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住在离我家很近的地方。

  正确地说,她是同栋公寓的隔壁邻居,我们从小就经常从阳台进出彼此的家。

  我和小千的房间交界处——阳台的矮墙上有个方便的小洞,洞的大小刚好能让幼儿园的我们穿过。

  小千小时候经常不定期地,突然从那个洞探出头,开心地说:

  「小猿、小猿,我有鬼故事唷!」然后进入我房间。

  因为这样,阳台的洞对我而言,除了代表恐怖外,什么都不是,每当小千从那里探出头,我就彷佛看到幽灵般发出尖叫。

  即使我和小千天真无邪的交流,随彼此成长而减退,阳台上的洞依然在那里,我有时候会望着那里,沉醉在往日的回忆中。

  虽然当年非常非常害怕,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可思议地觉得当时很愉快,甚至还幻想着小千会不会突然从那个洞再探出头来。

  明明我和小千都已经大到钻不过那个洞了说。

  我独自一人抱膝坐在阳台,从高度不高不低的三楼仰望着,那不知该说是壮阔还是看腻的景色。

  在冷酷之冬女神交棒给柔和之春女神的初春早晨,明明没有那么冷,脚尖部位却感到冰凉。

  我心不在焉地沉浸在大清早的慵懒气氛中好一会儿,当然我不是会说出

  「春天是破瞬之时(注1)。」怀想季节变迁的诗人,只是因为在可怕的父母出门前,我只能待在阳台。

  我那可怕的父母只要看见我在屋内,便会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或打或踹或喷杀虫剂,根本当我是蟑螂。

  我可不想死,所以不会在父母在家时进入屋内。

  幸好父母都忙于工作,只有一大清早和晚上才会出现。

  待父母去上班后,身为蟑螂的我才得以开始活动。

  经过长年的经验累积,我能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察知父母出门与否。

  他们绝不会感情融洽地一起去上班,当玄关门第二次关闭时,就是安全的信号。

  若学不会这类时下一般高中生不需学习的事情,就无法活下去,虽然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总觉得最近已经习惯了这不幸的处境。

  我认为硬要和别人家的小孩比较才会觉得自己不幸,要是与赞比亚之类的难民相比,我算是非常幸运了。

  不知是鸽子还是什么鸟正在鸣叫。

  我看着手表,烦恼着再不出门上课就会迟到。

  今天大门只开关过一次,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仍待在家里的样子,爸爸和妈妈都是狂热的工作者,平常应该不会请假不上班才是——父母最近看起来好像很疲劳,搞不好请了年假。

