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无桐伊织(1)

  「…………呃?」

  男人是计画性地杀人,而女人则是突发性地杀人。就算再怎么突发的状态下,男人在杀人时总会有计画地进行,而就算再怎么经过反覆计画的结果下,女人在杀人时总会有突发的行为。这种既愚蠢幼稚又充满偏见的论调,过去无桐伊织一点也不相信,别说相信了,根本连这种理论的存在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却────

  为什么────

  「咦,骗人────」

  ……棒球被形容为『没有故事大纲的戏剧』,这个说法伊织多少也曾听过。后续的发展完全无法预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晓得会怎样迂回曲折,是没有剧本的即兴表演。原来如此说得还真好呢,伊织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想────

  没有大纲的戏剧。

  这样玩很有趣吗?

  「────真的假的?」

  女高中生‧无桐伊织,有生以来头一次面临人生当中的危机。这个说法其实不太正确,如果要将状况更客观正确地描述,应该说被后方紧追而来的危机逼入了死角。回顾过去迄今为止,伊织十七年来的人生,总是不断在逃离眼前各种迫切的危机。譬如体育课的篮球练习,对其他人来讲,打篮球就是互相抢球然后以得分为目标的运动吧,然而对伊织来讲,不只篮球举凡所有球类运动,都是以避开球为目标的游戏。无论排球也好垒球也一样,或者丢球游戏也好滚球游戏也一样,只要能撑到最后一刻都不必碰球,对伊织而言就有胜利的价值。尽管究竟是跟什么相比的价值,是与什么对抗的胜利,她也搞不清楚。

  一种被追逐的,印象。

  不断逃离的,画面。

  在色彩方面后者比较强烈,话虽如此一但被追上的话,结果都是殊途同归。终点总是突如其来,彷佛时钟的电池耗尽────又彷佛因遭受雷击而自动断电的保险丝般,突兀地,比突发状态更无计画地突兀,没有任何大纲概要或脉络可循。

  「这该怎么说呢……好像人生终结的感觉……或者,人生就是这样出乎意料的东西?」

  回想起来────从很久以前伊织就有这种感觉了。从孩提时代开始,既非预感也非经验谈,只是一种单纯的确信,隐约认定了『自己大概哪里都无法抵达吧』。小学时期,被要求以『将来的梦想』为题目写作文时,伊织写了『我想开蛋糕店,如果没办法实现的话,那我想成为一名护士』等等诸如此类,填满两张稿纸的梦想,但当然伊织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蛋糕店老板或护士小姐(坦白说这根本也不是她的梦想,这些内容只不过是从姊姊以前写的作文照抄过来而已,反正作文重要的是改编技巧更胜于创意)。之前的期中考,她有四个科目拿到满分,被老师们称赞『伊织是本校屈指可数的高材生,以这样的成绩要上哪间大学都没问题喔』的时候,也只是在心中想着────什么嘛那是用章鱼的手去算的吗其实你是蜘蛛吧。实际上也难以想像这世界上会有自己进得去的大学存在。自己是个已经完成义务教育的高中生,这件事情本身对伊织而言还很模糊,没来由地感到不可思议。今天早上出门上学以前,边吃早餐边看报纸的时候,她对其中一篇报导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新闻内容记述着在行经伊织就读高中附近的电车上,一个名叫泽岸德彦的二十七岁男性被发现遭到杀害。据说全身上下都被锐利的刀刃切割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即所谓的猎奇杀人事件。然而伊织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想,只是与此无关地想着────虽然自己跟这个姓泽岸的人素昧平生,就算他没被杀死,彼此大概一辈子也都不会扯上关系,所以无论在过去或未来都没有任何一丝交集。尽管如此,伊织却对那名被杀死的二十七岁男子,产生了类似共鸣的感觉。自己大概也和这名在乡下电车当中被杀死的男性一样,哪里都抵达不了,永远停留在单程列车上吧。

