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被选中者

  1

  海利奥王格雷冈身在能俯瞰城市街道与城墙的塔楼一室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由于军队突然散乱不成阵型地冲出了城市,感到奇怪的民众也纷纷从房屋里走了出来。一个个人的面庞都因恐惧与疲劳显得憔悴不堪,身上的衣物也都非常肮脏。

  接到贝尔加纳山岭闪现火光这个报告的格雷冈已经全副武装。每踏出一步,身上铠甲都发出咔锵咔锵的声响。

  “吾君,出什么事了?”

  这时,玛丽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一条毛织披风。

  “你不是睡了吗?”

  “吵成这样,要怎样才能入睡啊。有什么事令您介怀吗?”

  “这事与你无关。”

  格雷冈无情地不予回应。然而他的视线却依然忍不住被玛丽莲丝薄睡衣下透出的曲线所吸引,无奈只能把脸转开来控制自己。

  (这女人,该不会只对自己的保身有兴趣吧。)

  格雷冈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无论国内发生了怎样的叛乱,无论多么恐怖的侵略者从国外袭来,玛丽莲也会利用自己的美貌以及她那能激起男人征服欲的神秘气质来保障自己生命安全吧。她定将始终陪伴在征服者的身旁。

  (就算我死了,她也一定会在下一位统治者身边露出微笑吧。)

  虽说是自己强迫玛丽莲成为自己的王妃,但格雷冈忽然莫名感到一阵愤怒与嫉妒。

  然而,格雷冈从刚才起就产生的焦虑心理,并非针对玛丽莲。也不是由于过度警戒陶利亚军所致。

  尽管现在还不清楚陶利亚究竟分出了多少兵力来对付自己,但只要主力部队已然在攻击契利克,划分给这侧的兵力就决不会很多才对。只需对海利奥笼城防御应该就能轻松挡下。

  因此令格雷冈焦虑的,不是陶利亚,也不是玛丽莲,反倒是身为同伴的格尔达军。

  (看看那些个肮脏的民众,那就是我的人民吗。这就是我的王国吗。)

  这太讽刺了,格雷冈抽动一侧面颊冷笑了起来。虽说格雷冈原本就是个人情味淡漠的男人,但他也将海利奥的民众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因此他才放纵自己与部下在海利奥肆无忌惮地抢夺财物、袭击妇女、杀害企图反抗的男性。

  可这也只是相当于狩猎成果的一种罢了,一旦格雷冈成了王,他也没打算长期持续这种行为。

  (然而,格尔达却要求每天奉上十个祭品,将妇孺老人全都挟为人质,而将健康的男性全部抓去充军。这样做是无法维持一个国家的。)

  格尔达军已几乎将陶琅区域的北部全部控制了,几乎不与外界进行交易。只一味榨取那些通过战争落入自己支配下的区域。不进行生产。只通过武力抢夺现有的东西,被掠夺剩下的土地可谓一片荒芜。

  海利奥在格雷冈登上王位前,原本就因内乱呈现一片萧条,城内根本没有充足的粮食。若只是遭到陶利亚突击队的进攻还好,可倘若其他势力也打算趁机对自己出手的话,这里是不可能撑得住这种长期包围战的。

  这时——

  “格雷冈队长!”

  房间的入口处,一名士兵向他敬礼。若是往常,他一定会用“称呼我陛下!”怒斥对方,但当看到士兵那紧张与焦急的表情,格雷冈也被吊起了胃口。

  “怎么了?”

  “市……市内数处地点都冒出了火光。”

  格雷冈并没有惊呼“什么”,但却挑起了他平时注重修饰的眉毛。不只是火光,据说大街上还发生了暴动。领导市民们的恐怕是对海利奥王家宣誓效忠的士兵们吧。他们陆续解放了被挟持为人质的家人,加入到暴动中来的市民也越来越多。

  “陶利亚那些混蛋,居然和潜入内部的老鼠里外呼应。”身为佣兵队长的本性顿时暴露无遗,格雷冈怒吼道。“镇压他们。把参与暴动的市民一个不剩统统杀光来杀鸡儆猴!”

