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翌日

  每一家电视台都在大篇幅报导昨晚冬木新都大火灾的新闻。

  麦肯吉家今天早餐餐桌上的气氛也由不得变得沉重起来。

  坐在餐桌旁的人数突然少了一人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这几天一直寄住在这个家的彪形大汉因为有急事,所以在昨天回国去了。由韦伯代替他感谢两夫妇这几天的招待还有代为转达不告而别的歉意。

  「亚历士先生是不是平安回到英国了呢……」

  玛莎夫人面带忧色地喃喃说道。韦伯点头回答:

  「凌晨的时候他从希斯路机场打电话来了。那家伙真是的,完全不考虑时差。」

  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并没有动摇他的心。没想到自己已经练就了这么一张铁面皮,就连韦伯心中都觉得很惊讶。

  「有电话吗?我都没发觉。呵呵,可是这很像他的作风,不是吗?」

  老夫人轻笑一声点点头,把目光移回电视萤幕上,表情又沉了下来。

  「……虽然很可惜,不过最近附近治安这么乱,他回去说不定反而比较好。如果想要尽情观光的话,最好还是请他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来玩吧。」

  「…………」

  看到现场转播所播放出的景象,让韦伯感到十分内疚。

  冬木市民会馆周围的大惨剧,毫无疑问一定是遭到圣杯战争的波及。他不确定剩余的召主与从灵当中,是谁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不过如果自己与Rider能够在战场上留到最后,或许就可以阻止这件惨事。一想到这里,韦伯就觉得懊恼不已。

  不过悲剧应该不会再发生了。虽然这是最糟糕的结局,但是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什么怪事威胁冬木市的夜晚。造成多数无辜人命牺牲的第四次圣杯战争,昨天晚上已经正式落幕了。

  回想起这场战争的惨烈──韦伯深切体会到自己还活著是多么珍贵的奇迹。

  「……爷爷、奶奶,我有一件事想和你们谈谈,可以吗?」

  听到韦伯恭敬的语气,两人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什么事情这么郑重其事?」

  「嗯,事实上呢……我想要休学一阵子。当然我会先和在多伦多的爸爸商量过,不过我想把时间用在学业以外的地方上……」

  「哦。」

  「这可真是……」

  乖孙子意想不到的发言让老夫妇睁大了眼睛。

  「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呢……是不是讨厌上学了?」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过去我对课业以外的事物一直没有什么兴趣,让我觉得有点后悔。然后呢……嗯,我想出去旅行一趟,到处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决定今后的未来之前,我想先多了解一些事情。」

  「喔~~」

  老夫人喜不自胜地双手在胸前交握,露出开朗的微笑。

  「你听见了吗?葛连。韦伯他突然……突然说出像亚历士先生一样的话来了。」

  韦伯听到老夫人用这种方式评价他,觉得有些高兴也有一丝寂寞,脸上露出苦笑。

  「总之,因为还需要做一些准备以及事前工作,我想先开始打工……然后呢,其实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正题。在冬木市里有没有只会说英文也能工作的地方?」

  葛连老人双臂交抱,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嗯,这座城市和日本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有很多外来居留者。我想只要拜托我的同僚,应该可以找到很多机会吧。」

  「韦伯,这么说──你还会在日本待一阵子啰?」

  玛莎夫人欣喜的表情让人看了一目了然。韦伯颔首回答:

  「嗯,如果可以的话……在未来有具体的计画之前,我可以在这里叨扰吗?」

  「当然可以啊!」

  老夫人双手一拍,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坐在年迈妻子身边的葛连老人表情十分认真,对韦伯送来只有他才能意会的注目礼。韦伯同样也耸耸肩,有点不好意思地向葛连老人眨了眨眼。

  韦伯一人回到房里,重新环视沐浴在晨光之下的室内。

  十一天──住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房内再怎么样都会自然而然地反映出居住者的色彩。

  看到一半的杂志、吃完后到处乱丢的煎饼包装袋,还有满地的空酒瓶。

  这些都是之前另一个人在这里起居飮食所留下的生活痕迹,不属于韦伯的色彩。

  韦伯一想到那些幽灵或是使魔之类的刻板印象就觉得好笑。开什么玩笑,普通的灵魂要怎么做才能遗留下如此深刻的「色彩」?

