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夜 毛倡妓

  第玖夜一风流士至青楼寻妓,

  见女倚高楼窗棂,长发飘然。

  女子无容,额面皆发,

  士大惊,昏厥矣。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中·晦

  1

  一把抓住女人的后颈子,一股香水味飘荡而出。

  或许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吓傻了,不敢作声,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扳向自己。

  木下固治面无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说:「警察!」

  女人顿时害怕得发起抖来,拼命地把头转开,不敢与木下两眼相对。「干什么?请问你有什么事?」女人装傻,扭动身体不停挣扎。

  「这是取缔,今晚是大规模街娼取缔的第一天。选在今天出来拉客算你倒霉,跟我来。」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种女人,请放开我!」女人叫喊着,姿势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开,不愿让木下看到自己的脸孔。「那你又是什么女人?」木下试图把女人的头转过来,但女人将头上的丝巾拉低,双手掩面,直说她跟取缔没有关系。

  「喂!」

  木下大声一吼。

  「——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大有关系吧。下个月起就是红线区※强化取缔月,今晚算是暖身运动,警察在各处召开夜蝶捕捉大会,你很倒霉,落入捕虫网了,快快放弃抵抗吧。」

  (※红线区:即所谓的「红灯区(red light district)」。战后日本于西元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卖春的区域。)

  木下左手拧着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脸部的手。「放开我,请放开我。」女人反覆说着。

  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木下是曾在东京警视厅厅内柔道大会中得过两次优胜的高手,非常擅长勒颈的技巧。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发出哀鸣。

  虽然让她晕过去比较好办事,但对方并非什么凶恶犯人,这么做未免过分,何况木下本来就不喜欢诉诸暴力来解决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范。

  但女人还是执着地别开脸,便宜丝巾下颈子的静脉清晰可见。

  「——你这女人就不肯乖乖听话吗?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妇女会在这种时刻出入这种不良场所,穿着这么花俏的衣服,还把脸涂得活像个人偶般粉白啊?」

  女人不断用力地摇头。

  头上的花俏丝巾被晃落。

  一头乌黑的头发,

  一头乌黑的头发也跟着散开。

  ——头发。

  木下松开手。

  那一瞬间,女人有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地转身,贴着墙缩起身子,脸都快紧贴在墙上了。头发在空中乘着风轻飘飘地疏展开来,覆盖着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还要长。木下原以为是烫过的褐色鬈发——出乎意料地,竟是笔直的黑发。黑发在空中摇曳。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别……」

  ——别道歉。

  木下感到狼狈万分。

  ——别道歉,这不是……

  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

  木下是警察,亦即执法者,而这女人则是不道德的、反社会的街娼,受到取缔本是理所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但绝不是因为木下人格伟大所以才取缔她。即使身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无缺。不,毋宁说是个距离完美很遥远、充满缺点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无所适从。

  「——向、向我道歉也没用。」

  「放过我——」

  「你说什么?」

  「请放过我,求求你。」

  女人直接说得明白。

  「放过你?我怎么可能——」

  女人低着头,仿佛念咒般反覆地说:「求求你,请放过我。」

  「——我、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木下气愤地说。虽然今天只是来支援其他课的行动,但木下好歹也是个公仆,而且还是配属于中央的东京警视厅里、小孩听到会吓得哭不出声的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凶悍刑警。

  他平常接受的训示就是要以身作则,成为辖区员警的典范,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总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语气悲伤,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用手遮住脸,话语含糊不清。

  「——你要钱吗?」

  「钱?钱是什么意思?」

  遮口费——的意思吗?

  「听说只要出钱——警察大人就会高抬贵手放人一马。我现在不能被抓,请问要多少钱?你开价多少呢?我现在身上钱不多,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混、混蛋。别说傻话了,早点认罪吧。」木下怒吼。

  「是谁跟你说这些一派胡言的?辖区员警我不敢说,但是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收受贿赂,对罪犯网开一面的下流勾当!」

  「你要是继续侮辱警察的话我可不会放过你!」木下声音粗暴,女人益发缩起身子,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就、就说你别道歉了——」

  木下原本高涨的情绪突然没劲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任务。

  几天前,东京警视厅基于维护人权的立场,拟定特殊饮食店密集地区——也就是所谓的红线地带的取缔方针,决心进行更彻底的营业指导。

  如今公娼制度废除,束缚娼妓们的卖身契等恶习也已去除。但是不论契约的缔结是否基于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无异于压榨行为。

  非但如此,红线区的存在无疑地带来了种种层面的问题,警察取缔这种不良场所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对此木下举双手双脚赞成。木下是个废娼论者,向来认为政府应展现迫力大刀阔斧地废除红线区。

  木下——非常讨厌卖春女,一点也不想踏入红线地带。所以,当接到其他部门的支援请求时,他打从心底感到厌烦。

  当然,担任此任务的部门成员也不见得就喜欢这个任务。只是不管如何,这是公务,只要上头有令,下属本应力行。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劲来。

  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课的工作。

  只是,今晚的取缔并不是针对红线区域,而是对在红线区以外卖春的街娼——俗称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带,也就是所谓的蓝线地带进行的大规模共同取缔行动。

  从另一层面思考,蓝线或许可说比红线更为恶质。街娼的背后有黑道介入,因此也与刑事部的管辖范围脱不了关系。话虽如此,木下所隶属的调查一课是专门处理强盗杀人案件的部门,且最近听说——郊区发生离奇杀人事件,在这种非常时刻,竟得帮忙街娼取缔工作,木下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做这种鸟事。

