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拉用半天时间赶到了波纳里斯,天亮之后再次提升了速度。

  到格法德即使是大男人也要五天左右的行程,但是以行者的脚程不到两天便能到达。

  因为地形险峻所以能走的道路也很有限,但是这条路雪拉之前是走过的。早就已经习惯了。

  雪拉在没有人烟的山间像疾风一样跑了过去,在有人的地方会像之前那样,打扮成附近的百姓前进,在天黑之前小睡一会。

  前面就是名为潘蔡的大村子。

  如果绕过去的话,会进入没有道路的山里。不过因为是个大村子,所以有岗哨,没有通行凭证的话是过不去的。所以雪拉打算等到晚上大家都回家之后,从村子里面穿过。

  在太阳落山之后,雪拉猛地站了起来。

  他换上了平日一身黑衣的装束,将变装用的服装包起来背在背上。

  对于雪拉这种人来说,晚上行动起来要轻松得多。而且刚好,现在是新月。

  雪拉悄悄行动起来,渐渐接近远处灯光点点的村庄。

  穿过潘蔡往东走的话,便是通往格法德的大路。这条路上也有很多关卡,所以雪拉打算趁着晚上尽量多走些路。

  不过,在进入村子之前,雪拉突然停下了脚步。

  (…………?)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道路左右两边是一片漆黑的森林。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能感觉到动物们悄然行动的声音,这是一片理所当然的夜晚的景象。

  就算用力去感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样子。

  但是,确实有什么东西,让雪拉犹豫不知是否要继续前进。

  如果无视这种感觉的话,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的。

  雪拉静静的屏住呼吸,压低身体。

  就在雪拉想要探明前面潜藏着什么东西的时候,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你居然注意到了。”

  那是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让雪拉吓了一跳。

  明明感觉到危险的是前方,但似乎声音却是从后面传过来的。而且这个声音雪拉很熟悉。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的那个男人。

  雪拉本想回头但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他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危险在正面。不在背后。

  这次雪拉清楚的听到了含着笑意的声音,那个男人出现在道路中间。正如雪拉预料的一般,那是发出虚假声音的技术。

  雪拉也站直身体,一边推测对方的意图一边说道。

  “请你躲开。我没时间跟你纠缠。”

  如果可以的话,雪拉不想战斗。虽然很碍事,但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认真攻过来。总觉得他在跟自己玩一样。

  如果这次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毕竟现在雪拉身上肩负着重大的任务。

  “我可以躲开,不过要问你一件事。关于你的将来。”

  “什么?”

  “你似乎是在服侍那位王妃,不过如果王妃死了的话,你会怎么办?”

  雪拉吃惊的皱起眉头。心想他突然胡说些什么呢。

  “这种事情……”

  “你能断言是不可能的吗?”

  班特亚饶有兴趣的语气让雪拉有些担心。

  他感到一种不明缘由的危机感。这个男人是不会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说出这种话的。

  据雪拉所知,如果说有打败王妃的可能性的话,如果说有人能做到这种事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

  雪拉感到背后发冷。

  “难道说……”

  “为了莱蒂达成目标,你似乎很碍事。我也觉得亲手结果你比较好。因此双方厉害关系一致了。”

  “…………”

  “莱蒂要等你离开王妃身边之后才下手。我之前跟着你去了桑塞贝利亚,但是在那里没机会出手。我觉得你肯定要去格法德调查,所以半个月之前就在这里等你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那是莱蒂的工作。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至少毒药是有效果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怪物,只要把脑袋砍掉也就死了吧。”

  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雪拉不停扔出铅珠。当然,班特亚也不可能就这么被他击中。他轻松的躲开了。但是,同时雪拉猛冲过去,拔出小太刀挥刀砍下。

  “呀!!”

