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格林塔王妃喝下安眠药睡下之后的转天下午,俘虏王妃的功臣军师出现在波纳里斯。

  当然巴乌亚热情的欢迎了他,缪蓝也特意到玄关处迎接,并郑重的打了招呼。

  “这次漂亮的指挥真是让人倾佩。我之前居然不知道您的名字,实在是太大意了。陛下也一定非常高兴吧。”

  “不,只是运气好而已。能帮上忙是最好不过的了。”

  军师也笑着打了招呼。虽然听说很年轻,但是对方还是出乎缪蓝的意料,身材矮小纤细,而且相貌端正。

  “我有点在意王妃的情况。想把她放在这边一段时间,没关系吧?”

  “当然了。待多久都可以。让在下敏斯为您介绍城内吧。”

  因此,两人郑重的做了初次见面的介绍,然后去看了王妃的情况。

  波纳里斯分成本城和外城,分别都有高塔。王妃睡在本城天守阁周围四座塔之中的一座,红色的塔上。

  塔内部分成三层。王妃所在的是第三层。一层二层由全副武装的士兵轮流把手,塔入口处的大门内外两侧都上了锁。

  如果不同时打开里面和外面的锁,大门是无法打开的。

  “真是戒备森严啊,果然还是怕她逃跑吗?”

  “不,不用担心这个。房间里焚了特殊的香,她会一直睡下去的。是叫做罂粟的……”

  “罂粟的话我知道。我以前在南方呆过,是那边平日的嗜好品。”

  “这真是……那么,您进去也没关系吧?”

  “嗯。如果能让我看的话。”

  在军队的注视下,两人这样交谈着来到了三楼。

  让人吃惊的是,狭窄的螺旋状台阶上到处都站着士兵,就在王妃的房间前面,也彻夜有士兵把守。

  管家点头示意空出位置。和管家一起前来的管理钥匙的人打开了房间门上的锁。

  这样终于能亲眼看到王妃沉睡的样子了。

  门打开之后正面就能看到王妃的全身。

  右手方向是头,左手边是脚,她就这样躺在那里。散开的长发铺在身体两侧,胳膊就那么放在床上。双眼紧闭,脸庞洁白得仿佛透明。

  “她有在呼吸吗?”

  “当然了。因为这个看起来稍微有些没有血色。”

  “烧得很多啊。我以为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可现在都觉得有些呛呢。”

  “毕竟她超乎常人,不这么做的话……”

  两人说的是弥漫在房间里的异样香气。

  仔细看,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着一层薄雾一般的东西。

  源头是进入房间之后右边墙边的小桌子,上面放着香炉。

  罂粟也有这种使用方式。不习惯的人接触到这个烟,会觉得头晕产生幻觉。

  管家和军师都若无其事的站在房间中,但是,他们没有再接近王妃。无法再接近了。

  他们脚下划着一条贯穿房间的白色的线。

  这就是边界线。

  缪蓝在划过线之后,下令无论任何人跨过这条线,都要立刻逮捕。

  虽然很单纯,但非常有效果。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闻到一样的香味都皱起了眉头,但依然毫不松懈的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

  莱蒂齐亚用士兵们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道。

  “戒备很森严啊。”

  “因此虽然她近在眼前却无法下手。”

  敏斯也低声回答道。

  替换香炉中的东西是敏斯的工作,但是他每次进入房间都有无数看守跟随。

  对于敏斯来说,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也并非无法杀死王妃,但是要想隐瞒此事是自己做的却成了难题。

  王妃睡过去还没有一天,缪蓝已经好几次亲自用镜子接近王妃,确认她是否还在呼吸。

  除此以外,需要进入房间的只有敏斯换香的时候。

  如果王妃停止呼吸的话,城里会立刻知道犯人就是敏斯。

  如果完成暗杀之后无法从现场逃离的话,那就是任务失败。别无其它。

  为此他才一直等待莱蒂齐亚到来。

  眼睛像猫一样的青年确认王妃熟睡着之后,低声问道。

  “那个东西呢?”

  “在地下。”

  两人从塔中走了出来,来到本城的地下。

  如果没有挂在墙壁上的火把,即便是白天也是一片黑暗。

  一般的城都是如此,波纳里斯城也是,从一层到半地下是仓库。狭窄的地方塞满了装着小麦和棉花的袋子,装着酒和油的桶。

  再往下就是地下牢房。

  牢房也有很多种类。既有那种单纯在广阔的地下空洞的地面上,打上木桩,然后将带着铁链的犯人拴上,也有那种在厚重铁门后的单人牢房。

  两人来到了这些单人牢房中的一间。

  关在这里的不是人。台子上放的是王妃的剑和银冠。

  台子四周打着白木桩,用绳子围了起来。

  现在没有士兵在看他们了。敏斯用正常的声音说道。

  “有必要这么做吗?”

  “有的。那位王妃的超能力的一半,大概都是因为这些。”

  敏斯眼神锐利的望向莱蒂齐亚。

  “我说过不能有隐瞒的。为什么这件事没有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其他很多办法的。”

  “我说了是一半了。而且,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保证不会猜错。如果说干掉伊尔德那些家伙的力量,是剩下的那一半呢?”

  “要是有时间纠结这些歪理邪说,还不如快点把工作干完。城堡代理已经写信给格法德了。”

  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人质。佐拉塔斯肯定会要求将王妃送到格法德去。

  但是,姑且不论这座城里的人,莱蒂齐亚和敏斯都不打算服从这个指示。

  他们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波纳里斯作为杀死王妃的地点。

  为此,他们使用了伪造的信件,欺骗了坦加人,装成他们的同伴,潜了进来。

  到此为止都非常顺利。剩下就是在坦加人发现自己的真正身份之前,让王妃断气,然后逃出此地。

  “唉,等晚上吧。面对那种人海战术总不可能正面进攻。——不过,怎么这么吵?”

  从地下的一个角落,传来很多人的声音。

  像是呻吟声,抽泣声,时而还混杂着什么金属碰撞的声音。那是非常痛苦的声响。

  敏斯看了一眼那边说道。

  “那是迪雷顿骑士团的人。”

  莱蒂齐亚的眼睛突然一亮。

  “我应该说过把他们放了的。”

  “放了啊。今天早晨就放了。但是,德尔菲尼亚的士兵在坦加领地转来转去的话,特别引人注目。因为领民的通报,城里的警备队出动了,把他们抓住又带回来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喂喂喂,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

  “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今天晚上就会杀死王妃。死了的人还能做什么?”

