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之恋
到了早上。
在第一涩谷高中那一如往常的教室里。
按照预定，今天第四节课是自习时间，如果加上午休，会有很长一段休息时间，所以教室里已经少了好几个同学。
话虽如此，这学校里可没有人会跷课。自习就是自习，每个人都会自己找东西来念。毕竟要是没能在定期举行的实力测验中留下好成绩，马上便可能被迫退学，再加上测验时必须自相残杀，要是平时偷懒，到时甚至可能会丢掉性命。
因此所有人都十分拚命。
只要在这里受到肯定，将来就必定能在「帝之鬼」中登上高位──每个人都背负著亲戚的期待而努力不懈。
又有一半的同学离开了教室。
红莲并未移动。应该说他很困，根本睡眠不足。
一旁的深夜趴在桌上睡觉，看来这家伙昨晚应该也没睡。不过在四面楚歌的这学校里，红莲可不敢打什么瞌睡。
红莲半眯著眼，有点羡慕地望著睡得香甜的深夜，接著正想将视线移向窗外。
在转头的途中，他看见那个啰嗦的红发女孩，正往这里走来。
是美十。
她拿著将棋的棋盘，该不会是想找红莲下棋吧。
走向这里的途中，她将棋盘藏在身后。红莲有点伤恼筋，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她自己早就看到。
「呼啊～」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脑袋停止思考。
美十问他：
「怎么？睡眠不足吗？」
「嗯？是啊。」
「健康管理可是『帝之鬼』信徒的义务喔，你要好好注意才行。」
这丫头真的很啰嗦。顶嘴的话只会愈来愈麻烦，于是红莲乖乖点点头。总之他现在困得不得了，真的不想陪她瞎扯淡。
因此红莲回答：
「你说得对。我会反省。」
美十的表情显得有点惊讶。
「啊……我说，那个呀。」
接著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开心的神情。
「看、看来你终于了解我的苦心了。没错。这种谦逊之心，对我们这些侍奉柊家人的学生来说……」
叽哩呱啦。
好困。简直跟催眠没两样的话题说个没完。
这时，美十又靠近一步。
「……对了，那个。」
「嗯？」
「昨……」
「昨？」
不知为何，她难为情地皱起眉头。
「昨、昨天，真的很开心，对吧？」
看来要说出这句话，似乎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顺带一提，说到昨天的记忆，对红莲而言，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差点被吸血鬼杀掉那一段。
「是吗？」
「那、那个……红莲不觉得开心吗？」
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落寞，一副希望红莲回答「很开心呀」的表情。
红莲回答：
「啊啊，是呀。可能满开心的吧。」
「我、我就说吧！」
笑容从她的脸上绽开，表情的变化还真是明显。
「我觉得呀，我们身为暮人少爷底下的同伴，像昨天那样的交流真的很重要。」
虽然红莲并不这么认为，但还是敷衍地点点领。
「嗯。」
「所以我想，这几天如果可以再找个时间，大家再像昨天那样一起聚聚的话，那该有多好……」
「我知道了。」
「那个……」
「我知道了。」
这时，美十露出锐利的目光，直瞪著红莲。
「……喂，其实你根本没认真听吧？」
真是自掘坟墓，红莲太急著结束话题了，看来他真的是睡眠不足。
「讨厌，你这种态度……」
「不要啰哩啰嗦的，吵死了。」
「我哪里吵了！红莲，你听好啰？我这么做可是为你好……」
「啊，是是，我懂我懂。」
「你根本不懂。你啊……」
「美十。」
「怎样？」
「昨天我也玩得很开心，我很少有机会像那样跟大家打成一片，将棋也比想像中好玩，洋芋片也很好吃……所以？你还想问什么吗？」
「那、那个，呃……你真的觉得开心吗？」
「对。」
他并没有说谎。
一边喝可乐、吃洋芋片，一边打发多余的时间，其实还满开心的。再加上五士和十条真的有够蠢，蠢到居然说什么因为红莲救了他们一命，所以也想好好帮忙红莲这种蠢话。
也许深夜也一样蠢。毕竟他可是冒著生命危险，救了红莲一命。
「…………」
伙伴。
团队。
感情──虽然不晓得分属于一濑家和柊家的他们，做这种无聊的交流到底有何意义可言，不过愈是没有意义，他就愈是得这么说。
「……嗯，是啊。大概满开心的吧。」
听红莲这么一说，美十的表情转眼间开朗起来。她开心地笑了笑。
「……我就说吧。就是说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真的很重要呢！」
基本上，这丫头的个性好到无可救药，是个觉得受人救命之恩，就得好好报答对方的单纯大小姐。
她就这么挂著笑容，拿出身后的棋盘。
「你看。其实我今天早上在便利商店买了棋盘，红莲和我还没下过，要不要跟我下一盘呀？」
红莲很想说「我很困不想下」，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他又不能在学校里睡著。
因此红莲接受了她的提议。
「要在哪里下？」
这时坐在红莲前方的同学，赶紧站了起来。
「十、十条小姐，我的位置让您坐。」
「谢谢。」
她一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将棋盘放在红莲桌上。
这时五士从教室中央走了过来。
「唷，要继续昨天的比赛吗？」
接著原本在睡觉的深夜，就这么趴著说道：
「……今天红莲会认真下吗？如果是的话，那我要观战。」
听见深夜这么说，五士望向红莲。
「哦？原来你昨天根本没拿出实力呀。」
深夜替红莲回答：
「完全没有。谁叫红莲这么爱骗人……」
五士走到桌旁。
「我还真是被看扁了呢。那就再来一盘吧，这次你可要认真下喔。十条，先让我下一盘。」
不过美十可不同意。
「不行，今天该轮我了。」
最后连深夜也抬起头，挑衅道：
「不，如果红莲肯认真下，我才想跟他下一盘呢～」
听见他这么说，美十和五士互望一眼，一起退了开去。
红莲看著睡眼惺忪的深夜。
「……你有什么企图？」
深夜露出轻浮的笑容。
「红莲，暮人哥哥叫你午休的时候去找他不是吗？所以啦，我觉得你还是先清醒一下再去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要用将棋让我清醒？」
「嗯，是呀。」
红莲笑了出来。
「你才没那种能耐。」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
一旁的美十插嘴：
「喂，红莲。你讲话不要太没礼……」
红莲打断她。
「好吧。反正午休之前没其他事做，我就陪你下几盘吧。」
深夜挺直身子，深呼吸一口气，脸上堆满笑容。
「那就来吧。一步五秒。」
红莲回答：
「三秒。」
战场上，一秒的犹豫就能左右生死，哪来的五秒可以迟疑。
深夜点头同意，比赛就此开始。
在一个小时内，红莲和深夜总共下了七盘。
红莲以四胜三败获胜，差距并不是很大。随著运气和状态好坏，胜负结果其实可以说变就变。
至于和美十、五士的比赛，红莲大获全胜。不过途中，将棋很厉害的田中同学也参加比赛，面对他压倒性的实力，所有人都三两下便败下阵来。
也因为这样，整件事变成了笑话一场。
结果不论是实战或是将棋，到头来都是受过训练的人获胜。
既然如此，面对眼前正在发生的战争，他们真的有接受相对应的训练吗？
「…………」
钟声响起。
第四节课结束。
红莲对坐在旁边的深夜说道：
「总之是我赢了。」
深夜笑著反驳：
「赢的应该是田中同学吧。」
「这次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比赛吧？」
「下次我会赢的，我会去学一些将棋的定石。」
听见深夜这么说，美十和五士也应声附和。
「我也要。」
「还有我。」
「你们是多喜欢将棋啦。」
红莲忍不住抱怨，然后站了起来。
另外三人抬头看著他。
五士问：
「暮人少爷找你吗？」
美十提醒他：
「那个，你可千万别太没礼貌……」
红莲敷衍地点点头。
「好。我会尽全力用敬语跟他说话。」
「真的吗？」
他望向美十，她看起来一脸担心，一副在为红莲这个外人操心的模样。五士也一样，露出一副担心伙伴的表情。
红莲点点头。
「好，我会注意，你们就不要再啰嗦了。」
他站起身，从置物柜拿出日本刀，挂在腰上。
然后朝学生会办公室的方向前进，去找这学校里最有地位的那个人。
◆
学生会办公室前有个女的。
也就是那个几乎没在教室里碰过面，但应该是红莲同班同学的那个女生。
她跟美十一样，也是名门出身的美少女。
这名将金发绑成两截、名叫三宫葵的女孩，一直在外头等待红莲。
红莲看著葵。
「你主人找我来的。」
「我恭候多时了。」
「可是，暮人是不是不在办公室里？」
「这边请。」
葵催促了一声，便迈出步伐。
红莲跟在她身后。她身穿第一涩谷高中的水手服，裙子并不长，看起来没有藏什么暗器。从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她有一定的实力，不过由身上并未携带武器看来，她也许是以咒术为主的类型吧。
她的实力，大概和美十跟时雨旗鼓相当。就算她现在转身攻击，红莲也能毫发无伤地解决她。
红莲一边暗自估算，一边问葵：
「我们应该是同班同学，难道暮人的手下可以不来上课吗？」
她几乎没在教室里露过脸。从开学到现在，红莲也才见过她三次。
葵回答：
「因为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来教室是浪费时间？嗯，虽然我也这么觉得。」
葵头也不回地回答：
「不，我是说现在的对话本身──」
「就是在浪费时间？」
「对。反正你对我没兴趣，而且也不会说真心话吧？毕竟我只是个外人。」
外人，外人，这学校里的全都是外人；可是美十和五士，为什么总是跟笨蛋一样来找红莲呢？
葵继续说道：
「而且我也不会对你说真心话。既然这样，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葵转过头来，露出一抹浅笑。
「例如，最近真热……之类的？」
红莲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
「那就请你安静。」
「嗯。」
「暮人少爷现在在体育馆的地下室。」
听她这么一说，红莲回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在体育馆地下室的某个小房间里，接受了暮人的拷问。
「又是拷问啊。那家伙到底多喜欢拷问人啦。」
「因为这么做最有效率。」
「所以，我又要被拷问了吗？」
「不。他正在拷问其他人。」
「是谁？」
听见红莲这么问，葵转头回答：
「柊真昼大小姐的妹妹──柊筱亚小姐。」
葵直盯著红莲的脸。
不过，红莲完全不动声色。当葵转过头来的时候，他便已看出对方试图抛出讯息，藉此来动摇自己。
所以他并不慌张。
至少表面上不动声色。
「那是谁啊？」
红莲话才说完，葵裙子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
「是，我是三宫葵。这样呀，我知道了。」
她挂掉电话，抬头看向红莲。
「……我们用监视器拍下你的表情分析，结果看不出有说谎的反应，所以你通过测试了。」
「什么测试？」
「确认在这之前，你有没有和柊筱亚接触过的测试。」
「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要做这种测试？」
「关于详细情形，暮人少爷会告诉你。我们现在就前往拷问室吧。」
葵再度跨出步伐。
红莲依旧继续装蒜。
他假装自己并不认识筱亚。
假装在真昼失踪后，自己并没有和她接触过。
但与此同时，他也认为必须赶紧加快行动。看来事情恶化的程度，已经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真昼已经被抓到了狐狸尾巴。筱亚遭到拷问，也就代表暮人认为叛徒就是真昼。
而真昼曾经找她妹妹聊过。
聊过红莲的事。
谈过她自己的心情。
以及她目前的行动。
为了打倒柊家而追求力量的事。
以及和「百夜教」联手背叛柊家，而且还打算背叛「百夜教」这件事。
真昼将这些全都告诉了自己妹妹。
筱亚恐怕会遭到严刑拷打，然后被杀掉吧。
要不就是被拿来当作人质。
一旦筱亚供出实情，就连红莲也会没命。暮人刚才之所以分析红莲的表情，应该代表筱亚还没招供，不过这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柊筱亚的年纪还小，肯定会忍不住招出一切。而在那之前，红莲必须杀她灭口；他必须在假装是意外的情况下，把筱亚收拾掉才行。
