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礼拜之后,魔王密特拉斯为了与掌握当地实质支配权的维克丝家族谈判,动身前往提克特地方。

  会谈场所设于加隆奴地方,是在比提克特地方的中央都市史坦纳姆更南方之地。

  这片冠上古代魔法王名字的土地,像是森林忽然被挖走一大块般,是一片辽阔的巨大凹地与湖沼地带,而土地中央还有被称为「加隆奴斜塔」的古代魔法都市遗迹。

  维克丝家族选择了自己的发源地兼立身之处,同时也是森林之民的圣域——邻近遗迹所建立的加隆奴古城——当作谈判会场。

  这场会谈表面上的名义是为了进行讨伐「独眼假面盗贼」的协议。

  但是维克丝家族真正的目的,是如何让阿提斯王这个新政权承认维克丝家族在当地一直保有的权利。所以可以说是赌上一族未来的重大谈判。

  首先出席这场会谈的,不是年轻的克拉蒂亚·维克丝,而是由前代家族首领兼长老的渥尔凯·维克丝以及该家族其他成员前来参加。

  魔王密特拉斯一开始就给趾高气昂的渥尔凯一个下马威。魔王在会场里冷不防分发起会谈预定表里没有的提案书,维克丝家族这边的参加者看过之后,全部都吓得脸色苍白。

  当魔王看见他们的表情后,便不由得为自己的奇袭成果而露出了笑容。原本充满自信的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惊讶表情着实让人感到相当愉快。

  维克丝家长老渥尔凯好不容易才能用颤抖的声音对魔王问道:

  「褫夺维克丝家族的公权六年……?这不是把我们当成罪犯了吗?我们是从斐希那斯王国建国之前就开始建设史坦纳姆市并且领导地方众人的家族,为什么忽然就要驱逐我们——」

  「那是你们自己的看法。」

  魔王很干脆地回话道。

  「你们只会想要中饱私囊,当地居民因为你们的压榨而生活在困苦当中。监察团想要调查当地的真实民情,你们便派私人军队进行攻击,把他们赶回去。」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些都是盗贼干的好事——」

  「你给我闭嘴,渥尔凯长老,骗小孩的藉口对我是没有用的。今后我会让军队驻扎在史坦纳姆市,然后派遣我选出来的行政官,重新架构这里的官僚体系。我只是请维克斯家族在我完成这些工作之前先休息一阵子而已。只不过是六年的时间,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

  渥尔凯长老满是皱纹的嘴唇因为愤怒与混乱而颤抖着。其实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因为只要他接受这样的条件,维克丝家族的利益结构一下子就会被瓦解了。

  魔王接下来只要变更税制就能简单地将他们家族的资产征收走,如此一来就可以成功驱逐附着在提克特地方的寄生虫了。

  渥尔凯长老铁青着一张脸直接就站起身来,家族其他成员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

  「……阿提斯王。请让我们将这份提议书带回去跟我们的首领,也就是行政官克拉蒂亚·维克丝讨论一下。」

  「那没有任何意义。我才不管你们要检讨还是什么的,总之你们没有做出下一个行动的机会了。」

  渥尔凯气得几乎要冲上前似地怒视着魔王。

  「你这该死的小鬼头……!轻视他人的力量,只能靠武力来统驭众人的蠢货!」

  魔王只是静静地耸了耸肩。渥尔凯长老带着愤怒的表情离开了房间,魔王也从位子上离开来到了休息室。

  「真是个昏庸又丑陋的老头。」

  魔王坐在窗边,由古城向外眺望。

  在一片晴朗的天空底下,可以见到巨大物体耸立在湖泊以及湿原的土地上。

  那东西看起来像炭一样是毫无个性的黑色,雨水降下之后才好不容易在上面留下了灰色的斑纹。

  但仔细一看之下,才发现它全黑的表面遍布着建筑物的形状,而且数量相当地惊人。事实上这正是一千年前曾经繁荣过的加隆奴王古代魔法都市残骸。

  遗迹的整体形状是越往上层开口就越大的喇叭型高塔。

  不论由哪个方向看,这座塔都给人像是要倒在自己身上般的强烈压迫感。

  也因此这座遗迹虽然是直立于地面,却被人称做是「加隆奴斜塔」。只不过现在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就只有街道的残骸与这座墓碑而已。

