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实的碎片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孤独的死去。人必须学会孤独。

  扶养米莉安长大的艾尔乌鲁其亚男子曾这么说过。

  (那个人说错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出生。

  因为此刻,另一个自己就在米莉安眼前。她非常瘦弱,但身上潜藏着锐利得骇人的气息,正展开双臂呼唤着米莉安。

  (在这边的「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因为相会来的太过突然,米莉安不禁站在原地发呆,而少女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德库丝塔向她露出笑容:

  「怎么了,不过来碰碰吾吗?吾之辛尼丝塔。」

  「啊恩。」

  米莉安点点头,走向德库丝塔。就算在近距离下仔细端详,她的脸庞还是与自己如出一辙,但也能看出两人之间气质的差异。米莉安在彼此互望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只要碰上对方的目光,自我彷佛就要融解化为一体。

  她就是与自己同时出生的姊妹,米莉安不需要任何人说明就能确定这一点。她有点迟疑低头望着德库丝塔的手:

  「摸了不会坏掉吗?」

  因为德库丝塔的手太过纤细,让不敢碰触的米莉安如此怯怯问道。德库丝塔眨了一下眼睛,主动握住米莉安的手,顺势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

  「啊啊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要怎么养育才能长到这个年纪还像汝一样可爱?如果汝不是吾心爱的妹妹,真想把汝用力抱到压扁哪!」

  「!?」

  德库丝塔激动的欢呼声,令米莉安吃惊地僵住。

  看到同样一脸惊愕茫然的卡那齐与琉琉,在座的高阶魔导师们微微发出叹息:

  「即使这位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毛躁的年轻女孩,但你们可别被外表迷惑了。在你们面前的尊驾,是全世界的魔导师之王,获得神赐『黄金法之书』的法岁姆师后代光魔法教会总教主阿妮耶斯莱沙修尔文大人。」

  留着长须的老魔导师郑重介绍。卡那齐的表情却微微抽搐着低声说道:

  「这种说法还挺过分的」

  「没错,太过分了!汝等对吾的敬意不足!汝等难道不认为这孩于很可爱吗!?谁胆敢说不可,爱,吾就杀谁。」

  德库丝塔冷冷说完后,七名魔导师的脸色都变得有点苍白。

  「家家酒的恐怖统治?」

  听到卡那齐如此呢喃,一旁脸色发青的琉琉小声回应:

  「要是真的说出这种话,你会被压成名符其实的肉酱喔!」

  被她抱在怀里的米莉安来回看着魔导师们、德库丝塔和卡那齐他们轻轻开口:

  「阿妮耶斯那是你的名字吗?」

  「好像是父母命名的。不过,吾等是监视世界的一双眼眸。吾乃力之『右目(德库丝塔)』,汝则是梦之『左目(辛妮丝塔』。吾等是同时出生的姊妹,汝还记得吗?」

  德库丝塔温柔地告诉米莉安。

  米莉安毫不犹豫的点头,话语自然流畅而出:

  「我记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回想起来了。世界很温暖,我在体内聆听着清楚的心跳声,还有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阴暗场所里,我不是孤单一人。」

  「没错,吾等牵着手一起出生,年仅三岁就被魔导师们抛进前世界的遗迹里,期望吾等觉醒。」

  (什么?)

  卡那齐听出德库丝塔言词里的问题,不禁感到愕然。

  他想起米莉安觉醒时的经过,以及空当时说过的话。空提及不知有多少人在「觉醒」时死去,即使顺利觉醒也很有可能发狂。

  而他们居然强迫三岁的孩子接受这种试炼?

  他感到胃部一带变得沉重起来。德库丝塔的视线中似乎根本就无视于那副模样的卡那齐,她愉快的继续说下去:

  「呵呵,那些蠢蛋说,这么做是因为孩提时觉醒的生存率较高。事实上,只是想制造出自己容易操控的觉醒位魔导师吧?而且,辛尼丝塔没有觉醒就死了!还说什么生存率比较高,当辛尼丝塔一死,不就只剩五成机率了么!」

  德库丝塔轻笑着如此说道,米莉安困惑地眨眨眼:

  「辛尼丝塔,是指我吗?我还活着啊。」

  「不,汝已经死了。非得如此不可。」

  德库丝塔的笑容里掺杂着阴影。

  宛如要补充她没有说明的部分,七人中唯一身为女性的中年女魔导师开口说道:

  「在辛尼丝塔大人来到帝都之前,我们也认定在『觉醒』时活下来的只有德库丝塔大人。教主察觉您来到帝都之后,首度告诉我们您还活着的消息年仅三岁的德库丝塔大人,似乎在进入遗迹『觉醒』之前就设法放您逃走了。」

  「恩,是吾击溃了阻碍者,操纵有利用价值者的心让汝逃走,但事到如今却很想见汝。当吾说妹妹来到帝都,要出去接人时却被大家激烈反对。」

  德库丝塔天真无邪的歪着头,她的亲信魔导师们纷纷小声叹息。这番缺乏紧张感与罪恶感的对话,引起卡那齐的不快。

  刚刚谈论的话题,是将年仅三岁的孩子卷入其中的阴险图谋。

  但是为什么?不只那些魔导师毫无反省之意,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德库丝塔也以开朗的语气说明一切。

  有某些东西脱轨了,他们并不正常。

  老魔导师虽然尊敬德库丝塔,却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这是当然的,如果让其它人得知辛尼丝塔大人还活在世上,她就会有危险。辛尼丝塔大人是德库丝塔大人的亲妹妹,而且还是完成『觉醒』、和您拥有同样魔法力的人才只要得到她,就能改变世界。」

  「世界根本无关紧要!汝等总是满口的世界、神吾对那种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要有辛尼丝塔在就够了。辛尼丝塔,汝依约前来真是辛苦了。如果汝没有以『入侵』的形式深入此地,吾等或许无法见面哪。」

  「咦那我们能潜入这里是」

  米莉安睁大眼睛发问,德库丝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豪回答:

  「是吾等故意放汝等进来的。难道汝以为,世界第一的光魔法教会本部守备这么脆弱吗?不过吾很欢喜。只要来到这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汝出手了。」

  德库丝塔重新握住米莉安的手,以十分透明的眼眸注视着她。过去在魔法石中碰到的人与眼前少女之间的差异,令米莉安感到很困惑。

  (之前碰到的德库丝塔在门的另一头痛苦挣扎,所以我觉得必须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个德库丝塔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有些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好像都不会感到难过。)

  米莉安在困惑之余,看了一眼背后的卡那齐两人。

  「那么,你也会保护他们吗?」

  「啊,陪汝同行的伙伴么?当然、当然!汝等辛苦将辛尼丝塔平安送到这里,吾向汝等道谢。」

  德库丝塔心情极佳的回答。

  可是卡那齐却皱起眉头,虽然口吻比较客气,但他还是断然回答:

  「不,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把这家伙交给你们,而是要找回被教会抓住的伙伴。」

  「伙伴?是你在地下交谈的对象么?旁边那个头发软绵绵的男人,目的也一样么?」

  听见德库丝塔眯起眼睛提到自己,琉琉不禁全身僵硬。他的嘴巴几度开开合合、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说一样是一样。不过我想过,如果把这位小姐辛尼丝塔大人送到光魔法教会本部,或许能与德库丝塔大人您见上一面。」

  「琉琉,你」

  卡那齐以充满责难的眼神看着他。一直闪躲不肯说清一切的琉琉,背后果然有所图谋。琉琉咬住嘴唇,一脸殷切的注视着德库丝塔。她端详了琉琉一会儿,然后歪着头朝四周的魔导师问道:

  「听说这个人原本是光魔导师,吾以前该不会认识他吧?」

  德库丝塔的疑问令琉琉的表情倏然大幅扭曲,他拉高嗓门哀叹:

  「啊啊啊你果然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忘了我!?所以我才既想见面又不想见面嘛!我是琉西安罗亚迪尔威尔,有段时间待在为了你而组织的亲卫队白银之团里,是曾和你彼此相爱的人!」

  「吾不记得了。」

  「好、好痛痛痛痛好痛哇,很久没被这么说了,还是好痛~」

  「恩,汝的确是个美男子,也有魔法力。不过,身上却看不到半点用心磨练魔法力的影子。吾应该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才对,吾等真的曾彼此相爱么?」

  德库丝塔询问着四周的魔导师,他们也断然摇头。

  魔导师中最年轻的亚伍札卡雷卡代表众人回答:

  「这个人过去的确曾待在我所组织的白银之团中,但他一见到德库丝塔大人就出现可疑的举动,因此立刻被带离您的身边,应该没有时间彼此相爱才是。」

  「也就是说,是你会错意喽?」

  「他是变态。」

  听到亚伍札毫不留情的评语,琉琉自暴自弃地抬起头大喊:

  「别开玩笑了!爱是心在沸腾,恋是一瞬间的雷击!这和时间长短无关吧!」

  「不过,吾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吾与辛尼丝塔以外的人类喔?」

  「就算这样,我还是最喜欢德库丝塔大人了!!」

  琉琉紧握拳头到手指泛白,坚定的宣言。

  以卡那齐为首,室内的人全都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只有德库丝塔愣住了。接着,她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真有趣!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愉快。为什么?为什么汝会说喜欢吾?」

  少女探出身子询问,琉琉的脸色稍微好转,趁势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那是因为你很美丽!明明是女性、是人类,却没有女人味也不像个人,你身上只保留着最纯粹的美丽!你就是美本身,是名为美的概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变成你的俘虏了。虽然每次魔力消耗过度,你就会忘掉除了辛尼丝塔大人以外的一切,但我一生都是你展现之美的俘虏!」

  德库丝塔笑咪咪地听着琉琉的告白,但最后堂堂宣布:

  「汝真的是个变态,吾讨厌汝!」

  她狠心的评语令琉琉当场冻结,宛如演员般猝然双膝跪地:

  「呜呜好痛我要死了我想穿女装」

  「你喔,为什么这时候会想用女装来逃避啊」

  卡那齐疲惫的感叹,但琉琉已经盯着地板开始自言自语了。魔导师们一脸厌烦的转开头,德库丝塔却兴高采烈地说出令人意外的发言:

  「虽然讨厌,但也很有趣。呵呵,汝把辛尼丝塔平安带来,对吾好像也很熟悉。既然如此,干脆回来当吾的近侍吧?」

  「咦真、真的吗!?」

  琉琉立刻恢复活力站了起来,德库丝塔点点头回答:

  「是真的。不过,汝要更认真的学习魔法。而且吾有洁癖,胆敢乱碰就杀了汝。」

  「呜啊」

  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也是种折磨。目光离开挣扎的琉琉,在米莉安依然陪在身旁的状况下,德库丝塔重新转向卡那齐:

  「解决软绵绵的男人,接下来轮到汝了,东方的药师啊。汝置身的立场,远比汝想象中更加严苛。不过,这对吾而言无关紧要。」

  「凡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请告诉我吧。」

  卡那齐平静地说道。他的态度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因为发生太多状况,已经连慌张的力气都没有了。德库丝塔用与米莉安相同的面容露出微笑:

  「汝有这个决心很好,那吾就从结论说起。吾等会将汝想要回的白色男子交给汝,带着他一起逃到别的地方去吧。」

  「啊!?这是怎么回事!」

  卡那齐不禁大声反问。他们明明把空关进守备如此森严的大牢,现在却突然叫他带走?他一点也不明白德库丝塔以及光魔法教会的意图。德库丝塔把玩着米莉安的手,简洁回答:

  「因为说来话长,吾就简短说明吧。那个白色男子不是人类,是不死者。」

  「咦?」

  一瞬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卡那齐,顿时哑口无言。

  他的脑袋十片空白,全身僵住。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只有心跳声格外响亮。

  感觉好像听到了极为不祥的预言。藏在胸口的模糊不安,彷佛突然化为实体。

  德库丝塔身旁的米莉安似乎也是一脸愕然。

  呈半圆形环绕着少女的魔导师们,以浪潮般的韵律开口诉说:

  「那位贵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孔、没有故乡,只是沿着世界流动。宛如水与风从高处流至低处,只是沿着世界随波逐流。为什么?因为那位贵人并非人类,是神直接创造的作品。因为漂流就是那位贵人的使命。」

  「我们知道除了居住在遗迹中的诸位之外,还有唯一在世界上漫步的不死者『巡礼者』存在。那位以白色预言者、诗人、魔导师的身分,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登场的贵人,是奉世界之王的命令巡回世界的不死者。」

  「关于神与世界之王给了那位贵人什么使命,我们不得而知。但长期观察『神之都』与那位贵人,我们成立了一个假说。『巡礼者』多半是世界的审判者。那位贵人与我们人类交流,四处巡回审查人的世界是否该延续下去。当他判断人没有存在价值时,就会杀死其它的不死者。每当不死者死亡,人的世界就会逐步逼近毁灭。『巡礼者』的另一个别名,称做『不死者杀手』。』

  魔导师们时高时低的声音如轮唱般继续着,内容简直就像神话一样,听得他几乎想左耳进右耳出。是吗?那还真是严重啊,然后呢?

  卡那齐用力咬紧牙关。

  为什么他们说的家伙会是空?

  「为什么」

  卡那齐喃喃低问,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异样清晰。

  光芒在穿着白衣的魔导师上方跃动,透过黄金饰品洒下,他们抬起手腕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是古老的祈神之礼。魔导师们继续吟唱:

  「如果问为什么,真实就会远去。因为万象皆有理由,但是人们发问时的理由却往往只是枝微末节。」

  「别说了,我想听的不是这种答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那家伙,为什么你们既然知道这一切还要把他抓起来?班修拉尔知道空的真实身分吗!」

  卡那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混乱,语气猛然激动起来。

  当然,魔导师们的态度毫无改变:

  「班修拉尔卿并不知情。他虽然是光魔法教会的一分子,却不是真正的魔导师。只有真正拥有魔法力的人才能接近真实,知道『巡礼者。之事的人,只限于这房间里的成员。但是,他在替我们获得『巡礼者』情报的方面很有用。如果不是受私怨驱使而行动的人,就不可能如此准确的找到那位贵人,为我们带回情报吧!但班修拉尔卿竟会抓住他,这倒是一个误算。」。

  「这算什么东西!既然是误算就别把他关在守备这么森严的地方啊!」

  「我们会将那位贵人置于牢中,是因为要请他保管乌高尔的面具。但是面具到现在都还无法解体,如果被他以外的人接触到,灾厄会立刻蔓延开来。况且,无论守备多么森严,那位贵人都不是人类留得住的存在。他立刻就能脱身离开本该如此的。」

  魔导师意味深长的在此打住。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德库丝塔,在收到卡那齐烦躁的目光后接着往下说:

  「卡那齐,虽然东方民族对于神话的传承并不熟悉,但汝知道不死者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不死者是神的仆人。是神派来守护人们免于被魔物侵害,由神创造的人类还有,我在魔导师的书库里曾看过记载,说他们可以开启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恩,大致上就是这样。人们在神现身之前就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不死者则是神所创造的人类。他们虽然拥有不灭的**,却没有像人一样的心。他们是与神相通、盛装神意的容器,体内宿有神之心的碎片,并藉此遵从神的命令行动。但是从数百年前开始,神与不死者的连结就开始解除了。」

  德库丝塔的话语唤起卡那齐过去的记忆。

  在碰到空之后造访的遗迹城市拉多利,那里的不死者听不进他们所说的话,对不死者杀手畏惧万分。当时的她,身上的确没有类似神之意志的东西,也没有倚靠神当后盾的坚定气息。

  如果他们说得没错,拉多利不死者畏惧的「不死者杀手」就是空。德库丝塔平静开口:

  「据说因为不死者们失去了神之心,因此『巡礼者』即『不死者杀手』开始到各地猎杀不死者。神的心正逐渐远离这个世界。唉,这样也好。吾等光魔法教会将释放『巡礼者』,他是命运的显现,人无法千涉命运本身不过,这次被抓住的『巡礼者』也和其它不死者一样,失去了神的连结。真是不可思议,为何连身为审判者的『巡礼者』都失去了神的心?」

  「啊」

  室内突然响起一声悲痛的呼喊,众人的目光不禁投向米莉安。

  米莉安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轻声呢喃:

  「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错,是我做的。」

  「果然是这么回事?汝『看过』那个不死者吧?」

  德库丝塔牢牢握着米莉安的手询问。不明所以的卡那齐困惑地注视着那对双胞胎姊妹,心中多少有数的魔导师们则保持沉默。

  德库丝塔传来的体温给了米莉安一点勇气,她开口回答:

  「恩,我看了空空的构成要素之前空的眼睛失明,所以我看了他的内部发现他的心上扎着一根刺,眼睛才会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刺拔掉了。」

  「没错,那根刺想必就是神的心。汝将神的心从『巡礼者』身上拔掉,使他渐渐失去原本的力量。他之所以还能行动,是因为汝辛尼丝塔与那边的男子卡那齐的关系。」

  「和我无关。不是我自夸,我对魔法与艺术可是一窍不通。」

  卡那齐沉着脸回答,德库丝塔挑起一边眉毛对他笑笑。

  「汝替那位『巡礼者』取了空这个名字吧?命名是神之链。汝的力量虽然非常微弱,但就和不死者与神相连一般,汝透过命名与他连系在一起了。汝给了他一颗心,因为汝是个感情相当激烈的男子,『巡礼者』也受到影响勉强保住类似人格的东西。只要与汝同行,今后他也能使用一定程度的力量吧带他走。如果让不死者一直待在这里,会被麻烦的家伙盯上。」

  德库丝塔继续披露意想不到的内容。卡那齐偏向保守与顽固的心想要拒绝接受这突兀的事实,但记忆的重量却阻止了他。

  因为德库丝塔所言,在各方面都与空说过的话相符。

  空一直都以奇特的纯真态度,告诉卡那齐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而他把那一切都当成戏言看待。

  (但是,那家伙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吗?空的确不像在说谎。他总是抱着小孩子般的正直,说出超乎常理的话搞不好,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吧?或许一切都是真的,空的确是个「超乎想象的存在」。始终在顾左右而言他,一直说谎的人其实足我吧?其实我只是不想发现吧?)

  空真的不是人吗?

  卡那齐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敢相信。虽然不敢相信,但记忆中空的脸庞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过于美丽、过于工整,因而难以记忆的美貌;以及在弦上舞动令人难以置信的轻盈手指。

  如果那是神创造的人偶,会如此美丽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卡那齐一直呆站着毫无反应,德库丝塔不耐烦地开口:

  「发什么呆?汝的目的是要回他吧,吾要汝把他带走,这不是很好么?汝有何不满?」

  「德库丝塔」

  米莉安担心地呼唤。一看到妹妹,德库丝塔就露出慈母般的表情扬起微笑:

  「不要紧,辛尼丝塔。吾不会对汝等不利,因为吾是汝的同伴。」

  「我也是你的同伴。可是,我」

  老魔导师厚重沙哑的嗓音打断了米莉安未出口的话语:

  「请辛尼丝塔大人留在这里。辛尼丝塔大人是有实力即兴演奏『黎明的栖木』之人,只要有您协助光魔法教会守卫帝都,即便神舍弃了这个世界,我们魔导师的力量也足以守护人世吧!」

  在座的魔导师们彼此点点头,异口同声说道:

  「神圣帝国路斯与光魔法教会是人世的屏障,帝都是人的堡垒。帝都也是流着魔法之血,为了守护人世而建造的巨大魔法机器。」

  「有能力坐上这台魔法机器中枢『七贤者的御座』的吾与汝,是经由血统操作创造的生命,是魔法机器欠缺的最后零件。吾不会依靠神与不死者,虽然监视着神之都,但吾绝不祈祷。人世的守护者是人类,以及魔法。」

  德库丝塔如此呢喃后,温柔拥抱着米莉安。一股彷若凋零残花的香气包围着米莉安,令她睁大眼睛。她彷佛看见德库丝塔的温柔里瞬间闪过一丝黑暗,那是一瞬闪现的心之影深沉的绝望。

  她突然感到难以呼吸,想从姊姊的怀中逃开。

  但德库丝塔却用那双纤细的手使劲按住米莉安,向卡那齐开口:

  「事情就是这样。吾再问一遍,卡那齐,汝有何不满?」

  卡那齐没有立刻回答。

  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卡那齐,只是默默伫立着。

  (求求你,快点反驳!这里有点奇怪,有点不对劲。)

  米莉安迫切祈求。她的确认为德库丝塔和魔导师们并没有说谎,但是,还隐瞒了几个秘密。这些人隐匿情报,企图以巨大的命运吞噬米莉安一行人。

  在这种时候,卡那齐总是不会被情势牵着鼻子走,他会大声喊出自己的主张。先不论他的主张是否正确,但他的发言通常能改变状况,能将陷入回圈的思考打出一个突破口。

  (卡那齐)

  米莉安默念着这个名字,专注得头都隐隐作痛。

  虽然他们说了一堆关于不死者、神、守护人类的事,米莉安却听不太懂。比起那种遥不可及的重责大任,她更珍惜家人。

  最后,卡那齐沉静回应:

  「我没有不满一切都遵照神的旨意。」

  ◆

  结束会面之后,卡那齐就待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的中庭里。

  光魔法教会位于帝都第六层,是唯一享有真正天空的最上层。话虽如此,人们呼出的气体与炊事制造的煤烟,似乎使帝都周遭的大气混浊不堪。

  从中庭仰望的夜空上,看不到太多星星。

  (不知不觉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卡那齐置身于八角形中庭的正中央,茫然地坐在喷水池边。

  尽管夜色已深,光魔法教会本部里依然充满人的气息。他望着在环绕中庭回廊上走动的人影宛如在看一出皮影戏。

  虽然眼前是一幕带着幻想之美的光景,他却怎么都看不习惯。

  在盛接喷泉的水盘上镶满宝石碎粒有什么意义?这个铺着石板的中庭,以及在几何图案花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也全都不自然得令人不快。

  (被关在这种地方的植物似乎也觉得很拘束。帝都的植物好少,也找不到野兽的踪影。人、人、人这里全都是人。)

  卡那齐的故乡东方是一片与森林共生的土地。为了防止生命力惊人的森林侵入居住范围,城镇都必须以石壁和石板围住,所有住家都是用木材与灰泥建造。人们畏惧森林,崇拜森林,也走进森林收集日常粮食。

  那个世界的「循环」非常单纯易懂。

  (这里除了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人只会从人的角度思考。)

  「帝都是人的堡垒吗?」

  卡那齐试着低声念出来,觉得这句话听来有些空洞。会面结束后,他们告诉卡那齐在出发之前都可以留在本部休息。或许是因为德库丝塔能够掌握本部内一切动向的关系,他并没有特别受到限制。魔导师们表示如果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说,实际上也替卡那齐准备了一个整洁的房间。

  米莉安和德库丝塔在一起,获准恢复光魔导师身分的琉琉也随之前往魔导师宿舍。相隔许久之后,卡那齐再度成了一个人。

  实际上,这段空闲应该是他们让他用来「独自静静思考,考虑往后行动方向」的时间吧?

