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愿的所在

  女皇度日的方式没有多少公私之分。一方面处理政务的时间很长,就算处理完回到禁中,她到头来仍会思考关于国政的各种问题。秉持发生问题随时应对的心理准备,无论深夜或黎明,要行动时瞬间行动是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作风。

  「…………」「…………」

  不过她也有放松的时刻。那就是──在没有他人目光之处,与黑发青年共度的时间。

  「……索罗克。」

  「嗯?」

  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名字,在长椅上比邻而坐的青年从手边的书上抬起头。黑色眼眸中蕴含的光芒一如往常的温柔。

  「没什么……只是想喊喊看。」

  「这样吗?」

  青年轻轻颔首,一手抚摸少女的头。夏米优闭上眼睛顺从于指尖传递过来的慈爱──她已不再畏惧这种程度的接触。

  当然,这并非朝夕之间产生的变化。伊库塔与她共度的时间、谈过的许多话语、温柔地拥抱她的臂弯的暖意──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经验累积起来,一点一滴的融化少女的心。他花费时间让她确实感受到自己被坚定不移的爱著,可以享受那份爱。

  「…………」

  老贤者在三国会议时对她说过的话也是一股助力……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和伊库塔一样爱著她。那个凭她一个人绝对想不到的认知,使夏米优小心翼翼的渐渐靠近,同时感受著微笑地依偎在黑发青年身旁的炎发少女存在。

  那是夏米优这名少女长期未能得到的安宁之地。无庸置疑的真切关爱之情,表明他们希望她待在这个地方。

  「……啊──」

  愈有自觉愈难以置信……她不可能可以得到这种幸福。明明应该不可能──却连要推开都太过罪孽深重。

  「……嗯……」

  靠近青年的存在形成的向阳处,少女沉浸于幸福中。同时,她内心深处坚定不移地想著──报应迟早会来。在她抵达的地方,在那**血统的终焉,清算所有累积罪业的日子将会到来。

  「…………」

  伊库塔也知道少女内心的想法。不──说随时都在追踪更加正确。夏米优的心境如何变化、正朝什么方向?辨别那个变迁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课题。

  努力的确有成果。得到伊库塔的关爱、得到瓦琪耶这个朋友,她有了不少改变。可是──要说那是否足以撼动她赌上生涯的决心,答案是否定的。她至今依然期望自身的破灭。依然相信身为永灵树血统的后裔,那是自己唯一容许的下场。

  「……呜……」

  距离决战之日大概还有一年多……即使运用伊库塔‧索罗克的所有能力,拯救少女心灵剩下的时间实在太短。

  「……索罗克?」

  青年把书放在手边重新转过去,以双臂环抱夏米优的身躯。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在心中再度重复不知反覆念过多少次的誓言──我要救她。赌上自己的感情、炎发少女临终前托付的感情,赌上在他胸中融合的那一切。

  「…………」「────」

  两人在安静的房间里互相拥抱──彼此心中暗藏相反的决心。

  *

  人群在晒得地面发烫的阳光下大排长龙,每个人手中分别紧握著麻袋,忍受著饥饿等待轮到自己。

  「──别焦急,去排队!不必著急也人人有份!」

  在队伍前头,军人们逐一接过麻袋往里面倒小麦。负责指挥的是暹帕‧萨扎路夫,他和部队一起造访帝国中央偏南的地区,支援穷困的民众。

  「没想到突然的配给会吸引那么多人聚集……」

  「好像是农作物价格飙升的影响。原因是与齐欧卡的决战将至的消息传开,那时候预先囤积的情况很猖獗……」

  他的副官梅尔萨这么分析,心痛地看著贫民们的身影。萨扎路夫叹了口气,类似的事情他前几天才听说过。

  「虽然明白……只靠取缔一、两次无法解决那个问题吗?」

  「因为是关于经济的问题……在世局不稳定时,金钱与物质的流向也会变得不稳定。到头来,除了像这样对症治疗的配给之外,我们军人能做的事并不多是事实。」

  侧眼看著面露不甘的副官,萨扎路夫悄然说道。

  「……也对。要说能做的──就是快点结束战争,让世界和平吧。」

  他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令梅尔萨双眼圆睁的望著长官。

  「──」

  「这、这样直盯著我看干什么?梅尔萨中校。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突然的凝视令男子慌张起来,梅尔萨在他眼前摇摇头。

  「……因为不奇怪我才惊讶。要结束战争,让世界和平──没想到会从萨扎路夫准将口中听到这种豪言壮语。」

  呜,萨扎路夫词穷。他尴尬地别开目光,梅尔萨苦笑著绕到他面前。

  「请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是觉得佩服。我可以认为……你终于产生了身为将级军官的自觉了吗?」

  「……很难讲。我到现在还搞不懂,什么样的举止才符合将级军官身分。我也无法想像自己像雷米翁上将或席巴上将那样行动。」

  他说出未经伪装的真心话。他从平时起就很苦恼,比起刚才提到的两人,他实在太过欠缺身为高级军官的威严及风范。之所以会做出更换香菸的乱来举动也是这个缘故。从那个行动看出属于萨扎路夫的不安与上进心,梅尔萨试著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建言。

  「不拿那两位当目标也可以吧。你没有其他想参考的人物吗?例如索罗克元帅等等。」

  「那家伙才真的是无从模仿的类型……很遗憾,目前想不到像是我的延伸型的将级军官。不过,关于反面教师我倒知道一个人。」

  「反面教师……吗?」

  梅尔萨被他很少用的说法勾起兴趣问道。萨扎路夫点点头回答。

  「没错,那是我不管多么落魄都不想变得和他一样的对象。不过,他已不在人世──」

  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在他站立位置的一段距离外,一名终于轮到配给的男子将麻袋递给分发的士兵,与他目光相对。

  「…………!」

  一瞬间,对方猛然别开视线。他拉起近乎破布的衣服盖住脸庞,保持深深低头的姿势不动。以碰巧目光交会来说,那人明显地反应过度,令萨扎路夫不解的歪歪头。

  「……嗯?」

  「怎么了,准将?」

  「……不……」

  他总觉得在意,视线直盯著那个人。不久之后,对方好像承受不了压力般收回递给士兵的袋子。

  「够──够多了。」

  「啊!等一下!才装了半袋──」

  不顾分发士兵的制止,男子掉头准备快步离开──但在他转身的瞬间,从衣服底下微微露出的脸孔落入萨扎路夫眼中。

  「──萨费达中将?」

  自己也心想怎么可能,他反射性的喊出那个名字。剎那间──男子正要离开的背影像挨了一鞭般吓得弹起。

  「呜……呜啊啊!」

  霎那间,男子不顾一切地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本来不过是怀疑的印象随著那个反应化为确信,萨扎路夫猛然探出身子。

  「等等……!你们抓住那个男人!快点!」

  士兵们与贫民们的身体形成障碍,从他的位置无法直接追上去,因此他命令部下。士兵们对太过突然的命令感到困惑,但理解他意图的人仍纷纷往前跑去。

  「等等!」「不好意思,借过……!」「站住!那个男的,给我站住~!」

  可是在他们展开行动时,那名男子已跑进人群中。一边分开群众一边追踪并不顺利,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跟丢对方的背影停下脚步。几分钟后,他们跑回萨扎路夫身旁报告。

  「非常抱歉,我们跟丢了……!」「他混进贫民集团中……!」

  萨扎路夫咬牙切齿。他露出令人胆寒的神情厉声喊道。

  「别停下脚步,叫士兵散开!人应该还在附近!」

  「准──准将?请等一下,你打算中断配给吗?」

  梅尔萨以副官身分劝阻那道相当于放弃执行中任务的命令,萨扎路夫浑身僵住。

  「……啧……!」

  只要稍微冷静想想,那是自明之理。若不给予明确的指示,组织无法从目前的配置迅速切换成追踪用途。派大队人马追踪本来就偏离目前的任务。

  萨扎路夫在脑海中重组命令的内容,狠狠瞪视男子跑远的群众另一头。相对于男子的背影已经消失──仅仅在一瞬间直视过的对方脸孔、那张应当再也不会目睹的脸孔烙印在他脑中不肯离去。

  「──萨费达中将还活著?」

  从精灵通讯听到报告,伊库塔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事到如今那个名字竟会出现。

  「不,失礼了,正确来说是萨费达二等兵……北域方面战役结束后,他应该按照我们也参加过的军事法庭审判结果遭到处刑。你没看错吗?」

  「就算认错双亲,唯独那张脸我绝不会认错!他应该还在附近!请允许我派这个地方的主力部队去搜索!」

  即使是透过精灵的声音,也感受得到萨扎路夫的焦虑。伊库塔察觉他失去镇定,努力用冷静的语气继续发问。

  「请冷静下来,萨扎路夫准将……我要确认几件事,那个疑似萨费达二等兵的人物有武装吗?」

  「……?不,他看起来手无寸铁……」

  「那他有另有同伙的迹象吗?你发现了他进行组织化行动,或有实行某些企图的徵兆吗?」

  「…………没有……」

  每当青年再次确认,萨扎路夫的语气就愈显困惑。虽然知道很残酷,黑发青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那么──即使那个人物是萨费达二等兵本人,现阶段我也不会同意进行大规模搜索。」

  「为──为什么?」

  「因为在战略上没有意义。分派人员搜索,相对的会导致现在的任务进展延后。即使抓住萨费达二等兵,也无法弥补那个损失……距离决战所剩的时间很严苛。我期望准将按照预定计画完成配给,尽可能以最快速度返回基地。」

  「…………!」

  萨扎路夫一时之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伊库塔作为军方最高司令官的发言。直到决战前的时间有著时限,进行这个配给任务本身,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萨扎路夫累积运用大部队的经验。既然返回基地后想指派给他的工作堆积如山,作为长官必然会要求停止搜索。

  「关于萨费达二等兵的生存可能性,我会询问当时的负责人等等来试著查证。现在你调派多少士兵去搜索?」

  「……骑兵和步兵各一个排……」

  「此时距离开始追踪经过多久?」

  「……大约一小时……」

  派遣骑兵还经过那么久,代表跟丢对方的足迹。伊库塔下了决定。既然事情没有即刻解决的指望,他无法同意进一步增派人手。

  「那么,别再多派一兵一卒。按照计画进行配给,按照预定日期返回……任务继续拜托你了。」

  萨扎路夫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后,伊库塔沉默的结束通话。

  成群的骑兵掀起尘疾驰而过。在草丛遮蔽的路边洼地里,有人目不转睛地窥视著那个情景。

  「……怎么样?」

  「……很多匹马跑过去了。我想他们没发现我们。」

  稚气的声音从洼地内响起。当骑兵们远去,矮小的人影接二连三地站起身。

  「好像是这样。太好了,大叔。」

  「……呜……」

  现身的是一群手中分别抱著麻袋的年幼孩子。还有──一名发抖的中年男子蹲在他们脚边。那个人中等身材,穿著破衣服,正是体型比从前消瘦许多的前北域镇台司令官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

  「话说回来……你被军方追缉就早点说出来啊。要是知道,我才不会叫你去领配给。」

  在孩子中充当头头的最年长少女喃喃地说。其他孩子也纷纷靠近萨费达。

  「吶~你闯了什么祸?」「杀人?强盗?」「大叔你其实是个大恶棍?」

  孩子们没有恶意也不知顾虑地接连不断拋出问题。侧眼看著他们,领头的少女探头注视萨费达带回来的麻袋内部。

  「麦子量是预计的一半吗?……哎,没半途丢下袋子就做得很好了,大叔你很努力。」

  她边说边拍拍蹲姿男子的肩膀。这让萨费达终于发现危机已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好了,回去吧!大叔休息一次!你们扛东西!」

