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June III

  1

  「——喂?」

  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啊,那个……好久不见。」

  我压抑心里的尴尬,再度握紧手机。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一句:

  「阿想。」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你,你终于接了。」

  「啊……那个,我……」

  稍微停顿了一下。

  「对不起。」

  她——叶住结香才这么回答。

  「没事。毕竟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也很无奈。因此不想来上学,我觉得也很正常。」

  「嗯……啊,不过,我没事,而且过得很好。」

  叶住的口吻意外地爽朗。

  「我知道你打给我,不过那个时候我不想和班上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包含你在内。但是啊,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吗?」

  「虽然我还不想去学校,但是我和神林老师有见面聊过一次。她说不必勉强自己。」

  「这样啊,那……」

  我并不担心她的出席天数、毕业、升学之类的问题,比那些更严重的是……

  「你知道上个月继永同学和小鸟游同学母亲的事吗?」

  虽然她应该不可能不知道,但我还是问了。

  「这星期一开始俊介就……三班幸田敬介的双胞胎兄弟过世,之后敬介自己和父母也都……」

  我知道上个月发生的两件事,不过没有听说俊介和敬介的事——她这样回答。不过,她回答的方式,听起来就像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

  「所以啊……」

  虽然觉得对方的反应有点奇怪,我还是稍微加重说话的力道继续说:

  「也就是说,『灾厄』还是降临了。从四月开始的『对策』,最后还是失败了。」

  「你的意思是我害的?」

  叶住这么说。和我一样,她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更重。

  「因为我没有扮演好『不存在的透明人』吗?全部都是我的错吗?」

  「啊,不是,我不是要来责怪你的。」

  我说不出话。我绝对不是为了责备她的行为才打电话给她的。

  「虽然那天我因为受不了而逃离教室……但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学校。这样不就完全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吗?阿想在那之后也继续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吧?结果还是……」

  叶住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既不甘心又痛苦,但又带着某种冷漠。这个时候对她说明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大概也听不进去。

  「呃,那个……现在那不是重点。」

  我停了一拍才接着说:

  「我是想提醒你——注意安全。就这样。」

  「…………」

  「就算你不来学校,还是三年三班的同学。只要是『相关人士』,『灾厄』就可能降临在任何人身上。所以……」

  我想我必须提醒她这件事才行——毕竟我的确对她放弃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件事,多少有点自责——然而——

  「『注意安全』喔……这个嘛——」

  她的反应和我想的不同。

  「我啊,不太相信那种事。」

  「呃,你说什么……」

  「就是那种事啊。譬如说诅咒或作祟之类,一点也不科学的事。」

  「什么?可是实际上已经有人死了……」

  「那都是偶然。」

  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而且还接着说:

  「人一定会死,大家都是伴随着各种风险活着。所以,有很多人会因为不幸的偶然而死,这个世界本来就建立在这些偶然之上,那绝对不是什么诅咒或作祟。仲川哥——仲川的哥哥是这样说的——」

  仲川?

  四月底死于摩托车事故的夜见一高中生——仲川贵之。仲川贵之的哥哥吗?听说他是叶住哥哥的朋友。

  「啊……你们很熟对吧。就是那个……仲川贵之的哥哥。」

  我回想起之前好像听某个人说过这件事。结果,叶住没有害羞的神色,反而有点自豪地回答:

  「嗯,对啊。」

  「仲川哥很厉害,头脑很聪明,大学主修物理学,连我哥都说:『那家伙真的很聪明,又是个好人。』」

  这位科学才子,全面否定夜见北的「现象」和「灾厄」,认为那都是「非科学」的东西。所以叶住受到他的熏陶……

  ……他明明就什么都不懂。

  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仲川哥哥,但我很想对着心中浮现的剪影咒骂。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完全不懂现在发生的「现实」。

  「那个,叶住同学。」

  我压抑着情绪说:

  「那个……仲川的哥哥说得很有道理,应该是说,那是一般常识。但是,你听好了,夜见北三年三班的『现象』和『灾厄』不在常识范围内。用科学和常识来看待,完全没有意义……」

  「仲川哥说的才对。」

  叶住再度加重语调。

  「仔细想想,这一切都太奇怪,太异常了。说什么『死者』混进班上,还因此有人死亡。」

  「所以我就说那是因为……」

  「『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对策』也是,仲川哥很生气地说那根本是霸凌。他说如果真的有那种诅咒,学校和教育委员会不可能坐视不理。」

  「那是……」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再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了吗?——我已经有这种感觉,所以暂时把手机拿开一下。怕对方听到,我只能轻叹一口气。

  她逃离教室,冲向仲川哥哥的身边……她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仲川哥哥的引力圈之中了。其中有多少成分是来自恋爱的情绪呢?这又对她的判断产生多少影响呢?——我不太清楚这方面的实际情形。

  「总之……你还是小心一点。」

  最后我只能这么说。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离开夜见山……」

  她没有响应,在我挂电话之前,她就先挂断了——这是六月二十八日星期四晚上的事。

  2

  这天教室的气氛非常沉重。

  前天死于汽车事故的幸田敬介,座位上放着白色百合花束。之前过世的继永,座位上已经没有花了。除了这两个之外,空着的座位总共有四个。另外两个是一直缺席的叶住和住院中的牧濑的位子——

  因为「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对策」已经结束,所以从0号馆旧教室搬过来的老旧课桌椅已经不需要了。我从四月就一直用到现在的课桌椅,在这天早上被清走,换成新的了。

  「对策」结束这件事已经通知各科老师,这天上国语课时,我才在升上三年级之后第一次被点到朗读课文;课前喊「起立」、「敬礼」、「坐下」后,也有被点名——和一、二年级时一样,这是没有「不存在的透明人」的普通上课景象。

