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etch 4

  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啦?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就是喜欢人的意思吗?

  嗯——应该就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的意思吧。男人通常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不过似乎也有例外。

  例外就是说……男人很喜欢很喜欢男人也是恋爱?

  呃,对啊。

  你爱过吗?

  咦?不,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我是说你有没有恋爱过。

  啊,这样啊——该怎么说呢。

  变成大人之后就会谈恋爱吗?

  不是大人也会谈恋爱啊,早熟的人很早就会谈恋爱了。

  嗯——说嘛,你谈过恋爱吗?初恋对象是谁?

  ……

  没有吗?

  不是……应该算有吧。

  感觉怎么样啊?谈恋爱开心吗?难过吗?

  这个嘛……啊,不对,我可能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了。

  ……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所以……

  1

  这里有所谓的乌鸦日。

  平常很少见的乌鸦会在那天聚集在房子四周,数量从数只到数十只都有。它们会栖息在屋顶或庭院的树木上,偶尔会接二连三地发出啼叫。那天现身或献声的其他野鸟会锐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乌鸦群。

  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像这样的日子,我擅自称之为乌鸦日。

  为什么它们会在乌鸦日集结呢?可能是有什么理由或条件吧,但我并不清楚。

  乌鸦这种鸟的形象不太吉利,但我一点也不讨厌它们。

  大家似乎认为它们在城镇中翻找垃圾的很令人困扰,但乌鸦毕竟是生物,发现垃圾袋里有食物当然就会去吃啊。听说有些公园里的乌鸦会扑向小孩子,啄他们的脑袋,但这里的乌鸦没那么坏,只会嘎嘎乱叫,所以我也不怎么在意。

  说到这个……

  我以前曾经照护过一只受伤的乌鸦。

  当时我尽了全力帮它把伤口清理干净,之后放进铺毛巾的瓦楞纸箱,再把箱子收进车库……我想好好照顾它,等到康复再放它走,但我的关爱并没有产生效用,它马上就死了。连和它混熟、帮它取名字的时间都没有。

  它的尸体埋在后院的角落,我还在那里插了个木片当作墓碑。

  墓碑长得像有点丑的十字架,现在也还插在原地。

  ……对了。

  乌鸦死后,我曾在宅邸内养过几次动物。

  不是猫猫狗狗,而是在院子里抓到的蜥蜴、青蛙之类的,还有螳螂、蟋蟀等等昆虫……哺乳类只养过仓鼠。还有人送过一对文鸟给我养。

  有次我看文鸟被关在笼内看得很不是滋味,就把它们放走了。其他小动物的寿命本来就不怎么长,全都死光了。

  我将它们的尸体依序埋在最早立的乌鸦墓碑旁,也帮它们立了一样的墓碑。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说不定是透过那样的方式在见证、接触、近距离感受生物的「死亡」……探问它的意义。总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2

  我的尸体,现在说不定也埋在土里。

  比方说,埋在我葬那些动物的院子里,或是宅邸周围的森林里?

  这想法浮现后,我先就在自家土地上绕绕,一边注意地面状态,看有没有挖土又填回去的痕迹。但我最后并没有找到明显有问题的地方……

  有可能只是我漏看,这点无法否认。如果是埋在宅邸所在的土地之外,那靠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找不到的……

  (……在这里)

  某个声音——语言的碎片突然平空冒了出来。

  (至少……在这里)

  在说什么呢?

  这到底是什么?

  (……这栋房子里)

  我吓了一跳,想要掬起这些语言的碎片……但它们纷纷从我「心中那只手」的指间滑落,唰……

  (……忘掉)

  哎呀……这是,谁的声音?

  何时说出的话语?

  (今晚的……一切)

  好像就快想出答案了,但最后还是想不通。

  好像就快看出意义了,但最后还是看不透。

  (……忘掉吧)

  在雾蒙蒙的残缺感团团包围下,我的思考停止了。

  3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学校放暑假放一阵子了——这天午后,我出没于「湖畔宅邸」。

  盛夏已来临,但今天的天空却阴阴的,没什么夏天的感觉,微温的风吹拂着,而且……没错,今天是乌鸦日。

  听到鸦群的叫声从外头传来,我就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鸣叫声不是一只乌鸦发出的,而是好几重唱。

  啊,今天是乌鸦日啊——我心想,同时望向二楼书斋窗外,面向东方的那扇窗并没有拉上。

  放眼望去,庭院的树上果然停着鸦群,应该将近有十只乌鸦吧。

  有几只停在窗户正下方的一楼屋顶或屋檐上。二楼屋顶上一定也聚集了很多,虽然从我这里看不到。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语汇:鸟葬。

  放死者曝尸荒野,任野鸟啄食其肉,最后化为白骨。这是某个国家的葬礼习俗。

  难不成,我那行踪不明的尸体也被人丢在某处的荒野,成了乌鸦的饲料?