  「好~!」「知道了~!」「吃饭~!回去吃饭~!」

  孩子们活力十足的喊著。彷佛被那股冲劲牵引著,男子摇摇晃晃地从洼地底部起身。

  ──萨费达不太记得自己进入这个状况为止的经过。

  在军事法庭上被宣判极刑后的记忆,在他心中朦胧不清。唯一鲜明的,只有从被宣判将以一级战犯罪名被枪决那瞬间起产生的恐惧感。

  他一直恐惧地度过监中的日子。执行死刑的日期不会通知罪犯本人,每一天都不安地担心今天会不会被带上处刑台。每当狱卒来送伙食,他就害怕那个脚步声,蹲在地板上一心祈祷狱卒别带走自己。

  当他连那样的日子已持续多久都弄不清时,出乎意料的异变发生。狱卒的气息消失了。即使等待也不再送来食物,大声喊叫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在鸦雀无声的地下单独牢房中,不明所以的萨费达心想──要逃狱只有现在。

  他竭力猛踹铁栏杆。铁栏杆本来不至于那样就损坏,可是一级战犯的单独牢房长期没机会使用,在看不见的部分严重老化。结果萨费达花费两天两夜踢著栏杆,勉强形成可供一个人穿过的缝隙。依照他原本的体型会卡住,但在监狱生活中变瘦这点派上了用场。

  他狼狈不堪地来到地上,发现分裂的两个阵营正使基地陷入混乱。帝国兵们分为敌我两方彼此枪口相向,基地整体失去控制,没有人怀疑逃跑的他。在很久以后他才得知,那是雷米翁派军事政变造成的结果。

  无论如何,萨费达碰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偷地成功逃狱。无处可去的他由此展开流浪。

  *

  「……那个消息无误吧?」

  皇宫的办公室内。伊库塔在桌前看著文件,听取该事件的报告。约尔加点点头。

  「受到你的要求,雷米翁上将向当时的狱卒确认过……事情仅是他们为了逃避责任串供,当成处决已经执行。至少萨费达二等兵趁著内乱的混乱逃狱这部分应该没错。」

  他据实说出已厘清的事实。黑发青年发出叹息。

  「然后持续过著躲藏生活直到今天吗?……说得通。先不提北域,在中央知道前北域镇台司令官长相的人应该不多。」

  「我不认识那个人物,他是如果活著会造成风险的对象吗?」

  那就不能坐视不理。约尔加担心的询问,伊库塔乾脆地摇摇头。

  「他有可能反过来怀恨以我和萨扎路夫准将为首的当时相关人员──但没有理由视为显著的危险。他早已没有人脉也没有管道,本人又几乎毫无向心力,可以判断他做不出任何大事。顶多只能躲起来避免身分曝露,勉强度日吧。因此,问题反倒是萨扎路夫准将发现了他这一点……」

  正当他忧虑的开口,桌上的库斯发出讯息通知。青年斟酌著说明的言词,回应通话。

  「……喂,我是索罗克。」

  「我是萨扎路夫。关于萨费达二等兵一事,有没有找到什么佐证?」

  对方第一句话就用**的语气询问。伊库塔没兜圈子的说出回答。

  「……是的。从结论来说,准将你遇见的人物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本人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没错!」

  「据说他趁著内乱的混乱逃狱,当时的狱卒们串供没说出来。」

  在伊库塔说明后,萨扎路夫的声调透出决心。

  「元帅阁下……虽然已是再三请求,您是否能下令增加搜索人手?」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急于捕获萨费达二等兵没有任何益处。那一带现在应该本来就充满身分不明确的人群,也有许多适合潜伏的聚落与地形。无论用人海战术四处搜索或脚踏实地的取得目击证言,我都不认为一、两天处理得完。」

  「我十分清楚。所以,直到此地任务结束那一天为止也无妨,请从主力部队调派一个营加入搜索。配给方面我会更换人员配置按照预定时间结束,绝不延误返回基地的日期。」

  伊库塔烦恼于该怎么回答。虽然并非不可能达成,那个方案相当蛮干,他无法轻易点头。

  不过──不等他回答,萨扎路夫突然停止使用敬称。

  「……吶,至今的战争中死很多人吧。」

  「……是的。」

  「其中有很多人无论对我或对你来说,都是不愿他们死去的家伙……却无视于我们的想法不断死去,那就是战争的现实吧。我也是军人,到这一步为止都会接受。」

  伊库塔重重地颔首。在北域动乱的战场上、后来的海战,继而是军事政变──他们无数次目睹那个现实,多到烙印在眼皮底下不散。可是──正因为如此。

  「不过,如果总是那种人先死,只有非死不可的家伙存活下来──我没办法认同。那种状况不是纯粹的恶梦吗?」

  正因为如此,萨扎路夫在这时说出不可退让的底线。无论好人或坏人都没有区别的死去──他承认那是战场的现实。可是在那以下的情况他坚持不容许。对于暹帕‧萨扎路夫这名军人来说,那是唯一无法退让的自尊。

  「死去的部下们不会回来,所以我想至少要抵销那些家伙的死,我相信那么做是对他们的凭吊,一路奋斗到今天。」

  「…………」

  「所以──拜托你,伊库塔中尉。」

  他向在北域战争中一起活下来的战友,而非帝**元帅请求。面对那个份量──黑发青年终于想不出除了点头以外的回答。

  *

  ──我的选择是在哪里出了错?

  自从逃狱开始流浪后,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他一直找不出答案。仅仅朦胧的切实感受到,自己曾在某个地方踏入致命的分歧。

  男子的人生总是有强力的后盾。他出生的萨费达家自以前起与贵族的关系便是如此,那份特权彻底清除他的道路上可称之为试炼的事物。在童年时代,只要他说出想要的东西就会立刻得到,感到碍眼的东西则会当场被排除在视野之外。他甚至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特别待遇。

  长大到某个程度识字之后,他对战记产生兴趣,埋首阅读。书中提到的军人英姿、英雄们作为名将名留后世的的活跃事迹,令他忘了时间兴奋不已。文献上记载的内容有多少是史实、多少是创作──这种事情对当时的他来说无关紧要。而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未来也将成为英雄。并非想要,而是会成为。他没思考过无法当上英雄的可能性。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实在太过缺乏得不到渴望事物的经验。

  某一天的晚餐桌上,他不经意的告诉双亲他想成为军人,父母迅速地为实现这一点展开事前疏通。对他们来说,办一件事找贵族作后盾是理所当然的,这次也以超乎期待的形式实现了。想确保在帝**中影响力的贵族们,希望尽量得到更多拴著项圈的军人。

  从此以后,在本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的梦想不再属于他一个人,化为搭载许多贵族企图的一大事业。

  一方面因为在富裕的双亲膝下时时置身于良好的教育环境中,他的头脑和同年代的少年相比绝不算差。但目标若是通过高等军官甄试,还算聪明的头脑是完全不够用的。

  为了通过甄试持续用功的过程,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困难。他马上领悟,要战胜国内众多竞争对手通过甄试并不简单。

  不过,那个事实反倒激励他奋发向上。战记中描写的军人,全都正面迎向困难果敢挑战跨越难关,他认为自己应当也办得到同样的事。这场甄试对他而言是最初的一战。他这样鼓励自己勤学苦读──事实上他非常努力。在甄试前夕,单论笔试,他习得的学力甚至达到录取底标也不奇怪。

  第一次甄试当天于不久后到来,他在强烈的紧张感中迎战。一想到至今累积的一切要受到考验,他握笔的手就发抖。他凭藉这算什么的斗志消除紧张填写答案,虽然因为太过用力途中好几次划破答案用纸,直到那天为止的钻研成果确实的展现出来。他漂亮的通过的第一次甄试,进入第二次甄试的实际技巧课题。

  可是,问题在此时发生。与始终一对一面对答案的第一次甄试不同,第二次甄试以考生之间的协调、对立为前提,需求的能力与第一次甄试有明确差异。当然,萨费达也累积了因应对策。尽管有所准备──双亲替他安排的「练习对手」中没有人认真地与他争论意见,也没有人认真地企图排挤掉他,全都意识到立场差异「规规矩矩」地对待他。没有察觉那件事,萨费达和杀气腾腾的竞争对手们进入正式考试。

  结果十分惨淡。他和应该互助合作的对象意见不一致,又无法发挥强行坚持到底的胆量,结果一次也没掌握过主导权,不断被状况耍得团团转。敌方对手的作战计画也让他们接连上当,他所属的队伍差点全灭。当时的对手中包含日后的名将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对他而言或许也是倒楣的因素之一。

  甄试结束回到宅邸,他一句话也没跟迎接自己的双亲说,直接躲进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对于不知何谓挫折的少年来说,第一次战败的冲击实在太大。想像中的理想与自己的现状之间的落差让他怒不可抑,好几天几乎不吃不喝地关在房间里度过。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心情。

  ──就在此时,房间外响起双亲欢喜的叫声。

  父母敲敲好几天没露脸的儿子房门,异口同声地说──高兴点,塔姆兹厍兹库,录取通知书送到了。你真了不起,一定会发迹当上大将军──

  他冲出房间抓过录取通知书,凝视著书面文字。在上面看见自己名字的瞬间──他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只有强烈的异样感。他总觉得手中拿著酷似他一直渴望的事物,却有致命差异的某种东西。

  无论如何,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就此走上通往高级军官的道路。没有任何挫折与绕远路──那一刻也按照他的期望实现了。

  「──大叔。喂,大叔。」

  他赫然回神。男子原本沉浸在过去中的意识,随著呼唤浮上现实。

  「什──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你从刚刚起手一直没在动。那些全都得在今天傍晚前做完吧?」

  听到这句话,萨费达俯望手边。在天花板低矮的破房子里,他凭藉光精灵的光芒在充当桌子的木箱上处理今天的工作。看著在右边堆成小山的便签,他想起那件事。

  「嗯、嗯……没错……」

  「拜托啰~大叔挣的钱满重要的──好,搞定了。」

  少女修好天花板上的漏雨破洞,直接走过来越过萨费达肩头看著桌面,又在几秒后发出呻吟。

  「哎呦,看得我头都痛了……真亏你有办法在一天之内应付这么多文字数字什么的,大叔真厉害。」

  「不,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受过教育,任何人都能代笔……」

  「是吗?咱们尽管也会写字,但写不出那么一大篇文章。我也想接受那个教育~虽然好像很辛苦,学了以后就做得到各种事情吧?」

  少女边说边一手拿著锈迹斑斑的铁锤,修缮透风的墙壁裂缝。真亏我们住在这种地方。望著她的样子,萨费达重新环顾屋内心想。不,这里──可以称之为房屋吗?只是拿捡来的木板拼凑成的天花板与墙壁,地板铺著薄薄的草席。不像孩子们,萨费达在屋内必须跪著,因为天花板太低,站起来会撞到头。

  「我想尽量找正经工作──不想再靠偷或抢糊口了。虽然顺利的话比干活来得轻松,咱们常常失败,让同伴受伤。我也被痛殴过一次──你瞧。」

  少女说完掀起衣服下襬,腹侧一带有几块令人心痛的瘀青。萨费达皱起眉头。不是用很大的力道连踹几脚,不会伤成这样。

  「除了自己弄的草药以外也没有药,反正也看不了医生,要是受重伤距离死掉只是时间的问题~」

  「…………」

  「所以说,我要好好地挣钱。那样今天也有饭可吃,只要吃了饭就活得下去。只要活著就会有好事。对吧,大叔?」

  少女拍拍室友的肩膀,回到房屋修缮作业上。萨费达侧眼看著她的背影,反刍她刚才所说的话。

  「……只要活著吗?」

  *

  「──咦?梅、梅尔萨中校您不是会留下吗?」

  张设于野外的大帐篷内,突然受命续行任务的梅特拉榭‧兰兹中尉询问长官。梅尔萨口中发出叹息。

  「我想那么做,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同。这里交给你们负责,在我们回来前按照预定计画继续配给,没问题吧?」

  「请、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也是三天后。我会留下我的搭档,有紧急联络时使用精灵通讯。有其他问题吗?」