  但是难以忘记过去繁荣的「森林之民」们,开始潜入遗迹周边的森林里,不久之后便在遗迹旁边建造了这座古城,从这里不断瞻仰着过去的光荣历史。

  他们在这一千年当中完全没有离开,只是持续守着这片土地。

  「就是这样感伤着失败,才导致真正的衰败呀。」

  魔王脸上还挂着冷笑,右手不断重复着开合的动作。而且本人还一直凝视着这种动作——

  「可恶……」

  当魔王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相当焦躁时,他便对自己咂了一下舌头。

  一切事情都进行得相当顺利,但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在呢?

  再加上这几天里,围绕在他身边的魔力洪流竟然产生了重大变化,但他到现在仍无法确认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

  只是,有一股像扣错钮扣般、慢慢袭上心头的别扭感不断困扰着他。但这副人类的身躯却没办法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何方。只有焦躁感不断地增强。

  「——不对!」

  魔王直觉感到有些不对劲。可能是拜他已将感觉磨练得极为敏锐所赐,有一股危机感忽然袭上他的心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房间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

  魔王打开谈话室的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带过来的部下已在不知不觉间全部都消失了。曾几何时,魔王已被孤立在这个空间里。

  「原来如此,想在这里动手吗!」

  魔王的眼睛因为高兴而瞪大。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整个房间轰烂,伴随着巨大声响与疯狂乱吹的猛烈暴风,将窗户、墙壁、地板以及所有一切都破坏殆尽。

  而且这猛烈的攻击还不是这样就结束了,对方接下来还发动了第二、第三波缜密且无情的攻击。直到古城有一半已经完全崩毁的时候,攻击才好不容易暂时停了下来。

  但在完全炭化的木材倾圮滚落,及石头熔解所发出的恶臭黑烟当中,出现了一道有着复杂花纹的橙色光壁。

  「对了,就是这样子!」

  一道兴奋的叫声随着大笑声响起。原来是高举双手展开魔法障壁的魔王密特拉斯,平安无事地出现。

  魔王紧握起高举的双拳之后,光壁便整个烟消云散。接着他发出魔法光芒的右手画出正三角形,而左手则画出倒三角形。

  「军神之箭筒——」

  发出红白色光芒的魔法圆阵随着咏唱出现,整齐又亮眼地排成一列。魔王只说了声「去吧」,魔法圆阵便不断以直线向前飞去。

  由开了个大洞的城堡里一直线朝山丘顶端飞去的魔法,在该地引起了一阵阵火焰与暴风、造成大破坏。灌木林开始冒出火头,接着火势更整个冲向天际,当山丘形状完全改变之时,有一道小小人影跑了出来。

  袭击者那拿着巨大弓箭的身影,在边跑边滚下山丘之后再度朝着古城施放了魔法箭攻击。

  「有意思!」

  魔王愉快地低吼着,然后从地板与天花板开始崩毁的古城上跳了出去。他一边由几层楼的高度向下掉,一边把双手朝下张开并开始咏唱:

  「风神之烈风!」

  马上出现六道由十枚直列白色魔法圆阵所组成的魔法柱,魔王将它们装备在两脚与腰部的周围。魔法圆阵瞬间大放光明,将魔王降落到地面时的冲击完全吸收掉。

  下一个瞬间,古城马上又被发光的箭雨袭击。这次古城则真正随着扬起的漫天烟尘完全崩毁了。

  将古城抛在身后的魔王,接着利用魔法力量从野草茂盛的山丘倾斜面滑了下来。

  利用风之魔法而浮空在地面上滑行的魔王,下了山丘之后便进入湿原地带。

  从混浊的沼泽与河川里,飘出阵阵腐水以及浓厚的青草味。太阳虽然明亮,但在阴影下所产生的雾气却被强风吹得开始流动起来。

  这里的能见度低,又非常容易被绊倒,可以说是最不利于活动的地形了。但对利用魔法而半飘浮在空中的魔王来说,横跨在眼前的河川与沼泽根本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魔王这时已经可以清楚看见独眼假面盗贼的身影,但盗贼这时却不断对急速接近的魔王施放魔法箭。

