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时间的夹缝

  「对了,下一次的大赛是什么时候啊?」

  春乃向走在旁边的圭介提问。

  初夏的周六午后。两人已经换上了夏季制服,街上的空气也逐渐蒙上了夏季特有的湿溽。

  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如往常地肩并着肩走在田间的小径。圭介的家就在通往水际神社的石阶入口的正对面,所以放学之后,两人总是一起走路回家。在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孝治特别交代圭介要好好地照顾宝贝女儿,不过圭介向来对春乃抱持着某种程度的好感,即使孝治没特别交代,他也会义不容辞地充当春乃的贴身保镖。

  星期六下午本来就不必上课,不过两人还有社团活动。圭介是剑道社,春乃则是乐器社。时序进入炎炎夏日的现在,社团活动多半都会挑在比较凉爽的午后。

  「下一场是八月,夏季庆典是什么时候啊?」

  「十五日,刚好是中元节的连续假日。」

  「那比赛就是前两天,也就是十三日。」

  圭介屈指数来。

  「那不就只剩一个月而已吗?」

  进入七月之后,夏季庆典的准备活动也跟着揭开序幕。正式的准备工作虽然还没开始,街头巷尾的宣传海报却提前让村民感受到庆典的欢乐气氛。

  「差点忘了一件事。」

  圭介将快要滑落的剑道用具重新背起之后,朝着春乃走近了一步。

  「你、你干嘛?」

  突然逼近的圭介让春乃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无视于春乃的戒备,圭介毫不在乎地开口:

  「那个『老祖宗』之后怎样了?安顿下来了吗?」

  老祖宗,圭介称呼流的字眼。封印于五月初解除,如今已经是七月,两个月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

  「嗯,差不多了。」

  春乃眉尖一皱,神情不悦地点点头。她不怎么喜欢『老祖宗』这个字眼。封印解除之前,春乃也曾经用过同样的称呼方式,然而封印解除之后,就已经更改为『流先生』了。根据神社的文献记载,春乃与流并没有血缘关系,然而『老祖宗』的称谓却等于直指春乃是流的直系子孙,偏偏春乃又对流抱持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自然不会喜欢这种称呼方式。

  可是即使纠正了好几次,圭介依然我行我素,最后春乃也只好放弃了,这阵子甚至懒得碰触这个问题。

  「只不过最近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怎么说?」

  「一开始还以为是无法适应四百年之后的生活,那阵子不是有很多记者跑来访问他吗?」

  说到这里,春乃脸色顿时一沉。老实说她对那些记者真的没什么好感。

  「不过等到一切归于平静,也逐渐习惯现代的生活之后,现在反而有点怀念起四百年前的生活。」

  「原来如此,这可不像现代浦岛太郎那么单纯。」

  圭介搔搔脑袋,叹了口气。

  「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

  圭介的喃喃自语让春乃感到有些疑惑。

  「剑道大赛就快到了,我想请『老祖宗』指导一下剑术。」

  「指导剑术?」

  「对啊,『老祖宗』不是名剑客吗?而且还是个实战高手呢。」

  春乃闻言,不禁点点头。

  「也对,之前你也有类似的提议。」

  「总不能一直处于低潮期嘛。」

  圭介相当认真。他对任何事总是抱持着得过且过的态度,剑道是唯一能让他认真的事情。

  「……万年亚军确实不怎么光彩。」

  「春乃,妳好毒喔。」

  圭介再度搔搔脑袋,露出无奈的苦笑。

  「妳觉得怎样?」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指导剑术的话,就必须把流先生带出来,这点我倒是十分赞成。」

  这阵子流总是窝在屋子里面不肯出来,春乃的担心自是不难想象。

  就技术上而言,流今年已经四百一十八岁了,封印期间对国家的贡献刚好抵免老人年金部分负担的缴纳,因此就算是足不出户,每个月提拨的老人年金也足够生活。不过一直窝在家里总是对身体不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好,决定了!」

  春乃的回答让圭介喜上眉梢。

  「我这就找个时间去拜托『老祖宗』。」

  「真的吗?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迟早会闷出病来呢。」

  「而且传说中的剑客一直窝在家里,传出去也不怎么光彩嘛。」

  两人相视而笑,却难以掩饰隐藏在笑容之下的一抹不安。

  ◇

  「四百年……」

  流坐在房间的外廊,眺望远处的风景。初夏的微风虽然吹不走阳光晒在脸上的灼热,流却对艳阳带来的不适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茫然地坐在外廊发呆。

  水际神社有一栋办公室兼住宅的建筑物,流所居住的房间,就在这栋建筑物之中。神社的访客众多,为了招待这些访客,水际家准备了好几问客房,流被分配到的房间,就是这些客房的其中之一。

  从封印中苏醒之后,水际神社就收留了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流。即使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也算是水际家的一份子,因此春乃和孝治理所当然地收留了他。即使有了落脚之处,眼前的种种还是让流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打从封印解除之后,触目所见净是一连串的惊奇。

  现代的新式武器也就罢了,举凡平坦的柏油路、在路上奔驰的车辆、飞机、高楼大厦,甚至是看到电视时的反应,都不是『惊讶』两字足以形容的。

  即使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展到星辰的世界,也要等到亲眼看见人造卫星横越天际之后,才肯相信这个既成的事实。不过白天的时候也能看到大气层之外的人造卫星,这种超人般的视力也着实让旁人感到诧异。

  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的混乱也逐渐平息。流的工作毕竟是以神术对抗魔物,严格说来也是个拥有划时代技术的先驱者,比较容易接受未知的事物。

