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月之二

  1

  跟同寝室的望月交代一声后,晚上十点我偷偷溜出了房间。离开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不,不是不自觉,我应该是被刚才发生在餐厅的事给吓到了。为避免临时有状况发生,还是带着比较好。虽然收讯不良,但至少傍晚的时候我曾跟鸣通过电话……

  穿过幽暗的走廊,我从202室走到223室,途中没遇到半个人。看来大家都很听千曳先生的话,乖乖待在房间里。就在快抵达鸣的房间前,我透过走廊的窗户看了看外面。

  风依然十分强劲,雨倒是已经停了。遮住天空的云散了,从它的缝隙里透出一轮朦胧的月影。幸亏有它,才让我分辨出营地周围黑压压一片森林的轮廓。

  森林的前面——后院的角落好像有一间小平房。不过,它的规模并没有别苑、分馆那么大,比较像是农舍或仓库之类的。正当我不经意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那间房子的窗户突然亮了。好像有谁在里面,把灯打开了。

  会是谁呢?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沼田夫妇的其中一个,应该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吧?我离开窗户,先缓缓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去敲223室的门。

  不久后,在夏天制服的外面披着米白色薄毛线外套的鸣把门打开了,这身打扮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死白。

  「请进。」鸣面无表情地说道,把我请了进去。明明今天并没有很热,她房间的冷气却开得很强。「请,随便坐。」

  第一次上去她家客厅的时候,她说的也是同一句话。我朝窗边跟书桌一组的椅子缓缓地坐了下去,鸣则坐在其中一张床的床沿边。

  「你要问我Misaki一事,对吧?」她突然说道,用坚决的眼神看着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所说的Misaki,当然不是二十六年前的「Misaki(岬)」,也不是她自己的姓,更不是「Misaki町(御先町)」的「Misaki(御先)」。而是四月下旬,死于夕见丘市立医院的表妹,藤冈Misaki(藤冈未咲)。

  「打从我在医院第一次碰到你时,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坐电梯到地下二楼。」我一边搜寻自己的记忆,一边讲下去。「好像是那天,住在医院里的未咲死掉了。所以她的遗体就被送到了地下二楼的太平间,于是你就帮她把那个人偶送了过去……我记得你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觉得很诡异吗?」

  「嗯,是啊。」

  「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鸣一边说,一边悄悄垂下眼睛。「我不太想跟别人提起……」

  「我很想知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经过了若干时间,鸣终于应了声「嗯」,却依旧垂着眼睛。

  2

  「藤冈未咲跟我是表姐妹,同年的表姐妹。不过,该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本来不是。」

  鸣略微抬起眼睛,静静地说道。不出所料,一开始就很深奥难解。我完全听不懂,只好偏着头。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了下去。

  「未咲的母亲名叫光代,我的母亲雾果,本名叫幸代。她们两人是姐妹,而且还同年。」

  「同年?」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你是说她们是双胞胎?」

  「嗯,是异卵双胞胎。天根是她们娘家的姓,所以天根婆婆应该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吧?」

  原来那位出现在「夜见的黄昏……」的老婆婆——「天根婆婆」就是鸣母亲那边的亲戚。

  「虽然是异卵双胞胎,但她们真的长得很像,又在同样的环境、受同样的教育长大……话说光代这边先结了婚。她嫁的对象名叫藤冈,是在食品相关企业上班的小职员,年轻肯拼。

  幸代这边稍迟了点,她跟我爸见崎光太郎结了婚。我爸是很能干的实业家,很有钱,一整年都飞来飞去。可以说,她跟光代结婚的对象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后来,跟藤冈先生结婚的光代先生下了小孩。」

  「他们的小孩就是未咲?」我开口确认,鸣默默地点头,接着她偷看了我一眼。

  「另外,还有一个。」

  「咦?」

  「他们生的是双胞胎。」说完这句话后,鸣又垂下了眼睛。「这次也是异卵双胞胎,不过还是很像,是两个女孩。」

  藤冈未咲有双胞胎姐妹?我又只能偏着头苦想了。怎么可能?那,该不会……

  「另一方面,幸代也怀孕了,虽然比光代晚了一年。只可惜她的宝宝没能平安生下来。」

  「我好像听你说过。」

  「幸代非常、非常悲伤,几乎快要发疯了。偏偏这个时候医生又告诉她说,因为这次的意外,以后她再也生不出小孩了……」

  「……喔。」故事说到这里,我终于有一点头绪了。

  「得到双胞胎的藤冈家,碍于经济因素,很担心自己无法同时养育两个小孩。至于见崎家呢,则是要想办法把幸代从失意的谷底拯救出来。当然啰,光代对幸代也是很同情的。——换句话说,这个时候,需求和供给正好取得了平衡。」

  「需求和供给?」

  「嗯。你听出来了吧?」鸣用丝毫没有变调的平静语气说道。「出生在藤冈家的双胞胎,有一个被送给了见崎家当养女。」

  「所以……」

  「我是被送出去的那个。从藤冈鸣变成了见崎鸣,大概是在我两岁时发生的事,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了。不过,重点是为什么被送出去的是我,而不是未咲?」

  就在这时,鸣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在想,应该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吧?」她心一横把答案说了出来。

  「名字?」

  「如果是未咲当了见崎家的养女,那她的名字不就变成了Misaki Misaki了吗?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他们才决定那么做。」淡粉红色的嘴唇漾起浅浅的笑容,随即消失。「——就这样,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了见崎家,成为幸代——雾果的独生女,被抚养长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实。因此,在我的认知里,光代一直是藤冈阿姨,而未咲则是长得和我很像的同年表姐妹。虽然生日是同一天的事我早就知道,但我的感觉不过就是:好巧喔!我们的妈妈不愧是双胞胎,连生小孩的时间都一样。

  我知道真相,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天根婆婆不小心说溜了嘴,索性告诉了我,那个时候雾果——我的母亲表现得非常紧张。我在想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一辈子都瞒着我吧?」

  明明揭露的是有关自己身世的重大事实,但鸣的语气却异常的平静,脸上也几乎没什么表情。反倒是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对她而言,基本上我只是用来取代她未出世孩子的替代品。对我父亲而言,应该也差不多吧?她对我超乎正常地疼爱。在我眼睛生病的时候,不但拼命帮我医治,还替我做了特殊的义眼……我很感谢。但是——」

  ——因为我是她的人偶。

  「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她总是在我身上寻找她未出世孩子的影子。」

  ——虽然有血有肉,但又不是真的。

  「当她关在工房里创作那些人偶的时候,心里肯定非常思念她的小孩吧?我忍不住会这样想。就像我,自从知道真相之后,也只能把她当作养育我的母亲,而不是真正的母亲……」

  鸣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我忍不住插嘴问道:「然后呢?你知道真相后,打算怎么做?」

  鸣有些难以启齿地回答说:「我变得非常想见他们。想见藤冈家的妈妈,还有爸爸。」

  这个时候,我发现她的脸红了,虽然很不明显。

  「我和未咲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为什么偏偏是我送给人家当养女?我并不打算埋怨他们、责怪他们。我只是想跟他们见面,好好聊聊,确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怎样的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藤冈家搬家了。在这之前,我跟未咲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家住得很近,但随着未咲转学,我们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不过,我还是跟雾果说想见母亲一面。结果,那个人一听,马上露出很悲伤的神情,接着又非常地生气……」

  「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不希望你跟亲生母亲见面吧?」

  「应该是。」鸣点头,不由得肩膀一沉。「我之前好像有跟你说过。她对我的生活、行动,原则上是采放任主义,不怎么干涉,只有对某件事,她会特别紧张、特别神经质。」

  某件事指的就是这件事,我和藤冈家母亲接近的事。——我想她肯定很不安吧?对方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耶,有必要这样吗?她之所以让我随身携带手机,也是一种不安的表现,这样我们就随时都是有所连结的了。我虽然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

  鸣讲到这里又有点欲言又止了。「偷偷背着她跟未咲见面了。上了国中之后,我们活动的范围变大了,更是经常见面。那时她也早就知道我们是亲姐妹了。

  虽然这可能是奇怪的妄想,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她一直都有不言而喻的连结。毕竟曾在同一个母亲的肚子里相系一起啊……我们就像是彼此的另外一半,这种说法是有点陈腔滥调,但我真的是这么想。

  啊,不过呢,我们的相处也不全然是快乐的。首先,自己有一半在那里的诡异感受……最为强烈。剩下的就是,未咲在亲生父母家长大,有亲生父母的呵护,而我却被送给人家当养女,从小还失去了一只眼睛……也许,我的心态已经有点扭曲了吧?」