可是，他真的下得了手吗？
不，应该说，这么做真的对吗？
「…………」
两人在走廊上前进。
他们缓步走向拷问室。
红莲无法预测接下来的进展，毕竟掌握的资讯实在太少。正因如此，他也只能在脑袋里推测真昼的行动。
她是否已经无情到连妹妹也能牺牲？
她真的能抛弃自己唯一可以敞开心胸的妹妹，继续向前迈进吗？
真昼的意图。
暮人的意图。
「帝之鬼」的意图。
「百夜教」的意图。
现实果然和将棋不同，敌人实在太多了。在多方意图的交错之中，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丢掉性命。
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唔，真是伤脑筋呢。」
葵转过头问：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热而已。」
「是呀。听说今年炎热的天数已经破记录了。」
「是喔。」
「嗯，其实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的确不怎么重要。
就这样，红莲朝位于体育馆底下的拷问室前进。
◆
打开拷问室的门，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狭窄的房间中央，放著一张椅子。
而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是个年纪还很小的女孩。
是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
这女孩拥有和真昼相同的美貌，以及冷冽的眼瞳──她正是柊筱亚。
血从她手脚的指尖流出，因为她的指甲全都被剥掉了。
她的脸上也有瘀青，应该是挨揍了吧。
筱亚抬起头来。
直盯著红莲的方向。
插图009
然后露出微笑，轻佻地说道：
「又～有新的拷问官吗？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们也差不多该放过我了吧～」
不过从这句话可以得知，她还没有把红莲的事招出来，也还没乖乖吐露实情。
但是红莲晓得自己的表情，已经忍不住有所变化。
看见筱亚的瞬间。
看见真昼的妹妹遭到拷问的瞬间，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这时，有个声音从拷问室深处传来。
「……你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啊，一濑红莲。」
红莲抬起头，发现有个男的站在黑暗中。
那是个毫无感情、一脸理智的男子。
他就是君临这学校的男人──柊暮人。
他靠著墙壁，双手交叉，直盯著红莲，腰带上插著日本刀。
真不晓得他是一开始就在那里，又或者是中途才出现的──红莲原本并未察觉暮人的存在。要是被他偷袭，那红莲应该已经没命了。这也说明暮人到底有多厉害。
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眸，从黑暗中凝视著红莲，彷佛在打量些什么。
红莲对著那双眼睛回答：
「我不喜欢欺负小鬼头。」
「我也是。」
「那这是怎么回事？」
暮人说道：
「这点程度的拷问，柊家的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吧？你没看见她在笑吗？」
筱亚的确笑得一派轻松，毕竟她可是受过拷问训练，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尽管如此──
「……我讨厌你的手段。」
听红莲这么一说，暮人笑了起来。
「我没必要讨你欢心。」
「我想也是。」
「言归正传。就算拷问筱亚，她大概也不会说实话吧，毕竟柊家就是这么训练她的。」
「…………」
「所以拷问根本没意义。不管对她做什么，都只是白费力气。就算死了，她也不会招供。」
这究竟是代表柊家的训练十分严苛，还是暮人刻意要让红莲有种错觉，以为筱亚绝不会供出实情呢？
答案大概是前者吧。
这里的人根本都是疯子，有毛病的人在经营一个疯狂的组织。不管是筱亚、真昼、暮人还是深夜，应该都接受过无论被怎么严刑拷打，也不会招供的训练才是。
暮人直盯著红莲，继续说道：
「但是，就算她不肯说，有些东西只要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对吧？我没说错吧？红莲。」
「…………」
「她才八岁，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女孩，却要在这里失去那宝贵的东西……你觉得如何？」
「…………」
「既然你不喜欢看到小孩被拷问，那应该很想保护她吧？」
红莲呻吟似地回答：
「……你这人渣。」
听他这么一说，暮人又笑了起来。
「我才不管你怎么看我。难道你想教训我，告诉我这世上有多不合理，有多么骯脏吗？」
「…………」
「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听说『百夜教』有跟你接触，而且叛徒就是真昼。这件事是真的吗？」
暮人突然切入正题。他目不转睛地盯著红莲，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红莲是否有反应。
红莲并不回答。
于是暮人眯起眼。
「你不说话，是不是代表承认？」
红莲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不朋白哪个才是正确答案；毕竟他可不知道暮人手上有多少情报。
但是，他总不能毫无回应。虽然只要一个选择错误，马上就可能命丧黄泉，但是不说话依旧是死路一条。
于是红莲开口：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哪个部分？」
「我不知道真昼是不是叛徒。」
「那你是叛徒吗？」
「不是。一濑家并没有能力背叛。而且就算背叛，对你们来说也不痛不痒。」
「没错。就算你背叛我们，只要杀了你就解决了。好，我就姑且相信你。但是关于真昼，其实你早就知道她背叛我们。」
「我不知道。」
「她不是喜欢你吗？难道她没有跟你提过吗？」
「并没有。」
「可是筱亚说真昼找你商量过耶？」
「少骗人了。」
如果筱亚真的已经屈服招供，红莲应该马上就会被视作叛徒而处决。
若是「百夜教」将真昼曾与红莲接触的事告诉暮人，那红莲也同样会立刻命丧于此。
然而，暮人只是淡淡一笑。
「嗯，看来你没那么容易上钩。」
看来红莲选对了答案，不过这完全是走在钢索上赌命。真昼是叛徒──这似乎是「百夜教」唯一透露给暮人的消息。
可是，「百夜教」之所以开始打情报战，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当然了，由于真昼也背叛了「百夜教」，所以他们才会开始打击她吧。又或者，其实背叛这件事是假消息，事实上真昼仍与「百夜教」联手，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既然如此，「背叛柊家的就是真昼」这个消息，难不成是真昼自己放出来的？
真相完全不明朗，红莲根本不晓得正确答案为何。
他被迫身处险境，一个自己明明一无所知，但一个失误就会没命的险境。
红莲开口：
「真要说起来，难道你百分之百相信『百夜教』的话吗？」
「嗯？」
「我的意思是，对于敌人放出的消息，柊家难道一点也不怀疑吗？」
于是暮人回答：
「当然怀疑。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所以我才没杀你，也没杀筱亚。『百夜教』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他们的企图也必须调查清楚，而且我也不打算任他们的情报战摆布。嗯，话说回来，『百夜教』派来传话的人，其实已经被激动过头的拷问官弄死了。」
暮人的眼神稍稍瞥向一旁。
瞥向隔壁的房间。
那里就是之前红莲遭受拷问时，暮人在里头休息的房间。鲜红色的液体，从隔壁房间一直蔓延到这里。看来房里之所以有血腥味，应该是隔壁有尸体的缘故。
「……你让这小鬼看你们拷问，然后自己在一旁沾沾自喜吗？」
听红莲这么一说，暮人笑了起来。
「一濑家的人真是好人，所以才一直赢不了我们。」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赢。」
「哈哈，我就是喜欢你这点，红莲。我欣赏你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暮人说著便向前一步、站在筱亚身后，摸摸她的头，然后解开绕在椅子后方、用来限制自由的刑具。
筱亚被放了开来。
她望向暮人，问：
「……我可以站起来吗？」
暮人摇摇头。
「给我坐著。」
「…………」
红莲看著筱亚，看著她那纤纤细足。她伤得很重，指甲被剥掉，皮肤也破了，看起来应该站不起来才对──
暮人说道：
「这些伤是化妆出来的，我并没有拷问筱亚。虽然我们同父异母，但是对自己可爱的妹妹，我才不会做没意义的拷问呢，红莲。反正她又不会乖乖招供。」
这时筱亚站起身，一派轻松地笑了起来。
暮人继续说道：
「我不是叫你坐著吗？」
「谁叫你逼我演这么无聊的戏，人家累了。」
「不行，戏还没演完。接著我要叫深夜来，所以还不准卸妆。」
「…………」
筱亚伤脑筋地望向红莲。红莲试著从她眼神中解读些什么，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红莲问：
「也就是说这出戏，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测试我？」
暮人摇摇头。
「不，这只是为了收集情报。因为面对强大的敌人，会让人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那结果是？」
「我决定相信你。你果然是我的好手下。」
尽管暮人这么说，红莲却搞不懂他的标准。究竟是哪一段对话，让他做出如此判断的呢──
这时暮人问：
「你还搞不懂吗？」
他的眼神冰冷，一副早已看透红莲内心的模样。
红莲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稍稍动了动指尖，做好让手可以顺利移向腰上那把刀的准备，以免出事时来不及反应。
不过暮人的态度并未改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你之前跟筱亚接触过的事，我们也已经调查过了。所以我决定先杀了筱亚。」
「……呃。」
筱亚立即有所反应。暮人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与此同时，红莲也展开行动。他抽出腰上的刀，朝暮人一劈而下。
暮人的反应很快，将腰际的刀拔出一半，一边挡下红莲的攻击，一边警告道：
「……不要再反抗了，要不然我就扭断筱亚的脖子。」
「…………」
红莲使劲将刀按在暮人的刀上，一面停止攻势。
这时暮人笑了。
「哈哈，看你那表情，所以我才会这么信任你，信任没办法割舍筱亚、充满人情味的你。对了，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宣布要处决柊筱亚。我不但通知了『百夜教』，还用一种只要是在监视柊家动向的人，都会接到消息的方法宣布这件事。啊，对了，我是故意不让你和深夜知道消息的。嗯，先不提这个，你知道我宣布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暮人这么一问，红莲恶狠狠地瞪著他。
暮人为什么要宣布这件事？其实答案很简单，当然是为了钓出柊真昼所设下的陷阱。
「结果真昼根本不理你？」
但是听见红莲如此回答，暮人却又笑了起来。他松开筱亚的脖子，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信箱画面。
那封信的寄件人不明。
标题上则是写著「柊真昼」。
至于内文的部分，只写了这么一句。
『随你高兴。』
红莲看著那封信，看著真昼那封若无其事，对自己妹妹见死不救的信。
不，应该说红莲当然不晓得这封信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的谎言已经太多，他根本分不清真相究竟为何。