  士兵应了一声“是”,便退下了。仿佛就等待这一时刻的玛丽莲则开口,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呢。”

  这种时候了,她依旧露出嫣然一笑。

  “请务必保重。恕臣妾就此告退。”

  语毕,提着披风一角,离开了塔楼的这房间。格雷冈憎恨地凝视她的背影。

  即便听到屠杀本国国民的命令,面色也丝毫未变。

  (她不过是匹契利克的狐狸精。)

  虽说格雷冈自己就是与契利克王亚姆卡二世共同图谋并得到了这海利奥,但他心底深处仍然对女人抱有恐惧的认识。

  然而此时此刻,格雷冈尚未发现事态已到了燃眉之急的地步。

  “陛下!”

  “队长!”

  而他也是在听取了陆续发回的报告后,面色才开始生变。不止大街上,市内各处都在陆续发生新的暴动。直到第二次报告时,他还下令派出负责镇压的士兵。然而,

  “糟了。”格雷冈忽然面容狰狞地吼叫。“那群家伙是故意错开时间点掀起暴动的。”

  他终于意识到敌方的目的是分散己方兵力。

  “将城堡大门紧紧关起来!让士兵全都集中到城堡门口去。听好了,只召集红铠的——只召集我的士兵来加固防御。”

  “队长,但如此一来……”

  士兵本想说,如此一来,等陶利亚军进攻的时候将会无法动弹,

  “我到底要说多少次别叫我队长,你们才会明白!”

  却被格雷冈的怒声打断。他其实也很明白这点。

  “只要契利克与格尔达军夹击干掉陶利亚的主力部队,援军就会很快赶来。还不快照我说的去做!”

  士兵连滚带爬地离开,格雷冈双肩耸动粗重地喘息着。

  “这可是我的王国。”在空荡荡的房间内,他仿佛告诉自己般地低语。“这是我赢来的,我自己的王国。不会交给任何人。民众、财宝、还有玛丽莲都不会——”

  窗外传来哗,哗的沸腾群众喧哗声。是恐惧,是为夺回海利奥而鼓噪,还是已经与部下的士兵们发生冲突了——

  自从落入格尔达军手中以来,这座城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而今却因战火与死亡再次充斥着混沌的生气。仿佛在煽动他们一般,城市各处陆续冒出了火光。

  “队长。”

  这时,又一名士兵跑了进来。格雷冈啧了下舌,将视线移向门口。

  “这次又是什么事?如果是发生新暴动的话,别理他们。只要贯彻此处的防卫就——”

  “不。”

  用头盔深深挡住眼睛的士兵毕恭毕敬地答道。手中握着短枪,

  “我是来取队长性命的。”

  “什么!”

  格雷冈话音尚未落下,眼前就溅出了青白色的火花。士兵刺出的枪尖被他迅速抽出的剑挡了下来。

  “你……你这家伙!”剑锋交错,互拼着力量,格雷冈狠狠盯着对手。“是什么来路!你抢了红鹰的铠甲吧。”

  “不认识我这张脸吗?”

  格雷冈臂力过人,但对方也不比他逊色。两张面孔近距离对面,

  “不认识我,你就没有资格自称海利奥王。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就好好把从你手中夺走王冠,断送你性命的男人名字深刻在心里吧。我是海利奥骑龙队队长拉斯比乌斯!”

  “拉斯比乌斯。你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吗!”

  格雷冈用蛮力将剑身推了过去,随即冷不防踢向拉斯比乌斯的膝盖。看准对方身形不稳的破绽,一剑向他的脖子砍去,但被对方敏捷地用枪挑开。

  与此同时,穿着红鹰防具的欧鲁巴他们封锁了塔楼的入口。只要其他士兵要靠近,他们就会用有模有样的理由予以阻止。

  “陛下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只要遵照陛下旨意守住城堡大门即可。”

  “但……但是……”想要觐见的士兵肩头扎着折断的箭矢。“民众已经开始包围城堡了啊!”

  “正因如此才需要打笼城战,等待时机。听好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刺激到他们,很难保证他们不会放火啊。”

  每当有士兵前来,他们都会像这样将对方给打发掉。

  “啊!”

  可当与欧鲁巴在门前发生纠纷的小队长一看到欧鲁巴的脸,不禁讶然。他似乎直到现在还心存一丝怀疑,

  “又是你这家伙啊。让我过去。若上面责怪,就由我来承担。这样就行了吧!”

