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当家大人

  台版 转自 红色有角三倍速@轻之国度

  1

  「致仁吉君,一面之缘,君想必已将妾身忘却……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一边看着拿到床边的情书,一边不时皱一下眉头。

  这个冬天,一太郎已是第三次发高烧。这次他在厚厚的被子下躺了整整五天。旁边坐着两位从小就照顾他、比他年长五岁的伙计,他们连坐都不让他坐起来。一太郎觉得闷得都快发霉了。

  这几天,江户气温骤降。走在大街上,腊月的寒风飕飕地往人衣服里钻。在这无可改变的季节变换中,世间的人因为贫富不同,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兼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是江户十大特权商家之一,光店面就有十间。铺子屋顶盖满了结实的瓦片,四面都是灰泥涂抹的高墙,冷风根本漏不进来。

  从大和桥向南,可到江户最繁华的通町,长崎屋就在通町的京桥边。长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拥有三艘往来于大阪与江户间的菱垣船,以及许多分类运输货物的小驳船。除了三十来个在店里干活的伙计,还有许多船夫和脚夫往来于店铺和京桥附近的码头之间。此外,长崎屋在其他码头还有几处仓库。

  船行之外,长崎屋兼在隔壁的店里卖药材。这原是在为体弱多病的少爷搜集药材时,生意渐渐做大,最后独立出来的。生意原本是为了救儿子而开始的,故店里的药材质量上乘、价钱公道,自然深受大家好评,生意也很红火。

  表面上,负责药行的是少爷,但是这位家业继承人自幼药不离口,动不动就卧床不起,根本无法照看生意。他自己对此也厌烦不已。比起做生意,少爷对于生病的经验似乎更丰富。

  在精心建造、作为少爷卧室的厢房内,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为了保持室内温暖如春,圆圆的火盆里加上了满满的炭,药罐中也飘散出如羽毛般轻柔的热气。待在房间里尽管很舒服,但少爷实在厌烦了老是躺着、被当作病人的生活,他不时深深地皱起眉头。

  心情不好,少爷的食欲也跟着下降。两个伙计心里着急,便不时往厢房里带回一些消遣的玩意儿。此时用来解闷的,是藏在药材铺伙计仁吉袖子里的情书。

  「妾愿如磐石……能看清楚的只有这个『愿』字啊。仁吉,这篇天书一样的信,你能读懂吗?」

  「袖子里的东西不一定全都读。那么多,光随便翻翻就烦死人了。」

  答话的不是被少爷唤到的仁吉,而是船行伙计佐助。

  「仁吉每年年末出去讨账,收到的情书比讨回的钱还多。真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啊。」

  「是啊是啊。」

  一太郎笑看着被子旁边的书函。虽然对写信的姑娘不感兴趣,眉清目秀的俊小伙仁吉却有收集情书的爱好。这些情书摞起来有大人的三个拳头那么高。

  虽然来说媒的人不少,但十七岁的少爷老是卧病在床,还没有尝过谈恋爱的滋味,故刚才一直满怀兴趣地看着信里那妩媚的世界。

  「少爷,这封天书似的信,和以前的都不一样噢。」忽然,少爷脚后边响起一个声音。「仁吉,你没有说狠话甩过女人吗?信的末尾处可是写了『去死』呢。」

  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又有一个声音说道:「是啊,的确是这样。这恐怕不是什么情书,而是一封恐吓信。」

  「这可真是麻烦呢。」

  「白泽有大事了。怎么办啊?」

  「大家集合起来保护他吧。」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出现了一些影子,影子落在少爷的被子边上。从卧室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一个叫屏风偷窥男的妖怪,他依然一身画中人的华丽装束。身高数寸、长相狰狞的是叫鸣家的小鬼,他们说着担心的话,实际上却高兴得两眼放光。

  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妖怪突然出现,少爷没有一丝惊慌。因为,两个一直在少爷身边的伙计佐助和仁吉就不是常人,他们另有妖怪的名字:犬神和白泽。

  长崎屋隐藏着一个连老板藤兵卫都不知道的秘密。上一代老板伊三郎的妻子阿吟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已经修行三千年的不同寻常的大妖怪。原本是武士的伊三郎爱上了阿吟,于是舍弃一切,从关西逃到江户,做起了商人。少爷身上有来自外祖母的妖怪血,因此他虽然是人,但只要身边一出现妖怪,他马上就能感知到,但也仅止于此,并不能对妖怪们怎么样。这说起来有点像半桶水,只会咣当作响,却没什么大用。