  绝对哪里都抵达不了。

  没有终点的旅程。

  那就好像没带氧气筒只身潜入无底沼泽般,一但无法换气停止呼吸,即使还有余力尚存,也当场宣告终结。

  「……可是────唔────变成这样根本不是我的责任啊……」

  现在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分。

  放学后,回家的路上(课外活动=回家)。

  地点在高架桥下,每隔数分钟电车就会轰隆轰隆地经过,发出不悦耳的声响。杳无人烟,连大都会的近郊都不算,位于穷乡僻壤的三不管地带。伊织身处其中,一个人,独自一人伫立着。

  眼前躺着一具,高中男生的尸体。

  「────糟糕,这下麻烦了啦。」

  身穿学校制服,喉咙插着一把蝴蝶刀的男生,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伊织班上的同学,只不过印象实在很薄弱。对伊织而言所谓『同班同学』就是『桌子排成一列坐在同一间屋子里面上课的同龄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含意。换言之,是可以任意替换的存在,而实际上也是每年都会重新分配的存在,因此不会一一记住姓名。反正就算记住这些东西也不代表能抵达什么地方。

  无可奈何的伊织,战战兢兢地,一边小心不让自己的制服袖子沾到血(对啊,制服可是很贵的),一边把手伸向男学生所穿的制服,从口袋中拿出学生手册。手册上有照片跟住址等等各种资料,当中印着『夏河靖道』这个名字。对对对,想起来了,伊织砰地击掌一声。绰号叫小靖,这个跟壮硕外表不搭调的可爱昵称,曾经听人家讲过。

  「……那,小靖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呢?这才是问题所在。」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正确答案连想都不用想,非常简单明瞭。凶手别无他人,就是伊织自己将蝴蝶刀刺入夏河靖道喉咙里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这个答案,没有任何穿插叙述式诡计的余地。根本连担心制服袖子会弄脏都嫌多余,整件制服已经被喷出来的血溅得湿湿黏黏的,而她的双手,也还切实残留着触感。

  「────我,杀了人耶。」

  原本正准备一如往常地踏上回家的路,却临时被夏河靖道叫住,照他所说跟着走,结果不知不觉间居然被带到这种杳无人迹的偏僻地方来。哦哦────该不会打算来个什么爱的告白吧?真是青春啊年轻真好,正这么想着,夏河靖道却冷不妨地,突然拿出蝴蝶刀对着伊织,一边口齿不清地大声吼着不知所云的话。然而即使在当下,伊织仍尚未意识到『危机』的逼近,只是想着────呜哇,好破烂的小刀,嘿────拜托,这种文具店买的折叠刀有办法杀死人吗?就算能割开皮肤也切不开肌肉吧,诸如此类,怀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耍宝感想。结果夏河靖道毫不犹豫地,将那把『破烂小刀』的尖刃瞄准伊织的心脏冲过来。虽然伊织很惊讶,但夏河靖道的行为本身却非常合乎逻辑────既然拿出刀子,当然就是要使用那把刀────关于这点只能说伊织自己太状况外了。然而伊织纵使感到惊讶,仍旧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存在────不,不对。

  这正如伊织经常意识到的那股『危机』。

  ……之后发生的事情,伊织已经记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只有,伊织从夏河靖道手中抢过刀子,反过来将那把利刃刺进对方喉咙里面这个事实。

  「啊啊────居然动手了。」

  凶手是,我。

  瞬间结束的看图说故事。

  看样子────似乎是真的。

  这么一来简直就像深夜悬疑剧场里面的杀人凶手一样。所以说按照剧情惯例,会有某人站在暗处窥视这一幕,然后我就会遭到威胁之类的吗?于是我又犯下第二起杀人罪,啊啊,或者像神探可伦坡的凶手般试图隐藏犯罪事实(印象中没记错的话,有一集就是讲女演员冲动杀人的故事)?不对不对,仔细想想,或许这在法律上本来就算正当防卫也不一定。毕竟是夏河靖道先拿刀相向攻击我的,所以应该要毫无顾忌地反击。正当防卫万岁。VIVA!不过,正当防卫是可以把人杀死也没关系的吗?虽然觉得应该可以,但那也是从电视剧学来的知识,而且就算作为电视剧未免也太王道了吧?神啊,就算这出戏没有剧情大纲也不能玩得太过火吧?才十七岁而已这下又要引起社会骚动了不是吗?