  觉得非常厌烦。

  愈觉得讨厌,便愈感到不耐烦,而在移动到现场的这段时间,不耐逐渐化成了愤怒,等到达现场时木下已是满腔怒火。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地责骂讯问。

  连他都觉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个胆小鬼,平常就算对待凶恶犯人也还是一副温和主义的态度,可是每次见到女人情绪就莫名地失控,若对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但是……

  ——但是因为她道歉了。

  因为女人道歉,木下几近沸腾的情绪急速冷却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觉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刚才的行为分明就是虐待。

  木下充满了无力感。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会变轻,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样。所以——你对我道歉——我也……」

  ——我……

  也没有立场饶恕罪犯。

  不,本来就不可饶恕。

  「罪——这种行为有罪吗?」

  「咦?」

  「可是——这……」

  虽然女人欲言又止,不过木下立刻懂她想说什么。

  女人想问卖春本身是否有罪。

  关于这点,木下也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回答。

  很遗憾地,目前卖春在法律规定上并不算违法行为。战后在麦克阿瑟的一句话下,公娼制度仓促地废止了。但在这之前国内舆论并非不曾讨论过公娼议题,明治时代以后,废娼运动一直持续活动到现在。

  可惜的是,即使长期有人提倡,卖春行为还是没被禁止;反过来说,这代表了问题本身——并非长期议论就能获得结论。

  随便在地图上画上红线蓝线规划起特殊区域,并不具任何意义。

  「败、败坏风纪的私娼、街娼本来就该取缔,道、道德上不受允许。做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被人取缔,本——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亢奋什么?

  「而、而且这种取缔——是为了你们好。」

  木下说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女人微微抬起头。

  「为了——我们?」

  「对。问题在于你们背后的黑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无耻行为,但你的行为只会让黑道荷包赚得饱饱。有必要为了如此无意义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吗?所以说——」

  所以说又如何?

  这些单独接客的散娼背后的确多半有暴力团体存在,卖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资金来源;而另一方面,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取缔或被美军赖帐,街娼们也主动寻求流氓的保护。

  但是……

  就算取缔她们,这些女人真的会改过自新,过正当的生活吗?

  不可能的。

  而且话说回来——正当又是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显示刑警很正当,娼妓不正当。说不定木下才是无耻之徒呢。基本上——

  ——不。

  思索这些道理没有意义。木下讨厌娼妓,无法原谅娼妓。

  卖春是坏事。

  没有尊严的行为。

  龌龊的行为。

  不是人所应为。

  竟敢卖春——这个,

  这个淫妇——

  这个——

  「总之你给我过来——」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我干嘛拖拖拉拉的。

  根本没必要多想,只要强行将之带回警视厅就成。这不是逮捕,而是辅导,即使被带回去她不会被关,不会要了小命,当然也不会受到严刑拷打。

  木下没有半点犹豫的必要性。

  反正这些女人被说说教立刻就会被释放,这是她们应受的惩罚。不,仅是说教还不够呢,这女人是污秽的——

  ——污秽的妓女。

  「喂——死心吧你!」

  「对不起——可是我、我什么事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木下放开手,重新打量女人。

  两人身处距离路灯遥远的黑暗小巷里,所以无法清楚辨识衣服的颜色与花纹,但至少可以肯定很花俏,怎么看都不像良家妇女穿的衣服。

  但是……

  ——与她一点也不配。

  像硬凑起来的组合,一点也不相配。

  虽说——花俏的浓妆与烫过的鬈发、轻薄俗艳的服装、高跟鞋与黑眼镜与丝巾——能与这种街娼打扮相配的女性恐怕也没几个。原本就只是为了吸引驻日美军的注意而流行的风格,木下认为这种打扮一点也不适合日本人。

  但是……

  ——这女人,

  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离家出走吗?

  但又不像外地来的。

  过去娼妓多来自外地,但那是因为贫穷农村与富裕都会的贫富差距严重才会产生此种现象,木下听说到了战后,情况几乎完全改观。由于战败因素,都会区的经济萧条状况比农村还严重。农村在农地解放等政策下愈来愈丰裕,贫富差距减少;相反地,都会区则在空袭下遭受到严重打击,失业人口急速增加。

  所以,虽不敢说——被卖到都会的山村姑娘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开始接客——这类的情形已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经减少很多了。

  但若有紧迫的燃眉之急、不得已的苦衷倒是另当别论——

  即便如此,木下还是没办法容许卖春妇。

  绝对不能原谅。

  但是……

  「你——」

  「我——」

  突然,听见女性的惊叫声。

  共同取缔行动开始了,到处都有街娼被抓,喧闹声四起,女人朝木下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望去。

  从潮湿而破落的窄小的巷子口现出一道黑色人影,瘦小的影子大步踏地,朝向这里奔跑,状似被人追赶,看来应该也是个娼妓。

  木下做好准备。影子出声呼喊:「小丰,是小丰吗?」确定来者是名女性,听起来并不年轻。

  「阿姨——」

  木下背后的女人说。

  眼前出现了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人。被唤做阿姨的女人,一听见声音立刻停下来,接着她发现了木下,像是被烟熏到般眼睛眨个不停。

  「你是——刑警吗?」

  「你这家伙——是老鸨吧。」

  半老的徐娘瞪着木下说:

  「我——你要对我怎样都随便。」

  「什么随便,你们是——」

  「对啦,老娘是大坏蛋啦,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跟这女孩没关系,快放她走吧。」

  「没有关系——啥意思?什么叫放她走!你凭什么命令警察?你也给我乖乖就范,这个——」

  淫婆——木下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或许是看出木下的怯缩,中年女子反而咄咄逼人起来。

