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诅咒的结局

  一小夜与小春丸

  进入大公居城前,春望常在某间旅店歇宿,在此涤尘整装。这间旅店专供领主阶级留宿,建构十分气派。

  小春丸退下回房后,春望与大朗对饮起来。

  “明天就要晋见了。”

  春望说着,替大朗注酒,大朗恭谨接受,一仰而尽。

  此时纸门外传来动静,听见护卫武士禀报:“大人,有位自称是小夜的人务必求见。”

  春望讶然抬起头。

  “快传!”

  纸门拉开,小夜单独走进房内,神情紧张地端坐在春望面前,然后伏身行礼。

  “免礼,小夜,究竟所为何事……?”

  小夜仰起脸,凝视春望那张温厚的面容。

  他就是……想到此,却感觉对方好陌生。小夜只感到己任深重,吸口气想说明,又担心发不出声,一旦开口,在颤抖中却能清晰说道:“请恕失礼,民女是受梅枝邸大朗之托,前来参见您。”

  诧异中,春望面色一沉。

  “你说什么……?”

  在春望身旁候命的大朗低吼道:“春望大人,请当心,这家伙是敌人的魔使。”

  春望倾身而起,注视着大朗,又注视神情紧张、额上浮汗的小夜。

  发抖的小夜奋力叫道:“春望大人,如果在座的真是大朗,就该知道民女是谁,请您问他!”

  春望讶然睁大双眼,清楚看见小夜惨白的脸上浮现花乃的昔貌。

  这瞬间,眼前景象如茫雾四散,开始清晰可见——我竟然中了咒术!

  春望背脊直冒冷汗。

  他按住腰间的短刀柄,重新转向大朗。

  “你若是真正的大朗,当然认识她。快回答,小夜的母亲是谁?……小夜的父亲又是谁?”

  变成大朗的魔怪眼中,霎时浮起困兽的杀意。影矢低吼道:“春望,感谢老天爷吧,就算不能咬碎你这颗领主首级,等你退位时,我非摘下你的脑袋不可。”

  大朗身形一晃,转眼变成一只黝黑灵狐。

  “孽畜!”

  春望抽出短刀,只手举刀劈去,灵狐也不闪避,翻身就朝小夜扑去。

  此时,一个黑影冲破纸门窜入……从旁猛然咬住影矢后颈,将它按倒在地。

  小夜连忙奔来,摘下戴在手腕的护环,立刻套在影矢嘴上。

  影矢痛苦翻滚着,发出恐怖的尖嚎睨瞪野火。野火避开视线,摇身又变回少年。

  小夜从袖中取出大朗交托的细长纸笺,上面密麻写满咒文。将纸笺蒙在影矢的双眼上,纸笺顿时紧紧附着兽目,灵狐再也无法动弹。小夜从怀中取出大朗给的“封袋”打开后,野火将影矢轻轻放入袋中。

  春望执刀在手,茫然注视全部过程。

  “……小夜。”

  春望喃喃叫道,少女仰望着他说:“让民女来说明一切。”

  *

  熟睡中的小春丸听见纸门拉开,清醒了过来。

  只见女孩持一盏微灯进房,将背后纸门关上。

  小春丸蹙眉问道:“……有何事?”

  小夜在他床铺旁坐下,烛灯放在两人之间。

  我是否能达成任务?小夜好紧张,几乎喘不过气。

  “小春丸……还记得我吗?”

  对方居然直呼其名,小春丸揪紧了眉心。然而望见少女的黑眼瞳时,他内心掠过一丝微动,不禁蹙着眉,凝视这个少女。

  很久以前,曾像这样在幽暗中围着灯火……当这意念闪过他的脑海时,突然耳鸣大作,意念又渐渐飘远。

  眼看小春丸表情起伏,小夜心想良机不可失,趁他愕然不及躲避,迅速伸手朝他耳朵一摸。

  剧痛之下,少年呻吟着挥开她的手。小夜抓在手里的东西顺势飞向空中,她慌忙起身追去,恶心似地撇起嘴,伸指将那东西捏住。

  小春丸掩住耳朵,起身怒嚷道:“放肆家伙!你是谁?”

  小夜嘘地竖起手指,向他招招手。

  “快来看,它躲在你的耳朵里喔。”

  小春丸皱眉望着她的手,只见指头下有类似飞虫的东西在扭动。凝目一看,小夜手指上竟写着细细墨字。

  “这是大朗教我的。他说只要在指头上写这些文字,就能捉到下咒的虫。”

  真是令人作恶、毛骨悚然。可是必须让小春丸瞧仔细,小夜忍住恶心捻住那只虫,仰望着小春丸。

  “你看见了吗?仔细看清楚,就是它在你耳里下咒喔。”

  小春丸满脸骇异望着咒虫,怒嚷一声:“骗人!你藏在手里,假装从我的耳朵捉出来!谁会上当啊。”

  小夜愕然注视他,小春丸眼中明显浮现着憎恨和疑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夜努力说:“小春丸,快想起来!我们以前不是一起玩吗?还吃过胡桃年糕和柿子。”

  少年瞳中泛起动摇。

  (曾一起玩……)

  忽然间,小春丸感觉周围变得安静异常,至今响在耳际的声音居然消失了。

  他吸口气,定定注视少女的黑眼瞳。的确,这个女孩似曾相识。

  小春丸按着前额,双膝跪倒在地,回忆如涛澜袭卷而来,漫涌于胸中。

  围着竹灯渺火,两入夜游的回忆……

  少女望着他浮现的目光,心中如释重负。他想起来了。

  “小夜……”

  小春丸喃喃说着,忽然间,莫名打个寒颤。

  (守护神。)

  他感觉不到守护神存在,该不会是自己失败了?

  莫非想起不该触及的回忆,才遭守护神舍弃?

  小夜眼看少年突然浑身发颤,伸出左手想轻按他肩头。岂料,小春丸啪的一把拂开她的手。

  “别碰我!”

  他露出野兽般的惊恐神情,大吼一声。

  “小春丸……”

  少年的意念传来——我再也不要回森荫邸再也不要被幽禁。这些烧灼般的意念,与万一失败就得被关回馆邸的恐怖心纠葛交缠,呻吟似地响起。

  小夜拭着冷汗。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咒虫已除,偏偏小春丸的内心变得如此……

  顷刻间,少年目中精光消褪,犹如阖上盖子转为黯淡。

  他深深吸气,调匀呼吸后,保持镇定地闭目养神。

  不久,小春丸睁眼注视少女说:“小夜,别担心,我没有疯,还记得你。”

  那语气出奇的平静。

  “请先别管我,如果你真心希望我解脱,就别来管我。”

  小夜口中干涩,哑声说:“小春丸,你永远都不必回森荫邸了,是真的,相信我,你已经获得自由了。”

  小春丸微笑点着头。然而,小夜感到那颗心完全封闭,不再相信她的话语。

  眼前的少年脸上,已不复见那个担忧小夜安危、胜过在乎自身寂寞的小春丸昔貌。

  二野火的决定

  神情恍惚的小夜返回厅房,春望询问道:“结果如何?你顺利为他驱除咒虫和邪术了?”