  这是绝妙的时机,但是男人轻轻跳到空中躲开了。两个人的位置互换了。

  这次雪拉背冲着潘蔡村,班特亚则站在通往德尔菲尼亚的道路上。

  “你滚开!”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依然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但是雪拉却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他浑身杀气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我会用全部本领让你离开!”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是班特亚似乎笑了。

  他仿佛在嘲笑烦躁不安的雪拉,他在鄙视雪拉,仿佛在说你能做得到吗。

  班特亚留下了这个阴暗的笑容便消失了。

  雪拉立刻往左边跳去。

  千钧一发之间,铅珠飞过了雪拉刚刚站立的地方。

  面对这激烈的攻防战,夜间猫头鹰的叫声和鸟鸣声都嘎然而止。

  周围一片寂静。新月悬在空中,星光闪闪。

  不久之后注意到人的气息消失了,森林再次活了过来,热闹起来。

  雪拉藏身在树荫下,拼命调整着呼吸。要隐藏气息的第一步便是隐藏呼吸。

  如果不能控制呼吸的话,就没办法隐藏自己的气息。如果呼吸慌乱,那对方立刻就能发现自己的位置。

  自己的战斗真正的价值,就在于出其不意。

  这片黑暗,能将自己隐藏起来,但是也难以发现对方。

  在树木如此茂密的地方,没办法使用铅珠。银线也会挂在树枝上。胜负必须通过近身战斗来决定。必须要在对方注意到自己位置的时候先察觉对方的位置,出其不意的发起攻击……

  就在雪拉满心想着这件事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的说道。

  “还记得失去村子的时候吗?”

  雪拉吃了一惊。这种时候说这些做什么,虽然雪拉的脑海中是这么想的,但身体还是僵住了。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更幸福。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雪拉感到浑身发冷。冲到头顶的血气迅速褪去。连杀气都变得遥远了。

  “我们确实只是道具而已,但是那里还有道具存在的价值。有深信的要自己去完成的职责。现在什么都没有。虽然那些圣灵亲切的说,你已经可以不用服从任何人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班特亚在黑暗中继续说道。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笑容。

  “我已经有了不会思考的习惯。不管是好是坏,我们就是这种生物。事到如今,居然说你不用听任何人的命令了?可以随自己喜欢生活了?太愚蠢了。这就相当于让蛇在空中飞,让蝴蝶在水中游泳一样。”

  结果,现在的自己只是活着而已。

  没有任何目标,不会特意去做任何事,只是茫然的度过每一天,甚至连凭自己的意志去死都做不到。

  其他人似乎会将这个状态形容为《自由》。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由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多么让人厌烦的东西呀。

  没有能回的地方,没有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告诉自己该做什么,目标是什么。

  自己从没想要过这些。自己想和前辈们一样,磨练技术,作为行者生活,然后完成使命死掉。这才是无上的幸福。

  但是,咒语一旦解开就无法再生效了。

  班特亚没办法将法罗德伯爵当成新的主人。

  伯爵支配着无数的村子和宗师们,有着威严庄重的身份。他有着超越常人的指导力、统率力以及个人魅力。

  他是远在雷加的宗师之上,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物,但是班特亚知道,自己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却鄙视嘲讽着他。

  结果班特亚一直在怀疑,法罗德伯爵是不是为了统帅一族的行者而特意培养制造出来的领袖。

  不过,要想处理自己突然被赋予的无比麻烦的《自由》也很累人。

  与其这样,不如为了派遣无聊,接受伯爵的《委托》行动,要更轻松。

  “失去村子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班特亚的语气非常平淡。

  雪拉藏在暗处,他甚至忘记了战斗,只是出神的听着对方说的话。

  “我们似乎天生就是生活中黑暗中的生物。如果只是想杀人的话,参军上战场就可以了,但是我却没有兴趣。当然对出人头地对名誉也没有兴趣。重要的是——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得到主人得到宗师的认可,得到他的爱。宗师开口说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工作,得到这样夸张的指示是最自豪的,然后漂亮的完成工作得到夸奖是最开心的。”

  雪拉藏身在树阴里,听了班特亚的话很有同感的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承认。也无法否定。

  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生命在燃烧。

  从调查目标人物的周围开始,用尽所有手段做好万全的准备。然后,排除一切障碍漂亮的完成工作,只有那个时候——

  虽然与此同时,胸口也会产生难以言喻的悸动,但是完成困难命令的喜悦以及那让人眩晕的快感,是一切都无可比拟的。

  而将这份成果,尽量不留声色的进行汇报,是最让人骄傲自豪的。

  “我不明白的,无论如何都非常在意的就是我们的这种性质。村里的行者全都共通的,不在什么人的庇护下就无法安心的这种服从性。明明每个人的性格都不相同,但是这一点却完全一样,绝对没有人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就算亲眼见到,因为工作失败要服从命令去死同伴,不管修行多么严苛,也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不满。也不想逃跑。不管是怎样按照模型培养长大的,到底是不是能培养出这样统一一致的东西,我一直都很怀疑。——这一切与我们原本生来的性格无关,因为他们的教育所以我们本来的个性被扭曲了,强硬的被塑造成了这种东西吗,还是说……”

  不知何时雪拉开始颤抖。他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不。不要,不想听。不想听!