  「别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们这些差爷只要是站着的东西就想抓回去,那你们怎么不去把邮筒跟电线杆也抓回去啊?这女孩可不是什么街娼啊——」

  木下更为退缩了。对方只是个小个子的老人,不管她怎么抵抗,木下也不可能对她报以拳打脚踢。正当他在思考这些事时……

  有如枯枝的手指抓住了木下的上臂,手指深陷他的肌肉之中。

  「——哼,管你是刑警还是风景,你不该对没有犯罪的老百姓动粗,快点放开那女孩的手,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回去吧!」

  女人甩动头发,不断呼叫:「阿姨、阿姨别这样。」但是中年女子还是紧抓不放。木下踌躇了。

  「叫你放开就快放开!」

  「你才给我放开!」

  木下挥舞着粗壮手臂,将老妇抓着自己上臂的捆瘦手臂甩开。木下甩落了枯枝般的手腕,用力举起的拳头却扫中贴着墙壁挣扎的女人的后颈子。

  ——打中了?

  木下反射性地放开女人,她的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回转半圈,

  长发顺势散开,

  女人的容貌暴露在木下眼前。

  ——啊。

  「小丰,快逃!快逃啊!」

  中年女子用力冲撞木下,但体格相差过多,木下文风不动。是的,文风不动,木下——

  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女人瞬间犹豫了一下,立刻拔腿离开,长发在风中飘动,女人的姿影愈来愈小。

  木下你怎么了——啊,你抓到这个老女人了吗——听见同僚的声音。怎么了木下,喂——你没事吧——

  「所以说——我最讨厌娼妓了。」

  木下喃喃自语。

  2

  胆小鬼。

  课内有人在背后如此嘲笑木下。

  并不算是诽谤。

  木下身高虽矮,看起来很强悍,人如其表是个柔道高手,可是却生性不爱暴力,即使到犯罪现场也从不积极与犯罪者对峙。就算是必胜的战斗,他也无心一战。并非胆怯,而是提不起劲。

  但是木下并非自命为和平主义者。

  课里的前辈说——正义并不存在。他说的或许没错,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旧期望正义存在。所以当他见到眼前发生恶行,木下同样会满腔怒火,有时愤怒过头,还会激动得想将坏人全数消灭。只不过,反正不可能办到,也没想要付诸实行。

  因此,他只是个胆小鬼。

  其他同僚都这么取笑他。

  但若仔细检视,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害怕更接近——

  更接近讨厌。

  害怕与讨厌并不相同。

  虽然木下并不是那么明白,但他认为这两者有所不同。

  以虫为例,妇女儿童见到虫蛭,即使没被咬伤也会惊声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认为,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对丑陋的事物感到厌恶。

  木下自己也不喜欢虫子。

  虽不喜欢,木下不至于见到虫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会尖叫,木下也不像说书故事中的豪杰见一只杀一只,看到虫子就将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体接触到虫子,木下一样会觉得恶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节状肢体也会受不了。不论是昆虫的脚或腹部、光泽,以及蠕动的样子,实在教人难以喜欢。

  但是那与恐怖并不相同,应该是出自于生理性的厌恶感。昆虫与狗、猴子之类的动物不同,在身体构造上明显异于人类,这种厌恶感应是起源于一种难以容忍异物的情感。

  因为难以容忍,便产生心意无法相通的厌恶之情。虽说狗或猴子等兽类与人类也无法相通,但至少这些家畜、宠物之类的高等哺乳类与人类较亲近。

  它们能够与人类共存,所以人类也容易对之产生亲密之情;相反地,像蛇类、壁虎、昆虫等形状愈异于人类的动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如果说这是恐怖,或许算是恐怖的另一种形式,但木下就是认为这两者有所区别。

  例如——同样是哺乳类,狼或熊会吃人,这类猛兽会对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没有实际遭遇过,木下也觉得这类猛兽充满威胁,比起虫子这类猛兽才真的恐怖。而昆虫之中也有像大黄蜂、蝎子之类拥有致命剧毒的虫子,这类昆虫确实会危害人类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虫这些对人类不会有什么太大伤害的一般昆虫,实在没有必要那么讨厌。

  这应该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如果硬要把这两种情感混为一谈,那就等于——老虎很可怕所以猫也可怕。不管老虎会对人造成多大威胁,总不至于虎猫不分吧?若说因害怕老虎,所以对形似老虎的猫也觉得讨厌的话,倒是还能理解。

  是故,这种情感与其说是恐怖,毋宁是讨厌。

  除此之外,害怕虫子还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家屋的特性。虫子很小,经常突然冒出来,妇女儿童常因而被惊吓,但是这种情况跟游乐园的鬼屋可说相同道理。

  单纯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见到虫子先大吃一惊,接着又对其特异外型感到厌恶——但这究竟是否能称作恐惧呢?与其说是恐怖,倒不如更接近——被惊吓所以很讨厌、看到思心的事物所以很讨厌的情感,不是吗?

  还是说,这种情感才应该称作恐怖呢?