  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这样我可惨了。

  到了该出门上学的时间,父母却仍在家里,这意谓着我的冒险开始,必须抱着被殴打的觉悟冲进房间,或使用绳子从三楼爬下去。

  不论哪一种,都伴随着高度的危险,我很希望尽可能避免这样做,可是一旦没去学校,班导师就会打电话来家里,根本不能向他诉苦。

  如果学校通知父母说我无故旷课,他们一定会像熊熊烈火般愤怒吧!他们一生气又会开始攻击我,我才不想要那样。

  郁闷地烦恼了一会儿,然后偷偷起身观察看看比外面昏暗的屋内。

  屋内没有开灯,充斥着淡淡的阴暗。

  「咦?」我诧异。

  如果父母在家的话,房间的电灯应该是亮着的。

  搞不好,是我漏听了一次开关门的声音。

  毕竟我是人类,难免会有疏忽,这种可能性应该很高。

  或者是父母之中的谁去国外出差之类的而不在家,若真是这样,开关门的声音就只会有一次吧。

  这样说来,害怕不就多余了。

  我叹了一口气。

  确认一下手表,已经不是可以悠哉的时间,现在才出门,动作不够快一定会赶不上公交车。

  想到此,才真的发现糟了,我慌张地抓起放在阳台的书包,喀拉地拉开玻璃门,进入微暗的屋内。

  即使踩着随处散落于杂乱地面上的待洗衣物,我依然蹑手蹑脚,小心不发出声音地走向玄关。

  心脏怦怦跳着,我心想,为什么只是穿过自己的家也得这么害怕。

  我常觉得屋内非常脏乱,八成好几年没打扫了吧。

  随手弃置的便利商店餐盒、枯萎的盆栽、桌上丢着穿旧的外套、空罐插着烟蒂。

  有股像是腐坏还是馊掉的怪味,我皱起眉头快步穿过客厅。

  看样子父母好像不在——我闭上眼睛,对这个事实感到安心。

  家里没有父母和城镇里没有怪物是一样的,是非常棒的事。

  平和、安祥幸福。

  我认真地如此想着,连早餐也没吃便走向玄关。

  肚子虽饿,但没空吃饭,应该说,比起这更重要的问题是:我家没有储粮。

  父母两人都是外食派,加上缺乏必须喂饱儿子这种应有的责任感,要是没有瞒着父母偷偷打工时的积蓄,我早就饿死了。

  然而不可否认,就算不至于饿死,一天只吃一餐也算慢性自杀。

  我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服就走到玄关。

  因为没时间,即使不整洁也是不得已的。

  一个星期我会去一趟自助洗衣店清洗学校制服。

  这样的我,比起班上任何人都要不修边幅。

  我本来就没什么衣服,无法做时髦打扮。

  即使在量贩店买了T恤及长裤,那也只是最低限度必要的衣服,实在买不起其他休闲服饰。

  前一阵子才终于买了袜子,这就是我的惨况。

  我的确和父母住在一起。

  学费由父母出,能在防风挡雨的屋顶下睡觉也是托父母的福。

  然而大部份时间我都像一个人独居。

  父母什么也不给我,包括饮食、衣服,甚至亲情。

  若要说他们积极给予我的东西是什么,只有——

  喀喳,玄关的门朝内侧打开。

  双脚套着破破烂烂的鞋子,正准备走出去的我浑身僵硬。

  可怕的母亲站在那里。

  娇小的母亲握着门把微微抬头看我,释放出难以形容的,杀意般的东西。

  冷若冰霜的母亲虽然沉默寡言,却比烈火般的父亲更具攻击性。

  「……」

  母亲一语不发地微笑,拿起立在玄关的坚硬直伞。

  脑中一片混乱。

  母亲为什么会在这里?想啊,想啊,想啊,快想啊,不想办法会死喔。

  不逃不行。

  可是要逃到哪去——母亲放下提在手上的超商提袋。

  我一看,里面是便利商店的便当。

  这一瞬间,我先想到的是母亲在这里的原因。

  玄关门只有一次开关声。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次有人通过玄关。

  这么一想,后面就简单了。

  父亲恐怕是到国外出差不在家吧。

  母亲则是因为工作得很累而请年假。

  没去上班的母亲为了买便当当早餐,一度打开玄关门,然后现在才回来。

  还真是不凑巧的发展啊。

  老天爷或许很讨厌我吧。

  我一边害怕地颤抖着,说出无意义的话。

  「妈……」

  「……」

  母亲果然不理会我,将破坏力如竹刀般的直伞快速举过头顶。

  慢着,你打算蛮不讲理地攻击自己的儿子吗?

  「等——」

  「去死吧!」

  猛烈的一击重创脑门。

  缠着我的瘟神似乎从大白天就状况奇佳。

  逃过母亲的频繁猛攻,总算保住了仅有的性命。

  伴随着因头部剧痛而含泪的眼睛,我冲出和父母同住的公寓,朝上学的路走去。

  内心思索着,为什么我必须在一大清早演出这种蛮不讲理的武剧,难不成我是好莱坞电影的主角?我的命运是今后还得和外星人或陨石战斗吗?

  管它是外星人、陨石,还是有人工智能的机器都好,希望它们快点出现在我面前。

  存活率至少比和那可怕的父母战斗高得多。

  我一边半认真地思考,走在看得到樱花纷飞的步道上,发现眼前有个熟悉的背影。

  染成浅咖啡色的头发。

  长度及腰的浅咖啡色头发,绑成麻花辫摇来晃去。

  穿的衣服和我今年开始上的高中制服一样,深蓝色连动外套及褐色书包在早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有些不清晰。

  一副看似正经又彷佛不是如此,半调子的背影。

  是小千。

  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不可能把小千的背影看错。

  自幼不曾改变的发型。

  最近烦恼着停止生长的身高。

  「小千。」

  当然啦,我呼喊了踩着没精神脚步的她。

  小千一脸惊讶地回头,开口:

  「小猿。」

  小千。

  小猿。

  我们总是这样称呼彼此。

  可是我的名字不管取哪个字,都不会变成「猿」

  小猿的猿大概应该说一定是指猿猴的猿。

  我没被当人看。

  小千很幸福似地笑了。

  「是小猿啊。早安,你今天很晚呢!」

  「小千也很晚啊。」

  我不由得一边附和着,一边走到她身旁。

  这个时间刚好能赶上到校时间,虽然不用急,却也不能慢慢走。

  对于平常都提早到校的我而言,这个时间还是算晚了。

  对小千来说也一样,我们几乎每天同时到校。

  不知为何,上学时一定会碰到小千。

  平常多半是小千从后面出声叫我,今天则相反。

  小千贼贼地笑。

  「今天怎么了?小猿,睡过头?」

  「嗯——」

  我含糊地同意。

  我决定不对小千——不只是小千,而是不对社会上的任何人——说出我家那犹如恐怖修罗地狱般的事实。

  这并非基于不想被同情之类的耍帅理由,而是如果父母因虐待儿子被逮捕,我的生活绝对会崩溃。

  仔细想想,父母被定罪根本没有好处,蛮横的暴力或许会消失,我却会失去家、学费、监护人。

  为了躲避社会的怜悯或嘲笑,我非搬家不可,这样的话,就必须和小千分开,就会失去安稳的生活以及好朋友。

  我不要那样。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千,和平常一样笑嘻嘻地说。

  「小猿竟然睡过头,真难得啊。因为到了固定时间还没看到你走在这条路上,我还以为你今天请假,小小的担心了一下呢!」

  「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小猿的坏毛病是动不动就道歉呢,老是道歉的话,会被别人看穿弱点喔!」

  小千依然笑暗暗地。

  从那副表情看不出是认真在劝告,还是开玩笑的。

  「可是,小猿你和平常不一样,脸色很差耶,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不怎么好。」

  「有吃早餐吗?人类的健康,将近七成是操控在早餐的唷。」

  「没吃。」

  「不吃不行啦。男生就算减肥也只会看起来瘦得很凄惨。而且不吃早餐的话,午餐会多吃三倍唷。三倍耶,太可怕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小千天真地笑着。

  我当然不是在减肥。

  脸色差,是因为被母亲殴打的头部轻微出血,而感到不舒服的关系。

  不吃早餐是家常便饭,我的身体基本构造是一天仅能吃一餐,万一不小心一天吃三餐反而会不舒服呢。

  所以小千的意见完全搞错了方向,不过有她担心我的那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

  小千的声音彷佛能净化处在杀气腾腾的家庭中,逐渐腐蚀的我。

  对我而言,小千果然是无可取代的朋友。

  两人走了一会儿后,看到公车站。

  因为时间比较晚了,学生人数不多,要是在平常,简直就像佃煮(注2)般,站内挤满了学生。

  这附近有大学生的宿舍,所以学生人口超多。

  我和小千两个人,坐在漆了可乐广告的公交车站长椅。

  早晨的阳光很刺眼,猛烈地晒着露在外面的手和脸。

  轻型货车发出非常大的声响驶过车道。

  路旁的乌鸦受到惊吓,嘎嘎嘎地骚动着。

  视线向下移动,景色一下子变得辽阔,可以清楚看到原本隐藏在大楼后面的山脉或森林。

  风徐徐地吹着。宁静的早晨。

  像这样和小千并坐,才注意到她的个子比自己娇小。

  印象中她是个头更高的女孩子,我记得她会从上方压住身材矮小,因为害怕而哭喊不停的我,说着鬼故事。

  曾几何时我变得比她高了,我不由得体认到时间的流逝,心情变得复杂。

  时间残酷而平等地流逝。

  时间温柔而平缓地流逝。

  它绝不停下,也不会倒转。

  不论是父母还爱着我的那个遥远年代、还是小千单手拿着手电筒,躲在漆黑壁橱里说怪谈给我听的年代,早就全部成了过去的记忆。

  即使我因为怀念而想将它取回,不管怎么挣扎,时间早已温柔而残酷地流逝了。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无法并存。

  即使心里明白,像我这种现在很不幸的人,就是会想要时光机。

  然而现赏中并没有时光机。

  大概也没有茶包袋妖怪(注3)。

  为了至少让「现在」变成「幸福的过去」,现在的我,能做的只有付出最大努力去摸索、寻找「现在的幸福」。

  因此,我暂且坐在小千的旁边,随便附和着她说的无聊话题。

  小千一脸不高兴,气冲冲地说着「新买的香水味道很像廉价泡泡糖,她很不喜欢」这类无用的话题。

  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她身旁挺幸福的。

  所以我一直微笑着。

  只是坦率地,只是放任愉快。

  当天中午休息时间。

  「小猿?」

  趴在桌上完全形同死尸的我听到有人呼喊。

  「小猿,怎么了?中午啰。」

  「中午。」

  我简短回应后,慢慢抬起头。

  不用说,站在那里的是小千,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似的表情,手上拿着可以用手掌包住的小便当。