  “宗师们也许找到了什么方法。不合格的孩子们也许一开始就不会算在内。你考虑过吗,让他们的教育如此有效的,让村里的家伙什么都不想便服从宗师的,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改变,我们不可能变成其他人,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这种生物。”

  黑暗支配下的树木之间,男人的声音仿佛在宣告死刑。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行动也能简单的解释了。失去村子之后,你在无意识之间寻找有着强大支配力的主人。然后眼前就是那个王妃。你觉得非常幸运冲过去发誓会服从她。这并不是你自己的意志。”

  雪拉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他知道自己已经面无血色了。他甚至忘记去调整呼吸。这些话对于现在的雪拉来说,就等于宣告死亡一般。

  “这样的话就简单了。王妃死了之后你再去找新的主人就好了。你可以和之前一样毫无改变的活下去。也会得到幸福吧。因为只要是能支配你的人,无论是谁你都不在乎。”

  “住口!!”

  雪拉脸色苍白的大声叫道。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谁都无所谓。那个人是不可能跟村里的人混为一谈的。

  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绝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自己并不是因为无所事事所以被王妃吸引,自己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认同了王妃,选择了她。

  如果这些都是因为村里的教育而被塑造出来,被根植于心的第二本能的话,那自己到底是什么?自己到底要相信什么才好。

  总是这样。总是,总是这样,这个男人总是要把自己拖到黑暗之中。

  “是的。我是你的影子。”

  男人似乎知道雪拉在想什么一样,开口说道。

  “然后,你是我的影子。你现在拼命走着的,是我过去走过的路。”

  虽然很勉强,但还是雪拉要快一点。他往前一滚,躲过了袭来的利刃,然后单膝跪地,接下了第二刀。

  班特亚从上而下砍下的姿势很有利。雪拉没办法抵抗这种力量,自己躺倒。同时右腿往上踢去。

  班特亚的右手差点被踢到,但他只是轻轻咂舌然后跳开。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对峙着。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雪拉举着小太刀大声喊道。那几乎已经是惨叫声了。

  “你应该明白。——因为你也没死成。”

  “不是的!我只是因为相信圣灵的话,所以没有自裁而已!!你才是——!你才是,你才是没死成的那个……你明明知道……”

  最后的话语随着悲伤的叹息消失了。

  班特亚知道一族原本的样子。

  他知道被深植于心的使命感以及自己是天选之人的意识,被尊崇为神明的圣灵,身为绝对主人的宗师的话语,这一切都只是虚伪的谎言而已。

  “可是,为什么!!”

  面对有着同样痛苦的同伴的询问,那张端正完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这种事我没有兴趣。只要跟你战斗,打倒你就好了。”

  “所以为什么!!我没有理由跟你战斗!”

  “我有。”

  班特亚的回答非常无情。

  “是的。我要通过你,尝试一件事。”

  他们是不是真的能成为不同的人。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心的傀儡。现在则是断了线的人偶。

  即使失去了操纵线的主人,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证明给我看吧。如果你说不行的话,就死在这吧。”

  雪拉全身都感到一种紧张感。

  这跟之前的班特亚不同。那种自黑暗中慢慢散发出的压迫感,那种杀气。

  毫无疑问他是认真的。

  雪拉背后全是冷汗。如果正面冲突的话自己毫无胜算。力量技巧经验,自己都不如这个男人。这件事雪拉自己是最清楚的。

  就算是空想,自己也曾想要打败这个男人,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不能死。

  现在要去救那个人……

  想到这里就浑身发冷。

  自己在担心那个人。希望她能平安无事。自己感到一种难以抵抗的焦躁感。

  但,这种心情是虚伪的吗?

  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意志,依然是被灌输的习惯,自己只是在忠于自己现在的《支配者》吗?