不过这封信，恐怕确实是真昼寄来的。
这的确像是她会做的事。
而现在的她，的确会狠下心这么做。
至少红莲在上野遇见她的时候，她看起已经完全被「狂鬼」附身，狠心到足以做出这种事来。
筱亚一直看著暮人的手机，眼神有些动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这是红莲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稚嫩的表情，一张才只是八岁小女孩的脸蛋。
她被自己姊姊拋弃了。
被自己信赖的姊姊抛弃了。
不过她马上便恢复平静，不知所措的表情消失无踪。但是在暮人面前，这么做却是为时已晚。
暮人将刀向前一按。
红莲被推得退后一步。
暮人收刀入鞘，大概是认为没必要开战吧。
接著他似乎有点不耐烦，露出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继续说道：
「如何，你也吓到了吧？我明明没跟她交换过E-mail，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泄漏出去的。」
「…………」
「而且她很会操控人心，脑袋真的是太好了。只不过是短短一封信，就让我伤透脑筋。我应该杀了筱亚吗？应该杀了红莲吗？应该杀了深夜吗？谁是敌人，谁又是同伴？哪些是她写好的剧本？我是不是被她玩弄在手掌心里？我打从一开始就慢了一步。学校已经遭到『百夜教』偷袭，造成了大量牺牲。整件事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
「真是的，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恐怖，跟你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远。你可是听见自己心爱女人的妹妹有生命危险，就急忙拔剑想救人的家伙呢。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相信你，相信你这个有人情味、不会背叛同伴的人。你现在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因为你只是个被女人利用的愚蠢人渣。」
「…………」
「话说回来，红莲，其实你已经和真昼碰过面了吧？」
听见暮人这么问，红莲并不回答。
不过，暮人似乎并不在意。
「你不回答也无所谓。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而且我还要给你个忠告，那就是你也不该相信那女人。她虽然长得很美……骨子里却是个怪物啊，红莲。」
怪物。
也许真是这样没错。
可是，红莲并不晓得她为何会变成这样。红莲小时候和她许下承诺时，她还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一个有一点点自负，却又害怕寂寞的小女孩。
那天。
晴空万里的那天，当两人被拆散后，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暮人继续说道：
「但是，如果你能制住那怪物……那就帮我转告她。毕竟那女人对你很执著，说不定会肯听你说。」
红莲问：
「……转告什么？」
暮人回答：
「要她回柊家来。告诉她，我并不反对真昼和红莲的婚事。」
「呃，为什么我要和真昼结婚？」
「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那丫头可是喜欢你呢。」
「那又怎……」
不过暮人打断他，继续道：
「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你有这么一丁点想救她，那就去吧。我允许你这么做。」
「…………」
「真要说的话，我对什么因习成规毫无兴趣。柊家和一濑家的人结婚，到底有什么问题？这种无聊透顶、毫无效率的争执已经够多了。只要你们全都成为我的手下，那我就接纳你们。所以红莲，只要一找到那丫头，你就牢牢抱紧她，不要再放手了。」
「…………」
「要不然就杀了她，否则那丫头会害身边的人不幸。你想知道之前『百夜教』那次偷袭，全校死了多少人吗？」
红莲摇摇头。
「没兴趣。」
「你要是真的没兴趣，哪会出手救自己的同伴呢。五士和美十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个值得信赖、温柔体贴的好人呢。」
在这种清况下，真不晓得这说法究竟是赞美还是嘲弄。
「所以今天，我不会要你的命，因为真昼和你完全是两种人。你很有自制力，而且又珍惜自己的伙伴，绝对不会成为我的威胁。你是那种待在别人底下受人利用，才能好好发挥能力的那种人。」
红莲目不转睛地盯著暮人。暮人说的是事实，现在的红莲绝对没有能力打倒柊家。
目前的他还没有那种实力。
于是红莲说道：
「……话说回来，你话还真多呢。你急著说这么一堆，到底是为了什么？」
暮人笑著回答：
「现在在我眼前，有两个人可能在和真昼保持联络。这样一来，我这番话就一定会传到真昼耳里，不是吗？」
也就是说，暮人这些话是要说给真昼听的。
暮人望向筱亚，她正心不在焉地听著两人的对话。
红莲收刀入鞘。
「你直接回信就好啦。我根本连真昼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
「哈哈，可是她应该不会听我的话吧。」
「你以为我说的话她就会听？」
「至少成功说服她的机会比我大吧？」
暮人又操作了下手机，这时红莲的手机响起。
红莲从口袋掏出手机，原来是暮人传来E-mail，里头只写著一个陌生的信箱地址。
这大概是真昼的E-mail吧。
「我命令你去当面说服她。」
「如果我拒绝呢？」
暮人回答：
「我说这是命令。」
红莲重新望著手机。
「暮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跟真昼，哪个比较厉害？」
暮人直截了当地回答：
「真昼。」
「…………」
「她是个天才。而像她这种无法体会别人痛苦的人，不应该成为组织的领导者。」
红莲望向暮人，笑道：
「难道你就能体会别人的痛苦？」
「至少比她好。所以啊，我可是非常能体会你的痛苦呢，红莲。我了解在地上爬的心情，你一定觉得很难受吧。」
「听你在放屁。」
红莲叹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看著手机。
直盯著真昼的信箱地址。
他还不确定这个信箱，还有真昼寄给暮人那封信的内容是否为真。其实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动摇红莲和筱亚的谎言。
但是，如果暮人所言属实──那么真昼还真是个怪物。
暮人下令：
「……那就开始吧。你马上写信联络她。」
「……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太期待真昼和我……」
暮人再次下令。
「少啰嗦，快联络她。」
于是红莲动起手指。
讯息上写著：
──我是红莲。回信给我。
就只有这么短短几句。
他按下发送键。
真昼并未马上回信。
红莲抬起头，直盯著暮人。
「这样你满意了吗？」
暮人冷静地点点头。
「只要她一跟你联络，就马上向我报告。记得告诉她，千万别搞错谁才是敌人。柊家可不是你们的敌人。」
「如果不是敌人，她也用不著背叛你们吧。」
「你的任务就是让她察觉这点，红莲。你就待在我底下，给我控制住那个已经发疯、到处给人添麻烦的恋爱中毒患者。」
红莲又看了一眼手机，然后收回口袋，问：
「……还有其他事吗？」
暮人点点头。
「没有。你可以回去了。」
筱亚抬头望来，但红莲故意不和她对上眼。虽然不晓得她在盘算什么，但是和她对上眼太危险了。就算只是些微的举动，暮人也绝对不会忽略。
红莲正想离开房间。
但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房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手机上。
红莲掏出手机，上头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暮人问：
「是真昼吗？」
红莲耸耸肩。
「也有可能是推销电话。」
「还不快接。」
红莲没有权力选择不接。他接起电话，声音从话筒另一头传来。
那是女孩子的清脆声音。
『你是谁？』
「我才要问你呢。」
不过这番对话，已经让两人听出彼此的身分。电话那头的人果然是真昼没错。
她喜孜孜地说道：
『哎呀，你还活著啊。』
「不要随便诅咒我。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因为我喜欢你呀。』
「给我闭嘴。」
『哈哈。』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看来能和红莲说上话，真的让她很开心。
『所以，筱亚还活著吗？』
「她就在我旁边。」
『尸体吗？』
「不是。」
『让我跟她说话。』
「我不是很建议这么做。」
『因为暮人在旁边吗？还是因为有人在窃听？谢谢你替我妹妹操心。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体贴呢，红莲。可是没关系的，叫她来听。』
「…………」
红莲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抬起头来。
「她说想跟自己妹妹说话。」
暮人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
「把声音放出来。」
红莲按下扩音键，真昼的声音从手机传了出来。
『筱亚，你没事吧？』
她妹妹半眯著眼，直盯著手机，轻浮地笑著回答：
「姊姊说的没事，是指哪方面没事呀？」
『嗯～不是很具体的那种。所以，你到底有没有事？』
筱亚有点不满地噘起嘴。
「嗯，就跟姊姊之前猜的一样，我没什么事……可是筱亚我呀，差点才八岁就失去贞操了呢。」
『是喔～暮人该不会是恋童癖吧？』
「……讨厌，姊姊听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嘛。我看过那封mail啰，上面写说随他高兴要怎么处置我。」
『啊哈哈。我的确是这么写的，害你伤心了吗？』
但是筱亚摇摇头。
「才没有。反正我知道没有其他办法，而且他们也没拷问我。」
『我想也是。毕竟暮人才不会做那种没效率又没效果的事，所以他才会那么弱。算了，你没事就好。对了，我的声音是不是放出来了？』
「是啊。」
『还有谁在听？』
「红莲，暮人哥哥，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金发女生。」
『是三宫葵吧。所以父亲大人还没出现？』
这时暮人开口了。
「父亲大人还不晓得你失踪了。」
『啊，是暮人哥哥吗？』
「…………」
『好久不见。』
暮人打断她。
「闹剧就到此为止。你背叛了柊家然后闹失踪，都是因为你，才害死了我们好几个同胞。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要故意失踪？」
听他这么一问，真昼开心地回答：
『啊哈哈，我没什么可以跟骗子说的。』
「什么意思？我可没有说谎……」
『你说父亲大人不晓得我失踪？那个对我那么执著的父亲大人耶？』
「我说的是事实。」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父亲大人应该很生气吧？我原本应该是下任当家，现在却背叛了柊家。』
「我不是说父亲大人还不知情吗？」
『少骗人了。请你帮我跟父亲大人说一声吧，就说其实我原本不想背叛，却被嫉妒我的暮人哥哥陷害，结果就被逐出家门了。』
「…………」
暮人的表情变得有一丁点严肃。
但是真昼并未住口。
『请你跟父亲大人说暮人哥哥和「百夜教」联手，想要背叛柊家，还有我并没有背叛。』
「不会有人相信你这些疯言疯语的，真昼。」
『真是这样吗？我觉得比起暮人哥哥，父亲大人比较信任我耶。而且照理来说，弱者嫉妒强者比较好懂吧？那么，我和暮人哥哥是谁比较厉害呢？真相是残酷的，我没什么好嫉妒你的。所以，也就是说？』
「真昼，你给我住嘴。」