  这样说着,便想强行突破。就在双方你推我搡时——忽然,欧鲁巴一挥夹于腋下的枪,用枪杆部分击中对方的头,令其昏倒。

  “别怪我不放行。对我们的指示就是,不能放任何人进去哟。”

  “这……这家伙!”

  “不是红鹰的人。队长有危险。冲啊!”

  欧鲁巴与同伴们向涌来的佣兵集团中央投掷长枪。趁他们放缓脚步的机会,回身冲入塔内。

  他们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剑,尽量挑选狭窄的楼梯,站在上方迎击敌兵。在这被石壁包围的空间内,剑锋与剑锋的交鸣声声响起。

  而楼梯上方——

  格雷冈与拉斯比乌斯同样进行着激烈地斩击。拉斯比乌斯只要用枪刺突,后退避开的格雷冈就会迅速反冲回敬一刀。随着钢铁的每次撞击音,红色、蓝色火花就会四散。

  力量对抗的战斗尚在继续。手持柄较长的枪的拉斯比乌斯方乍一看占据优势,但由于房内并不算非常宽敞,由攻转守时总会产生些微的延迟。而格雷冈总会乘机以挟风之势砍上去。

  双方甲胄上都已满是划伤,凹陷,全身各处都负了轻伤。两人的呼吸都很粗重。拉斯比乌斯本以为区区格雷冈,光用自己枪的一个刺突就能搞定,他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的天真。

  (雕虫小技根本不起作用。)

  枪尖刷地划过,斩裂了壁毯。勉强避开的格雷冈见枪收回的一瞬发动反击。认准这个胜利的机会,拉斯比乌斯刻意向前挺进,牺牲了佩戴着装甲的左臂用来挡下剑击,一个短刺送出长枪。

  “呃咯。”

  “咕呜。”

  双方同时痛苦地闷哼一声,向后踉跄数步。拉斯比乌斯左臂骨折,而格雷冈的右眼则被枪刺穿。拉斯比乌斯仅用右臂收回的枪尖上,刺着一个带着血丝的白色块状物。

  “该……该死的!”

  双方均抱着决不能退让的执着。

  格雷冈生来就是最底层的人。这样的自己就像追逐着海市蜃楼幻影才得到的这只属于自己的王国。就算死也要化为亡灵,紧紧抓住决不松手。

  与之相对,拉斯比乌斯不用多言,是个为证明正义而忍辱至今的男人。

  格雷冈高挥长剑。拉斯比乌斯腋下夹枪,用不惜连身体一起撞上去之势,向敌人发起突击。

  鲜血于墙面四溅。

  重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中,一人无力地屈膝跪下,随即向后倒去。而剩下的一人,也完全没了动静。

  2

  玛丽莲在后宫的起居室中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

  火焰的色彩覆盖了城市中数个角落。这原本就是为了引开格雷冈士兵而事先计算好了的吧,应该不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王妃殿下。”

  回头向站在柱子阴影处的侍女们望去。只见她们站在一起,一个个的面色都有些发青。玛丽莲露出了与往日无异的微笑,

  “你们走吧。”

  说道。

  “毕竟难以保证血气上涌的士兵们不会伤害你们。只能等过一段时间他们头脑冷静下来了。听好了,千万不能靠近这里哦。”

  “但是!”

  “我就算逃跑,这模样也太惹人注意了。好了,现在没时间争论了。这是我最后的命令。快走吧。”

  后宫的角落,有一条为防不时之需用于逃往城外的暗道。王妃自己并没有使用,而是优先让在后宫工作的侍女们逃跑。

  士兵们粗暴的叫喊声愈见清晰。

  “抓住玛丽莲!”

  “把几次出卖国家的那个女人给吊起来!”