  「哦~~这是……」

  缠绕着魔法光芒的箭各自在不同轨道上画出抛物线后,几乎是同时往魔王身边落下。刺在地面上的箭在箭柄折断的同时也不断有火之魔法纹章展开,潮湿的地表也因此而爆裂。

  但是魔王即使面对落下的箭雨也还是不减缓滑行的速度,他只是低下身子然后说:

  「维克丝家的最后王牌啊,就让我好好陪你玩一玩吧!军神之箭筒——!」

  魔王对着自己前进的方向,也就是假面盗贼逃进去的树丛伸出手指。

  手臂下方再度出现魔法圆阵,然后由前头开始一列一列射出。

  由于飞行出去的军神之箭带着魔法热度,所以造成魔王前方一直线的湿原上浮起一道蒸气墙。被击中的树丛除了树叶飞散之外还开了好几个大洞,这时拿着大弓的假面女子又从树丛后面现身。

  「你就是克拉蒂亚·维克丝吧?」

  对方当然不会做出任何答复。戴着假面的克拉蒂亚为了不让湿原绊住脚步而跳着逃走。看来她是拼命想逃进位于较高处的林子里。

  但是以高速滑行的魔王却越过克拉蒂亚·维克丝,接着硬是冲进她逃走的路线来断她的退路。

  「你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

  发现被挡住去路的克拉蒂亚马上就直角转弯改变了去向。她面前的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雾气流了过来,她便逃到雾气里面去。

  「……对了,就是这样,快逃,快逃啊!」

  魔王像在嘲弄她般叫了起来,接着又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总之魔王已经看透克拉蒂亚·维克丝在战斗方面根本就完全是个外行人了。

  她甚至不晓得若不转守为攻的话就没办法一决胜负、当然也就无法获得最后胜利。她连最简单的经验法则都不了解。

  「你连基本狩猎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个虚有其表的猎人!」

  但浓雾正好是可以平衡双方实力的不利条件,魔王未加深思便自己跳进敌人的陷阱,也跟着往雾气里冲了进去。以魔法移动的魔王周围被浓如牛奶般的雾气给包围,而浓雾更被往同一方向吹的风给不断带走。

  「到哪去了……不对!」

  魔王感觉到带有魔力的视线正看着自己。这应该是那顶假面的力量。

  接着马上就有三只响箭由云霭对面攻了过来,魔王立刻改变前进方向来避开攻击。但排成一列的箭后面跟着魔法光线,各自修正前进的方向继续往魔王射去。

  「趁这些箭转弯时!」

  魔王自行往排成一列的箭里跳去,在箭与箭之间的空隙中穿过。现在的魔王有斐希那斯王国强力的魔法守护着,根本不需要任何防御。而他更转过身子利用反作用力朝敌人伸出手。

  「军神之箭!」

  从指尖笔直射出的魔法弹直往雾里冲去,戴着假面的人影虽然瞬间浮现但随即又消失。

  「嗯?应该已经绕到她的正面了才对啊!」

  但是魔法弹这次也没有任何击中目标的感觉。咂了一下舌头之后,密特拉斯继续利用魔法滑行来变换方向。就在这个时候,疼痛感让魔王的脸整个紧绷了起来,而这让他感到相当震惊。

  他用手摸了一下侧腹部的疼痛来源。

  该处的衣服已经破裂,而且正滴着血。刚才在极近距离下闪过的箭竟然造成了擦伤。

  「为什么会这样……」

  呢喃着的魔王忽然发现到,这正是几天来他感到不对劲的真正原因。

  王国的魔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守护着魔王了。

  而且魔法还不只是消失而已,整个效果可以说是反转了过来,魔法开始进行排除魔王密特拉斯的动作。但魔王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时间点上来看,难道是阿提斯那件事吗?但为什么阿提斯会是关键……」

