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暗中潜伏

  “拉比莎、拉——比莎……你果然在这里。”

  拉比莎原本在专心刷里固,这时才终于发觉有人在呼唤自己。

  从厩房门口探出头的,是受命担任塔拉斯伐尔医疗所长的女医师涅拉。她拥有一头酷似艾雪的乌黑长发,是个相貌冶艳的美女。

  “对不起,涅拉,我完全没发觉!找我有什么事?”

  “要找你的人不是我……”

  进入厩房的涅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环视着根本不需要刷得如此晶亮的里固,长长的睫毛拍合了两、三次。

  “这些里固怎么这么异常柔亮。拉比莎,你该不会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吧?”

  涅拉最近发现拉比莎只要想转换心情就会刷里固,因此这么询问。不过,她一看到拉比莎的表情就立刻转换话题。

  “我跟你说,园丁现在火冒三丈喔。不是早就到上课时间了吗?”

  “咦?现在时间大概是……”

  拉比莎一脸如梦初醒地确认着从厩房小窗照进来的光线位置,手里的刷子跟着掉了下来。只见影子已经变长了。

  “啊……惨、惨了!连续迟到……!”

  “我跟他说里固的工作好像多花了点时间,你现在赶快过去吧。”

  她向好心的涅拉简单道谢,匆匆忙忙地收拾起工具。

  在舒服地眯着眼、彻底放松的成群里固满足的鼻歌欢送下,拉比莎冲出了厩房。

  (啊啊:怎么办,肯定会被狠狠地凶一顿的……!)

  园丁约西卜人虽好,就是个性太一板一眼,到了稍嫌神经质的地步。在不拘小节、慢条昕理的人居多的迦帛尔或这个镇,可说是有些异质的存在。

  园长任命他负责拉比莎的园丁教育,他对此抱持着非比寻常的责任感,非常热心、满腔热忱地教导拉比莎。这样是很好没错,不过……

  (……他是不是有说过我再迟到就要跟哥哥或是图长报告……)

  迟到是自己不好,这点她承认,也完全同意。但却忍不住觉得那个处置未免太过严苛了。这下有危机了。

  风跟土精灵靠近着急的拉比莎,想要碰碰运气趁机捞取愿望。精灵会吃掉人的生气并实现其愿望以作为回报,像拉比莎这种因为拥有生气而拥有精灵使才能的人一不留神,就会被精灵自作主张实现愿望而被吃掉生气,因此需要特别小心。

  虽然看不见,不过拉比莎从周围盘旋的风感受到精灵的存在而伤透脑筋。

  (就算你们靠过来也没用。我已经答应法纪鲁,要使役风精灵时都要透过他。)

  为了将‘沙岚之镇’从沙暴解放,拉比莎三个月前跟喜好人类阳气的风伊弗利特·法纪鲁缔结契约。当时的契约内容确实包含了这项要点。虽然不知道破坏约定会怎样,不过拉比莎也无意尝试就是了。

  拉比莎专心思考这些事情时,彷佛感觉到风在耳边不满地呼啸。她一时间以为自己听见了风精灵的声音而吓了一跳,不过立刻就察觉到真相——

  (是小孩子的哭声!)

  圣园支部的帐篷完全映入眼帘的同时,拉比莎也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她望着圣园支部后方高高隆起的黄山丘,只见那座山丘后方,有个小小的人影在夕阳照射下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拉比莎无法对听到的哭声置之不理,几经犹豫之后,她将视野转离圣园支部。反正自己早就迟到了。

  拉比莎在内心思索着该如何向约西卜赔不是。同时跑了起来。逐渐走近的,是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她常常跟杰泽特的妹妹罗洁一起玩,名字记得是……

  “啊,米拉。你是米拉对吧?”

  双手捂着眼睛、一路哽咽走过来的米拉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头顶汇成一撮的弯弯卷发随之摇晃着。

  “啊,阿比莎……”

  米拉一认出拉比莎,再度泪眼汪汪。

  “怎么了?一个人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很危险吗?是不是受伤了?”

  “呜、呜呜唔呜……娃、娃娃……”

  “娃娃?娃娃怎么了?不见了吗?”

  “呜,不、不小心弄丢了……呜呜唔唔呜呜——”

  米拉激动地嚎啕大哭,拉比莎在一旁安慰之余,大致了解眼前的情况。

  米拉似乎在午后跟其他小孩一起到黄山丘另一边去冒险,就在那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宝贝娃娃。

  黄山丘另一边是沙岚旅团过去居住的据点,对不知道构造的人来说充斥着危险,因此严格禁止前旅团团员以外的人出入。

  对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则是骗他们“那里有邪恶恐怖的精灵出没,绝对不可以靠近”。现在看来,那反而刺激了孩童们天真无邪的冒险心。

  “可是,就一下下而已。只看了一下下就马上回来了喔!”

  米拉瘪着嘴拚命强调着。

  等回到镇上、玩累了想回家时,她才发现自从下了山丘之后,手里就没拿着娃娃。

  虽然很想跑回去拿,但要是告诉大人的话,肯定会为了去据点的事而挨骂,而且其他小孩也已经开始帮忙准备晚餐,好像都没空……她在一筹莫展之下,一个人走到黄山丘前,但终究还是十分害怕,于是便走投妩路地一路哭着回来。

  “拜托,阿比莎,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喔。”

  看着米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的模样,拉比莎情不自禁联想到害怕约西卜发怒的自己。她不仅答应绝对会保密,等回过神来甚至已经做出了以下的约定: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家人会担心,不回去不行,等明天我一定会陪你去找的。放心吧,米拉,只要忍耐一个晚上就好。”

  “真的吗?”

