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时子阿姨的日记

  〇月〇日

  今天是春分。也是佳子大姐未婚夫——启治先生第一次来家里的日子。

  启治先生带来的伴手礼,是这本笔记。我跟加世子二姐各收到三本。这些是没有特定用途的空白笔记,要写什么都可以。我很开心,烦恼好久该写什么,最后决定当日记本。刚好四月起我就要上高中了,想趁这个机会尽量写下日记。为什么说「尽量」呢,一开始就要求自己每天写的话,不用多久就会五分钟热度,失去耐性。一旦想到「天天都必须写」,只要一天没做到就觉得烦。若是「尽量」,即使忘了两、三天,也可以随时接下去写。

  内容多寡也不一定。写得多也好,只有一行也好,是这本笔记方便之处。原本就设计成日记的话,还要平均分配,每天写下相同字数,那样就不方便了。启治先生真是送了好东西。不久,就要改口叫他「启治姐夫」了吧?不过,我还不大认职启治先生。但即使如此,只要佳子大姐了解他就够了。启治先生是镜原的远亲。据说他爷爷那代也是从岛上来的。所以,他趴那个缸应该处得来吧。当然,他之所以成为佳子大姐的未婚夫,或许跟这件事也有关。那个缸,今天也嘀嘀咕咕了一整天。妈妈和姐姐们都没在意,但我有点在意。加世子二姐说:「那是冒泡声,它从冬眠中醒过来了。」看都不看一眼,她还真敢说呐,又不是不知道爸爸回哪去了。

  啊,不行不行,一开始就写这种内容可不行。

  〇月〇日

  今天是国中毕业典礼。此后几乎要跟绝大部分的朋友道别了。大家都哭成泪人儿。但我更无法制止自己去在意家长席上坐在妈妈身旁的人,尽管一举一动像个外人,不过,八成是「沼泽人」。为什么要带「沼泽人」来呢?这是我的毕业典礼啊。回到家,妈妈已经到家,却不见「沼泽人」。我问妈妈,她说不晓得有这个人。

  骗人。

  的确,冬天时「沼泽人」不会出现。认真说来,春天过后他们才会如此清晰地出现。所以我才想好好确认。明明就在眼前,却装做视而不见,妈妈真怪。如果她能更坦率,像朋友一样跟我无话不谈就好了。不过还好,我有佳子大姐,我们什么都聊。参加毕业典礼的「沼泽人」,其实好像一大早就待在厨房,是帮忙准备早餐之类的吧。我的心全系在毕业典礼上,连早餐都没空好好享用,更别说注意他了。我问佳子大姐:「那个人,八成不是这一、两天才出现的。」「那不是你认识的人吗?没注意到啊?」怪了——即使如此,虽说是『沼泽人』,家中出现一个人却不是家人,怎么可能没发现嘛。她却说:「所以他是我们的家人没错啦,只是常换不同样子出现。」我说:「大姐,这样好奇怪哦。」她笑着回答:「事情就是这样嘛,没办法。」亏她笑得出来。我说:「我只想过正常的日子。」只换来她轻轻带过一句:「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这就是我们家的正常日子。」

  〇月〇日

  春天到了,今天却好冷。风也很大。

  我现在不是国中生,严格来说,也不算高中生,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期间。妈妈和姐姐们出去买东西,不在家。佳子大姐今年春天大学毕业后,决定到附近小学当老师。今天就是为了买套装、鞋子等等的东西出门,所以我一个人看家。

  我坐在沿廊上晒太阳,望着玻璃窗外的风飞快打转。突然,从背后传来咳个不停的声音,然后是打哈欠的声音。接着,我莫名困了起来,躺在坐垫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有人已帮我盖上被子,外面天色渐渐变暗,挂钟敲了五点。发呆了一会儿,玄关传来声响,姐姐她们回来了。我急忙出去迎接。之前,百货公司来通知说我的新制服已经做好可以去取,她们也一起带回来了。这是接到及格通知后不久,量好尺寸拿去订做的。

  「买了好多配菜喔。」「今天晚餐就吃这些吧。」「走了这么多路,真累。」妈妈和姐姐们异口同声地说。她们也顺便买了新袜子、手帕给我,我试穿给大家看,她们称赞说很适合。不过我觉得有点太大了。

  〇月〇日

  我跟小雪一起到镇上。小雪后来跟我上同一间高中,我们去买参考书之类的东西。后来回小雪家,试了好几种新制服领巾的打法,明明打出来的样子一样,打法却有这么多呀。小雪说:反正看起来都一样,选最简单的就好了。不过,不一样的打法,代表看不见的地方有不同构造,就算结果外观相同,折叠过程的感觉顺序还是不一样,我选了复杂的打法。小雪说我怪,但这就是个性的差异,没办法。

  〇月〇日

  今天是佳子大姐第一天上班。学校老师也能用「上班」这个字吗?学生还在放春假没来上课,不过老师要着手准备各种事项。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偏偏可怕的「沼泽人」几天前就出现在家里,面带微笑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时间还早,分不出是男是女,只见一个有如模糊影子般的物体在移动,却能感觉它在笑,真不可思议。像今天这样有重要活动的日子,老是会出现多余的东西。

  〇月〇日

  今天是我的高中开学典礼。领巾练习打了好几次,变得皱巴巴的,我用熨斗烫平,小心翼翼地打好了结,加世子二姐却取笑我:「反正也只有一开始。」似乎我很快就不会在意领巾皱纹了。

  今早我很快就醒来,下楼一看,妈妈正在准备早餐。她看见我,笑着说:「早安,今天好早哦。」我说:「开学典礼十点开始,但我要先跟小雪她们会合。」「那,妈妈之后就直接去家长席喽。」她回答。「思——那个——」我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还会带那个人来吗?」「那个人是谁?」她问。「上次来毕业典礼的人。」我答道。妈妈的手停下来。接着,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小时,妈妈没必要骗你,我真的没看到哦。」我默默无语。可是,那瞬间,我第一次觉得妈妈说的或许是事实。

  〇月〇日

  高中生活起步还算顺利。朋友的名字也几乎记起来了。跟小雪虽然不同班,却也没关系,忘记带课本的时候,还可以借来应急,这样反而方便。

  早上,在巴士站等车时,妈妈从家里跑来,把我忘记带的便当拿给我。当着同在那儿等车的人面前,我觉得很难为情,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收下了。不过,那时妈妈拼了命的神情,和赶上时喜出望外的脸庞,等我坐上公车后,还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总觉得自己太冷淡,对不起她。为了补偿妈妈,今后要更体贴才对。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谅解某些日常琐事,比方说,模糊人影明明就在那,却坚持说没有,从小就是这样,会让小孩情绪不稳,至少像我这样的小孩就会。加世子二姐那类型的就另当别论。要是没有佳子大姐,我早就疯了。

  佳子大姐婚后如果离开这个家,我一定很难过。

  〇月〇日

  今天是学校测量身高体重和健康检查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真麻烦呐。这些活动总给人一种真正的校园生活尚未开始的感觉,就像还在助跑一样,令人心情浮躁。

  我交到新朋友了。她叫木原。是个稳重不随便的人。

  〇月〇日

  加世子二姐看起来不大对劲。不,不对劲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有个朦胧的「沼泽人」在她房里,每当二姐想出来时就贴近她脚边,让她走不出来;但加世子二姐跟妈妈一样,认为样貌「模糊」的「沼泽人」并不存在(或是选择不看),所以没办法叫对方「不准这样」。二姐跟妈妈都容易被「沼泽人」影响,我觉得,全都是因为她们不正视事实。