  这个房间再也不会受到这股「色彩」的渲染了。

  今后只有韦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这里将会逐渐受到韦伯自己的风格影响,之前的色彩会被掩盖过去,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如果觉得可惜或是寂寞的话,他只能让今后染上的新色彩尽量清晰鲜明一些,努力让那个人无比强烈的色彩不要褪色。

  韦伯坐在床上,取出那本放在背包中的精装版『伊利亚德』。

  只过了短短十一天,书页已经被翻到沾上手垢痕迹,有些泛黑。韦伯看著这本不知反覆翻阅过几遍的书,回想起那名总是面带愉快笑容的壮汉。那名男子喜孜孜地阅读英雄阿基里斯的故事,为主角的冒险传奇感到雀跃,还亲身挑战英雄的丰采,终于让自己的一生也成为历史上的传说。

  那样一名了不起的男子之前就在韦伯的身边。韦伯与他一起生活,并肩作战。

  之前还在那大言不惭,说什么梦想的景色都是妄想。结果到最后的最后,还不是那样欣喜若狂地奔驰,然后──

  韦伯很羡慕他,这是真的。甚至还希望他能带著自己一起去。

  但是他却把韦伯留下了。他问韦伯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臣子,听完韦伯的回答之后便决定把他留下来。如果那时候韦伯说出不一样的答案,他是不是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呢?

  「你这大笨蛋,说什么臣子不臣子!不过你好歹也算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要战到最后一刻的话,我也愿意给你点面子,和你一起去。」

  假使韦伯有足够的勇气像这样坚持双方立场对等──那名男子应该会爽朗大笑,说不定会让韦伯一起乘坐在他的爱马上,一同迈进直到最后。

  「……反正重点就是我还『不成气候』就对了。」

  韦伯独自一人抱怨,叹了一口气,结果自己根本还不够格和那个人并肩共立。在最后的关头,自己的没用暴露了出来,让人悔恨又可惜。亏他一直自负自尊心比别人更强上一倍……

  但是韦伯不需要急,他的年龄还不到那名伟大王者展开旅程时的年纪。从前让那名男子大感讶异,兴奋万分的诸多冒险现在肯定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出门旅行寻找那些冒险吧。或许总有一天就连自己也能在哪里找到那片遥远的大海吧。

  ──韦伯的视线忽然落在电视机角落,一个被扔在一边的大纸袋。

  对了,那家伙虽然兴高采烈地买下这些东西,结果却连包装纸都没打开过。

  韦伯打开纸袋,拿出完全没动过的主机和游戏软体。那家伙还特地多买了一个遥控器,韦伯突然感到眼角一热,他赶紧忍住。

  「……虽然我一点都不想玩这种无聊的玩具。」

  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才刚下定决心,尽量对其他不同的事物抱持兴趣。既然东西就在手边,反正玩玩也没什么损失,无论如何先试试看也好。

  可是这东西真的好玩吗?

  韦伯满心怀疑,蹙著眉头。总之他检视包装的内容物,首先依照说明书的方式用连接线把游戏机端子接在电视机上。

  半年后

  「──I know that my Redeemer lives, and that in the end he will stand upon the earth.」

  送葬仪式在寒冷的细雨中安安静静地进行。

  担任丧主的是一名年纪尚幼的少女。

  少女没有把悲伤与不安表现在脸上。她的表情严肃,执行自己肩负的工作。每个人都赞许她勇敢又坚强,但是没有一个人怜悯她,为她感到可怜。

  举办葬礼的这一个家族本来就是这样。前任家主以此为常,也用这种方式教育现任继承者。受邀参加吊唁仪式的宾客也全都明白这一点。

  「And after my skin has been destroyed, yet in my flesh I will see God; I myself will see him with my own eyes──I, and not another. How my heart yearns within me…Amen.」

  棺木就这样奉献给大地。祈祷文结束之后,列席者开始一一散去,最后在寂静无声的细雨中,只留下担任丧主的少女与执行仪式的神父。

  「辛苦你了。做为新任家主的第一件工作,这次你表现得很好。想必令尊一定会感到很骄傲吧。」

  凛默默地点头,回应绮礼语气平淡的赞美。远坂家家传的魔术刻印已经有大约百分之十刻在她的左手腕上了。刻印刚移植没多久,尚未与**完全结合,此时还在隐隐作痛。不过少女参加整个仪式,完全没有把这份苦痛表露出来。考虑到她的年龄,这种坚强的意志力可以算是相当少见。