  小千明明很好动,食量却很小。

  还是说女孩子一向都吃这么少?可惜我的女性朋友只有小千,所以不太清楚。

  我维持肩膀以上趴在桌面的姿势,呻吟似地说。

  「肚子好饿。」

  「是生物当然会饿啰,不会肚子饿的话就是尸体了。小猿不是尸体,肚子会饿也是应该的。不过你今天的言行举止很反常呢!」

  什么言行举止反常,我才不想被小千这么说呢。

  想是这么想,我并没有说出口。

  小千用不可思议似的表情看了我一会儿,不久便擅自占据了我前面的位置,把便当放在我桌上。

  小千是个古怪的家伙,所以在班上没有能一起吃便当的朋友。

  我算是有那样的朋友啦,不过午休时间时他们都会顾虑到小千,而不过来找我。

  我一直觉得男性朋友之间,那种微妙的顾虑让人很不舒服。

  因为这样,小千和我总是和乐融融地一起吃午餐。

  可是小千吃饭时说的多半是古怪的话题,让饭变得很难吃。

  为什么会在吃炸鸡块时说蠕动肉块的事呢,小千从以前就这样,完全欠缺「享受美食」的概念。

  真希望她饶了我吧。

  小千在我面前坐下,被她说很像廉价泡泡糖的香水味道飘了过来。

  确实很像化学香料的味道,可是我觉得这香味很好闻。

  小千哼着歌,锵一声地打开便当盖,接着才终于注意到我还趴在桌上,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小猿你怎么了?不吃饭吗?」

  「不吃。」

  「咦,本月是断食月吗?话说回来,小猿你是回教徒吗?啊,难道是想藉由空腹透视灵异现象?我以前也做过,结果只是头痛得厉害,没办法看到鬼唷!我劝你放弃吧。」

  「不是那样。」

  怎么,这个最喜欢幽灵的少女,竟然还做过这种事啊。

  小千似乎真的能为鬼赌上性命。

  虽然佩服,我并不想变成那样。

  小千一副失望的样子。

  「不然是为什么啊。小猿你不要分割句子,完整地说完嘛。不要只说单字,很难理解话中的意思耶!」

  「对不起。」

  「所以啊,就跟你说不要动不动就道歉!」小千显得更失望。

  为什么每次一有事,她就会对我说教呢?好奇怪。

  小千从以前就像个大姊姊,只要我一粗心大意,她就会像现在这样马上提醒我,总觉得好像很感激,又好像很讨厌,感觉很微妙。

  可是不管小千怎么说,我还是改变不了。

  我就是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一边想着这种无意义的事,像往常一样随便说明。

  「我今天太匆忙了,忘了带钱包。所以不吃午餐。」

  「真笨啊!」

  小千击败我了。

  就算是笨,也不必毫不留情地说成这样吧。

  「啊,小猿老是忘记带钱包!连这次就是『累计十次忘记纪念日』!恭喜!忘了带钱包就不能买面包,所以小猿得空腹。小猿一空腹,营养就会不足,又会忘记带钱包。这是恶性循环呢!」