  在关乎生命的决胜时刻满脑子苦恼着这些东西的话,结果显而易见。

  班特亚像飞翔在夜空中的猫头鹰一样向雪拉扑来。

  雪拉吃了一惊。他反射性的想要躲开,却没有成功。

  左肩顿时感到一阵锐痛。

  不是致命伤。只是浅浅的割到而已。

  这样继续战斗下去没有胜算。只能暂时撤退再重新想办法。在班特亚砍下第二刀之前,雪拉转过身拼命逃了起来。

  问题是能不能逃得掉。

  就这么一口气跑下去,还是藏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躲过这一时呢,雪拉一边快速为肩上的伤口止血一边拼命思考着。

  就算还比不上王妃,但是那个男人确实能够巧妙的隐藏自己的气息接近。这样的话,他应该也很擅长探查别人的气息。

  虽然森林中有很多能藏身的矮树和草丛,但是如果不能完美的隐藏呼吸的话,是无法摆脱那个男人的追捕的。

  这个时候,雪拉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在这种深更半夜很奇怪,那似乎是马匹奔跑的声音。

  而且还不只是一两匹。

  雪拉一边小心警惕着班特亚的气息,一边回到大路上,森林对面能看到火把的光亮。眼看着越来越近。接着是好多车轮的声音。

  不是马,是马车。而且是好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似乎在向潘蔡村前进。

  这简直就是想过河的时候刚好有船。这种半夜赶路的马车肯定会有顶棚。

  雪拉趴在路边,等待一行人接近。前面拿着火把的有两匹马。接着是有四辆有宽敞顶棚的马车。就在最后一辆通过的一瞬间,雪拉跳了出去,轻轻趴在马车的顶棚上。

  另一方面,第一刀没能结果猎物的班特亚,看到猎物出乎意料的抵抗微微笑了笑。是偶然吗,还是运气好呢,那个银发勉强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真有意思……)

  他的本领比预想的提升得更多。是受了王妃很大的影响吗,还是努力锻炼过了呢,跟第一次在艾布林格交手的时候比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等待果然是有价值的……”

  班特亚轻声低语道,然后追了过去。他并不着急。

  这里是森林中。不管再怎么巧妙的隐藏,周围能动的东西只有动物而已,如果其中混杂了人类气息的话,班特亚是不可能会看错的。

  但是,班特亚也注意到雪拉注意到的声音了。

  (……?)

  在黑暗中前进的火把的光亮,以及激烈的车轮声音。正往潘蔡村前进。

  班特亚微微歪着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气息,然后也追了过去。

  潘蔡村已经是一片寂静,但是有一栋房屋亮着灯。那是位于村子中央的大宅邸,恐怕是村长的家。玄关的大门是敞开的,很多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能看出来,客人刚刚才到。

  出来迎接的人也很忙碌慌张。

  赶来的人们和家人都没有说话,匆忙跑回了家中。

  从半夜赶来的情况来判断的话,应该是一家之主或者是一族的长老突然得了急病,所以把附近的亲戚都叫过来了吧。

  班特亚认为,那个银发一定是跳到马车上逃走了。

  宅邸四周是方形的庭院,沿着庭院角落有三间细长的仓库连在一起,组成了四边形差一边的形状。

  那是比宅邸还要大的气派的仓库。

  正因为如此,突然来访的客人们乘坐的数匹马和马车都能够轻松容纳。

  虽然不曾在这种豪农家工作,但是可以想象仓库中是什么样子的。

  恐怕这家中饲养的牛、马、猪、羊、鸡等家畜全都在里面吧。

  除此以外还有饲养家畜需要使用的牧草、饲料,存放剪下的羊毛的阁楼,小麦储藏库以及谷物脱壳的工作场所,务农时使用的道具等等。仓库中至少还有这些东西。

  仓库的大小是由家畜的数量以及农作物的数量决定的,不过就算如此,这个仓库也很大。

  客人们从仓库里走出来进入玄关,不过恐怕从家里的后门也能通到仓库中吧。

  那个银发不只能在仓库中,甚至能在整个家里自由行动。虽然班特亚也可以潜进去,不过现在家里的人都还醒着。

  他在外面观望了一会。

  马车进入仓库的时候,雪拉翻到马车下面,藏在马车底下。

  马车的顶棚很低。在明亮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

  如果按趴在顶棚的方式趴在马车底面的话,受伤的左手会很疼。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从自己所在的仓库大小来看,应该是相当大的名门。

