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右和左

  废园的天空很晴朗。

  大概从不曾出现过乌云吧?

  让人联想到北国的灰青色天空绵延到地平线底端,相对的大地则是一片无尽平坦,暗绿色的草丛间星星点点地留下华丽石造建筑的遗迹。

  一名少年单独伫立在这个埋藏着往日繁华的场所。

  「很久很久以前话虽如此,也还不到一百万个夜晚这么久远,是不算太远的很久以前。世界极其唐突的灭亡了。」

  少年用柔和的声音呢喃着,稍稍侧头聆听风的声音。

  这座废园中会动的东西,只剩下被风吹拂的花草,与随着太阳起落而变化的建筑物阴影罢了。无论少年用多么优美的声音说话,无论他的容貌再怎么优雅高尚,也没有生物会注意到。

  即使如此,少年仍旧继续述说:

  「许多生命在断绝的世界角落逝去,无论是人、兽和植物,还是言语、记忆和大气之力,许多事物都死去了。只有少数存活了下来。只有非常少数,既非善也非恶的事物残留了下来在这当中,有一名少年。」

  少年站立的广场地面上铺着浑圆、泛黑的石头。广场被断裂的圆柱包围,八条小路从广场呈放射状往废园里伸展。

  从广场延伸而出的小路和其他小路交错、分开。穿过失去圆顶的雅致亭子旁;随着平缓的丘陵起伏;越过四周环绕着少了头或手的水池石像,不断延伸下去。这座庭园十分广大豪华,不过应该被舍弃了很长一段时间。

  所有的建筑物都已经崩坍,没精打采地倾颓着,四处布满裂痕。

  在这座非常寂静、充满死亡气息的园子里,少年再度开口:

  「生还的少年是位濒死的伤患。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芒,那个是小小的、温暖的光芒。少年觉得那光芒是只小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不过,他的确认为那是只小鸟。然后,他向光芒伸出了手。」

  少年的岁数看来大约是十二、三岁,他细瘦的身体上罩着漆黑的衣物,一双澄澈的淡褐色瞳孔被白发遮掩。不知为何,他那冷静的语调甚至带着苍老的气息。

  他停下话语,将手中其中一颗玻璃珠高举到眼前。

  那颗玻璃珠约有姆指头大小,无色透明,当中有几丝针状的结晶。少年盯着被昏暗阳光照射的玻璃珠,突然露出明确的笑意。

  「不过,如果太用力抓紧小鸟,它很轻易就会窒息而死。少年不,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用尽全力握了下去。」

  少年带着灿烂的笑容说完后,用非常透明的视线看向这边。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没错,是你,就是你。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偷看吧?」

  那个声音仍然很柔和,不过却极为恐怖。力量在他的声音底层跃动着,可以感受到一股颤栗般的力量寄宿在少年的身体里、瞳孔里、废园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废园不,此处的大气本身都以一定的频率瑟瑟颤抖着,令人耳朵生疼。少年带着笑容开口:

  「滚回去!!」

  ◆

  「呜啊!」

  伴随着呻吟声,少女同时睁大眼睛屈起瘦弱的身子。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就像脚下失去了立足之处,坠入无尽的深渊那一瞬间宛如浸泡在冰水中的感受,还在身上延续着。少女紧抓住高高的椅背,痉挛似的发着抖。少女体内深处还残留着先前「窥探」之处发出的颤抖,少年大吼的那声「滚回去」以惊人之势撼动着少女的脑海。

  少女的颤抖传到木制的椅子上,在地板上发出嘈杂的声响,却没有人担心地冲过来看她。少女所在的白色事务室和那座废园一样,非常寂静。

  (难道没有任何人在吗?)

  少女在恐惧中仍感受到异状,她慌乱的扫视着室内。

  呈现圆形的事务室虽然不算宽广,天花板却很高。这个空旷高塔般的房间,无论是墙壁或地板都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由天窗洒落的阳光经过无数反射,让室内充满温和的光芒。

  少女在「工作」时,通常会坐在这房间内唯一的家具雕工精细的椅子上,周围伴随着其他的魔导师们。

  不过,现在只有少女单独待在房间里。

  (我在偷窥神之都时,其他魔导师居然会离开怎么可能!)

  少女承受不住心中的不安,于是打算离开椅子站起身。实际上,她却连站都站不起来,直接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光是这样的动作,就让少女疲倦到深深喘着气。

  少女不只是因为「窥视」废园而疲累,她的身体本来就极为脆弱。

  单薄的肩膀和少年般骨瘦如柴的手脚,缺乏生气和光泽、几近病态的苍白肌肤衬着她紫红色的瞳孔。人偶般容貌的右眼上却戴着装饰华丽的眼罩,瘦弱的少女穿着由细腻白布重重叠成的衣物,布面上还缀上层层刺绣。少女今年才刚满十六岁。

  一般而言,到了她这个岁数应该更为健康美丽,但少女身上却带着一种不吉利的、几近病危的美感。

  少女一边努力呼吸,一边摇晃着宽松绑起的淡黄色头发,响着手上枷锁似的大型钝金色饰品,伸手撑着地板。

  (明明知道「窥视」之后会这样,为什么却没有人在?)