  小千夸张地耸耸肩,教训了我一顿。

  「」

  我不会刻意反驳。

  因为没必要。

  当然,我虽然非常愚笨,可没有老人痴呆到会忘记带钱包。

  我今天没吃午餐纯粹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本月份的伙食费早就花光了。

  感伤的是,算一算还有三天左右的日子,我得靠公园的水维生,还有靠超市的试吃、推销员留下的食品样品果腹充饥。

  因为这个月买了袜子,「我的家计」很吃紧。

  「小猿——」

  小千看着我这濒死般的面容,露出了担心的神情。

  我最怕一向不认真的她露出这种「有点认真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移开视线。

  小千僵住似的任由便当开着。

  「你早餐也没吃吧,没问题吗?会饿死喔!」

  「嗯——」

  我随便附和着。

  应该不至于饿死,不过什么都没吃实在痛苦。

  毕竟是强压住人类三大**中的其中一种。

  我一昧地假装没听到肚子的叫声,思考着山上的天气。

  想些和压抑**不相关的东西比较有效。

  虽然大家常说山上的天气变化多端,到哪里算是山上、哪里算是山下呢?应该说所谓的山也包括山丘吗?那海底火山呢?前方后圆的古坟呢?我趴在桌上喃喃咕咕地胡言乱语。

  小千看着这样的我一会儿,彷佛下定决心似地说。

  「小猿,你可以吃掉喔!」

  「山?山不能吃。」

  「没有人在说山的事啊!你又在想些有的没有的了。」小千惊讶地苦笑。

  「是我的便当啦!便当!小猿你肚子饿吧,因为我不太饿——你可以吃掉唷,都是冷冻食品就是了。」

  「不好意思啦。」

  我慌张地抬起头,婉拒了小千的提议。

  我可没有落魄到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呢——已经很习惯三天左右的绝食了。

  「你吃啊。我是看到小猿有难就会想伸出援手的那种人啦!」

  小千像是在责备一直拒绝的我,用力将便当推了过来。

  可口的香味刺激着田间囊,原本己和山上天气相抵销的空腹感再次苏醒,饥饿感如同沙沙作响向上爬行的虫,啃食着我的内脏。

  停不了。

  「……」

  结果,我还是输给小千的气势以及求生本能,接下了便当盒。

  一向和我无缘的家庭式小便当盒,感觉满载着料理及爱心。

  便当盒有两层,第一层是自饭,第二层是以冷冻食品为主的配菜。

  这或许是很普通的便当,但这些料理对我而言却非常新奇。

  老是吃过期的便宜面包之类的东西,我一直很憧憬能吃这种便当。

  「……」

  小千看着犹豫不决的我,笑嘻嘻地说道:

  「小猿你不用客气,快吃啊。里面没有放被虐杀的便当店老板的碎肉汉堡,或是会说人话的怪物色拉啦——虽然我很希望有放。话说回来,小猿和我是朋友吧,有困难就要互相帮忙啊!况且我真的没那么饿。」

  就在说完的同时,她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叫声。

  小千的脸立即变得通红。

  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小千像个喂食流浪狗的小学生般,一脸天真地看着隔了好几个月才吃到象样午餐的我。

  我毫无自觉,一副很好吃似地,大口大口吃着便当,这似乎让小千觉得很开心。

  小千的视线多少议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可是难得的营养补给,我还是咀嚼吃掉了可乐饼啦、芦笋啦。

  非常、非常好吃。

  我因为太感动,破天荒地大声喊着。

  「好吃。」

  「太好了,我妈也会很高兴的!」小千非常幸福地笑了。

  为什么呢,虽然这个便当应该是小千的母亲做的,大概她觉得像是自己被称赞般感到自豪吧。

  我用筷子挟起甜煎蛋指给小千看。

  「这个煎蛋更是绝品,非常好吃。」

  「嘿嘿。」

  小千果然还是像小学生般地笑了。

  「对呀对呀。这个可花了一番工夫,很难控制盐和砂糖的比例呢!」

  「咦?」

  总觉得小千刚才这番话有点奇怪。

  我为了探索那异样感觉的真面目而陷入沉思,可是小千却开启了不同的话题。

  「倒是,小猿,今天是社团活动的见习日呢!是一年级学生放学后闹哄哄地去社团见习,提出入社申请的日子。」

  「好像是吧。」

  「就是啊。小猿果然记忆力不好,可是为什么成绩比我好?先不管这个,小猿打算加入什么社团?」

  「不知道。」

  我以非常不积极的口吻回答小千的问题。

  社团活动?我压根没想过要加入哪个社团。

  顺带一提,我国中以前是踢足球的。

  不知道是不是营养条件比别人家的小孩差的关系,我完全没有体力,不过并不讨厌活动身体。

  只不过麻烦的是运动会议肚子更容易饿。

  「没有特别决定。」

  「喔,我还以为你还是要踢足球呢!」

  「我踢球踢腻了。只要能活动身体其实什么都好,可是老是做同样的竞赛还是会厌烦。我要做别的。」

  「是喔,踢足球时的小猿很帅的说,有点可惜。」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我不是在责备你唷!说的也是,一直做同样的事会议思想变死板,变成无趣的人呢!加入变化也是很重要的。我幼儿园时期读遍妖怪书、小学时期参加百物语聚会专心研究怪谈、国中时期将触角延伸到欧美的怪物等等,那真是千变万化啊!」

  「你没有变唷。」

  小千完全无视于我的发言。

  「可是,这问学校好像不太有『那一类』的社团呢目前锁定的目标是「UFO研究会」以及「超自然研究会」。UFO不是我的嗜好,我想我大概会加入「超自然研究会」吧。」

  「为什么要选那种奇怪的社团?」

  「因为喜欢啊!」小千肯定地说。

  我知道她喜欢,可是我觉得她已经是高中生了,还是从那种兴趣毕业比较好吧。

  就算调查妖怪或是幽灵,我实在不认为那会对未来有帮助。

  不过,我也一样吧。

  打算以「活动身体」这种目的随便选个社固的我,和以「喜欢幽灵」为自选择社团的小千,或许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毫无用处的理由。