  米拉转眼间破涕为笑,连问了好几次“真的吗?”然后又蹦蹦跳跳地再三强调着“一定喔!”接着便和拉比莎一起走回镇上,一路上以稚拙的动作跳跃着。

  拉比莎能够看着米拉的欢喜模样并沉浸在祥和的感觉里,也就只有这几秒而已。

  “——你来做什么?”

  飕飕飕飕——

  雪?暴风雪?有这种食物吗?处于这种状态、在热沙大地长大的拉比莎,当时确实体验到一股猛烈的寒流。

  “我……来上课……”

  尽管冻得浑身僵硬,拉比莎这是勉强挤出话来。坐在桌前阅读的约西卜略微上扬的眼睛提得更高,一脸凶巴巴地瞪着她。

  “哦,真用功哪。就算预定时间只剩下一小时,勤学的你依然照常来上课就对了。佩服、佩服。”

  “对不起……因为我顾着照料里固……”

  “对,我知道。涅拉好心告诉我了——在很久之前。”

  “唔……”

  因为答应米拉,不将她的事讲出来,拉比莎只能颓然垂下双肩。

  约西卜侧眼看着拉比莎消沉的模样,碰一声阖上线装书。齐肩的浅褐色头发随之摇晃的同时,深绿色眼珠也亮起了慑人的光芒。

  “我要向迦帛尔报告这件事。”

  “约西卜!拜托你,千万别这么做!”

  “不行,我们早就约好了不是吗?这次是真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

  “求求你!我不想让哥哥和园长为我的事操心!”

  “操心?你是自作自受吧。再说你的学习一点进展也没有。”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因此而被强制带回去的话……”

  “那也是自作自受吧。你是来当园丁见习的,却完全不学园丁该学的东西,待在这里也没用。要刷里固的话,在迦帛尔也能做不是吗?”

  “可是……”

  学习当园丁固然重要,但还有其他在迦帛尔做不到的重要工作!

  要是能够这么说该有多好。就因为不可能说得出口,拉比莎无力地沉默了。

  约西卜瞪着突然安静下来的拉比莎,继续说道:

  “对你来说,园丁见习的身分不过是来这个镇的藉口,这点我也知道。可是,对园长大人和哈迪克来说,这是条件。园丁要学的事情在迦帛尔就能学了,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你留在这里的理由。你现在这样不仅是在践踏他们的心意,同时也是在践踏他们对负责监督你的我的信赖。这些你明白吗?”

  每句话都让拉比莎的头垂得更低。

  约西卜说的一点也没错。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对哥哥跟园长的好意过河拆桥、害约西卜费神的麻烦包袱而已。

  既没有任何贡献,也不被需要。

  “所以……咦!什么!等等!哭可是犯规的喔!”

  约西卜发觉拉比莎低着头,一脸随时都要掉泪的表情,当场不知所措。

  我才没哭呢!谁要哭啊!

  拉比莎很想这么说,但遗憾的是她根本没有余裕出声。

  (笨蛋,居然选在这种时候哭。明明就是自己的错。)

  约西卜看着拉比莎拚命忍住泪水的模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不发一语地抓了抓眉毛与齐肩的头发,接着叹了口气,一脸不悦地低声说道:

  “……下不为例喔。”

  “咦?”

  拉比莎闻言猛然抬起头。一滴来不及缩回去的眼泪就这么顺势滑落脸颊,渗进地面。

  “这次我就暂时不向迦帛尔报告,下不为例。”

  “真的吗?”

  “当然不是无条件的。”

  约西卜斜睨着拉比莎,拿起手边的书籍。

  “罚你明天从日出到日落都得待在这个房间抄写这本书,抄多少算多少。要是你能做到,我就不提出报告。如何?”

  “我做!绝对做到!谢谢你,约西卜!”

  看着拉比莎双手交握在胸前,因为不同理由再度眼眶含泪,约西卜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天剩下的课就以说教作结。

  下课后通常就是晚餐时间。拉比莎与其他从迦帛尔来的人联手准备,然后再一起用餐。餐后众人喝着亚鲁基鲁的奶煮成的甜茶,偶尔沉浸在别人讲述的故事或演奏的音乐中,抚慰一天的疲惫。

  灯火陆续熄灭、众人准备就寝,拉比莎走出帐篷要去看辛姆辛姆为一天画下句点时,忽然想起某个约定,当场惊慌失措。

  (糟了……我都忘了,明天说好了要陪米拉一起去找娃娃……)

  夜风凉飕飕地抚过背脊。拉比莎被罚在圣图支部抄书,明天想出门应该很困难。枉费米拉是那么开心,这下无法实现约定了。

  (怎么办?只能跟米拉解释,改成后天……)

  在吹起寒冷夜风的靛蓝黑暗中,帐篷外几乎看不到小孩的身影。这个时间在曼纳就不用说了,就连在迦帛尔都遗不会这么早睡,但是在缺乏娱乐与燃料的这个镇,夜晚和早晨都开始得很早。

  (跟其他人说吗……真不想这么做。毕竟已经说好了不告诉任何人的。)

  如果是杰泽特的话,一定不会吓到米拉——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白天的记忆让拉比莎拒绝这么做。现在不想拜托他任何事。

  拉比莎一面思考该怎么办才好,一面转向背后,望着据点所在的黄山丘。

  在群星闪耀的靛蓝夜空衬托下,山丘有如蹲踞的漆黑魔物,拱起浑圆的肩膀俯视着拉比莎。白天黄色大地展现的清朗明亮也消失无踪,那诡异的模样彷佛怀抱着某种秘密。

  (有邪恶恐怖的精灵出没……是吗?)