『还有一件事。暮人哥哥，你现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就应该马上挂掉电话才对。至于你没挂电话的原因……应该是为了追踪我吧？只要争取时间，的确可以找出我的位置，毕竟我并没有刻意隐瞒。』
听见她这番话，暮人咧嘴一笑。
「不，我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真昼。特遣队已经──」
但是真昼打断他。
『你说的那些人啊，我刚才已经杀光光啰。』
「…………」
『啊，抱歉。我忘了暮人哥哥刚才还在为同胞的死难过呢。可是，这些人真的算是同胞吗？和「百夜教」勾结的柊暮人的手下，真的可以算是「帝之鬼」的同胞吗？』
这时，有人推开房门。
一名身穿第一涩谷高中制服的男生大喊：
「暮人少爷！您和真昼大小姐的对话，已经被广播到全校了！」
暮人以十分冷冽的眼神，望向那个学生。
红莲转头一看，有张符咒贴在门的角落，那是用来隔音的符咒。只要贴上这符咒，空气的震动就很难传递进来。
原来这房间事先就被设下陷阱，不让里头的人听见外头的广播。
这是真昼所设下的圈套。
没人晓得符咒是何时贴上的，甚至有可能在真昼失踪前就已经贴好。
现在，他们完全被她把玩于掌心之间，这可不是有没有背叛的问题而已。
他们全被怪物硬是放在掌心上玩弄。
真昼继续说道：
『真是太可怕了。在「帝之鬼」里，到底有几个「百夜教」的间谍在卧底呢。』
「……把电话挂掉，红莲。这次是我输了。」
暮人认输了。
但是真昼可没停止。
『那场悲剧又要发生了，那场失去许多同学的悲剧。柊暮人，只要你这个叛徒还在当这学校的学生会长……』
这时暮人从红莲手上抢过手机，关掉扩音功能放在耳边，不过这么做并没有意义，因为从房间外头，声音仍透过全校的广播传进来。
暮人说道：
「你已经疯了，真昼。你的所作所为，等于是要害死所有人。」
没错。
这正是真昼的目的。只要发生内斗，「帝之鬼」里恐怕会有更多人丧命。
真昼回答：
『你这叛徒在胡说什么呀。』
「我饶不了你，饶不了你这种面不改色，想要杀光『帝之鬼』信徒的行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同胞。」
『啊哈。你在说什么呀，这事情根本是你造成的吧，暮人哥哥。你想侵犯我却没成功，结果心生怨恨而失去控……』
暮人呼了口气，以几乎盖掉真昼声音的音量，大声喊道：
「我要召开干部会议，讨论该如何处置柊真昼这个叛徒。」
暮人挂断电话。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沉默。
暮人望向红莲。
「……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被他这么一问，红莲反问：
「你是指？」
「就是刚才发生的事。」
「你觉得我早就知情吗？」
暮人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觉得。只要一出事，你和筱亚第一个就会被怀疑，所以她应该不会把消息泄漏给你们，这肯定是她一个人干的好事。她已经开始独自对付『帝之鬼』和『百夜教』，根本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做。我现在害怕得有点发抖呢。」
红莲也有同感。
真昼到底是何时、如何、透过何种思路，才设下这种圈套的？
毕竟她所面对的，可是全日本第一和第二大的咒术组织。
她试图让这两个组织互相残杀，抓住他们的弱点，使其从内部瓦解。
而且只凭她一己之力。
红莲问道：
「真昼说你想侵犯她……」
但是暮人打断他，语气不太耐烦地回答：
「你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
「可是有些人会相信。」
「……是啊，你说得没错。应该会有人相信吧。」
暮人轻声说道，看起来并不慌张。他只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柊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瓦解的。」
「…………」
「但是，『百夜教』应该也偷听了刚才那段话。他们恐怕已经发现，柊家内部有派系斗争这个弱点。我们基层的信徒会开始动摇，『百夜教』肯定会趁虚而入。接下来大概会死人，会有很多伙伴丧命。」
他居然说伙伴。
暮人居然说出伙伴这个词。
他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只是装出来的？
暮人望向红莲。
「我说红莲啊。」
「干么？」
「你活著的目的是什么？你有什么野心？」
「…………」
「是打倒柊家吗？是打垮一直以来欺负你们的『帝之鬼』，换成你们来登上宝座吗？可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你能够接受多少人牺牲？」
「…………」
「你救过五士，也救过十条，而且没办法眼睁睁看著筱亚被杀。像你这种人，真的能和现在的真昼作一样的梦吗？」
暮人向红莲拋出这些疑问。
红莲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我有能力变得跟真昼一样吗？
我敢化身为怪物吗？
深夜曾说过。
『如果你选择的路跟真昼一样，那我们根本没必要救她嘛。』
可是红莲的野心，并非是要拯救真昼。
既然如此，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你想表达什么？」
听红莲这么一问，暮人回答：
「我相信你，因为你不是怪物，而是站在人类这边的。所以红莲，来当我的伙伴吧。」
「…………」
「这样一来，你就能拯救生命。跟我一起处理这个问题，把牺牲压到最低吧。」
暮人说著，一边伸出手。
插图010
看来暮人现在需要伙伴；他需要可以信赖的伙伴，没有和「百夜教」勾结的伙伴，跟真昼没有牵扯的伙伴；需要无法眼睁睁看著眼前的人丧命，而且容易利用的伙伴。
也就是说，柊家已经开始瓦解了。
柊暮人被逼到无路可退，才不得不向一濑家的人渣求援。
「…………」
眼前是暮人伸出的手。
以及筱亚心不在焉地望著那只手的眼眸。
红莲并未握住他的手，而是直接回答：
「……反正我就算拒绝也没用吧。」
暮人笑了起来。
「没错。很好，就让我们联手杀了真昼吧。」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这点暮人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毕竟内斗的火种已经埋下。
而且他们还得对付「百夜教」。
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
距离圣诞节，也就是真昼所说的世界末日，只剩下短短四个月。
「喂喂，这也未免太赶了吧，真昼。」
红莲喃喃自语，声音低到没有人听得见。
◆
红莲和筱亚一起得到释放。
两人离开拷问室，来到体育馆。而在体育馆入口，深夜正倚著墙在那儿等待。
深夜望向他们，正想开口，这时他看了看浑身是血的筱亚。
「……哎呀，他们拷问你啊。」
听他这么一说，筱亚便挥了挥指甲看似被拔掉的手，轻佻地笑了起来。
「没有没有，这只是化妆出来的。看起来很像丧尸吧？吼吼。」
她幼稚地举起双手，深夜耸耸肩笑道：
「丧尸哪会那样叫啊。」
插图011
「是喔。」
「是咕啊才对。」
「我觉得差不多耶。」
「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化得还挺逼真的耶，是为了骗红莲和我吗？」
筱亚点点头。
「好像是。有被骗到吗？」
「嗯，我完全被骗了，还以为你是真的丧尸呢。」
「吼吼！」
「就跟你说是咕啊了嘛。」
红莲并不理会两人愚蠢的对话，而是径自走出体育馆。
「喂，你怎么理都不理我。」
深夜跟了上来。
红莲问：
「外头的状况如何？」
真昼和暮人之间的对话，应该已经传遍整个学校。
深夜回答：
「反应可激烈了。不过，表面上倒是很平静。每个人似乎都在想谁说的才是真相，还有该怎么做才不会被这件事牵连。」
「美十和五士呢？」
「哎呀，真难得。你在担心自己的将棋伙伴吗？」
听深夜喜孜孜地这么说，红莲不耐烦地望向他。
于是深夜笑了笑，和红莲并肩前进。
红莲问：
「暮人说接下来会叫你过去，你已经接到消息了吗？」
深夜摇摇头。
「没有。不过，他应该不会找我了吧？毕竟我已经知道筱亚只是假的丧尸……依现在的情况，应该没时间演戏了吧。」
三人走了一会儿，操场上其他同学映入眼帘。每个人脸上都毫无笑容，不晓得认真地在讨论些什么。
至于主要的话题，想必是今后的处境会有什么变化吧。
在这之前，普通学生应该连「百夜教」和「帝之鬼」之间起了争执也不晓得。
然而，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开始。不，其实早就已经开战了──刚才发生的事，已经让全校学生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再加上柊家甚至还发生内斗。
红莲根本还没出手，柊家的根基便已经开始动摇，整个世界也即将发生变化。
「广播是从哪一段开始的？我和真昼的对话也播出去了吗？」
听红莲这么一问，深夜望了过来。
「啊，你也跟她说了话呀？」
看来似乎只有暮人被陷害那段播了出去。
「她跟你说了什么？」
对于深夜的疑问，红莲回答：
「她说『你还活著呀』。」
「啊哈哈。这的确是她的作风，不晓得是不是真心的。」
这时一旁的筱亚开口：
「姊姊在这种时候老是说谎，所以应该不是认真的。」
红莲直盯著筱亚。
她继续说道：
「而且呀，她的音调比平常高了点。大概是因为跟自己最喜欢的红莲哥说上话，所以觉得很开心吧。」
深夜笑道：
「等等、等等。那我这个未婚夫该怎么办？」
筱亚半眯著眼，耸耸肩膀。
「我哪知道。我年纪还小，才不懂大人之间的男女关系呢。」
红莲目不转睛地望著她，不明白她这么说到底有何意图。他之前问筱亚站在哪边时，她的答案是「有趣的那边」。
她对柊家没有兴趣，而且也不是「百夜教」的人。虽然她说姊姊对她很好，所以很喜欢真昼──
「筱亚。」
「什么事？」
「你已经被真昼拋弃了。就算你死了，那家伙也不会放在心上。」
筱亚想也不想便点点头。
「嗯，是呀。」
「就算这样，你还是站在真昼那边吗？」
听红莲这么一问，她为难地转了转眼珠，看著斜上方，然后回答：
「可是，这世上最不希望我死掉的，应该也是姊姊才对。就算我哪天横尸街头，其他人大概不会放在心上吧？」
听见筱亚面不变色地这么说，红莲低头望著她。
「我会有点在意。」
「是喔。你这个人真奇怪。」
一旁的深夜也搭腔道：
「要是你死了，我也会哭出来的。如果让你变成丧尸，那可就伤脑筋了。」
「吼吼？」
「咕啊啦。」
筱亚半眯著眼，面露微笑，那脸蛋和真昼有几分神似。她抬头望著两人的眼睛。
「哦哦～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你们两个跟我才没见过几次面，居然就说会为我的死难过，这应该代表你们真的很爱我姊姊吧。因为我是姊姊的妹妹，所以你们才会顺便担心我吧。」
不知为何，看来她十分自卑。当然了，由于她的姊姊实在太优秀，她会变成这样也不难理解。
筱亚继续说道：
「可是很可惜，不管是我，还是红莲哥，或是深夜哥哥，姊姊都没有放在眼里。今天，我已经完全被姊姊拋弃了，她大概不会再跟我联络了吧。她想在这学校做的事，已经全部都完成了。」
筱亚说得没错。
在这儿烧起的火，将会蔓延到整个「帝之鬼」。
一个搞不好，说不定「百夜教」和「帝之鬼」马上就会全面开战。
另一方面，对于红莲和深夜的监视，应该会松缓下来才是。毕竟真昼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不管是红莲还是深夜，都对柊家隐藏了些秘密，但是真昼这回所挑起的争端之严重，已经足以让两人的秘密遭到忽视。
尤其是让全校学生得知「帝之鬼」和「百夜教」已经开战这件事，应该会让情况急转直下。
双方原本都瞒著自己的信徒，暗地里进行计画，这下却再也无法隐瞒，整件事将会一口气浮上台面。
因此，如果真昼真的背叛了「百夜教」，那么对于今天发生的事，「百夜教」应该也会大为慌张。
又或者这一切，其实全都是和真昼联手的「百夜教」所布下的圈套？
「…………」
可是在这套剧本里，并没有红莲的位置。
主角是真昼。
柊家。
还有「百夜教」。
一濑家并不在里头，甚至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一切就跟暮人和筱亚所说的一样。