  「说真的我要到哪里去?」

  即使这样问自己,脑海中也没有立刻浮现答案。

  此刻的卡那齐就像个迷路者一样,原本以为就在眼前的道路,突然却消失无踪。

  就像听到别人告诉他,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我原本是为了求得不死朝神之都前进所以才会寻找不死者作为通往神之都的道路。到了最后,身边一同旅行的空居然是不死者?空明明知道我的愿望却什么也没说?不只如此,他还是专杀不死者的「审判者」?)

  这是非常严重的背叛。不过,这多半不是空的错。

  因为空没有心,所以他只是照着神的意志行动。而且,应该实现卡那齐愿望的神,已经渐渐舍弃人世。

  (与其说觉得悲伤、愤怒,我更感到空虚啊!)

  他的身躯从末梢开始变得沉重,变得如砂砾般干涸。卡那齐随手揉乱被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虽然想借用皂粉把发油洗掉,但就连这个举动他都嫌麻烦。

  (如果空不是人类不是人类,是怎样的感觉?即使不是人,也会拥有感情吗?不死者会祈祷吗?)

  如果不会祈祷,那是很悲哀的。

  在卡那齐看到的范围内,空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会有不知该如何面对感情的时候。当无法应付的激情使人痛苦挣扎、濒临疯狂之时,人们就会祈祷。

  为了宣泄无从处理的感情,人们会将思念投向至高之处。那就是祈祷。

  (如果连祈祷都做不到,我早就死了。明明拥有感情却过着不祈祷的生活,那也太疲惫了。)

  话说回来,不死者有「生命」吗?这一切全都毫无头绪。他最近终于有些理解的空,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陌生。

  当卡那齐回过神时,就连那张应该很熟悉的容貌都无法清晰回忆起来。

  一股恶寒袭来,连空的存在都快从指缝问溜走的寒意,令他将十指交叠。

  (如果换成话语能够想得起来吗?)

  空第一次见到卡那齐时,开口对他说的话是

  话说回来,好精采的死相啊!

  一句很无聊的感想。

  卡那齐觉得有点不高兴,于是继续挖掘记忆。

  脑海中浮现的句子有:「难道你是病弱之躯?」、「抽到下下签的烂好人」、「要我说说锅子的传说故事吗?」、「你会因为女性而失败」、「是爱啊」、「塞满了谎言的闷烧小鸟」、「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鲜明啊」等等。

  (想想真让人生气。即使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也太过分了吧!?我过去的亲朋好友之中,完全没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抛出一堆多彩多姿的毒舌评语、讽刺和称不上玩笑的玩笑!看到我奄奄一息也面不改色,我有多担心他也完全没发现,像那样的家伙的确不是人!)

  怒火涌上心头,似乎稍微抹去了那致命的空虚。

  卡那齐吐出一口气,从喷水池的边缘缓缓站起来。

  (不行,想起不在眼前的家伙说过什么,反而更让人火大!赶快把空带回来吧!如果他连这次都不向我道声谢,那就狠狠骂他一顿,然后再考虑接下来的事还得让米莉安和空见面才行,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就和她商量往后有何打算吧。不管米莉安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一定会守护她。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打混了。)

  一旦做出决定,心情就变得豁然开朗。

  思考着应该先到哪里去的卡那齐轻轻咳着。虽然不像平常咳得那么厉害,喉头却传来些微的异样感。

  这是什么感觉?他没有多想就把手贴在咽喉上再咳了一下。

  于是,一股甘甜的气息从喉头深处涌上。

  啪答随着讨厌的水声响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脚边。卡那齐讶异地低头往下望。

  漆黑的液体落在淡淡灯光映照的白色石板上。

  当他注视着地上那刺激眼睛的黑色时,花香变得越发浓郁。直冲脑门的香气令人晕眩,他的体内正散发出花香,让人联想到帝国贵族喜爱的香水。

  真不舒服。卡那齐捣住嘴巴剧烈地咳起来。花香的浓烈到达极限时,他也无法克制呕吐感,吐出卡在喉头的硬块,濡湿了黑色的手套。

  不止如此,漆黑的液体从指缝问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无须怀疑,那就是血。

  卡那齐茫然地扭曲表情。

  头好昏,重力变得强大无比,卡那齐眼前的景物突然开始旋转,回过神时已经倒在地上了。虽然中庭很冷,但身体接触到地面的事实令他安心这样就不可能再往下坠落了。尽管已经倒地,他依然弓起身子咳个不停。

  花香浓烈得快让人窒息,他试图以颤抖的手指搔抓喉咙。

  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试图搔抓喉咙最后手指到底有没有动?他搞不清楚,一切都逐渐远去。求求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都记得。最近身体一点也不会痛,那并不是状况好转了,而是身体放弃抵抗魔物毒素的证据。

  (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因为心态松懈了?还是因为我想着或许不必再追求不死,即使人生短暂也能得到幸福?这也是给我的惩罚吗?我还没有得到宽恕吗?)

  他维系着渐渐远去的意识,努力思考。

  卡那齐所中的「诅咒」,也就是被魔物之毒感染的患者,大都命不长久。

  在遭到魔物之毒污染毁灭的故乡,卡那齐曾诊治过无数病患。当他们数度呕出黑血时,就是身体坏死的前兆。**的血会散发花香,整个城市里充斥着呛鼻的甘美香气。

  多么令人怀念啊。卡那齐颤抖着睫毛眯起眼睛。

  令人怀念的绝望带着温柔香气一涌而上。

  远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谁来了?

  是那位曾经来过的白色死神吗?

  ◆

  在卡那齐与琉琉离开不久之后,德库丝塔突然昏倒了。

  「德库丝塔?德库丝塔」

  米莉安慌忙呼唤她的名字拉起她的手,眼前的魔导师们也纷纷聚集过来,一同抱起瘫软的德库丝塔。

  「失礼了,辛尼丝塔大人。德库丝塔大人就交给我们照顾吧。」

  听到魔导师这么说的米莉安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身上没有恶意,但也感觉不出善意或许该说是爱吧?