  我深陷那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想象画面中,无法自拔,每隔一阵子就观察一下窗外的鸦群。就在这时——

  有别于乌鸦啼声的,硬物撞击的声音响起了。

  那是什么?哪里传来的?

  我移动到另一扇窗边往外一看,便掌握了状况。

  耸立在前院边缘的高大紫玉兰树下,某人正打算扶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

  远远望去也看得出对方身穿白色连身洋装,头戴草帽,就跟去年夏天在水无月湖畔和我讲话的她一样……那是……

  见崎,鸣?

  应该就是她吧。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

  暑假期间又和家人一起来别墅度假了吗?大概是吧,可是……

  立好脚踏车的她退到一旁,一手按住帽檐,抬头望向我所在的方位,之后朝玄关走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肯定是要来拜访我——贤木晃也吧。

  转眼间……

  楼下的门铃响了。

  该怎么办呢?犹豫到最后,我还是下楼到玄关去了。但我不能回应她。就算我出「声」,她也听不到;我要是默默开门会害她吓一大跳——门自己打开了,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我蹑手蹑脚地移动到门边,透过窥孔观察门外。结果门外完全没有人影,她放弃回家了吗?

  ……该追上去吗?

  这想法瞬间跳了出来,可是……

  追上去又能怎样?

  现在的我能做什么?

  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应该说什么也做不了),回到了二楼书斋。

  我在窗边环顾四方,可是完全没看到人影。乌鸦依旧停驻在各处,东一只西一只。窗户附近的其中一只正好展开它硕大的羽翼,「嘎」的叫了一声。

  4

  我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走向书斋的桌子,坐上椅子,睨视桌上的那个相框。

  一九八七年,也就是十一年前的八月三日拍摄的「纪念照」,标题是「国中最后一个暑假」。

  照片中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四个人,矢木泽、樋口、御手洗,还有新居——没错,他们是我在夜见山的朋友,夜见北三年三班的同学。对,就是这样。

  十一年前的夏天,暑假刚放没多久,他们就来这栋宅邸玩……不对,是来避难。

  不需要透过转学的方式脱离三年三班,只要离开夜见山市就能避开「灾厄」——流传下来的传说当中有这么一条法则。所以说……

  所以说,你们要不要到我这里来,至少躲一个暑假?

  我向他们提出邀请。

  他们也接受了。

  我们就在这栋「湖畔宅邸」度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暑假结束。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父亲很能体会我的心情,还帮忙我打点一些事宜,好让他们长期居留。

  结果……

  他们在暑假期间并没有遭逢「灾厄」,但某个留在夜见山的三班关系人士在八月死了,传说果然是真的……

  ……以上就是我勉强拼凑出的十一年前的记忆。

  夹在相框中的那张纸条我已经拿出来了,放在相框旁边。

  上面写着我们五个人的姓氏。其中两个名字,即矢木泽和新居的下方另有注记:「× 死亡」。在我看来,这大概是代表:暑假结束、他们回到夜见山的九月到毕业前这段时间内,「灾厄」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了。

  返回夜见山的四个人当中,矢木泽和新居两人丧生了。掌握消息后,我便将这件事记到便条纸上。当时的心情肯定很惨淡。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通电话又是怎么一回事?

  自称Arai的人打电话来,说我们「曾在夜见山同甘共苦」。「Arai」写作「新居」,而新居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通电话?

  此后他就没再打电话来了,谜团一直没解开……

  说到谜团,抽屉中的日记少一册也令人困惑不已。

  「Memories 1998」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是我基于某种理由主动处分掉了吗?还是被人拿走了?

  我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抬起椅子上的屁股,就在这时——

  「贤木先生。」

  楼下突然传来人声。

  「贤木先生,在吗?」

  这是?

  这是她——见崎鸣的声音吗?