  大概是风向临时改变的关系,窗户的玻璃格格地摇得好大声。我感觉好像有谁正从外面往里面看(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忍不住回头望向背后。

  「却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未咲生病了。」

  鸣接着往下说。

  「她的肾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医生说,一辈子都要洗肾。如果不想洗肾的话,就必须进行器官移植。」

  「器官移植……」

  「嗯。于是,未咲从藤冈家的妈妈那里得到了一枚肾脏,为了进行这项手术,她还转去了东京那边的大医院。说真的,我很想把自己的肾给她。因为我们虽然是异卵,但毕竟是双胞胎,体型也一样,照理来说,我才是最适合的捐赠者吧?把大人的肾脏放在小孩身上,因为尺寸不同,困难度肯定会比较高……

  只可惜,法令上好像有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小孩不能成为**器官移植的捐赠者。所以就算我吵得再凶,还是不行。不过我在想……就算医院那边特别通融、说OK了,那个人——雾果知道的话,肯定也会反对到底。」

  藤冈未咲在转到市立医院之前,「曾在别的医院动过大手术」,指的就是这个手术吧?——我的耳畔突然响起,水野小姐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时的声音,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是在过年后动的手术,结果很成功。不过还是需要观察一阵子,所以等情况比较稳定之后,就转来了这边的医院。转院之后,她恢复的状况还是很好,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跑去看她。当然都是瞒着雾果去的。

  我跟未咲聊了许多,有一次她说:鸣你家有那么多漂亮的人偶,真好。于是我就答应她了。我答应把自己房间里的人偶拍成照片给她看,看她喜欢哪一个,等她出院时就送给她当贺礼。它就是……」

  「就是你带去太平间的那个人偶?」

  「那是我答应她的。」鸣缓慢、悲伤地眨了眨眼睛。「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真的没想到。这中间什么问题都没有,眼看就要可以出院了。她却一声不响地走了……」

  ……对喔,水野小姐也曾说过。

  临时起了变化,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藤冈未咲就去世了。那是在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发生的事。水野小姐说:「她好像是独生女,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几乎快疯掉了。」

  长期悬在胸口的疑问终于获得了解答,但只要想到鸣的心情我就开心不起来……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一定非常努力吧?然而,就在同一时间——

  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不正视的重大事实。

  「所以你跟她不是表姐妹,而是亲姐妹?」

  纵使觉得迷惘和混乱,我还是确认了这点。

  「换句话说,就现实面来说,你和未咲拥有二等亲以内的血缘关系……」

  「没错。」

  「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

  上学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在学校和她讲话的时候。在〇号馆前,黄色玫瑰盛开的那片花坛前面,她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说『说不定已经开始了』。是这个意思吗?」

  「你记忆力很好嘛,没错。」

  「早就开始了。」我盯着鸣的脸,说道。「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

  「应该吧。」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跟我说清楚呢?」

  「因为我……我……」鸣说这些时并没有看我,而是再度强忍悲伤地眨了眨眼睛。「始终不想承认,她——未咲,是因为那样才死掉的。那种狗屁不通的诅咒竟然害死了她,我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所以……

  所以,当榊原你问我说你有没有姐妹的时候,我回答说没有。连你跟我问未咲的事时,我也只跟你说她是我的表妹。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

  想起樱木由佳里成为「五月死者」去世之后,我们第二次在艺廊的地下室相遇时鸣说过的话。也许在我心里,一直是半信半疑的——那个时候她说:

  ——发生了那样的事,五月榊原你又转了过来,虽然从那时起就有人在传了,但我始终没有百分之百相信……

  所谓「那样的事」,指的是四月未咲的死。而「就有人在传了」、「或许已经开始了」,则是她给我的暗示?

  鸣垂下头来,两只手紧揪着她身体底下的床单。我一边试着努力体会她的心情,一边不忘把呈现在眼前的事实整理、说出来,做进一步的确认。

  「这届三年三班的『灾厄』,就像过去几年一样,其实从四月就开始了。在医院去世的藤冈未咲是第一位牺牲者——『四月份的死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拍打着玻璃的强风,吹进我身体的最里面,快速夺走我的体温。这种感觉忽然涌了上来,使得我背脊发凉,全身起鸡皮疙瘩。

  好像在说我懂似的,鸣扭动脖子,慢慢抬起脸。

  「那个,我也曾经想过。」

  「所以?」

  「榊原你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是在五月初的时候。一直到那个时候,教室的桌椅才不够,所以大家都认为今年的『灾厄』会反常地从五月才开始,然而,既然未咲是『四月死者』的话,就代表大家都想错了……」

  「……确实如此。」我将两只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虽然课桌椅的数量是吻合的,但其实从四月开始——在我转来夜见北之前,那个『多出来的人』就已经偷偷混在班上了……」

  3

  「所以,」沉默了数秒之后,我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当我说我怀疑自己正是那『多出来的人』时,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是。还叫我放心,说『榊原你绝对不是死者』。」

  「——我是说了。」

  「那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其实『灾厄』从四月就开始了?四月我还没转来这个班上……所以,是这样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我早就有预感鸣会这样回答。

  「怎么说?」我追问道。「是怎样的原因?」

  「是……」鸣话讲到一半,变得有些吞吞吐吐。她偷偷挪开了视线,有半晌眼睛眨也不眨,全身僵硬得就像是一具人偶,终于——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她站了起来,直接面对我。然后,把在这之前从我这个角度不会看到的左眼眼罩拿了下来。

  「这只眼睛——」填补眼窝空洞的特殊义眼。她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对着我,说道:「这只『人偶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

  一时之间当然很难明白,但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感到特别意外。

  「所以呢?然后呢?」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我,鸣不再迟疑,直接回答道:「我记得以前曾跟你说过,我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的这只眼睛会看到照理说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不可能看到、不需要看到……那是什么?」

  「姑且可以叫它——」鸣抬起右手,用手掌遮住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死亡的颜色』吧。」仿佛在念神秘咒语似的,鸣如此回答道。

  「『死』的领域中的东西所呈现的颜色、色调。」

  「…………」

  「你懂吗?你不懂吧。」

  说老实话,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回答她。

  「我想只要是人都不会相信……不过,今天我要把它说出来,全部说出来。你要听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马上用力地点头。接着,我仔细凝视起她对着我的那只眼睛。那只异常漂亮却空虚的「蓝色眼睛」:

  「我要听。」我说。

  4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非常的苦恼、困惑。」

  鸣没把眼罩戴上去,重新来到床旁边坐下。然后,她以一贯的平稳语气说道:「左边的眼珠子被挖掉了,当然视力也消失了。即使拿着手电筒对着它照,也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光。如果连右眼也闭上的话,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在四岁时动的摘除手术,所以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在雾果帮我装了这只『人偶的眼睛』之后,有好一阵子也都是如此。可是……

  一开始是因为什么事呢?——我记得好像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有谁死掉了,我被带去参加他的葬礼。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快结束或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吧?在一片『永别』声中,花被丢进了棺材里……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往生者的脸,有了很奇怪的感觉。照理说什么都看不到的左眼,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那不是形体,而是很像颜色的东西。

  我吓坏了。毕竟这是第一次我左眼有了感觉,而且那感觉还非常诡异。当我遮住左眼,只用右眼去看时,就像往常一样,看到的只有那人的脸。可一旦两只眼睛一起看时,就会觉得那上面透着某种奇怪的颜色……」

  「奇怪的颜色,是怎样的颜色?」我问说。

  「这很难解释。」缓缓摇头后,鸣答道。「那是我用右眼没看过……绝对看不到的颜色。红、蓝、黄,所有我认识的颜色都不足以形容它,也没办法套用在它身上……,那不是存在这世上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不管用颜料怎么调都调不出来?」

  「没错。」

  「你说它叫『死亡的颜色』?」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抬头望着天花板,鸣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跟大家说了,但没有人当一同事。我也去给医生看了,可他说什么毛病都没有,是我自己多心。听他这么说,我也这么以为……可是,从那之后,我就经常看到类似的东西。然后——」

  鸣缓缓地把视线移回到我身上,「几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当我感觉到那个颜色的时候,就是『死亡』发生的时候。」

  「『死亡』发生?你是说只要看到死人的脸,你就会有那种感觉。是这个意思吗?」

  「我曾有一次,不小心撞见交通事故的现场。车子被撞烂了,满脸鲜血的男子被卡在驾驶座里……已经死了。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颜色,跟那次葬礼一样……」