  例如看到电视的时候,只要以长距离传递的千里眼之术来解释,很快的就能让他接受这个概念。就这点而言,幸好超越时空的人不是别人。若换成是一般的农民。恐怕还得花上好一番工夫,才能让他接受这些现代的新事物。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

  眺望远方的街景,流不禁又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克服了文明的落差,自己该如何在崭新的时代自处,想着却又浮上了心头。

  「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流的烦恼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四百年的漫长岁月,夺走了他所守护的村子、夺走了他热爱的自然、夺走了他的亲朋好友、更夺走了他的一切。

  春乃和孝治表示这里就是他诞生成长的村子,可是对流而言,这里只是一块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世界,就连水际神社的建筑,也看不到熟悉的光影。

  除此之外,自幼修练的剑术,也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这个时代的人不需要修练剑术,只要身上有一把枪,就可以行遍天下。过去让流伤透脑筋的恶鬼,如今只要一挺附带基座的大型枪械就可以搞定,真不知道剑术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意义。

  流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过往累积修行所获得的能力远远不及一把手枪。

  「流,你在这里啊?」

  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穿着西装的高杉。

  「……高杉大人。」

  「脸色不太好,怎么啦?」

  「没什么,提不起劲而已。」

  「既然如此,我就长话短说了。今天我是来还东西的。」

  话才刚说完,高杉就拿出一柄包裹在高级绒布之内的棒状物体,长度约在一公尺上下。

  「昨天才从研究所送回来的。」

  高杉掀开绒布,里面正是流的爱刀——白来光芳。

  这把刀之所以会在高杉手上,其实有两个原因。其一是白来光芳属于未登记的刀械,必须完成登记的手续。第二个原因。当然就是为了研究。

  日本现存的遗物并不多,包括天皇家代代相传的三种神器在内,数量大概在数十种之谱。跟流的时代比较起来,遗物的数量可说是大幅减少。

  文明的高度发展,是造成遗物大幅减少的原因之一。在文明未开的时代,许多工作都必须仰赖遗物的力量才得以完成,例如打倒强大的敌人,或是在天空飞翔等等。

  可是随着文明的发展,遗物的重要性自然大不如前。流的神剑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使是神剑难以消灭的敌人,也可以藉由现代化的武器轻而易举地摆平。

  当文明的力量超越遗物的时候,人类对遗物的仰赖逐渐薄弱,也不再重视遗物的存在。于是被人们淡忘的遗物逐渐失去力量,成为普通的物品。

  再加上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新技术不断地被开发出来,无形中也降低了新生遗物出现的机会。人类还来不及对待定的物品产生足够的信赖,这个特定的物品就被其它的新物品所取代了。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遗物的数量就出现了减少的征兆,二次大战结束之后更进入了高峰期。随着日本的经济起飞、大量消费的经济型态成形,遗物更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人类正式迈入了不需要传说的时代。

  硕果仅存的遗物成为研究素材,送进了各地的研究机构,这就是流的白来光芳为什么会在高杉手中的原因。

  「他们似乎在这把刀身上找不到什么新发现,所以很快就送回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高杉将刀递给了流。

  「不客气,反正这把刀也是可有可无。」

  这不是谦虚,也不是客套,只要有了现代化的武器,有没有这把刀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锵。

  流拔刀出鞘,仔细地检查刀身。过去白来光芳的刀身布满了浓密的灵气,即使是缺乏方术素养的普通人,也能轻易地辨识出来。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流,也看不出刀身上的光芒。

  「这把刀好像失去了力量。」

  因此才会被研究所退了回来。丧失力量的遗物鲜少出现自我强化的案例,顶多只能增加武器的锋利程度罢了,并不具备让研究人员感兴趣的特殊机能。

  「四百年来全靠它封印恶鬼,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把刀了。」

  锵。

  流说完之后,收刀入鞘。

  无可奈何。话虽如此,流却难掩内心的落寞。失去力量的刀身,代表了水际神社以及这块土地的人们不再需要流,他已经成为无用的存在了。

  这把剑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唯一证明,更是与流相依为命的战友。如今战友失去力量,这个残酷的事实着实让流大受打击,更让他产生身处异邦的孤独感。

  「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多保重。」

  「……是。」

  高杉微笑致意之后,转身离去。

  双手紧握剑鞘的流很快地就对高杉的背影失去兴趣,再度坐在外廊欣赏外头的风景。

  ◇

  「流先生,真不好意思,还要你陪我买东西。」

  「无妨,反正我也闲着无事。」

  从学校回来的春乃直接来到流的住处,请流跟她一起去採买晚餐的材料。採买当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用意是要让总是窝在屋子里面的流出来透透气。

  两人离开神社,并肩朝着山下的商店街走去。商店街距离神社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位于桥的另一端。

  「唔……」

  正准备过桥的时候,流突然停下脚步。

  「流先生?」

  流的异常举动不禁让春乃有些担心。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种衣服和鞋子特别好走而已。」

  流身上穿的并不是神官服,而是春乃替他准备的西装与皮鞋。只见流伸脚在柏油路上踏了几次,脸上泛起了愉快的微笑。

  「流先生,你穿起来特别好看呢。」

  或许是流的笑容让春乃松了口气,只见春乃也露出灿烂的微笑。

  「喂——!春乃——!」

  就在两人开始过桥的时候,桥下突然传来呼唤春乃的声音。于是春乃双手撑着栏杆,朝着桥下四处张望。

  「啊,叔叔,你好!」

  流也跟着俯视桥下,发现溪畔有个广场,几名男子正在广场上从事某种作业。

  其中一名男子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着桥上的春乃。流觉得这名男子有些面善,好像在哪见过。