  小夜捻着咒虫让他观看,春望面露惊恐地注视它。

  在房内角落候命的野火起身走来,迅速捉起小夜手中的虫,呼地吹一口气……虫立刻烟散消失。

  “你怎么了……?”

  听见春望询问,小夜仰起脸。

  “就算驱除咒虫,小春丸的心……”

  春望注视她那张苍白面容,片刻后,以温稳的语气安抚说:“怎么回事呢?你镇定点,从头说起吧。”

  小夜一点一滴说明原委,野火听了蹙起眉头。

  (……就算咒虫已除,暗示仍旧没有破解啊。)

  倘若如此,或许无法解开魔咒。忐忑中,野火默默听她叙述,但他完全无意向小夜吐露自己内心的不安。

  春望聆听小夜叙述,脸上流露出沉痛哀色。

  “……是吗?这也难怪,我知道如此做很残忍。”

  半晌后,春望方才喃喃说:“可是为了守住他的性命,这是迫于无奈。”

  春望以温和的眼神,举目望着少女。

  “小夜,你做得很好,能一举消除他身上的邪魔,不愧是花乃的女儿。你放心,小春丸的事由我来处理。他幽禁长达十年,心伤一时不能愈合,今后我会耐心开导他,你不必担忧。”

  就算您保证耐心开导,也难以如愿。小夜如此思忖着。

  纵然小春丸逃过敌人诅咒,活下来顺利成为领主,接着却轮到引退的春望饱受生命威胁,敌人大可藉此相逼,好让小春丸痛不欲生……

  “春望大人。”

  小夜忍不住唤道。

  “您能不能割舍呢?”

  她突然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春望感到十分讶异。

  “割舍什么?你镇静点,把话讲清楚。”

  小夜握紧双手,努力说道:“就是放弃若樱野,那里是怨恨的根源,对不对?只要归还那片地,不就没有理由生恨了吗?”

  一听此话,春望霎时感觉眼前的小夜与花乃重叠,仿佛已逝的花乃在责备自己,他心中掠过凄然痛楚。

  (花乃……你在责怪我?)

  霎时,他涌起满腔怒火。

  (该受谴责的,可不是像我这种饱受诅咒、尝过切身惨痛的人,应该是诅咒我的盛惟才对!)

  小夜哀伤地注视对方,只见春望的温和眼神静静变色。

  “过去曾发生多么惨绝人寰的事……你都毫不知情吗?你可知道小春丸的母亲下场有多凄惨?当时小春丸才三岁,在庭苑玩耍时闹脾气,把身上的护身符系线扯断扔掉,护身符掉进水池,内人看见连忙将自己的护符解下为他挂上。这时,出现一个快如旋风之物把内人扑倒在地。等我接获消息赶去时,内人满身血迹,早已气绝身亡了。她就这样无辜被杀,连我的金兰知交……甚至你母亲也一样。”

  春望发出呻吟说:“你母亲是为守护小春丸而牺牲。在幽禁小春丸这段岁月中,谁能体会我心如刀割!可是,就算再怎么痛苦,我都必须让内人和花乃赌命守护的孩子活下来,因而才出此下策。当你祖父过世、守护力量薄弱之际,小春丸还是幼童,不懂需要守护的理由。他太年幼,闹别扭时只想丢掉护身符。他根本还没成长到认清布设的圈套、了解如何逢凶化吉,因此我只能采取非常手段,这是唯一的活路。”

  春望竭力抑制澎湃的怨忿和恨意,避免溢于言表。他的声调听来低沉而嘶哑。

  “你懂吗?……你还想给那种丧尽天良的家伙尝甜头?那种人非但没受报应,居然还让他美梦得逞?你是叫我反正不如那家伙有高明术士作后盾,干脆永远忍气吞声算了?”

  春望双手掩面,不再有任何表示。小夜痛切感受到他的“意念”传来。

  (……啊,真想有法力高强的术士,真想有厉害的帮手,好教敌人同样尝尝我的痛苦。只要那家伙得到现世报,交还若樱野又算得了什么。花乃能做到,偏偏就是不肯替我如愿。而小夜呢……?就算苦了这孩子,也该认她作亲生女接回城里,只要尽心抚育她,有朝一日,她就能替我达成心愿。还有,把我身后那只待命的灵狐逮住,驾驭它的力量就能……)

  小夜再也听不下去,啪地站起身。一种似悲似恼的情绪油然生起,她几乎泫然欲泣。

  春望愕然垂手看着她,小夜无法直视此人。

  行礼后,她返身从房内飞奔而出。

  小夜来到廊上,没有目标,只想远离春望,盲目向前跑去,侍卫们纷纷讶异地目送她的背影。

  跃下庭院,奔向悄静的敞庭林间,小夜来到围墙死角蹲下哭起来。意识到野火坐到自己身畔,她好想吸口气忍住哭泣,却一声哽咽,奔泪决堤似地再也遏止不住。

  大家都好傻。

  她了解这一千人的怨恨、憎恶、悲哀,难道就没人能解开这团无奈、纠葛的线球?

  小春丸太可怜了。原本活泼开朗、渴盼与父亲相见之日到来的小春丸,他何其无辜,竟被幽禁十年,想必是痛苦不堪吧。

  还有母亲……和父亲,娘为何要跟那种人在一起……?

  铃曾说娘是抱着莫可奈何的心情,明知置身于诅咒风暴中,仍甘心成为父亲的伴侣,这种心境,小夜尚能理解。

  可是自己和小春丸年龄相仿,娘与他母亲同住一座城里,与春望度过同样时光。他们究竟抱持什么样的心情?对于母亲的想法,小夜委实不解。

  (娘也好傻。)

  春望只想获取母亲的术士力量。他固然欣喜小夜尚在人世,仍不禁想利用她成为术士。

  愤怒和哀伤似将身体撕裂。

  究竟为何要受如此残酷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

  “好想逃走……”

  小夜双手掩面,发出低吟:“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憎恨的傀儡,任人摆布。”

  站在身畔的野火面露哀色,凝视着她。

  确实如此——野火思忖着。再这样下去,小夜必然沦为术士。

  善良的小夜在迫不得已下,绝不忍见弃陷入诅咒漩涡的众人,结果必将沉沦其中,步向术士一途。

  (小夜成为术士,一定很痛苦……)

  就像野火被迫当魔使一样。

  野火忍不住喃喃说:“小夜,别当术士,与其这样,不如逃走。”

  惊讶的小夜仰头望着他。

  “咒术是煎熬良心的技法。”

  野火俯下脸孔说:“从前……当你救我时,我刚杀了人。”

  吃惊的小夜浑身紧绷,眼底浮现赤褐色小狐从芒野奔来的模样。当时它鼻端沾的血迹,原来竟是人血……?