  「…………」

  「不光是亲眼看到。喏,新闻报导不是都会有影像和照片吗?比方说事故或战争现场的。虽说电视或报纸上很少见,但杂志都嘛会刊载尸体的照片。看到那种东西,我也会有感觉。」

  「同样的颜色吗?」

  「怎么说呢?每次的程度都不一样。」

  「嗯?」

  「有时我会很清楚地感觉到,有时则是隐约感觉到。应该说浓淡有所差别吧?真的死掉的时候,感觉到的颜色特别清楚。重伤快要死掉,或是卧病在床的人的颜色,相对的就比较淡。」

  「所以,你不是只有对已死的人会感觉到颜色?」

  「没错。通常那个时候,那些人离死亡已经不远了。可以说他们比一般人都还要接近死亡……正要被拉到『死亡』那边去。因此,颜色是淡的。说颜色不太恰当,应该说色调才对。

  我最怕去大医院了。天根婆婆曾因为肿瘤开刀住院,能早期发现肿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去探病的我可难受了,那实在是……太无聊、太恐怖了。只要一回过神来,就会发现整间医院到处都是脸上透着『死亡颜色』的病人……

  不过,你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虽然我可以在重伤、重病者的脸上看到颜色,但现在就算有一个待会儿就会出事死掉的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我在那人身上感觉到的,应该是类似『死亡』成分的东西。」

  「…………」

  「说老实话,连去医院探望未咲我也不太想,因为我会经常感觉到别人的颜色。不过面对未咲时,我倒是从未感觉到,所以我一直很放心,觉得她没有问题……没想到,突然——」

  鸣难过、悔恨地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停顿了一下后,她继续开口说道。

  「为什么这只眼睛能看到那种东西?你觉得不可思议吧?不过我能看到的『死亡颜色』,只限于人类的。对于其他动物,我什么都感应不到……很奇怪吧?真的很玄。」

  「…………」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吓坏了,讨厌死了这种能力。——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逃不走。只能接受。然后,渐渐地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怪只怪人偶太空虚了。」

  ——人偶呢,都很空虚。

  啊……我想起来了,在艺廊的地下室碰到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那是接近『死亡』的空虚。

  「人偶呢,都很空虚。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所以,我这只跟他们一样的左眼,才会看到人类『死亡的颜色』吧?也许这跟我动眼睛手术时的濒死经验有关也说不一定。」

  我想偷偷解开这世界的秘密……我想起那个时候听着她说的话,自己曾产生这样的想法。

  「到最后,我只能这么想,只能接受……这种事,不是对任何人都能说的。就连未咲我也没说,不能说。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只要是在人前就把这只眼睛遮起来。」

  「——这样啊。」我很捧场地点头附和,不过,理性的那部分还是继续在思考。到底鸣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我该相信多少?

  当然,在她面前我不会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

  「那,幽灵呢?」我一脸认真地发问。

  「你看得到吗?比方说往生者的灵魂。」

  「看不到。也不曾看到。」鸣回答得也很认真。

  「所以,它们是否真如世人形容的那样,到处晃来晃去?我完全不知道。基本上,我想幽灵是不存在的。」

  「那灵异照片呢?」这个当然也是为了试探她才问的。

  「一样。」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些出现在电视或杂志上的照片,怎么看都像是假的、骗人的。不过也因为这样——」

  这个时候我发现,鸣的眼神突然变锐利了。

  「我才会那么想看,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那张照片。我想用这只眼睛确认一下。」

  「喔。那,那个时候……」

  前天她来我家,在看我母亲留下的照片时,把左眼的眼罩摘了下来。然后,她向我问说:

  ——颜色呢?

  ——你不觉得颜色怪怪的吗?

  「又是这么回事?」我问:「你在那张照片、那个学生——夜见山岬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颜色』吗?」

  「我看到了。」她马上回答。「那是我第一次感应到所谓的灵异照片有那种颜色。所以,我很确定……」

  鸣没有再说下去,我瞪着欲言又止的她,冷不防又想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死者」。

  我去她家,在三楼的客厅跟她长谈时她所说的话。

  我问她,你是如何确认自己不是「死者」的?「就……」当时,她并没有清楚回答我。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再一次从床上站起,鸣说道。「就算我把眼罩拿下来,也不会在你身上感应到『死亡的颜色』。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所以,基于同样的理由,你也知道自己不是?」

  「是啊。」点点头,鸣捡起摘下来的眼罩,打算把它戴回去,可她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不得不相信,这只『人偶的眼睛』具有特殊的功能……啊,不过,在我心底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半信半疑。我到现在都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是心理作用?

  还有,这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但刚刚我说的『这不是什么预知的超能力』那句话在我身上搞不好不适用。也就是说,万一哪一天我自己遇到了『死亡』,说不定我会有感应。只要好好处理,说不定我就能逃过一『劫』……所以,你还记得吗?每次你担心我一个人回家不安全的时候,我都跟你说『没问题』……」

  ……啊,对喔。

  是有那么回事。

  「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我一边回答,一边也从椅子上站起。我现在已经不会背脊发凉、起鸡皮疙瘩了。相反的,室内的冷气虽然强,脖子却冒出了涔涔汗水。

  我和鸣的距离不到一公尺。她左右两只眼睛都是睁开的,静静望着我。背后,窗户又传来格格的声响。

  「所以,该不会你早就知道了吧?」

  「死者」,是谁?

  「只要用那『人偶的眼睛』一看,班上谁是『多出来的人』,马上就知道了……」

  结果,鸣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暧昧地偏了一下头。

  「在学校,我从来没把眼罩拿下来过。」她说。

  「升上三年级后,我知道了传说中的『诅咒』的严重性,所以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都戴着眼罩。然后,未咲出事了,你转了进来……樱木同学死了,这一切都让我相信『灾厄』已经降临了,所以我就更不敢把眼罩拿下来……」

  「那你干嘛在书桌上写那个?」

  「死者」,是谁?

  「只要把眼罩拿下来,不就知道『多出来的人』是谁了吗?」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很清楚,根本不能怎样。只是我还是很好奇,所以才会那样。」

  说老实话,我很怀疑鸣这个时候的说法。

  没错,我是不曾在学校看她把眼罩拿下来过。不过,重点是,她大可选择其他时间把它拿下来啊。「死者」是谁?只要她这么做,问题就统统解决了。我就不相信她能忍住不用能力……

  就算她真的那么做了,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在这里拆穿她的谎言、辩赢她了又有何用?重点是现在,现在比较重要。

  「所以——」我说,手抚着胸口,做着深呼吸。是我太紧张吗?还是神经过敏?怎么觉得那讨厌的感觉——肺穿孔的感觉又回来了。

  「然后呢?现在怎么样?」

  松永克巳藏起来的那卷十五年前的录音带,我们已经听过了。所以,现在已经不能拿「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当藉口了,不是吗?

  「你知道了吧?看到了吧?这次,那家伙也有跟来吗?」

  面对我一连串的质问,鸣显得有些退缩,深深皱起眉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还以为她要跟我一样用手抚胸做深呼吸呢,没想到她别开视线了,再次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好像困扰到不行……终于——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多出来的人』也有跟来。」

  「——果然。」

  我一边感觉汗从衬衫底下透了上来,一边紧盯着鸣的嘴唇。

  「是谁?」

  「他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房间的门砰砰地响了起来,打断我俩的谈话。门外有人正在敲门,不,那声音听起来比较像是有人用身体在撞门……

  「什么事?谁?」

  鸣问,同一时间,门整个被撞了开来,某人顺势滚了进来。定睛一看——

  「啊!」我忘了要看时间和场合,忍不住惊呼起来。

  「敕使河原?!怎么了?」

  5

  敕使河原的样子很不对劲。

  他似乎是拼了命跑过来的,呼吸异常紊乱,上衣紧黏着汗湿的皮肤,头发、脸上全是汗水……脸却白得像纸一样。僵硬的表情,配上失焦涣散的眼神。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赶紧凑上前去。

  「嗯!」敕使河原干呕了一声,不住地摇头。接着,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鸣。鸣没戴眼罩的事,他倒是没啥反应。

  「啊。不、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

  「那、那个,虽然很冒昧,但我可以请教你们一个问题吗?」

  请教我们?——见鬼了,真是见鬼了。你没事吧?敕使河原。你到底在演哪一出啊?