  魔导师们抱起德库丝塔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帮助一个昏倒的纤弱少女,更像用丝绸包起容易损伤的宝石。

  「她不要紧吗?」

  米莉安一边烦恼着该不该伸手帮忙,一边担心地询问。突然从椅子上跌落的德库丝塔,脸色跟死人一样苍白,虽然还有呼吸,却非常缓慢。

  魔导师们一起抱着德库丝塔走向御座后方的门扉,同时回答:

  「辛尼丝塔大人,处理每日的公事使得德库丝塔大人非常疲惫,但常常又一兴奋就逞强。她需要休息。」

  「什么样的休息?是睡觉吗?我可以陪在她身边吗?」

  「不行!」

  突然遭到怒斥令米莉安惊讶地睁大眼睛。仔细一看,七名魔导师正以极为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使她感到一阵寒意。他们只在口气上保持平静往下说:

  「请您记住,辛尼丝塔大人。我们从德库丝塔大人十岁就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之位,甚至从更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服侍至今。关于她的一切,我们都非常清楚。外人的碰触对德库丝塔大人而言是极大的痛苦,在大气之力浓密的场所进行冥想,才是治疗她身心最好的方法。」

  「我不是外人我觉得,不能放着德库丝塔孤单一人。因为她不只是缺少魔法力,心也很疲累。光是补充魔法力,只会继续消耗心力。」

  米莉安直接把自己的感觉说出口。霎时,魔导师们露出十分可怕又很怜悯的表情注视着她。

  「伟大的辛尼丝塔大人,很惶恐地向您报告。我们继承了魔导师法岁姆自帝国建国时代开始研究的魔法知识,您无须担心一切!辛尼丝塔大人应该也累了,让我们为您准备房间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其中一名魔导师说完后,轻轻作了个手势。

  他们迅速将德库丝塔轻盈的身躯运往门扉彼端。

  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听她说话。当米莉安直觉领悟到这一点,微怒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德库丝塔时,那名中年女魔导师走到她身旁说道:

  「辛尼丝塔大人的需求就由我来负责,请您尽管吩咐。」

  米莉安昂首直视女魔导师,对方正露出一脸和善的笑容。当她看穿女魔导师的笑容充满虚假,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过去从不曾受到这种对待,所以米莉安不太确定,但他们多半正在愚弄自己。这些人不可能是她的家人,因此米莉安开口回答:

  「我什么都不需要。不过,既然不能跟德库丝塔和卡那齐在一起,那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

  米莉安小小的心愿实现了。

  魔导师给了她三个相当宽敞的房间,少女没有小睡一下,只是坐在房间的寝室里凝视着黑暗。

  她虽然换上睡衣,但手腕上还是戴着魔法石手镯。这里没有让她安心到足以拿下手镯的程度。

  (德库丝塔我的半身,我和欠缺的半身终于重逢了。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没有真的见到你。我想更加接近你,有太多令人不懂的事情了。)

  好想见德库丝塔,这是她真切的愿望。

  米莉安想在魔导师无法插手的地方,与德库丝塔说更多话。因为在刚刚那个地方,她似乎没有一句话出自真心。

  (能不能再见一面?就我们两个人。)

  当米莉安发自内心许愿时,披在身上的毯子下透出淡淡光晕。少女赫然抽出手臂,挂在手腕上的手镯正微微发光。说不定,这代表潜藏在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在呼唤她。

  米莉安慌忙钻出毛毯,坐在饰有朴素雕刻、盖着华丽织锦的床铺上。她注视着手镯上发光的魔法石,转换自己的视野之后,立刻看到魔法石升起一线光芒,在床铺上描绘出一道窄小的拱门。

  米莉安站起来穿越光之拱门,来到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那个房间远比光魔法教会给她的寝室狭窄、简陋得多。屋内飘荡着烧焦味,朦胧的视野中可以看出四处都堆着废弃物。

  德库丝塔呢喃般的声音在阴森的房间里响起:

  「你来了辛尼丝塔。」

  「德库丝塔!你果然在这里吗?」

  米莉安呼喊一声,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夜间视力很好的她,立刻发现德库丝塔坐在简陋的床铺上,于是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披着一头长发,垂下头喃喃开口:

  「我一直都在这里到外面去的人格,是我做出来承受外界攻击的面具。其中一个充满攻击性,会把所有的伤害反击回去;另一个会以无精打采、毫不关心的态度避开一切。刚才和你见面的,是攻击性比较强的人格很讨厌吗?」

  「不会,我比较讨厌周遭的人他们,谁也没有看着你。」

  听到米莉安的话,德库丝塔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出于欢喜、畏惧还是寒冷。她继续小声述说:

  「米莉安,我们原本就不是以人的身分诞生的。虽然我们是母亲怀胎所生,但那也是为了提升魔法力一再配种的结果。他们想要的,只有我们作为魔法机器生体零件而存在的力量,不是人格。所以只要没损害到他们想要的机能,一点淘气不会被追究。」

  德库丝塔的述说让米莉安感到难以忍受。看到德库丝塔彷佛放弃一切的态度,她就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米莉安认真问道:

  「我不太明白帝都的状况,不过,我喜欢德库丝塔。不是零件,而是当成家人的喜欢。不管是哪一种人格,不管你有什么能力或没有能力,我都喜欢你。我想象这样和你待在一起这对你来说是困扰吗?」

  「不,不是困扰不是困扰。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像从前一样。」

  听到德库丝塔的轻声回答,米莉安握起她的手虽然是在魔法石中接触,传来的触感却犹如彼此都拥有实体一样。碰触对方时,彼此的体温就像没有肌肤相隔般融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好温暖、好安心好幸福。

  米莉安一瞬间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心脏也用力抽紧,接着发出温暖的声响开始跳动。

  她长久以来寻觅的血亲,如今就在眼前,与一样孤独而疲惫的亲人重逢。孤独的时刻已宣告结束,但愿以后再也不分开!米莉安朝高处献上祈祷,睁开双眼:

  「那么,我们就在一起吧!想办法一直都在一起。」

  米莉安强而有力的低语,令原本垂着头的德库丝塔悄悄抬头仰望她魔法石里的德库丝塔两眼都完好无缺。少女平静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吧,回到卡那齐与空的身边去,我会放你们三个逃走。」

  「咦!」

  德库丝塔突兀的要求令米莉安说不出话来。她轻声说明:

  「那些魔导师没有提到,要与帝都的魔法机器成为一体就必须舍弃人格。因为人类的人格,在成为零件提供机器魔法力时只是个碍事的不确定因素。所以我们会被清除人格放上『七贤者的御座』,成为救世主拯救这个迈向毁灭的世界不过,这些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就够了。」

  「等等等,如果清除人格,那」

  「那就等于是迎向身为人的死亡。我会忘掉曾身为我的事实、忘掉回忆,纯粹变成将大气之力转换为魔法力的装置。」

  德库丝塔若无其事地述说。紧握住德库丝塔的米莉安,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刚刚获得的东西,又要突然消失了。她觉得全身发冷,勉强挤出声音:

  「不行住手,这样不行。」

  「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世界就会毁灭。许许多多美丽的花朵、险峻的岩山、饥饿的野兽、浑身**的人们全都会灭绝。虽然这一切我全都讨厌,可是辛尼丝塔,你喜欢吧?」

  「喜欢!我好喜欢,世界非常美丽。可是,德库丝塔我也一样喜欢你。」

  米莉安含泪倾诉,令德库丝塔眯起眼睛,宛如听到了美妙的音乐。她珍重地用双手包住米莉安的手说道:

  「你这份心情就是我的希望。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世界会变得怎样,我一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会想着,原本应该和我一样的你却充满了生命力;你结交到喜欢的人,觉得世界很美丽,尽情运用**与精神来生活。说不定我也能够过着跟你一样的生活你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你还活着,不管碰到什么遭遇我都撑得下去。只要你还活着,即使我的身心死去也不算是真正的死亡。我是这样觉得的。」