  “我是魔主的傀儡。奉命杀人是理所当然。”

  野火眼中浮现落寞的苦笑。

  “我是狐狸,肚子饿时,发现老鼠就会淌口水,前足踏住猎物,老鼠发出吱吱哀叫,就算咬住它,心里也不会难过。可是分明不饿,还去杀死哀叫的生命,不知为何,我内心总是很难受。第一次杀人时被铁刀斩中,我很痛苦,心想这下死定了……在原野狂奔时,感觉好无助、好悲伤。”

  小夜想起野火鼻端的血污,还有仰望她的眼神。

  “因此让你抱在怀里时,我好温暖,感到好安心。小春丸为我轻轻拭去刀毒时,我也很高兴。”

  俯下脸庞的小夜抬头望着野火。几时月影升向暗空,明晃晃照亮夜庭,野火发上蕴着清霜似的光芒。

  他似是忆起什么,眼中忽而泛起柔和笑意。

  “……后来,你去找小春丸,拿核桃年糕送他呢。”

  “你怎么知道?”

  小夜惊讶地反问道。

  “你看见了?”

  “嗯,我在竹丛下瞧见的。你们两个边笑边大嚼年糕,吃得真香。”

  在竹灯微光下吃核桃年糕的小夜和小春丸,就像巢穴里的幼狐好不开心,第二晚、第三晚,野火仍悄悄去眺望。两小自打雷那夜后不再见面,野火感到说不出的寂寞。

  小夜深深凝视他——当时,原来野火也在场。

  “出来没关系啊,我们一定跟你玩。”

  说真的,当时小春丸一定会很开心。若能与野火和小春丸一起围着灯火,该有多欢喜啊。

  野火诡异一笑。

  “幸好没找我。那时我还是不懂人事的小狐狸,要是来找的话,我大概会叼老鼠去当见面礼。”

  小夜想像幼狐嘴里垂只耗子的模样,不禁噗哧一笑。

  “……送老鼠就免谈啰。”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仿佛点燃明灯。

  野火望着她的笑颜,略带正色说:“我始终从远方注视你,认为不该接近你。因为我是传递诅咒的魔使。”

  小夜也恢复严肃。

  野火与我的缘分,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凝视野火的幽邃眼瞳,她心底起了震颤。

  他既非狐、亦非人。

  小夜感到孤单的那些日子,其实野火一直伴在她身畔,纵然鸿沟千丈,不容彼此心灵契合,他依然愿意如此。

  忽然间,小夜胸中泛起森冷不安。她想起野火危在旦夕,背叛主人的灵狐,就算即刻丧命也不足为奇。

  所谓生命,此时竟是如此虚渺。

  直至今日,她相信反正总会活下去。然而,如今觉得生命显然有终时,宛似水面浮泡随时消失。

  这个由野火为她掬起、两人共度“此刻”的透明浮泡。

  野火向她表达的真心诚意——为她做的彻底牺牲,深深震撼少女内心。小夜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

  犹豫中,野火轻轻环抱小夜的背脊,终于将她紧抱在怀里。

  (小夜好柔软啊。)

  相触的肢体起麻颤,他感受到小夜的温润,闭上了双眼。

  能就此远走高飞、实现美梦,该有多好……?

  然而,野火了解这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

  (我若没有被迫当魔使,是一只寻常灵狐,就能忘却灵狐身分,抱着小夜远走高飞。)

  生养、孕育下一代……我可以过这种生活。

  (可是魔主绝不会饶恕背叛者。)

  明日,化身大朗的影矢没在大公居城现身,届时魔主诘问玉绪,将得知野火反叛。这条生命,只剩几个时辰。

  臂弯里的小夜好温暖,令他怜爱得浑身震颤。野火表达狐狸的情感,轻轻摩娑她的面颊。

  温柔襁绾一番,终将面临离别之时。

  连搭救小夜,他都无能为力。

  (我……)

  只是任魔主拎走,小命掌握在他乎里的可怜蟁罢了。魔主绝不放弃野火的生死权,遭人下咒的魔使想摆脱控制也无处可逃,唯有任凭宰割而已。

  正寻思时,有件事仿佛虚空闪电,掠过野火的脑海。

  (糟了……)

  小春丸的咒虫虽已除,心中暗示却依旧存在。即使封印影矢,魔王为了谋害小春丸,势必设下重重陷阱。

  后颈的汗毛飒然竖起。

  那个少年将会被杀?……想起小春丸为自己涂伤药、称赞它“眼睛真漂亮”时的闪亮眼神,还有围着竹灯、与小夜幸福欢笑时的那张面孔,野火感到心如刀割。

  曾在黑暗中望见的暖光,以及此时臂弯里温暖的小夜——这是最珍重的宝物。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是……)

  只要得知魔主对小春丸设下什么暗示,或许有解救之道。化身大朗的影矢,会采取什么行动……?

  野火忽然睁开眼。

  (对了……)

  唯有一事,他可以达成,那就像在暗夜中盲目攻敌,作毫无把握的赌注。尽管如此,或许小夜会很欣慰。

  野火闭起眼,脸俯在小夜后颈上。

  (……永别了,小夜。)

  他留意着,别让小夜透过“心耳”听见自己的意念,在心中如此呢喃。

  然后在她耳畔,轻吹入沉沉的睡意。

  野火将小夜抱回卧房床上歇息,注视她的睡容片刻。

  然后站起身,悄悄前往春望的卧房。

  春望尚未安歇,正俯首坐在床上抱头沉思。

  “……春望大人。”

  听见呼唤,领主一惊伸手取刀。

  “你……有何企图!”

  野火只待对方恢复镇定,等心存警戒的春望冷静到愿意聆听解释时,他才说道:“明天我会变成大朗,请容我随您一起进城。”

  春望把刀置在膝上。

  “为何如此做?”

  “我是受小夜之托,魔使化身的大朗若没出现,阴谋者将会起疑。”

  春望浮现会意的神情。

  “原来如此,好,我了解了。”

  春望凝视野火片刻,方才低声询问:“小夜……怎么办?”

  野火静静答道:“她刚哭过——现在已入睡了。”

  春望眼中浮现痛苦之色。

  “是吗……”

  *

  野火来到庭院,仰眺着月色。

  皎月浮显的靛青夜空中,此时,响起笛声又消失。

  野火后颈汗毛直竖,浑身一颤——是狐笛,魔主在召唤我。

  (笛声好近,主人在附近……)

  不回去覆命,事迹就会立刻败露,可是回去也瞒不过魔主的法眼,野火很了解自己不像玉绪或影矢善于巧辩。

  野火紧咬牙关——只要我活过明天,就可以达成心愿,怎能在此坐以待毙……?

  “……你不打算去见主人?”

  庭间树影摇晃。窈窕的玉绪出现了,眸中青光闪烁。

  “你不是坏了好事吗?主人下的指示,全毁在你手里。”

  野火无言凝视着玉绪。女子神情不带喜怒,定定望着他。

  “影矢在哪里?”

  “在‘封袋’里昏睡。”

  玉绪嘿嘿冷笑。

  “顾念情分?你不杀他,未免太天真啊。”

  “……你不希望我做这么绝吧?”

  野火喃喃道,玉绪睁大眼眸。

  她默然注视野火片刻,飘开了视线。

  “我要回去覆命。”

  野火点头会意。

  玉绪临行前瞥他一眼,瞬间变回狐狸,咻地凌空跃起,消失在靛青夜空中。

  三化身

  听见喀啷啷搬送碗盘的声响,小夜清醒过来。

  晨晖透照纸门入室。

  小夜分不清状况,茫然眺望天井半晌,这才一跃起身。

  飞奔到走廊寻找野火,收拾残皿的下女们惊讶看着她。

  “请问……春望大人一行呢?”