  要是指着山丘这么嘟哝的话,年幼的小孩的确会信以为真。

  拉比莎下定决心之后迈开步伐,瞪着黑漆漆的山丘快步前进。

  (要是发生什么事,精灵应该会帮我。再说危急时也还有法纪鲁在……)

  只要今晚找到娃娃,明天再拜托约西卜或其他人转交给米拉就行。

  拉比莎归纳出这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一个人往据点出发了。

  ※ ※ ※

  由靛蓝转为藏青,在黑暗浓度逐渐加深的沙漠上,杰泽特怀着复杂的心情疾驰着。

  他从里固的双角间注视着前方,在脑中反刍着在曼纳得到的消息。

  “听说沙岚旅团改变据点了。”

  最初问话的男子竟然开门见山就说出了自己想打听的消息,害杰泽特差点弄掉对方递过来的哈密瓜片。

  “什么跟什么啊,这消息可真具体耶。是真的吗?”

  “哪来真的假的,这可是从遇袭的村子逃出来的人讲的喔。”

  卖水果的露天商人大叔趁着对话空档,不忘推荐这边的水果更甜、那边的果实很多汁,要杰泽特试吃。

  “是逃出来的人说是沙岚旅团的吗?”

  “应该是吧。像我啊,在北方也有进货路线,实在很担心哪。”

  所以经过这样苦难的旅程千里迢迢运来的哈密瓜,小哥要是不买就太不够意思了,好嘛好嘛好嘛——杰泽特败给了大叔高竿的眼泪攻势,买了一块切好的哈密瓜边走边吃,接下来又陆续造访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商店。

  筛选并总结收集到的消息之后,他得到了沙岚旅团的下述动态。

  他们本来在曼纳北方的土地进行小规模掠夺,不过最近开始有了大动作。他们袭击小村落、屠杀居民,并将那里定为新据点。

  与沙暴一起出现的他们自称为“沙岚旅团”,就连闻风丧胆主动交出物资的村民都毫不留情地斩杀。半数村民勉强成功逃出,但日后到村子附近窥探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由一群黑头巾蒙面人看守,成为沙岚旅团的新据点了……

  也有证言指出看到了一名灰发男子。

  (实在不像卡耶尔的作风……事有蹊跷!)

  杰泽特感受着骤然带来寒意的夜风,陷入了思考。

  如果是为了当作据点而袭击村落,应该会采取更周全的计划才对。放过任何一个村民,那里变成盗贼团据点的事自然会立刻传扬开来,相对地遭监视的可能性也会提高,很不利于日后的活动。

  虽然卡耶尔的缺点是容易受情绪左右,但这个男人基本上拥有冷静分析状况后指挥组织的能力,不可能会犯下这种失误,不仅让半数以上的村民逃走,还让对方记得自己的模样。卡耶尔深知自己的灰色长发是特征,以往在袭击城镇或村落时总是极力地隐藏自己。

  那他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宣传——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

  既然不是失误,唯一的可能就是蓄意。

  他想得到的理由有几点。沙岚旅团改变据点活动一事要是公诸于世的话,众人的疑惑就不会转向塔拉斯伐尔镇。再者,要是据点位置明确的话,就有可能受到袭击。没错,有可能。

  现在的沙岚旅团有可能受到袭击,而且就此瓦解。

  秘密会议讨论时悬而未决的事项之一,就是今后该如何处置沙岚旅团。

  排除情感偏颇而提出的可行提案之一如下:

  “迦帛尔倾全力实行沙岚旅团扫荡作战,瓦解旅团。另一方面呼吁旅团投降,投降者一律暗中安排返回塔拉斯伐尔。此外,补偿遗族的工作也同样交由迦帛尔全面负责。”

  虽然是彻底排除个人心情的残酷计策,但同时也是最迅速省事的做法。假如卡耶尔也是抱持同样看法,为了推动计策而采取这次的行动呢?

  这并不是不可能。如果卡耶尔现在依然重视故乡胜过自己的话。

  但杰泽特实在无法同意自己的推论。

  (就算是为了故乡……再怎么想,卡耶尔都不可能会协助迦帛尔。)

  ‘我一辈子讨厌你。’

  在心中迥响的,是卡耶尔唤出沙暴消失之前,背对镇上撂下的话语。

  ‘我也一辈子恨这片沙漠的居民,永远。’

  永远。卡耶尔永远憎恨杰泽特和迦帛尔。

  ‘我在这里’——好像这么对自己说着。

  ‘我就在这里,杰泽特’——没错,好像这么呼唤着自己。

  倘若卡耶尔是要向某个人宣传,倘若他是在等候某个人的话。

  那个某个人就是自己,杰泽特有这种感觉。

  卡耶尔既然已经转身,应该不会再主动接近故乡了。意思也就是——除非杰泽特离开塔拉斯伐尔镇,不然两人再度对峙的那一天就不会到来。

  (倘若我去见卡耶尔的日子真的到来……希望是为了和解才好。)

  就算卡耶尔希望战斗。

  然而那还需要准备的时间。杰泽特深深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寂静的塔拉斯伐尔镇已经近在眼前。

  “乖乖,辛苦你了……哦,好险。”

  下里固时,上衣内袋顺势弹起来发出铿锵一声,杰泽特连忙按住。

  杰泽特走进厩房点亮灯台,发现厩房内散发一股异样氛围,于是停下脚步。他看着灯火照耀的成群里固,立刻掌握到了异常的原因。

  每头里固都光洁傲人到超乎寻常。

  “果然说得太过火了啊……”