  外祖母担心体弱多病的外孙,便派了两个妖怪来守护他,从此少爷的身边总有妖怪出现。比起高明的经商手腕,长崎屋老板夫妇更因宠爱孩子而声名远播。而妖怪们仿佛要和他们竞赛似的,对少爷的溺爱更胜一筹。特别是两个伙计,简直是铁了心要把对少爷的宠溺进行到底。

  少爷逐渐长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和常人有所不同,但他并不在意。渐渐地,他和妖怪们熟悉起来。

  屏风偷窥男是一个衣着华丽、性情傲慢的妖怪,但他还不具备两个伙计那样神奇的法力,所以与二人脾气有些不合,一有机会就冷言冷语地讽刺他们。

  「仁吉还是挺有两下子的嘛。说是一心只想着保护少爷,看来并不是……背地里玩女人,还玩出了火呢。」

  「胡说!你胆敢再说这些无中生有的话,小心我把你扔到井里去!」

  对于仁吉的恐吓,屏风偷窥男有时佯装害怕,但并不会真的就此低头。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那女人家住何方,芳名为何啊?」他又连珠炮似的问道。

  仁吉气得脸色发青,就像在大晚上用灯笼从下巴往上照时的面目颜色。

  「她不会叫『久米』吧?」

  「看来你真的很想变成井里的土!」

  话音未落,仁吉就伸出手去。屏风偷窥男顿时倒在榻榻米上,被仁吉摁住了。他直着嗓子,拼命地喊:「不是我……不是我说的!」

  「你这个死性不改的,还撒谎!」

  伙计手一用力,屏风偷窥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榻榻米上拼命地挣扎。这时,一个悠闲的声音阻止了两人的争吵。

  「仁吉,刚才说话的是我啦。」

  知道说话的是少爷,伙计马上笑着松开了手。他白了佐助一眼——佐助咕哝了一句「白痴」,然后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屏风偷窥男。

  「少爷,您是从什么地方看到『久米』这个名字的?」

  「是这封情书的最后两个字啊。她写的也许不是『去死』,而是『久米』。」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被子上的情书上。静了一静,妖怪们忽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字写得像蚯蚓爬似的,这两个字的确不是『去死』。」

  「的确是『久米』,这字写得也太烂了。」

  「虽然写得像蚯蚓爬似的,但要是笔画能稍直一点儿,也不至于产生这样的误会啊。」

  鸣家们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笑。一太郎却是一脸苦笑。

  「看到这封信,绝对不会有人动心,只会想到蚯蚓。」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写的啊?」

  少爷和妖怪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仁吉赶忙来到火盆边给少爷倒了杯茶。和普通人不同,妖怪们只希望这些情书能给少爷解闷,别的就无所谓了。对于那些满怀爱意的写信人来说,这恐怕是怎么都料不到的事。

  「写这封信的姑娘,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学的字,这样拙劣,老师也敢让她拿出手。江户有这样的老师吗?现在那些习字所的教育,由此可见一斑。」屏风偷窥男站了起来,走到被子旁,插话道。

  少爷微微侧过头,对伙计说:「看来习字所的教育真的很糟糕。」

  「那是因为他们没钱。」深谙经商之道的佐助一边解释,一边把搁着茶水的托盘放到少爷旁边。「在习字所,那些老师的收入一般来自五节供(注:五节,指人日、上巳、端午、七夕、重阳五个节日。)和即兴书画表演。金额每次都不同,一般是在两百文到一分金(注:一分金,约四分之一两金。)之间。」

  「还有榻榻米钱和炭钱等。如果认为某个老师没有能力,父母就不会再掏钱。」接过话茬的是仁吉。「在这个世上,钱可是很重要的。」

  伙计在茶水旁边又放了一盘小包子当点心。

  「吃一点吗?」仁吉担心地看着少爷,问道。

  看到点心,妖怪们脸上明显露出激动的表情,头朝同一个方向晃了过去,都去看少爷的状况。要是少爷能吃下包子,他肯定会好心地把点心分给大家,让大家一起享用。

  「我起来了。」

  一太郎感觉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他笑着,久违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仁吉高兴地把点心分到小盘子里时,短促的声音突然响彻冬日的天空:「当!当!」