  其中一名下女眨眼答道:“大人已经出发,吩咐让你睡到正午,因此没叫醒你。”

  小夜当场僵住。

  下女们诧异望着她,微微行礼后离去。

  小夜按着额头回想,当时依偎在野火怀里……后来的事完全失去记忆。

  野火究竟去何处呢?

  (该不会……)

  或许野火已被魔主发现杀死。光想到此,血温顿失的小夜感到浑身冰冷。她深吸了口气,紧紧抿唇,回房匆匆打理行囊。

  简直是不知所措,整颗心焦急如焚,总之得先赶往一行人前往的居城才行。小夜飞奔出旅店。

  一路朝旅店打听来的街道奔去。生平初次见到大街,她都无心观看,一个劲儿拚命向前跑。

  远眺可见的城塔指示居城所在,一旦接近城池,高耸的城墙在深邃护城河环绕下绵延不绝,反而不知该从何处进城。

  激喘不止的小夜在护城河旁徘徊一阵,忽然背后有人搭讪:“小姑娘。”

  小夜一回头,吓得倒退几步。

  “别怕成这样嘛。”

  一名美貌女子站在眼前,正是野火称为玉绪的灵狐。小夜正想逃走,玉绪抢先抓住她手臂一把抱住,掐住少女的脖颈。

  “唉呀,最好别使什么怪招术喔,虽然有野火从旁协助你,不过你制服影矢的手法还是十分了得。我可没把你当黄毛丫头,特别留了神,要敢轻举妄勋,不瞧我揪下你脑袋。”

  玉绪说着,趁无人注意时,将小夜拖向树荫下。

  “昨晚魔主召唤我,命我去搜找,把你捉起来。”

  小夜为自己任对方摆布而羞恼,忿忿问道:“……捉我是想打什么主意?L

  “唉哟,这人性子好倔啊,给灵狐一口咬住喉咙,瞧你还能不能嘴硬。”

  玉绪掐住小夜咽喉,将她扳转过来,窥伺着少女双眼。

  “魔主想杀你。不过,他有太多底细想先知道,比方说有关你的身世、为何能修补‘暗户’,还有世间是否尚有你这类人物存在。”

  那双淡眼眸,无疑是灵狐之眼。

  “要我说这些事,我宁可咬舌自尽。”

  小夜板起脸瞪着女子,玉绪注视着她,诡异一笑。

  “随你便,想要不惜一死,倒不如跟我谈笔交易如何?”

  玉绪凑近面孔,悄悄说:“……不是跟魔主喔,是问你想不想和我作交易?”

  小夜蹙起秀眉,玉绪又轻声说:“你知道野火目前在何处?”

  玉绪满意望着小夜眼中锐光浮现,就说:“野火变成一名叫大朗的守护者,和春望一起进城了。”

  (……怎么可能!)

  小夜凝住呼吸,野火为何做出这种事?

  如此说来,小夜熟睡到不知一行人出发,或许正是因为野火不想让她同行,才对她施法……可是,他何需如此?

  惊惶不安中,小夜眼神起动摇,玉绪细心观察她的反应。

  “别小看灵狐,你以为我们是不懂思考、唯命是从的魔使吧?不过,自从我们任人摆布、被抛入这个五浊恶世时,就开始学习各种技巧,这当然是为了求生存。”

  玉绪说着略栘开面孔,又轻声说:“野火一定有什么打算。”

  小夜不禁高声反问:“他想做什么?”

  玉绪眉梢一挑。

  “你想知道?我也一样,我让你见识一番,交换条件是你得出份力。”

  小夜瞪着她,玉绪扬起眉,面露诡异笑容。

  “何必用那种眼神瞪我?我是想帮野火呢。野火与影矢的一举一动,全靠我在隐瞒魔主,否则,野火跟你早就没命了。”

  “……真的?”

  玉绪凑近半信半疑的小夜,轻声说:“想帮野火的话,就去把魔主找出来。”

  小夜眨眨眼蹙起眉,玉绪微微一笑。

  “昨天魔主召唤我去的地点,就在盛惟歇宿的旅店后方的森林中。换句话说,幸亏不知打哪儿冒出你这颗棋子,魔主才不像以往潜伏在汤来国老巢,现身来到此地。”

  玉绪眼中笑意消失。

  “魔使是看不见魔主的,主人召唤我们时,一定会施含有灵力的隐形术。那人洞悉敏锐,我们一有风吹草动就被立刻察觉,性命毁在他手中。”

  玉绪的犀利眼瞳浮现黯光,又说:“……身为魔使,受苦的不只野火而已,这种生死任人掌握、逆来顺受的生活,我同样憎恨无比。”

  玉绪呻吟地说:“告诉我谁是魔主吧,当然了,只要不动声色,别让那人知道是我拜托你就行了,答应的话,我就带你进城。你是身分低微的平民,绝不可能单独入城……怎么样?”

  被扣住要害的小夜使劲点点头,玉绪反而吓一跳。

  “好,我想进城……想去找野火,你带我去。”

  玉绪被她的气势所慑,稍稍移开面孔。

  小夜情急之下变得口齿不清,一叠声问道:“找到魔主就能偷走狐笛吗?不止是你的,连野火的也能偷吗?魔主失去狐笛,是不是就杀不成野火了?”

  玉绪愕然望着诘问自己的少女。

  苦苦追问的小夜眼中,此刻浮现茫然无措的神情。

  “……可是要怎么做呢?要如何找出魔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既然没学过辨识术,等到遇见对方时,我能认得出那个人吗……?”

  玉绪噗嗤一笑,小夜愕然住口。女子不再发出一贯略带嘲意的讽笑,而是坦然率真的笑声。

  “你可真老实呢。”

  玉绪眼神犹带笑意,望着她说:“难怪野火为你动情,原来你们本性如此相像啊。”

  玉绪不再掐住少女,改叉着腰说:“你的灵眼若能准确认出魔主就太好了。反正先带你进去,既然我奉魔主之命,到时就说是把你逮住拉进城的,这个藉口大概行得通吧。”

  玉绪说着,又半调侃地附带说:“从你的个性来看,像我这样卖个人情,等我遇到危急时,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反正你被魔主杀了,对我也没好处。”

  大公居城有广阔绿地和城廓围绕,是一座纵横整条街的宏伟建筑。

  春望之子小春丸,将在大公承认下成为有路族的领主后继者,这场认明仪式将在获封领地的所有领主面前举行。清晨时,已有多位领主各自带领儿子及重臣从正门入城。

  东边小侧门上,有一大群艺人在待命,他们聚集于此,等候认明仪式告一段落后表演祝贺舞艺。

  戴着金缕绣纹的朱红面罩、仅露出双眼的正是主要舞者,人数相当可观。

  这群女子从大清早就在等候敞厅整备就绪,她们时而在侧门旁的茂林解手,或到附近茶坊设的小摊上喝茶。

  此时,有两名舞者边聊边来到树林中。

  “两位姑娘……”

  听见有人搭讪,两女四下张望,只见有个美貌女子在树下招手。

  “你们的面罩破喽。”

  两女伸手往脸上遮布一摸,发出惊呼:“唉呀,讨厌!真的破了,怎么办呀?”