  「春乃,我们家的那个傻蛋没惹妳生气吧?」

  「哈哈哈,这句话被圭介听到的话,他一定会向叔叔抗议的!」

  男子叫作河野圭太郎,是河野圭介的父亲。圭介的个头并不高,圭太郎却是个体格魁梧的壮汉,穿超工作服格外地好看。

  「咦,流兄也来啦?你好,」

  「你好,河野兄。抱歉,站在桥上跟你打招呼。」

  流低头致歉,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圭太郎见状,不禁堆满了笑容。

  「年纪轻轻就这么懂礼数,我们家的圭介应该学着点才是。」

  「流先生可是水际家最杰出的祖先呢。」

  「哈哈哈,没错。」

  春乃的语气充满了自豪与骄傲,圭太郎被逗得哈哈大笑。

  「叔叔,你们在做什么啊?」

  「夏季庆典的准备。今年我也是执行委员。」

  「所以这阵子才会常常往我们家跑?」

  「没错,今天要将高台的支柱立起来。」

  咚咚。

  圭太郎轻踢躺在脚边的几根铁管。

  中元节的高台向来是由执行委员于每年夏季庆典的时候以铁管组合起来的。由于高台竖立之后还得进行细部的装饰。因此总是会提早组合。

  「那妳呢?要去哪里?」

  「我要去买晚餐的材料。」

  「那我可不能耽误妳了,快去吧。」

  「嗯,那我走啰。」

  春乃挥挥手,流也朝着桥下点头示意。

  「夏季庆典……」

  再度迈开脚步之后。流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听说是从流先生的时代流传至今的呢。」

  「……嗯。」

  「流先生的时代,也是像这样准备的吗?」

  春乃若无其事的提问。

  「嗯……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高台不是铁制的,也没那么大,基本上只是供巫女跳奉纳舞的舞台而已。」

  奉纳舞。

  流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春乃的嘴角漾起了笑意。

  「我负责在庆典中跳奉纳舞呢,不过不是在高台上就是了。」

  「真的吗?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春乃大人是正统的继承人是吧?」

  「嗯!」

  春乃高兴地点点头。

  水际家的直系女子必须继承两样东西。一种是对抗魔物的方术,这种方术比水际的神职人员所使用的方术更加先进,茅乃所使用的封印术就是其中之一。另一种就是奉纳舞,就是祈求风调雨顺的传统舞蹈。方术与奉纳舞互为表里同时存在,基本上奉纳舞的舞步,就是施展方术的肢体动作。

  「流大人,到时再跳给你看。」

  「嗯。」

  总算是听见自己熟悉的词汇了,流不禁松了口气。过去常常陪伴茅乃练习,因此奉纳舞对流而言并不陌生,事实上他自己也会跳奉纳舞。

  四百年的时间并不算短,周遭环境的巨幅变化让流为之胆寒。

  对他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尤其是刚刚踏上桥面的那一瞬间,更让他强烈地感受到现实与记忆之间的落差。

  ——以前小溪不在这里。

  流不禁冷汗直流。就距离而言,小溪应该在更前面才对,大概差了几百公尺之远。事实上几十年前进行都市更新的时候,为了取得更大的腹地,有关单位以人工开凿的方式让小溪改道,造就了今天的局面。流当然不知道这段往事,因此小溪的位置才会跟他的记忆有所出入。

  看不到熟悉的人、看不到熟悉的风景,甚至连熟悉的小溪都变了样,除了陌生之外,还是阵丝。

  可是大家却说这里是流的故乡。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真的来到四百年后的世界吗?还是误入了另一个陌生的空间?

  直到现在,流还是无法接受这就是四百年后的世界。

  ◇

  「那就请你在这里等一下啰。」

  抛下这句话之后,春乃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的大型建筑物之中。这里是超级市场,春乃解释为大型商店。

  「……商店……」

  五颜六色的招牌、汹涌的人潮。看在流的眼里,就像是京城大受欢迎的戏班子。

  流站在门口仰望眼前的超级市场,之后就在商店街的路边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漫无目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色。

  除了超市之外,周围还有许多店面。药房、肉铺、钓具店这类的商店对流而言并不陌生,至于像游乐场这一类的店面,就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了。

  这些店面的规模都比流想象中要来得气派、体面、明亮、整齐,而且商品的种类之多,更是超乎流的想象之外。即使将记忆中的商品数量加总起来,恐怕也无法填满眼前的一间药局。

  「……嗯?」

  这时一栋特殊的建筑物引起了流的注意。

  建筑物位于商店街的一隅,虽然也是以令流感到不可思议的建材——也就是水泥所建成的,却显得朴实了许多,看起来就像是囤积物品的仓库。

  「町立历史资料馆……」

  建筑物的正面挂着木制招牌。资料馆不是流所熟悉的词汇,不过就汉字的字面解释,还是依稀捕捉得到其中的含意。

  「……去看看吧。」

  于是流从长椅起身,朝着数据馆前进。

  ◇

  庆长八年,德川家康开创江户幕府,历史资料馆收藏了这块土地自幕府开创以来一直到现代的历史资料。其中包括了流所知道的历史,以及更多流所不知道的过去。

  可是流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从庆长十二年的长眠以来,这块土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本预定于数年之后觉醒的计划,为什么一直没有付诸执行。

  「……找到了。」

  日本历史的展示柜之后,陈列着这块土地的乡野传奇,其中也包括了水际神社与魔物之间的恩恩怨怨。

  大型展一不台陈列着文章以及照片。玻璃展示柜里面则是当年的历史文物。其中也包括了白来光芳的复制品,不过流并未发现。

  人类与超常生物爆发战争的原因,起源自人类大规模战事的终结,这是目前最有力的说法。

  当人类之间的战争告一段落之后,血腥的视线自然转移到大自然以及超常生物的身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对超常生物抱持着崇高的敬意,不过其中也有少数人将超常生物视为一种威胁。