  “路太难走。弄到这么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然后,现在情况如何?”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但是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这边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根据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以及出来迎接的人的谈话,这家的家主突然倒下病情危重,因为要讨论财产目录之类的事情,所以一族的人都聚集到此。

  等到人声渐远之后,原本像水蛭一样趴在马车底部的雪拉松开手,轻轻落到地上。

  他大致环视了一下仓库内部,放干草的地方后面可以藏身。幸亏行李还带在身上,所以雪拉再次处理了伤口,涂了药。这种伤势两三天应该就会痊愈。

  不过没想到居然只受了这么轻的伤。

  整只手臂被砍掉也不稀奇,看起来自己似乎运气很好。

  总之暂时逃过了危机,但是那个男人恐怕很快就能找到这个宅邸,然后在外面监视。从他刚刚的样子来看,他这次似乎不想放过自己。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必须要想些办法才行。这一点雪拉明白。不明白的是,为了不被杀掉具体要做什么才好。

  如果跟王妃说这种话的话,那个人一定会很吃惊吧。

  “你明明干了暗杀这种可怕的工作,怎么这么悠闲?”

  雪拉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王妃说这些话的声音,可也没办法。雪拉之前的工作没有失败过。

  他知道为了成功要怎么排除障碍,但是却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跟比自己强大的竞争对手战斗。

  是的,那个男人比自己强。

  如果正面战斗没有胜算。

  那么,有什么不是正面战斗的方式吗?雪拉拼命思考着。

  (陷阱……让他落入什么陷阱中……要什么样的陷阱……?)

  现在没有时间挖地洞或者设置空中飞的暗器。而且,对方也不会中招。不是耍这种花招,而是在心理层面上乘虚而入……就在觉得自己已经得手的那个瞬间,谁都会有机可乘。利用这一点……

  (替身……)

  雪拉点了点头。看起来这是个好主意。

  毕竟是那个男人。他肯定早就已经注意到自己藏在这里了。

  要么就等自己出去,要么就找机会进来。

  如果他要进来的话,大概会是什么时候呢。今天夜里吗,还是会隔一天呢。

  (就是今夜……)

  没有证据。但是雪拉的直觉是这么告诉他的。

  将整个仓库设计成一个陷阱,然后找到合适的人让他睡过去。因为药物昏睡过去的人的呼吸跟行者假死时很像,非常微弱也不会有什么动静。用干草什么的盖住之后,就无法发觉那里有人了。至少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行者之中能注意到的肯定也是少数。

  但是,那个男人的话毫无疑问会看出来。

  他肯定会认为是雪拉摒住气息藏在那里,然后进行攻击。然后就趁这个机会。

  为了要让这个计划成功,要找到跟自己体格差不多的诱饵,然后要将自己的呼吸隐藏得比诱饵还要完美。

  前者还好说,后者非常难做到。虽然雪拉自己并没有自信能骗过那个男人,但是现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首先,为了找到诱饵,雪拉再次改变装束走出仓库。

  右手边就是宅邸的后门。门是开着的,里面有灯光。一片混乱。

  如果只是这家的仆人的话是不可能有这么多人的,肯定是远道而来的亲族们也带来了自己的仆人,很多人混在了一起。

  雪拉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后门走了进去,他假装有事来到了二楼,潜入仆人们的房间中。

  不出意料,仆人们都先去照顾主人们了,房间里只放着行李。

  雪拉从行李里偷出女性的衣服换上,散下头发。这个样子他可以在家中随意行动了。

  走出房间的时候,雪拉立刻就遇到了一名仆人,但是他一点都不慌张。从仆人的房间中走出一名仆人,这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毕竟现在是这种情况,家中出现不熟悉的面孔,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对方也一点都不奇怪,立刻吩咐起工作来。

  “喂,你。你在做什么。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手都不够。快点下去帮忙,给大家准备一些简单的食物和茶水。”

  “是的,现在就去。”

  雪拉轻轻低下头,匆忙往厨房跑去。

  在家中行动女性的样子要方便得多。在厨房努力工作,跟其他仆人交谈搞好关系,去了几次上面,圆滑顺畅的待人接物,迎合对方,雪拉收集到了关于这个家庭的情报。

  关于重要的替身要选择谁这件事,很幸运的,雪拉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这个家中有一个适龄的女孩。