  「呃、呃、那个……」

  梅特拉榭脸上浮现焦虑。原本安心地在梅尔萨这名长官身边工作的她,却因为突然被托付现场业务而感到不安。虽然察觉她的心理,梅尔萨双手牢牢抓住对方的肩膀。

  「挺直背脊,兰兹中尉。你应该不会无法胜任这种程度的现场业务,到底有什么感到困惑的必要?」

  梅特拉榭屏住呼吸。长官的双眸目不转睛的直盯著她,消除她心中的一丝依赖。

  「……!是,任务的续行就由我确实接手。」

  梅特拉榭露出军人的神情敬礼回应。梅尔萨满意地颔首,转身赶到位于同一座帐篷另一侧的长官身旁。

  「久等了,萨扎路夫准将。我已交接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她向双手抵在桌上瞪著地图的长官开口。萨扎路夫微微抬起视线。

  「嗯……不过真意外。因为我要去,我以为你会留在这边。」

  那句话令梅尔萨眉头紧皱。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认为现在的自己独处也不要紧吗?」

  「……咦?」

  「不用了,这让我很清楚自己的判断没错──时间宝贵,赶快建立行动计画。」

  她一度结束对话,低头看地图。纸面上已在作为搜索候选地点的周边聚落等处标了记号。

  「期限只有三天。即使动员骑兵,光是没头没脑的乱找,落空的可能性很高。有必要事前在一定程度上特定地点,准将有什么方针吗?」

  当副官这么询问,萨扎路夫点个头。

  「……从碰见时的样子来看,我不认为他过著正常生活。身分几乎肯定是伪造的,像这种来历可疑的人,顶多只能做日领临时工。」

  「这样的话……也许是乞丐或靠翻垃圾桶维生。」

  「嗯,他能够生存的环境有限。人口较多的地方──虽然这么说,只是较大的村落不行。连身分可疑的家伙也足以有工作,应该至少得是还算繁荣的城镇。」

  他根据推测俯望地图,如此一来。应该著重搜索的地点自行浮现。

  「在徒步可达的范围内,符合那个条件的地方有限。就算从最接近的城镇开始依序清查……有三天的话,应当有足够的胜算。」

  「我没有异议。要分派部队前往各候选地点吗?」

  「不,为了避免漏掉,我想每个地点逐一确实扫荡。或许你会认为缺乏效率,但这时候还是刻意集体行动吧。」

  「我明白了──那么,第一个目的地是这里。立刻出发吧。」

  两人彼此点点头,离开大帐篷。在严格的时限中,他们像这样开始搜索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

  *

  在萨费达以高等军官候补生身分成为帝**人时,帝国与齐欧卡的战况有恶化的倾向,主因比起战略层面,反倒出在外交失败上。

  国境附近断断续续地发生冲突,演变成小规模战斗几乎是家常便饭。当时的内阁经常命令军方「赌上皇室颜面收复国土」,要他们收复一度被夺走的在战略上没有太大意义的领土,齐欧卡利用那种执著,迫使帝**面临长期的消耗。结果无论进入攻势或转为守势,损害更大的总是帝**那一方。

  不过,当时萨费达并未把那种状况看得太过悲观。因为他认为帝国尚且保有国力,战斗愈多,军人活跃的机会也相对增加。高等军官甄试时的失败化为一道伤口,令他渴望立功。不只是对外而已,那也是让他自身与理想中的军人形象达成一致的手段。

  如预期一般,他们从军后没经过多久也受命参加实战──话虽如此,双方军队都不是当真的剧烈冲突,只是展示大军并从远处互相射击箭矢及子弹,是相当于所谓牵制战的小规模战斗。在这种情况,双方都会尽可能准备许多士兵造成强大的压迫,因此也召集缺乏经验的尉级军官们当作凑数人员。带领士兵行进时队形不乱,按照教科书展开横列,朝正面射击──做得到这些就算合格了。

  尽管是某些地方像场闹剧的战斗,战争依然是战争。萨费达干劲十足。既然那里是战场,有敌人在,我应当也有表现机会。在受命参战,神情紧张地初次上阵的同期军官中,唯独他眼中闪烁著灿烂的期待光芒。

  可是,进军途中发生了怪事──只有他率领的排,不知为何被命令半途偏离路线,并被迫在战线角落无期限待命。萨费达当然反抗过。因为那里明显是远离这次主战场的地点,他认为甚至连小规模战斗程度的冲突都不会发生。然而他的意见并未获得采纳,萨费达的部队单独被隔离在战场外。极不合理的待遇使他烦躁到极点,反倒觉得焦虑──他心想果然是甄试时的失败影响,令我得不到好好战斗的机会吗?

  这项当时的他彻底难以理解的措施,从结果而言可以说让萨费达远离了危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应当自始至终打牵制战的前线上,齐欧卡军利用那个预测将计就计正式发动攻势。措手不及的帝**受到重大打击,再加上现场总指挥官倒下,不得不在指挥系统混乱的状态下面临迎击战。虽然没有北域动乱的泥淖来得严重,那也是一场帝国史上流传后世的恶战。

  从宏观视角来看,这一战是单方面「中了齐欧卡军的计」,但从更微观的视角来看,或是自长时间上的视角观之又具有不同意义。因为──有三名军人在这场恶战中展头露角,后来被称颂为名将。

  其中两人,是前面提过名字的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在军阶比自己高的军官们袖手旁观的状况下,他们没有遗憾地发挥各自的独特性打开生路。作为「白刃的伊格塞姆」与「枪击的雷米翁」的子孙,两人自从军起将来的前途便受到期待,但初次上阵就创下卓越的战果只能说实在了得。不过──他们两人当时身分仍是年轻的少尉,难以对战况提出意见,整体战况日渐恶化。

  同一时间,与萨费达出于不同理由被配置于战线后方的某个部队受到召集。该部队配置后方的理由十分单纯,因为指挥官在日常训练中的评价即使说客套话也不算高,被搁置在后方担任管理人员。虽然在参加战斗方面设为预备队,当主力部队被迫陷入意料之外的苦战,就抱著这种家伙也是有比没有好的想法,把他们动员到前线。

  指挥官名叫巴达‧桑克雷,当时的阶级是少尉。他不符军人风格的言行自从军起便引人侧目,同伴们轻视地叫他白日点灯──后来,他提议的作战方案让数千名士兵平安撤退,列入帝国战史上的伟业之一。

  另一方面,关于事件的一切都发生在萨费达不得而知之处。从战争最初到最后,他的部队丝毫未涉及战局。他们一开始就被撇在外面,当敌军的侵略导致危险迫近,立刻接到撤退至中央的命令。他一头雾水地听从命令。即使热切盼望参加迎击战,前线发生的事并未透露给他知晓。

  不久后那场诞生了三名英雄的战争结束,为了对国民维持体面,内阁积极地推崇战斗的功臣。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泰尔辛哈‧雷米翁以及巴达‧桑克雷获颁勋章,那个实际功绩很快带来飞越性的晋升。

  在萨费达也出席了的典礼会场上,他咬牙切齿地注视著在众人环视中被盛赞功绩的同年代英雄们。他太不甘心了──为什么只有那些家伙大展身手?为什么我没得到那个机会?我也战斗过。只要跟他们一起上战场,我明明也应该并排站在那里。

  正当他满心不满时──突然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陆军少尉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上前到台上来。

  萨费达完全不明白被喊到的意义,在同袍们奇异的视线中走上台。刚才颁发勋章给巴达等三人的高级军官对胆怯地走过来的他笑著说──感谢你的奋战。为赞赏你的功绩在此授予勋章。

  无视于一脸错愕地被挂上勋章的萨费达,高级军官重新转向观众开始说明──前面三人的活跃自不用说,但不能忘记这里有一位隐形的英雄。他的部队虽然位于远离主战场之处,其存在防止了齐欧卡军分遣队进行迂回战术。没有他们阻拦敌军,我军的损害将无法估计,因而在此颁发勋章。

  高级军官极为流畅地说出连萨费达自己都是首度听说的内容。集同袍们掺杂怀疑与困惑的目光于一身,那时他感受到与双亲告诉他通过高等军官甄试时相同的异样感──那种感觉随即化为从脚边往上窜的可怕寒意,给予他一个直觉。

  他发现了。他并非靠自己的双脚来到这里,而是被某种更庞大、来历不明的力量冲走,企图将他带往某处──

  「──叔。喂,大叔你别发呆啦。」

  萨费达注视著半空中呆立不动,少女从背后踹了他的脚。

  「停下来又会挨工头的骂。因为拿不到代笔的工作,今天只得干这活计了。」

  「嗯、嗯……」

  听她一说,他也想起现况。今天找不到活用高教育水准的工作,他不得已和少女一起当日雇临时工帮忙解体房屋。感受到其他工人的视线,萨费达慌忙挥起借来的大木槌。

  「……呜呜……」

  可是一槌挥下去,腰部掠过一阵剧痛,让他直接动弹不得。少女发觉之后停止作业赶了过来。

  「怎么了,腰又痛了?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少女让萨费达搭著肩膀,带他走到不显眼的施工现场角落。随便找个地方给他坐下后,少女立刻掉头。

  「我会找藉口跟工头讲,你尽快回来干活。因为咱们的栖身处那里最近有人口贩子出没,我想尽量早点回去。」

  她说完后再度回到工作上。对于她的态度,萨费达不知第几次感到佩服。解体房屋是体力活,但少女在工人之间忙碌地四处走动,为他们递工具或搭建踏脚处。有她在工作就很顺手,在工地现场的帮助很大。

  「……吶,你为何照顾我?」

  萨费达忍著腰痛回去工作,挨了很多叱喝并迎来日落。两人并肩走向栖身处时,他忽然试著询问少女。

  「嗯?为什么?同伴愈多愈好啊,收入也会稳定。」

  「……那么,你为何让我加入同伴?考虑到人身安全,不该接近来历不明的大人吧。」

  萨费达想到自己甚至连名字都没表明,这么说道。嗯~少女沉吟一声搔搔脸颊。

  「虽然话是没错──第一次碰面时,大叔你不是在其他流浪汉的地盘找剩饭挨揍了嘛?」

  「呜……」

  「我看到那场面马上明白,啊,他不熟悉这种生活的规矩。不知道这里的生存方式,没有食物也没有去处,真的是活得很边缘的家伙。」

  萨费达无话可以回应,沉默不语。少女哈哈笑著往下说。

  「那种家伙意外的不会打坏主意,因为没有余力去想。不烦恼各种事情,看到好像可以活下去的路就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大叔你也是这样吧?」

  「…………」

  「而且,我也不是只出于善意让你加入。找你攀谈时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能够正式读写吗?正好咱们这里没有人会,我想要一个,没有的话各方面都不方便。」

  少女精明地这么说完,突然一脸严肃地悄然开口。

  「哎,还有──或许是因为大叔你被排挤在外吧。」

  「……?什么意思?」

  萨费达疑惑地问。少女思索一会,指著她的手臂。

  「你瞧,我的肤色有点深吧?我混了席纳克的血统。」

  「……啊……」

  「打从以前起,周遭的人都因为这个缘故不肯接纳我。没办法,我就找同样被排挤的人一起混,找像你这种孤零零的家伙。那种家伙大都性格古怪、很难相处──但成为同伴以后不会背叛。」

  少女有些高兴地说。感觉很难直视她的脸庞,萨费达转开头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虽然由我来说……也怪怪的……」

  「嗯?」

  「你挑选同伴的方法要更谨慎点……也有性格古怪、很难相处、孤零零的歹徒。」

  他吐露自虐的话语。少女一瞬间愣住,接著爆笑出声。

  「哈哈,什么啊。难道大叔你在说自己?」

  「…………」

  「啊……这么说来,你被军方追缉来著?你闯了什么祸呢~对了~比如跑进基地厨房偷吃晚饭?」

  咕噜~正当少女开玩笑地说出口,两人的肚子发出合唱。

  「……讲著讲著,咱们也饿到极限了──快点回去吧,大叔。其他家伙也饿著肚子在等啊。」

  「……嗯──」

  受到少女催促,萨费达也微微加快脚步。今天挣的钱可以吃什么?──已习惯如今生活的脑袋那么想著。

  「──总算找到你了。」

  熟悉的男声,像把冰枪般从背后刺中他。

  「我找了您很久,萨费达中将阁下。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啊、啊──」

  少女愕然地转过身。然而──过于恐惧的萨费达无法回头。对方异常使力的指尖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