  当时这块土地的领主就是少数人之一,他刻意与附近的超常生物制造争端,藉以挑起人类与超常生物之间的对立,借着消灭集人类尊敬于一身的超常生物,以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而是已经获得证实的历史。

  最后妖狐族率先反抗,开始攻击附近的居民。

  攻击行动的起因虽然源于领主的不当处置,受到攻击的人们却不会因此而同情妖狐,更不可能坐以待毙。群情激愤之中,水际神社被迫站上反击的火线。

  神社与武士团奋勇作战,终于成功地击退了妖狐族,水际神社实质的领导人水际流更砍下了妖狐族长的首级,迫使妖狐族退出战事。

  战争结束之后,人民只获得短暂的喘息,紧接着又出现了新的敌人。

  传说中的魔物——黑海山荒野的恶鬼。

  在恶鬼的面前,打倒妖狐族长的水际神社显得十分地无力。即使全面开战,也没有半点胜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四处为虐。

  扭转颓势的人,依然是水际流。他以神剑的力量,成功地将自己与恶鬼同时封印起来。根据文献的记录,封印原本应该于数年之后解除,至少这是继任领袖水际茅乃以及武士团的领导人吉冈又卫门的既定计划。

  可是接踵而来的饥荒以及家园的重建却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以及人力,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解除封印。而且领主也不倾向解除封印,在他的认知里面,好不容易才将恶鬼封印起来,又何必冒着让局势失控的风险解除封印?

  于是封印就这样被维持了下来。

  水际茅乃原本应该与流成亲,延续水际家的血脉,可是封印迟迟未解除,为了顾及家族的存续,只好在无奈之余另行招赘。对象正是吉冈又卫门的次男又吉。婚后的茅乃对流依然是旧情难忘,几度在封印的巨岩之前嗟叹不已。长女诞生之后不久,就因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茅乃去世之后不久,吉冈又卫门也跟着离开了人世。一说是得知领主挑拨人类与超常生物之间的阴谋,因此遭到领主的暗杀;另一说则是在狩猎当中意外死亡。不过对照吉冈家之后遭到满门抄斩的历史,后人推断死因应该是前者。吉冈家的血脉之后仅由入赘水际家的次男又吉延续下来,嫡系从此断绝。

  之后超常生物不再出现于这块土地,直到明治时代之后,牠们才重新登上历史的舞台。

  ◇

  「……茅乃……吉冈大人……」

  文物的说明混杂着汉字以及不熟悉的假名,费了一番工夫之后,流才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领主的阴谋、以及之后的饥荒,流对这些过去都一无所知。英年早逝的茅乃、家系断绝的吉冈,这就是封印迟未解除的原因。化作岩石的流被遗弃在深山之中,一晃眼就是四百年之久。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啪。

  流朝着展示台重重一拍,又痛又麻的掌心清楚地感受到尽不台生硬冰冷的触感。

  之前的流总是难以认同这是四百年之后的世界,可是透过数据馆得知茅乃以及吉冈的命运之后,内心突然涌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

  茅乃。

  吉冈大人。

  过去流总是避免碰触这个问题,如今却不由得他不承认。

  「这里真的是四百年之后的世界。」

  泪水夺眶而出,久久不能止息。

  ◇

  就在流感伤于四百年岁月的同时,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也出现了异常的变化。

  这里原本是某个种族的部落。但这个种族已经在数百年前消失,如今只剩下几间倾倒颓圮的民房。

  无人造访的遗迹,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如今却有人正准备从数百年的沉睡当中苏醒。

  废墟中间一颗发光的岩石,正是苏醒的前兆。

  以往这颗岩石被围上注连绳,鲜花蔬果更是源源不断,如今却什么也没留下。肃穆的装饰以及丰盛的供品,全都消失在时空的彼端。

  如今这颗岩石突然出现了光芒。白色的光芒愈来愈强烈,甚至在夜空画出一道清晰的轨迹。

  四百年来,这颗岩石并未出现任何的变化,如今平凡无奇的岩石却一夕丕变,白色的光芒伴随着夜风四处流窜,撼动寂静的废墟。

  强风吹得废墟东倒西歪,最后伴随着轰然巨响倒塌在地,扬起的沙尘令人睁不开双眼。漫天沙幕之中,白色的强光映射而出,远远看来就像是令人屏息的雷云。

  不久之后,白光和强风平息,四周归于宁静,扬起的沙尘也被最后一阵强风吹得烟消云散。

  一名少女站在原地。

  她所站立的位置,原本有一颗大石头,如今大石头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这名陌生的少女。

  她年纪大约十五岁左右,穿着古色古香的十二单衣。秀丽的五官、乌黑的长发、细长的双眼,活脱是个聪明伶俐的美少女。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少女头顶的一对大耳,以及左右摆动的尾巴。耳朵和尾巴当然是不属于人类的器官,长在狗或是狼的身上或许还比较自然。

  「……你终于醒来了,水际流……」

  少女双唇一动,缓缓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悦耳,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强烈恨意。

  「总算等到你了,水际流。我要亲手将你大卸八块。」

  少女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之后,身形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

  座落在森林中的广场虽然嗅得到夏天的气息,不过现在还不到蝉鸣的时节。四周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就连远处的电车行进声都清晰可闻。

  小小的广场竖立着两个大石碑,一个是水际家的祖坟,也是水际家的列祖列宗长眠之处。另一个则是慰灵碑,供奉着所有在对抗魔物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勇士。