  杰泽特歉疚地喃喃自语着,替身旁的里固意思意思地拍了几下灰尘。

  出发前对拉比莎说的话显然太过火了,口气也造成误解。但那时的他只能那么说。

  “……怎么,想说我没风度吗?马护、库库。”

  杰泽特发现两头熟稔的里固相依偎地看着自己,便试着搭话。

  “我之前已经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递同样的话,会厌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马护陡然竖起一只耳朵,库库则是别过头去。我知道,男人真命苦。哎呀,跟那无关喔。就是这种感觉。

  “啊,无关是吗?当然,那家伙继续保持无关的状态最好。”

  杰泽特一迤卸下里固的装备,一边在内心整理自己的思绪。

  (迦帛尔的人和我很难说是完全受到信任,只要引发一次问题就完了。)

  虽然不甘心,但这就是现实。镇获得解放以来也才三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化解长年累积的仇恨与恩怨。

  “唉……不过就算如此,也不需要讲那种话就是了。”

  想到自己的言行与其说是为了拉比莎好,不如说是刻薄,杰泽特便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着。难得有机会出门散心,拉比莎却在临行前哪壶不开提哪壶,搞得他忍不住烦躁起来。

  (我果然很没风度。)

  杰泽特一边在心里反省一边步出了厩房,迟疑地环顾夜里闲静的镇。插进上衣内袋的指尖感受到金属链与物体光滑的触感。

  (以这个镇而言,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会不会睡了啊?)

  尽管如此,他还是往辛姆辛姆广场走去。每次回镇上,他都还没开口询问居民就主动告知的拉比莎所在之处,几乎不是辛姆辛姆广场就是厩房。

  然而那天伫立在辛姆辛姆旁边的,却是披着白抱的涅拉。

  “晚安。这么晚了,要跟谁幽会呀?”

  “少蠢了,谁会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幽会。”

  涅拉露出笑容,瞪了双手环胸的杰泽特一眼。

  “我以为拉比莎在这里。既然没看到人,会不会是在厩房?”

  杰泽特听到那个名字,心里头一惊,但依然看着涅拉观察她的反应。

  “……拉比莎?我刚才从厩房过来,没有碰到她。”

  “咦?奇怪,这么晚了,难道是跑到其他帐篷去串门子了?”

  涅拉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按着右脸颊思索。

  “拉比莎不见了吗?”

  “嗯,平常这个时间早该回到帐篷的,但今天却没看到她的人影。”

  涅拉稍微张望四周,表情蒙上些许不安。

  “看她白天好像很苦恼的样子,教人有点担心。我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涅拉要穿过杰泽特身旁时,杰泽特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其他……还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这个嘛,作坊之类吧。”

  “我也去帮忙找。”

  她一定是在某个帐篷里面吧。好好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么小一个镇失踪。

  “我去外面看看。你在镇上再到处找找。”

  “谢谢你。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涅拉的话从杰泽特背后传来。那双夜色眼眸凝神细看,毫无遗漏地逐一确认潜藏在月影里的精灵。要是拉比莎出了什么事,精灵应该会动起来才对。

  (拉比莎很苦恼?)

  倘若这句话属实,原因应该就是白天的口角吧。

  杰泽特跑到镇的边缘,大约张望了一下在月光下染成苍白色泽的沙漠。一览无遗的沙漠上,没有任何地方有精灵起骚动,也没看到半个人影。西、北、东也都一样。就连途中碰到的涅拉也摇头表示到处都找不到人。

  “都没有?”

  “对,她好像不在镇上。”

  杰泽特见涅拉一筹莫展,不禁认真观察起她的表情。

  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么小的一个镇失踪。

  “……知道了。我再去找一遍看看,你就待在帐篷里吧。拉比莎或许会回来。”

  “可是——好吧,就这么办。我等你的消息,拜托了。”

  涅拉原本还想说什么,看到那双认真的夜色眼眸后,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杰泽特朝着剩余的南方再度跑了起来。

  他在途中回想起白天时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背脊一凉。

  (难道是回迦帛尔去了?)

  但是马护和库库都在厩房,这个可能性应该非常低——

  心脏不自然地加快了跳动速度。

  (身体都退化了。不过才跑了这么一下而已……奇怪了。)

  镇南侧有座黄山丘,视野不好。杰泽特怀着爬山的心理准备来到山丘跟前时,忽然浮现一个不好的预感。

  (黄山丘的另一边是据点。)

  就在杰泽特尽管觉得不可能,还是决定姑且大致搜索一下时——

  他看到黄沙丘的另一边有东西飘舞了起来。

  是土精灵。

  “……不会吧!”

  杰泽特瞬间加速,脑海同时浮现了好几个据点中危险的场所。

  她左手扶墙,就这样谨慎地转着弯。

  转弯、转弯、转弯、再转弯……

  不管再转多少次弯,似曾相识的空间一直不断地出现。

  “哈……哈哈,这下伤脑筋了。看来我根本是个路痴吧。哈哈哈。”

  拉比莎发出干笑声,吞了吞口水。

  攀附岩壁的无数洞穴、凿穿窟顶的采光窗、通往地下的狭窄阶梯。

  不过是个据点。终究是个据点。自己太小看它了,没想到构造竟然这么复杂。

  黄山丘另一侧外露的岩盘形成了天然洞窟,沙岚旅团似乎便是利用这个地形建造他们的居住空间。

  拉比莎越过山丘来到据点的顶部,一边寻找着娃娃一边走下阶梯状的岩盘,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不小心深入了洞窟内部。等到她察觉到时,已经是处于上下左右都被岩石包围的状态,完全搞不清楚来时路了。

  (要是能到顶上去就好了……)

  她抬头仰望窟顶的窗洞——岩石裂缝近乎绝望地高。位置非常遥远。

  “不妙。再不回去,八成要引起骚动了。”

  拉比莎全身冒出冷汗,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引起两人份的骚动。

  (还是叫法纪鲁出来好了,他应该会有法子吧?)