  为此,二姐有一个礼拜没去上女子大学了。刚开始时,她扭着脖子说身体不大舒服,还说马上就好。最近却整天待在房里,听音乐、看书(加世子二姐耶!)。仔细想想,这是「沼泽人」的嗜好。

  妈妈开始担心了,不过她对渗透这个家内内外外的模糊物体,简直粗神经到了极点。

  〇月〇日

  日记停了快一个月。事情不妙了,加世子二姐越来越不寻常。她开始足不出户,整天关在房里,连起居室也不想出来,最后我们甚至把三餐送到她房门前。我和佳子大姐都明白原因为何,但万一点破了,又会招来二姐白眼,所以我什么都没能说。

  「总之,得想点办法!」所以佳子大姐提出好点子:或许这是出于超级敏锐的直觉吧!我们打开搁着的糠床盖子,除去冬天覆盖的一层盐巴后使劲翻搅,还加入炒米糠,促进糠床再次恢复活动:这是趁妈妈不在时做的。「大姐真厉害,什么时候学的?从别人那看来的吗?」我问。「嗯?每年都是我负责这个呀!」她回答。我讶异得「咦?」了一声。接下来,大姐对我说出更惊人的事实:「是我小时候奶奶教的哦,她说:『因为你妈不可靠。』不过,妈妈也有照顾糠床。虽然她做得到天天照顾毫不间断,但只要隔了一段时间就会忘记。天气开始转冷,差不多该让糠床静置发酵时,妈妈确实有敷上一层盐巴,后来却忘记拿掉了。奶奶去世以后,每年春天打开盐盖的人就是我。但今年春天因为我开始工作,变忙了,心中便暗暗期待:或许不开也没事,就试试看吧——事情却变成这样。」说到这,佳子大姐往加世子二姐房间看去,一副相当同情的样子。

  我无话可说。做了这实验般的举动,的确对加世子二姐不好意思,不过,我也觉得佳子大姐很辛苦,她内心一定多少也希望就此不受糠床束缚,获得解放吧。正因为我非常懂得这种心情,才无话可说。

  〇月〇日

  那之后,简直像没发生过的,加世子二姐又开始上学,米糠渍菜也出现在家里餐桌上,便当里也放了米糠渍菜。虽然配菜不只有它,味道也绝不难吃……但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就像「沼泽人」一样。比空气沉重,想视而不见却无法不在意,少了它又不放心。

  妈妈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冢家有本难念的经呐。但是,到底是什么「经」,她从来不提。想必她对事情的理解,也不到能对我说明的程度吧。她不想了解,也无意知道,就跟「当没这回事」没两样。所以,连爸爸不见了,她也认为是一种自然现象吧。天啊,真荒谬。

  〇月〇日

  今天是久违的快乐星期天。

  启治先生带我们去兜风。

  姐姐们一早就开始努力做饭团、三明治,我也在旁边帮忙。洗菜、递火腿,还打包了水果跟零食。接着到海边兜风。我们在沙滩上散步好久,挖贝壳、找寄居蟹。然后在松树下吃便当时,赫然发现妈妈不知何时早已把装有米糠渍菜的保鲜盒放在餐点里一起带过来。大家面面相觎——我们明明都在厨房,却没人注意到妈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装进去了——然后放声大笑。妈妈辩解着:「唉呀,少了这个就不行嘛!」但听起来实在太愚蠢,于是我们又笑了。笑到眼泪快流出来。尽管这件事也没这么滑稽。

  我们吹着自在舒畅的海风,仿佛对很多事都能一笑置之。启治先生只是微笑看着我们。我开始想:嗯,叫他「启治姐夫」也无妨。

  这是时子阿姨十六岁时的日子。「启治姐夫」是我的爸爸,佳子大姐是我妈妈。读到此,复杂思绪涌上心头,我把日记放在腿上,双手掩面,我并没有哭,没有流眼泪。只是有股对「家庭」无法言喻的怀念之情。即使怀抱着「糠床」这个奇妙如同关键性病灶的东西,所谓「家」的器皿依然就像这样,总能发挥机能持续运作;简直就像一棵开了大窟窿的树,奋力吸取水分,一点一点让嫩叶萌发。

  我对所谓「家庭」早已不复记忆,明明连值得怀念的记忆都欠缺,即使如此,这些揪心思绪到底来自何处?在日记中登场的人也都不在这世上了(啊,加世子阿姨还在,木原小姐也是呢)。

  时子阿姨的高中生活,与当时女学生无异,持续有对异性及同性友人的憧憬和反动、社团内的人际关系、对师长的批评。总而言之,除去描述家庭时偶尔会提及的「那些人」外,是一个「少女十五、十六时」的世界。

  笔记还有十几本,怎么也不可能一次读完。我口渴了,走到厨房想暍点东西。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饮料时,电话响了。

  「喂?」

  「喂?啊,久美吗?」

  是风野先生。声音几乎跟之前同样清晰。听他可以随意说话了,换言之他应该好多了吧?

  「风野先生吗?」

  「嗯,今天多谢了。」

  「哪里哪里,我也很开心能认识优佳小姐。」

  「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吧?我从以前就觉得,她跟久美在某些地方有点像。」

  我能理解。

  「话说回来,那个糠床,你采样观察过了没?」

  「……嗯。」

  这我老早就做过了。

  「然后呢?」

  「酵母菌、乳酸菌,还有其他以糠床内的微生物群落来说大致能预测到的成分。」

  「有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微生物对你吐舌头?」

  「……那倒是没有。」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

  风野先生大可在此时笑出来,或对我说「你这人真有趣」之类的话,但他却马上转移话题。

  「去『岛上』的事,我是认真的。」

  「请让我再考虑一下。对了,我这边找到了时子阿姨的日记……」

  「哦,了不起。」

  他的音量比刚才高了八度。

  「哪时的日记?」

  「从她上高中开始写的,有很多本。我还没看完就是了,您要看吗?」

  「……嗯——」

  风野先生噤声不语好一会儿,然后说,

  「那是日记对吧?还是算了。你我立场不同,看也无所谓,不过我就……」

  我不是不懂风野先生的踌躇,就连我也带有那么一点轻微罪恶感。

  「总之你看吧,一有发现就告诉我好吗?顺便也考虑一下旅行的事。」

  「知道了。」

  挂上电话后,我再次慎重思考去「岛上」的事。虽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没做好准备的强烈焦虑感还是比较强,而且也必须向公司请假。尽管我从没使用过有薪特休,还有很多假可请,却需要下定决心的动力。

  我回到餐桌边,把从刚取出来就没动过的宝特瓶拿起来,把饮料倒入杯中。接着,我不经意往收纳糠床的地方瞄了一眼。自最后卡桑德拉现身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类似变化。看来,那个「诅咒」般的预言发挥效力了。

  事实上,自卡桑德拉消失后,我没放新的蔬菜进去腌渍过,只是一味翻搅。不放蔬菜、只维持住本身存在的糠床,说不上正常,总觉得什么地方正在逐渐贫瘠。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最近,半夜时分总会听到像是风吹过置于荒野的破纸门般的声响,音量不大,但奇妙地令人备感孤寂。刚开始,我在睡梦中依稀听见,实际上直到昨夜,才发现每晚几乎都重复出现。是糠床发出的声音吧?我心想不值得大惊小怪。继续昏沉睡去不久,睡到一半惊醒过来,从我喉头发出不可思议的嘶哑声,仿佛与那阵声响共鸣似的。我吓得想停下,喉咙深处却有种异样搔痒,像在不断发牢骚般持续放出怪声。或许我已步向老化了,连孩子都没生过,就这样老去。