红莲并不构成威胁。
为什么会有这种差距？
他又想起真昼那席话。
『可是，现在的你根本办不到，对吧？很遗憾的，我比你厉害多了。因为我是兔子，是全力朝毁灭冲去的兔子。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乌龟王子。在毁灭之前，你就来试著救救我吧，红莲。』
她已经接受自己即将毁灭，接受自己陷入疯狂这件事。她已经拋弃自己应当守护的一切。
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
不知为何，红莲觉得右手有点不对劲，有种刺痛的感觉。明明已经被砍断，却以「鬼」的力量接回去的手臂隐隐作痛。红莲伸手摸了摸右手。
深夜问：
「……所以红莲，你决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他现在根本无计可施。
他也只能咬著手指，眼睁睁看著真昼大步向前而已。
战争即将开始。
大规模的战争将揭开序幕。
届时一濑家的位置为何？要站在何处，才能坐享渔翁之利？
不，真要说起来，红莲真的做好动手的心理准备了吗？
动手打垮柊家的心理准备──
要打倒柊家，同时也代表不向「百夜教」屈服。毕竟要是打倒柊家后，却又接受「百夜教」庇护的话，那跟之前又有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他该怎么办才好？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没时间了，时间所剩无几，没有闲工夫在这儿烦恼了。
快想想。
好好想想。
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到底想得到什么？
要是什么也不做，战争应该会在他袖手旁观下结束。
终究会有一方获胜。
要不就是双方同归于尽。
无论如何，结果都会有许多人因此牺牲，将毫无意义地死于别人的野心之下。如果明知这点，却仍然决心将自己的野心贯彻到底，就等于是走上修罗之路，也就是踩在别人尸体上、硬是开创出来的路。
既然到头来注定会让尸体堆积成山，又何必演什么龟兔赛跑呢。反正不论是快是慢，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既然如此，红莲根本没时间选择手段，不是吗？
红莲停下脚步。
「怎么了？」
尽管深夜这么问，但红莲并未回答。
手臂隐隐作痛；被「鬼」侵入的右手痛了起来。上头并没有伤痕，皮肤已经完全愈合，然而在连接的部位，却火烫地隐隐作痛。
「红莲？」
「……嗯？」
「你还好吧？」
红莲点点头。
「我没事。」
「真的吗？」
「真的。」
这时，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深夜和筱亚抬起头，望著钟声传来的方向。
「啊，第五节课开始了。」
听深夜这么一说，筱亚向红莲伸出小手。
红莲低头看著她的手，问道：
「干么？」
「给我钱。」
「啊？」
「我要回去了。那些老是板著脸的大人，不是要弄什么无聊的战争吗？可是我对战争一点兴趣也没有。」
「…………」
「但是，我这次是从家里被抓来的，不但身上没带钱包，而且还光著脚呢，所以我要坐计程车回去。」
「嗯。所以，为什么我要出钱？」
「那还用说，我可是你心爱的青梅竹马的妹妹，照顾我是你的责……」
「我可没兴趣。」
「咦～」
筱亚轻浮地笑了。
一旁的深夜也笑了起来，然后从钱包抽出万圆大钞。
「我帮你叫计程车吧。记得替我问真昼，她还记不记得谁才是她的未婚夫。」
筱亚抬头看著深夜。
「你喜欢我姊姊吗？」
「这个嘛，不晓得耶。」
「那你干么要我帮你说这些？」
「我不想输给红莲嘛。」
「你的意思是，这只是什么输赢的问题吗？」
「这个嘛，不晓得耶。」
深夜又重复同一句话，然后笑了起来。
筱亚大惑不解地歪歪头。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你觉得呢？」
「我哪知道，而且我也没兴趣。」
「我想也是。那我要叫计程车啰。」
深夜拨起电话。
这时筱亚摊了摊被血浆染得通红的手。
「丧尸也可以坐计程车吗？」
「筱亚这么可爱，应该没问题吧？」
「嗯～我也知道自己长得像姊姊，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啦～」
红莲无视两人的对话，而是开始循著原路回去。
他满脑子都在想无聊的战争，还有关于力量的事情。
总而言之，他的力量还不够。
他的能力还不足以与真昼抗衡。
既然如此，他究竟该如何是好？该怎么做才能追上真昼？大家都说她是天才，再加上还是个将灵魂出卖给「鬼」、大步向前的兔子。
该怎么做才能赶上她，然后进一步超前她呢？
红莲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从口袋掏出手机，跟刚才同样的号码又打来了。
是真昼。
是真昼打来的。
「…………」
红莲不晓得该不该接。也许他一接起来就会被暮人窃听，然后被当作叛徒处死。谁叫他实在太弱，总是被人耍得团团转，老是被迫做出非生即死的抉择。
「……真是受够了。」
红莲一边从筱亚和深夜身旁走开，一边接起手机问：
「干么？」
『…………』
真昼并未回答。其实他连电话另一头是不是真昼也不晓得。
「为什么要打给我？这支电话……」
这时真昼的声音从话筒另一头传来。
『没人在偷听。』
「我才不信。」
『没问题的。』
「找我干么？」
『嗯，这个嘛，我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的语调很柔弱，跟刚才威胁暮人时完全不同。
于是红莲笑了。
「你刚才不是还嘲笑我，说什么我怎么还活著吗？」
真昼沉默了一会儿，在一阵微弱的呼吸声之后，她才又开口：
『……刚才的不是我。』
「不然是谁？」
『是鬼。』
「…………」
『是霸占了我身体的鬼。』
「是『鬼咒』吗？」
『……嗯。』
「你被鬼操纵了吗？」
『……嗯。』
她回答的语气既老实又可爱，跟刚才和暮人说话时完全不同，而是一种既像是在讨好撒娇，却又坚强的语气；而这种语调，正是红莲从小认识的真昼。
她用这个声音，说自己被「鬼」操纵了。
「鬼」。
「鬼」的诅咒。
红莲眯起眼，又摸了摸自己拿著手机的右手。在他身上，也同样掺杂著「鬼」的诅咒。他的血液已遭污染，只不过注射了他的血，美月的手便化身为怪物。
而那怪物，现在已经占据了真昼的身体，并且加以控制。
然而──
「……你能证明，现在跟我说话的不是鬼吗？」
『不能。』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等、等等！不要挂电话，红莲。要是你现在挂电话，我们可能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真昼的语气显得有些慌张。
红莲不晓得这是不是陷阱，或者真是事实，因此，他也许该挂掉电话才对。暮人刚才便是犯了这种错误。真昼很聪明，而且聪明到不正常。光是跟她说话，就有可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根本不应该跟她说话──红莲心想。
他移动拇指。
但是。
「…………」
他不忍心挂掉电话。
他应该要挂电话，却狠不下这个心，而是忍不住问：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真昼的语气像是松了口气。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呃，你连我也想控制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我不是要说那个…………呜……啊，不行……没时间了。』
真昼突然痛苦地发出呻吟，大口喘起气来。
红莲之前也目睹过这种状况。真昼曾经好几次态度和言行大变，简直像是双重人格一样。
那时的真昼要红莲赶紧逃走，还警告他别跟「鬼」有所牵扯，说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如果当时都不是装出来的──
「……你真的是真昼吗？」
听红莲这么一问，她难过地回答：
『……嗯。我是趁著自己身上鬼的部分，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打、这通、电话、的。』
红莲不晓得她是不是在演戏。但是，真要说起来，她有必要演戏吗？她一个人就能把「帝之鬼」和「百夜教」玩弄于掌心，事到如今又何必寻求红莲的协助呢？
「你想拜托我什么？」
『把我……』
真昼的语气听起来很痛苦。
『请你把我杀了……』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一天之中，我的意志已经几乎没什么时间出现了……请你趁著我还能抵抗……趁现在。』
红莲打断她。
「开什么玩笑。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来帮你控制身上的鬼。」
『……不行。不要想这么多，只要一见到我，就把我杀了。』
「少啰嗦，快告诉我……」
『红莲！求求你！要动手只能趁现在，我马上就会消失了。到那时候，就没有人杀得了我了。』
「你还真有自信。没人能杀得了你？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求求你，快没时间了……！』
「我拒绝。快说你在哪里，我会去救你的。」
『红莲，已经来不……』
「少啰嗦，快告诉……」
『红莲！』
真昼大吼一声。
那语气几乎要哭了出来。
不，也许在电话的另一头，她其实已经哭了出来。从电话中传来吸鼻涕的声音。她继续说道：
『已经来不及了……』
「…………」
『知道红莲想救我，我真的很开心，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人类。所以……』
「才要我杀了你？」
『我只剩下红莲可以拜托了。』
「……你要我杀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到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红莲真想问她：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选择？
为什么要舍弃人类的身分？为什么让事情恶化到无法挽回？
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等我……？」
红莲忍不住说了出来。可是，这句话真的是既愚蠢又不负责。就算真昼等他，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现在的红莲，根本没有能力改变柊家订下的规定；他没有能力拯救真昼。
因此，刚才那番话只能算玩笑话，只是一个无能的男人在虚张声势而已。
尽管如此，电话那头又传来哽咽声。
她的语气有些颤抖。
『呜呜……红莲。』
「…………」
『我好喜欢你，红莲。』
「…………」
『趁我还没忘记这个心情，快把我杀……』
红莲打断她。
「……不行。我要救你。」
『拜托你。』
「不行。」
『杀了我。』
「给我闭嘴。快说你现在在哪里，其他的等我过去再说。」
听红莲这么一说，她便马上说出地点，连见面的时间也敲定了。根据她的说法，她的意识在那段时间内会是清醒的。不过，她清醒的时间已经愈来愈短，所以动作必须快点才行。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今天。
到了明天，她可能已经失去意识。
因此两人达成共识，红莲必须今天就去见真昼。
当然了，这也许是个陷阱。
说不定她只是在演戏。
红莲根本不该去。
他的理性思考和判断能力，都在心中大声呼喊著不该任她摆布。
但是，尽管如此，红莲他──
「…………」
既脆弱又天真，还没变成鬼，仍是人类的一濑红莲──
为了和柊真昼见面而动身了。
◆
真昼所指定的地点，是从涩谷搭东急田园都市线，抵达下一站池尻大桥后，再徒步十五分钟才能到达的地方。
那是一栋漆成白色的五楼公寓，一层楼有五扇房门，以这种大小要分给五个单位看来，一个单位应该只有一个房间吧。
真昼说她租了其中一间。她租的是位于顶楼的501号房，是个边间。
红莲穿过狭窄的入口，搭上电梯，这电梯一次大概只能搭五个人。要是在里头遭到偷袭，恐怕没有足够的空间拔刀。他望向背上那把收在袋子里的妖刀。