  这次病倒的是她的祖父。

  她的父母一直呆在病房中,照顾病人,所以就算她悄悄离开房间,谁也不会注意到吧。

  病人现在病情平稳,时间也已经是半夜了。再过两个小时,家里应该也会安静下来。

  那个男人如果要采取行动的话,应该就是那个时间。

  雪拉将放了药物的菊花茶端到女孩的房间。

  “小姐,请喝茶。您一定累了吧……”

  “啊,谢谢。”

  这个女孩看起来十**岁。身材苗条高挑。非常合适。

  大概是照顾老人很疲惫了吧。女孩喝完了放了安眠药的茶,很快就睡了过去。

  “小姐,您如果要休息的话,要回房间去……”

  雪拉假装成非常担心的样子,然后在其他仆人的帮助下,把女孩带到房间让她睡下了。

  “接下来我照顾就可以了。”

  听了雪拉的话,其他仆人也没有怀疑。本来也该如此,在农家和商人家工作的女人,跟在王宫工作的雪拉差距很大。

  雪拉立刻就记住了成群赶来的亲戚们的脸和名字,跟聒噪的老妇也能亲切的对话。

  所有的亲戚以及家人都觉得雪拉“还这么年轻,做得真是不错”。当然,虽然谁都不认识他,但都只是认为“大概是谁带来的吧。”

  雪拉利用了这种心理,大胆得让人吃惊。

  接着她等到大家都睡熟了之后,将女孩搬到了仓库中,为了谨慎起见还做了一些准备,如果可以的话想将那个男人引到仓库中。

  剩下的问题就是要如何隐藏气息了。

  如果自己所在的位置被发现的话,那一切就结束了。

  就算对方上了钩,如果没能找准那一瞬的机会进行攻击的话,那就跟钓鱼一样。诱饵会被对方吃掉。

  雪拉顿时面无血色。

  他放弃思考,似乎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回头看了看。

  那是什么都不知道睡得很沉的女孩的睡脸。

  如果将她作为诱饵的话,这个女孩有可能会代替自己,被那个男人杀掉。

  明明计划已经顺利进行到了这一步,但是自己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雪拉顿时觉得身体很沉重。胃里好像装满了沉重的石头一样,那是一种非常不爽,让人厌烦的感觉。

  雪拉至今为止,为了完成暗杀的工作,从未将目标人物以外的人卷入其中。

  但是,身为王妃的随从上了战场的话,就没办法了。为了保护那个人,也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雪拉曾砍杀过数名士兵。

  这次也是一样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就会被杀,虽然雪拉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在不停的颤抖。

  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个男人战斗。

  这些疑问在雪拉心中像漩涡一样不停旋转。追根究底,这也是对班特亚的疑问。

  那个男人明明已经那么强了。

  明明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他明明可以选择其他生存方式,为什么总是要跟自己过不去?

  为什么不能将这些力量,用在别的事情上?

  扪心自问,雪拉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问这些问题是徒劳的。

  王妃曾经也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那个时候,自己震惊于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甚至觉得那是一种侮辱,雪拉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感觉。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情呢。

  明明有人替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自己下判断呢。

  雪拉甚至还这样提出了反问。

  班特亚说过。我们是无法改变的生物。

  那是不对的。不可能无法改变。现在自己已经明显的跟过去的傀儡不一样了。

  但是,为了活下去,还是能平静的牺牲别人,这难道不是比之前的所作所为要更加恶劣的事情吗?

  还是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改变呢。只是为了尽早赶到主人身边,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

  难道说,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别人的生命更重要,是理所当然的?会感觉到这种不明缘由的不安和悸动才是反常的吗?

  雪拉忍不住沉吟着用手遮住了脸。

  太沉重了。一切都太沉重了。

  该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要做出选择太难了。

  等到宅邸中的灯光渐渐熄灭,班特亚终于开始了行动。

  早就已经是深夜了。

  他潜入黑暗中,朝着没有灯光的房间前进。虽然是二楼也没关系。

  他轻轻飞身跳起贴在窗框上,隔着厚厚的板窗谨慎的探查着里面的情形。等确认里面一片安静之后,使用工具打开窗闩。

  进入室内之后,他也没忘记将窗户关上挂上窗闩。

  家里还有人在忙碌。

  因为有重病人,所以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睡觉。

  班特亚跟雪拉不同,他一边隐藏起来一边在家里探查着。

  虽然还有几个人醒着,但是谁都没有发现他在家中来回行动。

  “小姐不在房间里?”