  三个月前缔结契约的风之伊弗利特掠过脑海。不过,之前拜托他寻找走失的里固时,被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竟然为了找里固这种小事就叫吾出来’,还发了好一顿脾气,因此拉比莎实在提不起劲动用这个手段。

  “唔……再自己努力看看好了……”

  要是再被他抱怨‘竟然为了带路这种小事’还得了,于是拉比莎再度迈开步伐。

  “嗯?这边有风……”

  拉比莎念念有词地选了双岔路右边的路,爬上平缓的坡道。

  不久就看到前方的岩壁开着椭圆形的洞,以拉比莎的身高应该不用弯身就钻得过去。

  “啊!太好了,是出口!”

  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拉比莎高兴得小跑步起来。她一口气冲上坡道,猛力踏出洞穴外。

  一瞬间,视野忽然往上跑掉了。

  “哇——”

  唰唰唰!

  脚跟一滑弄出声响,身体受到牵引开始往下沉。

  原来脚下是布满沙砾的陡峭斜坡。举起的手徒劳无功地被岩石弹开。

  (糟糕……要掉下去了!)

  拉比莎还来不及确认短坡的尽头是断崖,身体就摔落到半空中了。

  天地倾斜,星星拖着轨迹旋转,头上出现她将落下的地点。

  瞪大的双眼确认落下地点是由枯树枝组成的方格。

  (太好了,还好不是岩石!)

  就在她冷静思考现实问题,直觉缩头的那一瞬间,眼前跟着发黑,有如剥树皮的血淋淋声响传进了鼓膜。

  肩膀和手肘一阵钝痛,在她感觉到“穿过去了”的下一刻,落下的冲击随即震得她喘不过气来。

  “……呼……咳!”

  拉比莎被黑暗中扬起的尘埃呛到。拜精灵之赐,冲击减到了最小,不过全身上下还是感到一阵刺痛。

  (怎么回事……这是洞里面……?)

  怎么想都是地面挖的坑洞。不知道是因为黑暗还是落下时的冲击力道,她的平衡感似乎出了问题,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拉比莎怀着类似酒醉的感觉抬头一看,被她撞破的方格残骸惨不忍睹地裂开垂下,缝隙间透出的夜空仅为拉比莎头部周围带来微弱的光芒。

  拉比莎忍痛站起来,竭尽所能地伸长了手。但不管是踮脚尖或是跳起来,跟坑洞边缘就是差了一个手掌的距离,怎么样都构不到。

  而且她在跳跃着地时,还不小心扭到了脚。

  “呜啊……头好晕喔。”

  拉比莎摇摇晃晃地靠着背后的岩壁。

  某种东西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然后在拉比莎周围一哄而散。

  (咦!是什么东西!)

  拉比莎当场毛骨悚然,仓皇离开岩壁,脚底跟着传来了一阵喀沙声响。

  某种东西的残骸散落在脚边——恐怕是不小心踩到了大量甲虫类的尸骸吧。拉比莎吓得连忙往后仰。

  (呜噫!或许是被落下的冲击力道给压扁的!)

  一股嫌恶感在体内蔓延开来,令拉比莎不敢乱动。

  再竖耳一听,似乎有某种东西宪宪宁牢地蠢动着。

  她感觉脚踝与背部有东西在拉扯着自己的衣服。

  “呀……”

  拉比莎全身起鸡皮疙瘩,拚命抖着衣服想要甩掉那些东西。

  “走开!”

  就在她发疯似地拨掉身上的东西时,头上突然有东西掉了下来。

  (什么!?是什么东西!?)

  光线太暗,她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只听到耳边传来唧唧叽叽的奇妙声响。

  “法纪鲁、法纪鲁!”

  就算不小心以高八度的声音喊出那个名字也没有效果。想集中精神却发现手臂附近有东西,赶紧拍打全身,这样下去实在没完没了。

  “有人在吗……”

  明知道不会有人听见,还是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啊!”

  月光忽然蒙上阴影,吓得拉比莎泪眼汪汪地仰起头。一抹漆黑人影从方格间探头望着坑洞,熟悉的声音拚命地对自己喊话:

  “蹲下去!抱住头缩成一团!”

  这句话为紊乱的心按下了开关,拉比莎不加思索地照着指示行动。她才抱头蹲下身,头上便传来一阵啪叽声响,干燥的枯枝与土尘纷纷掉落下来。

  拉比莎颤抖着站起来,杰泽特立即朝她笔直伸出了双手。

  “跳过来!”

  拉比莎跳过去扣住伸出的手指,脚拚了命地构着土墙,杰泽特将她拉到坑洞边缘。两时使力勉强抬起身体的拉比莎,在杰泽特的帮忙下总算脱离了坑洞。

  她气喘吁吁地想要道谢,杰泽特则是脸色苍白地拍了拍她的背。

  拉比莎当场愣住,这才发现脚边躺着八脚朝天蠢动的蝎子。

  “蝎子?”

  “这边也有……!”

  杰泽特依然苍白着一张脸,接连徒手拍掉了拉比莎肩膀附近及攀在脚边的蝎子。然后将躺在地上的三只蝎子踢到远处,转身抓着拉比莎的双肩询问: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咬到?”