他应该没有被跟踪才对。就算原本有人跟踪，在他中途换了好几班电车之后，应该也已经被甩掉了吧。更重要的是，通往这公寓的路上大多是大马路，很容易确认有没有人跟在后头，这大概就是真昼挑这里住的理由吧。
当然，那也得真昼真的住在这里，红莲上述的推论才能成立。
电梯打开，红莲朝501号房走去。这里的通道也很窄，就算遭到好几个敌人偷袭，对方也不太可能同时展开攻势。
现在的时间是十七点半。
天色还很亮。
气温也很高。
真昼真的在这栋公寓里吗？
红莲在501号房前停下脚步。
「…………」
他观察一下里头的情况，却看不出真昼在不在里面。
是要按门铃？
还是直接开门呢？
红莲选择了后者。
门一下就打开，并没有上锁。一阵温风吹来，难道里头的窗户开著吗？
狭窄的入口处放著女用皮鞋，走廊一片阴暗，一旁是厕所和浴室，对面似乎有个房间。
红莲并未脱鞋，而是直接走进房里。
里头依旧感觉不到有人的气息。
他穿越短短的走廊，来到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头只有一张床和桌子，摆设十分简洁。
墙上挂著第一涩谷高中的水手服。
以及兔子和乌龟的可爱布偶。
跑得快的兔子，以及迟顿温吞的乌龟──
红莲不满地喃喃自语：
「……呃，她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不过，这房间的确有人在此生活的味道。那是真昼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红莲并不讨厌这种味道。
但是，里头空无一人。
窗户开著，窗帘随风摆荡，阳光不时照进房里。
桌上的时钟显示著十七点三十三分。
真昼指定的时间是十七点三十分。
也就是说，她已经迟到三分钟了。
「…………」
红莲不发一语，站在桌前。
桌上放著相框和厚厚的笔记本。
相框里放著两个小孩露出笑容的照片。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开心地搂著另一个同年龄小男孩的手臂。小男孩有些害躁，脸并没有对著镜头。
那是真昼和红莲小时候的照片，红莲真没想到她居然还留著。
「…………」
他翻开桌上的笔记本。
里头都是手写的文字，一时之间还分辨不出是不是真昼写的。
至于内容，则是有关「鬼咒」实验的资讯。
主要是关于人体实验的部分。
实验品死亡，当时的数据如下。
实验品死亡，当时的数据如下。
在每一条纪录下，都小小地写著记录者的心得。实验为何会失败？实验品对「鬼」的耐性比之前多了几分钟？这实验有可能成功吗？该如何改进才能实际应用？
「…………」
而在一连串心得之中，写著这么一句话。
──我的身体已经变成这样，再也不能去见红莲了……
看来真昼也是实验品之一。
不，其实实验品就是真昼和筱亚。
真昼和筱亚，似乎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实验，使用了柊家当家的精子，对身上已经植入「鬼」的女性实验品，进行人工授精而生下的小孩。
换句话说，真昼和筱亚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实验品了。
这实验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及庞大的预算，但正常出生的，就只有真昼和筱亚两个人而已。
然而，她们俩却只是十分普通的人类。
虽然优秀，却只是普通的人类。
于是实验就此中断。因为柊家判断，以目前的技术，根本不可能让「鬼咒」进入应用的阶段，再投入预算也只是白费力气。
不过，这实验并未就此结束。
研究员虽然已经放弃，但实验并未划下句点。
某天，真昼开始作梦。梦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鬼从黑暗中不断向她问话。
当时还小的筱亚，似乎也作了同样的梦。真昼交代妹妹，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甚至还对她施以训练，让她就算遭到拷问，也绝不会吐露真相。
因为鬼在对她们说话这件事，要是被父亲察觉──若是被柊家发现，实验又会重新开始。
这样一来，她们就无法过正常的生活。
「…………」
但是，无论她再怎么隐瞒，鬼的声音仍然一天比一天大。
而且那声音总是重复著同样一段话。
去杀人吧。
壮大你的**。
将一切破坏殆尽吧。
随著年龄增长和身体成熟，随著内心对虚荣、**、认同感的渴望增强，鬼的声音也跟著愈来愈大。
她们之所以看起来跟一般人没两样，其实只是因为内心的**还没萌芽而已。
但是，现在可不同了。
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她心中有了**。
好想跟红莲在一起。
好想跟喜欢的人在一块儿。
好想让心爱的人搂在怀里。
既然如此，那就破坏一切吧。
将一切破坏殆尽。
鬼如此说著。
鬼如此命令。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陷入异常，也许连人类也当不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必须控制这股力量。
**之所以高涨，似乎跟第二性徵大有关联。初潮来临时，鬼与她的接触频率急遽增加。到了现在，她有时甚至会失去意识，有时还会被**冲昏头。而丧失意识的时间，也一点一滴地愈来愈长。
她必须赶紧想办法控制力量。
在妹妹筱亚初潮来临之前，她必须让这个实验完成才行。
「…………」
因此，她重新展开了人体实验。
重新展开「鬼咒」的实验。
和她联手的是「百夜教」。
她以出卖柊家的情报为代价，让「百夜教」提供研究所需的资金与知识。
她无法与柊家合作，因为一旦这么做，他们马上就会察觉妹妹体内也有鬼的存在。只要一泄漏，妹妹又会被当成人体实验的研究对象。
因此，她才会以自己为实验品，开始孤军奋战。
「…………」
上述内容，就是那份厚重笔记的前半段。看完笔迹中还残留些许稚嫩的这部分后，红莲抬起头来。
挂钟上显示的时刻，已经超过了十九点。
房间乌漆抹黑，因为太阳已经下山，几乎看不清楚笔记上写些什么。
他呻吟似地喃喃自语：
「……真是的，那丫头想迟到多久啊。」
在黑暗之中。
他动也不动。
真昼之所以进行「鬼咒」实验，其实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并非基于自己的意愿才开始这项实验。从笔记中可以看出，她是在无计可施之下，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
「…………」
背后传来些微气息。在摇晃的窗帘后头，在敞开的窗户外面。
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插图012
红莲问道：
「……是真昼吗？」
外头的人回答：
「……嗯。」
「你一直站在那里吗？」
「没有。我才刚到。」
「……那你还迟到真久。」
「…………」
真昼并未接话。
红莲直盯著真昼，然后松开里头放著刀的背袋绑绳。真昼当然察觉了他的举动。
红莲问道：
「……还是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今天跟我约在这里见面这件事？」
若是如此，就表示窗帘外头的并非真昼。
而是鬼。
是占据她身体的鬼。
红莲握住刀柄。
做好随时拔刀的准备。
这时真昼笑了起来。
「啊哈哈……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
「你要杀了我吗？」
红莲回答：
「……你之前要我杀了你。」
「所以你要杀我？你下得了手吗？」
看来她是鬼。
鬼就在窗外。
「真昼已经不在了吗？」
听红莲这么一问，她又笑了起来。
「在啊。我就是真昼。」
「你才不是真昼。」
「我是呀。你看，这头发，这胸部，这身体，所有一切……」
「你才不是真昼。」
但是，她只顾著笑。
而且笑得很开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过分。那我算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来拯救我。我好希望你能抱著我，用力好好抱著我。」
「…………」
「我还保持著处女之身呢。因为我想把第一次献给你。来吧，红莲。」
「闭嘴。」
「红莲，来抱我呀……」
「闭嘴！」
红莲放声大吼，一把拉开窗帘。
身穿水手服的真昼，就站在阳台上。
她脸上并没有笑意。
完全没有笑容。
眼眶中还含著泪水。
一看见红莲，她的脸便皱成一团，彷佛再也忍受不住。她泪水扑簌而下，害怕地退后一步。
然后想拔腿就跑。
红莲赶紧抓住她的手。如果她想杀了红莲，如果她是敌人，如果她是鬼的话，恐怕一切就到此结束，红莲应该会被杀掉才对。
但红莲并不在意，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搂在自己怀里。
她全身颤抖。
无法停止的颤抖。
这时她开口了。
「……你来得太晚了，红莲。迟到的……迟到的才不是我。」
听见她这么说，红莲也只能回答：
「……对，你说得没错。对不起。」
她依旧发著抖，开始抵抗，想要挣脱红莲。
「……放开我。」
「真昼，你冷静一点。」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真昼。」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红莲。我没资格让你抱著，我没有那种资格。我已经不能和你在一……」
红莲打断她。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啊！现在，我不就和你在一起吗！」
红莲牢牢搂住她，试著让她平静下来。
她的身子抖个不停。
红莲无法填满她内心深沉的黑暗。
尽管如此，他还是使尽当下全身的力量，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
她不再抵抗，整个人抱著红莲，简直像是在求救一样，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断发出强忍著泪水的哽咽声。
面对这种情况，红莲依旧无计可施，他没有足够的力量马上拯救真昼。因此，他只是默默地地搂著她。她的身体好柔软，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月光从窗帘间照进房里，撒落在桌上的照片上。
照片中是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上头的真昼天真无邪地开心笑著，红莲则是害羞地瞥开视线。
不晓得她是不是打从小时候，就一直背负著如此重担？一直在设法逃离鬼的呼唤？
这时，红莲忽然想起她那句话。
她曾经这么说过。
『我……不想离开红莲。』
然而，两人终究还是分开了。
转眼间十年过去。
到了今天，真昼已经失去天真无邪的笑容，而是只剩下哭泣，或是心灰意冷的笑容而已。
我到底该怎么做──红莲陷入思考。
他温柔地摸了摸真昼的头。
「……总之不要再离开我了。没什么太迟不太迟的，交给我吧，我会拯救你的，所以……」
「不可能的。」
真昼的语气有些在闹骛扭。
但是红莲摇摇头。
「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真昼哽咽地颤抖著声音，撒娇似地大喊：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然而，红莲又重复了一次：
「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懦弱，心想：为什么我只说得出这种不负责的话？
这种毫无根据、毫无自信的话。
但是，至少──
「……你已经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真昼又搂得更牢了，可以感到颤抖开始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泪水依旧自眼眶中扑簌落下。尽管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十分美丽。
真昼轻声问：