  「我想请问的是……」虽然呼吸还很紊乱,但敕使河原却挤过我的身旁,走向窗边。窗户正好面对呈ㄇ字型的内侧庭院,有一个往外延伸的阳台。

  他一直走到窗户前面,才转过身来面对我们。

  「你们认识风见智彦这个家伙吗?」他抛下了这样的问题。

  「啊?」我忍不住偏着头,鸣的反应也差不多。

  「好端端的,你怎么——」

  「回答我的问题。你认识风见吗?他是怎样的家伙?」

  敕使河原重复着相同的问题,声音听起来很认真。

  「我只知道……」我心中升起很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回答了他。「他是三年三班的班长,跟你还是从小到大的『冤家』。」

  「啊啊……」敕使河原的脸皱在一起,呻吟了起来。

  「见崎呢?你认识风见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

  「啊!」敕使河原再度发出呻吟。

  「是、是吗?——是喔。」他喃喃自语,当场全身瘫软地蹲了下来。苍白的脸这下变得更苍白了,嘴唇还微微颤抖着。

  「喂,敕使河原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追问道,他老兄继续蹲在地上,缓缓摇了摇头。

  「完蛋了。」

  他用像是被踩扁的青蛙的声音回答道。

  「我完蛋了……」

  「完蛋,什么完蛋了?」

  「我也许……弄错了。」

  「弄错?你弄错了什么?」

  「我……我一心以为那家伙是『多出来的人』。所以,就在刚才……」

  「谁是『那家伙』?」是指风见吗?

  「就是风见啊。」

  「——不会吧?」

  「我动手了。」动手?——不会吧?他该不会把风见杀了吧?

  「你是开玩笑的吧?」

  「谁会开这种玩笑!」敕使河原用两手抱住头。

  「这阵子我不断地试探那家伙。问他小时候的事、问他有的没有的,看他还记不记得。结果,那家伙……」

  「啊……怎么会?」

  「那家伙变得好奇怪唷。」敕使河原语带哽咽地说道。

  「比方说我问他,小三的时候,我们常去河边玩耍的秘密基地,他竟然说他『忘了』。小五的暑假,我们两个踩着脚踏车,说好要一路骑到海边的……结果,才刚骑出市区我们就放弃了。连这件事,他也说『不记得了』。所以——」

  「所以?」

  「一开始我也不是很确定,不知这是不是老天给我的启示,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家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嘛。本来的风见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个,是今年春天混进班上的冒牌货,是『多出来的人』……」

  啊,敕使河原这误会可大了。「多出来的人」(死者),不是那样的存在。

  听了鸣和千曳先生的解释,加以消化之后,如果有人问我多出来的家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会回答那百分之百是「真的」。死掉的那个人(死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就这样复活了,并存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根本就不重要。这个并无法做为识别的线索或证据。更何况……

  像刚刚敕使河原所讲的,忘记小时候的经历、印象模糊,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状况啊……

  「所以,今晚,刚刚……我把他骗了出去。」偶尔结巴的敕使河原说明事情的经过。「虽然我跟他住同一间寝室,但我想要是让隔壁房间的人听到就不好了,得换个地方才行。在二楼那边的角落,我发现了游戏室,于是我把他骗了过去……

  我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问个清楚。我问,你不是真的风见吧?你是混在班上那个『多出来的人』吧?结果那家伙一听,脸色整个都变了,又气又急。我心想:有问题,果然是这家伙。就像那卷录音带所说的,只要让他死掉,回复『死亡』的状态,大家就得救了,所以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我努力克制逐渐激动的声音。「真的吗?」

  「刚开始,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吵了起来,扭打在一起。我不是想杀死他才打他的,不是这样的……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们打啊打的,一路打到了阳台……然后,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从那里……」

  「摔了下去?」

  「——嗯。」

  「是你推他下去的?」

  「——也许。」

  「然后他就死了?」

  「他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头还流血了。」

  「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全身抖个不停。」敕使河原一脚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抓耙满是汗水的头发。「然后,我从走廊飞奔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你会跑来见崎的房间。我心想,先找到你们再说。」

  「你怎么不找望月?」

  「那家伙靠不住。」

  「——所以呢,回到刚才的问题。你到底跑来干嘛?」

  「还不是因为那卷录音带。」敕使河原不再抓扯头发,抬起头来看着我。充血的眼睛蓄满泪水,眼看就要滴下来了。

  「松永克巳十五年前,在宿营时把『多出来的人』杀了之后录下的告白……你不是也听了吗?他说自从『多出来的人』死了之后,其他人就会当他不曾存在过。除了亲自动手的松永克巳本人,班上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所以……」

  「所以你跑来是为了跟我们确认?确认风见是不是『多出来的人』?」

  「嗯。——可是你们刚才已经说你们认识风见了。」

  敕使河原的肩膀用力起伏着。然后,他以可怜兮兮的声音向我问道:「看来是我搞错了。怎么办?榊原?」

  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如敕使河原所担心的,「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智彦——换句话说,真的是敕使河原「搞错了」。

  二是「多出来的人」确实是风见智彦,可他还没有死。根据刚才听到的那些,敕使河原并没有走到阳台的下面去察看风见是否已经断气。所以……

  「也许他没有死。」

  「咦?」

  「从二楼摔下去不一定会死吧?也许他只是昏了过去,还有呼吸。」

  「喔……」敕使河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窗户那边走去。重心不稳的他伸出手,打开窗户,走出阳台。我连忙跟了上去。

  拂在脸上的风湿湿的,从云间洒下淡淡的月光——

  胸口靠着被雨淋湿的栏杆,敕使河原伸出右手,指着斜前方。大门的左边,二楼的角落……那里有几扇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那就是他说的游戏室吧?

  「在那边,那附近。」敕使河原指向那个方向。

  「啊,从这里看不到喔?在那个树丛的后面……」

  我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算联络110和119。敕使河原察觉了,于是——

  「喂,榊原。你打算出卖朋友,叫警察来抓我吗?」

  「笨蛋。」我边应声,边想起某名曾经打过交道的刑警。

  之前,因为水野小姐的案子,他曾经侦讯过我,还有一次我们曾在学校前面的马路上碰到。名叫大庭的中年刑警,他说他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万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当时他把手机号码抄在名片的后面给了我,而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真把它输进了手机的通讯录里。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就不用解释那么多,只要讲个大概就行了吧?

  我从敕使河原的身旁走开,赶紧找到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不通。

  我看了看萤幕,虽然只有一格,但还是有讯号的。但,电话就是不通。

  「榊原。」是鸣的声音。她并没有走出阳台,而是站在窗户后面看着我们。

  她安静却有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以敕使河原听不到的声音告诉我:「不是风见。」

  「我想也是。」

  她用「人偶的眼睛」看过之后,可以确定多出来的人「不是风见」,而是别人。

  「敕使河原。」我语气坚定地喊他。

  「我们得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还有气的话,就先帮他急救。你说好不好?」

  「呃、好。」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敕使河原不再巴着栏杆了。面对垂头丧气的金发傻小子,我以认真且严肃的语气说道:「你可不要想不开,跑去自杀喔!」

  「喔……」

  「那好。快走吧!」

  6

  从223室飞奔出来后,我们三人直接往大门冲去。我们先跑过二楼的走廊,来到建物中间的楼梯,接着下了楼梯,冲向一楼的大厅……却在半路上——

  我突然有了很奇妙的感觉。是预知吗?还是灵异第六感?不,不是那样的。冷静下来一想,会发现这跟超能力什么的绝对扯不上关系。

  感觉。没错,那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安、有点讨厌。冷静下来一想,那肯定是我在下楼梯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某样东西造成的。

  敕使河原和鸣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跑去,只有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主要灯光已经熄灭的深夜大厅,长到看不见底的幽暗走廊。就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虽然只有小小几公分,但我「无意间瞥见」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餐厅的门吗?