  毫无预兆。持续的警钟是通知发生了大火灾。警钟一响,负责灭火的脚夫就会出动。

  「哎,干吗啊?」

  说时迟,那时决,少爷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就已经被紧紧裹进了棉睡袍。

  「你们不用这样,我能走!」

  但抱怨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佐助把裹得像海苔卷似的少爷扛到肩上,踢开点心盘和茶水,朝走廊跑去。他只想让少爷赶紧逃离火海,把少爷带往离长崎屋只有一步之遥的京桥。桥下河道中停着船只。

  「你们别再围着那些包子了,赶快逃到仓库去!」

  厢房里,仁吉一声怒喝,扑向散落一地的点心的鸣家们便陆陆续续不见了。屏风偷窥男没法在大太阳底下跑,于是带着自己的原身——一架古老的屏风,钻进少爷为了以防万一在厢房内给他准备的地洞,还盖上了}同口。

  这时又传来两声有节奏的钟声。由于火灾近在咫尺,长崎屋后院的泥瓦匠们跑得衣角翻飞,赶紧把仓库的出口堵死。

  在远处吹来带着焦臭味的风中,裹着被子的一太郎被放上一艘长崎屋做买卖用的小驳船,很快驶离岸边。

  「多谢两位,让一太郎及时逃出来。」

  听了长崎屋老板藤兵卫对两个伙计说的话,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却气鼓鼓的。

  火灾结束后不久,在长崎屋深处的起居室里,伙计们终于放下心来,聚集在一起向主人汇报情况。据说,火源来自经营棉织品的福屋。三四年前,长崎屋正对面就曾发生火灾。那场大火烧得很惨,整整毁了五条巷子,冲天大火吞噬了很多房子和居民。

  这次火灾没殃及长崎屋,也没有一个人受伤。正木町被烧毁的几家虽然值得同情,但是所幸没有造成大灾难,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于两个在火灾中抛下店铺和老板,只把少爷一个人当宝贝似的带走的伙计,对儿子万般宠溺的老板夫妇夸个不停。少爷却万分不满,发出抗议。

  「不顾店,只顾着带我逃。父亲,他们也太溺爱我了,简直比柱子粗的糖棒还腻人。」

  「只要你没事就好。我们家有地,有仓库,还有船,就算店全烧了,长崎屋也不会倒闭。」

  父亲毫不在意地回答,少爷无言以对。竟有对孩子宠到这个份上的父母,真是不可思议。

  「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像平常人一样长大的,真是要佩服我自己了。」

  虽然备受宠爱,少爷从来不在外面乱花钱。父母也一直都觉得一太郎从不做破天荒的事,是因为他太虚弱,没有精力调皮捣蛋,因此对他更为溺爱。至于伙计们,却有自己的说法,他们一直都认为是他们管理得当,少爷并非没想过干些坏事。

  「喏,火灾已经过去。想必大家也累了,都下去歇息吧。」佐助满怀不悦地建议道。

  这时,一个小伙计跑来禀道:「老爷,日限大人来了。」

  负责通町治安的捕头清七与少爷熟识,因为住在日限地藏附近,被称作日限大人。他经常来看望少爷。藤兵卫一听说他来了,顿时满脸笑容。

  「又来给一太郎讲有趣的故事吗?快请快请。」

  「大人今天是来找仁吉的。」

  一听是找伙计,少爷转过头朝仁吉看去。仁吉微微皱了皱眉。

  「好像……刚才发生火灾时,有人被杀了。据说是为了这事来的。」

  房里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2

  「被杀的是位于吴服町的杂货铺天野屋老板的独生女,叫久米。火灾前,她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没回去。家里人很担心,就出去找,结果在中桥附近的河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捕头清七这回进的不是他常到的药材铺的内厅,而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的起居室。一听说要调查店里的伙计,不仅藤兵卫,连少爷也一脸不高兴。捕头不时擦着脸上的汗。

  「火灾没有蔓延到那边。她不可能为了逃避火灾才跳到河里去。听说她不会游水,平时也很小心,轻易不到河边去。天野屋的人吵着问,是谁把她推到河里去的。」

  不知道是被杂货铺的人哭烦了,还是又收了人家不少好处,清七这回特别用心。

  「据说前天仁吉去收账,久米给了他一封情书。听杂货铺的女佣说,小姐是为了去见什么人才出门的。天野屋的人都想知道,那人是不是你。」

  杂货铺卖一种有益牙齿和喉咙的糖,因此与长崎屋有生意上的往来。每次都是仁吉去收账。

  「我的确从一个叫久米的姑娘那里收到了一封了不得的情书,但是我没有和她见面。」

  伙计冷淡地说完,把从厢房带来的情书一股脑儿递给捕头。一下子看到这么多情意绵绵的书信,清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真是让人羡慕啊。但久米那了不得的情书,又是哪一封啊?」