  「本来以为您早就到了那边,却在相当奇怪的地方徘徊呢。您真令人伤脑筋,走错路也该有个限度才对?」

  随著靠近,对方不由分说的进入眼中。暹帕‧萨扎路夫直盯著他的眼神──是带著执著之念与杀气,散发令人毛骨悚然高温的追缉者眼眸。

  「来,我们回去吧。我带您前往目的地──这次不会走错。」

  萨费达牙关格格打战。对于他来说,那句话等于人生第二次的死刑宣判。

  然而──在他动弹不得的时候,有人做出两人意料之外的行动。

  「──呜……?」

  突然的疼痛与冲击令萨扎路夫表情扭曲。他低头一看,发现少女露出可怕的神情咬住他的手腕。

  「啧──快逃啊,大叔!」

  趁著他放松力道的一瞬间空档,少女往萨费达背上踢了一脚。她依然抓住萨扎路夫的手臂,向还呆立不动的男子指出活路。

  「进那条巷子!路你记得了吧?甩掉他们──快点!」

  彷佛被她的声音拍在背上,萨费达一踏地面飞奔出去。萨扎路夫试图和部下们一起追赶,紧抓住他手臂的少女却坚持不肯松开。

  「等等……!喂,你放手!拜托放开我!」

  「谁会放手啊!你们打算杀了大叔吧!」

  少女说完,再度往抓住的手臂大口咬下。萨扎路夫痛得皱眉,但胡乱甩开很可能害少女牙齿断掉的顾虑占了上风。他无法冷酷到底,明知浪费时间还是尝试说服她。

  「别误会,那家伙是罪人!不是你们该庇护的对象!」

  「啊~是吗!我也不记得受军人庇护过!」

  少女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听对方说什么。她用愈来愈大的力道抓住萨扎路夫的手臂,看不下去的梅尔萨介入两人之间。

  「请冷静下来,萨扎路夫准将!──你也放手!再继续下去我们也会反击!」

  「试试看啊,笨蛋~!」

  少女一边咒骂一边猛然后退。眼见再闹下去将被制伏,她也迅速转而逃跑。看著少女转眼间消失在小巷里的身影,萨扎路夫发出呻吟。

  「……为什么,小孩子会……」

  「请不要动!先包扎伤口!」

  看到长官负伤,梅尔萨立刻呼唤医护兵。可是他本人举起一只手制止她,开始行动。

  「包扎等之后再说,我得去追他……那家伙又跑了。我得去追他……!」

  萨扎路夫彷佛发高烧般反覆呢喃,看得梅尔萨倒抽一口气。她至今从未看过长官这种样子。

  ──在应该无法参战的战争中获得自己没经历过的勋章后,萨费达也继续不可理解地飞黄腾达。

  每当某处发生战斗动员兵力,他的部队总是被配置在远离前线的地方。战争在他袖手旁观的期间结束,之后被称颂没经历过的活跃事迹,成为固定的流程。如果把那些战绩全部当真,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会成为与那三人相比毫不逊色的大英雄。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并非如此。

  到了这个地步,萨费达也开始理解自己置身的立场。录取本该落榜的高等军官甄试、没经历过却被提出的诸多战果、称作一帆风顺都嫌不够的飞黄腾达──全都是支援他的贵族们安排的。当时为了确保在军方内部的影响力,他们竭力地让仰自己鼻息的人晋升。

  就算要作为后盾助人发迹,也应该支援有实力的人物。虽然也有这种看法,可是──那种优秀人才,成功发迹后经常脱离贵族们的控制独自行动。贵族们根据过去的经验作出结论,若希望长期依他们的意愿操纵,人选得恰到好处的无能。萨费达是按照那个标准被挑选为他们的棋子。

  他非常不甘不愿。然而,萨费达本身害怕失去贵族们的后援。毕竟从最初通过甄试到日后的晋升全是他们准备的。一度发现这一点,要放弃那种特权实在太过可怕。对于失去所有顺风之后,孑然一身的自己剩下的事物,萨费达最终未能坚信到底。

  从结果来说,他屈服于那个立场。他本人不需要下任何判断──只要唯唯诺诺地服从上面下达的命令,阶级就会自行登上晋升的阶梯。当初单纯对那种不自然感到疑惑的同袍们,不久后也察觉他背后贵族们的企图,开始公然地蔑视他。贵族走狗、纸老虎英雄──那是周遭众人给予萨费达的评价。

  当然,来自军方内部的反抗也根深柢固。凡是有正常良知的军人,不可能想把缺乏实力的高级军官放在组织高层。

  这种反抗与贵族们的要求对立竞争,最后的妥协点是将萨费达赶到北域镇台。被称为「神之阶梯」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保卫,除了监视山岳民族席纳克族以外没什么特别工作要做的地方。尽管是迫不得已的方法,能强行安插纸老虎高级军官的地点只有这里──经过台面下的交涉,贵族们也接受了那个处置。

  即使被隔离在边境,全体高级军官有参加中央会议的义务与权利。光是有萨费达在定期召开的军事会议上代为陈述他们的意见,对他们来说已经很成功。

  保持那种状态,萨费达在北域度过大半段人生。那里没有任何他应该投注热情的对象,他的精神在长时间中缓缓颓废。把日常业务全丢给部下处理,遭受压抑的愿望扭曲后对弱者发泄,加重对席纳克族的迫害。

  北域镇台司令官。被巨大的力量冲走后抵达的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这名男子的终点。整个人直到肩膀都泡进贵族们权力制造的不冷不热死水之中──回过神时,他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

  「呼、呼、呼……!」

  感觉到背后追兵的气息不断奔跑──等到萨费达回神,已独自伫立在没有人踪的巷子内。

  「呼、呼……甩、甩掉了吗……!」

  就算仔细聆听,也听不见追来的脚步声。于是他总算喘了口气──但冷静回顾自己置身的状况,恐惧再度侵袭萨费达。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虽然现在勉强甩掉,当然并非完全逃脱了。只是一瞬间撞见,萨扎路夫却带著部队前来搜索。尽管不清楚他动员多少程度的士兵,应该视为城镇主要的出口都已遭到封锁。

  「……而且,那家伙呢……?」

  萨费达脑海中闪过奋力拚搏放他逃跑的少女。自己成功逃走──可是,少女如果被抓会有什么下场?因为与他一起行动,少女会遭到萨扎路夫盘问吧。也可能更加冷酷地拿她当驱赶出猎物的诱饵使用。

  「……呜……」

  萨费达对于对方并未熟悉到足以断言他不会采用那种手段。在北域镇台时,暹帕‧萨扎路夫只不过是众多部下之一。硬要说的话给人一种好好先生的印象,但看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后,这一点也变得可疑。

  「……呜呜……!」

  萨费达苦恼到最后,抱著沉重的步伐折返,心中仅仅祈祷著少女平安逃离。

  「──啊,那家伙吗?最近经常看到。」

  同一时间。再度跟丢萨费达的踪迹后,萨扎路夫一行人在城镇出口展开监视网,并徵集当地居民的目击消息以特定搜索范围。他们对于对方现状的推测似乎正确,一手拿著人像画持续探听,在询问几名流浪汉时得到情报。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因为他没进我们圈子里,和在街头生活的小鬼们一起混。想逮住他的话,嗯……去搜小鬼们的栖身处不就行了?」

  「位置在哪一带?」

  萨扎路夫压抑焦躁询问,同时拿出方才自制的简易地图。他参考对方的回答注记,站在身旁的梅尔萨开口。

  「我想问个问题。相对于规模,这个城镇的流浪汉看来人数特别多。从以前就是这样吗?或是有什么理由?」

  「啊,这档事吗?……有一半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来,听说是什么聚集起来共同生活的大型团体解散了。这方面你们不是更清楚吗?」

  当对方反问,萨扎路夫立刻有了头绪。聚集起来共同生活的人群──肯定是那个近似太平宗的团体。反叛者的阴谋导致女皇陷入困境,哈洛玛‧贝凯尔为了救她身受重伤一事仍记忆犹新。

  「是那场骚动的余波吗……?」

  「因为贫穷失去父母或被拋弃的小鬼也很多。没地方可去的孤儿聚集在一块,在镇上形成好几个小团体。画像上的男人也跟那些小鬼一起混。」

  愈往下听,萨扎路夫的表情愈趋苦涩……追溯孤儿们面临困境的原因,可以说必然涉及战争与军人。同属帝**人的他,能够断言没有一点责任吗?

  「你的表情变来变去啊,阿兵哥──唉,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理由我不会多问,随你们怎么逮人吧。」

  流浪汉伸手讨提供情报的酬劳,萨扎路夫给了他零钱与一整盒香菸。心中的骚动始终没有消除,他再度在城镇内前进。

  「呼~!呼~!……」

  压抑的呼吸低沉地响起,男子躲藏在离大马路还算近的巷弄暗处。

  萨费达祈祷著别被军人们盯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靠近光线充足处。他为了寻找少女折返,这里已接近他被萨扎路夫发现后逃跑的地点。

  「……没在这里吗……?」

  他转动目光寻找少女的身影,却没有她的气息。萨费达没办法扬声呼唤,抱住脑袋──这么一来,应该乾脆回栖身处一趟吗?万一有埋伏的话怎么办?

  「──大叔?」

  一声呼唤如光线般传向身处焦虑与恐惧深渊的男子,他赫然回头一看,发现刚才寻找的少女。

  「你、你──顺利逃掉了?」

  「那是我要说的话。后来我可是四处在找你,你怎么又来这种地方?」

  少女一脸傻眼地说,走向萨费达。他忍不住凝视她全身上下,看到她没受任何伤后松了口气。

  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算了。总之我们直接走巷子回栖身处吧,镇上到处有人在找你,不小心跑到大马路立刻会被逮住。」

  「……可、可是,他们也迟早会查到那里……」

  「大概会来查,不过那一带有很多能躲藏的地方。通往镇外的道路早就受到监视,这下子只能坚持了。看是大叔被捕还是他们坚持不住回去,结果就这两种。」

  少女用强硬的口气说道。那远比他更加沉著的样子,让萨费达无话可说。少女靠近踏不出下一步的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所以,总之我们回藏身处吧。大家都没吃饭在等我们,饿著肚子也没办法四处逃跑吧?」

  「……啊……」

  于是,他任由少女牵著手迈开步伐。在社会上失去容身之处的男子,与年龄差距大得可以当他孙女的孤儿少女一起踏上归途。他们避开阳光下的道路,从一条小路转到另一条小路,以免招来光明世界居民们的责难。

  「…………」

  「……大叔?」

  液体从男子双眼中溢出。连那是为何而流的泪水都不清楚,也不知是相隔多久后再度落泪,萨费达为了恐惧以外的理由哭泣著……侧眼看著他的样子,少女一语不发地面朝前方。只有牵在一起的手绝不松开,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

  他们小心谨慎地避开他人注意在巷弄内前进,总算在日落前抵达栖身处,少女活力十足的打开充当房门的木板。

  「喂~我回来啦。大叔也平安无事。快点吃饭──」

  少女的声音在昏暗寂静的室内回响,没有得到回应。平常孩子们一定会吵吵嚷嚷地出来迎接,现在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大伙跑到哪里去了?」

  少女不解地歪歪脑袋,萨费达背脊掠过一阵恶寒……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孩子们杂居的住处,屋内总是很乱。可是──眼前的景象……