  但是越普通,教室的气氛就越沉重——我有这种感觉。

  「灾厄」降临了。

  如果神林丈吉病死也算在内,五月和六月就有七名「相关人士」失去性命。然而,我们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因应之道,什么也做不了——挫折感与无力感、不安与焦虑,还有挥之不去的胆怯与恐惧。

  课堂和课堂之间的休息时间,那些从四月以来从未说过话的同学(多治见的青梅竹马青沼、足球社的中邑,女同学的话还有继永的好友福知……)刻意地来找我搭话。虽然都是聊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但是要一一响应,这让我觉得很忧郁……甚至觉得以前当「不存在的透明人」还比较轻松。

  班会的时候,神林老师说幸田家的葬礼预计明天举行,不过只让亲戚参加。

  「所以,请各位在心里和幸田同学告别……」

  老师眼眶含泪,说完便靠在讲桌上放声哭了出来,就连坐在最后一排的我,都能看到她的肩膀和膝盖不停颤抖。

  3

  「你要不要来喝咖啡?」

  和叶住通完电话没多久,泉美就打来了。她突然邀我,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她接着说:

  「我妈烤了苹果派,想说找你一起来吃。那你十五分钟后过来吧。」

  我们聊了一下,结果十五分钟后我就抵达泉美的E1号房。

  「幸田同学过世之后,你就一直很没精神,大家都不敢靠近你。毕竟你们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在生物社熟识,会这样也很正常,我也觉得应该要给你一点时间……不过,幸田同学的葬礼结束之后,还发生那种意外,对吧?」

  屋内充满之前喝过的伊之屋综合咖啡豆的香味。泉美用咖啡壶把咖啡倒入杯中,

  「总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凄惨了,竟然全家人都……」

  她用既悲伤又带点愤怒的语气这样说。

  「即便『灾厄』是『超自然的自然现象』,要说这其中完全没有隐含恶意,我实在不相信。」

  「你感觉到什么恶意?」

  「我也不清楚,阿想你呢?」

  被她这样问,我默默摇头。我并不是要表达有没有感觉,而是不愿意去想「有某种恶意」存在。

  咖啡送到客厅的桌上之后,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来了——」泉美应门之后往玄关走去,上门的是泉美的母亲=茧子伯母,她送来刚烤好的苹果派。

  「……电梯好像有问题。」

  我在客厅听到她们母女在玄关的对话。

  「我刚才在楼上按电梯,电梯都不来,所以才走楼梯下来。一心顾着放派的托盘,差点踩空……吓死我了。」

  「真是的!妈,你要小心一点!」泉美这样说。

  她的声音既紧张又戒备,还有微微发抖的感觉。

  「绝对不能慌张,电梯也要尽快找业者来修好。」

  「好啦好啦。」

  茧子伯母回答完之后,对着站在客厅的我说:

  「欢迎啊,阿想。」

  「打扰了。那个,我会好好享用苹果派。」

  「虽然是老王卖瓜,但真的烤得很好吃,你多吃一点。」

  「谢谢伯母。」

  「听说学校发生不少事情,你不要太难过了。」

  「啊……是。」

  「那我先走了。」

  茧子伯母再度转向泉美。

  「你说还有一个朋友要来对吧,不要玩得太晚喔。」

  「我知道啦——谢谢妈妈。」

  「晚安。」

  茧子伯母离开之后——

  「还有一个人是谁?」

  我马上问泉美。

  「咦?我没说吗?」

  「我没听说啊……难道是矢木泽?」

  「答对了。」

  泉美干脆地回答之后,露出开朗的笑容。

  「因为你整天都一副想不开的样子,矢木泽同学也很担心你啊。他联络我说有话想告诉你,所以就——」

  「既然如此,直接跟我联络不就好了。」

  「我就说了啊……」

  泉美瞪了我一眼。

  「你昨天跟今天感觉都很不对劲,总觉得你比之前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时,更像透明人。即便开口说话,浑身都散发出负能量,一副『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讲话』、『别管我』的样子。」

  「…………」

  「我了解你的心情。就结论来说,我这个决策小组成员也是完全失败了……但是,就算我们再怎么失落,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啊——请喝点咖啡。苹果派就等矢木泽同学到了再一起吃吧。」

  我双手捧着泉美帮我倒满咖啡的杯子。咖啡虽然好喝,但舌尖上的微苦,感觉渗入我的内心深处——

  「那个……刚才伯母说的话……」

  我一边观察泉美的表情一边说。

  「在楼梯上差点踩空……那种状况也可能会被卷入『灾厄』对吧。」

  所以泉美刚刚才会那么严厉地告诫茧子伯母。

  「因为以前也有发生过电梯坠落的意外。」

  泉美老实地点点头这样回答。

  「而且还是发生在三年前,阿想的朋友——见崎学姊就读三年三班那一年。」

  我也在千曳先生那里听说过,一九九八年度发生意外,「相关人士」死亡。好像是在夕见丘的市立医院发生的意外……

  「所以要小心才行。『灾厄』不只会降临在三班的学生身上,也有可能会降临在我们的家人身上对吧。」

  泉美用咬牙切齿的口气再度确认,我看着她的表情,默默点头。

  从四月开始执行的「对策」全都以失败告终,我们终究还是无能为力。只能过着随时戒备、随时恐惧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谁身上的「灾厄」……

  「我们去那个房间看看吧。」

  泉美放下咖啡杯,突然这么说。「那个房间」指的是有隔音设备的那个钢琴房。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请进。」

  泉美离开桌边,打开那个房间的门邀我进去。

  「突然想弹钢琴,你可以陪我一下吧?」

  4

  在十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中央,有一架气派的三角钢琴。不过,钢琴的顶盖没有打开,上面随意堆满杂志、笔记本、便条纸、笔盒等各种杂物。她平常大概没有在弹吧。

  「好久没弹琴了,应该会弹得不好。」

  泉美先打了预防针才坐在琴椅上,慢慢掀开键盘盖。轻巧地张开双手手指,放在琴键上。接着,开始出现幽暗唯美的旋律——

  「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泉美边弹边问我。

  「我印象以前听过,这是……」

  「这首曲子超有名,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的第一乐章。」

  「《月光》……」

  「这个时候总不能弹《送葬进行曲》吧?」

  她是打算追悼死去的大家吗?