  莱蒂齐亚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可真不像是和活着的幽灵关系亲密的法罗德一族会说的话。唉,反正被诅咒的是你,不是我,随便吧。”

  莱蒂齐亚嘟囔着望了一眼声音传出的方向。

  在建造城堡时留下的地基上打上柱子,然后在上面固定了铁锁链。

  锁链的前端是个铁环,可以铐到人的脖子上。

  这是犯人中最低级的人使用的,最为屈辱的对待方式,也是生还可能性最低的一种牢房。一般情况下,被这样拴着的人,得不到食物,就这么渐渐被忘记。

  数一下的话是十个人,全都在。大家都因为无法承受脖子上锁链的重量而呻吟着,并且做着毫无意义的努力,拼命拉扯着锁链,想要挣脱。其中有的人因为耗尽了力气,蹲在了地上。

  莱蒂齐亚微微笑了笑。

  一是因为,这是绝对不能让王妃看到的光景,另一点是因为,即便他们是一副如此凄惨的模样,王妃依然在沉睡,这就证明她真的没有意识了。今天晚上一定要下手。

  莱蒂齐亚再次回到放置剑和银冠的地方。

  敏斯已经回到上面去了,现在只有莱蒂齐亚一个人。他发出声音试着呼喊自己的朋友。

  “小姑娘?”

  “什么事。我要先说好,我可不是那种随叫随到什么都干的人。”

  少女的头出现在空中,仿佛要直接咬过来一般,向莱蒂齐亚扑来。

  “让我看着,这种东西看着也没意义啊。完全是浪费时间。”

  “也就是说……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吗?”

  “就像死了一样老实!”

  看到对方的气势,莱蒂齐亚也有些退缩。

  他慌忙安抚道。

  “我知道了,对不起。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我不想被干扰。”

  只有脸的少女灵巧的摇了摇头。

  “这真的完全只是东西而已,没有自己的意志。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身边吧。”

  “也就是说,是王妃给了这些东西生命?”

  “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现在在这里的这些东西是死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在吗?我担心的是,到了关键时刻,我要对王妃下手的时候,这把剑会不会突然飞过来,刺中我的后背?”

  只有头的少女一脸认真,缓缓的断言道。

  “这个不试试是不知道的。”

  “真是太好了。我感动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莱蒂齐亚开心的笑了起来。

  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个玩耍的道具而已。而且,没有比那名王妃更有意思的玩耍对手了。

  一想到这一切会在今夜结束,他甚至觉得有些寂寞,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

  游戏早晚都会结束的。

  接到波纳里斯的报告之后,格法德城一片骚动。简直就像是战争胜利了一般,说得夸张一些,那就有点像是庆典一样的骚动。

  特别是佐拉塔斯非常高兴。

  “跟巴乌亚说他想要多少奖赏都可以。身为武将都应该以巴乌亚为典范。缪蓝为了防止她逃走让她陷入昏睡,真是个好办法。”

  波纳里斯寄给佐拉塔斯的书信上,完全没有提到管家所做的工作。这正是管家本人要求的。

  “我所有的工作都是要保密的。这是因为陛下本人是最清楚的。没必要特意写出来。”

  管家还忠告缪蓝说,也不要提及告知巴乌亚作战方案的军师的事情。

  因此,表面上,巴乌亚执行了这个作战,而缪蓝帮助了他。

  佐拉塔斯当然会非常高兴。

  “那么,必须要给德尔菲尼亚的那个年轻人写信了。当然要要求他们从扎哈尼退兵,顺便也要求他们献上塔乌全境吧。”

  “陛下英明。”

  侍奉在旁边的侍童立刻叫来了负责撰写文书的文官。

  “也派出使者去北方的友人那里。虽然在寇拉尔海域他们遇到了出乎意料的强敌,尽显丑态,但胜利终于临近了。如果不想被赶出同盟的话,现在就应该出兵战斗。”

  听到佐拉塔斯的话,家臣不接的歪了歪头。

  “但是,时至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联系斯克尼亚了吧……”

  “那我问你,你认为,王妃成为人质之后,德尔菲尼亚就会乖乖放弃投降吗?”

  “肯定不至于……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再攻击陛下了。”

  “不,这可不好说。德尔菲尼亚的年轻人,根据情况不同,有可能会使出比西边的友人更狡猾的手段。方案越多越好。”

  “是……”

  “不要忘了。我的目的只不过是得到塔乌。让塔乌永远成为我国的领土。为此,必须要削弱德尔菲尼亚。必须将他的实力削弱到无法再将塔乌抢回去的程度才可以。这个任务就交给北边的友人吧。”

  这次别的家臣探出身子说道。

  “陛下您说得很对,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控制住德尔菲尼亚奇迹的源头,那名王妃,那胜利就已经近在眼前了。就算不叫援军,单是我们也能击垮对方。毕竟斯克尼亚的国王似乎也很想得到塔乌的金银。如果他以帮助过我国为名仗势欺人,说这是当然应得的报酬的话,那不是太过分了吗?”

  “没关系的,就让北方的友人代替德尔菲尼亚成为大华三国之一吧。这是符合他们努力的充分的名誉了。”

  “他们会接受吗?”

  “如果他们有什么不满的话,我国就用金块和斯佩拉斯以及普罗提亚两国和解。打倒了德尔菲尼亚的我们以及北海的三流国家,那两个国家还没有愚蠢到会做错这种选择题。他们会像之前一样,压制住斯克尼亚吧。”

  家臣们脸上的疑惑消失了,都同意的点了点头。

  但是,没有必要再提出要求了。

  因为这个时候斯克尼亚已经决定再次出兵了。

  斯克尼亚的王都拉格朗得知寇拉尔海域的大惨败一事的时候,自战败已经过去了十天。

  因为大型舰都被击沉,只剩下小型船了,再加上天气不好,所以花了很久的时间。

  虽然投入了上百艘大型战舰,却被打得体无完肤,一般情况下都会明白敌人的强大。就算没办法乖乖承认自己输了,至少会仔细考虑下一步的对策才是有常识的判断。

  但是,在这一点上,斯克尼亚的国王考琉斯二世非常没有常识。

  “什么。这么多战舰还不够吗?那下次就是两百艘舰队的战舰。”