  「你在吧?贤木先生。」

  她怎么会在我家里?不是放弃离开了吗?

  难道是从后门进来的?那里平常确实不太会上锁……

  其实我过去确认状况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此刻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起来。或者说「预料外的事态令我有点慌乱」比较准确。

  我杵在书桌旁一动也不动,屏气凝神——尽管我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是鬼魂啊。

  一会儿过后——

  啪哒啪哒,脚步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是不是换穿室内拖,走进家中了?

  「贤木先生?」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其间偶尔穿插着呼唤。

  「贤木先生,你在吧?」

  上楼了,我感觉得到。再这样下去,她说不定会来到这间书斋……

  「贤木先生?」

  很快地,近在咫尺之处传来了人声。她大概在房门前了吧。

  原本关上朝外头走廊的门旋开了,接着——

  见崎鸣走入房间内。

  5

  书桌放置在进门后左手边的墙边,坐到椅子上便会面对墙壁。此刻我站在桌子前方。

  位于进门者对面和右手边的墙面上钉有巨大的饰品摆放架。架子上方的时钟正巧在这时响了。

  我死去的父亲过去很喜欢这个钟。钟面下方的小门开启了,白色猫头鹰飞出来报时,现在是下午一点。

  见崎鸣的注意力似乎被钟声吸走了,她一进门便停下脚步,望着饰品架的方向,并没有转头看我这边——这也是当然的,我是鬼魂啊,是活人看不到的存在。

  「啊。」

  细小的嗓音从她唇间飘出。

  「……人偶。」

  她往她右手边的窗户斜斜跨出一步,两步,好从正面端详房间深处那面墙的饰品架。

  架子中央确实摆着一尊「人偶」。高大约五十公分,身穿黑色洋装。

  「那是……」

  游丝般的气音再次从见崎鸣唇间飘出,看来她非常在意那尊人偶……

  ……下一个瞬间。

  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一,见崎鸣采取动作了。

  吁,她轻叹一口气,并取下盖住左眼的眼罩。

  一阵强风突然吹来,东侧的窗玻璃震得喀哒喀哒响。乌鸦的啼叫紧接在后。

  啊啊,啊——叫声此起彼落,接着数只鸟的振翅声也交织其中。散布各方的乌鸦同时飞起来了。

  从我坐的位置也看得到群鸦展翅横过窗前的画面,窗前的见崎鸣一定看得更清楚吧。接着……

  这两件事发生后的下一个瞬间。

  见崎鸣转过头来,似乎吃了一惊。

  她盯着书桌前方被我占据的那块空间,歪了歪头,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时我才发现,垂在她手中的眼罩脏脏的,似乎沾了泥巴之类的东西。

  「怎么会……」

  她的嘴唇轻微地开阖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自在言自语,怎么想都像是在询问眼前的人。由于她说了这些话……

  我忍不住发出「咦」一声。

  「你看得见吗?看得见,我吗?」

  「我能……看得见。」

  她回答,并眯起右眼。左边那只蓝色的义眼放出冰冷的光线。

  「……为什么?」

  轮到我提问了。

  「为什么你看得到我?你也听得到我的声音对吧?」

  「听得到……唷。」

  「我明明是鬼魂啊。」

  「……鬼魂?」

  见崎鸣再度歪了歪头。

  「我明明是贤木晃也死后化成的鬼魂啊,先前根本就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人听得到我说的话。」

  「死后……」

  她又歪了歪头,朝我迈进一步。

  「贤木先生……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啊。」

  我以开岔、粗哑的「嗓音」回答。

  「真的吗?」

  听到她这么问,我便以更强烈的语气回答:「真的啊!」

  「大家似乎都以为我出门旅行了……但我其实在五月初就死了,死在这栋房子的一楼大厅。后来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化身成所谓的鬼魂……」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当然也就不曾与他人交谈……从死后到现在,我一直过着不自然、不安定且孤独的日子。

  「……应该看不到才对啊,应该没有人看得到我啊。你却看得到,也听得到我说话,为什么?」

  「那是因为……」

  少女话说到一半便噤声直盯着我看,暂时按兵不动。

  之后她缓缓举起右手,遮住右眼,让左眼——理应没有视力的苍蓝空洞之眼正对着我,眼皮一眨也不眨……

  ——你那只眼睛,那只蓝色的眼睛。

  我在去年夏天说的话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

  ——它的所见之物……所见方向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说呢?所见之物、所见方向和我一样……啊,那是指?