  「这封。」

  看着面前天书一样的信,捕头不由得哼哼起来。看到这封信,即使男的想去赴约,也不知道到底该去哪儿。

  「捕头大人,这五天来少爷卧病在床,我一直在旁边伺候着。」

  「发生火灾的时候,我们带着少爷一起逃到了船上。那种时候怎么有空顾及女人呢?」

  听两个伙计这么说,清七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少爷可以说是由这两个伙计带大的。在这种隋况下,很难想象仁吉会为了去见一个女人而离开店铺。与长崎屋交往多年的捕头完全相信这一点,但能不能让上面相信,又另当别论了。

  接下来,清七不断询问仁吉关于久米的事情,又问有没有杀人凶手的线索,仁吉只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少爷说身体不适,捕头只好告辞。

  下手的应该不是那个伙计。清七清楚这一点,但苦于没想出让别人也接受的说法。而且这回没能从长崎屋拿到平时都拿的礼物包子。

  捕头清七想想案子没线索,点心也没得到,不免垂头丧气,在寒风中穿过通町,抱着头回去了。

  3

  「要是任由那个捕头胡来,仁吉一定会被诬陷为凶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在少爷的厢房,佐助一边上茶,一边对客人诉说刚才发生的事。在座的是隔壁点心铺三春屋的荣吉和阿春兄妹,他们是少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现在专程来看望少爷。

  今天荣吉带来的是蛋糕,虽然是他用心制作的西洋点心,但不知为什么,味道有点怪。小伙伴做点心的本事不见长,蛋糕吃起来干巴巴的,显然手艺非常不熟练。

  少爷坐在被子里,要把易碎的点心放到嘴里,还真是不容易。

  「久米小姐给仁吉写情书本身就很奇怪。」阿春斯斯文文地端坐在被子旁边,皱着眉说道。听了这话,一太郎停止了和蛋糕奋战。阿春接着期期艾艾地说,人都死了,再议论的话……少爷不由得一脸苦笑。

  「总的来说,她做什么事都喜欢占高枝,也很自负,常常做出些无伤大雅的糊涂事。」

  阿春说,天野屋老板来自房州,(注:房州,即安房。现在的房总半岛南部。)三年前铺子发生火灾之后,就把腑搬到了吴服町。她和久米已认识两个月了。

  「我们拜了同一位三弦老师。」

  久米常常对一同学习的伙伴说,要嫁就要嫁到大商家。父亲开始是挑担做生意,后来才发家,所以女儿一心想往高处爬。天野屋并不是什么大店,但久米也像那些大店的小姐一样,总是带着女仆。

  「仁吉虽然长相俊美,但并不是店里的继承人。久米会给他写情书吗?」

  「一旦陷入热恋,就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啊。」

  荣吉吃着自己做的点心,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盯着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阿春还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可长崎屋的继承人是一太郎,一起学三弦的伙伴都说一太郎长得像歌舞伎艺人信之介。为什么不把情书送给他呢?」

  「信之介是麻子脸,少爷怎么会像那家伙?」

  「哎,你的回答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嘛。」

  虽然被少爷责备,佐助仍一脸无所谓。妖怪的想法与一般人大相径庭,这一点丝毫没变。所以一太郎才会担心这次的杀人事件。

  伙计们以为,只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事了,但是捕头如果找不到真凶,可能会抓仁吉顶罪,毫不讲理地了结案子。

  (还是我来调查一下比较好。)

  少爷吃完盘里的蛋糕,刚躺回被窝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阿春:「那个叫久米的姑娘,字写得很糟糕吗?」

  「哦?没听说过啊。」三春屋的小姐忽然睁大眼睛说,「我看过久米写给老师的慰问信,字很秀气很漂亮啊。」

  少爷听了,不由得和伙计对视一眼。

  「关于久米的调查,已经结束啦。」

  没过两天,少爷的卧室里聚集了一大群面有得色的妖怪。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就算要调查什么事,也不能轻易外出。所以每当有事想打听时,为数众多的妖怪就成了他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人们对久米的评价并不高,她老是在女仆面前作威作福。」