  隔天,我从一早就茫然想着:「今天该买菜了。」

  这时电话响了。

  「喂?」

  因为我独居,接起电话时不会马上报出名字。打过来的人也理解,大部分都能立即叫出我的名字。但这通电话却非如此。

  「……」

  对方没反应:心想可能是恶作剧电话,正要挂上时,我再度拿起话筒仔细听。

  「……『光彦』?」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是「光彦」。

  「……久美。」

  电话那头传来「光彦」胆怯的声音。

  「『光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放慢速度,努力不让他心生害怕地问道。

  「……久美,胡立欧有麻烦了。」

  「胡立欧?『光彦』,你现在人在哪里?」

  「……赛马场。」

  我说不出话,接着深呼吸:

  「你有上学吗?」

  「啊,嗯……不是。」

  语焉不详。

  「胡立欧跟你在一起吗?」

  「他在厕所。马上就出来了,久美能跟他说话吗?」

  「等他出来就换他听。话说回来,怎么会在赛马场?你们常到这种地方闲晃吗?」

  「不,没有哦。今天刚好来这里。我说想看马跑步的样子,胡立欧就带我来了。」

  我稍微放心下来。记得从胡立欧的公寓到赛马场所在的小镇,坐电车应该要一小时。

  「啊,胡立欧出来了,那叫他听喽。」

  「喂,久美?我是胡立欧。」

  我偷偷深呼吸说:

  「『光彦』有上学吗?」

  「关于这件事,我想找你谈谈……能见一下面吗?」

  「……要约哪?你在赛马场吧?」

  「嗯,是啊。现在出发,三点左右能到你那里。光彦要陪我妈去买东西,中途就分开。」

  什么嘛,「光彦」不来啊?我有点失望。

  「『光彦』跟伯母处得还不错嘛。」

  「嗯,也跟我一起到医院探望过爸爸,还帮我提东西。我爸说:『比你小时候懂事多了。』那当然,天生就不一样嘛。」

  他那引以为傲的口气,听起来真没用。

  「那就约在车站大楼七楼的吃茶店。」

  顺便到那层楼的书店找找「岛屿」方面的旅游指南吧,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回家时要买青菜。

  「好,三点见。」

  今天是国定假日。跟平常不同,小镇散发着略微佣懒的气息。车站大楼书店里,找不到我想要的旅游指南,或许那一带不被视为观光地区。这么一想,自己也认为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常识,怎么当初没察觉?耍蠢了。

  依约准时踏入吃茶店,胡立欧已坐在窗边座位。看见我,他开心地举起手。他穿了没烫的棉衬衫,确实比之前见面时少了点紧绷感,很适合这个小镇的假日气氛。

  我坐在他对面,向随后到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冰咖啡。

  「怎么了?找我想谈什么事?」

  我怎会用这种诘问的口气?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胡立欧却带着一副甚感同意、有如共犯者的气氛说:

  「我到市公所洽谈光彦上学的事,结果对方什么都问,追根究柢得可凶了。」

  这是当然,突然冒出一个孩子嘛。

  「你怎么回答的?」

  「我事先也想了很多喔。最后设定的剧情是:几个月前,我接到一通陌生男子的电话。据他所言,由于某些原因,我的孩子寄在他那里。但他即将搭船回国,叫我把孩子带回去。他还说,孩子放在〇〇港的乘客等候室,见面立刻认得出,因为孩子长得很像我。对此,我没有半点记忆。反正凡事总有可能,我半信半疑赶往港口。孩子确实长得一模一样,但像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这位朋友应该早在小学时代就去世了。虽然摸不着头绪,却不能对孩子置之不理,看到他的脸,让我涌起一股怀念和怜惜,可以的话,我想收他为养子,将他扶养长大……如何?」

  「好厉害……你能当编剧了!」

  我叹了一口气。他做这种事可真机伶,巧妙嵌入事实,所以更能酝酿出真实性吧。胡立欧从事的工作力求前后通情合理,才训练出这身本领吧,想来也有悲哀之处。

  「因为光彦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对方一调查就知道嘛……」

  获得我一番赞美,胡立欧微露得意之情。

  「然后呢?」

  「警察花了不少时间比对全国失踪人口名单,结果当然找不到符合者。结果光彦被带去儿童谘询所,那里的职员问了他小时候的事,特别是有关双亲的事。」

  算了,这是必然发展吧。话说回来,与糠床无关的第三者也能「看到」光彦啊。

  「接下来?」

  「光彦的答案,完全符合我所期待的暧昧程度和正确性:『嗯……不知道,也不记得了,但我去过很多地方,跟爸爸一起去的。我不知道爸爸平常在做什么,也没上过学,不过爸爸有救我写字。爸爸坐船走了,他要我待在那间等候室,如果一个叫胡立欧的人来了,就跟他走。所以我才在那里。结果胡立欧来了。我喜欢胡立欧,他对我很好,如果能跟他一起住,我会很开心。』」

  「说得很好呀!」

  我赞叹似地说。

  「很棒吧?接下来,来了一个说是家事法庭检察官的人,我也不晓得为何要劳驾他……一问之下,如果要收光彦为养子,他就会变成我跟分居妻子之间的小孩,所以一定得征求双方同意。」

  聼来相当合理。

  「不过,我实在很难开口……」

  一股不祥预感升起。我立刻摆出戒备的态度,静待胡立欧说出下文。

  「久美,麻烦你跟我太太说一声好吗?久美的话,她多少会听进去。万一我开口,她绝对什么都不听就把我赶走,再不然就一定会对我说:『那就离婚吧,之后怎么做随你高兴!』」

  果然不出我所料。

  「等等!你们之间的事,为何非要我从中媒介不可?我可没这个义务。再说,我这个毫不相关的外人厚脸皮干涉这件事,一般人不会觉得怪吗?到头来,旁人都会认为『光彦』是我生的,还是跟你『暗通款曲』生下的呢。」

  胡立欧睁大眼看着我。

  「太厉害了,久美你可以写连续剧啦。话说回来,这么快就脱口而出『暗通款曲』这种具有时代感的语词,真不愧是久美。说不定你也适合当编剧喔。」

  到底是怎样?然后他突然提高声调说:

  「对了!让『光彦』当久美的养子不就好了?」

  我忍不住要对他大吼:说什么傻话!咦?等等……我似乎被某种感觉拉住。收「光彦」当养子这话,我连想都没想过,却让我脑中的某一部分逐渐觉醒。

  「我又还没结婚……」

  我低声喃喃说着,不同于一开始时的气势,连自己都觉得泄气。接着,脑中突然闪过一件事:

  「难不成,『光彦』从赛马场打电话给我,也是你指使的?」

  「不是『指使』,是拜托喔。我跟他说:『我去上个厕所,你趁这时间替我打电话给久美好吗?』」

  「……接着还说:『因为由光彦去说,久美应该会听。』对吧?」

  「嗯,好像有说吧。」

  我呆住了,这一次我真的彻底呆掉,全身莫名无力,瘫软在椅子上。他的依赖性也太重了吧?胡立欧为何会变成这种男人?难道是我这个青梅竹马的错?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对了,光彦还是不能去久美那儿。因为你家有糠床。他很怕那东西呐。不过,只要把户籍挂在你名下,住的地方另外找……不好,他到学校一定会被欺负,笑他跟一个关系不明的男人住在一起。最近的学生,真搞不懂他们欺负人的标准在哪呢!」

  胡立欧思考得很认真,我甚至没力气发怒,虚脱地伸手拿起杯子喝水。窗外变暗了,午后雷阵雨似乎即将来临。没多久,玻璃窗上果然附着起点点水珠,楼下人群的移动也开始变快,伞花处处绽放。大家都准备得很充分哪。想必一般人不会想选择走到哪里算哪里的人生吧?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好好规画一切的呀,只是,意料之外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发生……