  「………………」

  ────话虽如此,一方面却又觉得问题不在这里。尽管对夏河靖道『同学』有些抱歉,但重点不在失手杀人这件事情本身。迄今为止伊织始终在逃避的东西────如同篮球般一直闪躲的东西,不小心碰触到了,这才是问题的重点。过去只要持续闪躲着,伊织就能平安无事,然而一但碰触到了,便即刻宣告失败。

  失败。

  极力守住的防线崩坏了。

  就像这样的感觉。

  「呜……都要怪小靖突然袭击我才会这样啦。」

  不管怎样先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但这也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回想起来,从伊织在教室里被叫住的时候开始,这位同学就已经表现得很可疑了。由昵称也可以想见,夏河靖道属于比较活泼热情的性格,然而今天却莫名地眼神空洞,就连说话时声音也没有向着她。感觉很奇怪好像不太对劲耶────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伊织并未拥有超乎常人的特殊能力,可以光凭这点迹象就预料到同班同学会拿刀攻击她。

  「可是……好奇怪耶。这种事情,人家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咩。」

  语气试着装可爱也毫无意义可言。

  从对方手中抢过刀子反击回去,用说的很简单,但要对抗一个体格壮硕擅长体育的男生,却不是一名纤细柔弱又娇小可爱的女孩子(自称)可以办到的事情。就算要用『各种奇迹般的偶然阴错阳差所导致』这句魔法一语带过,在此情况下也不被允许。伊织非但遵循心中意念按照脑中所想画面从夏河靖道手中把刀子抢过来,更遵循心中意念依照脑中所想画面朝夏河靖道拿刀子反刺回去。惟独这部分,记得一清二楚。这只手────这副身躯,都记得。没有什么出乎预料的奇迹。当然从之前举例的篮球运动也能得知,伊织不擅长体育,而且对格斗技之类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趣,就连小时候跟朋友吵架也只会停留在斗嘴阶段,从未进展到动手打架的地步。尽管如此,刚才却有如重复播放听到耳朵长茧的CD般,彷佛只是循着既定的步骤,面对夏河靖道身体便自发地行动了。就好像起立、立正、敬礼、坐下一样。

  「就像少年漫画的主角,面临生死危机时『沉睡的才能瞬间觉醒』,类似这种感觉吗?这么说来……莫非我,其实拥有杀人的天赋吗……啊哈哈。」

  即使用搞笑也无法模糊焦点。

  总而言之────事情既然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也别无他法,就去自首吧。毕竟还未成年,只要自首应该多少可以减轻罪刑。呃,或者在那之前应该先跟家人商量过比较好呢?要是突然从第三者口中被告知自己的小女儿遭到逮补,肯定会吓死吧,不管怎么说这样实在很糟糕。不,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做的事情必须自己负起责任才对吧?大人经常这样告诉我们。心里一边犹豫不决,一边想着不管怎样反正先离开现场再说(虽然是自己动手杀死的,也不想一直看着认识的人的尸体),才刚转过身去,伊织立刻震了下当场僵住。

  彷佛早在伊织跟夏河靖道来此之前便站在那里似地,散发着理所当然的存在感,一名男子身体半倚着水泥墙,正朝这边看着。日本人罕见的高个子,但却相当削瘦,没有壮硕魁梧的感觉。即使撇开身高不谈,手脚仍是异常地修长。穿西装打领带,梳西装头,戴银框眼镜,这样理所当然的穿着造型却出乎意料地不协调。总觉得,简直就像金线工艺品般的剪影。