  除了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之外,少女在毫无表情的容貌下朦胧的思考着。

  少女所施展的「窥视」魔法,是用来窥探世界外侧的方法。

  这个世界的外侧或者该说是,这个世界的「缝隙」。

  话说回来,世界本来就是由数种属性相异的细微粒子聚集而成。世界构成要素的微粒子互相结合、分离、运作的力量,被魔导师们称为「大气之力」。世上最高位阶魔导师的「觉醒位」魔导师们,透过观察世界构成要素的粒子来理解世界的法则,进而干涉大气之力变换世界的构成。

  少女同样属于这类觉醒位魔导师,靠着能看到世界构成要素的眼睛,进一步「窥视」混在世界构成中的异界。

  就算是史上有名的魔导师,也没人知道异界是由谁创造,只能说,大概是神创造出来的吧?只有极少数的觉醒位魔导师靠着强韧的意志力不断修练,才能够发现异界的存在。在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场所里,只能说是在空间的缝隙之中,确实存在着异界。

  偷看异界的「窥视」魔法不但极难修成,而且对魔导师自身也会造成很大的负担。在施法时还有刚施法后,无论多么强大的魔导师都会陷入完全无防备的状态。因为少女和周围的人都充分了解这件事,所以室内常驻着几名辅助的魔导师。

  不过,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发生什么事情了?)

  少女倒在地板上,心中确信发生了事情。此时,一扇厚重的木门在一阵倾轧声中打开了。

  「您好,光魔法教会的总教王,德库丝塔大人。」

  随着开门声响起的,是个带着张力和锈蚀感的年老女性声音。

  随着同样高声的鞋音踏入室内的女性,走向这淡淡光芒照耀的房间中央,浮现皱纹的脸上露出充满智慧的严峻笑容。

  「好久不见了,德库丝塔。我是威尔堤雅大公摩尔根夏耶,是你的叔祖母。你还记得吗?还是说,你已经将我忘了?你真是拒绝了我的会面好长一段时间啊。」

  摩尔根以高压的口吻说着,以她那种年纪的年老女性来说,她的穿着有些稀奇。因为她剃着整齐的短发,削瘦的身上穿着帝国神圣骑士团的华丽军装。就算是深居在光魔法教会的少女,也不可能忘记这么显眼的亲戚。

  威尔堤雅大公摩尔根夏耶神圣帝国路斯屈指可数的大贵族,公爵家之一的当家主。同时身兼帝国神圣骑士团亲卫队长,是皇帝身边的干部之一。

  她的经历就算只是民间所知的部分,依然十分惊人。寻求优秀的男性做为伴侣,进而得到更高一阶的地位和金钱,找到更优秀的男伴随即更换。每吞噬一人,她所拥有的实力就随之壮大,她那旺盛的晋升**,最后让她攀升到支配北部大陆的神圣帝国路斯皇帝身边,也终于安定了下来。现在独身,一心效忠于皇帝,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麻烦的对手。

  对于叔祖母带着剑的登场,少女只是在地板上面无表情的看向她:

  「叔祖母大人我是左目(辛尼丝塔)。右目(德库丝塔)说她现在想要休息。」

  听到少女说着奇妙的话语,摩尔根严峻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

  「啊啊,原来如此。你还是老样子,患着什么『一人体内有两人之心』的病症吗?真是麻烦。」

  「并不会麻烦德库丝塔她这么说。德库丝塔和我是双胞胎,原本就相同一边的身体毁灭了,所以使用另外一边,很普通。」

  摩尔根靠向断断续续说着的少女,挥开一侧的长上衣衣摆,单膝跪下:

  「那都是谎话,德库丝塔不对,是辛尼丝塔大人。反正是哪边都无所谓,你的确有个双胞胎妹妹。光魔法教会发现你们强大的魔法素质,所以在三岁时被送入『前世界』的遗迹。你因为遗迹的神秘力量而觉醒,但你的妹妹却死去,就只是这样吧?这世界上的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不过是死了妹妹就说什么心分成两半,什么继承妹妹的灵魂,这种胡言乱语不应该持续这么多年。」

  摩尔根十分温柔似的开口,说出口的话语却毫不留情。

  (怎么会有这么吵又低劣的女人?)

  辛尼丝塔朦胧的思考着。大陆最大的魔导师组织「光魔导教会」,和神圣帝国路斯有着密切的连系,辛尼丝塔则是教会的最高权力者。光魔法教会和神圣帝国路斯一同诞生、一齐向前,为了替世界带来秩序的共通目的而努力,几乎北部大陆的所有权力与利益都和帝国共享。因此,身为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辛尼丝塔既是觉醒位魔导师,同时在这大陆上,应该也是仅次于神圣皇帝的强大权力者。

  但是辛尼丝塔窥视异界过久。过度使用的魔法力伤害了她的身体,也伤害了心灵,现在的辛尼丝塔无论见到世上任何事物,都无法大幅动摇她的心。魔法以外的记忆时常处于暧昧之中,也无法和任何人交心。

  对她而言只有唯一一个例外,就是她的妹妹。

  双胞胎的妹妹在过去听着相同心跳诞生的半身。辛尼丝塔至今仍能思考她的事,仍能想着她、追寻着她。

  辛尼丝塔知道,自己的妹妹真正的左目(辛尼丝塔)还没有死去。

  儿时分离之后至今仍下落不明,不过自己和妹妹在魔法石中仍有着淡淡的连系。

  她之所以会变成拥有双重人格辛尼丝塔的情况,并不是因为妹妹的死亡,而是因为魔法力的过度使用,以及为了在帝都的阴谋算计暗流中保护自己的心。这是辛尼丝塔一生的秘密。

  为了心爱的妹妹,为了不让辛尼丝塔遭受到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就算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仍然无法忘记妹妹。辛尼丝塔对妹妹的思念几乎接近祈祷。

  (居然让这种女人说着那孩子的事!)