  夜色眼眸迅速检视着脸颊、后颈等没被衣服遮住的部位。甚至抓着拉比莎的左肩朝自己拉近,好确认她背上有没有被蛰伤。

  “我、我没事,虽然身上疼痛不已,不过没有被蝎子咬到的感觉。”

  “……嗯,看来没事。”

  杰泽特松了口气,随即又转为一脸愤怒的表情,拉比莎有预感地缩着头。果不其然,杰泽特开始大发雷霆:

  “你这个大笨蛋,为什么要闯进据点!我再三警告过你这里很危险!要是滑倒撞到岩石甚至会死人好吗!你知道你刚才掉进去的地方是蝎子坑吗!”

  “对不起,我想得很天真……”

  “是太天真了!告诉我,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面对凶神恶煞般的杰泽特,拉比莎尽管有些畏惧,还是老实说出了缘由。

  杰泽特听到后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道:

  “那你找到娃娃了吗?”

  “还没……”

  “总之今天先回去吧。涅拉也很担心你。”

  杰泽特说完转身就走,拉比莎只得乖乖地跟上前去。

  刚刚的迷路好像是假的一样,感觉这次轻而易举就接近黄山丘了。

  洞窟内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周围静得甚至能听见星星闪耀的声音。

  “那个……”

  拉比莎好几次开口想要道谢,但每次都败给无言的气氛。

  白天的对话不时掠过脑海,替难以开口的氛围火上加油。

  (他是不是一回来就马上来找我了?)

  “想到这里,拉比莎就想要尽快道谢,但时间在犹豫间流逝,让她愈来愈难以开口。总觉得杰泽特的背影看来怒气腾腾,彷佛竖起了一堵厚墙。”

  (要是他肯开口说句话就好了……)

  拉比莎开始觉得一直保持沉默的杰泽特也不好。

  杰泽特或许是救了自己没错,但白天时两人的气氛之所以变得那么险恶,原因显然在于杰泽特,而那也连带造成了此时此刻的奇妙气氛。

  (……可是,他刚刚毕竟救了我啊。)

  黄山丘已经近在眼前,拉比莎终于下定决心。她一鼓作气开口说道:

  “我说,杰泽特。”

  拉比莎才刚出声,杰泽特就忽然一跃而起,出乎预料的行动让拉比莎不知所措。杰泽特在她的注视下,在岩盘边缘弯下腰来。

  不久之后他便走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略显脏污的小人偶。

  “是不是这个?米拉的娃娃。”

  “啊……就是这个!原来在这种地方啊。对了,米拉的确说过只是来看了一下,马上就回去了……”

  “你喔,居然忽略这么重要的资讯。”

  听到杰泽特尽管无奈却显得亲近的口吻,拉比莎嘴里很自然地冒出了感谢的话语。

  “对不起,谢谢你。”

  说完后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于是又重讲了一遍:

  “谢谢你救了我,杰泽特,对不起……”

  嗯。杰泽特微微点了点头,瞥了拉比莎一眼之后立刻面向前方。

  拉比莎见状也不加思索地跟上去,没想到原本以为要走的杰泽特并没有前进,而是冷不防地回过头,害拉比莎险些撞上他的背。

  “喂!”

  拉比莎正要出声抗议,却看到杰泽特从衣服内袋掏出东西来。

  “给你。”

  “咦?”

  拉比莎看了看杰泽特大剌刺地伸到她面前的拳头,又看了看他的脸。

  “要给我……那是什么?”

  “防止迷路符。”

  “嗄?”

  尽管感到不解,不过似乎不是奇怪的东西,于是她便伸出了手。

  只见一串金属链从杰泽特的拳头里面滑落。拉比莎差点没接好,连忙抓住,等再度张开掌心看清楚手里的东西以后,她当场瞪大眼睛。

  一条银链在月光下微微反光,上头还串着小小的镂空银珠,下方挂着新月型的银锁片,镶着充分打磨过的靛蓝石头。仔细一看,银锁片刻着细致的花草图案。

  那是一条非常简约、却又充满气质的胸饰。

  “怎么会想到送这个?好漂亮的胸饰……这才不是什么符咒呢!”

  “你就当作那上面写着‘别擅自一个人外出’,随时挂在脖子上。这么一来,就算再不情愿也会知道不要擅自行动。”

  “唔……不、不过这个好漂亮喔!”

  看到拉比莎就着月光从各种角度欣赏胸饰,杰泽特确认她的表情后,再度面向前方走去。

  “这是在曼纳买的吗?不是要送给别人的吗?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就给你啦,虽然是便宜货……白天我说得太过分了。”

  拉比莎听到这句话,目光从胸饰移向杰泽特的背。

  (意思就是这是歉礼了?)

  拉比莎雀跃起来,一面把玩胸饰使之反射月光,一面等待着,最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怔愣地抬起头来。

  (……奇怪?这样就没了?)

  杰泽特接下来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下山丘。

  以为他会进一步辩白说明的拉比莎当场觉得扫兴。

  (一句说得太过分就没了喔……我就是想听那个理由啊!)

  难道他打算这样就了事?

  “那个……这样就没了吗?”

  “怎样?”

  看样子似乎是。

  听到杰泽特冷淡的回应,拉比莎不高兴地瘪嘴。

  胸饰是很漂亮,收到时也很开心。

  可是就这样了事,拉比莎实在无法释怀。

  (我之前可是大受伤害耶……)

  “拜托你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生气好吗?”