  里面并没有光线透出来,感觉比走廊还要幽暗……就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门后面似乎暗藏着什么玄机。而它就是让我「感觉怪怪的」的理由。我也曾犹豫是否该叫住另外两个人,但最后我还是单独走向那扇门,握住反光的把手。

  溜滑的触感。

  汗?——不,不是汗。既然不是汗的话,那……

  我将手抽了回来,掌心朝上,定睛凝看。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东西。不是汗,是黑黑的什么东西黏附在手掌上。这是……

  ……血?是血吗?如果是,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这时候我大可先退回去,找到其他两个人再说,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思考了几秒,就决定把门推开,走进餐厅里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我一边用手摸着墙,一边一步、两步地困难前进——

  「哇!」我之所以尖叫,是因为有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踝。

  「哇,什……」什么?谁?我反射性地跳开。一方面是因为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方面要感谢从后窗照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终于看到了:有东西——有人倒卧在地板上。

  「什……什么啊?」我惊恐地出声问道。

  「谁?这到底是……」他身上穿的好像是夏季制服,下半身套着长裤,所以是男生喽?由于身体是趴着的,看不到脸,也就认不出他是谁。右手往前方伸了出去。刚刚就是这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吧?因为太过突然,所以我被吓了一跳,不过,可以感觉得出来那力量非常微弱。

  「你还好吧?」我回到他的旁边,搭住他的肩膀。

  「喂,你还好吧?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对我的叫唤起了反应,他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我赶紧握住那往前伸出的右手,结果——

  湿湿滑滑的,跟刚才握住门把时的触感一样。

  「你受伤了吗?」我问,他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搭住他的肩,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试图让他坐起。

  「……不行。」诚如字面所说,细如蚊蚋的声音从他口中逸出。

  「我已经……不行了。」

  「不行?你怎么不行了?」我问,这时终于发现,他身上穿的白衬衫从背后到腰际全是黑的。很显然的,那是被血染黑的。

  「你这是……该不会是被刀子刺伤的吧?」我问,同时试图把自己的脸贴近地板。黑暗,加上他的脸也沾到了血,所以不太容易辨识,不过——

  「是前岛吗?」

  晚饭后,和久井的气喘发作了,那个时候前岛曾拼命帮痛苦的他拍背。个头小、娃娃脸,其实却是剑道社大将的前岛——应该是他没错。

  「喂,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把嘴巴贴近前岛的耳朵。

  「是谁刺伤你的?是谁……」前岛再度痛苦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后,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感觉他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挤出来了。

  「我偷看,看了厨、厨房……」

  「厨房?厨房怎么了?」

  「偷看了厨房……结果管、管理员……」

  「管理员?」我摇晃前岛的肩膀。

  「你是说沼田先生吗?他怎么样了?」

  我心急如焚地追问,却得不到回应。我看了看他的脸,刚刚还睁开的眼睛如今已闭上了。

  晕过去了吗?还是已经死掉了?我连静下来好好确认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

  站起身,我一边跟突然变得很具体的恐惧对抗,一边移动脚步。我没有去找电灯开关,因为光靠月光,大概就可以知道厨房的门在哪里。

  ——那个欧吉桑怪怪的哟。

  我突然想起,几个小时以前在餐厅里,敕使河原偷偷告诉我的话。

  ——从我们来了之后,他就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啊……不会吧?

  ——说不定真有那种突然发疯,就把自己孙子杀掉的爷爷呢!

  不会有这种事吧?

  ——我们对他,也要防着点。

  我挣扎着好不容易来到厨房的门口,可就在这时候,我又有了很奇妙的感觉。这次我得到的讯息不是来自于视觉,而是来自于听觉,还有嗅觉……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了出来。

  同样在那扇门的后面,还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

  可是你最好不要打开,千万不能打开。我无视内心给我的忠告,硬是把手伸向门把。瞬间,我感到掌心一片炽热。虽然还不至于被烫伤,但此刻门把的温度确实高得吓人……

  也许我该在这时打消念头。不过,我的手却依然转动了门把,然后断然地一脚把门踢开。

  刹那间我知道那个怪声和怪味到底从何而来了——是火。

  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炽热的空气和呛人的浓烟从门缝窜出,我忍不住往后退。伸手挡在脸的前方,屏住呼吸。就在这么做的同时——

  我看得一清二楚。

  厨房里,那个人的身体倒在火海中。

  那人的头朝向这边。眼看衣服就要着火了,可他却一动也不动。是已经死掉了吗?他的头部和颈部被深深插入了好几根东西,这恐怕就是直接的死因吧?……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是晚餐串烧用的铁签。火势越烧越烈,就算手边有灭火器大概也灭不了了。

  我逃回前岛身边,对倒卧在地的他放声大喊。「前岛!不好了!着火了……喂!再不逃就没命了!」

  7

  前岛还有气息。听到我的呼喊,他的身体动了一下。

  伤得这么重,绝对不能将他丢在这里。「振作一点!」我不断地鼓励他,好不容易将他拉起来拖到走廊上。转眼间,厨房的火已经延烧到了餐厅。

  为了阻止火势继续蔓延,我把门关上。同一时间……

  「怎么了?榊原。」大厅传来叫唤的声音,是鸣。因为看不到我所以回来找我了吧?

  「你在这里做……咦?」停下朝这儿走来的脚步,「那是谁?」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人怎么了?」

  「他受了重伤。」我喊声回答。「还有,厨房着火了!」

  「火……火灾吗?」

  「管理员沼田先生死在里面了,是被杀害的。我想一定是那个凶手放的火……」用打结的舌头转述情况的同时,我心里低呼:「原来是这样!」

  那个时候……

  晚上十点我去鸣的房间之前,曾经从走廊的窗户向外看,那时——

  我看到后院有一间好像仓库的小平房,里面的灯突然亮了。大概是管理员在拿什么要用的东西吧?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然而——

  难道凶手是杀了沼田先生后,或是犯案前在找寻灯油之类的东西,打算待会儿纵火吗?

  「那不是前岛同学吗?他怎么了?」

  「他倒在餐厅里。好像背部被刀子刺伤了。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伤得严重吗?」

  「流了很多血。」

  在鸣的帮助下,我们一左一右架起前岛,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终于看到敞开的玄关门。

  「你一个人抬得动吗?」鸣问。

  「应该可以吧?他得赶紧接受治疗才行。」

  「也对。」

  「敕使河原呢?风见呢?」

  「风见同学没事。地面被雨淋得软绵绵的,风见的脚虽然严重扭伤,但头部好像没大碍。也恢复了意识……」

  「太好了。」我抱住瘫软的前岛,急忙往玄关的门移动。此时,鸣突然转身往右跑去。

  「啊……你要去哪里?」

  「失火的事得通知大家才行。」

  她想得很周到,可是现在跑回二楼——

  太危险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火灾的关系,另一方面,手持利刃的凶手恐怕还在这栋房子里走动……

  「等一下,见崎!」我出声制止,但她已经跑上了楼。想追上去,却又不能撇下动弹不得的前岛不管。两难之下,我还是先将前岛抱着,往外面走去。

  这时我看到正朝玄关门廊走来的敕使河原。在他旁边的风见满身泥泞,一副很痛的样子。脸上没戴眼镜,大概是摔下去时飞掉的吧?他艰难地拖着右脚,扶着敕使河原的肩膀。

  「不行,不要进去!」我喝斥道,敕使河原「啊?」一声看向我。

  「那家伙是谁呀?是前岛吗?榊原,你……」

  「失火了!」我大喊。「火从厨房延烧出来,好像灭不掉了。可能有人纵火。」

  「咦?你骗人吧?」

  「前岛被人攻击,受了重伤。」

  「真的吗?」

  「反正赶快逃离火场就对了!」

  「啊,好!」

  敕使河原扶风见,我扶前岛,我们各自扶着伤患离开玄关门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院的小径走去。不一会儿,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回头,我看见右侧——餐厅所在的一楼窗户碎掉了,火舌从里面窜了出来。强风助长火势,眼看火舌就要顺着房子的外墙往上爬了。

  就在这时,馆内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火灾自动感应装置启动了警铃?不然就是有人按了警报器,是鸣吧?——不管怎么样,待在二楼的人应该也察觉到出事了。趁火还没烧到二楼,大家赶快……

  我很担心鸣的安危,却又不能不管重伤的前岛。何况还有无法自己行走的风见,我不能把他们都丢给敕使河原。

  无论如何,我得先把前岛送到远离火场的安全地方才行。

  我催促着敕使河原,用最快的速度努力逃离这栋建筑。这时有几个察觉失火的同学从玄关或一旁的出入口跑了出来。火势越烧越猛,每个人都惊恐不已。大家超越我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他们身上都还穿着T恤短裤或睡衣,有人脚上甚至还套着拖鞋。

  力不从心的我焦急不已,背后的浓烟和热气就要追上来了。伴随着火焰的燃烧声,窗户玻璃的破裂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我觉得前岛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重了。

  「振作!加油!」我出声叫他,但他却没有反应。他好像已经无法自己使力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尖叫声。混在火灾造成的各种声响中,那声音依旧十分清楚……某人的尖叫声,凄厉的尖叫声。

  是从斜上方传来的。

  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有人影。距离我们刚在的223号房,大概还要再往前两个房间。火势应该还没延烧到那里……是无法逃到走廊上,所以才在那里求救吗?——不对。

  我马上察觉事情并非如此,阳台上的人影有两个。

  看背影和发型,其中一人好像是赤泽泉美,尖叫声好像也是她发出的。而另一个人是……

  「不要!」声嘶力竭呼喊的人果然是赤泽泉美。

  「怎么了?怎么会……」我惊慌地瞪大眼睛。阳台上的另一个人好像正要攻击赤泽,那人猛地举起右手。他手上握着一把刀,想必就是杀前岛的那一把……

  「不要!」赤泽尖叫。

  「救命啊!」攻击者与被攻击者,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可怕的声音震耳欲聋。同一时间,建物的某个角落喷出令人炫目的火柱……气爆?