  或许——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觉得这种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讨厌跟恐怖是不一样的。

  木下虽称不上勇敢,但是并不害怕对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讨厌,那是一种厌恶的情感。

  ——胆小鬼。

  但木下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在背后被人称呼「胆小鬼」、「没用的家伙」也无话可说。

  若问为何,乃是因为木下在这些讨厌的东西以外——

  有真正恐惧的东西。

  ——那就是……

  说出来多半会被人嘲笑。

  木下在课内被嘲笑为胆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实就是来自此。

  这种东西并不稀奇。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幽灵。

  对于木下而言,幽灵绝非——外表思心、难以沟通、会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会让人惊吓的那类东西。没错,绘画中的幽灵大多十分丑恶;佛教故事中的死者与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难以相容;如果遭到幽灵附身或作祟的话,的确也会产生实际的危害—幽灵行动神出鬼没,突然现身也着实令人吓一跳。幽灵确实有诸多令人厌恶的因素。

  但是木下觉得幽灵恐怖的理由,跟这些讨厌的要素并没有关系。

  他仅仅是像个孩子一般无条件地觉得恐怖。

  幽灵……

  ——那女人。

  那天的那个女人,

  ——她的脸看起来简直像幽灵。

  「你怎么了?」青木问。

  木下一脸疲惫,看了同僚一眼。与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课一股的刑警。由于年龄相同,木下与他交情甚好。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皱起眉头说:

  「——真奇怪,你今晚很异常耶。」

  「没什么。」

  「你——真的那么讨厌娼妓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真的太怪了嘛——」

  青木边说边倒了一杯凉掉的茶,递给木下。

  两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激动,眼珠子都冒出血丝了。」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罢了。」木下回答。

  「——杂司谷事件过后天天睡不好,那个案件的余味很差。」

  这是事实。

  「只有这样?」

  「你怀疑吗?」

  「可是你抓到那个老太婆的时候,不是还嘟囔着讨厌娼妓吗?」

  「我是讨厌啊。」木下回答:「警察没道理喜欢娼妓吧?」

  「话是没错。」青木态度略显不服。「可是没人想当娼妓才去当的,还不是贫穷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们逼上了绝境。错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现象的社会。所以说……」

  「别跟我说这些场面话。你老爱说这些大道理会被他骂的。」木下说。所谓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档的刑警前辈。

  「会走向这条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现在这个社会里的娼妓都是她们自由选择的结果吧。她们好歹有选择权。自愿留下来卖春的人,就只是将这种行为当作是生意。」

  「是没错,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说——」青木说完,露出难过的表情。

  「——保安课的家伙们不是会问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吗?责问她们『做这种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否打算继续下去?』诸如此类——」

  青木倒茶进自己的茶杯里。

  「——但是这些话多半会引来娼妓们的反感,大概是觉得被人瞧不起,也觉得被人当成不知羞耻的懒惰鬼。就像你说的,她们是把卖春当成生意。」

  「本来就是。」

  「但是——我还是认为不应该因此否定她们的人格,我们应该彻底站在拥护人权的立场进行取缔工作。况且在前阵子以前,卖春还是受国家认可的行为呢。」

  「可是现在并不被认可吧?」

  木下故意露出厌恶的表情说:

  「——顶多被默认而已。而且,就算国家认可我也不认可。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卖春都是愚蠢而龌龊的行为,本当受到惩罚。现在警方只是把她们抓过来辅导,这样是不行的,对她们一点效果也没有。」

  不知为何,一谈到娼妓问题,木下话锋就会变得尖锐。

  「但是——接受辅导的人当中,也是有人真心反省而不再卖春的啊。」

  「是吗?一旦堕落就很难回归正常了。」木下故意愤恨地说。

  「让你讨厌娼妓到如此地步的理由到底是什么?」青木觉得很不可思议,转头看木下。

  「没什么。」

  木下自己也不懂。

  青木叹了口气。

  「刚刚被你抓到的那个老太婆叫做阿熊。她原本在特殊慰安设施照顾慰安妇,现在则是当散娼的鸨母。」

  「喔。」

  「不管是离家出走的女孩还是没饭吃的乡下姑娘、刚死了老公的年轻寡妇,这些涉世未深的娼妓都由她负责管理。说是管理,那个老太婆也没有收多少费用。她跟黑道没有瓜葛。她仅仅想保护这些女孩不受黑道染指,所以才挺身而出。女人们靠着她的斡旋才能安心赚钱,所以也很感谢她。简单说,那个老太婆等于是她们的救星。」

  「哪有这种救星。」

  「嗯,没错,的确拉皮条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是那个老太婆……对了,那时不是有个女人逃走了吗——」

  ——那女人。

  「就是那个长发的女人啊。」青木说。

  长发的女人。

  那女人。

  「据说——那女人今天是第一次拉客。」

  青木说。

  「第一次——吗?」

  「嗯,所以老太婆很担心呢。」

  「担心?」

  「因为那一带如果没有后盾,单独出来当街拉客的话立刻会被勒索。现在老太婆自己被抓,就没人保护她了。那一带似乎有三、四个暴力团体互相争夺地盘,个个互不相让,随时派人监视,不让人随便在那里做生意。如果那女孩被某一团抓到的话,接下来就——」

  木下喝了一口茶。

  我什么也不知道——

  卖春是犯罪吗——

  对不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会搞成这样也是自作自受,她们在下海之前或多或少都知道这种情况吧?知道还去拉客的女人就是笨蛋。一般来说总会先探探情况吧?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拉客,照理说应该没那个胆子继续。」

  「可是她有隐情……」

  「又是什么隐情?」

  「听老太婆说,那女孩去年以前在某个采矿小镇生活,自从老爸死于意外,一家人流落街头,来东京靠亲戚接济。可是亲戚在战争中失去了能工作赚钱的男丁后,经济状况变得很糟,现在也欠了人一屁股债。」

  「那又怎样?」

  「只有这样也就罢了。惨的是她的母亲生了重病,天天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除了她以外还有五个弟妹,年纪最大的才十岁,光要喂饱这些人每个月就得花上相当金额。而且她们这一大群人来投奔亲戚家,总得出点钱给亲戚吧?能赚钱的只有女孩一个,要养这么多人——就算靠你的月薪也不够啊。」