  「…………!」

  被目击到了,伊织全身开始警戒。

  如果被检举就不算自首了,刑罚也会加重(自保要紧)。搞什么嘛这个人,干么光明正大地盯着看啊,要看就给我好好地按照定律站在阴暗处偷看啊。这样的话我好歹也有个应变之策……慢着,不对啊,假如他有从头看到尾的话,应该明白────错并不在我,这是正当防卫。所以威胁不成立,甚至他还可以当我的证人。果真如此就太谢天谢地了……不对不对,先别急,也许没那么刚好,对方不见得有从头看到尾。说不定从我夺过刀子那一瞬间才开始被目击到,这种最坏的情况也是有可能。

  然而,在进行这些理所当然的盘算时,脑海中某个角落────不,应该说,这些盘算才只是一个小角落,在伊织的中心意识里,正产生某种────『奇妙』的感觉。

  咦?

  奇怪了。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你────」

  金线工艺品省略一切开场白,直接向伊织开口说话。一种丝毫感觉不出任何情绪的嗓音。

  「你刚才,说出了非常正确的话。简直有如释迦牟尼佛再世呐。」

  「────咦,耶耶?」伊织边向后退一步边回应道。啥?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有如释迦牟尼佛再世。真是夸张的客套话。「什、什么事情?」

  「只不过在表达最大敬意的同时,如果要指出唯一的错误,那就是不应该用『才能』,应该称为『特质』才对吧。『才能』跟『特质』,乍看之下的确很相似,但前者是要培养的东西,后者是要克制的东西,两者之间显着的差异不容忽视。话虽如此,不小心搞错也是常有的事情,无须耿耿于怀。」

  「你、你在讲什么东西啊咧?」

  过于混乱,开始语无伦次。

  金线工艺品彷佛无视于伊织的存在,移动双脚从伊织身旁走过,在倒卧的夏河靖道身体旁边蹲下。然后「呼呼呼」地发出诡异的笑声。

  「一刀刺穿喉咙吗……嗯,好功夫。手法太漂亮了。漂亮到略显失色呐。所谓的完美一但真正存在了,反而意外地乏味呢,因为欠缺个性。说穿了所谓的个性就是欠缺着什么,或是欠缺着某一部分。虽然个性的确只是一种幻想,可是没有幻想也会很无趣。对了说到这────呃,你叫什么名字呢?可爱的小姐。」

  「咦?啊,我、我的名字叫伊织。至于姓氏────」

  「啊啊,姓什么都无所谓。我想问的只有名字而已。呵,伊织吗,跟宫本武藏的养子同名啊,太令人羡慕了。名字如此崇高之人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呢。」

  「呃,幸会,请多指教……」

  「对啊,真是幸会了。只不过眼前首要课题是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发展以及接下来到底要进展什么呢。」

  然后金线工艺品不知想到什么,又握住蝴蝶刀的刀柄,稍一施力将刀子拔了出来。彷佛水栓开启,红黑色的血液哗啦哗啦地涌出。越来越有尸体的感觉,伊织倒吸一口气,不由得撇开视线。

  「……用这种玩具般的刀子居然也能置人于死地,真是惊人啊。你看,刀刃都损坏了。这并不是刺到骨头所造成的,而是在刺进肌肉的过程当中就已经遭到损伤啰。正因如此我才不喜欢西式的刀子,太禁不起冲击了。」金线工艺品将血淋淋的刀子展示在伊织面前,伊织仍旧撇开视线。看着她的模样,金线工艺品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说道:

  「嗯?啊啊,莫非伊织你,是第一次杀人吗?」

  「呃……咦?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伊织你平常并没有每天钻研杀人行为的习惯啊。」