  他平淡的这样说道。

  参加这场军事会议的法罗德伯爵什么都没说,但是银色的眉毛却微微动了动。

  他满脸的表情仿佛就是在说《还要再干吗?》

  但是,伯爵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是没办法说出来。其他重臣们不但没有指责考琉斯二世鲁莽的决断,反而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赞同。

  “为了离开这极寒之地君临中央,就有必要如此大举出兵……”

  “您说得很对。这次的败北会成为很好的经验。也可以说是无可奈何的牺牲。”

  “因此,我们得到的也很多。毕竟塔乌山脉基本上就算是金山银山了吧。”

  “必须切断他们和塔乌的联系。”

  “确实,如果能得到比坦加-帕莱斯德两国更显著的战果,那我们也就有权利得到那座宝山了。”

  “除了金块以外,还有德尔菲尼亚的贸易港,叫做寇拉尔吧。我国也一定要得到那个地方。”

  真是悠闲啊。

  坦加和帕莱斯德都没有亲切到将自己得到的财宝分给不相关的人。不明白这一点,就是斯克尼亚这个国家天真的地方。

  没有和大国战斗的经验,只有资源和人才,因此计算方式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如果战胜之后得到一百枚金币的赔偿金,但是却消耗了两百枚金币的经费的话,那最后还是赤字。

  但是,考琉斯二世和重臣们都过于沉迷于取胜,完全不在乎成本了。

  不止如此。坦加、帕莱斯德再加上斯克尼亚一起参战的话就一定会取胜,作为报酬只要自己主张分割塔乌的话对方就一定会接受,这些单纯的想法,都只不过是希望而已。

  这种幼稚浅薄的想法,是不可能跟老奸巨猾的佐拉塔斯和奥隆抗衡的,但是考琉斯二世和重臣们,都深信自己的预想一定会成为现实,并认为要派出更多的军队,彰显斯克尼亚的军事力量和贡献度。

  伯爵压抑着自己咂舌的冲动,注视着军事会议的情况。

  在斯克尼亚伯爵的立场就相当于考琉斯二世的秘书一样。因为伯爵能聪明的处理掉很多麻烦的事情,所以考琉斯二世很喜欢他,同时他也是名有能力的官僚。

  但是,这是斯克尼亚初次进行和外国的战争,同时面对取而代之成为大华三国之一这个美味的诱饵,伯爵不管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现在他基本上没有发言权。

  军事会议进行了好几天。

  大规模派遣援军的决定正式定了下来,而这天深夜,临近着王宫的法罗德伯爵宅邸也召开了重要的会议。

  除了伯爵以外,在场的还有负责家政的管家,负责代写信件和记账的书记官,以及主要工作是打扫庭院的老仆。

  书记官若有所思的说道。

  “潜入当地的细作全部抓住了,也阻止了对方得知建造军舰一事。也提案对本克、巴尔夫尔等原住民族使用怀柔政策。但是,因为干部等人的失败,原住民族注意到自己被骗了,结果导致舰队全灭……”

  管家也面露难色。

  “而且,最近王宫中有倾向要伯爵负起这个责任。他们说是因为玩了那种诡辩,让难以交流的原住民族成为同伴,所以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这简直是本末倒置,但是伯爵的立场确实很艰难。

  伪装成一国的重臣确实非常有用。他们的工作,有的时候也需要切实的权力。

  正因为如果斯克尼亚倒下了,他们会觉得为难,所以才采取了与能成为强力同伴的原住民族结成同盟这种手段。而这个手段未能得到充分的利用惨遭败北,而斯克尼亚居然没有因此得到教训,还想要大举派遣兵力。

  “真是疯了。”

  “要怎么做?”

  管家和书记官询问的不是伯爵。

  而是清扫庭院的老仆。

  而这位老仆阿托斯终于面向伯爵说道。

  “让这个斯克尼亚代替德尔菲尼亚称霸中央,到底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伯爵没必要陪他们一起做这种鲁莽的美梦。我们本来就是潜藏在黑暗中的一族。正因为有互相利用的价值,才维持共生关系,但不能忘记我们原本的职责。特别是现在重要的工作还悬而未决。跟王宫中的骚动比起来,要优先考虑这些事情。”

  伯爵微微笑了笑。

  “那件事的话不用担心。莱蒂齐亚已经抓住王妃了。”

  “哦……”

  “那就最好了。”

  “所以因此还可以再陪伴考琉斯陛下一段时间。”

  听了伯爵的发言其他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互相看了一眼。

  “也就是说,德尔菲尼亚的命运将会走向衰落吗?”

  “伯爵也相信那个王妃才是德尔菲尼亚力量的源泉吗?”

  伯爵摇了摇头。

  “我倒没有这么想……但是,圣灵确实无法接近那位王妃,这是事实。”

  一族的长老们都沉默了。

  确实,就算想要探查王妃身边的情况,也完全没有办法。

  他们驱使的《圣灵》,只不过是知能非常低下的低级幽灵。能做的事很有限。

  如果说,在进行修行的孩子们面前复述出提前背好的台词,或者偷听密室中的对话然后再现出来的话,他们做得很好。寻找要找的东西的时候,也很有效。让人为难的就是,如果下命令的一方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的时候。

  《那位王妃到底哪里超乎常人,仔细调查然后回来报告》,要处理这种命令需要高度的知能和独自判断的能力。低级幽灵是做不到的。

  另一方面,拥有高等知能的真正的圣灵却说不能对那位王妃出手。那之后,不管伯爵再怎么呼唤,对方都不再回应了。

  “不管族长的意志是怎样的,服从都应该是我们的职责……”

  在这个开场白之后,老仆阿托斯继续说道。

  “可这稍微有些太痴狂了吧。那些大人如此敬而远之的对象。而且,德尔菲尼亚是我们的鬼门。为什么还要故意下手?”