  「我国中二年级的时候读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一幕就是弹这首曲子为死者送行。那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所以……」

  演奏持续进行。

  我有一半的时间看着泉美弹琴的样子,一半的时间闭上眼睛倾听钢琴的旋律,不知不觉把身体靠在窗帘上。结果突然闻到一点异味,鼻子觉得痒痒的……

  那个味道是灰尘吗?

  一瞬间,我有种踏入很久没人居住的建筑物的感觉。我用力闭上眼睛,眼底彷佛出现荒废的屋子……

  ……砰咚。

  这个时候从听觉范围外的某处传来低沉的声响。这是——

  这是什么?然而,这个疑问瞬间就消失得一乾二净……身边传来盖上键盘盖的声音。途中停下演奏的泉美,不知道为什么侧脸看起来有点忧郁。

  「怎么了?」

  我这样问。

  「你为什么停下来了?」

  「你没发现吗?」

  泉美反问我。

  「有一个琴键没有声音对吧?」

  「是吗?」

  「音准也差很多。我已经很少弹这架钢琴……不过这样不行,钢琴太可怜了。得拜托妈妈处理一下。」

  泉美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站起来走回到客厅,我也打算跟上,突然间注意到钢琴上的一样东西。

  「那个,你过来一下。」

  我叫住泉美。

  「这是——」

  我拿起那样东西给泉美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泉美回头看了一眼我手里拿的照片,若无其事地回答:

  「啊,那个是入学典礼那天在教室拍的。」

  入学典礼——这么说来就是四月十日啰?开学典礼隔天,已经开始执行「对策」,我和叶住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那天没有去学校……

  「那天开班会的时候,神林老师提议大家一起拍纪念照。神林老师说她当班导的时候,都会在学期一开始拍张全班的纪念照。」

  泉美一边说明一边抱着手臂。

  「一般都是开学典礼那天拍,不过今年是『有事的一年』,所以阿想你们两个扮演『不存在的透明人』的同学不能一起拍。隔天——入学典礼那天你和叶住同学都没有来,所以就挑那天。」

  在教室拍摄三年三班的团体照——那天的确是这样没错,当天没去学校的我和叶住没有在照片里。当时已经住院的牧濑当然也没有在照片上。神林老师不在照片里,应该是因为老师就是摄影的人吧。

  「到时候应该会制作毕业纪念册,大家还是要一起拍纪念照,阿想你也一起来吧。」

  泉美说到这里,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也抿起嘴。长叹一口气之后,视线也往脚边下垂,紧咬着嘴唇。双手撩起刘海,单手手掌按着额头。

  我很能体会她心中那些连自己都无法好好掌握的复杂情绪。被眼前的状况击倒,因此乱了方寸的人不只有我而已。

  5

  我们从钢琴房回到客厅时,矢木泽刚好到了。

  他今天似乎是冒着从傍晚就下着的蒙蒙细雨,骑脚踏车过来。「哟!」在玄关前脱下鲜艳的橘色雨衣,用泉美递给他的毛巾东擦西擦之后才进入客厅的矢木泽,一看到我就抬起一只手打招呼。

  「你的脸色看起来稍微好一点了。」

  说完之后,他自己反倒绷着一张脸。

  「俊介他们家那件事,连我都觉得很震惊。他们兄弟俩和我是同一间小学的。我能体会你有多难过,但是一直闷着,一点好处也没有。对吧?」

  「唉……嗯。」

  即便碰到这种状况,矢木泽还是试图维持和以前一样的态度和口吻。不过,就连他应该也没办法再继续保持「乐观」了。

  「是说这种要下不下的雨还真讨厌。如果下一场大雨,我还比较好放弃。」

  「放弃什么?」

  「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咖啡和苹果派啊。」

  矢木泽开玩笑似地耸了耸肩。

  「都这个时间了,如果不骑脚踏车的话,回去可能没有公交车可以搭。」

  「回家的时候要小心,譬如说车祸之类的……」

  「我知道。」我不禁再度叮咛,矢木泽突然笑意全消地这样回答。

  「所以我尽量穿颜色鲜艳的雨衣,还多带了一个脚踏车灯……」

  泉美准备好矢木泽的咖啡,三个人一起吃茧子伯母亲手做的苹果派。这段时间,矢木泽看到从钢琴房拿出来放在桌上一隅的全班合照,喃喃地说:

  「啊,是那张照片。」

  「四月时拍的那张吗?」

  「要不要再加一点咖啡?」

  「喔,好啊。」

  「阿想呢?」

  「那我也再喝一点。」

  「阿想来拍照吧。」

  他突然用正经的语气这样说,我咦了一声再度望向矢木泽。

  「我说的是纪念照。懂吗?你不是很擅长拍照吗?」

  「——嗯,还算可以吧。」

  底片和洗照片都要花钱,所以我没什么机会实际拍照。平常我几乎都只有用手指框出假想的取景器而已……

  「那以后一定要找时间拍,好吗?」

  「由我来拍这种团体照吗?」

  「呃……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但矢木泽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混乱。轻轻地左右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不是全班同学也没关系,譬如说我和阿想、赤泽三个人一起拍,就当作『灾厄』那一年的回忆。」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变回若无其事的笑容。