  「看来,还是该去『岛上』一趟吗……」

  不经意发出的呢喃低语,本以为自己讲得不大声,没想到胡立欧却说: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听力敏锐得惊人,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

  「『岛上』,我祖先的故乡。」

  胡立欧「哦」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视线稍微往中心集中。每当胡立欧露出这副表情,就表示他想起了什么,跟从前一模一样哪,我感慨万千地望着他出神。

  「那里远吗?怎么想在这时去呢?」

  「我有个朋友是野生酵母采集专家,他想去那里,问我要不要一起作伴。」

  「男人吗?」

  胡立欧将视线别开。

  「唔……很难说。」

  我据实以答,胡立欧吃惊极了:

  「很难说……什么意思?难道是人妖或第三性?」

  「嗯……都不是。你刚才举出的称呼,都是身为男儿身、却梦想成为女人的人,或是以塑造出女性外表为目标的人。我朋友并不想当女人喔。」

  胡立欧小声嘟哝着「什么嘛」,却也说:

  「这样的确很难定义。」

  「是啊,如果态度坚决、具备实行力是男性特质的话——虽然我并不这么想,但还是跟你提一下——他可比你有男子气概多了。」

  这句话其实不说也无妨,连旁人也能看出胡立欧明显受了刺激。

  「别让我没自信嘛。」

  接着,他似乎看穿了我一脸「自信?你有过吗?」的表情,说:

  「越来越没自信了啦。」

  他又补了一句。胡立欧这种个性,说可爱也还算可爱。

  「男人是什么?女人又该如何……在这种意义上,久美就一直很有男子气概呐。充满决断力、正义感又强,你有想过生为男性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动摇了一下:

  「没有——不过,还真是不可思议。常听很多女人说想当男人,我却没想过。但也不代表我觉得身为女人好。我就是我,只是一个人,性别恰巧是女性而已。从懂事以来就具备这个条件了嘛,如果能选择,说不定又不一样了。」

  「这样啊,真像久美会讲的话。」

  「哪里像了?」

  「毫不犹豫的感觉。」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吗?才不是这样呢,只是你看不出我的迷惘罢了。但这都不打紧,问题在「光彦」。我正要开口提起时,他说:

  「我也一起去好了,那座『岛』。」

  「咦?」

  「我说我也想去。」

  「你也想去?」

  我嘴上边说着,脑中不断响起「这可麻烦了、真不是普通麻烦」的声音。

  「我啊,我也是养子喔。」

  「咦?」

  「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我的出生方式跟光彦一样。我想是来自久美家,或从久美家领养过来的。」

  胡立欧边喝着优格蛋蜜乳,边以极其平淡的口吻道出身世秘密。我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学时。对了,应该就在久美爸妈葬礼后不久吧?」

  果然,约莫在他甩了我(!)的时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刻,十几年来的咒语,哗啦哗啦(只是比喻,实际上我不清楚咒语是否会发出这种声音)应声崩解。但是,我依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所以,久美的故乡也跟我有关。」

  「……」

  我可绝不记得自己曾疯狂爱过你。话虽如此,我俩也曾交往过一段时期。他甩人时那神经大条的态度,在我往后人生的恋爱史中,已留下非同小可的心灵创伤。

  「你怎么知道的?」

  「久美爸妈去世的时候,我爸妈叫我回来,说了类似『跟他们做最后道别吧』的话。我觉得奇怪,所以心里有数了。」

  胡立欧跟我一样大,所以是双胞胎?不会吧?果真如此的话,从糠床出来是最有可能的。

  「我爸妈本来有个叫『胡立欧』的孩子……结果因为家庭意外……」

  「死了吧。」

  「在这不久之前,久美家搬来我们公寓,住在对面。」

  「是啊。」

  「某天,本应不在人世的『胡立欧』从久美家走出来。」

  「嗯。」

  「精神衰弱的妈妈,紧抱住那孩子不放,久美的爸妈也说他是胡立欧。我爸爸很感谢上天,半信半疑地以为胡立欧复活了。况且,医生也还没开立死亡证明。」

  原来是这样?那么,人类即使是拷贝的,也够用了吗?

  想到「拷贝」,我不禁毛骨悚然。

  「你爸妈知道糠床的事吗?」

  「我想他们不知情。久美家的故乡,是个有如被世人遗忘的隐蔽国度,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他们的想法大概是这样吧。我爸妈似乎也怀疑过……说不定我有可能是久美的挛生兄弟。」

  我说不出话了。

  「所以他们一直很感谢久美家喔。」

  那么,「原版」胡立欧怎么办?已死去的「原版」的尊严怎么办?然而,在胡立欧而前,我不敢说出「原版」之类的字眼。

  「那你呢?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吗?」

  面对胡立欧,语气总会不自觉变差。我心想—目己从前不是这样啊。

  「……这个嘛。」

  胡立欧一脸迷惘。他可能在想,假设自己情绪爆发大骂说:「万一搞清楚了我跟久美真有血缘关系怎么办?弄清楚反而可怕。」我也会谅解地说:「哦,原来如此啊。」就能借由这奇怪的方法来修补这段关系。我深深感到他是个蠢男人,不过往好处想的话呢,还不算太会算计。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懂:这么说,原本那个「始祖胡立欧」……不,「正统胡立欧」,这样叫也很怪……「原版胡立欧」?还是太冗长,就叫「原版」吧!难道他认为自己是那个「原版」的拷贝品?他认为自己是某人的拷贝。这太可怕了,以至于我不敢开口询问胡立欧的心境。然而,他那副窝囊样已深深刺激到我,我下意识变得很有攻击性——原来如此,之所以面对胡立欧就表现得很有攻击性,问题不在我,而是他呀。不,至少我跟胡立欧的组合,就已决定两人的类型吗?这么说,胡立欧生活周遭也是如此吗?在他妻子面前,说不定也这么没出息。

  「所以,你暗地里害怕着并非真正的本尊,却自称『我自己』的『自己』——是吗?」

  「……真正的。」

  胡立欧喃喃自语。那瞬间,连我都觉得心痛起来。这问题我面对「光彦」绝对问不出口,可怜的胡立欧。

  「『真正的』吗……所谓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喽?嗯,也没错。若是想着自己是假的,反而很奇妙地就说得通了呢。」

  由胡立欧口中说出这句话,也莫名有种释怀之情。

  「那种感觉如何?」

  我坏心眼地继续追问。胡立欧「嗯——」地思考半晌后,说:

  「我问你喔。久美,你能确认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吗?一般人都做得到吗?」

  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心头一震。仔细想想,此后的对话中,我在面对胡立欧时第一次屈居劣势。

  「这个嘛,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会的东西、不会的东西……都已被个性化了……」

  「那些东西是否足够确定到让你能断言『并非拷贝自某人』呢?」

  思——我也陷入长考。我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特殊才能,但至今为止,从来不曾认为谁跟自己相像过。这么说来,不也表示我的个性没那么普遍常见吗?啊,对了,当然了。

  「不是有DNA这种东西吗?去鉴定,马上就知道自己跟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前提是『原版』存在的话吧。嗯,这个方法的确很简单。但在这之前,我只是纯粹想知道,能不能靠感觉分辨自己就是『原版』,或是某人的复制品。」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相对性的,是吗?」

  我开始沉思,尝试回溯自己能忆起的、关于自己的记忆。想着想着,不禁愕然,事实上越思考下去就越危险。父母的记忆,儿时起的记忆。襁褓中的婴儿缺乏记忆还属无可奈何,但我发现自己对双亲的记忆实在薄弱得吓人。而且话说回来,这记忆原本就存在吗?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胡立欧说:

  「对吧?越想会越不懂。总之,边在着手一些非火速处理不可的工作之际,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

  听着胡立欧得意洋洋地说着,让我忍不住想回嘴:还有比这个更需要「非火速处理不可」的事吗?