  耳旁听着这些可怕的喊声,玛丽莲面色不改,就仿佛即将迎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清晨,手捧自己喜爱的红茶,享受着那平静的时光。

  被解放的海利奥士兵以及市民们的气势远远超过红鹰佣兵团的协作力。最初点火掀起暴动的十几名被迅速赶到的负责镇压的佣兵们几乎全都杀害了,但之后几乎没有出现任何人员损失就侵入到城内,彻底镇压了转为守势的佣兵们。

  (洛吉•海利奥殿下还活着。)

  潜入都市的海利奥士兵们散布的这个消息,就像是向深藏于他们内心的火苗添加了干柴。海利奥王家能延续下去,也就意味着他们将找回过去的生活。若为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排除某些因素,那他们有着不惜拼尽全力、赔上这条性命也要完成这目的的觉悟。

  终于,城内塔楼的塔顶出现了一个人影。

  噢噢,群众们纷纷高呼起来。

  当这个人影右手持枪高高举过头顶时,宣告漫长黑夜终结的拂晓之光模糊地映出了这个影子。

  拉斯比乌斯。

  海利奥骑龙队队长的枪尖上刺着的,是格雷冈的首级。

  欢呼与喝彩瞬间淹没整个街道。那些失去了战斗意志的佣兵们不顾一切地逃跑,人们追赶他们,向他们投掷石头,还骑到那些摔倒的佣兵身上殴打他们——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

  喜悦逐渐趋于平静,但燃烧于他们内心的火焰却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把那个卖国贼王妃拖出来!”

  “在这里砍下她的首级!”

  火焰敦促着群众寻求新的牺牲者,引领着群众冲入了后宫。

  欧鲁巴此时刚从塔上走下,经由城堡的大堂打算向外走去。此刻他已经脱去了红鹰的盔甲,戴上了平日的面具。万一那身装束被那些杀气腾腾的群众发现,恐怕根本不会被听取任何解释,就被围攻致死吧。

  对民众的行为,除了坐视不管外别无他法。比起这些,还有着更须去完成的事要做。他当然也已听说了格尔达军并没有向陶利亚,而是向契利克进军的情报。所以必须重新编制解放了的正规兵及应该很快就会赶到的拉斯比乌斯队主力,并尽快向陶利亚派去救援部队。

  (格尔达军的行动就像是看透了陶利亚的所有动向似的。)

  这令人疑惑的部分先撇开不谈。就在他打算走出大堂的时候,

  “你是……”

  却被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只见站在那里的,是哈得洛斯•海利奥。左右分有两名士兵随侍身旁。想必是王家直属亲卫队的人吧。或许是拉斯比乌斯的部下事先偷偷告知了哈得洛斯起义的时间,因此士兵们甚至全副武装到了面颊。

  “以前曾在谒见大厅见过你。当时觉得你的打扮很奇特,原来是扮装成佣兵的拉斯比乌斯的部下啊。”

  “——”

  哈得洛斯似乎将欧鲁巴误认为是拉斯比乌斯派来潜入海利奥的间谍还是类似这种的了吧。刻意解释会很费工夫,欧鲁巴直接“是”的一声低下了头。

  “这一系列的战斗与策略相当精彩。洛吉没事吧?”

  “现今身体康健。”

  “是么。”

  仿佛按捺着内心万千感慨闭起双眼的老人,却在下一个瞬间口吐意外之言。

  “——这都是王妃的功劳啊。”

  “玛丽莲……殿下的?”

  “让那孩子逃脱的正是玛丽莲。”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艾拉贡王战死,海利奥掀起内乱的时候,发现与母亲一同藏身于地下仓库的洛吉的,是迦拉。虽说迦拉是谋反者一派的,但性格使然,他不可能主动带头参与战斗。甚至可以说,他几乎是在同伴的威胁下,衡量自己的人身安全与对海利奥王家的忠诚这两侧利弊的结果,才勉强加入了对方。

  玛丽莲接近这样的迦拉。拜托他藏匿自己,同时婉转地向迦拉献计献策。

  “她是名聪明的女性。”曾经的国王哈得洛斯说道。“恐怕她是利用迦拉,逐个唆使其他谋反者,令他们走上自我毁灭之路的把。”

  在此期间,玛丽莲让洛吉逃脱。并拜托侍女,将他交托给了当时还在市内持续抵抗的拉斯比乌斯。

  “此后,迦拉得了渔夫之利。玛丽莲坐上王妃的宝座,利用容易操控的他,复兴海利奥。”

  为什么在这时刻,哈得洛斯要向欧鲁巴这样的对象倾诉王妃的真相呢?欧鲁巴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或许其实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吧。这位老人深藏于内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虽说原本只要沉默地倾听就行了,但是,

  “大殿下。”

  欧鲁巴冷不防开口。他本人也对玛丽莲存在一些的想法。

  “什么事?”