  「你跟我说这些干甚么?」

  青木模仿木下的语气说:「没什么。」

  「唉,总之,我只是在想这个社会有这种人存在——我们警察难道没办法为她们做什么吗?」

  「什么也办不到吧?」

  「是吗——的确,诚如你所言,卖春绝对不是好事。但是我说啊,木下,卖春至少是拯救那个女人的手段啊。对那个逃走的女人来说,老太婆比起我们这些净说漂亮场面话的警察更有帮助——难道不是吗?」

  「帮忙拉皮条算是帮助吗?」

  「是的。至少我认为——」

  「喂!青木,难道你赞成卖春?」

  「我可没这么说。」

  「不管家中状况如何,一样都是做坏事赚钱。如果这种事能容许,那么因贫穷而犯下杀人、偷窃勾当也能容许了。就是这些事于法不容,所以大家才会拼命为了生活而努力。而保护这些拼命努力的人,就是我们警察的工作。」

  ——我在兴奋什么。

  那个、那个女人。

  她是幽灵,她——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木下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茶喝尽,盖上毛毯躺着休息。说不定离奇杀人事件有新进展,明天起恐怕又是一番忙碌了。

  「所以说,我——讨厌娼妓。」

  木下嘟囔地说。

  3

  木下的老家有个奇妙的房间。

  木下到现在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改建增建的结果?还是本来就有这种格局?抑或非常特殊的构造?只不过木下在自己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看过相同的建筑。

  房子本身并不奇特。

  与一般的日式建筑没两样。

  只有一个地方非常不同——

  那就是储藏室。

  现在回想起来,那究竟是不是储藏室也值得怀疑。只不过家人都叫那个房间为储藏室,实际上也如此使用。

  就算那个房间为了其他用途而造,至少在木下出生之后到老家遭到空袭的这段期间,那里只被当作储藏室使用。

  既不像大有来头,似乎也没有任何发生过问题的迹象,就只是个入口有点奇怪、专门用来堆放东西的房间,如此罢了。

  那个储藏室位于壁橱里面。

  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奇妙,木下小时候一直把那个房间叫做壁橱里的房间。

  虽说如此,那个房间当然不可能是——能放进壁橱般的小房间。在近两公尺宽、乍看没什么特别的壁橱里,却有一半是楼梯。打开左侧纸门只是普通的壁橱,右侧则设置了一个往上的狭窄楼梯。楼梯穿过天花板,折返之后继续通往二楼、三楼——最后通到一个隐藏的阁楼。

  阁楼是个六叠榻榻米大小的小房间。

  木下家把这个房间当作储藏室运用。

  虽然从外面无法发现藏有房间,但作为秘密房间而言,隐藏方式又太随便。故事中武士宅邸的秘密房间机关比这个复杂多了。就算入口设在壁橱里,通常也会做点掩蔽,至少天花板上也会设个盖子。否则像这样一打开纸门立刻能看到楼梯的话,一点稳密性也没有。

  不仅如此,木下的家人嫌麻烦,从来也不把纸门拉上。

  说麻烦,其实使用房间的机会一年里大约也只有一、两次,但平时还会打扫楼梯,如果要二关起来的话或许是有点麻烦吧。

  需要使用壁橱时,就把两扇纸门一起推向楼梯那侧。

  是故,楼梯总是暴露在外,只要一抬头看就发现楼上有房间,看起来与寺院塔内由下朝上望去的景象相似。楼梯本身虽暗,但储藏室里有天窗,壁上也有采光窗,因此房间内部并不怎么暗。狭窄归狭窄,只要东西别堆得太乱,看起来倒还挺开阔的,所以过去应该也不是被当成禁闭房※使用,因为并不适合。

  (※禁闭房:原文作「座敷牢」。为了某种理由(惩罚、精神失常、畸形儿等)软禁家中成员而设置的房间。)

  更何况木下一家代代都是农民,根本没有建造秘密房间的必要。

  所以木下认为那个房间只是格局古怪,打一开始就是作为储藏室使用的吧。

  平时只有要收纳不必要的物品时才会用到那个房间。被收进那里的杂物,多半也不会再拿出来。

  就如同一些老房子的仓库或置物室,那个房间里深深堆积了随意放置的物品。

  行李箱、茶具盒、藤盒、木箱等杂七杂八的物品堆积如山,缝隙里塞着老旧的女儿节人偶或捆起的挂画、坏掉的时钟,每件东西不是布满尘埃,就是乌漆抹黑。不过或许是因为房间很干燥,并没有霉味。

  由楼梯一进房间,立刻只剩一公尺左右空间。木下经常独自一人在那里玩耍。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可去,不知为何就是常去那里,或许很喜欢那个房间吧。

  木下也不晓得自己是被什么给吸引住了。

  小孩子总喜欢这种场所,木下也一样。木下已不记得最早去那里是几岁的事,只知道当时似乎很兴奋,从来不觉恐怖,也没人阻止过他。只记得警告他楼梯很陡要小心,但没人禁止他去那个房间。

  总之,很奇妙的房间。

  ——好怀念。

  木下现在回想起来,突然觉得很怀念。

  那是长久以来早已忘却的光景。

  距离上次回忆起那个房间已过了多久?应该不止十年了。老家受战火波及而烧毁,但木下对那个房间的记忆却在战前就已消失。应该因为某种理由不再到房间去了。

  ——因为楼梯坏掉了吗?