  「当然,这是为了在我们都活下来,以后可以慢慢回忆当年的故事……」

  「你还真是乐观耶。」

  「不这样的话,怎么撑得下去。」

  「也是……」

  「对了对了,这个……」

  此时,泉美从厨房走回来,递了一个东西给我们。「这是什么?」歪着头的矢木泽率先收下,然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我跟着收下一样的东西,随之啊了一声。

  「我请客。」

  说完之后,泉美绽放笑容。

  「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八月初首映的《侏罗纪公园Ⅲ》预售票——话说回来,之前我们三个人聚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有提到这件事。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开始震动。拿出手机看了屏幕一眼,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以免引起他们两个人的注意。我没有接,默默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不接没关系吗?」

  矢木泽问。

  「啊,嗯。」

  「该不会是她——见崎学姊打来的?」

  「不是。」泉美这样问,我摇摇头这样回答。

  是月穗打来的。不用接我也知道她有什么事,应该是要说星期天带美礼过来的事情吧

  就算我现在接起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选择不接。我没办法接——选择逃避。

  「欸,阿想。」

  泉美说。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严肃地看着我。

  「那个啊,今天神林老师在学校说过……曾经有一年『灾厄』降临到一半就停止了。」

  「——嗯。」

  「那是三年前的事对吧?」

  「嗯,三年前好像也发生过。」

  「虽然知道中途停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问过江藤同学了,她的堂姊曾经在三年前的三年三班,不过她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停止。」

  泉美持续盯着我看。

  「见崎学姊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说完之后,眯起细长的眼睛。

  「如果只是三年前在三班的话,就和江藤的堂姊一样,不过,总觉得她应该会知道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见崎——是阿想认识的夜见北毕业生?你之前好像有稍微提过。」

  「嗯,没错。」

  我对矢木泽点点头,对泉美则是回答:「我也这么想。」

  「我觉得她的确知道些什么……所以我问过她好几次,不过见崎姊总是回答得很模糊。不知道是很难回答,还是不怎么想回答。」

  「是这样吗?」泉美歪着头。

  我回想起鸣的表情。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复杂的缘由,让她无法轻松回答……」

  「既然如此,就请她连这些复杂的缘由都告诉我们。」

  泉美厉声说道。

  「有一点点线索也好……总比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害怕『灾厄』降临来得强。」

  这不用泉美说,我也知道,因为我也想过一样的事。

  不过,自从星期一目睹俊介那个样子之后,该怎么说呢?我已经完全退缩,失去前进的动力……所以至今还没和鸣联络。

  我想起俊介葬礼那天,鸣打给我的那通电话。虽然我没有接,但是她有留言。留言的最后,她是这样说的。

  就算「对策」失败,还是……

  还是……有别的方法也说不定——她是想要说这个吗?

  「——我知道了。」

  我看着泉美认真的眼神这样回答。

  「明天我打电话给见崎姊。」

  6

  「听说学校又发生不幸的事情呢。」

  在位于夕见丘市立医院别馆的「诊所」诊疗室内——

  「我听说三年级的学生这星期已经有两个人去世。」

  我轻轻点头响应碓冰医师的问题,也告诉他其中一名学生是我们生物社的社长,另外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

  「这次过世的人是阿想也很亲近的朋友对吧?」

  「——对。」

  我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告诉他,生物社社长=俊介发生惨案的现场,我是第一个赶到的人。当时的恐惧、混乱和悲伤……我都毫无隐瞒地说出来了。

  「这样啊。」

  碓冰医师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么多,所以惊讶地睁大眼睛。不过他还是像平常一样,用礼貌温和的口吻说:

  「你一定很辛苦,那些事……一定不是刚才的话就能说完的。当时的震惊,有让你想起三年前的事情吗?」

  「啊,有。当时无论如何都还是……」

  我告诉他,因为大受打击而突然出现剧烈的晕眩症状,当场就失去意识了。

  「嗯嗯,这很正常。」

  医师保持平时的步调,点了点头。

  「只有失去意识一次吗?」

  「对。」

  「在那之后,晚上睡得好吗?」

  「——不,睡得不好。」

  「醒着的时候会觉得那些画面历历在目吗?」

  「…………」

  我无法回答,医师在病历上又写了些什么。

  「总之,我会先开安眠药。如果服药还是继续失眠、经常做恶梦……或者在生活中觉得非常不安的话,一定要马上来看诊。不用先预约也没关系,直接打电话来专科就可以了。」

  「好,谢谢医生。」

  阖上病历之后,碓冰医师摸着嘴巴周围的胡须说:「嗯——」接着,他压低声调。

  「不过,最近还真是接二连三发生很多危险,不对,是悲伤的事情。虽然说意外到处都有,但这实在是……」

  他紧皱眉头喃喃地说:「唉——」

  「您是指之前听到的传闻吗?」

  我抢先开口问。

  「医生是听到什么样的传闻呢?您之前说是和『死亡』有关的奇怪传闻。」

  「没什么,就是听到一些不负责任的传闻。有人说是不是被诅咒了,像这类不科学的话。」

  不科学啊。

  我想起前天和叶住通电话时那种不愉快的心情,便垂下眼帘。

  「啊,不是传闻的事。」

  碓冰医师更加压低声调。

  「其实是我女儿在关心这件事。」

  「您的女儿……」

  四月看诊之后,在这里碰到的那个小女孩,好像是叫做希羽。

  「希羽妹妹吗?」

  「喔?我有跟你介绍过吗?」

  「啊,那倒没有。之前我们在这里——诊疗室外面遇到。希羽妹妹有跟我说『你好』。」

  「这样啊,她意外地不太怕生呢。」

  碓冰医师笑着点点头,停下摸胡须的手。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听到什么话,某次突然说那个国中还会有更多人死掉——」