  「事情就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了。」

  我边叹气边复诵。

  他丝毫无视我的不耐烦,说:

  「光彦怎么办?」

  「什么?」

  「『岛上』啊。我在想,要带光彦一起去吗?」

  原来他打定主意要去吗?我连忙说:

  「等等,我还没说要带你去哦,连我自己都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

  「哦——是吗。等你决定好了,再告诉我吧?」

  我不情愿地答声「好」,又问了收养「光彦」的问题该如何是好,他答:

  「这是最后手段了,我想把他归到我爸妈户籍下,变成我弟弟。」

  「喔,说不定这样做最好。」

  我也赞同。

  「不过,伯父伯母的反应呢?」

  「还没跟他们提过。」

  不知道胡立欧到底有没有意跟父母谈。我轻轻叹口气,说了句:「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然后起身离开。

  这栋大楼一楼的部分区域是贩卖所谓高级食材的店铺。跟胡立欧分开后,我顺道进去逛逛。想找少见的香料时我曾来这里看过,但我几乎没在这家店买过平常要吃的蔬菜。要买的话,一定是去附近的小型蔬果店,不过最近那家店都没开。看来,家家多少都有本难念的经,日子总是有好也有坏呀。

  我选了圆圆胖胖的茄子,看来似乎要腌渍很久。用竹签戳出一些洞……我脑中连腌渍步骤都已经浮现了。

  这就是被糠床支配的生活吗?

  回到家,把圆茄子大致洗过一遍,完成其他准备步骤,然后埋进糠床。我继续读起时子阿姨的日记。接下来是上大学后的记事。时子阿姨那位订婚的姐姐,也就是我母亲,这时已经结婚,看来我好像也快出生了。前一年,阿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去世了。这段期间完全没有纪录,想必她一到不小打击。

  〇月〇日

  佳子大姐来了,肚子也已大得很醒目,总觉得真不可思议。老实说,这么想是有点孩子气——尽管期待婴儿来到世上,却也希望我们家族能维持现状,永远都不要变。但是,妈妈去世、加世子二姐也决定到遥远外地工作,我也不能独自留在这个家了,也必须思考该怎么筹措学费。大姐今天来,是为了跟仲介商讨论卖掉这栋房子的事宜。大概不放心我一个人吧!事实上,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继承。

  「我打算给你一笔钱,负担你从大学毕业到就业前这段期间的支出应该够用。」

  佳子大姐对我说,我很感谢她。

  妈妈过世,佳子大姐结婚时把糠床带走了。结婚典礼那天,爸爸果然没出现。尽管如此,佳子大姐家还是会有新生命降临吧。

  新生命。

  新生命到底是什么呢?生命变新,到底有没有意义?因为「生命」就是「生命」,不必特意翻新,照古老的样子一脉相传下来就好了嘛。因为要变成新的,才会有悲伤的离别,有了烦人的重复。一直照着古老样子的话,总有一天应该可以不用重蹈覆辙,而且随着年岁增加,至少也会渐渐变聪明吧!

  〇月〇日

  今天佳子大姐回去了。昨晚我问了糠床的事,果然,「沼泽人」开始出现了。而且,这次并非过去那些有如泡影般的「人」,感觉似乎会出现某种「蛋」。我问大姐那是什么,她说,这些会更加实体化,好像最后会变成「沼泽人」。从前,要几十年才会出现一个,而且还说不准会不会有。「怎么会这样呢?是在暗示我的婚姻顺利或不顺利吗?」佳子大姐忧心忡忡地说。她还说,糠床不寻常的活性化,难不成跟自己的怀孕有关联?

  听说,大姐差不多要跟任教的小学请产假了。如果妈妈还活着,大姐一定会回这个家待产。

  〇月〇日

  我看了一部电影,无聊的爱情片。平常绝不看这种蠢电影,但既然山上同学特别邀请我,就去了,总觉得很奇妙,是因为我不想被山上同学讨厌吧?或许,与其被认为是善于表达自我意见的人,我更希望山上同学眼中的自己是个可爱的女人。

  我是跟大学肚圈的朋友们一起去登山时,在小木屋认识山上同学的。隔天登山行程,我们分在同一组,他帮了我很多忙。爸妈去世、姐姐们也陆续离家,每天独自打起精神生活的我,有山上同学在身边,心情安定多了。他让我产生「我不是一个人」、「有人守着我」等等的感觉。

  〇月〇日

  吓了一跳。其实山上同学好像也不怎么喜欢之前的电影,他八成觉得女生可能有兴趣才选的。早跟我说就好了嘛。至于我怎么会知道呢,那天跟山上同学走在一起,看到一个人正好戴了跟电影中女演员一模一样的白帽子,于是我们聊起那部电影。山上同学突然说了「剧情贫乏」、「简陋的小道具」之类的话。说完,他似乎惊觉失言般地沉默了,然后忐忑不安地向我求证:「不过,女生喜欢吧?」我顿时如释重负,忍不住大声喊出:「才不呢!」接着我们一同大笑。理解彼此,怎会如此麻烦?

  读到这里,我第一次清楚生出偷窥他人日记的罪恶感。旧时代的恋爱,怎么形容才好。关于山上同学,我没听说过这个人。据我所知,时子阿姨没结婚,也没有长期交往的对象,这段恋情恐怕结束得很早吧。虽为阿姨心疼,但一般我是不可能为了男人去看不喜欢的电影的。仔细衡量这部电影在对方心中有多重要以后,我可能会赴约;但只因为被邀约就答应去看,是人生的损失。没想到时子阿姨曾是这样的女学生,我有些头晕。

  这种举动,就是所谓的配合对方?我心想:不过,万一因此而走到结婚那一天(如果结婚是最终目的),这种行为也不可能持久。恋爱的冲动果真强劲到能令人舍弃这类冷静判断吗?这种事我不曾亲身体验,所以也毫无头绪。

  话说回来,如果这是「人类」这种生物生来世上走一遭必然会有的经验之一,知道早夭的时子阿姨有过这段青春岁月,身为自家人的我,也觉释怀不少。身为一介生物,不正常的或许是我才对。

  〇月〇日

  佳子大姐的宝宝终于出生了,是女孩。很可爱的孩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抱着这种想法的自己,前一阵子还在思考新生命是否有意义呢。总之她真的很可爱。说来有点可耻,但我曾暗自担心佳子大姐是否会被这孩子抢走。不过,一见到宝宝的脸蛋,那些肤浅的嫉妒之情全部消失无踪。希望这孩子有光明的未来,希望她身体健康、待人温柔,婚姻美满,生下很多可爱的小孩,在幸福之中度过一生。

  〇月〇日

  佳子大姐的宝宝取好名字了,叫「久美」,好惹人喜爱的名字。

  生命真的很不可思议。昨天为止还空无一物,现在却是如此具体的存在。不过,我从佳子大姐那儿听到一件令人挂心的事。据说,那些「沼泽人」开始出没在佳子大姐的公寓,他们像把久美罩住似地盯着她看。太可怕了。佳子大姐也很害怕,装作没看见他们,若无其事地抱起久美。如此纯洁无瑕、一切正要从零开始的孩子,难道她也逃不过糠床的纠缠吗?

  我不愿连那孩子都得吃苦头,我不想连让那孩子都心生诅咒家族的怨念。为了让久美保持纯洁长大成人,尽我所能地守护她吧!