  「……好久不见了,茅乃、吉冈大人。」

  流无力地露出微笑,将鲜花分别放在墓碑以及慰灵碑之前。茅乃安葬于祖坟之中,慰灵碑则是吉冈的长眠之处。照理说吉冈应该安葬在吉冈家的祖坟才对,可是吉冈家满门抄斩之后,他的遗体却下落不明,因此流只好将献给吉冈的鲜花放在慰灵碑之前。

  「应该要唤醒我的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长眠于此……」

  流站在同时让墓碑和慰灵碑映入眼帘的位置,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默片刻之后,流笑了出来。

  除了笑之外,他别无选择。承认自己来到四百年后的他,只能以笑声聊表慰藉。

  「四百年、四百年呢,吉冈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流坐倒在地,颓然垂首的他兀自发笑。

  「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我熟悉的景色,大家都消失了。多年来我所捍卫的人、捍卫的村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朝着地面挥出一拳。

  「请告诉我,吉冈大人,我赢了吗?我真的赢了吗?赢得胜利的我却失去了一切?抑或我根本没赢?」

  眼泪沿着脸颊滴落地面。

  恶鬼死了,流也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村子、失去了原先的生活。

  而且流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个时代没有袭击人类的魔物,人们不再需要战士。即使魔物真的出现了,只要祭出这个时代的火枪,就算是毫无经验的外行人也比流来得管用。过去所修练的技术、所累积的经验,在这个时代完全派不上用场。

  恶鬼被打倒了,自己却也在这个时代失去了存在意义。流钻进了时代落差的死胡同之中,转也转不出来。

  「流先生……」

  春乃远远地凝视着流的背影。

  一起出去购物的第二天,春乃带流前来这里。流表示想参拜茅乃以及吉冈的坟墓,未经细想的春乃虽然一口答应,如今看到流的模样,却不禁感到有些后悔。

  缩成一团的背影、刻意压抑的啜泣、以及滴落地面的泪珠。即使相隔一段距离,春乃还是感受得到他内心的绝望。

  ——与亲人朋友生离死别,独自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过让他这么难过的原因绝对不只如此,应该还有其它的原因才对……

  春乃的第六感十分敏锐,不过也因为如此,反而让春乃犹豫该不该出言安慰。流的遭遇令人同情,却也让春乃感到十分悲哀。

  因为春乃对流而言一点价值也没有。

  如果流真的把春乃这些现代人当成朋友,应该会主动要求协助,至少也应该跟大家分享内心的痛苦。

  可是流却没这么做。

  这就代表了春乃对他而言没有半点价值。

  「……流先生……」

  因此春乃只能噙着泪水,远远凝视着流的背影。

  从坟前回来之后,流显得更加忧郁,即使是圭介请求他指导剑术,也不改他的消沉。

  「叔叔好。那个老祖宗……不,流先生在吗?」

  「在是在啦,你找他有事?」

  春乃的父亲,也就是水际孝治一脸讶异地看着来访的圭介。这里是办公室兼自宅的玄关,圭介一改先前的轻浮,神色肃穆地站在门前。

  「我想请他指导剑术。」

  「原来是这件事。」

  孝治闻言,不禁用力地点点头。他知道圭介正值低潮期,也从圭介的父亲以及春乃的口中得知圭介想向流讨教剑术。

  「流先生在房间里面,不过他这阵子没什么精神,不知道会不会答应你就是了。」

  孝治脸色一沉,不过这早在圭介的预料之中。透过春乃的描述,圭介对流的现况十分清楚。

  「没关系,还是试试看好了。」

  剑道比赛的时间是在夏季庆典前夕,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因此圭介今天才会硬着头皮登门造访。

  圭介进入房间的时候,流正坐在外廊,倚着柱子眺望初夏的青空。

  ——他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客吗?

  这就是圭介对流的第一印象。在他的想象当中,流的背影应该更加的剽悍,而且找不到一丝的破绽;可是眼前的水际流不但了无生气,全身上下更是破绽百出。

  如果现在动手的话,搞不好真的能把他打倒在地。

  「你、你就是流先生吧?」

  圭介怯生生从背后开口,眼前的人物缓缓转过身子,看了圭介一眼。

  无神的瞳孔、绝望的神情,简直就跟人生的失败者没什么两样。

  「……你是谁?」

  「我、我是春乃的朋友,叫作圭介。我练了几年剑道,如今却处于低潮期……就是很不顺的意思,所以才想请你这位传说中的名剑客指导剑术……」

  圭介把心一横,直接向流表达来意。比赛成绩不如预期,圭介的内心十分焦虑。

  「不成。」

  简明扼要的回答。流再度仰望青空,无视于圭介的存在。

  「为什么?」

  圭介不禁提高了音量。

  「因为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的。」

  背对着圭介的流头也不回,冷冷地回答。

  「你叫作圭介是吧?为什么想学剑?」

  「因为我想变得更强。」

  现在的圭介只关心自己的强弱。

  「舍剑就枪吧。火枪比剑术来得容易,而且威力更加强大。」

  「不行,我一定要靠剑术让自己变得更强。」

  圭介所谓的变强,是指剑道方面。

  「剑术变强了又能怎样?」

  「就可以在比赛中赢得胜利!」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流的问题很简单,圭介却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道自己变强是为了什么,这就叫作没有意义。看看我吧,我是剑术的高手,如果以剑会战,我的实力是你的好几倍。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剑连一把枪也比不过。没错,剑术让我变得更强,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剑客了,我的剑术再强,也派不上用场。既然有时间学习剑术,还不如将这份心力投住在其它方面,对这个世界做出更大的贡献。」

  仰望天空喃喃自语的流比平常更加多话。或许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诉说内心的孤独、

  悲伤以及无力吧。

  流否定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更拒绝担任圭介的剑术老师。

  ——活在现代的人不需要学习剑术,这是个不需要剑客的时代。

  这就是流拒绝圭介的理由。

  他并不讨厌圭介,也不觉得圭介碍眼。他只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罢了,所以才拒绝了将自己当成宝的圭介。