  似乎是如此。

  好像发生了什么问题,所以楼梯被拆掉了。

  不对,那个楼梯应该没坏。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那个楼梯。

  ——楼梯。

  看见昏暗的楼梯木下想起来了。

  木下站在从门口朝房子内部探梘的青木背后,朦胧见到房子内的昏暗铁梯,进而回忆起那个储藏室。

  两人现在正站在一间由车库改造成的、空无一物的建筑物前。

  根据青木的推理——杀人魔就潜伏在这栋建筑里。

  于他们取缔街娼那天清晨起,发生了一连串极其恶质的连续杀人事件。

  一桩少见的凄惨事件。因取缔蓝线而深感疲惫的木下与青木还没来得及休息——几乎一夜没睡,于黎明时分又立刻出动,他们成为共同调查本部的调查员参与调查工作。后来调查工作陷入瓶颈,如坠五里雾中。但对于木下而言,能碰上这种难以解决的事件反而幸运。投入全副身心调查,才得以不必想起那女人的事情。

  ——那个……

  那个女人的脸,

  以及她的长头发。

  ——那个是……那张脸是……

  木下挖掘自己过去的记忆。

  竹……

  竹子。

  ——竹子姐。

  长久以来——好长一段时间忘却了的名字不经意地掠过脑中。看到这间房子的昏暗阶梯,想起了那个储藏室的情景,同时也挖掘出伴随着储藏室埋藏起来的老旧记忆。

  ——那张脸……

  是竹子姐的脸。所以……

  所以木下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的瞬间,才立刻以为是幽灵。

  ——等等……

  幽灵?

  为什么是幽灵?这就表示竹子她……

  ——竹子姐怎么了?

  死了吗?应该是死了,否则木下不会直觉认为那女人是幽灵。就是知道死了才会如此认为。那么……

  那么又是于何时死去?为何死去?不,真的死了吗?而自己又为何知道她的死讯?

  ——不,不对。

  竹子是离家出走的。

  之后就此行踪成谜,这才正确。

  记忆中竹子并没有患了不治之症,也没在意外中身亡,是离家出走了。所以并不见得死了。

  阿圀,别再讲竹姐的事了——

  爸爸心情会变得很不好——

  那个孩子做了坏事——

  所以出远门去了——

  你就别再问了——

  母亲、叔父与叔母,大家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可见竹子与父亲发生过争执。

  竹子是父亲最小的妹妹。木下原本该叫她姑姑,但因为很年轻,所以他都叫她阿姐或竹子姐。在木下七岁以前竹子跟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当时她大约十七、八岁,脸蛋很漂亮,长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

  ——竹子姐……

  到底是怎么了?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跟其他亲戚还在。

  但是……

  这二十几年来,她们口中从来没提过竹子的名字。至少木下从来没听过。不管是死了也好,离家出走也罢,对竹子的事噤口不语实在很异常。

  想不起来。

  明明当时竹子经常陪他一起玩耍。

  ——坏事。

  说她做了坏事——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木下。

  「喂,木下。」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青木转头,正向他招着手。

  茫然站立在车旁的木下走向门口。

  不知为何,在被叫之前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里。

  青木一脸憔悴,这名同事这几天来几乎没睡过觉。

  「这里——麻烦你看守,只有这个出口,没有后门。」

  「你打算冲进去?」

  「当然。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能继续出现受害人了。如果他就是犯人,这里应该就是犯罪现场,所以应该还——」

  青木表情有点急迫,抬头看了昏暗的楼梯,接着,

  走入昏暗的房子里。

  进入了不应进入的地方。

  ——不可以进去。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储藏室。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是指储藏室吗?

  好像发生很激烈的搏斗。

  ——青木。

  发生什么事了?样子颇不寻常。

  ——要上去吗?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不行,无法上楼。

  两脚发软。在楼梯上的是——

  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的是——

  ——什么声音?

  冷汗直流。

  那个声音是……

  激烈的争吵,殴打的声音,脚踢的声音——

  残暴的声音,那是暴力的声音。

  那是——施暴的声音。

  是伤害人的声响。

  呻吟声与哭泣声。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垃圾——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就说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人渣去死吧你没有活着的价值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爸爸,别再骂了,阿姐都哭了。」

  阿姐她——

  阿姐她好可怜唷。

  父亲对他说。

  圀治,你听好,竹子做了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处罚她。

  你看仔细——

  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

  殴打声殴打声殴打声。

  木下转头。

  背对他们。

  当他背对门口的瞬间——

  木下昏倒了。

  4

  西照日由采光窗射入房间。

  破掉的不倒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灰尘。

  行李箱上放着藤盒,上头又堆了一个以绳子绑住的木箱,旁边塞了老旧的女儿节人偶。行李箱上有洞,由洞口看见暗红色的布料。其余还有破旧的斗笠跟雨衣,以及破掉的灯笼、缺盖的茶具盒,与不再使用的茶碗。

  这里是储藏室。

  每当下雨时,

  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时,

  或者是被父亲责骂之后,

  总是会来这个储藏室。

  因为谁也不会来这里。

  这里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母亲呼唤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这里是专属于我自己、不受其他人打扰的美妙游乐场地。所以,

  我喜欢这里。

  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器物上画画。

  欣赏老旧的器物。

  咦?

  位置似乎有变化呢。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有个没看过的东西。看起来很新呢。原本在那里的是——对了,是用布巾包起来的和服。难道又有新的东西被放进来了吗?