  那是指?在我反复自问的过程中,有个字以诡异、颤巍巍的姿态从我的意识中渗出,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是指——

  死。

  6

  「贤木先生为什么会死呢?」

  见崎鸣呼出一口气,放下遮住右眼的手。

  「你刚刚提到一楼大厅……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老实回答。

  「我还记得自己『死时的场面』,但死前和死后的记忆都很模糊,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尸体后来怎么了,被运到哪里去。」

  「葬礼呢?坟墓呢?」

  「那个……没有人帮我举办葬礼,也没有人帮我下葬。」

  「……」

  「大概就是因为那样,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的……」

  强风再度吹得窗玻璃格格响。我往户外望去,发现天色十分诡谲,可能就要下雨了。

  我再次转过头来,盯着站在我眼前的见崎鸣。

  她明知我是鬼魂,却不怎么害怕,也不觉得恶心,倒是右眼眨个不停,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她脱下草帽,小巧的嘴唇绷出似笑非笑的线条。

  一会儿过后,她开口了:「呃……」而我几乎在同一时间说:「话说回来……」

  「话说什么?」

  她催我继续说下去。

  「话说回来——」

  我下定决心开口了。

  「你的,呃,左眼。」

  「嗯?」

  「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吗?」

  「怎么这么问?」

  「因为……」

  我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普通人看不到我的身影,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你却看得到。说不定是因为你左眼的力量?」

  「你是这样想的啊?」

  「嗯,你刚刚一拿掉眼罩,事情就不一样了,对吧?拿掉眼罩,露出左眼的瞬间,你就发现我了——就看得见我了……」

  「嗯……」

  她以下巴抵住帽檐,然后说:

  「呃,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你很在意吗?」

  「这个嘛……」

  「嗯——」

  她的右脸颊微微鼓起,勾勒出一抹妖媚的浅笑,然后开口了。

  「我的体质跟普通人不太一样,这『人偶之眼』尤其特别……我就算向别人说明,别人也不会相信……」

  「果然啊……」

  ——它的所见之物说不定和我一样呢……

  ……所见之物。

  所见方向。

  「你的眼罩怎么会脏成那样呢?」

  「刚刚有点状况……」

  她嘟起嘴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接着突然指着房间内侧的饰品架发问:「那是什么?」

  「嗯?」

  「那尊人偶。去年我来的时候没看到。」

  她边说边踏出流畅而快速的步伐,来到饰品架前,把自己的脸凑向黑色洋装少女人偶的小巧脸庞。

  「去年年底,祖阿比町那里办了一个人偶展……」

  我好不容易才挖出这段记忆。

  「……我很喜欢,所以才……」

  「这样啊,原来是贤木先生捧场啊。」

  「是的。」

  「你应该知道这是雾果做的人偶吧?」

  「雾果……啊,没错。」

  对,我想起来了。

  「这是你母亲的作品,对吧。先前在你家别墅的时候,你们就让我看过了,所以……后来在人偶展上看到它,就非常想要带它走。」

  「——喔。」

  她轻轻点头,接着转过来面向我,头往侧边一撇。

  「不过,贤木先生已经死了,对吧?五月初的时候,死在一楼的那个挑高大厅里?」

  她的右眼和蓝色的左眼双双眯起,果断地盯着我看。

  「大概是从二楼走廊跌下去,折断了颈椎之类的。」

  我没多想便回答。

  「二楼的扶手有折断的痕迹,所以大概就是从那里……」

  「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跌落的呢?」

  我慢吞吞地摇头。

  「这……我想不起来。」

  「得了失忆症的鬼魂啊。」

  见崎鸣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强风再度撼动窗玻璃,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想是要打雷了。

  「——我想听。」

  她突然冒出这句话,朝我走了两、三步。

  我顿时不知所措(明明是鬼魂啊),发出一声:「咦?」

  「有些事你还记得或回想得起来吧?请你详细地讲一遍,我听这些就够了。说嘛——」

  「呃……喔,嗯。」

  我慌乱地点点头,之后对她娓娓道来,交代我死后化为鬼魂以来的所有经历……语言不断从我口中涌出,像是溃堤似的。

  一定是的。一定是因为我这个三个月来一直都很孤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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