「……红莲，你还喜欢我吗？」
他还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两人一直身居异所。
六岁的时候，红莲的确很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全世界。他曾经心想：为了把她抢回来，我一定要得到力量。
但是，时间已经过了太久。
十年。
两人一分别就是十年。
他现在已经有手下，身上背负著一濑家旗下「帝之月」伙伴们的命运；只要一个判断错误，就有可能害死底下的人。
所以他不能不负责任地随便行动。
但是今天，他已经拋弃了自己的责任。
他在自己不该去的地方，抱著自己不该抱的对象。
因此说实话，就算他现在死在这里，其实也不奇怪。
只要他死了，一切就到此结束。
谁也保护不了。
谁也拯救不了。
无论是幼稚的雄心壮志，还是一直以来的野心，全都将化作泡影。
真昼一脸胆怯地笑了笑。
「……原来你不喜欢我呀。也是，毕竟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
「而且像我这种……这种已经舍弃人类身分的丑陋怪物……怎么可能有人喜欢……」
红莲打断她，一脸厌烦地说道：
「唉，可恶，你很啰嗦耶。你光看情况也应该知道吧。我根本不该来这里，也不应该碰你。结果我到底在干么……」
他真是受够了自己。
受够了自己的懦弱，受够了自己居然背叛一路信任、跟随自己的伙伴。
可是，难道他的行动，真的一点算计也没有？就连一点心机也没有？若能让真昼成为伙伴，就能让己方得到些利益；如果他真的有一丁点这种念头，也许他还能稍微原谅自己。
他绝望地说道：
「……可恶，我真是个大笨蛋。」
真昼的脸又皱在一块儿。她开心地皱著脸，泪水扑簌而下。
「我真的好喜欢你，红莲。」
她紧靠在红莲胸前。
身子已经停止颤抖。
不晓得是不是红莲刚才那番话，稍稍填补了她内心的黑暗？
幽暗，月光，摇摆的窗帘。
该怎么做，才能进一步将她从黑暗中拉出来？
真昼倚在他胸前。
「……那，那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
「就算我已经变成怪物，你还是愿意跟我上床吗？」
「…………」
她说自己是怪物。
是个丑陋的怪物。
红莲明白她伤得很重，这也难怪，毕竟她只是个和红莲同年、年仅十六岁的女孩。
可是她很孤独。
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
红莲问：
「……跟你上床的话，你内心的阴霾就会消失吗？」
她回答：
「……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消楚了，红莲。我……我累……」
这时，红莲摸了摸她的脸颊，抬起她的下巴，将嘴唇贴上她的唇瓣。
红莲不晓得这么做对不对。她唇瓣柔嫩的触感传了过来，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怪物，不像是丑陋的怪物。
真昼瞪大双眼，瞳孔放大，然后陶醉地闭上眼睛。
红莲感觉到自己心中，存在著对她的**。
据说鬼很喜欢人类的这种**。
**。
丑陋的**。
两人就这么吻在一起好一阵子。
晚风拂过窗帘，吹进房里。两人不晓得吻了多久。
真昼退后一步。
有点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
她按著胸口。
「……红莲，都怪你突然吻我……我的心脏跳得好快，好像快要坏掉了。」
红莲问：
「有没有安心了一点？」
她露出有点难过的神情，注视著红莲。
「……所以你亲我，其实是为了让我闭嘴……」
红莲打断她。
「不是的。」
她又羞答答地笑了起来，红著双颊说道：
「是吗……是我误会了。」
「是啊。」
「那……」
她涨红著脸。
「那、那个……像我……像我这样的人，你还会想要我吗？」
当然想，红莲心中的确有这种**。
狭窄的房间。她的味道。月光。
窗帘。风。桌上的照片。
夏夜。回忆。
承诺。梦想。
野心。绝望。
希望。世界。
圣诞节。
毁灭。
伙伴。
柊家。
「百夜教」。
一濑家。
只要一动脑，思绪就会不断翻腾，要说多少理性的话，根本不是难事。
但是，看见真昼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吶，红莲。我……」
红莲并没有让她把话说下去。
他再次抓住真昼的手，拉到自己身旁。她紧靠著红莲的胸口，彷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又哭了起来。
这是一篇哀伤的爱情故事吗？
抑或只是出自于同情？
红莲不晓得正确答案。不，其实他连正确答案是否有意义，都不是很清楚。
因此，红莲在这天，和她上了床。
◆
「…………」
一切结束后，她走下床。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漆黑。
她在黑暗中整理好凌乱的水手服，也没跟红莲说一声，便准备离开房间。
其实红莲早料到会这样。
因为两人相拥的那段期间，感觉她一直很开心，却又很难过。
她只是试图遗忘内心的阴影，想要短暂忘却那绝不会消失的黑暗。她的肌肤唤起了红莲的记忆，那感觉就和小时候的触感一样。那时的她总是挂著灿烂的笑容，红莲也一直以为只要两人在一起，无论什么梦想都能成真。
『我最喜欢红莲了！你呢？』
『…………』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回答我。』
『…………』
『红莲，快点说你也喜欢我呀！』
『我不要。』
『为什么？人家这么喜欢你耶！』
小时候，她常常说这些话向红莲撒娇，而他总是很害羞，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而到了今天，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迟到已经近乎绝望的地步。
「……你要走了吗？」
听红莲这么一问，真昼点点头。
「……嗯。」
「我拯救不了你吗？」
「没那回事，你已经拯救我了。」
「不要走，真昼。让我……」
「你保护不了我的。现在的你还没那种能力，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
「而且你还有需要守护的人。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别的伙伴。」
「…………」
「如果你能证明给我看，那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愿意跟我在一起的话……那就杀了你所有伙伴给我看。」
她回过头，泫然欲泣的脸上挂著微笑。
「……你做不到吧？」
「…………」
「红莲真温柔，温柔到为了安慰我这个既可怜又可悲的人，而和我上床。跟我这种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人，完全不一样。」
红莲抬头看著真昼，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脸蛋看起来十分美丽。
「保护伙伴有那么愚蠢吗？」
她摇摇头。
「不是的，我觉得很帅呀。红莲真的很帅，但是这样一来，你根本不会变强。」
「你不也一直想要保护自己妹妹吗？」
「嗯，是呀，所以我吃了筱亚身上的鬼。为了拯救妹妹，我拚命把鬼吃了，所以我崩溃了。我在身上养了两只鬼，结果崩溃了。但是……」
她凝视著红莲。
「……虽然我已经崩溃了，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我应该不会忘记。红莲，我好喜欢你。还有，谢谢你，谢谢你实现我的愿望。这样一来……」
她张开双臂。
「……这样一来……从现在这一刻起，我心中脆弱的部分已经死了；那个忍不住打电话给你，对你喜欢得不得了，懦弱幼稚的那个六岁的真昼，已经丧失了对这世界的执著，死了。」
红莲望著说出这席话的真昼。
「……所以你才利用我？」
「对。」
「你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告别脆弱的自己？这么说来，所以真昼已经消失了？你已经变成鬼了吗？」
「是呀。」
「开什么玩笑。就算你一脸难过地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
真昼看著红莲。
一脸哀伤地看著他。
她看起来还是个人类，还是个脆弱的女孩。但是，她落寞地说道：
「……我把『鬼咒』的资料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救我，就杀了其他人再来找我。」
「真昼，你到底在跟谁对抗？」
「…………」
「你说你已经吃了筱亚身上的鬼，所以她已经没有危险了吗？既然这样，那还剩下什么问题？是你身上的鬼吗？如果是的话，那就交给我家的研究所……」
但是真昼打断他。
「……你的野心就只有这样吗？」
「…………」
「只要得到我，你就能得到幸福吗？你有那么多必须保护的东西，如果要你拋下一切跟我逃走，你做得到吗？」
「…………」
「看吧。」
她又一脸哭容地笑了。
红莲凝视著她的脸。
「那么，你的野心又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的愿望是打倒柊家吗？」
然而真昼并不回答，而是朝地面一蹬，一跃而起。她轻身跃向窗边，红莲根本追不上，也无力制止。现在的红莲还跟不上她的速度。
真昼开口：
「……可是，对不起，红莲，我连累了你。」
「什么意思。」
「我驱除了筱亚身上的鬼，却又把鬼分给了你，所以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鬼。我一定、一定是太依赖红莲了……」
「那就留下来，跟我并肩作战吧。」
但是她摇摇头。
「没有时间了。」
什么时间？
是指她还能维持人类理智的时间？
还是世界末日之前所剩下的时间？
「圣诞节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真昼想也不想便回答：
「我之前也说过了，就跟字面上一样，毁灭即将到来──第一波毁灭，将会降临在那些贪婪的丑陋大人身上。如果要说的具体一点，那就是全世界十三岁以上的人类，全都会丧命。」
「……啊？」
「神明已经震怒了，而对象就是贪婪的我们。因为人类老是做些骯脏的研究，任由**无限膨胀，实在是丑陋至极。
所以大地将**。
魔物将四处徘徊。
毒物将从天而降。
末日天使呜起号角，世界将随之崩溃。
到时候，人类肯定无法存活。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脆弱的人类没有能力生存。」
听见真昼这番话，红莲想起一件事。
圣诞节。毁灭。病毒。
「……是恐怖攻击吗？是『百夜教』要散布病毒吗？」
但是，真昼依然哀伤地，却又妩媚地笑著。
这时，真昼身后的窗帘又摇晃起来，却不是被风吹的。黑色的人影一闪，窗帘被撕裂开来。
窜进房间的，是红莲昨晚在公园见过的那个女人。
那名美丽的女子。
那血盆大口。
以及长长的利牙。
是吸血鬼。
是人类绝对敌不过的对手。
吸血鬼开口了。
「……终于找到你了，柊真昼。」
「真昼！」红莲大喊。
但真昼依旧保持笑容，呼唤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出来吧，阿朱罗丸。」
宛如在回应她的召唤般，一把漆黑的刀，突然出现在她的右手。
她举刀一挥，看来那应该是「鬼咒」武器。红莲看不见她挥刀的动作，那速度显然比吸血鬼还要更快。
「啊……」
吸血鬼的身体断成两截。她一脸讶异，但一切到此结束，断开的上下半身马上便消失无踪。
红莲动弹不得，只是喊了声真昼的名字。
真昼拿著「鬼咒」之刀转头，仍旧是一脸哀伤。
插图013
「欸，红莲。昨天被吸血鬼追杀，是不是很可怕呀？」
「……所以，那其实是你安排的吗？」
「我已经放出消息，说『百夜教』被杀个精光，而下手的就是柊家。所以今天，『百夜教』会展开复仇。这样一来，柊家又会报复『百夜教』。然后『百夜教』……」
这时从远方传来砰的一声，听起来像是爆炸声的声响打断了她。
砰，砰砰，磅磅，简直跟战争电影没两样的轰隆声不断响起。
接著传来的是警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
声音是从涩谷的方向传来。