  虽然声音显得出乎意料地不满,不过拉比莎继续说了下去。

  “是因为我的想法外行,讲的话太胡来了才惹你生气的吗?还是你真的觉得我的想法偏袒迦帛尔?你不讲我怎么知道。”

  说着说着,拉比莎忍不住想起了白天时的愤怒与不安。

  (你真的觉得我回去迦帛尔比较好吗?)

  其实最想问的是这件事,但她无法坦率地问出口。

  “我后来可是想了很多喔。要知道之前我也是想了很多才那么说的。”

  拉比莎不满的声音投向杰泽特的背。

  杰泽特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说得太过火的原因?原因多得是。总而言之,就是当时他很烦躁。

  因为卡耶尔开始行动,这让害怕公开真相的前旅团团员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杰泽特不能在不满因子众多的情况下擅自行事,于是不得不四处奔走游说,也因此而承受了额外的压力。

  就在他精神紧绷准备外出时,拉比莎的出现意外平复了他的情绪。但是。没想到就连拉比莎都朝他丢了类似的话题。

  老实说,杰泽特不想连跟拉比莎在一起时都讲这些事。

  说穿了,理由非常地孩子气且自我中心。他不想说。

  所以,他才打算回来以后要送她胸饰道歉。

  (没想到……)

  谁知道拉比莎竟然跑来据点,害他先大发了一顿脾气不是吗?

  (啊啊,简直糟透了。)

  拉比莎不知道发了脾气之后再道歉的感觉有多内疚吧?

  杰泽特厌烦地叹着气,随口搪塞着她: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拿你出气而已。抱歉喔。”

  “可是你之前不是还很高兴吗?”

  拉比莎不放弃地追问。

  “只是因为我是迦帛尔人,所以不该说那种话吗?还是有别的理由?为什么不可以讲那件……”

  杰泽特咂舌,终于停下脚步回头。在想要赶快清理碰过蝎子的手的心情推波助澜下,声音忍不住严厉了起来。

  “够了吧!我已经厌倦这种话题了!”

  他的意思其实是“我可是每天都在讲这件事”,但表达得不够充分。拉比莎闻言倒抽一口气,瞪着杰泽特。

  “这种话题?我为这个镇思考,就这么没意义吗?”

  “光思考的话谁都会!”

  听到这么随便的答覆,拉比莎的眼神变得更加严厉。

  “我也想对迦帛尔和塔拉斯伐尔有所贡献。”

  “你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吧。”

  “……哦,原来你觉得有啊。”

  听到杰泽特无心的回答,拉比莎咬紧嘴唇。

  “不过,你倒是随随便便就要我回迦帛尔去不是吗?”

  明知道自己也觉得痛,拉比莎还是搬出了这句话。

  (你真的那么想吗?)

  内心隐约期待杰泽特能够开口否认。

  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拉比莎希望杰泽特这么说,于是狠下心来。

  然而现在的杰泽特并没有余裕理解这点。

  (还要继续讲吗?)

  仿佛刚刚的谢罪没发生过一样,厌恶感不断在胸口膨胀,尽管觉得没风度,但就是遏止不了赌气的念头。烦躁逐渐复苏,跟白天的感受非常相似。

  “是啊,那样或许比较好。”

  怀着阴郁的心情,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脱口说出这句话了。

  “那样省得麻烦。也不用在这种大半夜里到处找人吧?”

  杰泽特冷冷地说完后便别过脸去。

  拉比莎则是杵在原地。

  (麻烦……?)

  她突然冒出一股寒意。

  那感觉就像在黑暗中被一把往后推,掉落深渊一样。

  陶饰从她松开的手心滑落,锁链勉强勾住指尖。

  杰泽特既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而是渐行渐远。

  一回过神来,拉比莎已经咬紧牙关,朝着那个背影咆哮发泄:

  “谁拜托你了!?以后不许再多管闲事!”

  这个声音在夜色中出乎意料地响亮,但他依然没有回过头。

  就在两人之间出现了无形龟裂之际——

  温柔地吹拂缭绕过黄山丘到塔拉斯伐尔镇一带的风静止了。

  不对,是聚集了。

  原本微量散布、无所不在的风精灵仿佛受到呼唤般朝特定方向流动,形成了风的道路。

  在风精灵众集的场所,空气发黏,逐渐提高了密度。

  ‘……终于能提供契约主满意的消息了。’

  有预感大地在不久后即将充斥着血腥味,风低声笑了。

  ※ ※ ※

  在中央沙漠北方一处,离迦帛尔极远,离塔拉靳伐尔更远的城镇——

  某个传言绘声绘影地在夜晚的城镇里流传着。

  在入夜后生意越发兴隆的酒场一角,以长布遮住脸的男子独自啜饮着杯中物,隔着一个空位,仔细聆听一对男女交谈。

  “喂,是真的吗?那个迦帛尔?”

  “应该假不了吧?毕竟这个传言最近一直没断过。”

  “哦——没想到那个光鲜亮丽的城镇居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哎呀,你怎么这么说。好像迦帛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看似娼妇的女子调侃地一问,对方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地回答:

  “哪有。我只是觉得太光鲜亮丽显得很虚假,不喜欢罢了。不管是不是为了辛姆卒姆,他们只顾着加强警备保护自己而已。你听说了吗?谣传前阵子沙岚旅团袭击迦帛尔时,自警团的人死了一半哪。听说镇上那些家伙都关紧家门,根本不肯应战。明明有男人在还这样,真受不了。”

  “居然说这种话,你是因为人家不肯雇你去挖掘地下水道才怀恨在心吧?毕竟这里根本没什么赚钱的工作。”

  “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不买你。”

  “讨厌啦,来,再多喝一点嘛。”

  听着对话的男子似乎在长布底下微微点个头,放了钱就离座了。

  男子出了店之后,来到镇外某间民宅的仓库。在匮乏的灯火照明下,只见昏暗的建筑物内有几名男子稀稀疏疏、三三两两地站着。

  先到的人转过头来,对着被长布遮住表情的男子小声说道:

  “这个镇也聚集了一批人。他们不是失业就是穷困,对迦帛尔有所不满。”

  “等一下记得去酒场确认。大概可以再添一、二个人。”

  男子这么交代后,静静观察众人。不知是否因为灯光昏暗的缘故,每个人看起来都一副凶狠貌。

  “你也是听到传言后才起意的吗?”