  「她还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吧?」

  「现在小二。」

  碓冰医师抿紧嘴唇,眨了眨小小的眼睛,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

  「那孩子啊……从以前就有些与众不同。她啊……啊,罢了,这些事情根本无所谓。我说太多废话了。」

  医生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视线再度回到我身上。

  「总之,无论听到什么诅咒或者相关的都市传说,都不要在意。阿想首先要尽量保持心情平静,和身边发生的『死亡』保持距离……」

  六月三十日,星期六的早上——这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把夜见北三年三班遇到的『现实』告诉碓冰医生。

  7

  这天,我在医院也见到和雾果阿姨很像的女性。

  诊疗结束之后,我仍从联络通道从别馆走到本馆,前往有出纳柜台的医疗大楼一楼大厅。在这途中——

  因为对方好像没有发现我,所以我没有打招呼,不过那应该就是雾果阿姨没错。相较于最后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二月初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她看起来瘦了很多。果然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才会定期来医院看诊吗?

  虽然很在意,但之后我还是像平常一样付完医药费、到药局拿药,就走向玄关了。就在这个时候——

  「阿想?」

  出乎意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那是鸣的声音我一回头,就看到她穿着夜见一的制服站在那里——

  「啊,呃……那个……」

  因为太过突然,我整个语无伦次。

  鸣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

  陪雾果阿姨来看医生吗?还是说,她自己身体不舒服,来医院看诊?

  「呃,那、那个……」

  我头脑一片空白,没办法好好说话,鸣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

  「虽然和你约好傍晚在艺廊见面——」

  和以前不一样,她没有戴着眼罩,左眼里装的也不是「人偶之眼」。鸣稍微瞄了我一下,便快速地朝我靠近。

  「现在遇到了呢。怎么办?」

  她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她看起来还是有点没精神。

  「要在这里聊吗?」

  「那个……呃……」

  我已经没办法好好说话,长裤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候又不识相地开始震动——

  「啊、等一下……电话响了……」

  我没办法忽视这通电话,只好取出手机。如我预料,屏幕上显示的是月穗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不禁叹了口气。这几天到底打了几通电话?我的视线边缘捕捉到鸣一脸怀疑地歪着头,考虑了一阵子之后——

  结果我还是没有接。我当下也没确认有没有留言,就把手机塞回口袋。

  「没关系吗?」

  鸣这样问,她的口吻好像已经看穿是谁打来的。

  「没关系。」

  我强忍住心中的激动,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见崎姊现在这个时候聊,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医院要办的事已经……」

  总觉得不好开口,所以我没提刚才看见雾果阿姨的事。都还没机会问鸣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鸣就说:

  「那走吧!」

  「呃……现在吗?」

  「这里人多,太吵了。如果不是在没人的地方,我们也很难聊吧。如果是大楼的楼顶,应该……」

  8

  我按照前天晚上在泉美和矢木泽面前说的,昨晚就下定决心打电话给鸣了。

  我告诉她,俊介等人过世,「灾厄」仍然持续这件事已经确定,「不存在的透明人」这个「对策」已经终止了。确实告知一切状况之后,我再度询问三年前「灾厄」中止的事情,但鸣的响应仍然模棱两可。

  「三年前——一九九八年度的『灾厄』为什么会中途停止?」

  她像是在反刍似地重复我的问题。

  「那是因为……」

  说到一半,鸣就停住了。我默默地等着。过了几秒钟,不对,应该是十几秒的沉默,才终于听到声音。

  「我想与其用电话说,不如见面谈。」

  当时她这样提议。

  「明天的傍晚,这样吧,四点左右你能来吗?我在艺廊的地下室等你。我到时候会把我现在能说的部分告诉你,虽然我不知道能清楚说明到什么程度就是了。」

  所以,我今天是作好心理准备出门的。去医院之后,再到「黎明森林」的图书馆待到傍晚,然后再去御先町的艺廊。然而,没想到在那之前就在这里不期而遇……

  鸣应该也对这样的偶然略微感到惊讶。

  我们搭乘电梯,来到住院大楼的屋顶,从早上就一直下着的雨现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云,看起来又重又低。这种阴暗的天气,让人不禁怀疑梅雨季节是不是会永远持续下去。

  风很大。饱含湿气的温热暖风,再怎么吹拂,从皮肤渗透出来的汗也不会停。

  鸣沿着设有电梯门厅小屋外墙走,我跟在后面。

  被风吹乱的短鲍伯发丝,凌乱的发丝在某个地方突然停止不动。鸣在那里停下脚步,回头往我这里看,然后身体微微靠在墙上,那个位置刚好可以让小屋挡住风势。

  「你第一次来这里吗?」鸣这样问。

  我回答说:

  「我不会来住院大楼,毕竟我又没住过院。」

  「榊原同学三年前在这里住院两次呢。」

  因为她突然提起「榊原同学」这个名字,所以我有点紧张地绷紧身子——

  「榊原学长好像是因为肺部破裂……是罹患气胸住院吗?」

  「对。他第二次住院的时候我来探病,曾经一起到顶楼来。天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夜见山的每个角落喔。」

  「这样……啊。」

  自从我来这个城镇,直到他和鸣从夜见北毕业为止的几个月之间,我和榊原恒一见过好几次,也聊了不少。大部分见面的时候鸣都会一起,但我们也曾单独聊过天。

  恒一一开始就从鸣那里听过我的身世和家庭的特殊背景,很能理解我的状况,所以对我非常温柔。不过那绝对不是奇怪的同情,而是非常自然的感觉——当时我其实内心非常受伤也很脆弱,他和鸣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救赎。至今我仍然非常感激。