  米莉安越听越悲伤得无法承受。她和德库丝塔是不同的人,就算长相一模一样还是不同。无论是米莉安还是谁都无法背负别人的人生,但德库丝塔已经无法在自己的人生里找出任何希望了。

  (她要消失了,她要走远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少女没发觉米莉安的焦急,继续倾诉:

  「因为想亲眼见你一面,就这样呼唤你来到帝都是我的罪过,我会尽可能的补偿你。带着那位诗人离开,再度和卡那齐与『空』一起踏上旅程吧。在你心中,三人在一起的时光闪烁着非常耀眼的光芒。我会把那些光芒藏在胸中,完成自己的任务。」

  听出德库丝塔的语气渐渐充满权威,米莉安拚命扬声呐喊:

  「不行,德库丝塔!我约好要救你啊。和我们一起走吧,既然我要离开这里,那你也一起来!不要紧,卡那齐和空的本性都很温柔,他们会了解的。」

  「那是不可能的,米莉安。我一直都是以总有一天会被清除人格、拯救世界的物品来打造,这是我的命运,是我自己不想走上其它道路的。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德库丝塔以渐渐变得开朗的口吻回答。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的情绪令米莉安瞬间感到退缩,但她还是努力说服:

  「那我呢德库丝塔,你不是会想见我吗?」

  「恩,但是,见过一面就够了。我爱你,辛尼丝塔,我的半身。」

  德库丝塔逸出甜美的呢喃,伸手抚上米莉安的额头。米莉安突然感到一股惊人的压力,忍不住闭上眼睛。当她慌忙睁开双眼时,已经坐在原本的床铺上了。

  她被赶出魔法石了。

  米莉安有好一会儿都茫然地坐在原位双眼没来由的泛起泪光,反正忍着也很无谓,于是就任由泪水落下。

  「呜」

  不小心发出的呜咽声让她好不甘心。米莉安用力捣住嘴巴,眼泪却停不下来。

  她什么也办不到,德库丝塔不肯把她的话听进去。

  (即使告诉对方我喜欢你也不一定会得到回报,就是指这种情况吗?)

  米莉安想起琉琉说过的话。她好想见琉琉,想要开怀大笑、哭泣,让他帮自己将一切忘掉。接着,她又想起了空。她想听他用温柔优美的嗓音,以歌唱般的声调诉说世界的真实。

  (不行,是我将他心上的刺拔掉,害空的力量变弱。即使见面,空或许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对我说话了。)

  好难受。她出于好意所做的行动,全都化为坏事的前兆反弹回来。冷得发抖的米莉安觉得好孤单,深刻感受着自己的无力。

  米莉安突然想起卡那齐。一旦想起卡那齐的面容、手指,与他结结巴巴表白「我想守护你」的声音,她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米莉安跳下床,因为没有心思花时间换上便服,于是她只拿了件柔软的无袖外套就走到房门边。门没有上锁,她推开门扉,在半夜依然灯火通明的无人走廊上飞奔。

  (卡那齐,你在哪里?)

  忘却原本行动的那一点理由,少女依照内心的渴求呼唤着卡那齐的名字。她一呼唤,硬质的声响就在远处响起。米莉安在直觉与绵延的魔法力引导下,不断向前奔跑。

  她在漫长的走廊上拐了好几个弯,碰上一座大回廊,穿越匠心独具的中庭,到处都充满人的气息却不见人影。不知为何,米莉安经过的每一道门扉全都开了锁,也许德库丝塔或其它魔导师正在某处看着她。不过,这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

  (好想见你。)好想见卡那齐!这是现在米莉安心中唯一能确定的事。她全力奔向卡那齐的气息,期待马上就能见面的心情里,不知为何掺杂着不安。

  「卡那齐!」

  米莉安喘着气冲进八角形的中庭。一阵风吹过,她身上的无袖外套在四周回廊映射的灯光下飞舞。寂静的广场内只有喷泉的水声,这里除了少女之外还有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卡那齐倒在中庭石地上的身影,另一个是站在他身旁的魔导师。怒火不禁涌上心头,少女四周的大气微微震荡。

  「离他远一点。」

  米莉安以透明得惊人的眼瞳怒目瞪着魔导师。听到她了亮的声音,那人缓缓回过头。他有一头栗色头发,细长的眼眸与面无表情的脸孔,是服侍德库丝塔的七名魔导师之一亚伍札。

  认出米莉安身影的亚伍札后退一步,离开卡那齐身旁,他以冷冷的语气开口:

  「失礼了,辛尼丝塔大人。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我正打算在治疗完毕后向您说明。」

  「治疗?」

  听到他的回答,有些困惑的米莉安稍微放下戒心。

  亚伍札的唇边瞬间浮现冷酷的笑意,但立刻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

  「我是光魔法教会的军务长亚伍札卡雷卡,除了全盘负责魔导师的军务,同时也掌管帝都医院。他对光魔法教会而言是个重要的人物,我会尽全力加以治疗。」

  记得空曾在什么时候喃喃说过「古老的魔导师不擅于治疗疾病」之类,但帝都这里似乎不同。

  虽然稍微松了口气,但亚伍札冷冷的样子还是让米莉安很在意。她抱着残存的戒心询问:

  「你说的治疗,是要做什么?」

  「我们收集了全大陆的医疗方法,每天都在研究医疗与魔法技术的结合。辛尼丝塔大人,我们的治疗应该能比您的『重组』更能延长他的性命。」

  「.!」

  亚伍札毫不掩饰的讽刺令米莉安屏住呼吸,正要冷却的怒火与敌意再度冲上脑门。少女露出锐利的眼神定到卡那齐身旁。

  米莉安在亚伍札眼前脱下披在肩上的无袖外套,盖在卡那齐身上。虽然中庭的寒意立刻袭来,但她忍住寒冷,跪在地上凝望着青年。

  卡那齐的脸色依然很糟糕,嘴角沾着黑色的血迹。他身上没有平常的血腥味,而是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花香,虽然甜美却让人不安。

  「他似乎是东方的药师。虽然年轻有为,不过看来无法治疗自己罹患的『诅咒』。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他没有后援,又无法在一个定点安顿下来,也无法从事新治疗法的开发。根据我们最近的研究,几种关于『诅咒』的抗体与延命疗法已经通过实验阶段了。」

  亚伍札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明,米莉安没看他就低声询问:

  「那个实验是什么实验?」

  「各方面都有,辛尼丝塔大人。实验对象是东方的百姓,那座被魔物袭击而封锁的城市在水音高岭里身中魔物之毒的『受诅咒者』派上了用场,里头也有些人因实验而存活。」

  亚伍札明确地回答,声音里毫无愧疚之色。

  水音高岭是卡那齐毁掉的都市,也是他的故乡。

  米莉安抬起头,她直视着亚伍札说道:

  「我讨厌你,卡那齐应该也讨厌你。你不知道也不会懂,卡那齐有多么想帮助人,想让自己活下去、得到幸福,并且为了这些一路奋斗到今天。你或许也想治疗人,但你和卡那齐完全不一样,你看不见生命的重量。」

  德到少女的批评,他睑上再度闪过完美的冷笑。

  「这是当然的,我与你们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比起感情、比起个人的好恶,我拥有更崇高远大的理想。」

  「那个理想是什么!?有这么了不起吗?比亲人、比觉得『喜欢』的心情更了不起?」

  「没错,更了不起。我们要用人的力量来拯救人,藉此从神的怀中『离巢独立』。神喜怒无常,即便我们做了善事,祂也不会因此给予回报。既然如此,为了活下去的我们就只能驱使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我都要用魔法拯救世界,到了那一天,人类这个物种才会获得世界的承认吧?这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的理想。」

  亚伍札的口吻没有演说般的激昂,只像在淡淡地传达既定事实。他微微张大细长的眼眸注视少女,正露骨地估算她的价值。

  「辛尼丝塔大人,我就坦白说吧。我很怀疑您是否有能力顺利坐上『七贤者的御座』,照现在的样子看来可不乐观。像这样一生气就发狂,只为了一个喜欢的男子就激动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实在是令人困扰。您至少也得了解我们的理想,学习更多关于世界的知识才行。辛尼丝塔大人,请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然后将他交给我们。」

  亚伍札刺人的目光直盯着米莉安。如果少女依然不肯听话,他应该会更加瞧不起她吧?