  妖怪们围在火盆边,最先开口的是一只鸣家。他为自己第一个报告而沾沾自喜。他还说,久米老是让女仆们做一些无聊的琐事,并以此为乐。

  「可我打听到的,却是久米是一个温柔大度的姑娘。」

  提出异议的是水獭妖。这个妖怪好像要跟屏风偷窥男媲美似的,穿着华丽的锦服,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屏风偷窥男看他很不顺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听说她经常送东西给下人。」

  「那可真是奇怪了。我听说,她特别要强,总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又一只鸣家说。

  久米去学过琴,因为跟比自己弹得好的人吵架,就不学了。

  「不对啊。我听说她心肠很好。有一家以前帮助过天野屋的铺子被烧了,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就求父母把女孩接到自家店里。」

  衣衫褴褛的野寺和尚说。

  两个伙计一直坐在少爷身边,这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说的都是天野屋的小姐吗?」

  「我们想帮少爷,都是很认真去查问的。」一只鸣家一连往嘴里放进三个少爷犒劳的包子,抗议道。

  佐助脸上露出更加怀疑的神色。

  「天野屋有没有什么人暗恋久米?比如说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伙计,想着娶了老板的独生女儿,就可以把天野屋占为已有。但是小姐喜欢上了别家的伙计,所以那人一怒之下就把她推到河里去了。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

  佐助好不容易想到的理由被鸣家的一句话给推翻了。

  「这不太可能。天野屋老板有个儿子,已经结婚了。」

  「久米不是独生女儿吗?」

  「女儿是只有一个啊。」

  佐助好像嘴里被塞了一个大鸡蛋,一下子噎得无话可说。

  这时,水獭妖甩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袖子,说道:「久米个性很要强,受不了别人比自己好。」

  「对,对。」

  听了水獭妖的话,鸣家们也都点头不迭。

  「肯定是和其他给仁吉写情书的小姐争吵了起来。女人们为了男人争吵,在河边大打出手时,久米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

  水獭妖刚得意扬扬地说完,仁吉就不耐烦地反驳:「你这话根本没道理。我又没给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回过信,她和谁争吵去啊?」

  水獭妖惊讶地看着仁吉说:「那当中总有一个你心仪的姑娘吧?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嘛。」

  伙计摇摇头。水獭妖神色黯然。

  「不会吧。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有趣的故事……」

  「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才找不到答案啊?」长相狰狞的鸣家理直气壮地插嘴道,一副「接下来轮到我了吧」的架势,「被杀的是商家的女儿,会不会是遇上了劫匪?」

  「在发生火灾的时候抢劫?要是我,还不如去火灾现场偷。天野屋是个小店,久米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如钻进无人看管的店里,捞些好处,那样岂不是轻轻松松就会大有收获?」

  听了野寺和尚的话,鸣家们都闭上了嘴。此时,屏风偷窥男好像准备压轴,笑了起来。

  「看来谁都没弄明白啊。其实,只是个意外。」

  「意外?」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屏风偷窥男身上。看到自己备受瞩目,屏风偷窥男的心情变得很好。

  「久米送出了情书,可是仁吉没理她。本来约好在河边见面,可心爱的男子久久未曾露面,于是她心灰意冷,故意走到水里,结果不小心淹死了。」

  「你的意思是她是自杀?」仁吉问。

  衣着华丽的妖怪用力地点了点头。「这样不就合乎逻辑了?这就是真相。」

  说完,他扬扬得意地从点心盘里抓起一个包子。

  一只鸣家冷不防插嘴道:「但是我们听说久米不会游水。说她自己走到水里,怎么都觉得很奇怪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是个旱鸭子呢。」

  捕头清七上次来是在老板屋里,所以一些话屏风偷窥男并没有听到。

  盘腿而坐的野寺和尚见屏风偷窥男不满地嘀咕,笑着说:「大冬天的,会有女人那么勇敢,自己走到河里吗?你那故事实在叫人不敢苟同。」

  妖怪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全静了下来。

  这时,坐在圆火盆旁的一太郎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太有趣了!大家已经把树上的枝叶都弄下来了,可以看到树干了。」