  不知不觉,泪水悄然滑落。

  回想过去,从小时子阿姨就很疼我。爸妈去世,时子阿姨接下糠床以后,我们才疏远。现在想想,阿姨是为了尽可能将我跟糠床分开,才故意出此下策吧,阿姨想保护我远离糠床。

  在对父母的记忆逐渐稀薄之际,这段文字证明了阿姨对我的关爱,它带来的深深感动,足以拯救我的心灵。除此之外,阿姨死后还给了我安身之处,也就是这栋公寓。然而,对阿姨来说,这事绝非她本意。到头来,阿姨如此恐惧于见到的,我跟糠床的交集,却经由她的死来促成,真是不合理啊。不过……时子阿姨,我不再是那个纯洁无力的婴儿了。连我都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已逐渐具备能与糠床对峙的某种力量。

  〇月〇日

  今天跟山上同学聊了很久。山上同学面对任何事都能明快定论,简直像在判刑,很有男子气概,我非常喜欢这点,虽然有时也会想,这么一来,世上就再也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人了。不过,像他这样拥有「自己的想法」,本身就是有男子气概的证明吧。爸爸没有男子气概。哪天也非得跟山上同学说明爸爸的事不可,说不定山上同学会看不起爸爸。跟「沼泽人」一起离家出走的爸爸,除了必要时刻,我几乎没提过他。

  最近全世界流行起「没活力」这句话,我认为单纯跟社会变得富裕有关,山上同学却觉得我这想法很奇怪。

  「问题出在自恋。」他说。世上纵然有许多能削弱物种全体生命力的力量,其中最危险的就是自恋。尽管没有具体型态,却正以惊人气势蔓延到全世界,到最后,人们为了自恋,无法好好谈场恋爱就结束一生三义或者虽然正在恋爱,结果只享受于注视对方眼中的自己;或是为吸引到条件优秀的对象的自己而陶醉。只对自己有兴趣。简单来说,真正想与对方合而为一,成为生命共同体;或身心都想与对方融合,想跟对方一起活下去的情感,对自恋者而言都形同自杀的欲求。所以,对自恋者来说,所谓「恋爱」,不过是爱自己的一种变相罢了。对自恋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自我价值观与自己的世界。自恋情绪的蔓延,对人类无益,也就是说应该被淘汰。不过,时子你没有这种特质,不惜把自己放在其次,也要先为我着想,我喜欢你的也就是这点。不,应该说,你会先为别人着想。若是时子这样的人,我家人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心想:哼,现出原形了吧。到头来,抱持自恋情结,不,抱持利己主义的是这个男人呀,山上。

  唉呀,真受不了。时子阿姨振作点啊!

  〇月〇日

  山上同学说他很爱我。我很想只相信他这句话而活下去,若做得到,该有多轻松。不过,我还有事瞒着他。

  对,是糠床。

  万一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异于常人而心生厌恶?还是会瞧不起我呢——瞧不起?但我就该为了糠床这么退缩吗?它并没有做坏事。只是,想到家里世代祖先拼命侍奉至今,就有种无法形容的悔恨感。「侍奉至今」这种词要是给加世子二姐或其他人听见,一定会惊讶得双眼圆睁吧。再怎么说,她在心情上始终是与糠床分开的,分开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程度。嗯……「侍奉」还是不大正确,该说生活被控制了,不允许我们片刻遗忘它,是吧?

  糠床现在放在佳子大姐那里,不过,让她一个人承担,未免太可怜了。没错,这也是为了可爱的久美着想。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会尽量想办法,但是,到时该怎么跟山上同学说明呢?

  啊,我做不到,还是说不出口。「世代祖先」,怎么听起来怎么可怕,跟诅咒没两样呐。

  我搁下日记,决心到岛上一趟。

  接着要向公司请假,是的,一星期就够了。万一遇到什么三长两短,这间公寓等东西就给「光彦」,遗书也该先准备好。如此一来,对胡立欧也有好处吧。

  啊,别想这些了。我只想厘清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起因为何、经历哪些过程、产生什么结果,我有这样的权利和义务吧?

  我起身致电风野先生。

  「喂?」

  「啊,是久美?」

  「对,您耳力真好,马上听出是我。我想谈谈去岛上那件事。」

  「哦,你终于动心了?」

  「嗯,是呀。这个月月底,我打算请一礼拜假去。」

  「知道了。我也会查查那时能不能出差。对了,怎么突然积极起来了?、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总有要去的一天,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我看,是因为读了你时子阿姨的日记吧?」

  正中红心。我沉默了。

  「算了,动机是什么都好。总之,非得解决糠床这件事不可,对吧?」

  「……嗯,您说的对。」

  「日记都看完了?」

  「不,还没。」

  「嗯,加油喔。记得多告诉我日记写些什么。」

  「嗯。对了,风野先生,您的伤好点没?」

  「好多了。昨天就开始上班喽。」

  「太好了。优佳小姐呢?」

  「老样子。提到小保他们,没那么冷冰冰带刺了。」

  「小保他们在外面乱跑吗?」

  「也到这个年纪啦,总是会想让他们在许可范围内自由活动嘛!」

  「那里的住户可不允许喔,不是吗?」

  电话那头依稀传来风野先生发出「唉呀」的抱怨声。

  「……啊啊,再等一会儿,再忍一下就好。我有预感,你的那座岛会是变形菌的最佳生长环境。」

  我仿佛能看到话筒另一端风野先生望向天空的模样。

  「请别把我的故乡形容成魔界般的地方。」

  我有点不高兴。然而,我也对此时不悦的自己有些讶异。

  「变形菌的最佳生长环境,怎会是魔界?适度的湿气和充满日渐老朽树木的原生林,对生命而言,当然是最棒的环境喽。」

  「您说的『生命』,是指酵母菌之类的微生物吧!难道您想回到微生物状态,砍掉重练吗?」

  「……」

  这次换风野先生沉默了。我们似乎刺到彼此痛处,之后便匆匆结束通话。

  〇月〇日

  今天佳子大姐来家里。她说,糠床终于出现怪事了,听佳子大姐这么说,表示事情非同小可。大姐最近搬到新公寓,那儿有个跟久美年纪相仿的男孩,男孩的父母也很亲切,佳子大姐很欣慰久美能认识一个好玩伴,男孩却因故死了。「我们无法置身事外,也觉得很难过。不过,后来却马上出现身形清晰的『沼泽人』,之前从没看过这么清楚的呐,而且跟男孩一模一样。当时,与其说困惑,我们都呆了,正在反应不过来的当儿,久美好像以为他就是那男孩,想跟他一起出去玩,马上拉着他就要出门去,此时刚好撞见男孩的父母……当然,他们当下也几乎快昏过去……」大姐还说了:「这下不得了啦。」边叹了口气。我无法出声回应,只是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等对方继续说下去。「他们半信半疑喊那孩子的名字,我也顺势附和说就是他。然后,他们抱起那孩子,逃跑似地回家了。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佳子大姐不住叹气:「继续发生的话怎么办?」然后回家了。我没能与她商量山上同学的事,一个人发着呆。

  还是觉得不安。今后怎么办,该找谁商量呢?万一选错对象,我们不就成了公诸于世的珍奇动物?这点也很令人害怕。启治姐夫说:只能看着办了。他真是个好人,也清楚糠床的事。佳子大姐嫁了个好伴侣。

  我呢?……不可能,怎么想都没指望。

  不管再怎么想,这应该就是如今活着的「胡立欧」的诞生过程,跟胡立欧的说词几乎吻合。胡立欧说过的话——关于他的出生——原来并没错。根据时子阿姨的描述,打从一开始,我就把他当成「胡立欧」了。这么说来,胡立欧的诞生,并非与我毫无关连。

  〇月〇日

  山上同学向我求婚了。「想跟你共度人生。」「明年春天,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以后,就结婚吧。」他说。我无法立刻回复。他似乎以为我会立刻答应,情绪好像受伤,出现尴尬的沉默。

  我的确受山上同学吸引。但,山上同学能不能接受我的一切,又另当别论了。

  如果跟山上同学提起这事,即使他也愿意接受,也就意味着我将自己该背负的命运重担强加在他身上了,我不想把这重担加诸在他身上……不过,所谓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命运共同体。当然,我大可隐瞒起来,就这样跟他结婚,暂且不管能不能蒙混过去,夫妻之间一开始就隐藏如此重大的秘密,婚姻生活也不可能顺利。再说,我不想拥有骗局似的婚姻,这是不诚实的行为。

  时子,冷静点好好想想,这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或许还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我不想让可爱的久美遭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不过,要是山上同学肯接受我的一切……不,这太奢求了……总之,很难吧!