  「这、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地要杀人?」

  「理所当然没杀过人!」

  「原来是这样啊,果真如此。」金线工艺品点点头,接着又低喃道『理所当然哪』,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所以用释迦牟尼佛来比喻是正确的。我又说出了很正确的话吗?不管怎样,任何事情第一次都会紧张的,但也不需要放在心上。我自己的初体验是什么时候呢……如果会记得第一次的年纪就表示还是个菜鸟吧。」

  「那、那个那个请等一下────」伊织浑身开始焦躁不安。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这男的是个怪人。「你说话真的非常有趣,可以的话希望能一直听你侃侃而谈,不过我现在正打算要去警察局所以……当然你想一个人继续也请便没问题,那我可以先离开了吗?」

  「警察局?要去做什么?」

  金线工艺品由衷地表示无法理解,一边站了起来。这样看上去,比起个子绝对不算矮的伊织还要多出将近一个小孩的高度。伊织想起国语课里学到的『高耸入云』这个比喻,连带地又想到『九霄云外』的比喻,不过这句和眼前的情况没有关系。面对主动接近自己的金线工艺品,伊织也考虑要逃跑,然而即便性格如此,伊织在校园内却向来有着好相处的评价。假如现在从金线工艺品面前逃走,传出去被当成难相处的家伙就伤脑筋了。想到这点,原本正准备转身离开的伊织又回过头来。

  「你问我要去做什么……」

  「喂喂伊织,喂喂喂喂伊织小妹妹,等一下。虽然觉得应该不可能,也担心自己这样问会被当成笨蛋而紧张得双脚都在颤抖,不过我说伊织,你该不会是想要去自首吧?」

  「呃,没错啊,这种时候肯定要去自首的不是吗?」伊织连忙在胸前摇手道:「又不是剧情荒谬的推理小说,这样的犯罪根本不可能完全隐藏嘛。虽然不知道你从哪一幕开始看起,但话先讲清楚,是小靖先出手攻击我的,至少这部分我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可以辩解。」

  「劝你舍弃这个念头比较好喔。因为就算去了警察局,你也只会把警察杀死而已。」金线工艺品斩钉截铁地,莫名地斩钉截铁,如此说道。「然后劝你最好也放弃去找家人跟朋友,或是找学校老师之类的人商量。你并不想杀死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吧?至于学校老师可能各人意见不同所以我不方便发表看法。因为伊织你已经踏出界线了,如果见到人也只会满脑子想着要把人杀死。」

  「怎么会……你在说什么啊。请不要把别人讲得像杀人狂一样好吗。」

  「不不不,你毫无疑问是个杀人狂喔。」

  被对方直接断言。

  被直截了当地────断定。

  「虽然只是个刚刚诞生的新手呐。因为感觉到凶恶的气息────误以为是我弟弟才过来这里找找看,结果……唉呀呀,原来是搞错了。真伤脑筋,呼呼呼。这实在是出乎意料啊,真是出乎意料。简直就像即将倒塌的游乐园一样狼狈不是吗。该怎么办哪我,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行呢。」

  金线工艺品像要高呼万岁般举起双手,又转过身去。「啊────啊,有种在时间表上出现星一彻(注2)的感觉,真是的。唔呼,呼呼呼。」一边对伊织说着意义不明的比喻,一边绕着尸体周围来回踱步。看样子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情。

  「………………唔────」

  虽然并非刻意模仿,伊织也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试着思考。首先是关于眼前的情况。自己被人没礼貌地直呼为杀人狂(尽管她确实杀了人,要说哪里不同或许也没差多少),这名外型有如工艺品般的男子,现在究竟该怎么处理呢?虽然身上穿着西装,但感觉并非正在执行业务的上班族,而且面对尸体泰然自若的模样也很不寻常(尽管她也没资格说别人)。难道他不打算去报警吗(虽然去报警会造成她的困扰)?