  “我想要确认一下。对于我来说,那些大人是绝对的。那些大人如此——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恐惧的那位王妃到底是怎样的人。就算那些大人力有不及,如果是以我们的方式的话,也许会有些办法,就算是王妃,既然是拥有**的生物,就无法完全避开死亡。我想试试看,她到底是不是那种,就算心脏被刺穿也不会死的东西。”

  昔日的教师露出有些吃惊的神情。

  “真是像少年一样的挑战心啊。多亏了你,莱蒂齐亚这么厉害的术者,将近两年都不得不投身于这项工作中。”

  “请原谅我。”

  伯爵老实的道了歉。

  他虽然是一族的族长,但并不是君临者。

  一族虽然服从伯爵的话,但并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独断专行的。

  “只不过,除去圣灵害怕王妃的这部分,王妃确实给了德尔菲尼亚的军队极大的支持。而且,如果失去王妃的话,国王应该也很痛苦吧。”

  “斯克尼亚还有胜算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听了伯爵的决心,其他三人也点了点头。

  族长的态度如此坚决,那么服从就是一族的职责。

  “那么,必须让在宫廷中失势的伯爵重新获得地位。”

  管家若无其事的说道。

  虽说是争夺政权,结果政治立场还是由得到国王多少宠爱,得到多少同伴的支持来决定。

  这样的话,只要让国王现在宠爱的人失去国王的信赖,让国王觉得伯爵很可靠就可以了。

  如果国王极度信赖的话,那在宫廷中的立场也会上升,变强。公式就是这么简单。

  实际上这种事情非常容易。

  让考琉斯二世现在信任的人失态,让伯爵弥补此人的空缺,击垮全部竞争对手,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

  结束会谈之后,老仆使用宅邸内的暗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是一族之中的掌权者,但是对外他只不过是一名园丁。从早到晚他都不停的用扫帚打扫着,照顾着整个庭院,在庭院角落简陋的小屋中居住。

  家中一片黑暗。一般家庭的话,有事出去的时候,会留灯照明,但是对于老仆这种身份低微的人来说,这么做就太浪费了。

  阿托斯早已习惯了家中。他毫不在意黑暗径直往窗边走去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异样的感觉。

  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迟了。背后顶着一把锋利的刀刃,无法行动。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是老仆,但他毕竟也是暗杀一族的长老阿托斯。这样被突然袭击本身就让人难以相信。而且自己回到家之后,这名歹人就一直藏在家中,而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对方的气息。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大吵大闹。只是冷静的问道。

  “你是谁?”

  “真是冷淡。你之前还说我是你孙女呢。”

  这个声音他有印象。

  阿托斯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哦,是你啊……”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雪拉用手里剑顶着对方,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你睡一段时间吧。”

  雪拉右手握住手里剑,左手的手刀瞄准了阿托斯的后颈。但是,就在雪拉挥下手刀的瞬间,阿托斯静静的说道。

  “伯爵的话,现在在礼拜堂。”

  雪拉停下了动作。

  “你没必要让我昏过去。你去见他就好了。你是为此回来的吧。”

  “……不是的。”

  “伯爵一定会高兴的。”

  “不是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打倒伯爵!”

  黑暗中阿托斯发出了低沉的笑声。那是充满了嘲弄的笑声。

  “真是愚蠢。明明只是服从头脑指挥的一只手,要怎么打倒头脑?完全是徒劳。”

  雪拉咬紧牙关。

  再继续说下去是危险的。会失去斗志。雪拉是在打倒伯爵这一信念的驱使下跑到了这里,怎么能在这里放弃。

  “哈、哈……真是勇敢。那你就试试看吧。”

  对方的声音中依然含着笑意。雪拉终于难以忍受,冲着阿托斯的后颈挥下了手刀。

  阿托斯一声没坑倒在了地上。雪拉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只是做了这些,雪拉的呼吸就慌乱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上的疲劳。这种程度的工作不可能会感到累。这是因为雪拉正在和自己在做的事情带来的精神上的重压拼命战斗,而导致的疲劳。

  要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伯爵是统领所有宗师的人物。对于雪拉来说,在某种意义上,那是比主人更像主人的存在。但是,雪拉也不想就此停手。就此返回什么的,更是从没想过。

  阿托斯家的暗道依然如故。

  跟那个时候一样,出来之后是漂亮的书房。

  跟上次看到的时候一点变化都没有。但是,这次没有人。

  雪拉悄悄进入室内。确认了一下另一间房间,也没人。

  这样的话,只能在宅邸内搜索了。

  雪拉在没人的房间中稍微思考了一会。

  通往宅邸的路,雪拉只知道这一条。

  因为那个时候只看到了这间书房,所以对于宅邸的构造完全是一无所知。

  为了找伯爵在宅邸内晃来晃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毕竟这是以暗杀为职业的一族统领的宅邸。应该可以认为各处都设置了各种机关。而且,在宅邸内负责警备的应该不是普通士兵,而是接受过暗杀训练的行者。一个人跟这些人战斗的话,愈发没有胜算了。

  阿托斯说伯爵在礼拜堂。

  他是伯爵忠实的部下。面对不法入侵者,不可能老实的说出主人所在的地方,但是他当时应该是认为雪拉是来归顺伯爵的所以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么,说不定伯爵真的在礼拜堂。

  总之雪拉决定先去看看。礼拜堂的话,从宅邸的外观就能猜测到。应该是建立在北侧一角的细长的塔。

  但是,那里作为礼拜堂有些奇怪。

  毕竟是这种宅邸。一般情况下应该会有采光的蔷薇玻璃窗,位置也为了便于采光,会选择南或者东边,但是这座塔却是朝北建造的。而且没有窗户。

  雪拉没时间再多想了。如果如阿托斯所说的,伯爵一个人在礼拜堂的话,那这是绝好的机会。

  雪拉隐藏气息,轻手轻脚在宅邸内移动着,来到北侧的回廊。很快就发现了礼拜堂的位置。

  只有建筑物的正北方有一扇门。

  这里刚好是建筑物的角落。

  打开门之后有一条短短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设置着烛台,正面还有一扇门。

  对面毫无疑问是礼拜堂。

  雪拉一边和胸口激烈的悸动战斗着,一边走过走廊,轻轻碰了一下门。门没有锁。

  门对面看到的光景是雪拉至今为止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一片昏暗中,地面上蜡烛的光亮在摇曳着,天上漂浮着颜色各异的光球。

  然后,法罗德伯爵站在祭坛前面。

  作为入侵者,雪拉无意识的希望对方能好好面对自己。不过,伯爵回过头看到雪拉之后,笑着说道。

  “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温暖。他的语气就像迷路的雏鸟再次回到自己羽翼之下时,温柔抱住对方一样。

  雪拉深深叹了口气。潜入阿托斯家的时候雪拉就已经知道了,在跟伯爵战斗之前,还有另一个需要战胜的东西。

  那不是别的,就是雪拉自己。

  那个男人所说的服从性正在阻碍雪拉。

  怎么能跟这个人战斗,以及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罪恶感,无视了雪拉自身的意志在自己呐喊着。

  这已经不是战斗技术的问题了,是气势上的胜负。

  如果只是杀人的话,雪拉早就已经习惯了。身体自己就记得。问题是以这个人为对手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做出同样的事情。

  雪拉到底是不是有这样的气概、决心和打倒对方的意志。

  就在雪拉终于要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伯爵仿佛盯准了这个时刻开口说道。

  “因为王妃死了,所以你回来了吧?”