  近处一名横眉竖目的男子严肃地间道。他爽快地点点头。

  “大家愿意到这里来,就表示你们都有战斗的心理准备吧。”

  站在中心点的壮年男子品头论足般环视着众人,带头发起道:

  “听到传言时,我也吓了一跳……但想一想确实有道理。那个镇跟我们镇之间的不均衡,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所以才决定挺身而出。其他镇也已经聚集同志,召开了像这样的起事集会。不光是我们而已。”

  哦哦——众人发出低声感叹。尚未谋面的同志的存在,令现场气氛浮躁起来。

  “如何?想不想一起改变这片沙漠——打造不是以迦帛尔为中心的沙漠?”

  在茫茫黑暗中,好几双眼眸发出了凶光。

  在抹去生活气息的小村落一角,一名灰发首领听取风的报告。

  “本来以为还是一样来通知那个无聊的秘密会议的情况,没想到……”

  听了嗜食人类阴气的风之撒旦带来的意外报告,卡耶尔不自觉地啃着右手指甲。

  ‘满意吗?吾之契约主。’

  或许是想讨主子欢心,哈鲁布以谄媚的声音问道。卡耶尔完全无视,陷入思考中。

  “杰泽特似乎相当在乎使者。”

  一向痛恨蝎子入骨的杰泽特竟然徒手拨掉蝎子,这件事非同小可。而且使者掉进去的还是那个坑。要知道,杰泽特连以前在据点时也绝对不靠近那一带的……真是讽刺。卡耶尔勾起嘴角笑了。

  ‘您要我这样定期监视,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啰嗦。你有必要一一过问吗?今天已经没事了,给我消失。”

  哈鲁布绕了今天依然不悦的雇主身体一圈,便融入了大气中。

  ——问我有什么目的?

  要是知道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卡耶尔不耐烦地拨了拨长发。

  起初是想关心故乡的情况。虽然走上了不同的路,但是那个自己出生、母亲长眠的镇依然是重要的场所,这点毋庸置疑。因此才会派那个性质恶劣的风之撒旦不时前去探勘情况。但……

  “使者……使者是吗?利用那家伙,或许就能引出杰泽特……”

  下意识地想到这里时,卡耶尔惊愕地回过神来,咬紧嘴唇。总是这样。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在意杰泽特的动向,思考再度对峙的事。

  (可恶!就算在意那家伙……我是首领,不能流于个人恩怨……!)

  ——不对,等一下。

  激动发烫的脑子内侧,有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在嘟哝着。

  这真的是个人恩怨吗?

  恨迦帛尔拆散他们与最爱的家人,注定他们一生抢夺杀人。

  恨杰泽特妨碍他们剧烈燃烧的复仇念头,夺走他们复仇的机会。

  两个憎恨环环相扣。卡耶尔身为首领,不是应该率领旅团,向双方报仇雪恨吗?

  (没错……这就是沙岚旅团的目的……)

  这并不是个人恩怨。

  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低笑声自他的唇间流出。

  (首先是杰泽特。那家伙会妨碍复仇大计……而且是背叛者。)

  光是除掉他还不足以警惕团员。必须要折磨他,让他后悔才行。

  让那个厌恶自己的做法、选择向迦帛尔屈膝的胆小鬼怀抱着满腔的愤怒与憎恨誓言复仇吧!然后他要对他这么说:看,你还不是一样。结果你这不是选择同一条路——

  (该怎么做才好……最有效的方法……)

  卡耶尔专注于思考中,浑然不觉地走着,直到踩到了某样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埋起来的村人的手有如从地下求救般冒出沙堆。

  他蹙着眉,立刻大声呼喊。

  “来人啊!这点事情也做不好!立刻重新埋好!”

  但是周围却悄然无声,没有半个人过来的动静。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卡耶尔如梦初醒诧异地环顾着成为盗贼据点的村落。这才想到从刚刚就没看到负责巡守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数减少的关系,最近在战斗中丧命的团员愈来愈多了。偶尔也有人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旅团团员的数量正在逐渐减少当中。

  人已经少到这种地步,变得如此安静了吗?

  甚至没有人回应首领的呼唤……

  眼前忽然发晕,卡耶尔按着额头,在沙上倒退二、三步。

  “塞伍特……塞伍特!”

  卡耶尔发出哀号般的声音,呼唤着亦为己师的心腹部下。刺骨的夜风吹过。

  “你在哪里,塞伍特……!”

  塞伍特不久就会赶来。到时候卡耶尔就能质问他:那些家伙到哪去了?逃走了吗?抛弃旅团了吗?该死的胆小鬼!我绝不允许背叛!

  塞伍特应该会回答:不是那样的,卡耶尔,他们死了。你忘了吗?

  “不许你背叛,塞伍特,不许你背叛我……!”

  卡耶尔呼吸急促,嘴里一再重复着这句话。

  ——是,我不会背叛你的,卡耶尔。

  塞伍特一定会这么说吧。安静的黑眼珠同时盈满了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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