  听了这话,妖怪们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少爷身上。

  「也就是说,久米虽然骄蛮,但也很善良,虽然爱争强好胜,但心肠却很好。」长崎屋的继承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而且,那位小姐虽然喜欢大商家的继承人,却给伙计送了情书。给师父的信上笔迹很秀气,情书上的字却潦草得像蚯蚓爬。事实就是这样。」

  「这样……到底是怎样啊?」

  妖怪们听得津津有味,等着少爷作进一步的解释。一太郎却想到了别的事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样就可以消除人们对仁吉的怀疑了。但问题是,如何让日限大人相信,并把凶犯捉拿归案。」

  「您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

  「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人手多,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嗯,就这样。哎,我说,谁认识水性好的女妖吗?」

  「这……濡女倒是可以胜任。」

  听了佐助的回答,少爷点头称是。

  「那么,我去和捕头大人说一声,让他到久米出事的河边去。谁帮找把濡女带到那边吧。仁吉就负责给天野屋写信。天野屋有谁认识仁吉的,也叫出来。」

  少爷迅速站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妖怪们仍端坐着,一动不动。

  问他们怎么了,回答说:「我们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我要给久米的鬼魂写信吗?」

  仁吉也一脸茫然,好像还很不安。少爷终于意识到大家都还在云里雾里,于是苦笑着说:「这……当然不是了。」他又重新坐下,解释了一番。

  4

  京桥以西,横跨堀川的中桥边,捕头清七被叫到桥墩子后面高高的枯草丛中。

  「少爷,在这里真的能知道是谁杀了天野屋的久米吗?」

  「您要是怀疑,可以回去啊。但是捕头大人,您不是过来探个究竟的吗?」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静观其变吧。」

  说话间,伙计仁吉沿河边走了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人。捕头见过那个人。

  「啊,那不是天野屋的女仆吗?」

  「是的。名叫阿崎。」

  少爷一直盯着女仆。那姑娘衣着朴素,脸上有一丝不安,但又透着高兴,似乎愿意跟着眼前这个男人去任何地方。

  走到水边,仁吉忽然回过头对那姑娘说:「阿崎,是你……是你杀了久米,对吗?」

  「你怎么忽然这样说?」

  吃惊的不只是那个女仆。要不是少爷和佐助死命拉住,捕头早就冲出草丛去了。

  「捕头大人,您现在出去的话就糟了。阿崎还什么都没说呢。」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虽然又蹲下了,但清七一直看向仁吉和那女仆,眼睛瞪得跟大福饼似的。

  「昨天,久米小姐托梦给我,说是你把她推进河里的。」

  「不是我。我为什么杀小姐啊?」

  仁吉把少爷事先交代的话对阿崎重复了一遍。女仆的脸色如同河水一样暗了下来。

  「听说你原本是久米的父亲挑担做生意时经常出入的杂货店的小姐,后来在火灾中失去了双亲,无处可去,承蒙天野屋的收留,在他们家当了女仆。你是为两个人地位的变化而不甘心吧?」

  「我一直很努力地干活,报答他们。所以……」

  「所以无论她怎么蛮不讲理,你都忍着。久米为了掩饰自己的拙劣笔迹,让你代笔时,你也答应了,是吗?」

  「仆人听小姐的吩咐,不是理所当然吗?」

  少爷猜到,久米对自己和阿崎的境遇变化很开心,一会儿摆出小姐的架子作威作福,一会儿又变得很好心,给阿崎一些她现在得不到的东西。一心想往上爬的久米是一个很在意身份地位的女人。

  「但是这次,你却没有把她写给我的情书誊一遍。那封信真令人吃惊。写信的不是你,而是久米吧?我去收账的时候,经常打照面的也是你吧?」

  阿崎抬起脸看着仁吉。她僵硬的表情已经变得和缓,眼看着就泪盈满眶了。

  「小姐只对大商家的继承人感兴趣,她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我也听说了。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给我写情书呢?」

  「她……知道了我的……心思……」

  泪水顺着阿崎的脸颊淌了下来。情书的事情也如一太郎推测的那样。

  久米想在阿崎送情书给仁吉之前,先寄上自己的情书。这又是为什么呢?伙计只管收信,但是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不免听得一脸茫然。

  少爷曾经说:「小姐喜欢的人,女仆不是就不能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吗?久米也许是不想让阿崎和你成为恋人。」

  「久米的目标是成为大商家的老板娘,她为什么会在意一个伙计和女仆的事呢?」

  看着仁吉怎么也想不通的表情,少爷笑了。那是一种平时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失落的笑容。