  但米莉安并不在乎。她伸手碰触卡那齐的脸颊,暴露在户外的肌肤已经凉透了。她抬起头注视着魔导师,坚定有力的沉静回答:

  「我拒绝。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走吧。」

  「是吗?那我先告退了。伟大的辛尼丝塔大人,请别忘了不只是我,所有的光魔导师都需要两位,也都守望着你们。如果碰到什么问题,还请随时召唤我。」

  冷淡的说完后,亚伍札脱下肩上的毛皮无袖外套放在卡那齐身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大概认为米莉安马上就会无计可施,哭着跑去求他吧?她屈辱的咬住嘴唇,试图将渐行渐远的亚伍札赶出脑海。

  相对的,米莉安注视着地上的青年,开始集中精神。

  (卡那齐很衰弱身体突然恶化了。)

  身为战士,身为魔导师的本能都在告诉她,卡那齐病情的恶化程度。

  米莉安解开他衣襟的手不禁停止动作。

  (糟糕,就连这里都)

  青年苍白的颈项上浮现藏青色的漩涡花纹。这乍看之下宛如刺青的图案就是身中魔物之毒的印记,所以卡那齐不喜欢被人瞧见。可是,那些花纹现在已经蔓延到高领衬衣可遮掩的极限了。

  米莉安的心脏颤抖着,抓住他戴着黑手套的手。正想替他脱手套时,半褪的手套下也同样冒出藏青色的漩涡花纹。

  内心的恐惧突然膨胀,令少女动弹不得。

  (怎么办?卡那齐或许连卡那齐、也会走掉)

  好冷,冷得无法忍受。不光是来自户外的寒意,看着青年昏迷倒地的模样,她就浑身发抖。米莉安激励自己,勉强移动身体把亚伍札放在一旁的毛皮外套拉到他身旁。如果叫那个亚伍札帮忙,把卡那齐搬到暖和的地方就好了。

  虽然米莉安心里这么想,但把对方赶走的人正是她。

  正如亚伍札所说的一样,她能使用的治疗法只有一种

  (只有「重组」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卡那齐自己说过,他所用的抗体效果本来就有限。

  亚伍札所说的治疗法,听起来也只是「延命」的措施。

  光是拖延没有意义可言。如果米莉安可以正确判读出卡那齐的构成要素,将侵入他体内的魔物之毒剥除,让他的身体恢复原来的形貌,不就能真正的「治好」他吗?

  (好恐怖,可是我成功过一次。之前卡那齐快死的时候,我成功救了他。还有空心上的刺就算结果不好,我还是拔得很干净。)

  米莉安拚命说服自己,将视野转换过来。她一刻也无法多等,只要能再度听到卡那齐的声音,现在的她什么都愿意做。少女唤来魔法的视野,寒冷的世界重生为一片热闹的缤纷极彩。

  米莉安在这个处处充满漩涡与共鸣的世界里凝视着青年。

  卡那齐的构成要素偏红,不时会激烈地撞在一起进出银色火花,但火花正逐渐变弱。他的身躯隐含着将缓缓消失的预兆,静静发出声响好美的音色。米莉安吃惊地睁大眼睛。

  (咦?怎么会?为什么音色这么漂亮?生病或受伤的人,应该会发出更刺耳的声响才对为什么没有?卡那齐身上的魔物在哪里?)

  米莉安的心脏狂跳不已。怎么办?她看不见卡那齐体内的魔物,就连一点异物也没有,他的身躯就这样维持着奇妙的协调不断衰弱下去。如果看不见,米莉安就无法出手。心绪混乱过度的她无法继续使用魔法,少女解开集中的精神,抱住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

  寒意再度回到四周。米莉安冷得不得了,全身的颤抖也变得更加剧烈。

  「我受不了,我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帮助我喜欢的人?」

  少女瑟瑟发抖的唇办轻声低问,她坐在冰冷的中庭里微微扭曲脸庞开始落泪。悲伤、不甘心、恐惧、空虚;如果不哭泣,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种的激情。米莉安将脸庞埋进双手中,一再轻轻摇头。

  「卡那齐,卡那齐,救救我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办不到因为有了力量,我就得意起来,觉得和世界变得很融洽。可是,其实我什么都办不到,也无法帮助喜欢的人。不管是空、德库丝塔还是你,都是因为我太无知才会一点都帮不上忙,还让问题变得更严重」

  她说着说着,思绪被恸哭的冲动吞没。米莉安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能不断发出啜泣声。或许尽情放声大哭会比较舒服,但她根本不懂哭泣的方法。滚烫的眼泪立刻冷却,落在中庭地上时已经结冻了。

  米莉安只能不断流着眼泪,不断涌现的悲伤没有尽头,就在她感到心情慢慢落入黑暗中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肘。

  米莉安睁大蒙胧泪眼一看,那是卡那齐的手。

  她心中一惊,连忙紧抓住他的手,并且探头注视他的脸庞。

  卡那齐微微张开双眼,目光涣散的眼瞳看向米莉安。

  「卡那齐」

  「很冷吗?」

  卡那齐用沙哑的声音询问。他在关心她。

  一股痛楚窜入胸口深处,米莉安咬紧牙关忍耐着。

  「我、没事卡那齐才是会不会冷?」

  她颤抖着难堪反问,卡那齐露出含糊的微笑。就像睡迷糊的时候一样,他的神情很温柔又有点为难。

  「不,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冷。」

  「我不会冷,不要紧。我没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卡那齐」

  米莉安呼唤卡那齐的名字后,再也说不下去。她深深垂下头,加重力道握紧青年的手。他微微叹口气,开口问道:

  「很难熬吗?」

  那个问题里掺杂着犹豫与自暴自弃。米莉安没有力气逞强,默默点着头。卡那齐被包在她手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反握住少女的手。

  「对不起,我也是个半吊子。明明说过要守护你,却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再怎么做都是不上不下」

  听到他意识蒙胧的呢喃,米莉安连摇了几次头勉强挤出回答:

  「我觉得卡那齐很过分。你自己明明很危急,却在这时候才对人温柔太过分了。这样好痛苦,我什么都办不到,你却单方面对我温柔,我总是在接受你的好」

  「温柔?哈哈,是吗?我很温柔吗真奇怪。」

  卡那齐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捣住睑庞,微微露出苦笑。因为他的笑立刻变成无力的咳嗽,少女拚命忍住泪水思量着该说什么话:

  「才不奇怪。卡那齐真的很温柔,很值得骄傲,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我刚刚想要『重组』你,可是我办不到。如果不能拯救喜欢的人,力量根本就没有用啊!」

  少女断断续续倾诉,卡那齐则茫然地看着她。他缓缓移动失去锐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被米莉安握住的手上。

  「」

  「什么?手怎么了?」

  「妳握着我的手,我会觉得、轻松一点。」

  卡那齐的呢喃令米莉安睁大双眼。她眼睛微微一亮,连忙追问:

  「真的吗?」

  「是真的,所以留在我身边吧!」

  卡那齐说完之后再度握住她的手,虽然力道非常微弱,却让米莉安内心深处为之一震。一股暖意渗入体内深处,多么不可思议又恒久不变的温暖啊!