  可是我觉得考虑将来而选择社团的人才更令人作恶。

  只看上面的话,一定会跌倒——

  会落入陷阱。

  像我父母一样。

  总觉得心情变糟了。

  一颗饭粒不剩地吃光小千赐予的使当,我感到怅然若失。

  心情非常差。

  「喂。」

  于是,小千趁着我发呆的时候,说出不得了的话。

  「小猿,你如果还没决定加入社圈,要不要和我一起——」

  「绝对不要。」

  「我还没讲完呢。」

  「就是不要。」

  小千又想带我躲进壁橱里吗?我讨厌那样,容我断然拒绝。

  我不是因为怕鬼。

  结果,我以「班上男同学邀约」这种荒唐随便的理由,向田径社提出了入社申请。

  Track&Field,我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样的社团,好像只是跳跃、跑步、投掷的样子。

  这比会让人害怕、招来不祥的超自然研究会要健康多了。

  这是我提出入社申请时的事。

  因为被问「请选一项竞赛」这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姑且选了跳远。

  就算选长跑我也跑不完全程,若要投掷铅球我的肩膀大概会脱日,打一开始我就等于没有选择权。

  一位长得非常可爱,看了我选的竞赛项目,并收下入社申请书的学姊,完全看穿了我,说:

  「你很柔弱啊。」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隔天,从小千加入了超自然研究会这个黯淡的消息开始的这一天,晴朗初春午后、课程全部结束的放学后,我都不停地在跑步。

  田径部好像都要先全体慢跑数公里的样子。

  可怕的是那个「数公里」依社长当天心情决定。

  那不就是不小心可能会跑个十公里,或二十公里吗?对虚弱的我来说这等于是死刑。

  与我的不安相违,社长在慢跑了大约两公里峙,折回校内。

  我们是在学校四周慢跑。

  座落于住宅区内的这问学校,附近没有能够长距离跑步的马拉松路线。

  「对一年级生来说,今天是第一天参加社团活动。为了不造成身体负担,就不跑太长的距离吧,高年级生或许会觉得不满——」

  社长用看不出内心想法的客气口吻说。

  没有流汗、呼吸完全没有变急促,简直是超人。

  仔细一看,社长就是收了我的入社申请书,那个谜样的可爱学姊。

  她为了方便跑步而把头发扎起来,所以我没认出来。

  虽然从她乖巧的外表无法想象,想必她那纤细的脚一定都是肌肉吧。

  可是没想到她会是社长为什么她还兼做接待这种杂事呢?疑云重重。

  心机深沉的学姊微笑着。

  「那么,现在开始换成各项竞赛练习。本来慢跑后还有脚步移动、跳绳等许多基础练习,但因为今天有学生会议,练习时间被压缩,只好割爱。」

  她用读不出情绪起伏的悠然口吻说着。

  「跳远的人到砂地、长跑的人到校门口前面——」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学姊说明一些事情。

  小千现在是不是正和超自然研究会的家伙们,做些奇怪的事呢?她那样倾心幽灵或妖怪的生活,真的好吗?在无聊的寻常中追求名为「不寻常」的刺激并非坏事。

  然而,如果刺激太强烈的话,理性就会崩溃。小千到底想崩溃到什么程度呢?

  只要小千每次讲起鬼或什么的,我就感到莫名的不安。

  好像小千会变成别人似的。好像小千会去遥远的地方般。

  结束田径社的练习,身心累到支离破碎的我摊坐在楼梯口前,寻找着自己的零件。

  好累,累到不行,身体早就崩解。手脚几乎没了知觉,意识也很模糊。

  两腿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动就有种不灵活的感觉。

  我累毙了。

  精疲力竭地坐在学校楼梯口等待体力恢复,身上依然穿着运动服。

  其他人早已踩着轻快的步伐踏上回家的路,我虽然强硬地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走到校门口,不过体力已经到达极限,只好以忘记拿东西为由返回学校。