  〇月〇日

  心情沉重,暂时没助力写日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虽然知道原因,但也无济于事。

  是因为几天前跟山上同学见面。当时他聊起曾论及婚嫁的前女友,这件事并没打击到我,让我深受打击的是他决定与对方分手的契机。他说:「对方有个亲戚,因为精神疾病住院。我无意间得知此事,我问她为什么隐瞒不说,对方却回答:『我觉得这事没那么重要。』真不敢相信呐。这种病可能会遗传,血亲之中要是有人得病,一旦跟她结婚,表示我的后代也有可能带病呐。」

  我沉默不语。不过,我能体会那女孩的心情。而山上同学的说法,以一般常识而言,的确也有道理,我不得不承认……

  这家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时子阿姨,你差不多也该醒醒了吧?或是恋爱会蒙蔽一个人冷静观察的目光呢?我站起身,倒点水来喝,然后稍微冷静下来思考。

  我完全站在时子阿姨这边,才会如此愤慨,但是,那个叫山上的男人的主张,或许反而是他冷静地未让恋爱情感凌驾自己之上的「成熟的」、「合于常理的」部分。不想让有问题(!)的遗传因子混入自己的遗传因子,怎么看都是遗传因子至上的人会考量的事不是吗?而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所有人都因「遗传因子至上」的想法牺牲了个体与个人。比起个体、个人随性自由的恋爱,人们更重视能否以所谓「拥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家族」的群体为单位生存下去。不过,这跟时子阿姨面对山上求婚满心欢喜的同时,考虑到整个家族(和「可爱」(!)的我),告诫自己该冷静思考,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吧?

  不一样,很明显不一样。

  比起「群体」,时子阿姨更在乎别人的幸福。相较之下,山上才是个有自私遗传因子的男人。

  〇月〇日

  还是必须拒绝他。就算告诉他糠床的事,我想他最终也无法接受。山上同学并不是因为喜欢我的一叨,才想跟我结婚。他认为我是因为喜欢他、尊敬他,才为了他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所以才动了跟我结婚的念头——愈想愈觉得是这样。尽管我脑中清楚,但只要一到山上同学面前,就会不自觉软化,变成听话的乖女孩,无法对他说清道明。跟他在一起,让我有找到归属般的安全感。

  然而,这就是我的弱点。下次见面,一定要清楚地告诉他:「我不能跟你结婚。」

  到现在还无法开始认真找工作,但我想先找找有兴趣的公司。总之,自食其力是先决条件,我不奢求太多。

  〇月〇日

  终于说了,胸口痛得不得了,这股痛,一定会持续一辈子。出生至今,我从没伤害别人如此之深。手上握着一把刀,我明明不愿挥动它,却不得不伤人,都快哭出来了。我搞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盼望他不可能因这种程度的事遭受那么大的打击?还是认为「我不值得别人如此喜爱」的自我怜悯?我一面打从心底祈祷(向谁祈祷呢):啊啊!希望他其实没那么爱我,就算遭我拒绝,就算他生气,也不会伤得太重——一面鼓起勇气说:「我不适合你。」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听懂我的话。「我不打算结婚。」我继续说。他似乎终于恍然大悟,满面涨红,用好不容易挤出似的声音问:「为什么?」「你讨厌我了吗?」我不能让他误会,连忙回答:「没这回事,都是我的问题。」还说:「真的很抱歉。」他以僵硬声调问我:「那,问题』是什么?不说清楚我不会甘愿。」我很困扰,对他说:「你之前曾提起遗传病的事吧?我的问题就属于这类,我们两家不适合共结连理。」「即使是遗传病,种类也很多,我会视程度妥协。」他说。「程度不轻,非常严重,但我不打算说更多了。」我口气坚定地回答。要有自信。回想起来,面对山上同学时,我从没像此刻做出这么有自信的行为过。毕竟,糠床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所占的比重非同小可,所以我的确信不止一般。只见他唇色转为惨白,颤抖了起来。我大吃一惊。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不忍再看,我把视线移开。如果我能告诉他「对不起」、「刚刚说的只是在开玩笑」该有多好。我无法忍受自己竟伤他这么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不过还是拼命忍住了。我再也无法待在他面前,说了声「那么我先走了」,接着拿起帐单,起身离开。他不发一语。

  回想起来,我抛下他先离席,结帐付钱,这些都是第一次。

  时子阿姨……我在心中告诉她:日记中的你,比现在的我还年轻,所以我能理解,他并不是因失去你而受打击,而是由于遭你拒绝,觉得自己的存在价值受摇撼,也就是自尊明显受伤,为此动摇罢了。时子阿姨虽然本能上了解他爱上阿姨的理由,却因她本性温柔而轻轻带过。即使他真如阿姨心中所想,是个「充满决断力富男子气概」的人,也只是一种「一味宣扬自我理论的傲慢」罢了。正因为沉溺于自恋情结,便不允许旁人自恋呐。时子阿姨,不,日记中的时子,你的年龄应该跟优佳差不多,却跟她大相径庭。遇到这种男人,优佳会不屑一顾吧……话说回来,对方也不会来招惹她就是了。

  ……正因看透这一切,才结不了婚吧。不,只要一天看透,就一天无法结婚。回顾人的一生,决定结婚的那一刻,绝对是其中非常「不冷静」的时期吧。就像惠子为了寻找制造子实体的场所,而不断漫无目的游走(对当事人而言或许不是)一般。

  〇月〇日

  这阵子,天天都收到山上同学的信。我找木原商量。当初认识山上同学时,木原是当时一起登山的登山团成员其中之一,从一开始就很了解状况。木原一开始就说,她不大会应付山上同学,听到我拒绝他的求婚,也无意追问,只说了句:「这样啊。」跟往常一样以平稳态度接受了这件事。尽管我一个劲儿泫然欲泣地昕蜕着:「他每天都写信给我,」木原还是神色自若地回答:「不久就会停的。」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非常寂寞。一开始就是一个人,跟始终是两个人,正觉得两人可以一起生活了又突然变成一个人,两者间的寂寞无法相提并论。我邀请木原来家里过夜。

  开始找工作了,这样好多了,至少能分散一点注意力。

  〇月〇日

  行踪不明的父亲下落。

  沼泽的人们。

  这本日记在此打住。所谓「行踪不明的父亲」,便是我的祖父。我对祖父几乎一无所知。

  啊,也该连络加世子阿姨了。心情沉重。

  我站起身,猛然想起,在那之前得先翻搅糠床才行。之前埋进去的圆茄子,触感仍像要迸开似地坚硬,但表面似乎已展开某种交互作用。这实在难以形容。表面弹力虽然维持不变,却有股正在酝酿软化的微妙气息,气息,没错,这是个「气息」的世界。