  摩尔根光是提到妹妹,就让辛尼丝塔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如果还有魔法力,说不定会出手将她打飞。不过,摩尔根也知道辛尼丝塔拥有的魔法力,所以才会挑她无力的时候出现吧?辛尼丝塔这时终于察觉到,眼前的叔祖母身上传来奇异的臭味。

  「您身上,有血的臭味,叔祖母大人。」

  「哎呀,你终于注意到了吗?这全都是你的错喔。」

  摩尔根无色的嘴唇弯曲成微笑,她转向门外,似乎在伸手招呼什么进入。

  打开的门外传来了确实的沉重甜腻臭味血腥味。巨大的人影拖着这股不可能认错的味道走了进来。

  带着金属声响走进房内的,是三名身穿重装铠甲的男子。

  虽然在战争中使用魔法衍生而出的武器越来越广泛,不过,大陆上的战争还定以剑和盾为主。虽然铠甲不算稀奇,不过进入房内这三人的铠甲确实颇为异常。

  他们的铠甲很明显太过宽大。以一件防具来说,这身铠甲四处都能看到不自然的膨胀,让穿着的人呈现非人的印象。光滑的铠甲表面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宛如镜子般扭曲映照着四周的景象。

  摩尔根猛然站起身,张开双手陶醉的看着骑士们的模样:

  「看啊,这就是新加入神圣帝国路斯尊贵骑士团的成员。虽然外表不是很美观,不过却能让缺少魔法力的人们拥有对抗魔导师的力量。」

  一股类似振翅的震动在房内回荡,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辛尼丝塔马上就察觉到震动的原因,这股震荡和震动魔法世界时极为相似,但那不是魔法。

  这是为了缺乏魔法力的人而制造出来,一种魔法机械的运作声。

  在这些骑士们的铠甲中,塞满为了抵抗魔法而做出来的机械。

  「为了杀害魔导师的骑士吗?创造出这样的骑士要做什么?德库丝塔很生气的这么问。」

  「哪有什么原因,我只不过是想要和你说个话而已啊?以皇帝陛下使者的身分,和身为光魔法教会教主的你说个话罢了。只不过是如此平凡的要求,你们究竟拒绝了多长的时间?」

  摩尔根因为辛尼丝塔的话而笑了出来,对其中一名骑士招了招手。

  骑士响着重装备靠了过来,将手中的东西丢向地板。

  沉重的落地声响起之后,传出一道水声。

  辛尼丝塔的苍白脸庞看向骑士丢出的东西,落在她眼前的,是人的身体。

  一个身穿长袍的壮年魔导师她对魔导师的脸有印象,是辛尼丝塔部下之中的一名光魔导教会干部。他的胸前开着一个红黑色的洞口,半干的血发出让人不悦的恶臭。

  伴随着刚才的水声,从他伤口溅出的血洒在地板上,倒在地上的魔导师怎么看都已经死去。摩尔根继续开朗的说:

  「护卫的魔导师被普通人杀害,还被人闯入本部的核心深处。对于身为大陆上最具智慧和力量而自豪的光魔法教会而言,这实在是一大丑闻啊。」

  「你会受到诅咒的。」

  辛尼丝塔开口说着。辛尼丝塔对世界没有任何现实感,也因此感受不到恐惧,不过血的强烈味道和色彩让她很不愉快。摩尔根收起笑容眯起眼:

  「随便你怎么诅咒,这不过是丧家犬所做的事我以叔祖母的身分给你忠告,不要抱着无意义的固执。对皇帝陛下来说,他并不想引发和光魔法教会的对立。毕竟那位大人算起来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陛下只是想知道神在哪里?」

  听到摩尔根的问题,辛尼丝塔不禁抬起头来。叔祖母提出的问题是禁忌,她要求的,是被魔导师们隐蔽的几个真相之一。从帝国建国直到注定的时刻来临前,就算皇帝也绝不能提起的问题。

  辛尼丝塔小声的开口:

  「兄长他只是个没有任何魔法力的人,这样的人询问神之都的场所要做什么?德库丝塔这么嘲笑着。」

  「为了弑神。」

  摩尔根握住拳头、抬头仰望着高处的天窗,如此冰冷的回答。虽然用着戏剧化的夸张动作,不过她继续述说的语调却非常认真。

  「『世界之王』和『鸟之神』它们在神话中被歌颂为救世主,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件事我们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你们这些魔导师只会袖手旁观,看着世界步向灭亡。这根本就是缓慢的自杀!我们应该从这半调子的黄昏中踏向灼热的场所,挑战被称为神的存在。没错吧?我们拥有力量,无论是魔法力还是从魔法衍生的各种力量,全都掌握在手里。」

  年迈的女性用腹部的力量慷慨激昂的说着,闭上沉重的双眼。当她再度张开双眼时,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热情和深不可测的黑暗。

  摩尔根将地上的魔导师尸体踢开,再次向辛尼丝塔伸出手。

  「和我们一齐战斗吧,辛尼丝塔。和我们联手,一起弑神吧!」

  辛尼丝塔看着叔祖母的手思考。

  为什么会是现在?没有魔法力的异母兄长现任皇帝,他从很久以前就讨厌魔导师。辛尼丝塔当上教主则是在数年前,正好是帝国政府和光魔法教会之间不合缓缓扩大的时期。而魔导师们察觉「世界之王」和「鸟之神」的真实身分,则是在更久以前。

  可是,叔祖母却在这个时期前来。

  在世界各地不死者接连消失;高阶魔导师们流传着身为人类之敌的乌高尔复活的消息;暗魔法教会教主谜般猝死的这时候。

  (明明不可能杀得了神啊。大概是染上毁灭的气息了吧?异母兄长也同样被毁灭给传染了。)

  辛尼丝塔在心中如此忖度,稍稍笑了出来。如果要毁灭,最好所有人都一起灭亡。要是世界毁灭,所有人都同时死绝,那就一定能和妹妹的魂魄相会了。死亡的瞬间在闪耀着光芒的那瞬间,自己也能完全回复。

  直到那瞬间来临之前,只要负责演好自己扮演的角色即可。

  装成悲叹着妹妹的死去,藉以守护妹妹。

  辛尼丝塔缓慢的撑起魔法力尚未复原的身体,平静的开口:

  「你并不是什么弑神者,只不过是个杀人犯罢了叔祖母。」

  ◆

  在北部边境的一角,普通地图未曾记载的溪谷底。

  在间隔一定时间狂乱吹着奇妙暴风的这个场所,是古老传统的暗魔导师们的栖息之处。以岩山刻凿而成的圣兽宫里,有着可说是暗魔导师同业公会的暗魔法教会本部,谷底的城镇中则聚集着需要魔导师能力的人们。

  在这个飘散着古老魔法气息的溪谷里,现在正笼罩在不寻常的气氛之中。

  「那家伙似乎死了。他明明不算很老。」

  「据说是过度使用魔法力?他似乎为了下游的人民,而将『灼烧之水』全部转换为纯水。」

  「真是太愚蠢、太轻率了。」

  谷底的城镇通称「混沌的群集」,脏污的老人们在群集的巷子里小声对谈着。

  他们的四周有着熙来攘往的繁忙人潮。各式各样的人种,各式各样的身分,各式各样衣着不同的男女,在来来往往中低声谈论着同样的话题。

  人们口中提到的「那家伙」,是指暗魔法教会的总教主。七天前,教主因为魔法力使用殆尽而宣告死亡。为了举办葬礼以及选出下任教主的抽「签」仪式,暗魔法教会本部上下都笼罩着昏暗的祭祖氛围。

  卡那齐在响着吊丧钟声的街道上快步向前走。

  (用尽魔法力?那老头真的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死去吗?最后看到他时的确很虚弱,不过,一点都不像随时会挂掉的模样啊?)

  锐利的灰色瞳孔中闪烁着疑惑和警戒的光芒,卡那齐思考着教主的事情。

  暗魔法教会的教主,是个强硬傲慢却不愚蠢的人物。好不容易才在攀缠于暗魔法教会中的秘密结社「黑之摇篮」的那件事中,勉强和教主建立了信赖关系,没想到卡那齐一行人马上就收到教主的讣闻。

  (不行!这地方没有一个人值得信赖。)

  虽然有个魔导师莫名和卡那齐亲近已逝教主的末子库欧里亚,但卡那齐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相信他。

  其实没什么理由,真要说的话,是直觉。他觉得库欧里亚背后似乎有什么意图。

  卡那齐穿过圣兽宫的正门,走向伙伴的房间。走过圣兽们吐着火的浮雕后,他被一股甘甜浓厚的香味和凉爽的空气包围。虽说时值初夏,不过建造在岩山中的圣兽宫,内部一直都很凉爽。

  穿过正面大门进入天花板挑高的圆形大厅,就算到了这里,为了准备仪式的魔导师们仍忙碌的走来走去。卡那齐保持将手放在腰间剑上的姿势,穿越大厅走到楼梯间,踏上手工雕凿的阶梯,到达伙伴们所在的房间。

  现在此处能够信赖的,只剩下自己的伙伴诗人和米莉安。卡那齐代表三人到外头查探混沌的群集情况,他毫不放松警戒的打开房门。

  「诗人,关于外面的情况,城镇的出口果然全面封锁了。听说是因为仪式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卡那齐话才说到一半就僵在原地。一瞬间后,他猛烈的咳了起来。

  在他打开的门后,有一个凿开山岩建成的小房间。这是为了接待造访圣兽宫的客人所准备的客房,房里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吊床,还有直接在墙上挖出的置物柜。

  而卡那齐的视线前方,白发诗人正坐在小窗口下对他微笑着。

  「嗨,卡那齐。欢迎光临,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鲜明啊。」

  用着分辨不出是男性还是女性声音说话的诗人,是个拥有琥珀色瞳孔的美貌男子。无论是未及肩的短发、古式的衣着,或是光滑的肌肤,诗人全身上下皆是一片彻底的白,上午的微弱日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几乎就像雾化了一般。

  看着诗人几近神秘的容貌,卡那齐边喘气边说:

  「诗人,先说好,这里是我和你的房间,我刚才和你讨论之后去查探底下城镇的情况。在这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受到你『欢迎光临』的迎接!」

  「哎呀,这么说来的确好像是这个样子。你的头脑真好啊。」

  看着诗人的微笑回应,卡那齐开始感到猛烈的头痛。一开始就知道这白色诗人的感觉和世间常识脱轨,不过最近似乎超越脱轨到了痴呆的境界。

  似乎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太无力而倒下,卡那齐撑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问道:

  「我说诗人,你虽然是这副容貌,可是,实际上该不会是六十几岁的人吧?」

  「不是喔。」

  诗人立即回答后缓缓眨了眨眼,但卡那齐仍然无法安心,他皱着眉头再问:

  「那我问你,今天的早餐吃了什么?」

  「塞满了谎言的闷烧小鸟。」

  「拿去埋起来!埋到坟墓里!」

  「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啊,卡那齐?」

  诗人像看到什么稀奇事物似的看向他,卡那齐猛烈的怒吼:

  「我完全不懂你的玩笑!也完全搞不懂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诗人,你听好,你如果还算正常,就给我简单的说明清楚!为什么米莉安会在那里!」

  听着卡那齐悲壮的叫声,诗人很惊讶似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膝上。

  和诗人及卡那齐同行的少女米莉安,正躺在诗人用金、银丝线绣出神话和传说的衣服上。淡黄色头发的少女轻轻弯起身子,被诗人半抱住似的睡在他膝上。诗人想了一阵子后,平静的抬起头来。

  「应该是她自行移动到这里来的吧?从她的房间走到这里。」

  「哦~是这样吗?的确,除了这样也不可能有别的理由嘛。」

  卡那齐充满讽刺的回应诗人,带着满脸不悦的表情从诗人身上移开视线。

  米莉安完全没受到骚动的影响,静静睡着。诗人像是在探索卡那齐内心似的,紧盯着他的脸看,然后露出淡淡的微笑说:

  「卡那齐,如果你也想枕在我的膝上,只要你老实说就」

  「去死!为了世界、为了我心理的健康,你现在就给我去死!」

  「很可惜,我没有办法自我了断,你要自己动手吗?」

  「好,你不要动喔!」

  回应听起来很轻快,但卡那齐真的拔出了腰间的剑。

  卡那齐半认真砍出的剑,却随着一声金属声响弹开。

  漂亮挡下卡那齐那一剑的,是米莉安的单刀剑。少女对卡那齐拔剑时发出的些微杀气做出反应,迅速拔刀弹开卡那齐的剑。

  米莉安挺起了上半身,缓缓放下剑看向卡那齐。

  「那那个,这只是在开玩笑。」

  卡那齐忍不住说起借口,米莉安则用冰冷的瞳眸看着他。察觉对方是卡那齐之后,米莉安的表情很快软化下来。

  「你回来了!卡那齐。」

  米莉安又恢复惺忪睡眼,朦胧地笑着叫出卡那齐的名字。

  看着少女一口气软化下来的态度,卡那齐同时感到放松和难为情。卡那齐眨了眨眼,将剑收回剑鞘,很不好意思的说:

  「我回来了。米莉安,你这样睡在他人的膝盖上,会让对方的脚麻掉。」

  「啊空,对不起。只要在空的身旁似乎就能有个好梦,所以一不小心就对不起。」

  少女不擅表达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向诗人道歉。诗人柔和的对她微笑。

  「没关系,能帮上你一时的安眠,就算要我献上手脚也不算什么。因为是你将我重塑、解放的,无论是言语、四肢还是双眼,你要什么都没问题。只要是你能收下的一切,我都能交给你。」

  听了他这番让人很不好意思的话语,米莉安眼中却闪过不安的阴影。卡那齐也同样感受到诗人声音中不可思议的空虚气息而皱起眉头。

  (这家伙对于和自己相关的事原本就很随便,最近好像变得更严重了。最近对,尤其是被米莉安「重塑」之后,更加明显。)

  卡那齐回想起几天前,自己被奇怪魔导师团体给掳走时的事情。那时的诗人用着不像普通人的身手战斗,当他对其中一名敌人挥出致命一击时,却又出现诡异的不适。

  卡那齐在事后询问他这件事,诗人却只回答:「那是对人产生杀意所引发的神罚。」正确的情况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他知道的只有诗人曾几近失明,那种情况则因为米莉安的魔法「重塑」,而获得治疗。

  从那之后,诗人变得更加茫然,沉默不语陷入思索的时间也变多了。

  毕竟原本的诗人不是歌唱就是满口无意义的话题,这样的情况实在颇为异常。忧心仲忡、沉默不语的诗人连生气都淡薄了下来,显得更诡异。在那场骚动之后,没有使用魔法石就发动魔法的米莉安,为了回复魔法力而终日睡眠,卡那齐也因为负伤的左手化脓而无法使用。

  (这下真的没救了!全员的状况都失常。)

  卡那齐叹了口气,朝诗人和米莉安说道:

  「诗人,不过是枕个膝盖罢了,你不用扯到这么壮烈。米莉安也是这家伙大概只是刚好在低潮中,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比起这个,记住不要随便向陌生人要求枕膝。还有,也不要随便答应别人枕膝的要求。」

  「卡那齐,你知道所谓的傻父母吗?」

  「如果是说『傻』这个字我就知道,那是指像你这样的人嘛。」

  「我觉得,你这话侮辱了全大陆上所有不聪明的人喔。」

  诗人用平稳的语调回应,卡那齐脸上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僵在原地。

  (搞不懂我真的完全搞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他的痴呆终于到末期了吗?)

  无视一旁内心冒着冷汗的卡那齐,米莉安侧着头问诗人:

  「空,你这句话是说空比全大陆所有『不聪明的人』还要傻吗?」

  「不是的,米莉安。虽然人类的『聪明』种类不多,但『笨蛋』却有许多种。追求聪明的人大多会走上类似的道路,笨蛋则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认定只有一种『笨蛋』是很粗暴的判断。」

  诗人拉着米莉安的手解说,米莉安露出一脸既像明白又像不明白的表情点点头。卡那齐设法接受了诗人的答案,暂时松了口气。总之,他别变得无法用语言沟通就好。于是卡那齐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诗人身为笨蛋中的一种是无所谓,不过,问题在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在前教主的葬礼兼下任教主的选定仪式结束之前,我们好像都无法离开这里。」

  卡那齐与诗人还有米莉安。成为奇特旅伴的他们,来到暗魔法教会本部的理由各有不同。

  卡那齐是为了找出解除自身与故乡所受诅咒的线索,并且为人们对魔物所做的研究提出证言。米莉安是要找老师拜师,好成为正式的魔导师。诗人则是为了逃避正在追捕他的宿敌基斯朗班修拉尔。

  三人为了各自的理由来到这个地方,与一个怪异的团体产生了牵连。那就是想得到卡那齐被魔物附身之躯的秘密结社,潜藏在暗魔法教会本部内的「黑色摇篮」。

  他们将魔物尊为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以传闻中早已死去的著名魔法师乌高尔的灵魂所寄宿的面具为团长,是个十分危险的团体。他们的目标是将自己与魔物融合,把其他人类一一屠杀殆尽。老实说,这种思想真是给人添麻烦。