  「你是个能干的伙计,不久就会升为掌柜,也许还会出去自己开店。」

  「我是不会离开少爷的。」

  「我是从世人的眼光出发,这是久米的想法。她好不容易成了小姐,阿崎成了女仆,但是如果阿崎嫁给你,就有可能成为一家店的老板娘了。」

  久米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故意让阿崎帮自己誊写情书。阿崎却不愿意这样做,而直接把信给了仁吉。

  「真是可怜,阿崎忍了多久啊。我还不太肯定杀久米的就是阿崎。」

  此刻,仁吉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少爷深深的叹息。看到阿崎哭了,仁吉朝少爷做了个手势,表示事情结束了。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日限大人吧,那样你就能得到解脱了。」

  仁吉拉着阿崎朝草丛走了一步。阿崎甩掉他的手,擦干泪说:「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没有杀小姐。情书的事我确实做得不对,还被小姐骂了。所以我想离开天野屋。」

  「如果能去其他店里干活,自然没事,但是……」仁吉没法说下去了,他为难地望着少爷藏身的地方。

  正在这时,阿崎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脚边发暗的河水。

  「小姐!」

  黑油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随波飘动。脸正对着阿崎,嘴张开了……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阿崎吓得双脚发软,一步也挪不动。这时,手慢慢地从水下伸出来,逐渐靠近岸边,然后,那个东西浮出水面,爬了上来。

  阿崎抓住自己系着褪色的红带的木屐,大声尖叫,声音在四周回荡。

  「我不想杀你的!我没想杀你!」

  她跌坐在地,用袖子遮着脸,全身发抖,尖叫着,几乎晕过去。

  这时,少爷和佐助放开清七,捕头立马冲了出去。他走近阿崎,朝河里看去,但并没有看到可怕的东西——濡女早就消失在了墨绿色的水底。

  「我听到了你们所有的对话。你看到被你杀害的久米的鬼魂了吗?」

  「那天我陪着小姐来到约定见面的河边。」阿崎好像没有看到清七,自言自语,越说越激动,「仁吉没有来……小姐就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仁吉。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天野屋,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小姐,把信直接交给仁吉了。」

  阿崎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小姐大怒,举起拳头朝我打来。我不准备继续待在店里,也不想任由她打。我们俩纠缠在一起时,忽然传来了钟声。」

  「钟声?」

  「是火警的声音。那种声音能惊醒人,是在告诉人们有火灾。小姐听到这声音……哈哈大笑起来。」

  「哦?」

  捕头、少爷和伙计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崎身上。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很多店铺被烧了,像我们家一样……很多人丢了性命,失去了财产,租借店铺的人也变少了。对于天野屋来说,确实福从天降。所以火灾过后,天野屋能够以很便宜的价钱在一个好地段租到店面。」

  听着让自己家发迹的火警,小姐不由得笑了……

  看到那张笑脸,阿崎猛地把小姐朝河里推去。之后,她不敢听也不敢看,发疯似的跑开了。

  「我在火灾中侥幸保住了性命,一直对祖先的保佑心怀感激。要勤奋劳作,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但是母亲再也不会给我买甜点心,父亲再也不会给我买新簪子,夸我戴上很漂亮。不会了,都不会了……」阿崎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越来越小,「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谁知心底不知不觉隐藏了一个恶魔。」

  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善良的心渐渐变硬。现在,阿崎已经没有泪水了,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捕头同情地看着阿崎。但是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必须把凶手抓起来。他愣了一会儿,朝少爷点了点头,把阿崎带走了。

  那火警的钟声是诱因,是蒙住阿崎心灵的恶魔。在发生火灾时,少爷却受到妖怪们如亲人般的保护,毫发未伤。

  同样是被腊月的寒风吹到,每个人的感觉却不一样,这得看有没有人守护。但即使如此,为了不被吹倒,还是要站稳脚跟。如果一味自艾自怜,眼睛就会被怨恨蒙蔽,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一太郎摇摇头,在河边蹲下,从袖子里掏出装着甜点心的油纸袋,轻轻地放到水面上。从水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把纸包拽了下去。

  「少爷,我想说……」

  「什么事啊,仁吉?」

  「鬼并不那么可怕。」

  少爷吃惊地看着一脸认真的伙计,苦笑起来:「知道啦。」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和两个伙计一起离开了寒冬的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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