  是气爆。可能是厨房的瓦斯。就地理条件来看,这里用的应该是桶装瓦斯吧?是瓦斯筒着火了吗?为了遮挡迎面袭来的热气和掉落的粉尘,我不自觉地举起双手。失去支撑的前岛滑了下去,瘫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我还是往二楼的阳台望去了,结果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一起翻落了阳台。

  「这是怎么……」我暗自低语,移开视线,重新抓住前岛的手臂。

  「你还好吧?喂,撑住啊!」我单脚跪在地上,拼命想把他抱起来,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我一松手,前岛的身体就会滑下去,仿佛泄了气的充气娃娃一般。

  「前岛……前岛?」我叫了好几声,一边检查他的脉搏,也试着要检查他的呼吸和心跳,可是……

  「啊……前岛……」他死了。

  8

  我愣在原地,与其说是因为害怕,倒不如说是因为无比灰心、绝望。我连忙用力甩头,试图让自己振作,就在这时——

  鸣?我内心的担忧迅速膨胀开来。她没事吧?我得赶快回去找她,但……啊,不行。房子的玄关已经被火封住了。鸣——

  她把失火的消息告诉二楼的同学后,应该已经平安地逃出去了吧?出入口不只玄关一处。她可以从别的出入口,还是从窗户……

  她应该可以的,我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行的。否则,我怎样也无法原谅当时没有即时拉住她的自己。因为刚才的气爆,火势燃烧得更猛烈了,整栋屋子都烧了起来。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对不起!」我向前岛说了最后一声抱歉,转身就要往回走,却在这时我看到——

  难以置信的一幕。

  气爆后,阳台的两人坠落在一处树丛,此时那家伙从那里现身了。一身血迹、泥泞和灰尘,衣服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分辨不清。头发、暴露在外的手臂、脸部皮肤也都一样。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样貌。扭打在一起从二楼摔落……那家伙还活着?赤泽……死了吗?还是被杀死了?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另一边的肩膀垂下,身体歪歪地斜向一边——

  沙,沙沙……那家伙还能走。站在浓烟里,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感觉好像不死怪物一样。那家伙笔直地朝我走来,离我仅数公尺的距离。他的右手仍握着刀,红黑色的脏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时我汗湿的身体直冒鸡皮疙瘩。

  这一幕读小说时经常想像过,在电影里也曾看演员演过——可是,现实中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像这样……

  疯狂的眼神,完全丧失理性的人类的眼。和在教室里割喉自杀的久保寺老师不太一样。当时老师的眼睛是很空洞无神,至少没有闪着令人恐惧的凶光。

  那对眼睛——看到了我。

  被发现了!我惊觉这点,火速逃离现场。我确定那家伙要攻击我,要杀了我。

  我逃跑了。在此同时,我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哀号。也许有同学来不及逃跑,被那家伙攻击了。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因为我实在怕得要命。就在我穿过前院,眼看大门就在前方时,胸口突然一阵闷痛。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用双手按住胸口,双膝着地。幸好只痛了一下,马上就好了。

  「真是的……别在这时找我麻烦。」我喃喃自语,重新站了起来。同时鼓起勇气,往后面看。那家伙——那个凶手还拖着一条腿走着。距离应该拉得够开了,应该已经追不到了。是的,应该是的……然而——

  那家伙,又出现了。宛如刚从地狱的炼火中复活一般。

  虽然距离和刚才相比已经相差许多,但他还是拖着脚步朝我走来。

  我仓皇地拔腿想逃,却被泥泞绊了一跤,丑态百出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痛呼出声,却仍拼命想要站起来。可是,一时间竟然使不上力!好不容易终于站起来,再度回头看,却发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惊恐不已。同时,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啊……逃不掉了。绝望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会……像在厨房被杀害的管理员那样,像前岛那样,像赤泽那样。

  「——别过来。」我勉强挤出声音,发出微弱抗议。「别过来。别再……」

  那家伙——疯狂杀人的怪物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握着刀的手挥舞着。在他背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咻咻作响,烟向上直冒。突然……

  旁边窜出了一条黑影。是什么?是谁?我还来不及细想,那黑影已经朝凶手冲过去,将凶手手上的刀撞飞。随后凶手的身体翻了一圈倒在地上,黑影趁势从上面压制住……

  「啊!」我看傻了眼。「千曳先生?!」

  当我叫出声音的时候,危机已经解除了。

  黑影离开了动也不动的凶手,转身面向我。

  「千曳先生!」

  一身黑衣的图书馆管理员回应我的呼唤:「刚才真危险啊!我一从医院回来,就发现这里乱成一团。我吓了一跳赶了过来,就看到他正拿刀对着你……」

  他将弄脏的眼镜扶正,看看凶手的脸。「我心想这人是谁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

  「沼田管理员在厨房被杀了。」

  「沼田?」

  「对。——沼田先生。」

  「那……」

  「我想他是第一个遭殃的。然后是前岛同学,然后还纵火……」

  「都是这人干的?」千曳先生说着,再次望向凶手——沼田太太的脸,「怎么会这样?」

  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想了也是白想。因为这也是今年的「灾厄」之一……

  「不管怎样,你快逃吧!」抬起头,千曳先生命令我。「你最好逃到大门外去。快点!」

  「啊……好。」

  「你先走。我来处理这个人——沼田太太。」

  「咦?」

  「我只是让她昏过去而已,不可以把她放在这里不管。」

  「可是……」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有底子的,到现在还经常出入道馆呢!」

  他刚说的「底子」指的是柔道之类的武术吧?——虽然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但千曳先生的确是不可貌相。

  「好了,你快走吧!」

  「…………」

  「快走!」

  9

  已经逃到门外的一群人之中,我最先看到的是敕使河原。他靠着石材砌成的门柱,呆呆地望着「咲谷纪念馆」的大火。在另一边门柱旁的是风见,他坐在地上,曲起单边的膝盖,用双手环抱着。额头抵着膝盖,藉此让身体挺直。

  「嗨……榊原。」敕使河原发现了我,有气无力地举起一只手。

  「前岛呢?」他问,然而我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没活下来吗?」

  「…………」

  「千曳先生一回来就跑进去了解状况了。」

  「——我见到他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搜寻鸣的身影。「——是他救了我。」

  「反正就先待在这儿吧?等消防车和救护车来。」

  这毕竟是一场大火,身在远处也能一眼看出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就算没有直接接到火场的通报,消防队也已经出动了吧?

  「逃出来的,只有这些人?」我大略看了一下,大门附近除了我之外,还有五个人。里面并没有鸣。

  「见崎呢?」

  「——嗯?啊,她不在。」敕使河原用力抓搔弄脏的金发。

  「望月那家伙也不在……没事的。他们一定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没办法那么乐观……不对,是放弃思考。我坐立难安,转身背对敕使河原,快步走离大门,瞪着持续燃烧夜空的烈焰……然后。

  「见崎、鸣。」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轻声却用力地喊着,一边伸手探入裤子的口袋。手机……还在,刚才跌了一跤不知有没有摔坏。我从通话纪录里找到鸣的号码,按下拨号键。

  拜托了。抱着祈求的心情,我将手机贴近耳朵。

  傍晚的时候,我确实用这支手机和她的手机通过一次电话,所以再让电话通一次吧。此时此刻,只要再一次就好了。

  不通……

  拜托了。哪怕只有一秒也好,让电话通吧!手机不断传来「重新拨号中」的电子短音,次数多到教人想要放弃——

  我一直拨一直拨,最后终于出现嘟嘟的长音。响到第四声后,有人接了。

  「——榊原吗?」虽然杂音很多,很难听得清楚,但那确实是鸣的声音。

  「啊……通了。」我用手罩住嘴巴和手机发话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集中一点,「见崎吗?你没事吧?」

  「榊原你呢?其他人呢?」

  「我们已经逃到了大门附近。可是,并没有全部到齐。前岛死掉了,千曳先生回去救了我,凶手是沼田太太……」我惊觉自己没有重点地说个不停,连忙停了下来,「你现在在哪?」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后院。」鸣回答。

  「在那栋像仓库的小屋附近。」

  在那里啊?那……「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听起来不像在逞强的样子。之后又隔了几秒,鸣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还动不了。」

  「咦?」没事,却动不了?——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不过与其在这里想破头……

  「我去找你。」我说。「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然而,鸣的回答却是——「你最好别来。」

  沙沙沙沙……讨厌的杂音盖过了鸣的声音。

  「为什么?」

  「榊原,你不要来会比较好。」

  「喂,为什么?」

  「我……」

  杂音开始变大了,通话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为了不漏听一句,我用力将手机贴紧耳朵。

  「我……必须阻止。」

  「阻止?」——难道?