  「可是!」

  「你走吧,回去寻找属于你的道路。不要追求没有意义的武力,更不要成为第二个我。」

  流就此闭口,不再说话。即使圭介不死心地苦苦哀求,他也只是无言地仰望无云的蓝天。

  ◇

  悠扬的神乐从神社的正殿传来。现代的神乐当然不是雅乐团的现场演奏,而是直接播放录音带。

  「天风化雷鸣、流水化波涛!」

  正殿中穿着巫女装束的春乃以口诀确认每一个动作,神色恭谨地翩翩起舞。时而跳跃、时而屈膝,舞姿曼妙的春乃就像是美丽的蝴蝶,穿梭在宽广的正殿。

  春乃的口诀是水际神社特有的产物,与水际的方术共通,每一个词汇都象征着自然界的现象。

  片刻之后,春乃将手中的玉串高举向天,停止了舞动。录音机播放的神乐也在同一时刻停吐。

  锵。

  最后的动作,就是摇动手中的玉串。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

  对自己的表现大为满意的春乃关闭录音机的电源,偌大的正殿立刻恢复先前的寂静。

  ——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再练过一次。

  夏季庆典就快开始了,春乃加紧了脚步练习奉纳舞。

  喀嚓、咻噜噜噜。

  按下录音机的按钮之后,录音带开始倒转。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使用录音机了,不过这台录音机是春乃过世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即使神乐的录音带早已转换成计算机档案,春乃依旧喜欢使用母亲所留下来的录音机。

  叽。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地板的声响。回头一看,意想不到的人物就站在身后。

  「流先生?」

  流站在正殿的入口,凝视着春乃。

  「讨厌。流先生都看见了吗?」

  春乃顿时羞红了双颊。不管作了多少练习,被男性这样猛盯着看还是会令人感到害羞。更何况对方还是憧憬许久的对象,春乃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躲起来。

  「……嗯。」

  流点点头,脸色却显得有些不悦。

  「我、我跳得不好吗?」

  春乃不禁担心了起来。她以为流的不悦,是因为自己的奉纳舞跳得不够出色。

  「不,很好。」

  流摇摇头,不悦的神色却末消失。忐忑不安的春乃立刻跑到了他的身边。

  「流先生的脸色说明了一切,请直说吧。」

  「……真的跳得很好,问题并不是出在春乃大人身上。」

  「呃?」

  「春乃大人的舞姿非常美丽。」

  这是流的真心话。春乃的舞技相当高明,虽然略逊于茅乃,不过以她的年纪而言,已经具备相当的水平了。流之所以面露不悦,并不是针对春乃的舞技。

  「既然如此,流先生为什么面露不悦之色?请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禁不住春乃的苦苦追问。流只好面露难色地开口:

  「……进入第二段的时候。天风之后为什么是接雷鸣?」

  「为什么?」

  春乃不明白流的意思,只好反问回去。不为什么,因为母亲就是这样教导她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母亲传授我的。」

  「……我想也是,扇子。」

  流点点头,朝着春乃伸出右手,看来是想亲自示范一次。

  「好、好的。」

  春乃连忙将腰间的扇子递了出去。接过扇子之后,流张开了扇面。将扇子台尚举起,然后从背后用力一扇,最后再拉回胸前,这就是所谓的天风。

  接下来是雷鸣,首先双脚轮流跺地——

  「咦?」

  可是流并未进入雷鸣,反倒是反转扇面往旁边一挥,同时双脚跺地。这个动作春乃就没见过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啪睫。

  流收起扇子,递给春乃。

  「天风变化为雾云与雷鸣。以诠释雷云的意思。」

  「雾云……?」

  春乃对这个动作一无所知。

  「或许是茅乃之后的十五代传承当中,遗漏了雾云吧。因此我先前才会表示这不能怪春乃大人。」

  水际的奉纳舞向来是一脉相传,而且没有所谓的秘传书,只能依靠口传或是实际观摩来进行传承。因此时间一久。传承当中会出现谬误也是很正常的。

  「原本以为可以欣赏到熟悉的舞蹈,可惜未能如愿。就只是如此而已,请春乃大人不必自责。」

  说完之后,流报以微笑。可是在春乃的眼中,流的笑容却显得十分孤寂。

  「流先生……」

  向春乃点头致意之后,流在大殿的入口处拣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隐藏在鸟居之后的夕照恰好映入眼帘。

  「春乃大人,四百年的时间真的十分漫长……」

  四百年。

  居民、村子、甚至是奉纳舞都改变了原先的面貌。

  「真的是太久了……茅乃、吉冈大人……」

  四百年来从未改变的事物,大概只有眼前的鸟居以及夕阳吧。除此之外,触目所及尽是陌生的事物,独自来到现代的流显得格外地孤单。

  「流先生……」

  春乃不知该如何安慰流孤寂的背影。自幼失去母亲的春乃能够体会流的痛苦,因此到现在依然使用母亲所遗留下来的录音机。

  母亲过世时的失落、在熟悉的地方看不到熟悉的人的残酷现实。失去一人就已经令人难以承受了,如果失去了一切,那种痛苦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

  漆黑的天空上繁星点点,这是个一如往常的夜晚。

  「……这里的星星真的不多。」

  坐在外廊的流独自仰望夜空,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

  即使是入夜之后,四百年后的世界依然亮如白昼。四百年前的庆典虽然也是灯火通明,但这个世界却像是天天把酒狂欢般,白昼与黑夜几乎没一个分别。

  电力。

  春乃首先说明雷电形成的原理。再将电力解释为人工制造的雷电。源源不绝的电力,照亮了这个世界。

  神社的照明设备形成光害,流所能辨识的星星比四百年前少了许多,就好像有人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来似的。偶而还会有些不知名的物体横跨天际,可能是飞机,也有可能是人造卫星。