  「……有人进来破坏过。」

  「咦?」

  「别出声!」

  萨费达尖锐地说,摊开掌心放在双耳旁仔细聆听。少女转动身体的声音、远方传来的杂乱声响──掺杂在其中的多人脚步声与闷住的声音。

  「啊,喂!」

  直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萨费达拿起充当晾衣竿的木棒冲出藏身处。他追溯捕捉到的声音弯过几条小巷──在建筑物之间的阴影处摆了一排装满垃圾木箱的地方,发现好几个男人正拖走孩子们。

  「混帐,你们干什么~!」

  萨费达怒吼著冲过去,对准那群男人脸部高度横扫挥舞木棒。那些人错愕地退后──趁著他们放松手上力道,他一口气抢回孩子们。

  「你、你搞什么──」「你是这群小鬼的同伴?」

  那些男人瞪视将孩子们护在背后的萨费达疑惑地说。看到眼前的景象,晚一步追上来的少女屏住呼吸。

  「大叔,这些家伙是人口贩子……听说最近在这一带徘徊,盯上没有父母的孤儿……」

  那番话让萨费达得知自己的直觉猜对了。那些人很快从困惑中恢复,用低沉的声调吓唬他。

  「我们看中的商品只有小鬼,不关中年人的事──现在还能放你一马,留下小鬼们快滚。」

  男子们用威胁的语气这么说,纷纷拿出小刀。咿!孩子们吓得喉头发出声响。萨费达与对方互瞪几秒钟后,忽然将作为牵制的木棒尖端垂向地面。

  「……你们真的会只放过我一个人?」

  「大叔?」

  少女近乎哀鸣地叫喊,看著萨费达。那些男人嘴角浮现下流的笑容──萨费达看准那个瞬间,全力踹飞装生鲜垃圾的木箱。

  「呜啊?」「混、混蛋──!」

  被洒了一身垃圾的男子们不禁退缩。在愣住的少女面前,萨费达以掌心拍向孩子们背部。

  「快跑!所有人分散逃跑!就算有人被抓也千万别回头!」

  孩子们解除僵硬状态一起迈步狂奔。他挥舞木棒牵制那些男人,立刻在后头跟上。跑在孩子们最后面的少女望向背后大喊。

  「那些家伙追过来了,大叔……!」

  「别慌张!挑大人过不去的路走!你们有地理优势!」

  萨费达一发出指示,孩子们也想起自己的优势。他们分散冲进小路,再从小路钻进狭窄的建筑物间隙或滑进水渠中。那些男人看到后发出咒骂,由于人数和体型问题,他们很难追上所有小孩。

  「好,这下子──啊,大叔你怎么办?」

  放最后一个孩子逃走后,自己也准备逃进小路的少女想到这个顾虑发问。殿后的萨费达继续奔跑,脸上浮现痉孪的笑容回答。

  「我就模仿一会……军人吧。」

  他边说边从到达巷底的丁字路口往左转──紧接著贴在墙边,少女也跟著停下脚步。当追赶的男人从转角探出头的瞬间──萨费达挥出木棒使劲朝那边横扫。

  「嘎──!」「好痛!你、你这混帐……!」

  「蠢货!以埋伏对付追踪是兵法的基本!」

  脸上直接吃了一击的男人们脚步踉跄,萨费达趁机再度和少女一起拔腿就跑。他们在转角往右转,一跑进路宽几乎和肩宽差不多的窄巷,他转身重新面对那些人。

  「狭路对寡兵有利!有长兵器更佳!」

  几乎在转身的同时,他朝领头的男人刺出木棒。木棒前端击中措不及防的对手,加上跑步的冲力形成重击。男子忍不住摀著喉咙跪倒。

  「咳啊……!」「喂,真碍事,闪开!」「你挡住路过不去啊!」

  只要有一个人在狭窄的通道上停下来,后面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脚步。萨费达无视那些人再度转身奔了出去。

  「奇袭结束后要毫不迟疑地撤走!切忌不可穷追数量占上风的敌人!」

  「好──好厉害!大叔你好厉害!」

  萨费达玩弄追踪者们的手腕看得少女大声叫好。他观察周遭地形思考下一波反击,赫然回神地对跑在身旁的少女开口。

  「喂!别跟著我,你也快逃啊!」

  「我才不要!有我在路线也比较──」

  少女好强地说到一半,脸上迅速失去血色。

  「啊──这边不妙。」

  「什么?」

  萨费达疑惑地反问。然而──当他看见挡住去路的高墙,不必听到回答也瞬间察觉一切。

  「……死、死路……?」

  「掉头吧,大叔!现在还来得──」

  少女抓住他的手准备原路折返,三名男子却手持凶器挡住他们的去路。

  「总算追上了……」「你们闹得很凶嘛。」

  他们眼中充满杀意。萨费达与少女缓缓后退,无可奈何地被渐渐逼到墙边。

  「大、大叔……!」

  失去生路的少女颤抖地望向萨费达。一收到她的目光,男子心中做出某个决定。

  「……放心吧。」

  「咦?」

  告诉她这句话后,他深吸一口气,空气让消瘦的胸膛高高鼓起。

  「我在这里!」

  萨费达尽可能以最大的音量朝头顶吶喊。少女和那些男人同时愣住,他仍然放声大喊。

  「我在这里,萨扎路夫!你追踪的对象,第一级战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在这里!快点过来!别拖拖拉拉的~!」

  处于一筹莫展的绝境,他竟然呼唤此刻应当还在追踪自己的对象。声音在受墙壁环绕的狭窄空间内回响,少女茫然地开口:

  「你──你在说什么?大叔……」

  「退后。忍一会就行了。」

  萨费达简短的告诉她,从墙边往前走一步。他将少女护在背后般挡在前方,双手如持矛般握住木棒。

  「要上尽管上,你们这群恶棍──话说在前头,我的短矛术可不好对付。」

  萨费达清晰如昨日地回想起为了高等军官甄试锻炼自己的日子,摆开迎击架式。看见对手到了这个地步还展现抵抗意志,愤怒在那些人之间爆发。

  「正合我意~!」

  在黄昏天空中响起的吶喊声,也传到了呼喊对象耳中。

  「──刚刚的声音是?」

  「在那个方向!」

  梅尔萨立刻找出方向,萨扎路夫带著部下们一起迈步飞奔。可是,他胸中感到难以释怀。

  「刻意大喊,通知我们他的存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请小心,或许是陷阱!在复杂的地形中偷袭的危险也──」

  梅尔萨事先提出警告,以免最近有失控倾向的长官贸然行事。萨扎路夫勉强没当成耳边风记在心里,踏进巷子里寻找声音的主人。

  「……?这是……」

  「……有争执声传来。在我们之前,他已经和别人……?」

  愈进入巷子深处,愈感觉得到靠近怒吼声与混战的气息。萨扎路夫直觉地感受到,这并非单纯的陷阱,而是正发生某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就算如此,他也没时间放慢脚步。把对方带回监狱,让他为部下们的死负起责任──那个专注的念头仍旧盘据在胸中深处,萨扎路夫穿越错综复杂的巷弄。

  「──在这里吗!」

  他笃定地弯过转角,几乎同一时间,刀子刺进在那里的男子胸膛。

  「──咦?」

  三把小刀接连刺进萨费达的身躯。不过──在那一瞬间,那些男人发现穿著军装的士兵们截断退路,脸色猛然发白。

  「军、军人──?」「可恶,闪开闪开!」

  已无其他路可走的男子们自暴自弃地往前冲,最后的挣扎也被梅尔萨立刻处理因应。

  「制伏这些人!」

  手持短矛的士兵们听令走上前。迫近的矛尖令他们裹足不前,士兵们抓准时机扑了上去。一人被击中手腕武器落地,另一人惯用手的肩关节被刺中发出惨叫,剩下一个人也因此丧失战意举起双手。

  「让开!」

  萨扎路夫推开被制伏的男人们,踏进小路深处。看到他的身影,支撑萨费达身躯的最后一条弦断了。

  「……你来了,萨扎路夫……」

  举著的木棒从手中掉落,他同时跪倒瘫在地上。血泊转眼间从趴下的身躯底下扩散开来,让萨扎路夫暂停呼吸。

  「──」

  「大叔!大叔……!」

  少女发出哀鸣跑到萨费达身边,以娇小身躯吃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曝露在日光下的伤势,看得少女和萨扎路夫同时倒抽一口气……不只最后刺中的三处伤口,手臂、肩膀、胸口、腹部──深深的割伤散布身体四处,诉说他直到倒下为止的奋战经过。

  「……本来以为三个恶棍还应付得来……我的实力比自己预料中更加衰退……咳咳……」

  殷红的鲜血随著说话自他口中溢出,梅尔萨看到他的伤势后立刻指示。

  「出血很严重──医护兵!」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奔向萨费达,蹲在他身旁开始急救。萨扎路夫近距离俯望著那一幕,以颤抖的声音开口。

  「……你在干什么……」

  「…………」

  「你──你怎么擅自性命垂危。不对吧,这不是你的死法。你注定的临死样子,绝不是像这样……!」

  萨扎路夫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对方衣襟吶喊。

  「你要向士兵──向士兵道歉!向你害死的所有部下道歉!按照军事法庭的裁决负起责任接受处刑!那是你唯一办得到的事情吧!没尽到其他任何当长官的职责,那是你唯一剩下的最后义务吧……!」

  在愤怒与内疚驱策之下,萨扎路夫边叫喊边摇晃对方的身躯。无法坐视不顾的少女整个人插进两人之间。

  「住手!住手啊!这样会死的、大叔他会死的……!」

  「……!」

  少女推开他哭著护住萨费达。目睹她的身影,一股像高温又像疼痛的感情在萨扎路夫胸口深处盘旋。他是为了作个了断来到此地。明明是前来让眼前的男子背负起责任──为什么非得有小孩子向我哭诉?

  「……没关系,你退后……」

  仰卧的萨费达沙哑地说。少女吓了一跳转向背后。

  「大叔……?」

  「没关系……那个人有动手的理由。有正当的理由。」

  他说完后看著萨扎路夫。进行急救的医护兵们很快向梅尔萨报告伤情,她悄悄告诉长官报告内容。

  「……伤口太多,连止血都很困难。大概最多再支撑几分钟……」

  「──!」

  萨扎路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从目睹萨费达被刺伤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对那个结局有所预感。不必听见梅尔萨的耳语,萨费达也想像著内容吐出一口气。

  「很难撑到刑场啊……」

  当男子说出那句话,萨扎路夫在焚身的愤怒与焦躁中半是无意识地握住短矛。他跨过萨费达的身体站在正上方,矛尖抵住他胸膛中央。少女发出惊呼想要阻止,但被士兵们制伏。

  「是啊……这样就好。」

  萨费达不再拒绝投向自己的杀意。他的反应令萨扎路夫更加困惑。

  他不明白──为何对方不大哭大叫?明明在军事审判上显尽丑态的男人,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却能够接受自身的命运?