  一开始就受到了致命的一击,雪拉感到自己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能勉强站稳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雪拉茫然的张开了嘴。

  “……骗人。”

  “不是骗人的。准确的说已经跟死了一样了。莱蒂齐亚对王妃设下了圈套。这一次,那个王妃这次也无路可逃了。”

  雪拉拼命调整着慌乱的呼吸,摇着头。

  “会怎样呢。那个人可是很顽强的。就算杀也是杀不死的。”

  “哦?那就赌一赌吧。王妃死了的话,你就这样回到我身边怎么样。不,这样就不算是赌了吧。我赢定了。”

  “住嘴!”

  雪拉一边叫着一边举起了剑。那是班特亚的剑。

  这是支撑着雪拉摇晃的脚步和决心的唯一的东西了。

  伯爵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微微笑了笑。

  “原来如此,你打败班特亚了吗。”

  雪拉没有回答。他往前迈出一步。

  “做得很好。失去那个男人确实很痛心,但是相应的却能得到你。这让我很高兴。”

  不能听这些话。而且,更不能觉得高兴。雪拉一边训斥着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于雪拉来说,通往祭坛的道路非常漫长,仿佛永远都走不到一般。可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虽然他的动作很缓慢,很僵硬,但是绝不会停下来。

  距铅珠的有效射程距离……还有一点点……

  伯爵并没有动。

  他冰冷清透的美貌也一如既往,闪着银光的眼睛望向雪拉,这样说道。

  “你想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吗?”

  雪拉停下了动作。

  他原本想要瞬间拿起藏在身上的铅珠,但是他的手指却僵住了。

  伯爵微微笑了笑。那是毫不怀疑雪拉会回到自己身边,充满自信的微笑。

  “已经十九年了吗。我将自己的一个孩子托付给了达里埃斯。那是个银发的男孩。”

  “…………”

  “我以前也是行者。你的母亲,是身份高贵的美丽公主。”

  “…………”

  “刚好。我没有儿子。为了继续斯克尼亚宠臣的地位,《法罗德伯爵》也需要继承人。就公开你是我儿子一事吧。根据你的努力,将来可以让你掌握一族的实权。好好加油。”

  雪拉原本僵硬的表情慢慢放松了下来,接着,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雪拉是想证明自己并没有被对方压制住,但是笑起来之后,雪拉才终于发现,自己实际上如此想嘲笑对方。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

  雪拉声音是冰冷的。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我只不过是服从命令完成任务的道具,这不就是你们教给我的吗。”

  “没错。你现在也只是单纯的道具而已。”

  这次伯爵冷冷的说道。

  “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而发疯,但是你是为了被我支配而存在的。只有我才能拯救你,只有我才能引导你。你居然向我举起武器。太愚蠢了!”

  伯爵的一声怒吼,让雪拉露出怯意。虽然知道他所说的都不过是诡辩,但身体却无法行动。心脏不停快速鼓动着。

  这是诅咒。

  在自己年幼的时候深入骨髓的教诲,现在成为了诅咒依然存在。

  这个诅咒夺走了雪拉全身的力量,束缚住雪拉的心脏。让他无法摆脱。

  看到雪拉的反应,伯爵笑了起来。

  那是充满慈爱的温暖笑容。

  “我知道。事到如今你终于觉得害怕了吧?凭借自己的意志思考行动,对于你来说太沉重了。好了,好了。什么都不用怕。把一切都交给我,你只要完成任务享受喜悦就可以了。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这才是能让你充分展示自己的唯一手段。”

  伯爵的声音很温柔。

  “好,丢掉武器吧。然后服从我的命令。”

  他身上有着可以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的可靠,完全包容自己的温暖,能够无条件服从的强烈威力。

  如果是过去的雪拉,可能就会屈服于他的《力量》之下。

  但是,现在不同。雪拉用力咬紧嘴唇几乎渗出血来,用力摇了摇头。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被这种手段欺骗。

  根据不同的场合,对方会拿出鞭子和糖果。训斥对方让人精神失落,然后再温柔以待。这是调教的基本。

  这不正是随意操纵自己的那些人的老大应该会有的表现吗?

  雪拉拼命说服着自己。自己已经不是没有意志的人偶了。自己不是会被这个男人随意驱使的道具。

  自己跟那个男人发了誓。不会再屈服于其他任何人。

  那之后,自己也对自己发了誓。不能让那个男人的死白费。

  雪拉咬紧牙关说道。

  “……我不会丢掉武器。我要用这个,打败你。”

  伯爵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面对这不屑于他伸出的手的愚蠢之徒感到咂舌,同时脸上也露出嘲弄的神色,仿佛在说区区一个黄口小儿居然敢说这种话。

  “你有这个本事吗?”

  雪拉背上留下了冷汗。

  站在这里的是法罗德一族的最高峰,是拥有顶级技术的术者。

  没有胜算。也没想要赢。

  可是,也不能就此退缩。就算,要在此丢掉性命。

  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那个男人也将生命托付给了自己,所以自己才站在这里。

  他那过于短暂的人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难道真的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片徒劳吗。果然他为了这个人而牺牲,无法从他的控制中逃脱就迎来了终结吗,还是说……

  这关系到他拼上性命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雪拉下定了决心。雪拉知道现在他终于有了那份胆量。

  伯爵依然悠然的站在那里。身上穿的是宽松的家居服。不只没有武器,简直身无寸铁,看起来完全赤手空拳。

  但是,雪拉丝毫不敢放松。

  如果自己是伯爵的话,就算身在自己家中,也绝对不会赤手空拳孤身一人。

  雪拉自己也曾有这种经历,将银线藏在长发里,在西离宫的各个角落藏了武器。

  恐怕,他也是一样。不然的话,在什么地方就一定藏着拿着武器的护卫。

  雪拉左手攥紧铅珠。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是只有真的向伯爵扔出铅珠的那个瞬间,才真正是雪拉和之前的自己诀别的瞬间。