  恒一从夜见北毕业之后,回到原本住的东京,在那里读高中。同一个时期我升上国中,刚开始还偶尔会打电话报告近况,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而鸣虽然在毕业后也和恒一相隔很远,但应该仍然保持不错的交情吧。偶尔提到他的时候,我都这么想,也自动接受这样的状态。因为对鸣来说,恒一是一起经历过「灾厄之年」的特别「伙伴」。但是——

  我有时候听到鸣提起恒一的名字,会感觉到胸口有一阵难以言明的疼痛。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啊,不能这样,不能想得太多。

  「为什么三年前『灾厄』会中途停止呢?」

  背对着灰色的墙面,鸣缓缓地问自己。咻咻咻……屋顶上都是风吹过的声音。

  「是过了暑假之后对吧?」

  我再度确认已经掌握的信息。

  「八月班上有宿营,当时也有很多人因『灾厄』牺牲……不过,九月之后就突然停止了。该不会是当时的宿营,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啊,那是……」

  话说到一半,鸣就停住了。和昨天讲电话的时候一样。

  「……『灾厄』中途停止是事实。」

  中断一会儿之后,鸣才吞吞吐吐地说。

  「除了三年前之外,更久以前——一九八三年度也曾经中途停止过一次。那年的暑假,也在一样的地方举办过宿营。」

  「那果然还是在宿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

  「发生了……嗯,对。那个时候的确发生了某些事,某些……」

  鸣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她用右手抵着额头抿紧嘴唇,一副很烦恼似地摇了摇头。

  「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我往鸣走近一步这样问。

  「当时发生什么事?『灾厄』为什么会中途停止?见崎姊,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告诉我吧……」

  「我本来知道。」

  鸣放开手这样回答。

  「我应该是知道的。」

  「——应该?」

  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能看着鸣在阳光之下,仍像静静伫立在夜里的人偶般苍白的脸庞。

  「这是什么意思……」

  咻咻咻……风再度吹过。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改变,原本靠着的那面墙此时已经没有作用,墙缝从侧面吹向面对面站着的我们。我的声音完全被风吹散,鸣的头发和服装也被吹乱了。

  彷佛刻意抓好时间似地,这个时候——

  长裤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

  一定又是月穗打来的——我的思绪被打断,情绪也被撕裂。

  今天是六月三十日。月穗说七月一日要带美礼来看我,就是明天了。她想告诉我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吃什么——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

  「电话响了。」

  我听到鸣这么说。

  那么强烈的风,突然停了下来。这也像是刻意抓好时间似地——因为这样,她才会听到手机一直在震动的声音。

  「是你母亲打来的吧?」

  说完,鸣浅浅地笑了。她用不是义眼的那只右眼看着我的时候,有点悲伤。

  「不接没关系吗?」

  鸣继续说。

  「你应该要接吧?」

  唉——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鸣永远都是对的。

  这通电话,我现在得接起来才行——没错,不能逃避。因为现在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我拿出手机确认屏幕,便按下通话键。

  「喂——是我。」

  9

  「啊,阿想?是阿想对吧?你都不接电话,我很担心……」

  月穗会说什么,我大概都猜到了。她的声音和语气都一如我的预料——她一直试图传递自己的想法,但是总是说不清楚。我听起来就是这样。

  「……你没事吧?阿想,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

  我先尽量压抑情绪响应她。

  「我很好啊。」

  「啊,那就好。」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一直重复「那就好」之后才切入正题。

  「按照之前说好的,我明天会带美礼一起去喔。中餐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吧!好不好?阿想有没有想吃什么……」

  明天月穗就要来了,带着美礼来到这个城镇——来到夜见山。

  「……所以啊,我想说应该要和小百合小姐他们打声招呼。」

  听到这里,我作好心理准备开口,深深吸一口气之后一点点慢慢吐气,清清楚楚地说:

  「不要来。」

  说出口的瞬间,我用力闭上眼睛。「咦?」电话里传来月穗惊讶的声音。

  「阿想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你们不要来夜见山。」

  「咦?咦?为什么?」

  从呼吸的节奏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惊慌失措。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希望你们不要来。」

  我握紧手机,稍微加强说话的力道——视野的角落里,鸣默默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平静,但也有点悲伤。

  「我不想见你。」

  我更用力地说。

  「我不想见妈妈和美礼,所以你们都不要来。」

  「阿想你怎么了?」

  月穗惊慌失措。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不是突然。」

  我出声打断月穗。我让自己的情绪完全释放,用更强烈的语调冲撞对方。

  「我有说过想见你们……希望你们来夜见山吗?你有想过我到这里之后,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吗?」

  「那、那个……」

  月穗的反应很虚弱。她应该因为我出乎意料的「拒绝」感到震惊、手足无措,而且觉得大受打击吧。因为自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以来,我应该是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

  「别这样说啊……阿想,我……我啊,其实从以前就一直在想……如果可以的话……有一天一定要把你……」

  「已经无所谓了,总之你们不要来找我!」

  这个时候我几乎是用吼的了。月穗身为母亲的心情究竟如何?她心中或许一直都在纠结,如果说我完全不在意这些,那就是在说谎,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那都不重要了。因为我——

  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所以……

  「绝对不要来!」

  我再度用力闭上双眼吶喊。

  「不只明天,以后都不要来。」

  「阿想……」

  「我啊,我已经不想再看见妈妈了。我不会想见你,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阿想……你骗人。」

  「我最讨厌你了!」

  「想……」

  「你忘记三年前那件事了吗?我还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晃也先生出了那样的事,妈妈你们竟然这么过分……」

  「…………」

  「觉得我碍事,就赶快把我赶出家门。比起自己的小孩,比良冢先生和那个家对你来说更重要。你和比良冢先生生的美礼也比我重要。我说啊,碰到这种事,你觉得我还会喜欢妈妈吗?你觉得自己没有被讨厌吗?」