  卡那齐他们齐心协力打倒了率领这个团体的乌高尔面具,本来应该可以达成各自的目的。但随着前教主突然逝世,一切也就悬而未决。

  听到卡那齐提起教主选定仪式,米莉安猛然回神,抬起头来。

  「卡那齐,我三天后要出席决定下个数主的会议,他们通知我必须出席。」

  「真的吗?不会有危险吧?」

  卡那齐的问题是由诗人回答的。

  「暗魔法教会将会用自古传下的签,抽选出下任教主。在举行仪式期间,不论人或物品都会被禁止进出本部,好像是为了减少来自魔法与物质上的外界影响。虽然米莉安还没有拜师,但她在这里似乎被视为魔导师看待。」

  「嗯,因为我还不成熟,那个听说要和斐金家的人一起出席。「

  斐金家据说是与米莉安有血缘关系的家系,也是她目前寄宿的家庭。想到那对要求收养米莉安的老夫妇,卡那齐不禁皱起眉头。

  「好像不太可靠真是没办法,我也要参加那场仪式。」

  「卡那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除了魔导师,其他人是不能参加仪式的。」

  诗人倾着头询问,卡那齐抓住他的衣襟粗鲁地揪起他,脸上却露出亲切的笑容。

  「谁要理那种东西!顺便一起来吧,诗人。你也不想把这家伙一个人扔进那群魔导师里吧?」

  「那些魔导师里,也许还有『黑色摇篮』的同党;在遴选下任教主的会场里,也许会有种种企图暗藏其中你担心的是这些问题吗?」

  被卡那齐抓着衣襟的诗人微微压低嗓音问道。卡那齐以灰色的眼瞳瞪着他:

  「你猜中了。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话是这么说,但是城市的出口已经被封锁了,现在要逃离这里恐怕不容易。你再想想,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们也参加仪式?」

  「这个嘛外人要进入这种古老魔法教会的重要仪式可说是难如登天。但是所谓的『签』,必须要有人来抽它才行。在神圣帝国路斯建国以前的古王国时代,有许多领主与镇长都是由抽签选出,但抽签必定是旅行者或幼儿的任务。因为他们与当地的利害无关,最适合担任『抽签者』,也就是神的代言人所以,如果不惜活用我们身为『旅行者』又是『外人』的立场也要混入会场,那就以这个任务为目标如何?」

  诗人如行云流水般侃侃而谈,言论内容还是出自于他的古代知识。好久没听他讲出正经话,让卡那齐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喔,听起来很不错嘛。就以这个路线笼络那些魔导师吧!」

  「要这么做是可以,但我的话术与暗示对古老的魔法师们不太管用喔。他们的身心都很顽强,要怎么笼络他们?」

  「是这样吗?用威胁的也很麻烦啊,你用那招吧!就是你平常用的那个,除了诈欺与暗示之外的交涉术。」

  诗人不解地缓缓眨眼,反问似乎想到什么的卡那齐:

  「我不记得我有涉及诈欺之类的行为,但你说的除此之外的招式到底是什么?」

  看诗人一副真的毫无头绪的样子,卡那齐尴尬地清清喉咙说道:

  「呃,总之,就是那个美人计。」

  ◆

  「抽签工作的候选人?」

  前代暗魔法教会教主的干部之一,讶异地反问部下。

  为了准备选出下任教主的抽签仪式,前教主的干部及他们的部下正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的议场里忙碌着。

  那名干部正在刻着本部全体配置图与断面图的巨大石制圆桌上,针对封锁本部的魔法进行必要的计算工作。

  「是。」来向干部报告的低阶魔法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之后说道:

  「前阵子不是有一名药师来访,结果被『黑色摇篮』那伙人绑架了吗?与那名男子同行的诗人,似乎表示想争取由他和那个药师来担任这次仪式上的抽签工作。」

  「太愚蠢了,抽签的人选会由我等经过严正的手续选出。」

  干部粗鲁地回答后握住粉笔,打算重新回到计算工作上,但部下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我当然也是这样回答。但是,听到诗人直接提出要求的魔导师有点不太对劲,行为变得超乎常轨。他不是对着墙壁讲话、就是瞪着半空中,或是令人毛骨悚然地泛起红晕,随即又抱着脑袋做出种种奇特行径。情况并不寻常我认为,诗人与药师两人可能用了什么奇怪的技俩。」

  听到部下不安地这么说,干部也突然担心起来。诗人与药师两人不但从「黑色摇篮」手中逃走,还打倒了乌高尔被封印在禁忌的第七书库里的身体,生还归来。

  他们轻而易举地办到了聚集一百位魔导师也办不到的事。

  (这当然是因为那两个家伙运气太好。但是异常的强运,有时也是必须除掉的异能现在可是即将举行重要仪式的关键时刻,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吧?)

  干部正在烦恼时,一双从后方伸出来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双肩上。

  「你有什么烦恼吗?」

  「啊库欧里亚大人!」

  愣住的干部回头一看,他非常熟悉的温柔青年正在极近距离之处微笑。这名拥有短短的白金头发与一双灰紫色眼眸的青年是前任教主的末子,也是身为首席干部的年轻魔导师库欧里亚。

  他的性格就跟外貌一样温和,但并非无能之辈。最重要的是,他强大的魔法力很得前任教主喜爱,前任教主还在世时,库欧里亚就被所有人视为继承教主的最佳候选人。

  看到实际上早已被内定为下任教主的库欧里亚出现,干部稍微松了口气。没错,碰到麻烦事只要推到这男人头上就行了!干部立刻把事情告诉他。

  「刚刚这个人向我报告,在第七书库事件里打倒乌高尔的诗人与药师,提出了奇怪的要求。他们说,想在这次的仪式里负责抽签。」

  「那很好,就让他们来做吧!」

  「什您是认真的吗?库欧里亚大人!」

  库欧里亚太过迅速的决断,令提出此事的干部不禁张口结舌。库欧里亚那对灰紫色的眼眸转为柔和,点点头说道: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个抽签仪式在正式的形式上,本来就该由旅行者或盲目的诗人、幼儿或野兽负责抽签。这不是正好吗?」

