会毁灭。我们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件事发生。」

  「就算五龙大陆没有毁灭,中域倒有可能灭亡喔。我就直说吧,现在的中域没有力量抵抗西域的侵略。」

  「吾等天道教跟随的并非辛国天子。综观大陆历史,中域不过中途兴起的国家,更何况当今天子的家系甚至没有继承龙人的血脉。我们服侍的是守护五龙大陆的神龙,还有以三清四御为首的诸神。纵使中域灭亡,我们也绝对不会出手干预。这是护乐院八老的一致决定。」

  「所以只要先下手为强杀了珞尹,就能避免你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但他好歹也是中域的皇子、继承了你们侍奉的神之血脉,所以不能直接下手,就决定利用当个弃子也不觉可惜,既是异国人又是异教徒的我……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子吧?」

  「我们在观察如云皇子的动向时,发现有个人身上覆盖着浓浓的如云皇子『气味』……也就是你。皇子似乎相当中意你,有朝一日会再与你接触。我们会提供给你方法,好让你届时能杀了他。」

  中意吗……自己只是被当成玩具罢了,但要这么解读好像也可以。伊鲁克自嘲地心想,同时锐利的目光瞪向道士。道士眉头动也不动一下,一派自己是提出正当委托的表情,承接下伊鲁克的视线。为了己方的利益不惜杀死一个人,真是群教人不爽的家伙,但是……

  「虽然我很不想协助你们这种家伙,但很遗憾,我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的要求和我的利益完全一致。我想杀了珞尹,你们则希望我杀了他,还会提供方法。」

  道士心满意足地放柔表情,抹了点胭脂的嘴唇扬出笑意。看起来依旧是雌雄莫辨,但这个动作很女性化。不过,那个笑容还是一样只让人背脊发毛。

  「虽然是个无聊的问题,但我有件事想先问你。」

  「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都会回答你。你果然是聪明的男人。像这样毫无隐瞒地开诚布公后,还能理性地看清自己该做什么。我欣赏有才华的人,对此我向你致敬。」

  「见鬼了,你明明在称赞我,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如果我成功杀了珞尹,我会怎么样?我体内的怪物们呢?」

  连伊鲁克自己也摆出了「真是蠢问题」的表情。

  出乎意料地,道士在开口前顿了一秒。但是,他终究还是挑也不挑眉毛,语气平淡地回答:

  「由如云皇子创造出的那些东西,会在如云皇子死后无法继续存活。也就是说,如最初所言……」

  这时,伊鲁克的左脚出现了一道黑影。形状像是长长尾巴的那东西卷住伊鲁克的身体,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微微发抖,一边发出了「呜呜呜……」的威吓低嗥。黑影中一对金色眼眸发出亮光,三角形耳朵往上竖起。形状虽不清晰,但是头黑犬。

  「呵,不想要被消灭吗?」

  道士露出冷笑,在胸前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被宽松袖子覆盖住的纤细手臂上,可见密密麻麻地刺着图案复杂的刺青。就像体液从皮下组织渗出般,沿着刺青有幽暗的蓝光缓缓亮起。

  「夷,住手。在有一大票道士待命的总庙里,你单枪匹马对抗他们只是自寻死路。」

  伊鲁克紧盯着道士瞧,粗鲁地用手挥开搭在肩上的黑影。黑犬影子不满地发出低吟,将脑袋往后缩,但依然缠着伊鲁克的身体,从背后牵制道士的行动。

  伊鲁克略微放柔语气,对影子低声说:「夷,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吧?我很清楚……所以你退下吧。」夷并非是在抗议自己会被消灭。毕竟相处久了,他早就摸透了这家伙的性格。明明是妖怪,但它既温柔又忠实……

  道士一开始说的没有错。自己的生命等同是因为夷,和现在取代了胃的铃木蜻右手,才能延续下去。倘若珞尹死了,因珞尹施法才被创造出来的它们也跟着消灭的话——

  也就是说,我会得到杀死自己的方法。

  ……他真的对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感到很不痛快,但利害关系完全一致,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基于教义,他不能了结自己的性命,但一直以来这都是他的期望。