  月穗说不出话来。

  我想她突然被说成这样,一定很难保持冷静,微微的啜泣声取代了回答。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个不停。

  「所以啊,你不要来找我,以后也不要靠近我。绝对不要来这里——不要来夜见山。」

  一片静默——啜泣般的哭声不绝于耳。中间断断续续地听到两次「对不起」。

  「那我挂电话了。」

  强风又突然吹来。任头发随风乱舞,我压抑着情绪低声说:

  「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10

  挂断电话之后,我右手握着手机,仰望阴暗的天空——以免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因为这样我的情绪得到缓和,让我没有在这里哭出来。

  「你妈妈——月穗阿姨约好要来看你对吧,是约明天吗?」

  鸣往我这里走近一步之后这样说。

  「你和月穗阿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吗?」

  被她这么问,我垂下眼帘。

  「两年左右没见了。」

  「这样啊——嗯。」

  鸣点了点头,盯着我看。我不想被她看见我眼里有泪,所以别开脸。咻咻咻……风呼啸而过。从比刚才更远的地方吹来。

  刚刚已经对月穗说出应该说的话了。不过,我心里仍然有一种刺痛感……

  「……阿想,你还是很喜欢月穗阿姨吧。」

  不久,鸣这样说。

  「但是,你却那么认真地说『我最讨厌你了』。」

  唉,鸣果然完全看透我的内心。

  我……大概像她说的,并不讨厌月穗。

  我心中的确有各种芥蒂……三年前那件事和之后她对我做的事,的确很过分。悲伤和痛苦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其中也隐含愤怒。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并没有因此打从心底「讨厌」或怨恨她。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我这样说,激动的情绪渐渐镇定下来。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那个人在这个时候带美礼来夜见山不好,所以我说『不想要你们来』是真心的。」

  「因为『灾厄』已经降临了啊。」

  鸣说了这句话,我用力点头。

  「没错。」

  「因为月穗和美礼妹妹都是阿想二等亲以内的『相关人士』。」

  「——对。」

  「月穗阿姨不知道『灾厄』的事情吗?」

  「——应该不知道。」

  以前说不定知道。至少在十四年前,和晃也先生全家一起离开夜见山的时候,有听闻过一些才对。不过,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月穗应该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失去当时的记忆——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阿想真是善良。」

  鸣说着又更靠近我一步。

  「只要她们人在绯波町就算是『范围外』,要是来到夜见山,她们两个人都有可能被卷入『灾厄』之中……」

  我垂下头,逃离鸣的视线。眼泪终于忍不住,流到脸颊上。我拚命忍住,以免哭出声。

  鸣默默地离开我身边,背靠着小屋的墙,望着阴暗的天空,风再度停了下来。「唉……」在不可思议的寂静之中,传来她的叹息声。

  11

  「我按顺序说给你听。」

  在那之后过了几分钟,鸣才开始娓娓道来。

  「我继续把刚才的话说完。」

  「啊,好。」

  我必须转换情绪。目前不用担心月穗来夜见山这件事,所以现在要认真听鸣说的话。

  「暑假的宿营应该有发生什么事才对,而且我原本应该是知道来龙去脉的——我们刚刚是说到这里没错吧?」

  「——对。」

  「我说『应该』,是因为我没有自信。」

  「没有自信?」

  「没错,对我的记忆没有自信,也就是说——」

  鸣用苦恼的表情微微歪着头说。

  「我没办法清楚回想起来,虽然在那之后只经过将近三年的时间,但那个部分的记忆,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模糊。」

  「意思是——」

  我想到什么就问。

  「你的意思是这和『现象』有关?」

  「没错。」

  鸣虽然点头,但表情一反常态显得不安。

  「伴随『现象』发生的『记忆问题』之一,我想在这之中也算是很特殊的例子。」

  「特殊的例子?」

  「当班上混入『多出来的人』=『死者』时,原本不合理的地方会发生记忆或纪录的扭曲、篡改。当『现象』结束『死者』消失,记忆和纪录都会回归原状。之后,虽然会有一些个体差异,时间早晚不太相同,但大家都会渐渐忘记当年的『死者』是谁——这就是基本的架构,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千曳先生的那份档案。」

  「啊,是。」

  「那份档案记录了出现『现象』那年的『死者』姓名,而且没有消失。所以只要看那份档案,我们就能确认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以『死者』的身分混进班级——阿想你也有看过吧?」

  「对。」

  我知道第二图书室里的「千曳档案」有其特殊性。之前也听说过,在「有事的一年」出现的「死者」,所有相关的记忆和纪录都会在「现象」结束后,逐渐「稀薄」、「模糊」、「消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份档案里的笔记逃过一劫。

  「然而,『灾厄』中途停止那年的『死者』姓名,就连千曳先生的那份档案里都没有纪录。」

  鸣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她扶着额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

  「我按顺序说给你听。」

  她像是在催促自己一样,再度说了这句话。

  「那是三年前的暑假,刚开始放假的时候,有一个奇妙的传闻。那个人应该是叫做松永吧?他是一九八三年度的夜见北毕业生,三年级被编入三班的男同学。」

  「八三年……是『灾厄』中止的那年对吧?」

  「没错。」鸣缓缓点头,才开始说下去,口吻比平常更平静。不过,她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每个词都精挑细选。

  「三年前的我们也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已经降临的『灾厄』,就像现在的你们一样,想要找到一点线索。结果找到的是松永学长那年的例子……」

  三年前——一九九八年时,夜见北的毕业生松永,已经毕业十四年。他当时喝得烂醉,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下说出「是我救了八三年度的三年三班」。不过,等他清醒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基本上他已经完全忘记国中时期的那段经历,不过——

  按照松永烂醉时的描述,他为了要把和「灾厄」相关的重要信息留给学弟妹,曾经在教室里的某个地方留下某种东西。有一群学生把这个当成救命稻草,开始寻找他说的「某种东西」,最后也找到了……