  时臣那封委托协会处理身后事的信函内容相当完善详细,表现出他本人的性格。遗体移送与取出刻印的工作在伦敦的协会本部进行,由凛的监护人言峰绮礼实际在场见证,一切工作都顺利完成。所有刻印都交给时臣可信赖的旧识严加保管,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将会全数移植到凛的身上。

  移植刻印会对身体造成莫大的负担,最好是在继承人的第二性徵发展完成之前阶段式进行。因此如果上任家主猝逝,在处置上往往会伴随各式各样的困难。但是时臣似乎老早已经知道这一切,所有指示都非常完备。远坂家经年累月的魔导结晶会分毫不差地由凛完整接收。

  但是因为运送遗体与取出刻印的手术需要诸多手续与交涉工作,花了长达半年的时间才让时臣的遗体回到故乡。因此虽然往生者生前的人脉与功绩斐然,这场过了半年的迟来丧礼,只邀请极少数知道概略前因后果的相关人士参加。这也算是魔术师的宿命吧。

  等到墓园里的人全部离去之后,绮礼把目光移向停放在后门的租用车。

  「差不多该把你母亲带过来了吧?」

  「──好,我会的。」

  担任丧主的本来应该是未亡人远坂葵,但是因为她现在有病在身,所以无法现身于人前。总之远坂家对外界是这样说明的,但是凛个人还是希望至少在父亲的棺木盖土之前,能够让他和母亲最后再见上一面。

  其他列席者还在的时候,凛就一直让葵在车上等著。她把母亲带下车坐上轮椅之后,推到时臣的坟前。年轻貌美的未亡人脸上神色木然,双眼虚幻的眼神直直盯著天空。

  「妈妈,来,最后向爸爸说句道别的话吧。」

  听到凛的敦促,做梦之人的眼神忽然聚焦在地上。

  葵环顾四周的墓碑行列,有些胆怯地眨眨眼。

  「呃──凛,今天有谁举办丧礼吗?」

  「是啊,爸爸他死了。」

  「那就糟了,必须快点把时臣的礼服拿出来──凛,去帮樱换衣服。啊啊,该怎么办,我也要打理一番才行……」

  葵坐在轮椅上一阵慌乱之后,忽然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似地垂下脑袋,随后又再度抬起头来,这次她对著无人的半空中微微一笑,伸出手开始动著手指。

  「你看,领带歪了喔,背上也黏著毛屑。呵呵,请你打起精神,你可是凛和樱两人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呢……」

  葵对著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丈夫殷勤地说道。凛只是在母亲身边忍耐著,一语不发地看著她。

  绮礼当然没有把远坂葵如何因为缺氧的后遗症造成脑部损伤的来龙去脉告诉凛。凛只知道葵也和父亲一样,成了第四次圣杯战争的牺牲品。

  葵丧失正确认知现实的能力,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在她内心的世界,远坂家又回到樱还在、时臣也还活著的时间,就此停止不动。葵每天就在宽敞的远坂家徘徊,与记忆中的丈夫与次女交谈、欢笑,生活在家庭圆满的梦幻之中。

  照顾母亲的凛被孤零零地留在现实世界过活,每天看著母亲在眼前演出她无法共享的幸福默剧。年幼的下任家主无法与任何人分担悲伤的心情,今后她必须背负沉重的魔导家门,还要忍受刻印带来的痛苦。对一个只有小学生年纪的少女而言,这种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对言峰绮礼来说,担任这名悲剧少女的监护人真是大大的幸运。

  他已经知道自己畸形的感性只能在别人的痛苦与悲伤当中找到喜乐。在他的眼中,凛的现状就一名多愁善感的少女来说真是最无懈可击的成长环境。自己能够处于最近的位置就近观赏,就好像是拿到一瓶特等美酒一样让人高兴。

  但是──绮礼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吗?让人很不满的是,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虽然这名年幼少女背负著世上少见的悲哀困境,但是她从来不流一滴眼泪,甚至连抱怨的话都没说一句。

  就像现在,看著悲惨的母亲连父亲丧礼都无法清楚认知,凛坚强地压抑感情,等著母亲的状况安定下来。对一名年纪尚小,还需要向双亲撒娇的小孩子来说,这应该是一幅相当绝望悲惨的画面才对。