  伊鲁克稍稍抬高下巴、俯视道士,扬声回道:

  「我明白了,我接受这笔交易。」

  闻言,道士拍了下手,随即一个男人像是早就在旁待命,伴随着衣服摩擦声走进房内。这样子简直像在说对方老早就料到自己会答应要求,伊鲁克满心不快。不过,也只是心中早已累积不少的火大又增加了一点而已。

  那是个年迈到乍看之下超过九十高龄、模样教人大吃一惊的男人。

  男人穿着灰色法衣,腰杆弯成超过直角,已经可说是锐角的角度,后背驼着巨大的瘤。剃光了的头皮上,一样毫无空隙地刺满了与道士袖口间露出的刺青纹样相似的刺青。看来像是头皮上有好几十条蚯蚓蜿蜒爬行,散发出了惊悚骇人的氛围。

  紧接在老人之后,同样剃发有着刺青、穿着灰色法衣,看来年轻些许的四个男人也走进房内。

  道士看也不看自己唤来的男人们一眼,对着伊鲁克说了:

  「时间一到,你体内的蛊会化作饿蛊,你就会想吃人吧。在达到目的之前,必须让你一直保持神智清醒,所以现在先施法镇住饿蛊吧。」

  Ⅳ

  经过师父房间时,她发现大门略微敞开。挂在大门内侧的八卦镜映照出了房内的情景。柚纪的目光被镜中的景象吸引住。

  刺青师傅老爷爷又来了……是个背上驮着肿瘤的老人,即便隔着破布般的灰色法衣,也能看出驼背的程度非常严重。剃了头发的小巧脑袋,形状就像单插一朵鲜花用的花瓶一样,密密麻麻地刺满了咒文刺青。这个老爷爷从十年前起就开始出入道观,当时就已经老态龙钟了,现在还是一样。他似乎没有特定的工作地点,只要用事先决定好的咒语呼唤他,他就会在约好的那一天来无影去无踪地现身。

  从小柚纪就有点怕那个刺青师傅,他来的时候,都尽量不走进师父房间。她蹑手蹑脚挨到屋檐下,看着镜子里房内的模样。镜中刺青师傅正将背部的肿瘤朝着她这边,蹲在床铺上,拿着特制的针辛勤工作。要边释出刺青者的气,边一针一针刺下。如此一来,刺青才会具有咒文的力量。一针又一针,一针又一针。有时这会耗上半天或是整整一天,但刺青师傅始终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持续着教人不由自主恍神的缜密作业。从事这种工作,也难怪背部会长瘤吧。

  一针又一针,一针又一针。刺青者与被刺青者,房内流逝着只属于两人的细腻时光。彼此类似执念的情感让空气变得沉重。师父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忍着痛苦似地低垂着头——

  咦……?不是……师父?

  镜中的人穿着非中域样式的白色扣子衬衫和黑色裤子,疲乏无力地垂着脸庞。镜里的房间很昏暗,失去血色的苍白肌肤惨然黯沉。但在油灯的火光照耀下,只有那头明亮的头发闪闪发亮。垂在身侧的白皙手掌不时抽搐抖动,或是紧握成拳,不久又无力松开。

  ……那个人是?

  柚纪受到吸引,走向房门,不再看着镜子,而是直接从大门间的缝隙看向房内——

  「咦?」

  房内空无一人。未铺有寝具的睡榻上,不见刚才男人和刺青师傅的踪影。生锈的油灯盘上也没有火光。书架空空荡荡,书桌上空无一物。小桌子上的桶子里装满了水,水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刚才……那个人是……」

  挂在门上的八卦镜映照出了自己的侧脸。

  ——不可以回想起来。

  镜中的自己对着耳朵呢喃。

  ——失而复得的时光会消失喔?不可以回想起来,不可以深入思考,不可以去看真正的现实。

  「……」

  柚纪好一会儿都茫然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床铺。

  「……是谁呢……嗯,算了……」

  最后只是歪过小脑袋瓜,转身小跑步离开房间。去厨房向左慈要些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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