  「如果回溯到仪式的起源,的确是如此但是库欧里亚大人可以接受吗?依照近年来的惯例,抽签的人选都是由我等经过讨论后决定的」

  干部没有把话讲得更明白,不过基本上,决定就任教主人选应该是种政治性的策略,抽签只是表面上的形式。近来的习惯是在抽签时由自己人做出种种说明,好让干部之间决定成为下任教主的人一定会抽中。

  但库欧里亚把手放在胸前,以虔诚的语气宣言:

  「即使把一切都交给运气决定,我也不在乎。黑暗无限宽广,将一切包容其中。他们一定也能从黑暗中汲取出神的意志,比起我们敲定的结论更加确实吧。」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干部一时之间显得茫然,但他立刻回神站了起来。

  「我、我明白了。那么,我这就去处理手续。」

  干部慌忙定出议场,接下来大概要去找其他侧近们秘密商谈吧?所有人都同意的继任教主内定人选库欧里亚,事到如今却做出了等同抛开教主宝座的举动。

  「看来,在各方面都需要调整呢。」

  目送干部离去之后,库欧里亚小声地自言自语,走到干部刚刚所坐的圆桌旁坐了下来。他望着刻在圆桌上的本部结构图与放在桌上的计算用石板,如此呢喃:

  「为了保持机密,在举行仪式期间本部将会完全封锁。不论在魔法或其他方面,本部都不会接纳任何来自外界的事物,也不会泄漏任何消息」

  库欧里亚微微一笑,当他拿起粉笔将石板上封锁用的魔法式补足时,几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他的侧脸。

  库欧里亚朝视线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议场角落有个魔导师背对着他。

  (大概是哪个对父亲大人的死有所怀疑的人吧?这倒是无所谓。)

  库欧里亚默默思考完毕后跷起脚,这次用粉笔在石制圆桌上画起涂鸦。

  「好,舞台完成了!演员齐众一堂,就连观众也是人山人海。不在场的人只有剧作家而已。因为这个舞台的剧作家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毁灭,变成了区区一张面具。」

  他唰唰唰地移动粉笔,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结构图下方画出类似一艘简单的小船或是一个摇篮的图案。

  ◆

  于是,在暗魔法教会总教主死后第十天,本部举行了下任教主的仪式。

  三百多名魔导师齐众在本部中央,由巨大圆顶覆盖的议场内。

  圆形议场内已经设置了呈托钵状的坐席,魔导师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正式长袍坐在位子上。议场正面雕凿了一段宽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与阶梯同样用岩石凿出的御座前。那是暗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座位,目前当然是空置状态。

  议场内的魔导师们没有交谈,只是俯瞰着下方的广场,等待着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仪式。垂吊在天顶上的数盏灯光照亮了议场中央,椭圆形的地板上铺设着几何学图案的马赛克瓷砖。

  前任教主的棺木镇座在磁砖地板正中央。用银线绣上镇魂魔法阵的黑布裹着棺柩,前方则放着用来遴选下任教主的石制水盘。

  身为下任教主候选人的高阶魔导师们拖着漆黑的长袍,环绕在作为仪式主角的棺木与水盘四周。他们一动也不动,看来宛如圣兽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

  卡那齐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沉默中小声呢喃:

  「话说回来,事情意外地顺利啊。」

  「你是说『美人计』吗?如果进展得太过顺利,说不定后头会碰上相应的灾难呢。而且和我说话的魔导师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

  诗人从兜帽下瞥了卡那齐一眼回答。照老样子对话的卡那齐与诗人,站在与议场中央相连的走道一角。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要求的抽签工作,非常顺利地到手了。因此两人在平常的服装上披着仪式用的宽大无袖黑外套,轻声细语地交谈。

  「啊那个魔导师往后的人生看来的确黯淡无光啊。」

  「这是为什么呢?我只不过是说出对方所看到的,并以普遍的说法谈论了爱而已。你却说这样的行为是『美人计』,你的感觉有点怪异啊。」

  「不,怎么想都是明明没有动心,却能说出这么多甜言蜜语的你比较奇怪吧?」

  想到那个听着诗人诉说爱,然后变得一片茫然的魔导师。顺便一提,他是成年男子卡那齐不禁将目光望向远方,此时上方终于传来些微的钟声。

  自天顶传来的钟声越来越响、音调也跟着增加,渐渐化为不可思议的不XX音在议场内回响。既然会场内看不到任何钟的影子,那么多半是在巨大圆顶的里层设置了数十座之多的钟吧?几道音色不同、高高低低的钟声震荡着整个议场内的大气。

  一名魔导师随着宣布仪式开幕的钟声走向卡那齐与诗人。

  「那么,你们就照着我前几天说过的,直接走到中央向教主候选人们行两次礼、向四周的魔导师行一礼、向御座行一礼,然后从教主候选人所环绕的水盘中挑出玻璃珠。没问题吧?」

  听到魔导师说明步骤的卡那齐与诗人点点头,魔导师便让路方便他们通过。

  两人缓缓走向棺木所在的议场中央。沉浸在对肌肤产生微弱刺激的钟声里,卡那齐朝着应该是米莉安所在的方向看去。

  罩着红黑两色布幕的座席上坐着人山人海的魔导师,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每个人都一样是魔导师吗?)

  想到这里,卡那齐突然着急起来,使起性子在议场里寻找米莉安的身影。虽然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长袍,但他找了一会儿就发现米莉安娇小的身影。

  这让卡那齐松了口气。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卡那齐垂下暗色的眼眸,再度迈步前进。不久之前,卡那齐在同一个议场里被迫向魔导师们曝露出自己受诅咒的身躯。而就在这一刻,米莉安却与那时不把卡那齐当人看待、侮辱他的魔导师们同席而坐。

  她是个魔导师。事到如今,这个事实还是令他心情沉重。不,不管米莉安的职业是魔导师也好、杀手也好,那都无所谓。无论她做了什么、或不做什么,米莉安依然是米莉安,卡那齐知道她的本性与生命有多么正直。

  只不过,他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魔导师与一般人之间的距离。他感觉到视野的差异,以及选择之路的差异。

  (我有能力保护与我相差这么多的人吗?)