  真是奇怪────的人。

  真是怪人。

  话说回来────就算眼前是一名多么超乎寻常的怪人────此刻自己心中的,这股感觉,也很奇怪。岂止奇怪,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因为────

  只要站在这个,金线工艺品般的男子面前────

  就会渐渐觉得,杀人这件事情,

  彷佛变得微不足道,彷佛变成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桩────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荒谬的事情。

  对啊没错────自己明明,动手杀了人。

  然而却又,为什么会,如此地────

  如此地,缺乏紧张感呢。

  不,还是说,其实事情本来就这样?杀人这种行为,只要实际尝试过,就会意外发现到────一但下了手,其实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这么回事吗?就像班上的女孩子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和男朋友的交往过程一样,两者等级差不多吗?实际尝试过就会发现不过如此而已────这种台词,连第一次学骑脚踏车的小学生也会讲。

  明明就杀了人。

  这样也没关系吗?

  明明────杀了人啊。

  「唔────算了,无所谓。」

  金线工艺品一派轻松地耸耸肩,以轻快的脚步滑动鞋跟,背对着伊织直接来到她正前方五公分处,然后转身相对。五公分,真是相当,贴近的距离。

  「顺带一提伊织小妹,没有必要因为杀了他而耿耿于怀喔。对于不会耿耿于怀的自己────也没必要怀着罪恶感喔。因为这件事情错在他。」

  「啊……」

  彷佛被说中了内心的想法────当然,这应该只是巧合────对金线工艺品所说的话,她反应有些迟钝。然而仔细想想,金线工艺品这番话,对伊织而言却是一大喜讯。

  「所、所以说,小靖攻击我的时候,你都有看到啰?」

  太好了太好了,那她就可以放心了。思及此,伊织不由得眉开眼笑,但金线工艺品却对她说「不────」,无情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眼前这个结果。在我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吗……呼呼呼。所以,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位男同学,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呢?」

  「呃,这个────」

  伊织稍微向后退开。

  「这么一讲他好像有喊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过那是什么呢……」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啊。「对了对了,他问我有没有读过犬神家一族还什么东西的。」

  「OKOK────VERY OK────看样子你的记忆力是不良制品相当靠不住,不过在我看来光凭这些就十分足够了。」

  金线工艺品频频点头,似乎心里有数的模样。但随即又把头一歪,蹙起眉头,露出苦恼的表情。

  「嗯────话说回来伊织,你可别误解了,我并不是丧黑福造(注3)呐。假如期待接下来会出现像『高桥叶介的奇妙世界』(注4)那种剧情发展,劝你趁早放弃吧。」

  「啥?」

  「也就是说,对于濒临极限状态陷入困境的你,我既不能提供任何援助,也没办法让你口中所谓的『杀人才能』被开发出来。虽然身上带着剪刀但我可没有携带什么弓箭(注5)之类的东西,如果把我想成那样特殊的人物可就伤脑筋了。」

  「啥……?」

  「嗯?这种比喻没办法沟通吗?看你一脸疑惑的表情呢。呼呼呼,因为受到『某位人物』的影响,我经常看漫画喔,也算稍微有点沉迷吧。真要讲的话我其实是个历史迷,只不过举那种例子反而更鸡同鸭讲吧?但我自认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跟年轻人沟通,你能理解吗?」

  「………………」

  虽然努力值得肯定却有种白费功夫的感觉。

  应该说别小看年轻人啊。

  「最近似乎不流行这种故事了────因为家境贫困啦受到坏朋友怂恿啦或年纪轻一时冲动之类的,又或者是出于正当防卫啦出于怨恨之类的理由,金发少女犯下了无聊的小奸小恶,此时不知哪边冒出来的黑西装男子从背后叫住她,将少女带进巷弄里的黑暗世界,这类情节是外国旧电影当中很熟悉的桥段对吧。虽然觉得并不一定要是金发少女,也不见得一定要从背后叫住,但我丝毫没有要模仿那些神秘掮客的念头。最好的证据就是,直到你转身以前,我都默不作声地站着等对吧?以为应该会有某个人出现,为自己的人生带来转机────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傲慢又滑稽。能为你指引方向的人,和我同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你已经哪里都去不了了。」