  凛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命运,并且毅然决然面对这一切。这种少见的强烈自尊与克己心就是远坂凛这名少女最大的美德。站在绮礼的立场,这也是最让他感到痛恨的困难之处。

  这女孩或许的确是装满了美酒的酒瓶,但是一个打不开瓶盖的酒瓶不但无法品尝个中美味,反而还叫人恼怒。

  就算有再多苦难降临在她身上,这些逆境全都只会磨亮凛这颗原石而已。就连至爱母亲的凄惨丑态都不会对她的人格养成造成心理障碍,说不定看见人类的脆弱与虚幻反而还会让她培养出慈悲与宽容的心灵。

  这名少女虽然走在魔导这条道外之途,却没有魔术师特有的扭曲与缺陷。她或许会像从前她父亲那样,像正常人一样形成均衡的人格。对绮礼来说,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状况。他本来还期待远坂时臣的亲生女儿一定会开出一朵相当异常扭曲的妖艳花朵。

  绮礼藏起内心真正的想法,将手放在凛细小的肩膀上激励她……

  「我之后又要离开日本一阵子……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依赖你。」

  少女看也不看绮礼一眼,以冷硬的声音不悦地说道。

  凛遵从父亲的遗言,对言峰绮礼担任监护人的事情没有表达反对意见。但她还是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绮礼的厌恶感情。绮礼身为时臣的助手与他一同上战场,到头来却还是没能保护时臣周全。凛至今还是对绮礼怀抱著愤怒与不信任感吧。

  凛的稚拙恨意让绮礼感到非常滑稽。他现在就已经很期待将来当凛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半年后了。届时将会进行第二次刻印移植,你要好好保重,注意身体状况。」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今后我可能会愈来愈常被派到外地工作。暂时无法在日本安定下来,非常抱歉。我也觉得我这名监护人很不中用……」

  「你这么忙碌真是太好了。就算你不在也无所谓,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远坂家和母亲。你就去尽量猎杀什么异端,好好忙个痛快吧。」

  凛努力摆出架势,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她今天的态度比平常还要更加严厉苛刻,今天这个日子对少女来说果然特别沉重难熬吧。

  绮礼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件有趣的取乐点子。

  「──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远坂家名副其实的主人了。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绮礼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

  那是时臣死前送给绮礼当作友谊证明的阿索德剑。今日逢丧,绮礼为了怀念故人也把这件回忆物品带在身上。就算是对自己下手杀害的人也这么有心,这就是言峰绮礼。

  「这是之前时臣老师肯定我修练魔术的成果,送给我的物品──以后这就交给你吧。」

  「──这是父亲的──」

  凛接过绮礼递出的短剑,检视收在剑鞘里的剑刃。她毕恭毕敬地轻抚卷著皮革的剑柄与剑刃上的魔法文字,好像在怀想以前父亲的指尖如何雕刻出这些精巧的纹饰。

  「……父亲……」

  短剑在少女的手中如同涟漪般微微一颤──晶莹的泪珠落在雪亮的剑刃上。

  这是凛第一次在绮礼的面前掉泪。

  绮礼终于得以品尝期待已久的琼浆美味,心中充满动人心魄的喜悦。

  凛不知道真相。现在自己泪水滴落的剑刃曾经啜饮时臣本人心脏的鲜血。从今以后她一定会把对挚爱父亲的回忆寄托在这柄短剑上,细心收藏起来,浑然不知这就是杀害父亲的凶器。

  用这种毒辣的讽刺践踏纯朴的心灵,这就是让绮礼的灵魂感到喜悦的醍醐味。

  凛低头哽咽,手中一直紧握著那柄左右命运的短剑,完全没发觉神父正俯视著自己露出无声的笑容。

  五年后

  今晚的月亮非常皎洁。

  卫宫切嗣无所事事地坐在缘廊,抬头望著月亮。

  虽然时值冬天,但是今天晚上的气温不太冷,只是有些沁凉,正适合观月为乐。

  在切嗣身边有一名少年,同样也是闲来无事和切嗣一同赏月。

  少年名叫士郎。

  他是之前烧毁切嗣所有一切的那场大火中,带来唯一救赎的人。

  从那一天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士郎最近也健壮了不少。

  那场火灾让士郎失去所有亲人,切嗣便收他为养子,然后把那栋买来给爱莉斯菲尔当作藏身之地,有仓库的废屋整修到勉强能住人的程度,两人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就连切嗣他自己都不了解为什么这么做。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说实在的,他不是已经连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吗?