  现在则把脸埋进自己的书包里,累瘫在空无一人的楼梯口。

  没想到田径社的练习那么吃力。

  田径和足球那种团体竞赛不同,是个人的竞赛,所以练习也不能马虎。

  一偷懒,就会被学姊毫不留情地责备。

  而「跳远」又是要用到全身肌肉的竞赛,我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快死了。

  天空已失去光亮,没有太阳及月亮,天色阴暗。

  粗暴的鸟云候地聚集,繁星和月亮都躲了起来。

  夜空只剩下黑暗。

  樱花在黑暗中哭泣。

  虽然听说过「夜樱」,樱花也会在夜晚绽放吗?总觉得就季节上来看,现在落樱似乎早了些。不过今天的风很强,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在黑暗中看到的樱花,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是阴森。

  没错,樱花不是只有美丽的花朵。

  据说,樱花若被割伤会流血。

  据说,樱花的根部埋着尸体。

  古今中外,没有像樱花般,会化身人类的植物精灵吧?传说樱花会化身成人类。

  小千常说它多半以少女的姿态出现,然而却会急速老化。

  她用急速老化来形容樱花从花开到凋零的短暂时间。

  虽然小千曾告诉我种种樱花很可怜之类的事,因为我还是一如往常,心不在焉地聆听,所以不太记得内容。

  印象中我提出了「樱花就算凋谢也不会死,怎么会老化呢?」的现实意见,被小千骂「你真没想象力。」,记忆像黑暗中的落樱般变得暧昧,朦胧地逐渐消逝。

  迸开后逐渐消逝。

  我用精疲力竭的头脑思考。

  为什么樱花要化身成人类呢?

  明明变成人类也很无趣。

  明明人类也和樱花一样可怜。

  沙沙。

  校门附近的樱花摇晃着。

  沙沙沙沙,滴下让人不寒而栗的泪珠。

  春天有这么悲伤吗?沙沙。

  沙沙。

  我呆望着那株樱花,裂开的树皮融入漆黑中,感觉有些不祥。

  突然间。

  在那些樱花中,有一株感觉特别奇怪,它似乎动了。

  ——化身?

  我直觉地这么想。

  与黑暗连成一体的樱花树干在瞬间膨胀了。

  ——不对。

  是有人从樱花树下露出身影。

  被校舍围墙的阴影遮蔽,那个人看起来只像是黑暗。

  「看见」没有光的黑暗的形容方式虽然怪,因为看起来就是那样,我认为这无可厚非。

  浓浓的黑暗转成淡淡的黑暗,那东西现出了人的形体。

  黑暗中的樱花孕育了人类。

  ——传说中樱花会化身成人。

  那么,那是樱花精灵吗?还是妖怪的同类?不管哪一种,我都不太想看到。

  我把头埋进书包,决定无视它的存在,却无法移开视线。

  我坐的楼梯口,地面像刀割般冰冷。

  风咻咻的吹着。

  樱花沙沙作响地飘着。

  樱花精灵也沙沙作响地飞舞。

  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樱花精灵的话语吗?

  「小猿,你在那里干嘛?」

  不可思议的感觉瞬间瓦解。

  幻想完全没有保留地破灭。

  我对着歌岛千草想:你变成妖怪干嘛啊!

  「嗯,超自然研究会的社员——应该说是会员吧,连同新入会的一年级生好像有七个人。我还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千坐在我身旁若无其事地说明了起来。

  当然是针对刚才小千在樱花附近,令人费解的行为做说明。

  我一边任由身体随着公交车摇晃,依旧随便附和着。

  「有这么多人啊。」

  「有这么多人唷。不对不对,超自然现象、怪奇现象、灵异现象是不会过时,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有人喜欢呢!」

  小千还是笑嘻嘻地。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无法用言语明确说出哪里不对劲,总觉得不加考虑地一昧对幽灵啦、妖怪啦抱持兴趣是非常危险的。

  就像触犯了不该触碰的禁忌、像用美工刀毁损佛像般让人心虚。

  或许只是我神经过敏吧。

  「然后呢,社员人数和你的行动有什么关系?」

  「对,对了!」小千啪地拍了手。

  「在我们高中里,竟然流传着令人惊讶的『高中七大怪谈(注4)之类的东西耶!虽然常在鬼怪故事中听到,这还是我第一次能直接接触到七大怪谈,我好感动,感动到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家伙的生理构造真令人费解。

  可是,七大怪谈……吗,没想到那种没有科学根据的传说,竟然还存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高中里,与其说是愕然更让我觉得惊人。