  她所爱的人告诉她,你可以留在这里。

  她相信他是需要自己的。

  这是何等幸福啊!即使无法约定一生相守,米莉安依然觉得很幸福。

  她颤抖着呼吸,此时大气之力温暖的包围身体。带有力量的大气顺畅流入米莉安体内,跟着她的血液循环温暖全身,也极为自然地流向与她牵着手的卡那齐。察觉那股突然注入的力量,卡那齐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刚刚那是什么?你做了什么吗?」

  首度体验的感觉让米莉安也难掩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知道不过,卡那齐好像也收到了大气的力量。」

  「真的吗?我应该没有半点魔法的才能啊?」

  卡那齐一脸疑惑,但他的声音的确变得比刚才稳定许多。两人面面相觑,最后他谨慎地试着坐起身。

  米莉安伸手要去扶他,但卡那齐甚至不需帮助就顺利坐起上半身。他还一脸狐疑地用手在全身上下到处按压,最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

  「总之,我好像真的恢复了一点精神,谢谢!」

  「卡那齐」

  卡那齐拿起自己身旁的毛皮外套披在泫然欲泣的米莉安肩上,直接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被人体的温度包围,令少女发不出声音。米莉安没有余力去想任何事,只能紧紧依偎着卡那齐,脸颊正好贴在他的心脏上方。

  她听得见心跳声。这时,卡那齐的声音从心跳声的彼端传来:

  「谢谢有你在真好。」

  「卡那齐」

  光是呼唤卡那齐的名字,米莉安的胸口就被满溢的情感填满,只能用力抱紧他。她想要尽快温暖青年还带点寒气的身体。

  卡那齐迟疑地伸手抚摸米莉安的卷发,轻轻搂住她的头。

  青年眯起眼睛在少女的耳边低语:

  「米莉安,我恐怕撑不了太久。光是能好好的撑到今天就算一种奇迹了老实说,最近我变得不太怕死。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就渐渐不再恐惧死亡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敷衍你。我已经不再渴望不死,但是,我还有想做的事。」

  卡那齐的口吻显得有些遥远、音量也很小,却带着某种坚强:

  「我想带空和你到可以更轻松度日的地方去。为了这个目标,我决定再拚一下。我会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待久一点这样很任性吗?」

  他最后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很孩子气,可是这段话却让米莉安放心了。他们刚认识时,卡那齐只会说些类似交代遗言的话,阴郁的眼眸只看得到死亡。如今应该不一样了。

  米莉安听着卡那齐的心跳声,内心深处也鼓起力量。即使接受大气之力让他的身体梢有好转,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吧?与他别离的时刻就快到了。正因为这样,有些话她更是非得表明,有些事更是非得去做不可。米莉安轻声低语:

  「是很任性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会加油的。」

  卡那齐与米莉安不约而同松开手臂,彼此凝望着对方。

  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这张脸庞般不可思议、又有点尴尬,但他们还是互相确认对方眼眸中闪烁着沉静的决心,然后一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想办法解决吧,虽然我现在一点都想不到该怎么做。」

  「恩,我们来想办法解决。但是在这之前,卡那齐还是先回到温暖的房间里会比较好。」

  被米莉安断然指责,卡那齐一脸尴尬的皱起眉头站起来。

  「卡那齐,你走得稳吗?要我把肩膀借给你吗?」

  「虽然脚步不稳,但还走得动而且比起肩膀,你头部的高度还比较适合当拐杖呢。」

  「真过分。」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缓缓从中庭回到回廓。

  一个人影伫立在铺着几何图样地砖的回廊上,那是先前为米莉安带路的中年女魔导师。卡那齐眼中重新燃起戒心,低声询问:

  「你是白天在总教主身边的人吧?」

  「是的,因为刚才『右』之塔那边发生了一点小事件,我是来送两位回房的。」

  「事件是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袭上米莉安心头。这么说来,周遭的大气的确骚动不已,而且还传来以前接触过的气息。女魔导师摇摇头拒绝说明。

  「辛尼丝塔大人不必担心。来,我们走吧。」

  女魔导师打算直接迈步前进,但两人都没有跟上去。连总教主的亲信魔导师都特地前来,那绝不可能只是「一点小事件」。

  米莉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镯上。

  「是吗?那我去问德库丝塔就好。」

  「辛尼丝塔大人,德库丝塔大人已经累了。」

  「那就由你来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米莉安不容拒绝的语气,令女魔导师停下脚步转过身。或许这情报本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她意外干脆的说了出来:

  「有入侵者闯入本部。虽然事情立刻平息,但已有数名警卫被杀。入侵者似乎是下层的罪犯,因为『右』之塔的大厅还残留着搏斗的痕迹,所以现在不能进入。虽然他应该没有其它的同伙,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奉命来为两位带路。」

  「听起来真危险啊。你们和别人结怨这么深吗?」

  「在有力量的事物身旁,不论光或影都会格外浓密。从单纯的骚扰,到企图夺取我们保存的宝物与知识,各式各样的人都想对这问教会不利。今夜的客人多半是受到某些妄想缠身吧?他在大厅里留下了奇异的血书。」

  女魔导师淡淡说明,停顿一会儿之后吐出如歌谣般的句子:

  「漆黑、宽广、深邃之物,怀抱水之根的森林之梦,敲醒午睡的槌音,将在七日七时响起留下这段文字的歹徒身上带着一只已死的白鸽,多么亵渎的行径啊我们走吧。」

  女魔导师这次一转身就往前走。米莉安正要跟上去时,突然抬头看着卡那齐的脸。他的侧脸严厉得让人吃惊。

  「卡那齐?」

  米莉安小声呼唤,卡那齐则将手放在少女纤细的肩膀上,向女魔导师开口询问:

  「你所说的歹徒是个红发、体格瘦小的男人吗?」

  「不,是金发的高大男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认识一个饲养鸽子的人,所以想确定一下。」

  「在帝都饲养鸽子是一种流行。尽管不能公开,不过也有食用的肉鸽流通。」

  她边定边答。帝都对「鸟之神」的信仰,似乎比乡下来得薄弱。

  话说回来,听说第六层的圣务院是个不起眼的机构,主要工作是照料神圣皇帝的日常起居,此外就是日以继夜的神学争论与资料整理。卡那齐凑在米莉安的耳畔悄悄说道:

  「这场袭击一定是乌齐列特在叫我。」

  「啊」

  听他这么一说,米莉安也想起那个人。她偶尔会听到卡那齐提起,在凯基利亚遗迹里与他决斗的红发东方人,那个带着鸽子的情报商乌齐列特。

  (卡那齐又要去决斗了吗?)

  发现米莉安不安地仰望自己,卡那齐低声回答:

  「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

  之后,卡那齐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问米莉安:

  「你愿意帮我吗?」

  这个欲言又止的要求令少女大吃一惊。米莉安至今从未想过,卡那齐居然会在决斗时寻求他人的协助。最初的惊讶消散之后,喜悦缓缓涌上心头。

  米莉安深深点头。

  因为找到了明确无疑的爱,所以她现在必须开始努力不可,好尽可能和心爱的人共度更长久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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