  “这么说来,玛丽莲殿下是在保护这个国家吗?”

  “没错。”

  “成为格雷冈的王妃,也是觉得如果没有人可以在他身旁压制他的蛮横,民众就会遭到更深重的灾难吗?”

  “啊啊,啊啊,正是如此啊。”老人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带入了一丝哽咽。“装出一副与我互相憎恨的样子,也是为了表现海利奥直系的影响力至今犹存——为了表现只要我还健在,毒妇玛丽莲也无法随心所欲——散布这样的风评。玛丽莲越是被民众憎恨,越是被民众讨厌,海利奥王家的存在就越是能成为希望,越是能成为人们的救赎。为了总有一天,当洛吉作为正统继承人回到海利奥的时候,民众能欢迎他。”

  哈得洛斯与玛丽莲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商榷的时间。沉默中,两人暗下决心演出这场戏。正因为如此,哈得洛斯才天天焦躁不安。并非由于憎恨玛丽莲、迦拉、格雷冈。而是憎恨因自己的无力,不得不采用将罪名强加于儿媳头上的方法,才能保护这个国家。

  “认为在西方世界威胁逼近的现在,国内不能继续这样分裂下去了,才将迦拉拥为国王。认为不能将海利奥的所有决定权交给格尔达军,才将格雷冈拥为国王。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聪慧过头。如若她能稍微愚钝一些,只有那美貌的话,就只会以一名被权力玩弄的悲剧王妃之名,留存于历史上吧。”

  “——”

  与契利克勾结篡取国家的传言也与真实不符。也就是说,想必玛丽莲也已觉察到了迦拉兴高采烈地雇佣的格雷冈其人其实有什么内幕吧,然而她一定做梦都没有想到,兄长亚姆卡二世居然会和格尔达勾结。

  外面喧哗声依旧。士兵与民众正在向后宫赶去。侧目旁观这一切的欧鲁巴忽然感到非常急躁。

  “王妃殿下她——”

  “我知道。”哈得洛斯打断了欧鲁巴的话。“她一定早已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到来吧。洛吉回到这海利奥,而自己将会作为卖国的王妃被处决。唯有这样,才能保住海利奥王家的荣誉。她就是这样的女性。”

  (太荒谬了。)

  不知不觉,欧鲁巴紧握拳头,手臂与肩膀的肌肉紧紧绷起。为什么不惜牺牲那么多,都要保住海利奥,保住王家。分明比谁都更担心国家的安危,却要被民众处以极刑,永远在未来历史上留下污名。

  此时,欧鲁巴的记忆中突然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是——)

  (作为皇族、王族身份出生的人。有为国家天下尽义务的责任。)

  那是什么时候呢。遥远的,对,仿佛已然遥远到令人茫然的过去的记忆。

  在圣临之谷,对假扮基尔•梅菲乌斯的欧鲁巴,那位少女——加贝拉国第三公主碧莉娜•阿维尔所说的话。

  (有着不得不掐杀个人喜好,个人想法的义务。这对被称为有尊贵血统,被敬为有尊贵身份并被他人屈膝下跪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的欧鲁巴觉得这不过是当权者口头的空话而已。不过是让随心所欲操纵民草命运、生命的他们能将这种特权与奢侈的生活正当化的口头空话罢了。

  然而——却真有人完成了这义务。即便被民众唾弃,被贵族们辱骂为出卖国家的毒妇,被士兵们用枪逼去处刑台,玛丽莲也一定会充满自豪地赴死吧。

  睁大双眼,露出微笑。

  不知为何,欧鲁巴的眼中,她的身影仿佛与那拥有一头白金色长发的少女身影重合了起来。他坚信,如果少女身处同样的境地,一定也会选择相同的道路。

  欧鲁巴宛若迷失了自己的所在,原地矗立不动。他静静地凝视着被门缝间隙透入的清晨之光拉伸于地面的自己那长长的影子。

  3

  玛丽莲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群众顿时沸腾。

  一张张笑容中蕴含着与笑本意截然相反的憎恨之色。玛丽莲走在手持长枪的士兵中间,被绑住双手的绳子牵着前行。

  换言之,这是海利奥士兵们为煽动群众而擅自做出的行为。虽说王妃的祖国契利克与格尔达串通是不争的事实,但国王并没有正式宣布与对方断绝同盟关系。再说了,现在的海利奥甚至连国王本身都不存在。