  卫宫切嗣这个人过去秉持的目标与理念,都在那一天的大火中烧得一乾二净。那名孤身留在焦野的男子,只不过是一具心臓还在跳动的尸体罢了。

  事实上,如果切嗣没有发现士郎就这么离去的话,他现在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但是他却遇见了,遇见那个在生人死绝的大火中苟延残喘的孩子。

  那件奇迹在这个曾经名为卫宫切嗣的空壳当中注入新的内在。

  现在仔细一想,那还真是一段奇妙的生活。

  拋弃妻女的男人暂且扮演著父亲的角色──

  失去双亲的孩子暂且扮演著儿子的角色──

  曾几何时,不断重复的每一天已经成为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了。

  虽然切嗣还不满四十岁,士郎却叫他为「爷爷」。就连切嗣都觉得这种称呼没有叫错。

  因为切嗣体内残存的活力以及对于未来的期望,实际上已经与迟暮老朽差不多了。

  在那之后,切嗣度过一段十分安逸平和的时光,好像活在别人的梦境中一样。

  他的人生原本只有丧失。可是就在五年前的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从切嗣的眼前消失离去。

  士郎、大河、雷画老人还有藤村组的年轻小伙子们从与切嗣相识的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他身边。

  说也奇怪,要是在以前的话,所请邂逅只不过是离别的开始而已。

  但是因为他得到这样的幸福,所以也付出了相对的代价。

  他再也拿不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切嗣好几次假借「出门旅行」的名义,瞒著士郎前往艾因兹柏恩的领地,目的是为了想救出独自留在冬之城的女儿。

  但是不论切嗣再怎么锲而不舍地屡次造访,约布斯塔海特就是不肯打开森林结界。其实这也难怪,因为切嗣在最后关头背叛使得艾因兹柏恩第四次挑战圣杯的机会毁于一旦,就算遭到什么制裁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亚哈特老人却没有这么做。可能是他认为背叛主人的狗应该就这么逐出门去,任其活著背负耻辱,直到凄凉地死在外头。也或许是因为他判断让切嗣终其一生无法与女儿伊莉雅斯菲尔相见才是对切嗣最有效的惩罚,而他的想法的确是事实。

  如果是从前以『魔术师杀手』的恶名名满天下的切嗣,或许还有希望突破极寒森林的结界,进入城中与女儿相会。但是他接触到『这世上所有的邪恶(Angra Mainyu)』,诅咒的侵蚀已经让他的**衰弱到如同罹患绝症一样。他的手脚衰退无力、视线模糊,八成的魔术回路都已经失去机能。现在的他就像是半个病人,当然不可能找得出结界的起点,顶多只能在暴风雪中徘徊,直到差点活活冻死。

  可能是因为几次勉强自己身体的影响吧──最近切嗣开始漠然察觉自己大限将近。反正当自己受到黑泥诅咒的时候就已经命不长久了。

  近来切嗣愈来愈足不出户,茫然度日,沉浸在回忆当中。

  他想著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

  现在与士郎一起无所事事地看著月亮的同时,他的脑子里也一边想著这些事情。

  「……小时候,我曾经憧憬成为正义的使者。」

  这句话忽然冲口而出。

  这是一句他已经舍弃很久很久的话语,就像是一艘从很久以前就沉没在海底深处的遇难船只一样──没错,他曾经想要向某个人说这句话,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可是士郎一听到切嗣这句话,表情就垮了下来。

  「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曾经憧憬,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放弃了吗?」

  士郎很讨厌切嗣说这种否定自我的话。他非常崇拜切嗣这个人,然而切嗣内心对士郎这种感情总是觉得相当惭愧。

  少年把义父当成什么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看待,但是他不晓得卫宫切嗣的过去──对切嗣这一生所带来的灾祸与丧失完全一无所知,竟然把切嗣视为榜样。

  如果切嗣对这段父子俩共度的时光有什么后悔之处,那就是士郎心中的自我牺牲情操与正义感过于强烈,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异常,而原因似乎就是来自他对切嗣这种偏差的憧憬心理。士郎说想要成为和切嗣一样的人,想要步上与切嗣相同的道路。