  躲在树丛里的小夜心下暗惊,她们的面罩根本完好无缺。

  玉绪巧妙地哄她们取下面罩、褪下外衣,然后,对着只穿平常小袖服的两名舞者微微一笑。

  “天气真好呢,暖洋洋的,这种日子教人好困喔。”

  她柔声说完,呼地吹了口气,两女转眼软倒在地,舒舒服服发出鼾息。

  “小夜,你抬那个姑娘。”

  尽管感到同情,但这不是为她们抱屈的时候,小夜唯有顺从玉绪的指示,将两女藏在树丛里。

  “到晚上自然会醒。好了,快穿戴起来。”

  玉绪递给小夜面罩和衣裳,自己摇身变成睡在树丛里的女子。

  她面不改色带着小夜,混入那群在侧门待命的艺人中。

  不久,有人来通知艺人们进城,在大敞厅下的庭苑等候。

  小夜战战兢兢地混在人群中穿过侧门。

  与玉绪在一起,自己迟早落入那名可怕的术士手中,如此一来,将饱受折磨至死。纵然恐惧,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野火,甚至让她丧失逃走的意志。

  野火想做什么呢?

  走向铺磨石的宽敞大道,前方出现苍翠松林,彼方有一座广池,是大公从远山引雪水修筑的苍天池。池底清澄可见白沙漂摇,池面舟舫浮泛,船身绘有朱金描纹,船首的形状相当奇特。

  未曾见过的禽鸟在池中嬉游,金鲤不时从水面翻花消失。

  从水池望去,位于城内四方的钟楼唯见两座,更远的北面钟楼隐约露现浮影,小夜总算了解这座城的规模十分宏伟。

  终于踏进内城廓,白漆墙将庭苑区隔成迷宫,苍松枝影在墙面摇曳。走在路上,正前方出现覆盖乌亮瓦宇的馆邸,必须大大伸展双臂,才足以表现这座豪邸有多壮阔。

  只见大敞厅门户皆敞,踏入白沙庭苑中,可望见众位领主已整齐列座在大敞厅两侧。

  厅间正中央,有两人背向庭苑凝神端坐,从远方即可认出是春望和小春丸。

  玉绪说野火化身成大朗,他在何处……?

  众随从坐在大敞厅的下位处,小夜发现原本不可能在此出席的大朗。

  (找到了……)

  变成大朗的野火,究竟所为何来……?

  小夜蹙起秀眉,逐一检视这群随从,想确定野火的主人——那位敌国术士是否有列席?万一在场,自己能否像认出灵狐或“叶阴”一样有感应?

  或许距离过远,还是术士不同于灵狐或“叶阴”。小夜只感到人群气息,终究无法发现对方。

  “……怎么办,我认不出来。”

  她低声喃喃,玉绪哼了一声。

  “算了,别着急,眼睛放亮点,万一发生状况,气氛起变化,说不定就可以识破他。”

  从某处传来哆、咯的太鼓声。

  廊缘更下方的白砂上铺着赭红毛毡。乐师列坐在此,轻快将横笛按在唇上。

  调匀呼吸后,几重和鸣的纤细笛韵彷从地面涌起,响遍厅庭之间。

  “大公驾临——认明仪式开始了。”

  玉绪在小夜耳边轻声说道。

  四诅咒之力

  大公出现后,大敞厅列坐的众人齐首俯伏在地。

  坐在三面开敞、天井高挑的大敞厅中央,会有我身渺小的错觉。

  小春丸额冒冷汗,低俯着面孔,紧盯地板上铺的花草织纹榻榻米。

  初绽的樱花随处乘风飘香而来。小春丸对此无动于衷,只面朝上座,聆听大公的足音和衣声响起。

  阒静的大敞厅中,一个宏亮的声音回荡四方。

  “众卿免礼。”

  缓缓抬头,望见沉金色屏风上绘着淡绿鲜竹。屏风前,有位身着雅服的老者盘膝而坐。

  春阳照入厅间,老者胸襟以下浮显一片光明。他坐在略高的上座,面容隐在微暗中。

  出乎意料的是老者身躯十分矮小——倦懒眼睑下的双瞳,湛着熠熠冷光。

  威余大公环顾众家臣后,不徐不缓地说:“我国花期最早的贵狭野,樱花即将绽放,诸位功在社稷,方有如此丰穰之春。”

  大公说着,凝视端坐在面前的春望父子。

  “在座有位年轻武士,日后将继为国之栋梁。诸位,这不是可喜可贺?该好好正视他才行哪。”

  小春丸成为全厅瞩目的焦点,感到浑身僵硬。

  “有路春望素性坦诚,刚正不阿,这已是众所皆知。但不知何故,他始终家运不济,目前后继者不幸去世,又曾遭丧妻之痛,连身为忠臣的侄儿也英年早逝。”

  大公语气轻描淡写。对于春望和盛惟之间的深仇大恨,在场的众位领主可说是无人不晓,皆感受到大公语中带刺。

  尽管如此,汤来盛惟连眉梢也没挑一下。

  大公同样不瞧盛惟一眼,只静静又说:“春望为了维护骨肉,警戒已到了略显偏激的地步,这也是情非得已。长年来,本公以为眼前这名年轻武士已不在人世。不过,正如诸位所见,有路小春丸安然无恙,就在本公面前。”

  大公凝视着有路春望。

  “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然而,本公深知你护子心切。可说是人之常情,依此,本公准许小春丸继承有路春望的领主之职,决意采行认明仪式。”

  领主们严谨端坐、文风不动,大敞厅中唯有大公的声音回响。

  忽然间,大公略转柔和的语气说:“有路小春丸,好漫长的十年哪。”

  这番话,深深冲击小春丸的内心,涌泪刺痛鼻芯,他不禁伏下面孔。

  好漫长……光凭这话,怎能道尽所受之苦?