  但是当魔王把话说出口时,他终于发现自己搞错了什么事情。

  也就是说王国的魔法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守护魔王。

  因为王国国民支持的不是魔王,而是勇者阿提斯这个人,所以阿提斯才是强力幸运魔法守护的对象。

  而阿提斯当时还需要魔王。

  所以在「阿提斯的幸运」庇护之下,魔王也被魔法保护着。

  但是阿提斯现在已与魔王决裂,他已经不需要魔王、也不再信任魔王担任国王的能力,所以对斐希那斯王国来说,坐在王位上的魔王只是个多余的物体而已。

  「已经开始对我进行排除了吗——而且还进行得相当明快啊!」

  能够穿透浓雾的魔法视线又捕捉到魔王,箭也跟着飞了过来。

  「——这可真是麻烦。但还是弥补不了我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的!」

  现在很明显来不及施展防御魔法了,于是魔王便把负担全部集中在移动魔法的单边上,然后急速大幅度地改变前进方向。这个不减缓前进速度的转弯方式可以很轻松地躲过魔法箭攻击。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这是!」

  魔王的视野瞬间全被大片树林给掩盖住了。

  当魔王回过神来时,已经整个人往小小的林子里冲了进去。撞上树干的魔王马上用力向后倒去,直到脑袋插进泥地里才停了下来。

  「——真是狼狈,人类说的倒霉就是这么回事吗……」

  但对原本就是特殊存在的魔王来说,疼痛根本就不是让他无法行动的要素。

  他确认过没有骨折之后,立刻就站起身来。

  但是接下来又从雾的另一边传来了许多厚重的脚步声,此外也开始可以听见铁甲互相摩擦以及链甲晃动等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

  不久之后,一群黑色身影就像幽魂一样不断由白雾中现身。

  不知何时,魔王已经被大量穿着铠甲的重装步兵给包围了。

  「为什么贝鲁卡姆斯帝国的黑铠重装步兵会出现在这里……」

  贝鲁卡姆斯帝国是斐希那斯王国南方的邻国,而黑铠重装步兵则是这个残暴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现在竟然跑来帮助克拉蒂亚·维克丝。

  「这女人怎么会如此愚蠢,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魔王将手举向朝他进逼的贝鲁卡姆斯兵包围网——

  「军神之箭筒!」

  他瞪着步兵们,然后不断朝这群像幽灵般的影子施放魔法攻击。对方终究只是人类而已,他原本打算利用魔法攻击一口气将他们的战力减半——然后让这些新出现的敌人败走。

  但是原本应该要打倒敌人的魔法光束却不断像撞上墙壁似的全部向上弹开。

  「——森林之民的结界护符吗!」

  魔王不由得发出呻吟。

  符咒型结界能将反弹魔法的效果封印到金属板上,算是有点粗劣的魔法防御用品。

  这是森林之民利用他们的技术制造,严格来说是只能稍微防御魔法的「护身符」而已。虽说是根据天空人的技术,但发动的精密度与能力根本只能算是劣等品。

  但是维克丝家族应该是利用他们庞大的财力来大量生产护符了吧,只见所有贝鲁卡姆斯兵都把大量护符当成项链般挂在脖子上。由于这些重装兵组成了相当紧密的队形,所以几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魔法障壁。

  「我怎么会被这种像原始人想出来的作战给——」

  但就算魔王恨得咬牙切齿,还是没办法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为了突破包围只有冲进步兵队伍里这条路可走,但在靠近他们时移动魔法也会跟着消失,所以算不上是好方法。

  「猎物就在眼前了!前进——!前进!」

  不断有人对贝鲁卡姆斯士兵们发出指示。而魔王刚才的攻击失败也让敌人士兵产生了自信。只见他们踩着毫无犹豫的步伐,保持着密集队形,不断将包围网缩小。

  似乎是在享受狩猎的快感,可以说毫不留情。他们知道这次狩猎的是上等猎物,所以打从心里享受着这场狩猎人类的游戏。

  魔王叹了口气之后闭上了眼睛:

  「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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