  如果士郎过著与切嗣一样的人生,和切嗣一样逐渐崩坏的话,就连最后这五年的安详时光都会变成诅咒……但是切嗣到最后还是无法劝诫士郎,告诉他那是一项多么愚蠢的选择。

  士郎问切嗣是不是已经放弃了。这个问题让切嗣的胸口为之一痛──没错。如果早一点乾脆放弃的话,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事物获得救赎。

  切嗣假装远眺明月,以苦笑掩饰心中的悲痛。

  「嗯,虽然觉得很遗憾,不过当英雄是有限定时间的。长大成人的话就很难再自称是英雄,当初要是我能早点发觉这件事就好了。」

  要是能早点察觉的话──他就不会被许愿机实现奇迹这种好听话所吸引了。

  从前切嗣为了拯救世界,差点放出毁灭世界的恶魔。就是因为他太晚发现这件错误,导致无数人命犠牲,其中还包括士郎的亲生父母。

  那片地狱现在还潜伏在圆藏山的地下深处。切嗣当然已经做好防范措施,他把那场战争后用剩的炸药全都收集起来,花了几年的时间在几处地脉上动手脚,让一部分流进圆藏山的灵脉产生「瘤块」。这也是他生涯中最后一次使用魔术。

  从地脉聚集而来的大源魔力经过漫长的时间在那颗瘤块堆积,等到总有一天超过临界点的时候就会在圆藏山正下方引发范围极小的大地震。快的话三十年,最慢在四十年之内「瘤块」应该就会破裂。根据计算,这场大地震一定可以让圆藏山的地下空洞崩盘,封锁『大圣杯』。虽然切嗣无法在他有生之年看到成果,但这是为了阻止六十年后第五次圣杯战争再启的措施,也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

  士郎对刚才切嗣那番沉痛之下勉强编造出来的说明思考了好一阵子,似乎多少能够接受,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

  「是啊,真的是莫可奈何呢。」

  切嗣同样带著哀叹之意回应。

  莫可奈何啊──

  切嗣知道这句话根本不算什么安慰或是补偿,只是远远望著天上的月亮。

  「──啊,月色真的好美──」

  今天晚上或许是切嗣毕生第一次觉得月亮这么美丽。士郎能够和他一起把这美好的景色留在记忆里,让他觉得非常高兴。

  「嗯,既然切嗣没办法,就由我来代替你成为英雄吧。」

  在照亮黑夜的皎洁月光之下,少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立下了誓言。

  少年要代替切嗣成为他曾经憧憬,却又放弃的人物。

  这时候切嗣恍然大悟。

  从前他也曾经想要发誓,想要把这句话告诉一个他最重视的人。

  他早已遗忘那时候心中的骄傲,还有那道他原本以为绝对不会丧失的光辉,直到现在这一刻──

  「爷爷已经是大人,所以当不成英雄,但是我就没问题了吧。爷爷的梦想就交给我啦。」

  士郎继续这道誓言。他把自己说出的一字一句伴随著今晚的夜色一起刻在心中,当成永不磨灭的回忆。

  对,如果是在这么美好的月色之下──他一定不会忘记的。

  这是卫宫士郎最初的信念。如此可贵而纯洁的祈愿一定会成为美好的瑰宝,永远留存在他的心中。

  少年继承切嗣这名愚蠢义父的理想,终究还是会尝到世上各种悲哀以及无尽的绝望吧。

  但是就算如此,只要他心中还记得这段月夜下的回忆,他就一定可以回归到现在这一刻的自我。找回那颗勇敢、无惧悲伤、怀抱著憧憬自立自强的赤子之心。

  对切嗣来说,那就是他渴望却不可得的救赎。曾几何时,他遗忘了最初的自己,只是不断地耗损下去。

  「是吗?啊──那我就安心了。」

  士郎就算过著像自己一样的人生,也绝对不会犯下和自己一样的错误。

  卫宫切嗣闭上眼睛,感觉这项领悟将他心中所有的伤痕逐渐抹平。

  就这样──

  这名终其一生毫无成就,亦毫无所获的男人带著他在最后仅得的安宁,彷佛进入梦乡似地断了气。

  ──凯利,长大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在耀眼的阳光下,她这么对我问道。

  我想要守护她的微笑与温柔。

  因为这个世界是这么地美好,我希望此时此刻的幸福能够永恒不朽。

  因为这个念头,所以我把那句誓言说出来。

  因为我想要把现在这份感情永远铭记在心。

  ──我啊,想要成为正义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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