  「难怪这个世界会如此祥和。」

  不但没有魔物的侵扰,连犯罪事件都减少许多。对于将趁夜打劫一类事件视为家常便饭的流而言,夜不闭户的现代生活着实超乎他的想象,同时也将治安的大幅改善归功于媲美白昼的照明。

  「……」

  四百年前与四百年后的时代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天上的太阳。除此之外,无论是人、村子甚至是日常生活,都与四百年前相距甚远。

  流已经失去了寻寻觅觅的动力。在四百年后的今天寻找四百年前的蛛丝马迹,无疑是缘木求鱼。

  失去自我,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语。

  然而流的情况却更为严重,不但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熟悉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更不认为这里有他应该扮演的角色,除了充当记者争相报导的话题人物之外。

  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场恶梦却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

  「月亮……」

  隐身云层之后的月亮露出脸来,银白色的光辉并不比地面的灯火逊色。

  ——听说人类已经飞向月亮了……

  「水际流,你果然躲在这里。」

  啪。

  声音传人耳中的同时,流也感到脸颊一痛。皮肤裂开一条伤口,点点血丝缓缓渗出。

  「啊……?」

  事出突然,毫无防备的流一屁股坐倒在地。

  「瞧瞧你那狼狈样。」

  声音十分熟悉。流却怎么也想不起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就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愤慨的语调、相当尖锐的声音。笼罩在月光之下的黑影,是流万万也想不到的人物。

  「夕、夕凪大人!」

  坐倒在地的流十分惊讶。

  大大的尾巴、尖尖的耳朵、以及乌黑的长发。再加上秀致灵动的五官,来者正是妖狐族的少女夕凪。

  「这、这怎么可能,夕凪大人,真的是妳吗?」

  流以为眼前的人物只是幻觉,或是长相相似的他人。总而言之,绝对不会是夕凪本人。

  「自从父亲大人死于非命之后。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称呼我为夕凪!」

  然而脸颊的疼痛,以及对方眼神之中所散发出来的恨意,证明了这并不是幻觉。

  「为、为什么?妳怎么会在这里?」

  即使如此,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人难以置信。妖狐族虽然比人类长寿,却也不到四百年的寿命,顶多一百五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可是眼前的夕凪却保有二八少女的容貌,而且正以前所未有的憎恨瞪视着流。

  「你以为穿越时空之后,就能躲过我的复仇吗?流,你太天真了,我不可能轻易饶恕杀害父亲大人的仇人!」

  细长清澈的双眸所流露出来的强大恨意,让流感到难以招架。

  「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刻了,我一定要亲手将你大卸八块!」

  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夕凪修长的利爪闪闪发光,更散发出恨不得立刻将流撕成碎片的气息。随着憎恨的逐渐加温,全身上下的灵力也朝着指尖集中。

  「夕凪大人……」

  坐倒在地的狼狈模样、放在屋内的神剑以及短剑,眼前的情况对他十分不利。赤手空拳是不可能与妖狐抗衡的,或许只要一眨眼的时间,流就会死于非命。

  「错不了,真的是夕凪大人……」

  然而流并未察觉自身所处的险境。

  「为什么流泪?难道你以为掉个几滴眼泪,我就会饶了你吗?」

  他哭了。严格说来,应该是边哭边笑。

  「不,夕凪大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夕凪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流的泪水,更不明白流的笑容。

  「既然如此,你又是什么意思?」

  「置身异邦的我,万万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过去的熟人罢了。」

  流来到二十一世纪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属于过去的人物。

  「一派胡言,站起来,我要将你大卸八块!」

  夕凪伸出锐利的爪子。

  「请恕我无礼,夕凪大人。」

  流拭去泪水,准备从地上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流突然有种奇特的感觉。眼看着就要没命了,身体却格外地轻盈,消逝许久的活力,再度涨满了全身。

  ——赤手空拳对抗妖狐,确实不是明智之举。不过……

  手无寸铁的流没有丝毫的胜算。即使会使用神术,种类也十分有限,效果更是差强人意。毕竟剑术才是流的强项,神术只是辅助功能罢了,因此现在的流可说是坐以待毙,一点胜算也没有。

  然而流非但并未绝望,反而信心在握。

  「……流,你的刀呢?」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敌人,所以没把武器带在身边。」

  流的回答让夕凪解除了防御,同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情何以堪,你这算什么剑客?武士刀不是你的灵魂吗?」

  「我不想替自己辩解。」

  夕凪说的很有道理。直到再度见到夕凪之前,流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哼,没意思。撕裂没有战意的敌人,有违我的原则。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劝你还是好好重振精神,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没出息的模样。」

  「夕凪大人?」

  夕凪说完之后,立刻转过身去。

  「我期待亲手撕裂杀害父亲的剑客,现在的你却只是脏器与肉块的集合体,望你能早日寻回往日的剑术与气魄。」

  「夕凪大人,请留步!」

  无视于流的呼唤,夕凪头也不回地离去。只见她轻松越过数公尺高的围墙,消失在黑暗之中。

  流茫然地凝视着夕凪消失的背影,一阵子之后,才笨拙地挪动自己的身体。

  「……夕凪大人教训得是,我确实失去了往日的灵巧。」

  这几个月来疏于锻炼,再加上缺乏实战的磨练,动作着实笨拙了许多。

  「夕凪大人……」

  可是现在身体却感到十分轻盈,全身上下的倦怠感一扫而空;心态也积极了许多,逐渐寻回了往日的气魄。

  「……我必须开始自我锻炼,这也是她的期望。」

  流对自身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敌人再度现身、生命也受到威胁,流却因此而逐渐寻回了自我。