  脸上甚至还浮现安祥的感情──

  「……怎么了,萨扎路夫?不动手杀我吗?」

  结束始终没有到来,让萨费达疑惑地发问。萨扎路夫沉默良久后张开颤抖的双唇。

  「……你为何保护那女孩?」

  侧眼看了看被士兵们制伏的少女,他低声问道。萨费达的视线一度转向少女,忽然扬起嘴角──接著仰望头顶露出的狭窄天空。

  「逃出监狱之后,我一直思考──我在哪里走错了路?」

  「…………」

  「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不──是回想起来。隔了好久、真的隔了好久,我想起自己昔日曾立下什么目标……」

  萨费达在诉说的同时心想。没经历过的战果、不费任何力气得到的授勋、完全名不副实,空虚地逐步晋升的阶级──这一切都和他追求的事物不同。

  当双亲告诉他甄试通过时,他应该回答这不可能并拒绝接受。和英雄们并列接受表扬时,他应该回应别小看我并转身离去。对于人生被贵族们的企图推动的状况,唯独他本人不该坐视旁观。

  在为战记内容感到兴奋不已的年少时光中──他的目标绝非徒具虚名的中将。他打从心底想成为的,绝非挂名的司令长官。

  即使当不上将级军官、不足以成为校级军官也好。就算身为一介无名兵卒与辉煌的荣誉无缘,就算在连是哪里都不清楚的战场一角结束生涯──

  「我──以前一直想当军人。」

  看著自己唯一守护到底的少女哭泣的脸庞,萨费达说出直到今天都未能实现的真正梦想──在临终的此刻稍微实现了的真正心愿。

  挺身保卫弱者,赌上性命对抗不合理的暴力。

  要办到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贵族当后盾。只要心中怀抱这份感情,决定用自身的双脚前进就够了。如果更早发觉那一点,他或许不会度过那么漫长的无所事事岁月。不会被他人的意图影响而迷失自我。不会迁怒地虐待席纳克族族人。也不会害死走在军人正道上的部下们。

  「……后悔也太迟了吧……」

  萨扎路夫挤出声音。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萨费达微微颔首。

  「……是啊,你说得对──」

  最后留下这段交谈,男子陷入沉默。梅尔萨量量他的脉搏,随即摇摇头。

  「……他死了。」

  「大叔!」

  重获自由的少女抱住男子的身躯。面对再也不会开口的遗体,萨扎路夫浑身颤抖──收回一直抵在萨费达胸口的短矛。

  「……我无法杀掉他……」

  他声音沙哑地呢喃,心中想道──我不该听他临终的遗言,应该在找到人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刺下去。那么做的话,一定能够杀掉他。能够依旧当他是害死众多部下的长官,按照北域动乱战犯萨费达中将的身分制裁那个男人。

  「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

  短矛脱手落地,萨扎路夫仰天啜泣。梅尔萨悄悄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直到他的泪水止住为止,她一直保持那个动作。

  部队不久后撤离城镇,萨扎路夫透过精灵向元帅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为了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而战死。

  「开火──!」

  炮弹随著号令自舷侧发射,水柱高高溅起。挂上帝**旗的崭新军舰迎著满帆的风掠过海原。

  「右满舵──!」

  负责指挥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的声音在舰上朗朗回响。然而……

  「又迎风换舷?喂喂……!」

  听到那个指示,她的同袍波姆海尉在船尾傻眼地喊。本来在前桅下的尤琳海尉接著跑到舰桥。

  「拜托,适可而止吧!从刚刚起就一直大角度让船逆风航行!也要考虑操帆的麻烦呀!大炮那边本来就占掉人手了!」

  对于同袍脱口而出的抱怨,舰桥的波尔蜜不解地歪歪头。

  「不过,还可以做到吧?」

  「问题不在于做不做得到!又不是表演杂耍!」

  尤琳海尉代表船员们向不断提出高难度驾船要求的舰长抗议。波姆海尉也赶到现场,正当三人快要争执起来,微胖青年自通往船舱的阶梯冲上来。

  「等等,等一下!──不好意思,波姆海尉、尤琳海尉。刚才的航行是我拜托波尔蜜进行的!」

  「咦?」「为什么你──不,马修少校要这么做?」

  波姆和尤琳疑惑地注视著闯进来的陆地人。马修揉揉头发回答。

  「嗯……船上搭载了爆炮吧?炮的重量应该会对机动性造成影响,我想尽快查清楚状况,就拜托了波尔蜜。」

  马修望向她本人,波尔蜜嫣然一笑竖起大拇指。他露出苦笑,重新转向两名海尉。

  「所以──那家伙并非只是在玩闹。愈是极限驾船,愈会显现出船舰性能的微妙变化对吧?在正式战斗中陷入慌乱之前,我想趁现在查出问题所在。」

  他兼作为帮腔的说明道。波姆和尤琳因为客人谦逊的态度愣住,面面相觑。

  「既然是这么回事的话……」「我还以为她只是因为新舰处女航太过兴奋。」

  「哈哈。那也有一部分影响……」

  微胖青年无法全面否定,笑容一阵抽搐。看到他们之间谈出结果,波尔蜜再度喊道。

  「明白玩杂耍的理由了吧?那就再来一趟,准备迎风换舷!」

  「还来啊!」「啊~真是的!得意忘形!」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展开行动。在继承喀尔谢夫船长意志的女子指挥之下,船舰再度开始在海上疾驰。

  「……喔……」

  几个人影从舰桥角落关注著那个情况。其中一人是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

  「不错嘛,满有模有样了。」

  「是、是!令侄女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指挥能力,在爆炮舰上也彻底发挥!」

  在后方不远处待命的副官紧张地滔滔不绝。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哼了一声摇摇头。

  「你啊……没必要因为在人家面前就提起波尔蜜的名字。驾船不是全体船员的工作吗?今天那家伙只是得到新船很兴奋罢了。」

  「是──很、很抱歉。」

  领悟自己说错话的副官深深低头道歉。此时站在两人身旁的长须老人悠哉地插进谈话。

  「话虽如此,看来她恢复了足以在新船上开心玩闹的自信,太好了。」

  「否则人家不会把船托付给她。为了避免她像『暴龙号』那次一样丑态毕露,人家可是从擦甲板开始重新彻底锻炼过她,好让她没有你照看也不成问题。」

  海军上将对曾任已沉没的暴龙号舰长的拉吉耶希‧库奇海校说道。旁边另一位形象比库奇海校来得严厉的老将走上前。

  「姑且不谈波尔蜜纽耶海尉,我可不喜欢在难得的船上载那种重得要命的东西……船速都慢了。」

  「别那么说,西古鲁姆。和陆地上的战争一样,战舰也随著时代进化,自然变得会跟我们的时代有所不同。无论是战斗方式、身为水手的尊严形式都一样。」

  库奇劝解老战友。不过,他眼中突然浮出恶作剧的光芒转向耶里涅芬。

  「听说新元帅相当不好对付?」

  海军上将停顿数秒后,愁眉苦脸的回应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是啊。那个人什么不好说,偏偏嚣张地对人家说出──『别当海盗军,作为帝**一起战斗吧』。」

  那人在尤尔古斯与泰德基利奇家亲戚齐聚一堂的场合所说的话,在上将心中仍记忆犹新。看到他带著复杂感慨的侧脸,库奇哈哈笑起来。

  「这时候送那位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爷进来,上将就无法拒绝吶~」

  「……因为人家有必要尽快偿还欠的恩情。」

  他面带苦涩地呢喃──在那场与艾露露法伊少将率领的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激战的尼蒙古港海战中,他对自马修算起的「骑士团」成员们欠下多笔人情债。当现在的元帅提出来,即使是有些鲁莽的要求他在情面上也得答应。

  「话说回来──致力于训练是很好。」

  尤尔古斯上将暂时咽下那个事实,再度注视著船员们的样子。人人都精力充沛的四处活动──不过他却不经意看到正眺望舰上的波尔蜜和马修目光相会的一幕。

  「啊……」「……嗯。」

  两人一瞬间互相注视,然后害羞的轻轻挥手。那看起来就很青涩的模样,令尤尔古斯上将扶额叹息。

  「那个不能想想办法吗?感情好是很不错,但士兵们看了刺眼啊。」

  「要、要由属下去提醒吗?」

  把话当真的副官慌张地问。上将再次感到虚脱无力,耸耸肩回答。

  「……只是开个玩笑,不必一一反应。」

  「失、失礼了!」

  「够了。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做吧,去看看舰尾的情况。」

  当他说完,担任副官的男性士兵立刻跑向舰尾。库奇海校以怀念的目光望著那个毛躁的年轻背影。

  「他是新任副官吗?」

  「没错。明明已到任一个月还像只小鹿一样怯生生的,真伤脑筋。虽然他作为资讯军官很能干──兼具头脑聪明与胆量大的家伙很少啊。」

  他喃喃说著叹口气──被迫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总是以目中无人的讽刺回应他的男子。想起那直到尼蒙古港海战为止都理所当然陪在身旁──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身影。

  「你顽强地活在某个地方吧──让人家做个了断,邓米耶。」

  他说话的声调凌厉又低沉。耶里涅芬‧尤尔古斯蕴含决心的话语,远远地响彻连接敌国的广阔海面上。

  同一天,兼作为新舰处女航的训练结束后的傍晚时分。马修在船上的军官室开完检讨会来到走廊上,直接走回自己的客舱趴在床上。

  「……好~累~……」

  结束到海军赴任的第一天,这是他不作假的感想。当然这并非单纯的一句话。新环境、工作、人际关系──那是整整一天体验那一切,无论成功、失败或挣扎都经历过一番后的发言。

  「…………」

  刚刚在军官室的会议散会后,马修和名副其实成为未婚妻的波尔蜜只以同袍身分简单打过招呼后立刻告别。因为彼此都有时间,要说没有依依不舍是撒谎──但不能因为这样,才刚赴任就在其他人面前你侬我侬。微胖青年确切地理解自己被派来此地的意义。

  「……把海防全丢给海军的阶段……结束了吗?」

  马修重新回想起黑发青年在亲戚会议上的发言……从组织成立直到今天,强烈的独立性是卡托瓦纳海军的传统与骄傲。那种立足于传说水手喀尔谢夫船长生存方式的精神性,反过来看,也可以说阻碍了海军与陆军构筑绵密的合作。总之──伊库塔‧索罗克派马修‧泰德基利奇进入海军最大的目的,是为那段历史注入新空气。

  分享爆炮相关资讯当然也很重要。不过,伊库塔藉那种重要性本身当成派马修进来的名义利用也很明显。一方面因为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在尼蒙古港口海战时欠下人情债,不同于上次是搭乘到目的地为止的「客人」,如今马修保有作为军官的发言权和存在感置身于海军。

  「……简单的说,首先是要我好好表现吧。」

  微胖青年也有所自觉。比起军务上的实力,这项任务反倒要求他发挥社交场合的沟通能力,期待他担任顺畅传达陆军意思的窗口。具备他的立场与能力后,那件事才首度成为可能。

  「虽然继承自『暴龙号』的熟面孔很多有帮助,每个家伙都不好对付,很费神啊。真是的……」

  当他语带叹息地抱怨,搭档风精灵图从床铺上发出讯息通知。他正觉得差不多该打来了。微胖青年起身回应。

  「──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

  「嗨,午安,吾友马修。现在方便吗?会不会妨碍你和未婚妻共度热情的夜晚?」

  老样子的玩笑话让马修有点安心,他没有表现出来,从鼻孔哼了一声。

  「我和某人不同,没办法第一天就那么厚脸皮啊。」

  「哈哈,看样子今天很辛苦吧。」

  「算是吧……不过,若非在上次海战得到另眼相看,这次也得从客人待遇开始。我就想成没出现那种情况已经很好了。」

  青年积极的说。些许的疏远感,不至于让他培养至今的顽强精神受到动摇。也许是透过通话感受到马修的可靠,伊库塔带著高兴的语气继续交谈──但谈了几分钟后,他的声调突然一沉。

  「换个话题,其实我有点事要报告。你听到或许会吃惊。」

  「嗯?什么事?」

  「最近我们发现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逃狱了。不过在萨扎路夫准将负责搜索下,事情已经结束。」

  「……啊?萨费达,是指那个萨费达中将吗?」

  太出乎意料的通知,让马修忘了声音会传到隔壁而放大了音量。伊库塔简要的说明事情经过,他一脸严肃的抱起双臂。

  「……趁著军事政变的混乱逃狱吗?的确,那个时期没有余力监视囚犯……」

  「这是件说不出是谁有错的事件,不过雷米翁上将觉得他有责任。」

  「以他的性格会这么想吧……那事情的原委呢?」

  「嗯,根据萨扎路夫准将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在他眼前因为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战死。」

  这事件本身超出预期,那个结果也在马修的意料之外。他感到脑海中满是问号,再度询问。

  「……是经过什么原委出现那种结果?」

  「我也没到现场看过,所以不清楚详情。据说他逃狱后和孤儿一起在贫民窟生活。如今死去,是一起生活的小孩在他被追兵追逐途中遭到人口贩子袭击,他试图拯救那群孩子导致的结果。」