  幼时至今的纷纷思绪霎时涌上他心头,犹如关在小匣子里,好长、好长的岁月。为何非待在馆邸不可?连何时离开都遥遥无期,甚至逼得他乱摔乱砸,忍不住大闹一场。

  回想起来,那是处于绝望深渊,凡事不容他思考,失魂沮丧,只在浑浑噩噩度日。

  十四岁生日当天,大朗曾经来访,告诉他身世和受诅咒的原委,小春丸方知自己被幽禁在森荫邸的原因……但知道事实,也改变不了现状。

  小春丸向大朗表示拚死要离开,死在灵狐利牙下也认命,像个备受呵护的人偶悄活悄死,这种人生豁出去也罢。

  然而,大朗并不允许。

  他只转述春望的吩咐,要小春丸专心随常行精进武艺,在无法成为保护自身、免受灵狐威胁的武士之前,绝不可以离邸一步。

  多残忍的宣告啊,要成为常行那样的剑术高手,尚需十年功底,难道还得在邸内耗上十年……

  当他心情跌堕谷底时,守护神出现了,一场梦就此展开。

  (守护神啊……)

  小春丸在心中渴求默念。

  已听不到它的声音,小春丸即将履行“承诺”。时间一刻一刻逼近。

  只见大公微抬起手。

  “有路小春丸,本公认同你的继承身分。”

  坐在大公右斜方的一名家臣迅速起身,捧起大公面前的原木小置台,转身发出簌簌衣响,熟练端着木台走到小春丸面前放下。

  木台的紫绸巾上,有一把精美的螺钿镶纹刀。

  只听见大公说道:“拜受这把认明之刀吧,立誓效忠于本公,今后继任父职坚守家业,誓死守护领国。”

  久那屏住息,凝视小春丸伸手取刀。

  果不其然,小春丸身上的咒虫不再传来动静,但他身上的暗示却强烈发自于少年本心,只要小春丸彻底受自身的暗示蛊惑,就算咒虫已除,他仍会按照命令行动。

  这一切可得瞧个仔细,绝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小春丸照令行事,届时只需向他立刻传送咒念即可。

  久那紧紧盯住小春丸的手。

  触到冰冷的刀鞘,小春丸窣窣发抖,紧咬住唇。

  (守护神……)

  快!该履行“承诺”了,只要达成魔咒就会消除,再也不必被关回馆邸。

  然而取刀握柄的瞬间,他忽然心生动摇。

  那只恶心的虫——万一真是咒虫、真是儿时玩伴的小夜驱除它的话……

  牙关咯吱咯吱作响,小春丸使劲握紧刀柄。

  (别怀疑,我相信守护神。)

  这全是守护神赐给我的梦——给我试炼的梦,亲手诛讨不共戴天的仇敌,魔咒才会永远消除……

  闭上双眼,小春丸一按刀口,飕地拔刀出鞘。

  他倏然起身,一声高呼:“今报母仇,纳命来!”

  便朝汤来盛惟猛冲而去。

  汤来盛惟正想起身,小春丸高举白刃箭步冲来,在盛惟身旁待命的武士看似早有戒备,随即拔刀相向。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斜身抢入两人之间,猛力撞开小春丸。小春丸腾空飞出去,那人拔刀直指他的腹部,刀光一闪。

  “小春丸……!”

  春望奔过来,只见儿子一个筋斗翻落在地,腹部不断渗出鲜血。春望盛怒之下浑身乱颤,扭头注视刺杀少年的大朗。

  “混帐东西……好大胆子!”

  春望刷地抽出长刀,大朗垂下右手握的血刀,步步后退说:“领主大人,请您保持镇定,小春丸少爷神智错乱,在下是……”

  春望压过他的声量,大喝道:“全在你的算计中,孽畜……!”

  春望凌厉朝他劈去,大朗从容拨开长刀,正欲顺势上前反击……不料脚下一滑,身子剧烈摇晃。

  一瞬间,春望举刀劈下。

  小夜正想尖叫,玉绪迅速掩住她的嘴。

  “别激动。此刻沉不住气,野火搏命的心血就白费了。”

  强劲的刀势自肩头划过腹部,大朗一个跟舱瘫倒在地。他颤抖着,扭身朝盛惟望去,轻声说一句话。

  盛惟的脸孔,霎时僵硬如石。

  在众人屏息注视下,大朗愈缩愈小,变成一只浑身血迹的狐狸。

  “……盛惟,听见没?它叫你主人啊。”

  春望说着,一把抓起虚弱的野火后颈,便朝盛惟抛去。

  “岂有此理……!”

  盛惟顺势接住,满脸紫涨地怒吼:“你是藉口找碴,根本与我无关!”

  盛惟满脸尽是嫌恶,使劲把野火扔到厅外。

  野火摔在回廊上,缓缓滑落庭苑的白沙地,身子一颤,化成淡烟消失。

  (野火……!)

  小夜拚命挣扎、挣扎,拂开玉绪的手,朝庭苑飞奔而去。野火已不见去向。小夜跪在徒留血痕的白砂地上,额头使劲摩娑着地面。

  一颗心几乎碎裂,脑海一片空白,唯有浑身抖颤不止。

  连周遭人群远远围住鼓噪、护卫武士拔刀走近身边,她都浑然不觉。

  野火是否死了?如果死去,就这样消失吗?

  如此一想,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在“间界”……濒死的野兽会找寻安息之所,野火一定想在出生地长眠。

  小夜紧紧闭住双眼。

  哇……!人群中发出呼喊。

  原来低伏在地的女子身形一晃,忽然消失踪影。

  “那个姑娘也是狐狸变的?别唬我……”

  一名艺人喃喃自语。

  置身在领主的众名随从中,久那避免引入侧目,端坐在最后方,此时正凝神陷入沉思。

  (为何不是影矢,而是野火……?)

  直到前一刻,行动全在久那的算计中。

  众目睽睽下,小春丸高呼报仇,举刀朝盛惟冲去,在场的护卫武士只需照计划顺利斩杀小春丸,那就万无一失了。

  (野火为何突然出现?)

  万一护卫武士失手,化身大朗的影矢的确会佯装制止,乘机杀死小春丸,可是,久那不曾命令野火介入。

  (为何野火称盛惟大人是主人……?)

  野火被春望斩伤原形毕露,那瞬间起,局势全盘逆转。

  久那揪紧了眉心。

  大公下令平息混乱的声音响起,还听见有人向春望转告小春丸伤势不严重,所幸并无大碍。

  不久,大公了亮的语声响彻整间厅内。

  “……众卿自肃,本公在此宣告春望与盛惟同受惩处,自此接受禁足之罚。”

  久那聆听大公宣告,依然不断思索。

  然而,他在无意间瞥向野火消失的白砂地。恰好看见有个陌生少女,追随野火消失在“间界”。

  久那静静移回视线,目中宿着冷光。

  *

  遭禁足惩处的春望和小春丸独处一室,被拘禁在城内深处的厅房中。

  小春丸被化身大朗的野火斩伤。然而伤势轻微,性命并无大碍,只是疼痛濉以忍受,卧床的他面色铁青,竭力忍住呻吟。

  “药汤很快生效,再忍耐一下。”

  春望说道,伸手放在儿子大汗淋漓的额头上。

  小春丸微睁开眼,望着父亲……这还是父亲初次如此对待自己,那干涩的手好温暖,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感伤。

  谋刺汤来盛惟失败,梦魇无法清醒。也就是说小夜所言属实,这并非一场梦。

  “……我,彻头彻尾……给敌人玩弄了。”

  小春丸断断续续低喃着。

  “那果然不是‘守护神’,而是咒虫的声音……明明说只要履行承诺,魔咒就会破解,永远不必再回森荫邸,因此我才……”

  春望轻抚儿子的前额。

  “别说,没事了。”

  小春丸在狂怒下激颤不已,想到自己渴切的愿望竟然遭人利用,实在可恨、好可恨。揪紧被角,牙关喀喀直响,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春望听着哭声,闭上双眼。

  对于愚弄吾儿之心的盛惟,春望从未感到如此激愤,紧闭的眼中甚至布满煞红。

  然而当少年宣泄愤怒的哭嚎转为细啜时,在春望心中,开始缓缓浮现另一种想法。

  为何自己等人非要如此愤怒、悲哀、痛苦不可?