  “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也不可能外出……”

  “太愚蠢了。再好好找找。”

  “不过,我刚刚看的时候她还在房间里睡着呢。但是……”

  “她是不是担心老爷的情况所以起来了?”

  “不是的。夫人也不知道。”

  “哎呀,真让人为难。小姐也用不着这种时候……”

  “你有什么线索吗?”

  “那是,这种时间不在房间的话,应该是在不能大声说的地方啊。——在男人的房间里。”

  “啊啊!?”

  “嘘!你真是笨啊。我刚说什么了。你声音太大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所以说,不要闹大比较好。就装作不知道。”

  “是、好的……”

  班特亚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他飞快的转了一圈,果然确认了他要找的人不在家里。

  不在屋里的话,那就是仓库了。

  这也是当然的。跟有这么多人的主屋比起来,仓库对于自己来说,对于他来说都更方便行动。

  现在驱使班特亚的是那阴暗沸腾的血。

  那个银发问了那么多《为什么?》,可这反而是班特亚想说的话。

  (就算能灵巧的控制身体,就算擅长打败别人,这又能如何?……)

  班特亚并没有什么该做的事情。

  就算有《力量》也没什么要做的。那就毫无意义。空有能力却无用武之地。

  真是讽刺。如果班特亚不是这么优秀的行者的话,如果只是本领普通的话,他也许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些。

  对于那些人来说,每天活下来就已经是拼尽全力了,根本没有余力对于自己的本领产生疑问。如果有这个时间的话,他们会专心提升技巧。

  班特亚既怀念又厌烦着那些随心所欲操纵自己的线。

  他已经不能再成为傀儡了。可是,也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这种生命是为了什么才存在的。

  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通过那个银发的生物确认一下。

  雪拉在黑暗中一直静静的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这里跟饲养家畜的房屋不同。非常安静。有人进来的话,不管怎么压低脚步声也能立刻发现。问题是能不能不被对方发现。

  班特亚走进了离主屋最近的仓库。当然,他没有点灯。

  他静静的站了一会,让眼睛习惯周围的昏暗,直到能看清仓库里放置的农具等物。

  如想象一般。这里是车库。

  客人们的马车整齐的排列着。前面是马厩、牛棚、猪圈。然后头顶上是放置动物使用的干草的地方。

  在仓库的二层,满满的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干草。

  班特亚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在。

  虽然混杂在动物的气息中很难分辨,但是确实有人在。

  班特亚没有使用梯子。而是飞身一跃跳到放置干草的地方。就算他的动作野蛮直接,脚下的木板也没有发出丝毫吱呀的声响。

  就在班特亚准备将手里剑打入稻草山的时候,他突然惊讶的想到。

  那个银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对手。这样的话,他会藏得这么简单吗?

  小姐不在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普通人是不会使用假死的技巧的。但是,如果用药物使她陷入昏睡状态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干草中的是那个女孩的话,那么目标是……?

  已经习惯黑暗的班特亚的视线角落发现了什么东西。那微微闪着银光的东西。

  班特亚反射性的转过身体,扔出了手里剑。

  (…………!?)

  他吃了一惊。手感很奇怪。好像打中的不是人。

  就在班特亚想要转回身体的时候,干草山也飞了起来。

  雪拉突然跳了出来,手中握着的小太刀深深刺入了班特亚的侧腹。

  “啊……!”

  轻声叫出来的是雪拉。

  他的满头长发已经没有了。长发在肩膀处被切断,散落下来。剪短的头发落在雪拉发青的脸颊上。

  难以相信。

  并不是因为一切按照雪拉计划的进行了。

  而是刺中对方的这个手感让他难以相信。虽然他已经有过无数次相似的经验,但还是变得面无血色。感觉心脏都被揪住了。呼吸困难。

  现在立刻就想逃跑。仿佛自己做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甚至觉得有些恐惧。

  班特亚也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缓缓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这一击很有力。大概,刀尖已经刺穿了后背吧。

  还没等雪拉把剑拔出来,班特亚就用可怕的力量,按住了雪拉的右手手腕。

  就好像不让雪拉逃走一样。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回答。”

  从他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到贯穿身体的利刃的存在,非常平静。

  而相反,雪拉浑身都在发抖。他只是握着剑柄,但却无法控制的抖个不停。

  已经够了。如果自己是需要别的什么人的支配才能活下去的生物的话,如果自己只能这样活的话,那也没关系。因为自己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的东西。因为自己知道那是什么。

  男人的手很用力,甚至让雪拉感到痛苦,雪拉低声沉吟着说道。

  “……我不会,再在其他任何人之下了。我不需要新的主人。也不想要。那个人就是最后一个。”

  “那么,如果王妃死了呢?”