  喔,对了,所谓微生物,或许也是活在产生出气息的世界里的居民呢。

  〇月〇日

  佳子大姐来了。

  她带着黑眼圈,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恼样。「最近,我看见久美很自然地叫沼泽人『阿姨』。之前遇到这种情形,都因为忙于生活而无心留意,但这次,我觉得非处理不可了。久美还小的时候,我加班晚归回到家时,发现沼泽人甚至会做点心给她吃。不,我也没亲眼见过沼泽人站在厨房里的样子,只是桌上留着点心碎屑,隐约看见沼泽人坐在房间角落仿佛即将消失;久美在一旁写作业、看书……这种光景还挺常见的。」我问她,关于糠床,对久美透露了多少?她说几乎都没提。「我不希望久美与糠床牵扯上任何关系而走完这一生,希望糠床在我们这一代能处理好。」如果做得到,我非常赞成就是了……

  真不敢相信,那个小小的久美已经是女大学生了。虽然大姐说她只字未提,但陆续发生的各种异变,她又是怎么跟久美解释呢?「我们家亲戚往来比别人频繁。不过呀,最近上了年纪,总有种怪怪的感觉。有时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无论如何,都该把糠床送回岛上了。不然,这样下去,我害怕可能连记忆也会被操控,然后认为一切都是糠床里的世界。」这个决心非比寻常,我不禁脱口而出:「我也一起去吧。」佳子大姐摇摇头:「不行,我跟启治一起去。」她斩钉截铁说道。然后,她愣了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地开口:

  「时子,我们总是疏远沼泽人,还觉得似乎继承了一个麻烦又不安好心眼的遗产。不过啊,在照顾久美这件事上,总觉得受了他们不少帮助,有份莫名的恩情哪。我们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也多亏他们在背后支撑似的……」

  不会吧?我忍不住认真盯着佳子大姐看。

  尽管如此,大姐他们似乎还是要送糠床回岛上。

  〇月〇日

  佳子大姐。

  佳子大姐。

  佳子大姐。

  佳子大姐。

  当天的日记,只有这四行字。接下来好几个月都空白,我吃惊地注意看日期,是爸妈出事后的一周。

  那时的我自顾不暇,毫无余裕留意时子阿姨当时的悲伤。阿姨失去了世上唯一拥有共同秘密,厌情比单纯的姐妹更深的人,虽然我同时失去双亲,一般社会的同情都会集中到我身上就是了……加世子阿姨曾告诉我,时子阿姨说过:「不能把糠床推给久美。」然后把它收下。这下,来龙去脉终于真相大白,我肃然静默。

  之后,日记中不时能读到阿姨与形形色色的「沼泽人」的「生活」搀杂其中。有以友善口吻叙述的「沼泽人」;也有像极卡桑德拉(据我判断应该是)的家伙。不可思议的是,这幅光景之中,仿佛有种故乡氛围环绕着时子阿姨,甚至就像她本身散发出的气息一般。然后,终于轮到风野先生和最后的「沼泽人」出场了。

  〇月〇日

  今天早上,搅拌糠床的时候,指尖碰到某种硬物。提心吊胆取出一看:心想:「怎么可能?」不过,它的确是颗蛋,我顿时全身无力。这跟佳子大姐说的东西是一样的吗——我想八成是吧。目前为止有不少怪人出现过,不过,这次需要拿出更大毅力面对了吧。

  昨天送米糠渍菜给住在楼上的风野先生,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记得他专攻微生物,说不定咙请教他糠床的事。不是装模作样硬撑的时候了。

  〇月〇日

  蛋壳出现裂痕了,里头传出哭声,是男人。说来难以置信,我猜,不,一定是山上同学。几年前,他得癌症去世了。自信满满的山上同学为何而哭?而且声音听起来懦弱极了,简直无法想像这种声音会是他发出来的。然而,我又怎会如此确信对方就是山上?你是山上同学吧?为什么哭呢?我站在糠床前对它这么问。但里头的人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不回答。

  日记至此结束,正是时子阿姨去世前三天。我想,从糠床里冒出来的「伪山上」,一定就是阿姨死亡的真相。此时的她,也无心写日记了吧。

  不过,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与这件事有所牵连的关系人——风野先生也好、木原小姐也好——该问的都问了,接下来,只剩亲自走访岛上。我终于下定决心,一延再延,也该拨通电话给加世子阿姨了。还要向她打听或许还留在岛上的亲戚的连络方式。

  我站起身。打电话前,打算先翻搅糠床,于是打开流理台下的柜子。圆茄子表面已稍稍变色;如果埋进的是细长茄子,呈现这个色泽表示已腌渍过久;若以近乎圆形的茄子来看,中央部位恐怕还没完全发酵。思考半晌,决定再多腌几天。然后,我猛然惊觉。

  糠床是活的。

  这句话,如同闪电画过脑海,我也无法解释为何。再想下去的话——怎么说才好——令人害怕。

  带着沉重不已的忧虑情绪,我拨了电话给加世子阿姨。

  「喂?」

  「哎呀,久美吗?声音越来越像你妈了。」

  对了,这个人也认识我妈妈,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现在想来却备感新鲜。聊些无关痛痒的近况报告后,我开口了:

  「我想去岛上一趟。」

  电话那头沉静了瞬间。

  「岛上……是那座岛?」

  加世子阿姨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来自远方一般。

  「是啊。」

  「这,怎么,突然想去?」

  「我想把糠床带去。」

  「……」

  「还给岛上。」

  「久美。」

  这次的确改口,很严肃。

  「为什么?」

  「为什么吗……我觉得这么做比较好所以才想去做。」

  「这样做真的好吗?」

  阿姨压低嗓子,明显带着怒气和威胁。我对阿姨的反应很惊讶。加世子阿姨不是跟糠床最疏远的人吗?

  「您问我这样做好不好……阿姨您自己才是,不是很讨厌它吗?」

  阿姨深深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才说:

  「是我被它讨厌。」

  她语气平缓地说道。

  「咦?」

  「是糠床不认同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再提这个也没意义。先不说这个,送糠床回岛上说来简单,却不大可能做到,绝对不可能的。」

  很明显她生气了,并非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音调,而是更冷漠、仿佛从地底涌上的、反复累积已久的怨声。这不该对我发泄吧,太不合理了。

  「那是阿姨的看法吧。不过,现在照顾糠床的人是我。」

  「所以我无权过问?」

  糟糕,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极了卡桑德拉,我不能就此退缩。

  「我没这个意思,我也想听取阿姨的意见,阿姨您的想法,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参考意见。但是,请您把决定权交给我。爸妈的死,八成跟糠床脱不了关系。不是吗?那次的意外……」

  「到头来,那件事也是因为姐姐姐夫想把糠床送回岛上,才发生的吧。」

  「但是,实际上,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了?没有人看到对吧?就连时子阿姨的死也……」

  「不是所有收下它的人都会因它而死啊。我怎么会把它推给你呢?」

  加世子阿姨语带哽咽,越来越像卡桑德拉了。

  「我只是希望你继续照顾它而已……」

  「才不要呢,我受够了。」

  我的回答仿佛在画清界线。

  「你这样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从以前到现在……」

  「就算从过去到现在,曾有几十几百几千、甚至是几万人受过糠床控制,为何我就非得因着同样原因受控制?不想就是不想。」

  「……」

  「另外,睛把留在岛上亲戚的连络方式告诉我。」

  「……」

  电话挂断了。我不禁叹了口气,挂上话筒。

  我说得太过分了吗?还有更委婉的说法吧?但就是忍不住。

  三天后,加世子阿姨捎来一封信,里面有张信纸。

  〇〇县△郡×町三八〇七—四一四

  上渊 吉次

  上面只写了这些,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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