  眼前站着的是想杀王妃的敌人。

  同时也是杀了那个男人的仇人。

  就是这种感情驱动了雪拉的身体。

  伯爵轻巧的弯腰躲过了铅珠。

  他一边躲闪一边推倒了放置烛台的桌子。祭坛两侧的桌子上放置了灯火,但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两边的桌子都倒了。烛台发出很大的声响滚落到石质地板上,因为冲击蜡烛的烛火剧烈摇摆了一下便熄灭了。

  同时,漂浮在空中的光球也像萎缩了一般消失了。

  顿时,礼拜堂中被黑暗包围了。

  这个礼拜堂并没有放置列席者使用的椅子。只有一片空旷的石头制造的空间。

  雪拉压低姿势,开始静静的移动。

  如果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会被攻击。

  可也不能随意行动。自己的武器之一银线也是极细的线刀。如果动作过大,那因为自己的动作银线足够切断自己的一支手或者脚。

  黑暗中响起了低沉的笑声。

  “为什么要战斗?你想要保护的主人,马上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不信。”

  雪拉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会再畏缩不前了。姑且不说如果直接将王妃的尸体摆在眼前自己会不会相信,现在这种状况下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等回到德尔菲尼亚之后再确认就可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倒这个对手,打倒他然后活着回去。

  黑暗中的声音继续说道。

  “愚蠢的人。就算是那位王妃也不是不死之身。你凭什么说她绝对不会死?”

  “我没想过。”

  王妃曾清楚的说过,自己早晚都会死。这确实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但是,那绝对不是现在。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雪拉就是有这种感觉。

  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一个人默默死去的。

  雪拉很明白自己这么想很愚蠢。他在王妃身上抱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那有可能是一种信赖。

  只要那个人还像之前那样闪耀着,那自己也可以笔直的站起来。

  伯爵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雪拉已经没有在听了。他压住气息,一点点移动着,使用全身的神经去探查声音后面的东西,伯爵自身所在的位置。

  一种没有间歇的紧张感席卷而来。

  雪拉一边跟想要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的冲动战斗着,一边拼命思考着。

  一直像这样在黑暗中互相探查动向简直没完没了。

  如果宅邸内的人注意到异常赶过来的话,那雪拉几乎没有胜算。

  应该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下手呢,还是等到对方先不耐烦呢……

  就在这些纠结到达顶点的时候,门开了。

  设置在走廊上的壁挂烛台的灯光,眩目的照了进来。

  雪拉的手反射性的动了起来。就在雪拉向着光亮扔出铅珠的瞬间,雪拉注意到,打开门的是伯爵自己,这是伯爵的陷阱。

  门关上了。周围再次变成一片黑暗。

  雪拉的眼睛有一瞬间直视了灯光,所以要再次习惯黑暗需要一点时间。只有几秒,虽然只比伯爵慢几秒。但是就是这几秒,已经足够让伯爵完美的完成他的工作了。

  可怕的黑暗弥漫在四周。席卷而来。

  感觉连骨髓深处都被冻结了。

  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仿佛被绑住了一样。

  会被杀死!雪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是这个瞬间……

  王妃说过的话鲜明的浮现在脑海中。

  “月亮会帮助太阳,而太阳会赐予月亮力量。”

  (莉……!)

  太阳会赐予月亮力量……

  (请给我力量!!)

  这一切都是在门关上之后转瞬之间发生的。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躲开铅珠,躲开伯爵挥下的凶刃,到底是什么时候挥起了剑,雪拉完全没办法说明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

  身体在头脑思考之前自己便行动了起来。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挥出了剑。而剑刃确实砍到了什么东西。

  通过这个手感,雪拉才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被打倒。还来不及吃惊,第二刀就划破空气飞了下来。

  接下来就没有思考的时间了。完全是忘我的状态。

  这比没有星星的夜晚还要黑暗,是在石墙包围中的黑暗。根本不可能看清对方的身影。只能依靠气息。

  甚至分辨不清,像暴风雨一般袭来的是手里剑还是剑刃。

  一旦没有躲开,那一切就结束了。

  脚步一瞬都不能停下。甚至也感觉不到双手在活动。长年以来的修炼让身体记住的一切,躲过攻击进行迎击的本能的反射,都是在无意识之间做出的。如果思考之后再做出反应就太晚了。

  而发出这种连续攻击的一方也是有极限的。既然身为人类,就必然会要呼吸。调整呼吸的时候,一定会有间隔。而这个时候就是唯一反击的机会。

  但是,攻击却一直没有停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一样。雪拉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攻击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雪拉的体力也已经到达了极限。完全不顾上反击了。差点就跪在地上。

  但是,雪拉并没有倒下。他咬紧牙关,拼命活动着无力的双腿,恐怕这就是最后一击了,雪拉冲着黑暗中感知到的气息,使出浑身的力量刺了过去。

  然后,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雪拉双手握着剑,肩膀剧烈浮动着。

  暴风雨一般的攻击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雪拉一时还没有理解。

  为什么对方没有攻过来……

  是去叫同伴了吗,还是说,准备了其他陷阱呢……

  周围突然出现了朦胧的光亮。

  颜色各异的光球接连出现在头顶,驱散了黑暗。

  人类灵魂的光亮,照亮了马赛克纹样的石质地板。那上面倒了一个人。

  雪拉因为过于疲劳导致头脑有些模糊不清,他只是茫然的望着那个人。

  伯爵面朝下倒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

  不可思议。雪拉甚至在想,伯爵这个姿势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站起来呢。

  伯爵身体周围缓缓扩散开来的,毫无疑问是血迹,而仿佛已经粘在自己手上的剑的剑尖上,也不断滴落鲜红的血液,可是雪拉却完全没有一切已经结束的实感。

  他茫然的往前迈了一步。突然,膝盖弯了下去。雪拉颓然的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剑,剧烈喘息着。

  身体的机能早就已经超越了极限。心脏仿佛要爆炸一样剧烈鼓动着,手脚都在痉挛使不上力气。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被打败的不是自己,却是伯爵呢,雪拉不明白。甚至有些疑惑。

  等到呼吸轻松一些之后,雪拉站了起来。缓缓接近伯爵的尸体低头看了起来。

  雪拉茫然的站在自称是自己父亲的人的尸体前。

  什么都感觉不到。

  自己还是傀儡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些喜悦、满足感,后来明白的罪恶感,甚至赢了的实感,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仿佛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所以,雪拉甚至没注意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拿着灯的人静静走进礼拜堂,这个时候雪拉才抬起头往那边望去。