  「找到的是松永学长录的录音带。」

  鸣盯着和我之间的某一个点继续说下去。

  「录音带里面记录他如何阻止『灾厄』……我也听过那卷录音带,就在暑假宿营的时候。」

  「所以,见崎姊也知道了?」

  我激动地不禁插嘴问了问题。

  「你知道阻止『灾厄』的方法对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鸣又再度不安地低着头,但我仍然无法压抑心中的激动之情。

  「你们在宿营的时候实践了那个方法,所以三年前『灾厄』才会中止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

  「你想不起来?不记得了吗?」

  「…………」

  「为什么『灾厄』会中止?是谁、用什么方法中止的?有一点线索也好……」

  「唯一能确定的是,十五年前松永学长他们班也在暑假时,到三年前的那个场地办过宿营。」

  「宿营本身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当时的宿营是为了要让大家一起去夜见山神社参拜。」

  「在神社除秽的感觉吗?」

  「不过,三年前我们最后并没有去参拜……」

  「松永学长他们有去神社参拜吧?」

  「是啊。不过,参拜没有任何效果……」

  「…………」

  「『为了将来可能会在这个班上,遇到不合理灾难的学弟妹们……』」

  「这是?」

  「松永学长贴在录音带上的留言。他很有可能是知道自己早晚会忘记这件事,才留下录音带,所以这应该是和那年『死者』有关的问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的记忆就变得模糊,或许就是证据之一。」

  鸣抿着嘴唇,再度陷入沉思,用手抵着额头,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可以看到模糊的轮廓,也有一点印象……唉,但还是不清楚。感觉像是没办法顺利理解意义一样,偶尔也会浮现片段的词汇和画面。不过,我也不知道能相信到什么程度。」

  「啊,见崎姊……那个,你一直持续维持这样的状态吗?就算试图回想,也没办法想起来?」

  鸣默默地点头,继续用「所以——」接下去。

  「所以阿想你问我有关这件事的问题,我只能含糊带过。毕竟我不能光靠模糊的印象想象,随便回答你。」

  「啊……原来是这样啊。」

  回答之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松永学长的那一卷录音带呢?没有留下来吗?」

  「好像——没有留下来。」

  鸣缓缓地摇头。

  「三年前的宿营发生大型火灾,建筑物全都烧毁。当时,那卷录音带或许也烧掉了。」

  「除了见崎姊之外,还有其他人听了录音带吧?哪些人呢?」

  「我有联络过他们,但是没有人记得录音带的内容。」

  这样回答之后,鸣补充说:

  「顺带一提,当时我偶尔会写像日记一样的东西。集训发生的事情,照理说也写在日记里才对。查了一下才发现,原本应该在日记里的文章不是消失,就是被什么东西弄脏,无法阅读……」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头晕。

  纪录的篡改……不,这种状况应该是消除?删除?

  只要和夜见北三年三班的「现象」有关,就会发生这种异常吗?真的会发生吗?彷佛被什么满怀恶意的东西操弄一样……

  「那——」我说了一个字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吗?我们做什么都……」

  我失望地垂下肩膀。鸣看着我的眼神,仍然平静但参杂着些许哀伤。

  「——那个时候。」

  鸣缓缓地开口。风在远处呼啸,风声之中,混入几只乌鸦从某处传来的叫声。

  「当时,榊原同学是关键人物。」

  我不禁惊讶地喊出声,再度望向鸣的脸庞。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么说还是很模糊……」

  预先告知这一点之后,鸣才说:

  「三年前的宿营中,的确做了某件事阻止『灾厄』。不过,那究竟是什么,现在的我已经无法确定,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但是我记得,当时榊原同学就在那里,他是行动的关键——核心。」

  榊原恒一。

  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有见面,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两年前的样子。伴随着他的身影,我一一想起为期数月的往来之中和他聊过的事情。

  「所以啊。」

  鸣继续说:

  「如果是他——榊原同学的话,说不定还没忘记。我有这种感觉,既然他是行动的核心,记忆的强度应该会比我高。而且,榊原同学毕业之后就离开夜见山,一直待在东京。」

  「在夜见山之外——『影响范围外』的话,对记忆的影响也会比较薄弱吗?」

  「有可能啊,所以……」

  所以鸣曾经为了打听这个问题,尝试和恒一联络。尤其是在上个月继永以那样的方式死去,「灾厄」确定降临之后,联络过好多次。然而——

  「从来没有联络上。」

  我对忧愁地皱紧眉头的鸣问:

  「为什么?」

  「榊原学长不是在东京吗?」

  「我以为是这样,但他好像在今年春天离开日本了。」

  「出国了吗?现在也是吗?如果是旅行的话,时间也太长了。」

  「好像不是短期旅行。榊原同学的爸爸是研究人员,要飞到世界各地做田野调查,他也跟着去了。」

  「飞到世界各地……吗?」

  「我打他的手机都不通,所以打去他家,在家的人告诉我的,他要到秋天才会回日本。」

  鸣更用力皱紧眉头,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电子邮件呢?有发过电子邮件吗?」

  「我寄了,但是也不行,可能是计算机系统的问题。」

  「嗯——」

  「有很多可能。不过,我希望能尽快问他,非得问他不可……所以强烈要求他家里的人帮忙转达。无论是榊原同学还是榊原同学的爸爸都好,只要联络上就请他们打电话给我……」

  ……SAKAKIBARA.KOUICHI。

  我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抬头往上看。和刚到顶楼的时候一样,阴暗的天空中,云层又低又暗。

  希望能尽早联络上他——恒一。但愿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采取的行动——我现在只能这样祈祷了。这一点让我非常焦急,也很不甘心。

Another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