  「那个萨费达中将?赌上性命救小孩?……那个生活意义就是欺凌席纳克族的人?」

  马修实在不认为那是同一个人物的行为,皱著眉头歪歪脑袋。伊库塔停顿一会后告诉他。

  「『我一直想当军人。』据说那是他临终的遗言。」

  「──!」

  「那件事让萨扎路夫准将极为沮丧。我都说过没关系,他却好几次向我低头道歉,说他不惜改变行动计画去搜索,却无法把人带回刑场,也无法亲手补上最后一击。」

  「……我之后也可以试著联络他吗?」

  「务必拜托你。我也应该开解他,但我站在反对搜索的立场,想隔一段时间再联络。」

  体察伊库塔心境的马修点头答应,也想著萨费达临终的遗言。

  「想当军人吗?……在军官的位子上犯下那么多错误,到最后的最后在说什么啊……」

  「真不明白。我连一次也没想过同样的事情。」

  「那样也很奇怪……一般来说一开始会想啊。实际看到军人或读战记时,会想变成那样、想成为能保护大家的强大人物。」

  马修想起童年的记忆,不由得把作为自身出发点的感情与刚才的台词重叠在一起。

  「萨费达中将也曾抱著那种心情吗?和我一样的心情?不过,那样的话……他后来怎么变成那副德性?」

  「不是每个人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初心。不──没有遗忘的人或许反倒少见。吾友马修。」

  伊库塔抱著某种达观回答。微胖青年也不否定那一点,却对于直接下结论感到迟疑。他再深入一步,想像一个人的堕落。

  「……或许是身边没有背影吧。」

  「嗯?」

  「没有可追逐的背影。萨费达中将身边或许没有当作路标的对象,回顾自己……我不知怎地那样想。」

  青年断断续续的说。在精灵的彼端,伊库塔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都有。雅特丽、托尔威、你……从入伍后一直在我身旁。碰到烦恼随时可以商量、近距离目睹你们活跃的表现,我也会涌现不服输的念头。不过,搞不好……这本身就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马修回忆自己至今生活的环境与总是在身边的同伴们。

  「如果和你们关系不亲近……我能够像至今一样努力吗?如果一直像发生在遥远世界的事情一样远远望著你们的活跃表现……我大概会认命吧?觉得自己不可能变成那样,他们和我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

  「而且啊……萨费达中将在年龄上和你老爸以及──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与雷米翁上将同世代的军官吧。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交流过,但他应该一直看著那三个人大展身手。拿来和自己比较、感到羡慕……一定也憧憬过。」

  「也许是吧……但是,他并未追逐他们的背影。」

  「或许是太遥远了……如果他们是可以亲近交谈的对象、可以像我们一样互开玩笑的关系,说不定就会认为对方同样是人类,涌起追逐的毅力。

  至少我就是这样,因为我可以和你们待在同一个战场、肩并肩一同战斗。无论在大阿拉法特拉山上、在海上……那一点始终是我的心灵支柱。」

  伊库塔真挚地接受微胖青年怀抱的感触,开口说道。

  「如果像自己一样拥有同伴,他说不定也会有段不同的人生。关于萨费达中将的来历,你是这样想的吧。」

  「正确来说……是忍不住这么想。你认为我离题了吗?」

  马修不安的问。摇头的气息透过通讯传来。

  「不,我认为有一番道理。因为有同伴帮助才得以战斗到今天──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黑发青年针对那一点毫不吝惜地表示赞同,同时继续说道。

  「当然,真相不得而知。我们不是他,最终无从估量是什么决定性的扭曲了萨费达中将的人生。也许是无缘相遇,也许是没活用相遇的机会。在何处怎么做会走上另一条路……如今他本人已死去,无从探索可能性。」

  一切都只不过是从片段的资讯做出的推测。微胖青年有所自觉地垂下头。

  「……我思考的是徒劳无功的事吗?」

  「别说傻话。这是很重要的事。」

  他出乎意料地得到强而有力的回答。马修瞪大眼睛,伊库塔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人类都有故事。是否令人喜欢另当别论,不管善人或恶人都有。因为我们是军人,在战场上必须遮蔽那个事实面对敌兵……不过,如果连有一天回想起来都做不到,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那时候,我们的心就被遗弃在战场上了。」

  不久后微胖青年也察觉,伊库塔说出口的,是对于包含自身在内所有军人的告诫。

  「对于对方完全丧失想像力时,人与人之间剩下的交流手段只有战斗。所以──你要好好保管,马修……然后,可以的话,希望你在周遭有人遗落相同的东西时提醒他。」

  青年的话语如同恳求。马修接受了他声调中的真挚,反覆地点点头。

  「……嗯,到时候我一定会提醒。」

  他像立誓般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的气息传了过来。从昔日一起活下来的战场开始,那份羁绊变得更加坚固,他们的心至今依然互相支持著彼此。

  伊库塔结束与马修的通话回到办公室,哈洛和三名副官正热烈地谈论著。

  「不,所以说哈尔戈少校,我意思是你致力于履行职务很好,但连我们份内的工作也拿去做令人困扰。」

  「请别这么说,这里就交给新来的我处理!两位偶尔休息久一点,纾解先行工作至今的辛劳也不错!」

  「我在立场上也同属新进人员……什么都不做地待在这里感觉很尴尬,还是希望能分派工作给我处理。」

  正面对面起争执的是梅格少校、尤格尼少校、哈尔戈少校三人。特别形成争端的是雷米翁派的年轻成员哈尔戈少校,为了与身为伊格塞姆派资深成员的梅格少校取得平衡而录取的副官。他在能力方面没有问题,却有干劲过度旺盛,连同事的工作也想抢去做的坏毛病。

  「那个,哈尔戈少校。若你想要追加的工作,先找我──啊,伊库塔先生!」

  试图为三人仲裁的哈洛发现青年归来,展颜一笑。伊库塔举起一只手回应,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来。

  「看样子我指派给你的工作太少了。不过你放心,这里的追加工作多得像座小山。」

  他将放在桌脚的一叠文件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看到那个份量,哈尔戈少校的脸颊抽搐起来。梅格少校语带叹息地拍拍他的肩膀。

  「……连这个你也坚持要一个人处理吗?那么我不会再阻止你。」

  「当──当然要了!这正合我意!」

  哈尔戈少校彷佛在说他无路可退一般紧抱住那叠文件。梅格少校一口气吊起眼角。

  「我撤回前言,这个笨蛋!我怎么可能不阻止这种乱来行径!你过来!」

  「不、不不?梅格少校,这是做什么!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去不会妨碍元帅阁下的地方!尤格尼少校你也一起过来!我们有必要早点和这家伙解决问题!」

  「我深有同感……我也同行。」

  除了一人以外都同意后,三人徵得伊库塔允许离开办公室。听著争论声在门的另一头远去,青年对独自留下的哈洛开口。

  「哈洛,你今天也可以下班了。你也有不少工作想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归纳吧?」

  「啊……是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因为东西放在那边,我从那边回去。」

  哈洛行礼后走向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室和这间办公室相连,不过也有门可以进出走廊,她似乎打算走那边回家。

  哈洛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间,隔著墙传来一会收拾东西的声响,随著最后的关门声──直到刚才为止的喧嚣简直不像真的,寂静的沉默降临在伊库塔周遭。

  「……都这个时间了吗?」

  时刻已至傍晚。从窗户射来的阳光转为橙色,室内家具分别落下深深的影子。鸦雀无声的黄昏办公室中,唯独挂钟指针刻划时间的声响规律地答答响起。

  「…………」

  紧张感消除了,一股奇妙的浮游感同时包裹青年──没有直接面对的工作、也没有要指示的对象,在忙碌的日子中突然空出来,像一个微寒陷坑的时间。

  「…………!」

  霎时间,颤抖从脚边涌上来。颤抖自膝盖传到腰部、腰部传到肩膀、肩膀传到手臂,如波浪般爬上来逐步侵蚀伊库塔全身。

  「……可恶,又来了……」

  「伊库塔──」

  库斯察觉他的异状在桌上呼唤。但伊库塔甚至无法回应搭档,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停下来啊。就算发抖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他两手使力试图压下颤抖。可是别说平息,颤抖反倒变得更加剧烈,四肢末梢的感觉开始减弱。受到彷佛慢慢没入冷水之中的恶寒侵袭,伊库塔判断情况不妙,迅速拉开抽屉。

  「伊库塔,那个──」

  库斯再度开口,但青年拒绝理会并抓住抽屉里的麻袋。他以颤抖的手指粗鲁地扯开袋口,抓住一片里面类似黑色乾草的物体立刻放进口中,并且咬紧好让乾草压在牙龈黏膜上──

  「──!咕恶……!」

  独特的麻痹感扩散之后,强烈的呕吐感很快令他作呕。他勉强忍耐著继续咬乾草,但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身体的颤抖始终没有平息。

  「……用咬的已经不行了吗……?」

  伊库塔在迫切的意识中这么判断,从抽屉里拿出香烟卷纸在桌上摊开。他把刚才的乾草摆在纸上,手指抖动地卷起来。

  「……呼~!呼~!……」

  他叼住卷好的扭曲纸卷,要求桌上的火精灵点火。火精灵点犹豫了一会,但在他再度催促后不得已的点起火。伊库塔将口中叼著的纸卷缓缓地伸向眼前摇晃的火焰──

  「──要不要改成这个?」

  就在纸卷前端接触到火舌前。一杯冒著热气的茶递到眼前,完全阻止他的行动。

  「……哈洛……」

  伊库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见熟悉的柔和微笑。哈洛仍然朝他递出茶杯,用沉稳的声调说道。

  「不喝也没关系。光是闻著茶香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不催促他行动,也不强行推销善意,她保持同样的姿势持续等待对方判断。两人四目交会良久之后──

  「……哈哈……真服了你……」

  纸卷松口后掉落在地板上。取而代之的热茶暖意在双手渐渐扩散。伊库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著琥珀色的液体呢喃。

  「……被你撞见特别难堪的一面了。这实在没藉口可以辩解……」

  从平常的青年身上根本想像不到,他的声音会如此虚弱。感受到胸膛彷佛被贯穿的心痛,哈洛努力带著平常的开朗说道: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假装离开,刻意消除气息躲起来。因为我如果正常地待在你身旁,你很可能绷紧神经表现出像平常一样的举止。」

  听到这番说明,伊库塔的表情从苦笑转为自嘲。

  「……我委托你管理士兵的心理健康,结果自己第一个让你费心……」

  「不,是我第一个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哈洛毅然地触及核心询问对方的现状。青年开始断断续续的回答:

  「……平常没什么问题。不过,像这样工作突然间断的时候,当我忽然松懈,不安就涌上心头……止不住的颤抖。有四、五个月……不,是从半年前左右开始的。」

  「你每次发作都用古柯叶……?」

  「虽然觉得不好,但那个最快见效……吃不消的是,我在这种状态连笔也握不稳。」

  他举起到现在还在颤抖的右手给她看,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哎──原因我很清楚,是很常见的心因性症状。当工作这么错综复杂,我胆大包天的神经好像也偶尔会发出惨叫。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当青年试图勉强用开玩笑的口吻往下说,哈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让对方停止发言,同时清楚地说道:

  「……伊库塔先生,请失去理智。」

  「……咦?」

  「冷静下来是不行的。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时候,不可以冷漠地俯瞰痛苦的自己……请看看周遭。现在这里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无论说出什么话、表现出什么样子,都不会受到任何人责备。」

  她用话语催促对方解放心灵的拘束。当青年仍旧动弹不得,哈洛朝他露出微笑。

  「所以,对不起。这次──我会大胆一点。」

  「咦──」

  伊库塔来不及吃惊,就被她抓住手臂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搂过去。离开椅子的身体落下,当他察觉时──身体已经完全被拥入跪姿的哈洛臂弯中。

  「呵呵──其实这是第一次由我主动抱紧你。」

  「…………」

  「上一次是伊库塔先生拥抱我……感觉真的很温暖。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她紧紧抱住对方的手臂上猛然使力。伊库塔根本无从抗拒充满亲爱之情的拥抱,任由她摆布。

  「话说在前头,我绝不会放手。不管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哪怕一整晚我也会紧贴著你。假装打起精神想蒙混过去也不行喔。那种表演骗不了我。」

  「…………」

  「呵呵呵,这可是额外的大好处,居然可以用心理健康管理的名义尽情拥抱喜欢的人。我都担心会不会太过幸福遭天谴了。世上可以有那么美好的工作吗?」

  哈洛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往下说,以免对方顾虑。体温与心跳隔著一层军服传递过去。受到那股暖意包围,束缚伊库塔的理智静静地放松──

  「…………………………………………我很害怕。」

  不久之后──悄然地。

  他脱口说出至今一直苦苦忍耐的丧气话。

  「──是。」

  哈洛毫不动摇地接纳他吐露的心声。宛如长久在地下流动的伏流找到出口,话语自青年口中满溢而出。

  「每次迎接日落,那种心情就变得很强烈。我有没有漏掉现在该做的事?至今所做的事有没有犯错?话说,我试图要做的事情真的可能实现吗?──我不安得无可救药。」

  这究竟是相隔多少年后,他再度被容许直接说出混乱的内心想法?