  这种日子要持续到几时……?

  忆起年轻时曾对野心勃勃的父亲充满怨恨,春望颤身倒抽一口凉气。

  ——都怪父亲大人野心太强,受报应的为何是我……和我珍重的人?

  春望心中浮现昔日高嚷时,轻握他手的花乃容颜。

  ——怨恨不会让时光倒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今后……。

  (……改变今后?)

  春望思忖着——再争斗下去,小春丸将会步上后尘。

  他举目凝视着幼儿般抽泣的儿子。

  日影西倾时,春望父子被带往大公面前。

  厅房尚称宽敞,只不过三面板门围堵,加上护卫武士戒备森严,令人感到窒闷不堪。

  盛惟和两名儿子已在此伏身等候,春望父子则与他们并列候命。

  大公踏入厅内,垂眼望着俯伏的五人,缓缓在上位落坐。

  “免礼。”

  大公沉声说道。

  春望仰起脸,看见大公眼中冷泛寒光。

  领国恐将不保了。春望霎时暗忖,这正是杀一儆百的良机,只要领国间继续丑恶地诅咒争斗,就会有如此下场。

  大公缓缓开口:“在主公面前动刀私斗,是何等滔天大罪,你们该心里有数。”

  那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感情。

  “此乃足以没收领地的重罪……不过,本公念你们至今尽忠为主的份上,决定不予没收。”

  春望心中如释重负。

  大公严厉说道:“有路春望与其一族,以及汤来盛惟与其一族,本公宣告你们接受留置之罚。下次战役,两族皆不许获得武功封赏,唯有提供兵粮于本公。”

  汤来盛惟一惊仰起脸。

  所谓“留置”,可说是身为威余武士的奇耻大辱,其他领主在沙场建立功勋、荣获褒赏时,自己只能留驻领地,更何况,还必须为战役提供兵粮费用。这皆是毫无名誉、报酬,纯粹是出资而已。

  (……这就是大公的为人。)

  春望心中暗忖着,没收有路和汤来的领地,将痛失两族的忠诚。与其如此,宁可在严惩之际,不忘安个无损己利的罪名。

  “请恕微臣斗胆。”

  汤来盛惟双颊抖颤地说:“此次事件是由小春丸发狂想谋刺微臣而起,我族何需同受责罚?”

  大公目中精光乍闪。

  “给我住嘴,盛惟!”

  如雷轰顶的一声怒喝。

  “你是欺本公不知情?那只灵狐临终说的话,你当本公置若罔闻?”

  盛惟微一缩面孔,大公声音略沉,唾弃似地说:“你希望本公将故作不知的事讲出来吗,盛惟?本公的忍耐已达极限,你们之间的仇恨若不再只是小阋斗……那么,我自有方法铲除仇恨!”

  意思就是指剥夺领地,灭绝两族——大公话中隐含强烈威胁。盛惟伏下脸孔,他面无人色,遏止不住激忿而浑身发抖。大公看在眼里,终于缓缓摇头说:“你们之间的仇恨,恐怕难以消弭哪……既然如此,唯有出此一策。本公观察至今,显然是汤来族的术士法力更为高强,这种力量不均的局面,就由本公稍作调整吧。这就命汤来盛惟的次子助惟,成为有路春望的养子。”

  汤来盛惟的面孔扭曲,犹如挨一巴掌。

  大公的意思,就是让盛惟的次男成为人质。如今小春丸保住性命,助惟若成为春望的养子,在小春丸生命受威胁时,助惟也难逃一死,助惟必须成为这个咒缚的挡箭牌,就此度过一生。

  盛惟感觉在旁恭谨候命、年仅十三岁的助惟身躯微微一颤。

  小春丸也不禁望向身旁的少年。只见助惟在晴天霹雳下神情狼狈,面孔显得紧绷而铁青。助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嘴唇则颤抖不止。

  这是小春丸初遇助惟,只感觉对方相当稚嫩,并没有因他是仇敌之子而感到嫌恶,因此没有幸灾乐祸之意。

  小春丸心中唯有怜悯,这孩子将与自己同样奉命过着幽禁生活。

  春望轻轻转头,看着端坐在旁的儿子,又看着肋惟。

  就在注视两个面容尚带青涩的少年时,他感觉某种念头迅速回归心底。

  “……请恕微臣大胆。”

  春望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还有一个方法,可根绝两族间的仇恨……”

  五狐笛

  发现灵狐瘫倒在大树下的微暗草丛里时,小夜忘记“间界”的窒息感,连忙朝它跑去。

  “野火……!”

  正想轻触它,野火微张开眼,颤抖身体想变成人貌。

  “别这样,野火!”

  小夜慌忙轻摸它的背脊阻止,如此虚弱还想变身,只会让伤势更恶化。

  尽管如此,野火仍希望变成少年,想以人姿出现在小夜面前,想以同类的外貌……然而,它已精疲力竭。

  坐在树根上的小夜,轻轻地将野火抱起来。它的温血渗入衣裳,少女不禁悲从中来。

  ——别哭,小夜……小春丸已经没事了。

  感应到野火的意念,小夜吃了一惊。

  ——我下手很轻。小春丸很可怜,但不得不如此。

  小夜注视那双微睁的金眼瞳,方才了解野火用心良苦。

  “……你救了小春丸。”

  当时野火若没在场,小春丸势必死在那名武士刀下。

  野火为了救他而奋不顾身……特意承受春望一刀,目的就是想揭发谁是祸首,揭露操控魔使的咒术。

  小夜脸庞贴着野火,泪水不断地、不断地滑下面颊。

  “谢谢你……”

  实在痛心不已,不曾察觉野火的心意、没有即时拦阻他行动,小夜感到愧疚万分。小春丸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不该因此牺牲野火,自己怎能让如此残酷的悲剧发生呢……?

  ——别哭,小夜。

  野火的意念又传来。

  ——反正我不久于世,心愿也达成了。

  那意念出奇的明朗。

  ——魔主一定吓坏了……真愉快啊。

  野火在笑……!小夜大吃一惊,野火传来的意念宛如晨晖晴爽。

  清泪珠涟而落,小夜唇端泛起一丝微笑。

  喜欢野火的情愫,渗入心房扩散而开。我喜欢野火,真的好喜欢……

  在“间界”那置身海底的窒息感,如今也不以为意了。

  我能做什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救野火?就像修补“暗户”一样,我能治愈野火的伤势吗?