  盘据在脑海中的模糊想像突然间胀大,有了具体的形状。——难道?

  「难道,见崎……」我尽量提高音量,但沙沙沙,咔咔咔……的杂音变得越来越大,我根本不确定自己的话她能听到几分。

  「喂,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我——」

  「你和谁在一起……见崎?」

  「……或许会后悔。所以……」

  ……电话到这里断了。她的声音好像渐渐远去般消失不见。在仲夏时分,这个惊恐万分的「灾厄」夜里,如奇迹般接通的电话在这一瞬间断了——时间刚好是午夜零时左右,日期正式转换成八月九号。

  10

  我没向任何人交代,拔腿就跑。就着建物燃烧的火光,我沿大门绕到东侧后院的那条小径拼命奔跑。原本被雨淋湿的地方又降下了火灾的粉尘,路面变得湿滑无比,但我竟然一次也没滑倒,终于,目标仓库就在眼前了。大概还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吧?呼啸的风声和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消防车的警笛声。

  我向仓库跑去,搜寻着鸣的身影。

  这里离主建筑估计还不到十公尺的距离,所以就算火苗顺着风势往这里窜也不奇怪。不过所幸,这间小屋还没事的样子。

  「见崎!」我用尽全力地大喊。「你在哪?见崎!」

  没有回应。

  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绕到小屋的北边搜寻,结果,我终于发现了她。她——鸣独自一人靠着小屋的墙壁站着。

  「啊……见崎。」

  她的上衣、裙子,还有头发、脸颊、手臂、双腿……全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就像她刚才在电话里讲的,并没有身受重伤的样子……

  「见崎?」听见我在叫她,她只匆匆朝我瞥了一眼,立刻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发现前方大约四、五公尺的地方,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伏卧在地。身体比鸣还脏,下半身被压在几根木材的下面。因为是这样的姿势,所以从我的角度根本看不出他是谁,就连身形、性别也分辨不出。

  「因为气爆的冲击,木材倒了下来。」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人身上,鸣说道。她左眼的眼罩已经拿掉了。

  「然后,他就动弹不得了……」

  「再不救他,他会——」我话讲到一半就闭嘴了。

  因为我看到鸣默默摇头。这时,我发现她手上拿着某样东西。那是……尖嘴锄?她用右手握着锄柄,涂上红色漆料的「尖端」朝下,正好抵着地面。是碰巧被丢在这附近的工具?还是她从仓库里找出来的?

  「不能救。」鸣并没有转头看我就接着说道:「他就是『多出来的人』。所以……」

  在跑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猜——难道她现在和「多出来的人」在一起?如今我的猜测获得了证实。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真的吗?」

  「颜色——因为我看到了『死亡的颜色』。」

  「那个……是现在才知道的?」

  「——从以前,」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说。」

  为什么,她好像很难过……

  「不过——不过,我亲耳听到了那卷卡带,于是我决定了。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只是我没想到,今天晚上的伤亡会这么惨重……我非阻止不可了。再不阻止,大家会……」

  鸣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重新将尖嘴锄握好。

  「等一下。」我出声制止,跳到她的前面。这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我面向那个被鸣指为「多出来的人」的人,一步步朝他走近。这么做是为了亲眼确认他的身分。原本以为那个人已经昏过去了,这时他又突然用力扭动身体,痛苦呻吟,用手撑起身体想要从木材底下脱身,但随即又筋疲力竭地趴在地上。

  我向那人走近。走到他的身旁后我弯下腰来,屏住呼吸朝他的脸一望。

  对方睁着空洞的眼睛,与我四目相接。

  「啊……」她的唇微微颤动。

  「……恒一。」

  「这……」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大喊了。「这怎么……」

  ……不会吧?不会吧?这是骗人的吧?我眨了好几次眼睛,重新望向对方的脸。然而,果然是她没错。

  「她是『多出来的人』?」我踉跄地站起身来,回头看鸣。

  「是她?是真的吗?」鸣默默颔首,放低视线。

  「她……怎么会?这种事,到底……」

  吱吱吱,熟悉又诡异的重低音忽然响起。

  仿佛要将我的心、我的记忆、我的思考全部压碎般地响着,这声音一旦开始注意,就无法忽略,而夹杂其间的是:

  ——话说回来了,这是我第几次造访这座小城呢?

  这是我榊原恒一的独自。那时我刚从东京搬过来。

  ——读小学的时候记得来过三、四次。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不,好像……

  ——对了,恒一。

  人在印度的父亲曾在电话里说道:

  ——你有什么感想?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没什么改变吧?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了,还有外公外婆养的那只九官鸟。

  ——精神……打起、精神来。

  九官鸟聒噪的怪叫声。

  ——「小玲」是它的名字。

  小玲?啊,原来如此。那鸟的名字叫小玲。

  ——至于年龄嘛,应该是两岁左右。听说是前年秋天,在宠物店看到冲动买下的。

  前年秋天……也就是一年半前,我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升上国中后这还是第一次……不,好像。

  ……隔了一年半没见的夜见山。

  一年半以前,我……

  ——人死之后就是葬礼了。

  ——我再也、再也不想参加葬礼了。

  这是开始老年痴呆的外公说的。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怜子和理津子都……

  「原来如此。」我茫然若失,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

  吱……不停作响、想要妨碍我思考的诡异重低音,总算被我赶到脑海的某个角落了。

  ——连老师也会有事吗?

  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千曳先生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导师或副导师的话就会,因为他们也是三年三班的成员。

  只要是三年三班这个班级的成员,就有可能死于「灾厄」之中。既然如此的话,对啊,老师也可能复活,成为班上「多出来的人」……

  可是……

  「喂,这是真的吗?」我还是必须再向鸣确认一次才行,因为这实在不是说相信就可以相信的事实。「真的,这个……三神老师——怜子阿姨就是『多出来的人』?」

  11

  「在学校我无论如何都是『三神老师』。懂吗?」

  到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怜子阿姨告诉我「进入夜见北之前要作好的心理建设」。

  「其一」和「其二」是似是而非的校园禁忌,「其三」则是「班上决定的事要绝对遵守」。现在想起来,其三是与「多出来的人」有直接关联的重要规则。可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对我而言最切身相关的当然是「其四」了。

  「公私有别,你一定要谨记在心。在学校里,你不可以叫我『怜子阿姨』,就算是不小心叫错也不可以……」她这么告诫我,我当然也就乖乖照办。

  十五年前去世的母亲名叫榊原理津子(旧姓三神)。小她十一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亲阿姨三神怜子——怜子阿姨,在即将我转入的学校里任职,而且还是班上的副导师。这样的巧合着实让人安心不少。不过,这种关系如果不小心,也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这个我很能体会。

  所以我严守她说的「夜见北心理建设之四」,在学校称她「三神老师」,在家里称她「怜子阿姨」,用截然不同的模式与她相处。

  怜子阿姨也一样。在学校她绝对不会喊我「恒一」,自始至终都没忘记把我当成「转学生榊原同学」看待……很多时候,我们还会视情况以格外疏远的态度对待彼此。

  导师久保寺老师就不用说了,班上肯定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比方说,六月开会讨论「对策」,决定将我和鸣当成「透明人」的时候,久保寺老师对大家是这么说的:

  ——希望大家好好地遵守班上的决定。虽然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但她刚刚也说了「会尽量配合」。

  三神老师的「立场很为难」,这当然是指在学校必须把回家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外甥当作「透明人」看待,视而不见……

  在那之前望月优矢来到古池町,在外公外婆家前面徘徊的事也是。

  ——那个,我有点担心。

  ——我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那个,我……

  望月碰巧被我撞上,言不及义地解释这些,不过他「担心」的对象并不是因为去医院看病而没去上课的我,他担心的是同样好几天没来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他想要了解她的状况,这才是他主要的目的。