  「在战争与外交上和齐欧卡交锋。在内政上维持帝国。还有──比那一切更优先地保护夏米优的心。

  若可以乾脆缩小范围,我想集中在最后一点上……可是,现实上办不到。因为夏米优不会拋弃国民,她绝不放弃身为皇族的责任。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与国家划分开来思考。

  那孩子的那一面很像啊──真的非常像雅特丽。」

  他等同呜咽地说出口。愈谈论心声,他浑身的颤抖便愈发激烈。

  「我──我说不定会再度失败。说不定会像那场军事政变时一样,将大量生命拖下水挑起事端,最终还没救到最想拯救的对象。如果在战场上败给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如果在政略上输给阿力欧‧卡克雷、如果在权术诡计上中了托里斯奈‧伊桑马的计──那些想像就会毫不留情地化为现实。」

  「…………」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不打算屈服于那种结局。可是──我、我已经知道,不管再怎么精心准备、设计多么巧妙的计策,战争的结果都并非绝对。不合理与不讲理的双胞胎会在意想不到之处狙击我的心脏。以我远远不及全知与全能的头脑──就连短短数天后的未来都无从估算。」

  话语说到最后已是吶喊。他无法忍受自背脊往上窜的恶寒,用尽全力紧抱著眼前哈洛的身躯。

  「我要怎么做才好,哈洛。我和她约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夏米优。我在没有绝对可言的战场上赌上绝不能打破的约定……每当想到那个事实,我心中深处就涌出恐惧,彷佛冰水代替血液流进体内,全身无法克制的颤抖个不停……!」

  伊库塔脸颊滑落的泪水渗入哈洛的军服。她一滴不剩地接受对方揭露的感情,在他耳畔静静地呢喃。

  「说得很好──了不起,伊库塔先生。」

  哈洛告诉他,掌心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她的脸颊也流下泪水。青年一直以来忍受了多少不安──如今她感同身受地体认到那份挣扎与痛苦。

  「我也知道那种事。努力再努力,比起任何人更持续地努力,直到再也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努力──做到那种地步倾尽所有力量,仍然无法触及目标地点。特别是战场……从前线到后方充满了这样的残酷。」

  哈洛逐一回想起在战场上消散的许多思念,继续说道。

  「例如野战医院。那里有许多就算治疗也无法得救的伤患,我本身曾有数不清多少次看护过这些人的临终时刻。

  ……可是,伊库塔先生,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认为我从那些无法得救的伤患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臂弯中的青年发出呜咽。哈洛在自己的记忆中拚命寻求──能让他停止颤抖的有力话语。

  「有各种内容。有人一直呼唤母亲的名字,有人思念留下的情人不断哭泣,也有人并非特别对谁而发地一味咒骂。

  不过──听到最多次的是道谢。」

  当她这么告诉青年的瞬间,臂弯中的呜咽声忽然降低。从那个反应看出一线光明,哈洛往下说道:

  「领悟自己无法得救时,许多人对我说谢谢。他们没有责怪我的无力,而是慰劳我的努力……用真的很温柔的声调传达谢意。」

  「…………」

  「那时候我发觉,即使没有结果,有人直到最后都试图拯救自己──对许多人来说,那件事本身就成为救赎。」

  哈洛十分确信的断言,说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本身的感情证明那并非谎言。

  「你还记得吗?伊库塔先生。当你对我们说,回来吧,不当乖孩子也没关系的时候。

  从那一瞬间起,我一直得到救赎,就算现在当场突然死亡也一样。不过──如果在此前提上能选择最后说出口的话语──我会毫不犹豫地道谢。告诉你、雅特丽小姐、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夏米优陛下,谢谢你们与我相逢、称呼我为同伴、与我共度温暖的时光──为那一切传达谢意后,我会在得到救赎下赴死。」

  哈洛这么告诉他,紧抱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带著从胸中满溢出的怜爱,她把所有感情化作言语。

  「未来──纵使一切都不顺利、纵使我们的努力没带来任何结果,有句话我决定到时候一定要对你说。

  可以让我──现在预先演练一下吗?」

  掌心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她说出那句话。音色比起至今的人生中说过的任何话语更加温柔。

  「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伊库塔。」

  宛如魔法一般。

  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青年的颤抖如退潮般消失。

  「……太诈了,哈洛。」

  身体依然靠著哈洛,伊库塔轻声说道。怀念与难为情令他微微噘起嘴。

  「唯独这一招是犯规啊。因为──当母亲对我这么说,我没有一次不曾停止哭泣。」

  最爱的母亲的记忆,为他除去颤抖。被哈洛的温柔环抱,他回想起人生最初得到的祝福。想起那绝不消失的温暖。

  「啊……」

  青年双手轻轻按住哈洛的肩膀。伊库塔撑起依偎的身躯,用擦去泪水的双眼笔直的注视她。

  「谢谢你,哈洛。我没事了──你看得出来吧?我没有逞强。」

  他咧嘴露出强而有力的笑容。看到之后,哈洛浮现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我看得出来──真可惜。本来还想继续紧紧抱著你的。」

  她开著掺杂一丝真心的玩笑。伊库塔听到后沉默地再度伸出手臂主动紧抱住哈洛。那拥抱中包含青年所有的亲爱之情,毫不逊色于她给予他的感情。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段相当久远的记忆。

  「──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声音在昏暗的地下牢内回响,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从铁栏杆另一头传来的回答正好相反地悠哉。

  「我还在考虑。不好意思,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穿著军服的男子用装傻的语气说道。他身高中等,有著下巴较宽且眼白偏多的长相,整体外观是典型的疲惫中年男子。不过──肩膀上的阶级章与那一切并不相称。

  「我姑且问一句──一些时间是多久?」

  「总之五、六年左右。对于这类事情,我生性想仔细考虑过后再下决定。」

  狐狸再度询问,牢中的男子──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泰然自若地回答。托里斯奈无言地发出叹息。

  「意思是指,就此死在牢中是你的期望?」

  「我没有那种兴趣。只是……照这样子来看,我恐怕没得选择死亡地点。」

  巴达背靠著牢房墙壁低语。他所说的内容令狐狸不知第几次皱起眉头。

  「我应该给过你选择,为什么不选存活的那条路?」

  「嗯?」

  「降服伊格塞姆,作为新元帅率领下一代帝**──只要你下定决心,我马上放你从牢中出来。不只可以捡回差点丢掉的性命,以后地位与荣誉也都唾手可得。我不明白你拒绝的理由。你明明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甚至能够作为将领在帝国历史上留名。」

  狐狸用表情告诉对方他打从心底不了解。对于他的缺乏理解露出苦笑,巴达说道:

  「名字明明留在墓碑上就够了,失去的东西却是朋友的性命与孩子们的未来,一点也不合算啊。」

  「和帝国找回真正的荣耀相比,怎样的牺牲都无关紧要。」

  托里斯奈毫不犹豫地断然宣言。那个价值观让巴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你来说是那样吧。嗯──你对此投注的热情很可观。事到如今想想──把你和其他**贵族们相提并论,误判你的热情,一定是我如今在此处像这个样子的理由吧。」

  他彷佛事不关己地说,并未动摇。面临无从逃避的终结,他已接受了结果。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的心愿真的是那个吗?」

  巴达以分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对象,彷佛在说比起自己显而易见的下场,对于那件事更感兴趣。托里斯奈疑惑地皱眉。

  「──什么意思?」

  「一个单纯的疑问。在现代复活古代卡托瓦纳皇室拥有过的神秘血统。先不谈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实现这一点真的是你的愿望吗?我不禁觉得,你真正的愿望藏在更深处。」

  他边说边走到摆在牢房角落的小桌子旁,背对对方往下说。

  「希望你试著回想一件事,那个心愿是从何时开始的?」

  「…………」

  「如果源自你本身的权力**、对于力量的志向,那很好解决。因为达成心愿直接代表自我实现。先不论是好是坏,以心愿来说非常坦率。不过──难以理解的是,你不期望自己登基为帝。你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梦想帝国的繁荣,同时又没有把皇室与自身同等看待。在我眼中,觉得这非常无法理解。」

  巴达说著拿起茶壶往桌上的杯子倒水。此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向上望。

  「啊──原来如此。或许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巴达一手拿著杯子重新转向狐狸,注视对方的双眼再次开口。

  「我试著换个问法──你想透过引导帝国迈向繁荣成为什么?」

  托里斯奈的眉头皱得比上次更紧。在思考答案之前,他捉摸不到问题的意图。看著那个反应,巴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如果你觉得我推测错误,当成耳边风就好。但若有挂心之处──或许迟早应该仔细的思考。因为那一定与你人生决定性的部分有关。」

  他说著分不清是忠告还是谜语的话,打开小纸包将内容物倒进杯子里。托里斯奈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

  「说多了。看来也无法再拖延下去,差不多要告别了。」

  巴达轻轻摇晃杯子搅拌杯中物,如此说道。手头的动作没有迟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活著会危及朋友的性命。

  「虽然自己来说很难为情──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在狐狸面前,巴达害臊地笑著说──保持那个表情一口气喝光杯中物。

  「──……」

  见证男子临终瞬间后没多久,托里斯奈‧伊桑马从短暂的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

  「……到了这时候,作了奇异的梦啊。」

  在不见人影的办公室内他独自呢喃,嘴角浮现和梦中相同的不快。

  「你真愚蠢,巴达‧桑克雷。要是当时做出正确的选择──此时率领**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他说完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在宫中忙碌地四处走动的文官与军人们的身影映入视野。

  「你瞧,随著夏米优陛下从沉睡中觉醒,帝国渐渐回忆起往日的理想姿态,一切都在摸索正确的道路。在回溯神话时代的旅途中,事到如今还要忧虑什么?」

  托里斯奈一脸陶醉地语毕,缓缓走回椅子坐下,然后朝站在桌上的贴身精灵开口。

  「我是大司教托里斯奈‧伊桑马──您听得见吗?教皇陛下。」

  当他这么搭话,停顿一会之后,贴身精灵口中发出老妇人的声音。

  「……嗯。听得很清楚,奸臣。」

  那带著深刻智慧的嗓音,毫无疑问地属于宗教国家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叶娜希•拉普提斯玛。托里斯奈满足地颔首,与远方的对象展开交谈。

  「值得庆幸。因为以后也必须长期请您协助。

  ……吶,您想来明白才是。即使我迟早有一天会献上首级,那也绝非现在。我还想继续支持陛下的光辉、永灵树血统的统治──在至尊的宝座旁。」

  眼中蕴含一点也没衰退的疯狂,托里斯奈彷佛唱著赞美诗般告诉对方。在贴身精灵彼端的教皇陷入沉默……就像在远方仍然以肌肤感受到那股不祥,令她发寒一般。

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天镜的阿尔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