  那是什么呢?乌黑,又有光泽。

  完全没沾到灰尘,非常美丽。在西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阿姐。

  那是阿姐的头发。

  乌黑亮丽又飘逸。

  那是阿姐的头发。

  原来如此。

  阿姐躲在这里呀。

  阿姐好像做了非常坏的事情,所以昨天被爸爸严厉责骂。

  她受到严厉责骂。

  阿姐一直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但爸爸并不原谅她,他好生气好生气,不管阿姐怎么道歉,也绝对不原谅。

  爸爸不知揍了阿姐多少次,我求爸爸不要再打了,但爸爸还是不肯停止。

  爸爸实在太可怕了,所以……

  所以阿姐才会躲起来吧?所以才会很悲伤地躲在这里吧?跟我一样呢。

  「竹子姐。」我呼唤她。

  「阿圀——」

  竹子姐躲在缝隙之中,背对着我,用比平常更温柔的声音回应。

  「怎么了姐姐,你很悲伤吗?」

  「嗯,我很悲伤,真的好悲伤喔。」

  「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不是的。」姐姐说了。

  「因为爸爸很可怕吗?」

  「我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做了坏事。」

  「是吗?」

  「是呀,很坏的坏事。」

  我要姐姐看我,姐姐答应,转动脖子,露出半张脸。她躲在衣柜后面的狭窄空间,所以没办法转动身体。她从乌黑的长发中间,露出半张洁白的脸孔,颈上的静脉清晰可见。

  竹子姐身体有一半夹在缝隙之间。

  「那里——不会太窄吗?」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我也想进去。」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阿圀,吃饭了。」听见妈妈的呼唤。

  晚饭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阿姐还是歪着脖子,对我说:

  「阿圀——我在这里的事情要对大家保密唷。」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我就下楼了。

  我吃完饭,洗完澡,便上床睡觉。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没去储藏室,跟朋友到外面玩了。隔天我去河里玩耍。再隔一天,因为傍晚下起雨来,所以我又到储藏室里。

  阿姐还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完全都一样。

  「阿姐,你还在吗?」

  「是呀,阿圀,你帮我保守秘密了吗?」

  「有啊,可是大家都在找你呢。」

  「没关系。」

  原来是捉迷藏。

  我跟阿姐聊了很多事情,很开心。

  接下来又过了三天,我被爸爸责骂了,很悲伤,所以我又到储藏室去。

  阿姐还是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我向阿姐诉苦。

  阿姐温柔地听我说。

  然后阿姐安慰了我。

  阿姐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从长发中露出半张脸来安慰我。

  「你爸爸喜欢你所以才会骂你,所以绝对不能怨恨他喔。被骂的人,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骂的。」

  姐姐说。

  之后在晚饭做好前,我们又聊了好多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有事就会去阿姐那里,跟她无话不说,一起玩耍。但是阿姐始终躲在缝隙里不肯出来。

  就这样,我跟阿姐一起玩耍了——半年左右。

  但是……

  有一天,我说有件事情很有趣,要阿姐出来。阿姐说不要,但是我坚持她一定要出来看,于是我把手伸进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

  我摸到她的长发。

  抓住后颈子一拉,

  忽地,

  头发,

  啊。

  「啊。」

  「怎么了?木下——」

  「你没事吧?」课长问。

  在医院的病床上。

  木下被嫌犯殴打而失去意识了。全身湿黏,汗流个不停。心脏有如打鼓般不断跳动,后脑杓也与心跳同步一阵阵刺痛。

  「你没事,放心吧。」

  「你只受到擦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青——青木呢?」

  「他要整整休养一个星期哪,真是太莽撞了。」

  「那——家伙呢?」

  「嗯,他就是真犯人,现在逃亡中。」

  「逃了——都是——我的错。」

  「不会处分你的,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已经全面出动搜捕了,很快就会落网。但是——木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时会背对门口不敢进去。」

  「对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态了。

  那个昏暗的楼梯之上——

  原来如此。

  那个储藏室——

  木下想起来了。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通往那个储藏室的楼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来,入口钉了好几片木板。对了,记得连着壁橱一起整片被涂成墙壁,之后再也没人提过储藏室的事。

  母亲跟叔母都哭了。

  哭了——

  记得有一场很小的丧礼。

  举办了丧礼。

  原来——

  原来那是丧礼。

  以后别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听到心情会很不好——

  因为那孩子做了坏事——

  她到很远的地方了——

  所以别再问了——

  母亲与叔母反覆对幼小的木下说这些话。原来那就是丧礼。

  那是一场不想让人知道而偷偷举行的——

  丧礼。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为什么?

  啊。

  ——警察。

  丧礼之前,记得警察来过。

  警察来了,把木下带到储藏室里——

  为什么?

  记得被问了话。为什么警察会……

  对了。

  是母亲急忙找警察来,因为她发现木下手上握着一串头发。母亲满脸苍白,立刻跑上楼梯,接着,她——

  母亲尖叫。

  ——原来如此。

  爸爸,别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怜。

  阿姐——

  那是……

  当时没人对木下说明,现在想来,竹子大概是为了某种理由,经常与村中数名男性进行性行为,并伴随着金钱往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发现了妹妹近乎卖春的行为。父亲是位很严格、且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为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被臭骂一顿后遭到痛殴。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记忆中的父亲的言行。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那时的父亲非常异常,木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激动的父亲。父亲虽然是个严格的人,却不是毫无意义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这人渣——

  去死吧——

  你没有活着的价值——

  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竹子被父亲斥责之后,似乎深受打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所致,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她到储藏室里,于衣橱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间——

  自杀了。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如此。那个储藏室平时几乎没人进去,所以遗体也一直没被发现。大家都以为竹子失踪了。那个储藏室与平常起居的空间之间被隔开了,所以没有人间到腐臭。不,因为那里异常干燥,所以没有腐化——

  等等——

  那么——

  木下手里抓住的头发是——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那张脸,

  也就是说——

  木下,

  半年之间——

  都跟什么一起玩耍?