  雪拉的脸渐渐扭曲了。

  求你了,求你不要再将这种难题退给自己。

  “那种事情……到了那个时候再考虑!”

  雪拉的语气就好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一样,但是他却是认真的。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答案。

  班特亚微微笑了笑。

  那是雪拉从未见过的,满足的笑容。

  明明被打败了,明明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他的表情却不可思议的非常平静。

  对于班特亚来说,一直到最后一刻,一族的诅咒都没有解开。不管怎么挣扎都是无法逃脱的迷宫,就好像柔软的蜘蛛网一样缠在身上无法摆脱。不管怎么抵抗都是没用的。

  而且,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认真的抵抗。他甚至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感觉。

  但是,他们的诅咒虽然是绝对的却不是永远的。

  是有极限的。

  能证明的人就在面前。

  班特亚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有了意义。

  “不错……”

  这是班特亚最后一句话。

  在清晨的曙光中,雪拉将班特亚的遗体埋在了森林中。

  毕竟不能留在仓库里。

  最后,雪拉也没有使用那家的女孩。为了迷惑那个男人,雪拉将女孩放在了一间客房里。

  毫不知情的女孩醒过来之后,一定会很吃惊吧。

  雪拉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死,也不能死,但是如果为了活下去而要心怀愧疚的话,那也没有意义。他苦恼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就算满身泥泞,就算要趴在地上挣扎,就算要去舔别人的鞋,也要活下去,可是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做的。

  他将剪断的头发编程三股辫,钉在仓库的柱子上,为了让风能够吹到辫子,在墙上开了一个小洞,然后自己充当了诱饵。

  那些头发和班特亚一起埋了。

  这场胜负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凭借的都是运气。即使是现在,雪拉也觉得自己能赢完全是奇迹。

  那个时候,如果班特亚将手里剑掷向干草的话,如果风没有吹动头发的话,如果对方躲过了他从黑暗中发起的一击的话,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他死去的面容非常安详。

  就像最后那一瞬间一样,这是他活着的时候从未露出过的表情。

  雪拉的剑还刺在他的身体上。如果把剑拔出来的话会大量出血。不能留下这种痕迹。

  风吹乱了雪拉剪短的头发。

  发丝拂过脸颊的感触以及头顶变轻的感觉雪拉还不太习惯。从自己记事以来,头发从未这么短过。

  雪拉带着一丝寂寞以及默默下定的决心,轻抚了一下被吹乱的头发。

  已经无法回到女生的样子了。

  长长的银发,自己爱用的剑,将这些曾经的自己和男人一起埋葬之后,雪拉拿过班特亚的剑站了起来。

  他再次感到一种激烈的愤慨。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是什么让自己和班特亚战斗,让自己杀了他。

  不,不是的。并不是这么单纯的东西。

  而是,是什么杀了班特亚。

  下手的当然是自己。自己的手夺走了那个男人的生命。但是,这只不过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而已。

  自己并没有必要跟那个男人战斗。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杀戮。

  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和雪拉有着同样感受的灵魂。

  唯一的一个,能够称为是同胞的人。

  是什么将这个同伴——在某种意义上,将同样也曾经是雪拉的那个男人,逼上了死路呢。

  这股愤怒,这迸发的激情要向谁发泄。要向谁追究。根本不用思考。

  这一切的原因,这一切的根源,现在必须要斩断的东西是什么,雪拉现在是明白的。他非常清楚。

  (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以自己的意志违背您的命令。您曾经无数次说过,我不是您的家臣。现在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国王还在等待着格法德的情报吧。

  莱蒂齐亚的动向也让人担心。但是,自己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穿过了潘蔡村庄之后,雪拉并没有往东走。而是直接往北方全力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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