  出现的人是阿托斯。他不是一个人。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

  他们看到主人的尸体也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任何愤怒、震惊的情绪。他们冲着雪拉恭敬的低下了头,说道。

  “做得很好。”

  不管怎么说,雪拉毕竟是不法入侵,还杀害了他们主人的犯人,无论如何都不该说这种话。

  早就已经疲惫不堪的雪拉的大脑,根本跟不上这个发展。他不可思议的望着阿托斯。

  雪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攻击自己,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实在是太漂亮了。这样您就得到了成为我们族长的资格。”

  “…………”

  “打倒族长的人就是下一任族长。这就是一族的规定。从今天开始,您就可以自称是法罗德伯爵,作为一族之长统领我们。”

  雪拉愈发惊讶的皱起眉头。他的思考速度还没有恢复如常。对方说的话似乎直接从头顶飞过,完全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阿托斯非常官方的继续说道。

  “当认为到了需要世代更替的时候,我们会从各地的村子里选出优秀的行者,告诉他对手是什么人,然后让他和族长战斗。当然,这是完全违背他们规定的事情。从年幼的时候开始,他们便被教导要效忠于主人,要服从主人,只知道这些的行者,面对这相反的命令会陷入混乱,对于自己必须要做的行动感觉到罪恶感和恐惧,最后会陷入剧烈的恐慌状态自杀,而能够承受这个重压,取胜,成功压制自我的崩坏,征服自己的人,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处于比宗师更高位置的支配者,并能打倒他的人,才是真正拥有顽强意志的人,拥有统领一族的资格。”

  “…………”

  “但是,您以自己的意志想要打倒伯爵,然后来到了这里。这实在是太漂亮了。在法罗德一族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任何一名村里的行者能做到这种事情。我们发自内心欢迎您成为我们新的族长。”

  在漫长的沉默后,雪拉用嘶哑的声音,茫然的说道。

  “……我是……族长……?”

  “是的。这是打倒了上一代族长的人的使命。包括各地的村子和宗师们在内,我们都会服从您的指示。请下命令。”

  雪拉死死的盯着阿托斯的脸甚至想盯出一个洞来。

  雪拉花了好一会才终于理解他们所说的话毫无疑问是认真的,在他们漫长的历史中,像这样更替的戏码恐怕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了。

  雪拉拿着满是血污的剑,再次陷入了沉默。那是非常非常漫长的沉默。

  导师们并没有妨碍雪拉漫长的思考,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雪拉突然开口说道。

  “……服从我的命令?”

  “是的。”

  “不管是什么命令?”

  “族长大人。您应该也知道吧。这就是我们一族。”

  包括阿托斯在内的五名导师,都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雪拉的话。

  “那就去死吧。”

  雪拉毫不犹豫的说出了这句话。

  他抬起头直直的望着对方的脸。

  堇色的眼眸中能看到坚定的意志,然后他清楚的说道。

  “名为法罗德一族的所有人都处分掉。这座房屋也好,村子也好,也包括你们在内。从今天开始,从事暗杀工作的法罗德一族将会从大陆上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刚刚接任的族长即使下达了这种过分的命令,他们应该也不会乖乖服从。

  雪拉知道对方会强烈反对却还是说出了这种话。

  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

  但是,出乎预料,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们没有震惊的惨叫,没有表现出一丝狼狈,没有因为冲击而导致脸色变化,甚至对于新的族长说出这种话没有表现出一丝意外。

  阿托斯和其他四名导师轻轻点了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平淡的说道。

  “立刻按您吩咐的去办。”

  雪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宅邸,怎么来到这里的。回过神来,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之间。

  这是自己第一次跟莱蒂齐亚战斗,被班特亚搭救,对方跟自己说要选哪一边的那个地方。

  雪拉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便疯狂的跑到了这里。

  已经没办法再回去了。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可是,胸口还是觉得很痛。那是让人无可奈何的痛苦,难过,不甘。

  自己杀死了同胞。跟过去的自己一样努力修炼的村里的行者们、宗师们、药师们,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死。

  雪拉并不后悔。也不觉得恐惧。

  如果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他们只能作为刺客活下去。没办法成为其他的什么东西。就算自己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能自己思考,决定如何行动。有时也会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也可以改过自新,在烦恼之后选择新的人生吧。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却做不到。

  他们无法思考,不会烦恼,就连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也做不到。

  这种事情,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们。

  雪拉哭了。眼泪不停流下湿润了脸颊,滴落到地面上。

  雪拉坐在地上,双手抓住地面,像孩子一样团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必须有人来终结这一切。

  现在的雪拉是明白的。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必须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给这一切拉上帷幕。雪拉非常明白。

  可为什么要是自己呢。

  为什么这么痛苦的任务,这么艰难悲伤的任务必须要自己来背负呢。

  “如果不是你的话就做不到。”

  雪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只有上半身的女性身影漂浮在空中。

  “摩伊拉大人……”

  黑色的圣灵微微笑了笑。那是充满了浓浓的悲伤、慈悲、平静、明朗的,不可思议的微笑。

  “如果不是你的话,这件事是绝对做不到的。辛苦了。”

  雪拉拼命摇着头。

  “为什么。我不明白。就算不是我,班特亚,或者那个男人都可以……”

  “不。那是不可能的。班特亚没办法离开伯爵。虽然他讨厌、嘲笑这样的自己,可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在其他地方活不下去。”

  “…………”

  “在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只能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能战胜这个宿命的人出现。班特亚出现的时候,我们本以为终于到了那个时刻……而且还有莱蒂齐亚。但是,他也不是。然后,你出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古以来的传说。我们是无法融入白天或者黑夜的,黄昏的一族。所以,应该克制跟人世的交集,应该在暗处控制操纵……唉,这只不过是不知哪一位先人为了方便从事暗杀工作的诡辩吧。但是,传说是真的。我们曾经是闪耀在天上的月亮,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跌落到了地上。然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

  “虽然现在坠落在地面上,但不久之后他会出现。他会再次得到太阳,在黑暗的迎接中回到天空,成为月亮。漫长的流浪之旅,也将就此终结。这就是传说。”

  “…………?”