  但谁都没有出言阻止。尽管在场还一些有明辨是非的人,但他们一定认为,在迎来了新国王的现在,囤积于民众心中的那些阴暗脓肿应该尽快挤出来为好。

  (对,这样就好了。)

  心中暗暗颔首的,正是玛丽莲本人。

  艾拉贡王死后带来的各种痛苦与悲伤孕育了憎恨与愤怒。原本,王家的义务是守护民众。从无法完成这义务的时刻起,王家就已灭亡。若要顺从自然的规律,海利奥王家也本应消失于历史中才对。

  然而玛丽莲却想反抗这一切。她认为,只要从别国嫁来此处的自己也是王家的一员,就必须去守护海利奥王家。因此她认为,民众与侍奉王家的士兵们内心感情的矛头只需全都对准自己一人就好了。

  突然飞来一个物体,击中了玛丽莲的额头。

  物体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是腐烂的果实。一个平民这么开头,其他人纷纷效仿。玛丽莲平时就很注重穿着打扮。高价的衣服被弄脏,修饰得很漂亮的头发也充满了腐臭味。

  玛丽莲哭喊着。

  “住手!”

  将头发甩得散乱不堪,

  “我究竟做了什么!救救我。一切都给你们,请饶了我这条命吧!”

  不要脸地恳求饶命。

  人们嘲笑她,讥讽她。士兵反倒需要煞费工夫地阻拦这些一不注意甚至就可能扑上前的民众。投掷而来的石头与果实被士兵的铠甲弹开。士兵们脸上,

  (糟了。)

  明显地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集团心理被煽动,民众们的感情正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些人眼中,甚至偏激地觉得导致家人被杀的与格尔达军的战争,恋人被夺走、财物被抢夺的格雷冈那蛮横,全都是玛丽莲一个人的罪过。就在士兵们开始焦急的这时,

  “让开,让开!”

  后方的人流被分开。定睛望去,只见骑在马上的是个全副武装,并披着无袖蓝色外衣的海利奥王家亲卫队的人。这名亲卫队的卫士孤身一人出现,枪尖左右晃动着向这边靠过来。

  “我是哈得洛斯大人派来的。”戴着只勉强露出眼睛与鼻子下半的头盔,卫士大声说道。“令海利奥陷入混沌的毒妇玛丽莲的处罚就由我来执行。把她押过来。”

  一抬出海利奥王家的威名,民众纷纷表示欢迎,杀意的浪潮则略被削弱。但这也都是因为他们期待海利奥王家的正义会斩断玛丽莲的首级,而玛丽莲本人的命运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久,

  “就在这里吧。”

  亲卫队的男子说道,让玛丽莲在十字路口的中央跪了下来。

  “现在起,将执行卖国王妃玛丽莲的处刑——”

  这卫士的声音,在玛丽莲的耳中听来显得异常遥远。

  事实上,她的心早已不在这里,而是身在远方。

  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海利奥与契利克始终在争抢索玛湖的所有权。之后两国放下武器,作为缔结协议的证明,将契利克的公主玛丽莲嫁入海利奥。当时她年仅十四岁。

  随着行走于街道的马车的摇晃,玛丽莲内心也充满着不安。她原本就性格内向。在契利克时,也是个因信仰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龙神教圣堂中闭门不出的公主。自己究竟能否在曾经的敌国海利奥正常生活呢。与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结婚究竟会是怎样的呢——

  马车正好行驶到能从左侧一览整个索玛湖的山丘上。

  这天虽说一大早就是多云天气,但阳光此时却突然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湖面满溢波光粼粼的那景象,玛丽莲至今无法忘怀。这时,

  “哦哦。”

  车夫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侍从与护卫的士兵们也一样。

  从山丘反对侧的斜面,哈得洛斯•海利奥正在极少随从的陪伴下向这边赶来。

  为出席玛丽莲的结婚仪式而乘坐于另一辆马车上的玛丽莲的父亲向对方走去表示问候。

  “这不是哈得洛斯王吗。万万没有想到您居然亲自驾临此地。”

  “没事没事,其实我也太心急了啦。能让我见新娘一面吗?”