  断章二

  妖狐族少女夕凪与水际剑客流的第一次邂逅,是在妖狐族与水际家族的会议之中。

  当时流的母亲罹患重病。又在对抗魔物的战斗中失去了父亲,才刚被水际家收养不久而已。命运多舛的流难以忘怀丧父之痛,初入水际家的他又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尴尬期。内心着实孤寂。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年纪比他梢长的少女夕凪。

  夕凪是个温柔多情的少女。得知流的遭遇之后,她打从心底悲叹流的命运,更对流投注无限的关怀。在夕凪的努力之下,流逐渐打开了心防,夕凪也对正直诚实的流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好感,两人很快地就成为跨越种族藩篱的挚友。

  夕凪与流的友情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或许是两人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两人的友谊出现了变量,当时正是流刚满十八岁的时候……

  随着江户幕府的开创,人类的战争就此告一个段落,暌违许久的和平再度降临。然而也因为如此,集众多人民的崇敬于一身的超常生物,自然成为许多领主的眼中钉,这块土地的领主当然也不例外。

  领主集结了反对人类与超常生物和平共存的势力。企图排除倡导共存的妖狐族长,也就是夕凪的父亲。

  在各种谋略的运作之下,族长袭击了人类的村落。站在第一线对抗族长的人,当然就是流。

  流对领主的诡计一无所知。却又不能对妖狐的攻击行动坐视不理,只得忍痛拔出神剑。身为水际家最优秀的剑客,这是流的使命,也是他的责任。

  失去父亲的夕凪勃然大怒,得知凶手竟然是跟自己的亲弟弟没两样的流,更加地让夕凪怒不可遏。从那时开始,夕凪就一心一意想要替父亲报仇。

  流遭到了几次的袭击,然而在神剑的庇护之下,从未尝过败绩。然而流也不忍心痛下杀手,毕竟对他而言,夕凪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姊姊一样。

  不久之后,流就与恶鬼一起被封印起来,永远消失在夕凪的面前。

  「夕凪大人,请您冷静一点!」

  「住口,父亲大人死于非命,你要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驳斥男性族人的劝戒,夕凪义无反顾地进行施术的准备。夕凪准备施展的是封印之术,她打算将自己封印起来,绝不让流逍遥法外。

  「至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我已经等了五年,对方却丝毫没有解除封印的意思!」

  夕凪露出憎恨的神情,紧紧地抓住和服的衣领。

  「人类还没从连年饥荒当中恢复元气,短时间之内当然不可能解除封印,看在大家的份上,请您再忍耐一阵子吧!」

  男子苦苦哀求,试图让夕凪回心转意。

  失去族长的这五年来,他全心全意地辅佐夕凪,领导全体族人度过难关。然而夕凪的心中却只有替父亲报仇的念头。族长的后继人选尚未产生。在这个存亡危急之秋,需要族长的遗族来凝聚族人的向心力,因此男子说什么都要阻止夕凪。

  「我能了解夕凪大人内心的痛苦,就别再阻止夕凪大人了吧。」

  「唐松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

  出乎意料之外的支援,让夕凪铁青的脸孔绽放出一丝微笑。名唤唐松的中年男子朝着两人缓缓走来。

  「唐松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认为既然夕凪大人说什么也要替族长报仇,身为族中的长老,理应替夕凪大人分忧解劳,免除夕凪大人的后顾之忧才是。」

  「说得好!」

  夕凪的双眸浮现出赤红的火光。父亲的遇害让她悲痛不已,流的背叛让她怒气难消,等待数年依旧无法手刃仇人,更让她沉不住气。

  「恕在下毛遂自荐,夕凪大人不如将全族的大事小事都交由我唐松来打理吧。」

  「好,就这么办。」

  「唐松大人、夕凪大人!」

  辅佐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松摆明了就是赞成夕凪将自己封印起来。

  「您好歹也是个男子汉,难道就不能体会夕凪大人内心的悲痛吗?」

  「可、可是……事关全族的未来……」

  辅佐者当然能体会夕凪的愤怒,他也恨不得亲自将流碎尸万段,替老族长报仇。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失去夕凪这个领导中心,更有可能对全体族人的未来造成不良的影响。

  「在你我的打理之下,妖狐族的未来不足为虑。」

  「唐松大人,万事拜托了。」

  「夕凪大人!」

  坚持进行封印的夕凪,以及拼死劝阻的男子。冷眼旁观两人的拉锯,唐松不禁露出诡异的笑容。

  ——想不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跟那只老狐狸连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封印不会在短时间之内解除,流也不会在短时间之内苏醒,这点唐松十分清楚。原因无他,与领主连手陷害族长的人,就是唐松。

  领主的目的在于铲除超常生物,唐松则是觊觎族长的宝座,同时反对妖狐族与人类的共生关系。基于共同的目标以及利益,两人订下了密约。

  逼退族长、利用恶鬼的力量削减水际的权力、再唆使亟欲替族长报仇的夕凪将自己封印起来。对于领主以及唐松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结局了。

  「请放心地交给我吧,夕凪大人。」

  ——安心地长眠吧,夕凪大人。

  「嗯。这么一来,我就了无牵挂了。万事拜托了,唐松大人。」

  「是。」

  唐松若无其事地低头行礼,却在内心窃笑不已。现在的他,正处于人生的顶点。

  夕凪长眠之后的数年,妖狐族的部落遭到尔虞我诈的领主毁灭性的打击,这也是在场的三人始料未及的结果。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唐松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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