  雪拉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听过类似的故事。月亮和太阳,以及黑暗……

  “传说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但是,我们一直在等待会成为《月亮》的人。我们数百年来一直在等待,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太阳》的孩子。对于被强加的主人心怀疑惑,能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人,虽然身上背负着枷锁,虽然被诅咒禁锢,虽然处于身体还活着可却等同于被杀死的状态下,仍然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重生的人。这就是你。”

  雪拉摇了摇头。

  “……我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

  他握紧了放着地上的剑。如果没有这个,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的。是没办法做到的。

  女人望着遥远的地方说道。

  “起火了。”

  “诶……?”

  “伯爵的宅邸起火了。法罗德一族的历史,今天也要终结了。”

  银色短发低下了头。又有眼泪滑落脸颊。

  “你以为宅邸中的人们为什么要服从你?”

  “那是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

  “不是的。他们不是行者。他们是培养行者的人。不止如此,他们也是培育新的族长的人。他们是不可能无条件服从族长命令的。——除了一种情况下。”

  “…………?”

  “那就是你所做的事情。打到了之前的族长,在刚刚成为新族长的状态下,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不管这个命令是什么命令,都必须无条件的服从。这是他们要遵守的绝对的规定。”

  “可是,这样的话更是如此啊,就算不是我……”

  女人摇了摇头。

  “刚刚才对主人之上的主人下了手,而且,别人刚对他说今天开始你就是族长了。之前只知道服从命令的行者,突然处于了要下达命令的立场。这种人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茫然自失,唯唯诺诺的服从他们,然后由他们教导他成为新的族长,做出合适的举动。在那之前那个人只不过是个被弄坏的人偶而已。”

  “…………”

  “但是你不同。你打倒了族长之后立刻下令消灭一族。没有任何一个行者能做到这种事。当然,班特亚应该也做不到吧。”

  “那莱蒂齐亚会怎样?”

  那个男人不可能做不到。他的本领不可能无法打败伯爵。黑发女性轻声笑了起来。

  “他不算在一族之内。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客人。虽然有本事,但是他本人一点都不想亲手为一族落幕。”

  雪拉用手背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是啊,现在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那个客人,现在在做什么?”

  “你担心自己的主人吗?”

  “是的。”

  “那你就回去亲眼确认吧。”

  雪拉站了起来。然后有些犹豫的跟女人说道。

  “摩伊拉大人。”

  “什么?”

  “班特亚……在你那边吗?”

  “不知道。你想见他吗?”

  “不……只是,有句话想跟他说……”

  女人低声笑了出来。

  “想跟死者对话的话,活着的人在心中默默祷告就可以了。”

  “啊……”

  “唉,好吧。我就随便听你说说看吧。你想跟他说什么?”

  “是的。那个,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月亮,但是我应该变成有些不同的别的什么东西了……”

  女人更开心的笑了起来,抖动着肩膀。

  “这种事情你更应该自己说了。不管你再怎么长寿,最多也就一百年。早晚有一天,就算你不想见也会见到他吧。”

  雪拉点了点头,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跑了起来。

  只有上半身的女人愉快的目送着雪拉的背影,在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这一点上,摩伊拉确实是个很坏心眼的人。

  毕竟那个时候,在遥远的波纳里斯城的房间中,莱蒂齐亚正高兴的研磨着准备刺入王妃要害的针。

  他对于向失去意识的人下手没有任何抵抗心里。也没有一丝犹豫。

  跟以武艺决胜很不相同。贯彻堂堂正正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愚蠢。

  重要的是达成目的。

  其他行者跟他在这一点上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得不到上面的承认也没关系。完美的达成自己的工作,这件事本身就是目的。所以,在即将刺下最后一击之前,那种终于到了这一时刻的感慨,让他觉得情绪高涨。

  这次更是特别开心。莱蒂齐亚喜欢王妃。对她抱有对之前的任何一名对手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的感情。毕竟,王妃是唯一能够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不过今夜也要结束了,一想到这里,莱蒂齐亚就觉得很爽快,但也有一些遗憾。

  他仔细的将针尖放在磨刀石上,将针研磨得非常锋利,只要接触到皮肤便会将皮肤切开。

  而这时一个嘶哑的声音呼唤了莱蒂齐亚。

  “这个。年轻人。”

  “不要碍事。爷爷。我很忙。”

  莱蒂齐亚连脸都没有抬起来直接回答道,但是漂浮在空中的老人却不肯放弃。他低声笑了起来。

  “老人的忠告还是要听的。你这个准备大概是没用了。”

  “诶?”

  莱蒂齐亚原本就闪闪发光的眼睛愈发闪了一下。

  盘腿坐在空中的老人——一族的人类都称他为奥克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

  “你已经可以不用工作了。”

  “嗯?”

  “伯爵刚刚已经死了。”

  他们这些圣灵不会被距离所影响。

  普通人类需要几天才能到的距离他们可以一瞬间就到达。

  莱蒂齐亚应该知道老人说的不是谎言,但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依然一脸饶有兴趣的表情说道。

  “那个小姑娘比预料的还要努力呢。”

  “是啊。”

  “班特亚怎么了?”

  “他也死了。在几天前。”

  有着猫一样眼睛的年轻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仿佛在说你不用说这些我也知道。

  “爷爷。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他是不是在得到了他能接受的答案之后死了?”

  “恐怕是的。他最后一句话是不错,然后就死了。”

  “那就好。”

  “新的族长完全没有继承一族的心思。他下令破坏宅邸和村子。”

  “所以,活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的。现在正在向各地的村子传达信息。还活在这是世上的人也会接连选择死亡吧。这里也有一个人,我通知了他之后,他立刻就出城了。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吧。”

  敏斯会出城是因为不想自己的尸体暴露在无关人员面前。

  这就是他们所受的教育。

  而作为例外没有死的只有雪拉和班特亚。而且,现在并不只是失去村子,失去宗师而已。他们接到了明确的命令《去死》。

  他们没有任何根基去违抗这个命令。

  甚至不允许心怀疑惑。他们就是这么可怜、悲惨的生物。

  “你要怎么做?”

  “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他举起磨好的针,确认一下针的锋利程度。

  然后他笑了起来。

  真是的,只要游戏跟王妃有关,就完全无法预测。

  明明这次一切都要结束了,结果到了现在,突然不知道将来要如何。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看着事态发展也很有趣。

  “我也没道理陪着一起去死。唉,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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