  「哪里都去不了────」

  「只不过像你这样从一开始就存着放弃的念头,大概本来就哪里都不想去吧。」

  斩钉截铁地断定,而且说话方式宛如直接触摸别人逆鳞的男子。尽管如此对方言下之意,伊织确实接收到了。的确,在人生陷入困境时不会不期望有个英雄(无论是光明的也好黑暗的也罢)能适时地出现解救自己────不会不希望被谁所解救────不会不在心里向神明祈求────但这些再怎么说都是一种机会主义。无论是为人带来救赎的天使,或为人实现愿望的魔鬼,都没那么容易遇见。所以,「说得也对────」伊织回答道:

  「没办法啊……毕竟关于杀死小靖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想全都是我的错。」

  「……不对,我的意思是所以你并没有错。」

  又一次────遭到否定。

  非但如此,这次的否定语气相当地重,甚至有着不容反驳的重力,金线工艺品压倒性地断言道:「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情如你所言,是那个小靖的错。」

  「────────!」

  就在此时────伊织再度僵住了。金线工艺品从西装底下,毫无预警地拿出一把巨大的剪刀状物品。外型看上去是剪刀,但那是因为别无其他表现方式,只好勉强称之为『剪刀状物品』,实际上那根本不是一把剪刀。相较之下,先前的蝴蝶刀应该只能算玩具吧。然而让伊织更加震惊动弹不得的是────

  在金线工艺品背后。

  脖子流出汩汩鲜血的夏河靖道站了起来────正用空洞虚无的、异常空虚的眼神望向这里。

  「小、小靖……」

  「答得好,正如你所言,都是小靖的错。」

  金线工艺品将巨大的剪刀夹在指间挥舞旋转,一边呼呼呼地笑着。

  「颈部被刀子刺穿受到致命伤,此刻正处于濒临死亡的阶段,却还要站起来企图杀死对方,这种错误的概念────如果不叫做『恶』要叫做什么呢?你几乎是连『恶』都称不上的无可救药────完全跟电车上遇见的那个『他』一模一样呐。虽然感到同情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如此说道。不知是否因为大量出血的关系,夏河靖道脸色出奇地苍白,比刚才又更增添了尸体的感觉。

  为什么,伊织的脸色也开始发青。

  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明明是无以复加的致命伤啊。

  他明明已经没有生命了,应该在正要断气的过程中啊────

  「────小靖同学,你『不合格』。已经完全没指望了。」

  剪刀亮晃晃地闪闪发光。

  即使只是看起来像在发光────那也够奇迹了。直到刚才为止,原本还在右手指间旋转的剪刀,不知何时已经换到左手旋转着。

  就在下一瞬间,夏河靖道脖子上,伊织造成的伤口突然消失了。更正确地讲应该是────连同那道伤口,整个颈部以上都消失不见了。

  夏河靖道的头部和身躯────已经被切断了。

  首先是头颅掉落地面,发出宛如西瓜坠地般的空洞声响,接着身体彷佛要覆盖头颅似地倒下。这下子不可能再爬起来了吧────就连伊织混乱的脑袋,也能充分理解到这一点。

  混乱的脑袋。

  不────这样讲不对。

  她并没有,陷入混乱。

  而是战战兢兢地,寒毛直竖地。

  感到────兴奋。

  明明眼前站着一名连头也没回就将人颈部切断的男子────对于那样的行为,自己却感受到近似感动的心情。

  方才的动作,方才的手法。

  相较之下,伊织刺穿夏河靖道喉咙时的举动,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游戏。什么叫做遵循心中意念,什么叫做按照脑中所想画面,究竟遵循了什么意念,想像了什么画面。那样子,只不过是乱七八糟地丢人现眼,实在太过滑稽,只不过是在拼死挣扎而已。