  ——阿姐。

  5

  约一年后,谷中的板金工边见仲藏家中发生杀人事件。

  木下与搭档长门一同前往现场。

  现场凄惨无比。

  浑身浴血的老人躺在玄关,监识人员围绕在他身边,辖区警署的刑警与派出所的警员一脸郁闷地走向两人。

  「送存证信函过来的邮差发现的,一打开门人死在这里——」

  「存证信函吗——」

  「应该是法院的查封通知——吧。」面对遗体念佛的长门说。

  「是的,这间工厂——相信你看了也知道,目前歇业中。因为经营不善,然后……」

  地方刑警以目光向警员示意继续说下去。

  「呃,被害人是边见板金——这是工厂的名称,这家边见板金的老板,名叫边见仲藏,现年六十八岁,此外——」

  「还有其他人?」

  「请到里面来。」警员招呼两人。

  「我一接获通知,立刻赶到现场,可是不管怎么呼叫都没人回应。我认识他们家人,所以觉得很奇怪——啊,请走这里,后面那个房间铺了棉被——」

  警员仿佛在介绍自宅一般,毫不迟疑地带领木下等人。

  打开纸门。

  里面也有监识官。

  「——就是这个房间。我一到这里,觉得心里不安,结果翻开棉被一看——」

  棉被上有个老妇人与五个小孩,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躺着。

  长门皱起眉头。

  「死因是绞杀。从右边开始是仲藏的侄女——他哥哥的女儿,桑原畅子四十二岁。接着是畅子的儿子幸夫十一岁、贞次九岁、粂子八岁、井子五岁、留夫三岁。」

  「真是的——这些孩子年纪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

  长门一脸于心不忍地蹲在遗体旁边,再次合掌。

  长门总会在杀人现场膜拜尸体。木下每次都很不以为然,但这次看到这么多小孩子的遗体排成一排的光景,难免也觉得悲伤,连他也想合掌膜拜了。心中一阵刺痛。

  「他们生活很苦。」

  地方刑警说。

  「很穷困吗?」

  「你看看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营养不良,简直就像战争刚结束的流浪儿,几乎没吃到多少饭。」

  木下移开眼。

  不忍心直视。

  派出所的警员接着说:

  「这个叫做畅子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本在矿坑挖煤,丈夫死后无依无靠,去年春天从北海道带着孩子们来投奔亲戚仲藏。但是仲藏的工厂——就如各位所见的,几乎要倒闭了。」

  工厂似乎荒废已久。

  机器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启动过了。

  「实际经营工厂的是被害人的儿子,但是——」

  「长男跟次男都战死了。仲藏患有风湿症,身体无法自如活动,完全没有收入。」

  「所以才会被查封吗?」

  「他欠人一屁股债,不得已只好卖掉工厂。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更别说要照顾来投奔的畅子一家人。而且畅子——还患有心脏病,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吧。」辖区刑警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家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说,我原本以为应该是举家自杀——」

  等等。

  木下想起来了。

  似乎听过类似的故事。

  长门问:「不是自杀吗?」

  「因为……还差一个人。」

  「还差一个?」

  「畅子带来的孩子里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的行踪目前还没发现。」

  女儿。

  「名字叫——桑原丰子。今年十八岁。」

  丰子。

  小丰——

  「这个丰子——其实是个……」

  「街娼吗?」

  木下说。

  「是的。丰子似乎在上野一带活动。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证据。由她的服装言行以及左邻右舍的风评看来,似乎没错——我也有亲耳听过她的传闻。好像是——仲藏强行要求她去卖春。总之,有这么一段隐情……」

  「你早就知道了?」

  木下瞪着警员。

  「你早就知道却不通报?」

  「我、我……」警员吓得退缩。

  「你放任不管这样对吗?既然知道怎么不取缔?别让她继续沉沦,维持地区的风纪不是警察的工作吗?」

  「您、您说得没错——可、可是他们的家庭状况——」

  「每个家庭还不是都有困难!」木下怒吼。

  「——全部都要顾虑的话可就管不了,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默认卖春的行为吧——」

  ——这些娼妓,

  木下看了幼小的尸体。

  「如果早点辅导她们,说、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惨事了——」

  「好了好了,圀治」长门进来劝架。

  「——所以说——你们认为丰子就是犯人?」

  「是。生活困苦,又被强迫卖春,应该心里很痛苦。但是如果自己先死了,留下来的母亲与弟妹大概也活不了——她看破人生,不得已才犯下罪行吧——」

  「那么她很可能也自杀了,得赶快发布通缉。」长门说。

  太迟了。

  现在才找已经太迟了。

  木下环顾房间。

  家徒四壁,整齐排列好的遗体。

  遗体后方——

  有个壁橱。木下穿过监识人员走向壁橱,伸手拉开纸门。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我知道,不必说了。

  木下打开了壁橱。

  探头进去。

  层层堆叠的棉被。

  行李箱与水果纸箱的背后,

  那是什么?乌黑又有光泽,非常美丽。受到光照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木下伸手一把抓住那个东西。

  头发。

  长长的头发。

  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自杀了。

  受到拉扯,摇晃了一下,朝向木下。

  在行李箱与水果箱的缝隙之间,乌黑秀丽的头发之中,露出了半张洁白面容。

  原来你在这里。

  「阿圀——」

  唉,已经死了。

  木下露出厌恶表情。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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