  小夜将手轻搁在它的伤口上,闭起眼睛。她祈求自己的生命透过手掌,渗入野火体内。

  或许不得要领,再虔诚的心意,也无法传给野火。

  小夜将野火抱在怀里,拚命祈祷着。

  (神啊……在“间界”和底界的众位神明,请救救野火,只要能救它,我愿意作任何牺牲。)

  不管如何祈祷,连一片林叶、一片草叶皆无动于衷,神明不曾现身。

  不知经过多久,忽然远方传来喀沙、喀沙的脚步声。

  小夜惊讶地抬头,望见从森林深处走来一个诡异身影,从头至脚紧裹一袭衣,面孔涂满乾泥。

  一时之间,小夜以为神明听到祈祷而现身。就在望见伴随在旁的另一个身影时,她顿时明白将要面对何许人物。

  “主人,野火在这里。”

  玉绪轻喃道,她奉命嗅出野火的所在处,带魔主来到此地。

  一股浓香扑漫而来,恐怕是薰染在衣上,强烈到连嗅觉敏锐如灵狐,也无从分辨主人气味。

  “……是你达成任务啊,野火。”

  魔主的声音,比小夜想像更柔和;然而听见这声音,原本已无力睁眼的野火,微微倒竖起后颈鬃毛。

  小夜保护野火似地抱紧它,瞪视着魔主。泥面的窟窿中目光一闪,魔主的视线投向小夜。

  “不过多亏有你,我才能遇到这女孩。就这点,该夸奖你。”

  魔主走近小夜,在面前站定,垂眼紧盯着她。

  “没错,你就是花乃的女儿……没想到还活着。”

  小夜蹙眉回望那双淡眼瞳,魔主眨也不眨,说:“我们是远亲,你可知道?”

  小夜大惊失色,微一退缩。

  “看来你不知情。这也难怪,你母亲死时你还年幼,她不可能将一族的事告诉女儿。”

  魔主环视着“间界”,语调沉稳地说:“我族乃是祭祀神明的祭司,据传自太古以来就祭祀在‘间界’幽底的神明,藉由舞蹈祈求神明喜悦,并向大地祝祷,这就是我族的任务。当时祖先驱使‘间界’的灵兽,将它们视为人神之间的传使。”

  他将视线栘回小夜。

  “然而时移世异,在国势增强下,我们的任务随情势转变。安身之处接二连三成为各国领土管辖,族人四散他方,各自为主公效力。”

  魔主淡淡说:“我们天生拥有强大灵力,不知何故,却鲜少有后代。利用魔使咒杀他人后,与子孙的缘分更浅。”

  那语气,含着一丝苦笑之意。

  “你可以从我的眼睛看出端倪吧,每次运用灵气,眼瞳就变得更淡。”

  小夜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当术士?”

  “此外别无生途啊。”

  意外的答覆,让小夜惊讶无比。

  “真的吗?”

  “没错,当术士是唯一生路。”

  魔主笑起来。

  “我膝下无子,盛惟自幼由我随侍,因此视他如胞弟。我的任务,就是助他达成心愿,一生顺遂无憾。像我这样施法护身,目的正是为此。让天赋力量充分发挥,替盛惟完成心愿。”

  好远……小夜思忖着,此人的心,好遥远。

  身为即将灭绝的一族后裔,连对他自己,都能含笑远观的那抹冷薄、无衷……

  魔主蓦地凑近面孔。

  “你想活命?”

  声音不带丝毫人的感情。

  “对我来说,你是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不过,看在是我族仅存的后裔份上,杀了未免可惜。”

  一副估量货色的语气。

  “想活命吗?那么,自己拔一根头发吹口气,再交给我。”

  鼓动愈来愈激烈,少女明白只要拒绝就会当场毙命。

  ——小夜,别给他……否则你的性命将被他掌控,就像我一样,变得身不由己。

  野火在昏眩中抬头,龇牙朝主人发出低吼。

  魔主一骇,退到它无法攻击的地方。

  “……你还没死?”

  话说完,魔主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圆珠状的东西,骨碌碌转在手中,然后望着小夜。

  “这就是狐笛,交出头发,我就传你技法。将灵狐生命吸入发中,然后恣意操控魔使……只要传授于你,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我族技法,日后就可传承下去,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一桩?”

  魔主说着,紧紧捏握狐笛。

  “你敢拒绝,我就捏碎它,杀死你。反正,野火死期已近……”

  此时,一个轻蔑语气顺势接道:“就算如此,它还能撑住一时,你吹狐笛,将阳寿分给野火,说不定它可以活久些……原本无人尝试过,后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魔主扭头望着玉绪,厉声说:“饶舌东西……”

  魔主移开视线的瞬间,野火的意念又响起。

  ——小夜,把我抛向他,反正迟早是死,我要把他生吞活剥,死个痛快。

  少女摇了摇头,就算如此,魔主大可轻易挡开它。如今的野火,想跳跃也力不从心。

  小夜痛切了解野火的心情。

  必须采取行动,趁现在,必须有所行动,就算徒手相搏也好……

  她想腾出双手,于是轻轻地,打开衣襟将野火放入怀中。不料,此时却触到某件东西。

  (系袖带……)

  据说是能守护亲人的母亲遗物。刹那间,小夜心底萌生一线希望。

  魔主回过头,只见少女单膝蹲下,口衔细带一端迅速绑起衣袖,使劲扎紧。

  “你在做什么?”

  小夜左手按住怀中,直视着对方。

  魔主一扬眉,正欲捏碎掌中的狐笛。

  小夜感到心脏被揪紧而剧痛不堪。她憋住气息,将那股力量反推回去。

  感到狐笛内侧的抗拒力,魔主睁大双眼。

  “守魂术……?你也知道挺了不起的技法啊。不过,这技法能救野火,却救不了你自己,你还是非死不可。”

  小夜依然紧盯不放——我要活下去。浑身涌起的意志熊熊炽燃起来。

  她终于了解野火笑的含意了,孤身一人,堂堂以命相搏的瞬间,小夜感到好似穿越九重天,心境变得如此清爽。

  魔主注视她的双眼,叹息说:“冥顽不灵的家伙……玉绪,咬死她。”

  玉绪正要变身,小夜猛然跃向魔主,魔主顺势承住她,狐笛一抛,右手掐住少女咽喉。

  那手劲巨大无比,小夜双手抓紧对方右手,朝下猛力拉扯,倾全力将他甩脱。魔主松手时力道反弹,指甲从小夜下颚长长画过眼角。

  小夜闭住伤眼,胡乱拨开那只手又朝对方怀中钻去,指尖拚命伸向魔主前额,抠住那片覆在脸上的乾泥,一把剥下来。

  变成灵狐的玉绪,霎时看见魔主的面貌。

  白光一闪,玉绪鲜亮的狐毛凌空舞起。

  小夜不禁别开视线,魔主的惨叫声传来,不久……戛然而止。

  抱在怀中的野火,已毫无动静。

  小夜蹲伏抱着野火,一个人影投在她身上。

  少女仰头望去,舔着唇边血渍的玉绪状如鬼叉一般。玉绪蹲下身,将狐笛递给小夜。

  “……吹吹看吧。”

  玉绪轻喃道。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你再也不是人,成了非人非狐,或许连性命……都不保。”

  小夜默然无语。

  她只将圆形的狐笛一方开口对着野火的嘴,一方贴向自己的嘴。

  闭上眼,呼地吹入气息。

  咻——身体从口中抽离,滑向幽暗的洞穴,进入浑圆暗界中。小夜看见微光,朝光芒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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