  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叫零崎双识。」

  终于,金线工艺品自动报上姓名。

  「伊织同学────」

  「是,是的!」

  不由得端正姿势。

  从头顶到脚尖的神经都密集地紧张起来。自己刚才严重地误解了。至少这名男子,不对更正,是这名人士,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怪人,而是远比伊织要来得高深莫测的人物。仔细一看还会发现,他有着相当斯文俊秀的容貌。镜片后方的细长双眼,也越看越觉得极具魅力。没错,这个人才不是什么怪人────

  「要不要当我妹妹?」

  「…………」

  是个变态。

  ◆ ◆

  在历经失手杀人这个人生最初的危机之后紧接着立刻又面临第二个危机的无桐伊织────正被远处的黑影观察着。套用伊织自己的说法,真正『站在暗处窥视』这一幕场景的黑影人数,算算总共有两个。

  「哦哦────嗯哼。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不知道什么意思,看样子似乎有────两个人呢。」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两者都是零崎吗?从眼前的情况来判断好像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话说回来,女性的零崎,还真是罕见啊。至少对我而言可是头一次见到。」

  「………………」

  「那个────大哥?」

  「………………」

  「大哥?麻烦说点什么吧。」

  「……戴针织帽的小姑娘身分不明────不过穿西装的高个子,据推测恐怕就是『自杀志愿』。那把大剪刀加上那副身手,想认错都不可能。」

  「所以意思是说,他就是,零崎双识?那个零崎双识?……呜哇────这下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

  「大哥?」

  「………………」

  「大哥这可不是表演沉默寡言的时候啊。所谓自杀志愿,不就是通称『第二十人地狱』,零崎一贼的特攻队长吗?突然又对上不得了的大人物,这实在是非同小可。」

  「……而且还多附送另一个,莫名其妙来历不明的存在────真奇妙啊……这样到底算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呢────」

  相较于其中一方开玩笑似的态度,另一方认真的神情并未松懈。看来这两道黑影的性格完全成对比,唯独视线投注的方向,都毫无分歧地集中在同一点上。

  而原本中断的对话,又淡然地接续下去。

  「轻松的做法终归是轻松的做法────对吧,所以说,一回生二回熟,习惯成自然……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大哥,用来打发时间的观察行动也差不多可以了吧,况且太过引人注目也不妙。」

  「………………」

  「我说大哥────」

  「……你的意见很正确……只不过────」

  「对啊────事到如今的确是,已经够引人注意了。实在是不知分寸为何物────『零崎』那帮人。简直可怕,真恐怖,无论时间或地点甚或场合,完全都不考虑的吗?」

  「看来果真────如传闻所言,零崎对家族以外的人,绝没有手下留情这回事────」

  「嗯。那你打算怎么做呢?大哥。」

  「………………」

  「大哥────」

  「────接下来我打算再去一次『她』那里。即使撇开那个附带的家伙不管────既然敌人是『第二十人地狱』,最坏的情况,也有可能会超出我们能力范围。」

  「最坏的情况吗────大哥依旧深思熟虑呢。」

  「………………」

  「呵────呵呵。那么,至于我这个不知道什么叫做最坏情况的人,就赶在大哥之前,先来小试身手一下吧。」

  「………………」

  「应该没关系吧────大哥。」

  「────随你高兴,准许自由行动。」

  「你去随心所欲地,尽情斩杀吧。」

  语毕两道人影同时消失无踪。

  (泽岸德彦────不合格)

  (夏河靖道────不合格)

  (第一话────结束)

  注2:棒球漫画《巨人之星》当中主角星飞雄马的父亲兼魔鬼教练。

  注3:藤子不二雄A的漫画作品《黑色推销员》主角,穿一身黑西装提公事包的怪叔叔,能替人实现愿望却也会让贪婪者付出代价,故事充满黑色幽默带有寓言嘲讽意味。

  注4:漫画家高桥叶介的奇幻作品集,主要特色为猎奇或冒险风格。

  注5:漫画《JOJO冒险野郎》出现的重要道具,被射中的人会引发替身能力成为替身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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