  怜子阿姨从东京美术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夜见山的老家,在自己毕业的国中担任美术老师。她一边教书,一边把偏间当作工作室,在里面从事心目中的「正职」,也就是绘画创作。

  在这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总是不断地摸索与她之间的适当距离和关系。

  樱木由佳里死后,鸣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我很想知道她怎么了。在那时候,我最方便的「打听方式」就是拜托怜子阿姨给我看班级名册。

  然而,我就是不想利用这个管道。我没向她索取班级名册,也没直接向她询问学校的种种怪象和疑问……说起来,我就是因为不想再去拿捏与她的距离,所以才会这么踌躇和畏缩。

  ——我也有我的苦衷,这关系到很微妙的心理问题。

  记得我曾经对望月这么说过……

  「榊原同学。」

  一边是被压在木材底下动弹不得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一边是双手举起沉重尖嘴锄的鸣。我挡在两人的中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站着。面对这样的我——

  「你仔细想想,榊原同学。」鸣大声说道。

  「仔细想一想。在这个学校里,其他班级有副导师吗?」

  「咦?这个……呃……」

  「没有。」鸣斩钉截铁地说。「大家都没去注意为什么会这样,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一开始也是如此……不过,这不是很奇怪吗?全校就只有三年三班有副导师。」

  「…………」

  「三神老师一定是在前年担任三班导师的时候死掉的。进入下学期后,那个叫佐久间的男同学不愿扮演『透明人』,『灾厄』因而开始的那时候。美术社到今年春天以前都是停社状态,真正的理由想必是因为受聘为顾问的三神老师死掉了……」

  那美术社自今年四月又开始运作,是因为复活变成『多出来的人』的怜子阿姨又出任顾问的缘故?事实经过就像那样从大家的记忆或纪录中消失,被替换成虚假的记忆和纪录……吗?

  我拼命搜寻自己的脑海深处。

  然而,单靠我这个「身在其中」的成员,恐怕很难从脑海深处找回被「现象」改变、调整的记忆吧。——这是必然的事。我只能尽量从可以掌握的客观事证来推测可能的真相。

  升上国中后这是我第一次来夜见山——事实上并非如此。也许一年半前,国一那年的秋天,我已经来过一次了?

  那次……那次难道是因为前年秋天怜子阿姨去世,我来这里守灵和参加告别式?

  ——我再也、再也不要参加葬礼了。

  这下外公的感叹也解释得过去了。

  ——理津子她好可怜,好可怜喔。怜子和理津子都……

  十五年前长女理津子先走一步令他伤心欲绝。也许在年老恍惚的记忆里,他把它和前年次女怜子也早一步辞世的悲伤混在了一起,所以才会那样……

  前年秋天,怜子阿姨的骤逝让外公外婆大受打击,也让他们感到悲伤寂寞,为了排解心情,他们冲动买下在宠物店看到的九官鸟。而且还用死去女儿「怜子」的小名「小玲」命名。

  不久,那只小玲学会了一句人话——「为什么?」

  这说不定是伤心的外公、外婆每天坐在檐廊后面的房间里,对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死了?怜子。为什么?」小玲可能是将这些学了起来,所以才会不停地说着「为什么?」

  ——精神……打起、精神来。

  这一句一定也是这样来的吧?面对无法走出伤痛,总是郁郁寡欢的外公,外婆每天都说这类的话来鼓励他,小玲也把这句话学了起来……

  ——精神……打起、精神来。

  「事实上,今年的『灾厄』从四月就已经开始了,但教室里的桌椅数目却还是刚刚好……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了。」鸣将举起的尖嘴锄暂时放在脚边,如此说道。

  「桌椅数目的确从学期开始就少一张。只是少了的不是教室的桌椅,而是教职员室的。」

  「啊……」

  「你、你们在说什么?」听到这些话的三神老师——怜子阿姨惊慌失措地问道。「这不是真的吧?恒一,我怎么可能会是……」

  怜子阿姨两肘撑地,抬起下巴看向我这边。她满是泥灰的脏脸(有着母亲影子的脸)因为**的痛苦和心理的震惊严重扭曲着。

  「榊原同学。」鸣说,又用双手举起尖嘴锄往前走了一步,朝我们逼近。

  「让开!」

  「见崎……」我看得出鸣的眼神,她实在是别无他法了,但又瞥见倒在身后的怜子阿姨一脸慌张的样子,于是——

  「不可以!」我说着,从鸣手中夺下尖嘴锄。

  那是支柄长约六、七十公分的中型尖嘴锄,拿在手上挺沉的。铁制「尖端」那像鸟嘴的两端部分尖尖的,非常锐利。像这样又沉又尖的铁锄要取人性命应该很容易。

  「你这样不行。」

  「可是榊原,如果放着不管……」

  「——我懂。」我能感觉这个决定有多沉痛,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了解,我来。」

  怜子阿姨发出短促的惊呼。我慢慢转向她,双手握着从鸣手中夺下的尖嘴锄。

  「恒、恒一。等等,你要……」她一脸错愕,不断摇头,像是在说不敢置信!

  「让『死者』回归死亡——」我忍住心头澎湃的挣扎和痛苦对她说道:「是让已经开始的『灾厄』停止的唯一方法。十五年前怜子阿姨的同班同学松永先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怎么会……别做傻事。住手!」

  「对不起,怜子阿姨。」我跨出脚步,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尖嘴锄。只能这么做了,只能这样……我不断告诉我自己。

  可是——

  正当我举起尖嘴锄,打算对准趴在地上的怜子阿姨的背心用力刺下去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还有极度的疑惑和不安。

  好吗?这样做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不会有错吗?

  怜子阿姨是今年班上「多出来的人」,这个论点只有一个根据,就是鸣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看得见「死亡颜色」的「人偶眼睛」。这是唯一的积极证据,其他的种种状况都不过是推测罢了。我并没有够确切的感受,无法否定记忆中有关怜子阿姨的一切。然而……

  可以吗?相信这一切,让怜子阿姨回归「死亡」好吗?

  真的可以吗?真的不会有错吗?

  要是全部都是鸣搞错了呢?假如看见「死亡的颜色」,根本只是她的妄想和幻觉呢?结果会是我亲手杀死并非「死者」的怜子阿姨。因为她,我看见、找回了只能藉由照片认识的母亲理津子……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一点都不讨厌与她相处,从小就喜欢着她。

  人的记忆和纪录被窜改、被调整,而随着时间逐渐模糊,消失……的现象在目前的夜见山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全盘接受只有见崎鸣一个人看得到并告诉我的「真相」吗?此时此刻,我该照她说的采取行动吗?

  纠结在一起的疑惑和不安,还有挣扎——让我好像被枷锁绑住似的无法动弹。持续燃烧的主建筑在这时发出轰然巨响。房子的骨架烧毁崩塌,屋顶终于垮了下来。浓烟伴随着粉尘,飘落在裹足不前的我的身上。如果火势继续延烧下去,这里早晚也会有危险。

  所以——

  我不可以再犹豫不决了。

  好吗?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一边不停地问自己,一面转身看向鸣。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凝视着我。细细眯起的右眼和「人偶眼睛」的左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困惑或是迷惘。只有……是的,只有满满的悲伤。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虽然我听不到声音,但从唇形可以读出她说的是:「相信我」。

  ……我。用力闭起眼睛,深深呼吸。

  我……睁开眼睛,转向怜子阿姨。她的脸上满是惊慌、错愕与绝望,却依然神似只能从照片认识的母亲的形影,可是……

  我……要相信鸣。要相信鸣。

  我咬紧牙根,如此决定。我要相信鸣。或许不是「要相信」,而是「想相信」。就算这样也无妨——这样也没有关系。

  我不再犹豫,举起尖嘴锄。「不要!」此时怜子阿姨的惨叫声(……怜子阿姨),我已充耳不闻了。(永别了……怜、子、阿姨。)我使尽全力将挥落的锄嘴对准她的背心刺入(永别了……怜、子、阿姨),贯穿她的皮肉,直达心脏的位置——

  突然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剧烈疼痛快速地贯穿整个胸部,仿佛是这一击的所有力道都弹回来了。那一瞬间浮现在脑海的,是第三次因为穿孔而消气变形的肺部透视图。手一离开插入怜子阿姨背心的尖嘴锄,我立刻抚着胸口瘫软在地。突如其来的呼吸困难让我不停地喘气,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中,我感觉到溃堤的热泪再也止不住。这绝不仅是因为身体疼痛和呼吸困难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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