  这里又不是京都的寺庙,就算留下那种东西也不能当作学校的宣传。

  只有小千那一挂的才会高兴吧。

  人类何必那么心酸地留下毫无益处的谣言或传说呢。

  「呵呵呵,这就是人类啊,小猿。」

  小千露出狂妄的神情。

  「累积、壮大徒劳无益的事——人类就是这样的种族。」

  那么?小千就是人类的典范。

  姑且不论是否有成长,就累积无用知识这一点,没人比歌岛千草更厉害吧。

  「所以?」我催促她说下去。

  我对小千的人类论调没什么兴趣。

  小千原本似乎还想说什么,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原来的话题。

  「嗯!那个『七大怪谈』好像是最近才浮上陆面的。

  关于七大怪谈的研究笔记——应该说是报告之类的东西,之前似乎被锁在超自然研究会社团教室的置物柜底下,好像是超自然研究会会长为了迎接新社员去打扫社团教室,结果在那里发现了那份报告。

  超自然研究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啰——所以连同新会员的七名超自然研究会会员立刻展开了调查。」

  这些人还真闲。

  「会员有七人,怪事也有七件,所以每个人各自负责调有二件怪事。我负责的——没错,就是叫做『食人樱』的妖怪。」

  那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真没创意。

  不过就算要求「七大怪谈」要有原创性也是白搭。

  「那个食人樱——」

  小千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明。

  真是个喜欢鬼怪话题的家伙。

  「和字面意义一样,会吃人。」

  当然啦,不吃人就不是「食人樱」吧。

  不过实际上也是有巨大食虫植物的存在。

  「我们学校以前好像真的有好几个学生被樱花吞噬,消失踪影。虽然没有确认正确情况,报告上写着被害人有十七位。」

  好假。

  如果那么多学生失踪的话,应该会闹得很大吧。

  与其怀疑樱花,不如先想到绑匪或离家出走。

  「小猿,你好像不太相信啊?这很可怕耶!十七个人耶!」

  「……」

  那种事,就和开运公司(注5)A小姐的「快乐感言」一样虚假。

  小千搞不好是那种会上开运公司的当的人。

  面对我的冷淡反应,小千鼓着腮帮子。

  「哼!小猿最近对可怕的话题不再有反应了,真无聊。以前还会『啊——哇———』地尖叫,好可爱的说。」

  「忘了它。」

  我努力用低沉而恐怖的声音说。

  小千却完全不以为意。

  「我不会忘记的,因为那是我和小猿的重要回忆。」

  她的侧脸微笑着,染成浅咖啡色的头发在公交车的灯光下显得透明,身上飘散着廉价泡泡糟般的淡淡香水味。

  学生像家畜般嘈杂地挤满车厢。

  窗外是一片黑暗,连星星也看不见的初春里的漆黑。

  水银灯以同样时间差闪过,彷佛置身于梦中。

  硬榔榔的公交车座椅上,小千的身旁,我感到莫名地安心。

  我心想,真希望这悠闲幸褔的时光能持续到永远。

  「然后啊,我的职责是调查那个『食人樱』,报告上写食人樱好像有特征——对对,好像只有一株混在学校种的樱花树里。

  食人樱的特征,嗯没有固定,像是春天不开花啦、在秋天开花啦、长了人脸般的瘤啦、或是砍它的话会发出尖叫声之类的。

  比较特别的是,一被女孩子触碰花瓣就会变红色,好害羞。这些我都试过了,可是——。」

  原来如此。

  所以小千才会晚上留在学校,在樱花附近徘徊。

  「今天没有收获。每一株都是普通的樱花呢,感觉不像会吃人,很乖巧。不过,或许太容易找到也会很无趣吧!」

  小千。

  若无其事地喃喃说出不吉利的事。

  「啊,好想看到幽灵喔!」

  总觉得,

  「好想看到妖怪喔。好想看到妖精喔。好想看到灵异现象喔。」

  小千当时的表情,在我看来是非常飘渺而危险的。

  遥远。

  小千望着遥远而悠久的彼方,热切地喃喃道。

  「…好想看到幽灵喔。」

  注1/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摘自《枕草子》卷一

  注2/佃煮:用酱油、甜料酒及臼糖熬鱼贝、海带等,是一种味道较浓的小菜。

  注3/茶包袋妖怪:出自卡通「灵异教师神眉」。

  茶包袋妖怪可以让人回到过去修正错误,有邪念的人若递到这种袋子会被吸尽精气而死。

  注4/七大怪谈:在某块土地看到的七件怪事,通常是指怪异的动植物、妖怪、神佛等。

  注5/开运公司:利用人性的弱点,以开运为名,高价贩卖印章或壶等商品,或是以除灵为名,收取高额费用的恶劣经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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