  玛丽莲从马车上走下,在这山丘上第一次见到了即将成为自己义父的人。

  紧张得双眼不禁有些眩晕,玛丽莲在一旁的敦促下向对方行礼。而哈得洛斯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

  “哦哦,多么可爱的公主啊。我代表海利奥的民众,对能迎来这样一位公主而向各位致谢。”

  他这样说,并立刻补充了一句,

  “对了,汝与吾儿艾拉贡的婚姻正代表了这索玛湖周边的和平。那就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为索玛,祈祷两国未来能永远和平共处吧。”

  这席未免有些心急的话语令新娘的脸涨的通红。

  (我——)

  玛丽莲的双膝跪在冰冷的石路上,忍下了差点浮上唇边的微笑。

  (我甚至不知新郎的容貌、声音,以及他究竟是何种性格。即便如此,那时,当第一眼见到欣喜若斯的哈得洛斯王,我不禁感到,若是这样一位父王的子嗣,我一定能够全心去爱吧。被是这样一位国王所爱护的国家,我一定能够全心去爱吧。)

  颈边的剑刃反射着光。玛丽莲微微抬起双眼,瞥了一下此时正凝神屏息、用灿灿生辉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一切的人们的面庞。

  (我所爱的人民。)

  (我所爱的艾拉贡王。)

  卫士挥起长剑的感觉,化为一阵风向自己袭来。玛丽莲闭起了双眼。

  (我所爱的——海利奥。)

  (愿您能够永保繁荣昌盛。同祝义父,同祝海利奥王家——)

  随即。

  就在感到脖颈一凉的瞬间,某个东西啪咚地一声掉落地上。

  掉落地面的,是刚被挥起的长剑。

  剑上没有沾染任何一滴鲜血。亲卫队卫士的手上,握着一把在朝阳的沐浴下,闪耀着黄金色光辉的、看上去像是高级布料似的东西。是玛丽莲的头发。这就是他一刀切断的东西。

  “毒妇玛丽莲,至此已与吾海利奥王家完全断绝关系。”亲卫队卫士宣言。“接下来随你去契利克,还是去格尔达那,总之就在那里渡过你那悲惨的余生吧——以上就是哈得洛斯大殿下的原话。”

  “怎么会……”

  就像是代替愕然回首的玛丽莲说出了她心里话似的,周围民众顿时掀起一阵骚动。

  “大殿下太宽容了!”

  “难道想要对我们遭受的痛苦视而不见吗!”

  “应该砍下这个女人的首级!”

  见他们的目光中再次混入了疯狂的色彩,护送玛丽莲的士兵们条件反射地架起长枪的这时,

  “没错,王妃玛丽莲已经死了!”

  清澈的声音响遍民众们头顶上方。卫士高举手臂,任凭玛丽莲的头发从他摊开的掌心中闪烁着光辉随风飘散。

  “不再是王妃,失去了王族尊严与资格的这女人,将来定会过上更为凄惨的人生。陶琅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已无人不知晓她的罪状。被人从背后指点、辱骂、嘲笑着生活下去。没有比这更适合玛丽莲的惩罚了。海利奥的民众啊,在卑鄙暴君的暴政之下,依然没有失去尊严忍耐至今的海利奥的民众啊!对我们来说,这女人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件小事。迦拉与格雷冈已经死了!正义的铁锤正应为此而存,吾等已向海利奥全域展示了我海利奥之义。再多的牺牲,再多的鲜血,我海利奥不需要!”

  宛若哈得洛斯王本人话语般呐喊着。民众从这魄力中,从被染上朝阳之色在空中飘散的玛丽莲的发丝中,仿佛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与时代的变迁,纷纷陷入了沉默。

  “我们即将带领全军,前去扫荡真正的敌人格尔达。我们定会胜利,凯旋而归吧。希望各位能为此铺设道路,希望各位能为士兵们端上解渴的美酒,希望各位能为他们摆出填饥的美食。更希望各位准备好能分享喜悦,分享胜利的歌声与舞蹈。这些才是海利奥的民众——你们现在该去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区区一个玛丽莲,甚至不值得我们下刀斩杀!”