  卡那齐如此苦涩自问时,过去的记忆如闪光般掠过脑海。

  那个少女是他在故乡的恋人,他过去发誓要守护的对象。卡那齐真的很想守护她,无论是长长的黑发、纤细的侧脸,还是那份暗藏在仰望他的笑容里的脆弱明朗。他发自内心期盼她能得到幸福,因此对于夺走她的死亡本身,感到一股无处宣泄的愤怒。

  如果失去了她,自己不是会发狂就是会死掉吧当时的卡那齐坚信着这一点。

  「卡那齐。」

  诗人小声呼唤他,让卡那齐猛然回神。不知不觉间,卡那齐与诗人已经走到议场中央了。

  两人抵达后,在中央围成一圈的教主候选魔导师们,无声地排成两路纵列。原本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棺木与石制水盘,出现在两人眼前。

  水盘形状仿照由两匹圣兽支撑的半球形世界仪,以带着黑色花纹的圆润灰石制成。盘中注满了水,水底沉着几颗玻璃珠。

  并排而立的魔导师们一起开口唱道:

  「无限的宽广与无限的深邃在此,亦即合。没有尽头,没有强弱,只是绝对的存在,并且连绵不断。汝,抽签者啊!询问象征神意的黑暗,成为下一代黑暗的传颂者吧!」

  高低音交错的声音呈现出不像人类会有的声调,卡那齐与诗人依照规定的步骤朝魔导师们行礼。卡那齐原本担心会被卷入派阀的斗争中,暗示要他们抽出特定人物的签,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这种状况。到了最后,魔导师们似乎真的打算交由运气选出教主,卡那齐与诗人的工作只有好好抽签而已。两人走进魔导师让出的通道,来到水盘前。

  先是诗人一手按住衣袖,将形状优美的手指浸入水中。

  因为钟声而微微震荡的水面泛起一波涟漪,诗人从水底拾起一颗拇指大的玻璃珠,交给卡那齐。卡那齐接下玻璃珠,放在掌心高高举起,从圆顶落下的灯光照在玻璃珠上,映出泛黄的绿色。

  「黄色之七,青之十六清澈的地底水流之继承者,印迪姆之子,维达。」

  老魔导师判读光的色彩,喊出继任教主的名字。

  在议场内铿锵回响的魔导师之名,令周遭的观礼者掠过淡淡的紧张感。

  因为老魔导师喊出的名字,并不是众人都视为下任教主的库欧里亚。

  魔导师们凝视着议场中央,想要判断目前的情势,教主候选人的亲信们也陷入沉默。

  老魔导师在下任教主候选人身旁处理杂务,同时扬声问道:

  「有人要提出抗议吗?」

  这个问题只是形式上的一问。齐聚在议场内的魔导师们虽然有提出抗议的权利,但通常很少有人会这么做。这次,大家也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出声。

  然而,有人在出乎意外的地方举起了手。

  「我抗议。」

  那澄澈柔和的声音,正是属于库欧里亚。

  众人错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库欧里亚扬起嘴角笑了。

  「我抗议,因为他已经死了。」

  听到库欧里亚以沉稳的口气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语,身为壮年魔导师的维达开口想要反驳。接着,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不知何时,一根长针已刺在维达的咽喉上。

  「呃啊!」

  维达发出不成言语的呻吟,带着一脸不敢相信、走投无路的表情瘫倒在地。魔导师的座席之间传来几声惊呼。

  应该有好几个魔导师看到库欧里亚用针杀了维达。而且有更多人知道,贯穿维达咽喉的长针是库欧里亚平日惯用的武器。

  「库欧里亚大人」

  老魔导师脸色苍白地呼唤库欧里亚的名字。库欧里亚没有理会他,只是掀起长袍的兜帽,朝卡那齐等人露出爽朗的笑容。

  「好了,你们是怎么啦?总不能把教主的位子交给一个死掉的男人,你们能不能再抽一次签?来,这次抽到我就行了。卡那齐带印的卡那齐。」

  库欧里亚愉快地说道,他用背在身后的手抓住盖在前任教主棺木上的黑布,一口气拉了下来。黑布底下的棺盖,也被库欧里亚扫落在地。

  干部们慌慌张张地冲过去,看到棺材内部后却当场冻结。

  棺木里铺满了白花,身材高大的前任教主脸上浮现僵硬的死相,躺在棺中。教主爱用的面具放在遗体的腹部上。

  但是,那个面具与魔导师们熟悉的形状不同。教主生前所戴的面具只有一半,现在放在棺中的面具却补上了缺少的另一半。

  「难道你把教主大人的面具与乌高尔的面具?如果把这两个面具合在一起」

  库欧里亚在愕然低喃的魔导师面前,若无其事地从棺木中拿出面具说道:

  「如果把两个面具合在一起,乌高尔的灵魂就会复苏。传闻是这样吧?真是个正确的传承。」

  库欧里亚抱着面具,静静转向卡那齐所在的方向,一双眼眸不知何时已染上赤红。他眼中的鲜红色彩,简直与面具上镶在眼睛部位的宝石一样。

  卡那齐感到一阵掠过背脊的恐惧与近乎欢喜的快感,他压低声音问道:

  「你这混帐就是乌高尔吗?」

  「完全正确!我的表演很戏剧化吧?」

  库欧里亚,不,被乌高尔附身的男子戴上面具,露出扭曲的笑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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