真昼笑了起来。
一直笑个不停。
「开始了。一直到昨天为止，兔子还只有我一只而已……但是今天起就不一样了，每个人都会被要求成为兔子，全世界所有人都会变成兔子。动作快，动作再快点呀。」
红莲直盯著真昼，然后望向窗外。
轰隆声响个不停。
在这距离涩谷三公里的地方周遭，也开始响起爆炸声。
「啊哈，你果然很担心自己的伙伴吧？你喜欢得不得了的时雨和小百合，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红莲恶狠狠地瞪著真昼。
「不要瞪我嘛。你不是喜欢我吗？而且喜欢到跟我上床了耶。」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就跟你一样呀。」
「不要开玩笑。」
「我才没有。」
「不要开玩笑！」
这时她又笑了起来。
「我的目的就是和你一起活下来，和你一起活在下一个世界，就算那是人类无法生存的世界，我也要存活下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必须化身为鬼才行。」
「……我不会跟你走的。」
「咦，你刚才不是要我陪在你的身边吗？」
「我是要你跟我走。我不准你舍弃人类的身分。」
于是她又露出悲哀的神情。
轰隆声再度响起。不知什么在真昼背后爆炸，而且还传来惨叫声，还有人在怒吼「杀了『百夜教』的家伙！」，显然战火已经点燃。
真昼退到窗边。
「啊哈哈，丑陋的人类只不过因为一点猜疑，就马上开始自相残杀，你却要我留在他们这边？」
「真昼。」
红莲想叫住她，但她可没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后退。
「吶，红莲，我知道你很厉害，而且非常厉害，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你。暮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认真起来，要破坏这世界也不是难事。因为呀，人类的能力，就隐藏在天真、脆弱和丑陋之中。而这些东西，都是鬼最喜欢的。」
「真昼，给我站住！」
她并未停下脚步，而是转过身，想从窗户一跃而下。可是在那之前，她转过头来，像是想起什么。
「啊，对了，红莲。我们现在几岁了？」
说完，她便消失无踪。
只剩下她身上的味道和一片漆黑。
她刚才问他们几岁了。
红莲八月时已经满十六岁。
而根据真昼的说法，病毒会杀光十三岁以上的人类；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那将会是人类无法存活的世界。
脆弱的人类所无法生存的世界。
床上的手机响起，红莲接起电话，原来是小百合打来的。
「你们没事吧，小百……」
她放声大喊：
『红莲少爷！您快逃…………「百夜教」他们……』
她只说到这里，电话便挂断了。红莲马上回拨，却没人接电话。
他打给时雨。
可是也没人接。
「……可恶。」
他一边扣上胸前的钮扣，一边抓起地上的刀。
这时外头又传来爆炸声。
与此同时，手机响起。他马上接起电话。
「是小百合吗？」
不过并不是，话筒里传来的是美十的声音。她哭个不停。
『红、红莲……幸好你还活著！你、你现在在哪儿？』
「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的视听教室，跟另外几个同学死守在这里。』
「我马上过去。」
『不要过来，过来的话会没命的。』
「那你打电话来干么？不就是要我去救你们吗？不要啰嗦，快点把详细情况都告诉……」
但是她打断红莲。
『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打这电话……是为了向你道谢……』
红莲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然后冲出房间。
美十继续说道：
『那个，其实……昨天是我第一次去朋友家，也是第一次去男生家里……』
电梯停在一楼。已经没时间等了，红莲冲下楼梯。
『大家老是把我当成十条家的大小姐，看到我总是一脸紧张，完全不肯跟我说心里话……』
红莲来到一楼，赶紧冲向马路。这附近也有爆炸声，但眼前看不出有开战的迹象。
『可是，你完全不一样，动不动就嫌我吵，嫌我麻烦……我刚开始觉得你真的很没礼貌，可是……』
美十的声音颤抖起来，看来她还在哭。
『我可能很开心吧，就像是第一次有人把我当成普通女生一样。也因为这样，我才能……跟普通女生一样欢笑……而不是什么十条家的大小姐……所以。』
「那又怎样？安静下来听我的话，快告诉我现在的状况。你现在跟谁在一起，情况又……」
『红莲，你听我说。』
「你才该乖乖听我的话……」
但是她并没听进耳里。
『我今天……应该会死在这里。可是，那个……在我的人生里，我一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去朋友家玩……所以我突然想到，那个，我连个喜欢的人也没有，就已经要死在这里……』
「闭嘴。你不会死的，好好听我……」
不过，美十还是不理会他。
『我喜欢你，红莲。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喜欢上别人……』
「什么大概不大概的！这种事等你活下来、脑袋清楚的时候再说！要是死了，恋爱还有什么意义！」
『…………』
「美十！」
『…………』
「你有在听吗，美十！」
『……我好怕……红莲，我好害怕……血流个不停……』
「…………」
『四周都是敌人……』
「…………」
『五士、花依同学和雪见同学，都为了保护我……都是我害的……』
「…………」
『门要被撞开了……』
「冷静一点，美十。我马上过去，你先等著。没事的，我会救你的。你放心，先撑住就对了。千万不要放……」
『不要过来，要不然连你也……』
「不要担心这么多。在我赶到之前，你一定要守住视听教室。」
『红莲……』
「什么？」
『救……』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爆炸声，电话也跟著挂断。
红莲低声咒骂。
「可恶……」
他也不怕被旁人听见，大声怒吼起来。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开什么玩笑！」
救人？他哪有那种能力。无论嘴巴上说得多好听，其实他根本没那种能力，也没那种胆量。
如果真想保护别人，真心地想保护他们，红莲早该大步向前才对。
可是，现在他这副狼狈样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
「…………」
这时，他停止继续思考。
因为在视线一隅，他发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东西。
在那漆黑的小巷深处。
一辆无人的摩托车，引擎已经发动。
而在摩托车旁──
一把刀就插在地上。
即使沐著月光，那把刀仍发出美丽的乌亮光芒，美到近乎残酷。
「…………」
那是之前真昼逼他握住的刀。
那把硬是将鬼毒灌入红莲体内的刀。
里头封印著「鬼咒」的刀。
红莲茫然地望著那把刀。
望著眼前那股力量。
看著那人类绝不该碰触的力量，红莲忍不住心生厌烦。
他心想：我到底要多么愚蠢、多么悲哀地被真昼玩弄于手掌心，自己才会甘心呢？一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吧，我明白了，真昼。我放弃，我也来当兔子吧，我也变成鬼吧。但是，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为了不放弃一切，而舍弃人类的身分。」
他拨了通电话给暮人。电话只响了一声，暮人便接了起来。
『怎么？』
「你没事吧？」
『呃，怎么，你该不会在担心我吧？你现在在哪里？』
红莲说出地址。真昼要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查过四周详细的地址背下来，所以马上就能回答暮人。
于是暮人问：
『池尻……？那是什么地方的地址？』
红莲回答：
「我刚才和真昼碰过面。」
『……所以？』
他听出暮人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
「动手杀『百夜教』成员的是真昼。」
『所以？不管怎样，战争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得也是。」
『所以？』
「我现在要把真昼对『鬼咒』所做的研究，全部灌进自己身上，然后用这力量去救学校里的伙伴。」
『…………』
「但是，如果我失去意识，变成一个只会破坏的怪物，那就把我杀了吧。关于『鬼咒』的资料，我就扔在刚才那地址的小巷子里。如果是你，只要看过这份资料，应该能够找到杀我的方法吧。」
听完他这番话，暮人开口：
『你到底在说什么？是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指使我。我只是没有力量的人渣一濑，而且现在这种情况，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所以才会拜托你。」
『……你为什么要信任我？』
听他这么一问，红莲回答：
「因为你，之前也信任我……」
『…………』
暮人并未回答，但是无所谓，红莲只是说出内心话而已，接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
红莲正想挂断电话，这时暮人的声音传来。
『……我明白了。我们一起击退「百夜教」。』
红莲挂掉电话。
然后又拨了一通给深夜，果然他也马上就接起电话。
『红莲？你还活著啊。』
「是啊。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想也是，这种状况……』
没想到红莲却说：
「我跟真昼上床了。」
深夜瞬间陷入沉默，然后说道：
『……是喔～你这是在炫耀吗？』
「你会生气吗？」
『……这个嘛，反正真昼本来就一直很喜欢你……可是，啊，嗯，输给你的感觉真的很糟，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
『哈哈，所以，长年来的恋爱成果如何？』
「差劲透顶。」
『我想也是……从现在的状况就看得出来。所以你决定怎么做？』
「我要接受『鬼咒』，让自己变成鬼。」
『啥？为什么？』
「小百合、时雨、美十和五士，现在在学校里被『百夜教』攻击了。」
『嗯。』
「我要去救他们。」
听红莲这么一说，深夜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你其实是个笨蛋吧？』
红莲完全无法否认。看他没有回答，深夜便继续说道：
『……所以，你打给我干么？』
于是红莲开口。
「……要是我死了，真昼就拜托你了。」
『你是要我杀了她？还是跟她结婚？』
但是还没听深夜说完，红莲便挂断电话。他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接著他低头望向插在地上的「鬼咒」之刀。之前碰到这把刀时，鬼试图夺走红莲的身体，当时他毫无抵抗的能力。
这次恐怕也是一样吧。
只要伸手碰这把刀，就等于是放弃人类的身分。可是，他说什么也需要力量。
他必须得到力量，而且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想起真昼刚才那句话。
『对了，我们现在几岁了？』
十六岁。
而现在，他才十六岁，就已经不得不放弃人类的身分。
但是，他已经不再烦恼。
也不再迷惘。
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就好。就算是像他这种人渣，只要能拯救眼前的伙伴，他也会甘之如饴地前进。
「我要救出美十，救出五士，救出小百合，救出时雨。」
红莲直盯著插在地上的「鬼咒」之刀，喃喃自语起来，像是在拚命说服自己。
「……我跟真昼不一样。为了拯救伙伴，我要放弃人类的身分……」
他握住刀。
插图014
这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片漆黑。
又暗。
又黑。
陷入一片暗暗──
然后，从这一刻起，一濑红莲，破灭的十六岁就此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