  亲卫队男子的话音刚落,此处彼处四处都响起了欢呼声,欢呼化为一阵浪潮,席卷整个海利奥市内。哪怕是不明白事情始末的都市外的人听到了这声音,也能理解这是意味着海利奥被解放的喜悦之声,并会原地为之振臂吧。

  卫士确认了这一状况,忽然悄然单膝跪下凝视着玛丽莲的面容。

  (为什么?)

  无视向自己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他用只有玛丽莲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

  “大门前已备好了马车。还有数名志愿与您同行的侍女在那里等待。想必契利克近期也会非常混乱,所以暂时先在近邻的村落隐姓埋名生活一段日子吧。也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定数量的金子。”

  “你是——”

  看到面罩内侧的眼睛,玛丽莲愣了一下。卫士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从怀中掏出了小刀,割断了捆绑她双手的绳子。

  “好了,快去吧。”

  用强硬的口气敦促她。

  曾经的王妃端详了眼前这张面孔一阵,唇边绽开一丝笑意。

  “你的眼睛果然很有意思。”

  说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不过数十米不到,对玛丽莲来说却是如此漫长的距离。民众们让开道路,痛斥玛丽莲。一个年幼的孩童为了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勇气,一路小跑冲上去踢了玛丽莲一脚。对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差点摔倒的王妃,嘲笑声再次无情地袭来。

  然而——唯有一个人,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唯有扮装成亲卫队卫士的欧鲁巴一个人,像是在用家臣之礼,向玛丽莲的背影低头致意。

  欧鲁巴被当权者夺走了一切,以至于憎恨所有当权者。然而现在的他,

  (伟大的王妃玛丽莲。)

  由衷地称颂着这个名字。履行了被选中之人义务的她的背影,就算肮脏,就算被石子投掷,在欧鲁巴的眼中看来,也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已然坠入无底深渊的玛丽莲的名誉总有一天定会得以恢复吧。因为知道真相的哈得洛斯诉说真相的一天终会到来。然而这将是何年何月。到哈得洛斯诉说的真实能脍炙人口的那天,不知究竟需要耗费多少岁月。无论如何,这位曾经的王妃再度叩响海利奥门扉的日子应该再也不会到来了。

  待玛丽莲身影消失后过了好一会儿,欧鲁巴才站起身。这时,

  “啊,是拉斯比乌斯大人!”

  “拉斯比乌斯大人!”

  在民众欢呼声的迎接下,骑着马匹的拉斯比乌斯赶了过来。他从马上一跃而下,

  “走了吗?”

  向欧鲁巴问道。欧鲁巴点了下头,

  “一切都遵从哈得洛斯殿下的意向。”

  “哦,是么。不过我怎么听大殿下说,这是你自己主动提出的?”

  拉斯比乌斯淡淡地笑了笑,上下打量着卫士装束的欧鲁巴,

  “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哦。”说道。“我已经让部下开始编制海利奥士兵了,但没有时间进行细部调整——欧鲁巴,你也要去吗?”

  “嗯。”

  欧鲁巴理所当然地再次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眼拉斯比乌斯,

  “手臂好像受伤了呢,无大碍么?”

  “你的口气还真像是王侯贵族呢。”拉斯比乌斯意味深长的笑道,将被夹板固定的左臂抬起给他看,“如果部下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早就好好教训教训他了。什么叫无大碍啊,只要我身在龙背或马背上,就一定能砍飞敌人的首级,就那么简单。”

  太阳高升,将城墙映照得仿佛燃烧着一层白色轮廓。

  “就这样看,你脸上似乎不像有什么炎症的样子嘛。”

  “因为我是格尔达的间谍嘛。”

  嘴上调侃着,欧鲁巴的内心早已奔赴战场。

  (我必须做的事。)

  在完成了向奥巴里复仇的现在,还不清楚这答案究竟是什么。

  但最起码,他已经看清了接下来应该踏出的一步。

  (讨伐格尔达。)

  就算杀了一个魔道士,也无法保证陶琅地区的动乱能得到平息。不,就算共同的威胁消失,或许又会回到以前的战国时代。为此哭泣、受伤害的,还是民众。

  (陶琅没有王。)

  (王……)

  朝阳之光投射在欧鲁巴的眼中,宛若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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