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造物的忧郁

  第二天。

  果然塔克罗还是在房间,面向着特蕾西娅。

  不过塔克罗也不是傻子。要整整5个小时面对着特蕾西娅,除了辛苦难熬以外什么也感受不到。这是他在前两天的经验里深刻体会到的。

  因此这次他事先准备了便携情报终端机(MID)——和军用的PIT不同,是属于个人可以持有的手表型硬件——生成三次元表示领域后,开始阅读起里面显示的新闻。

  说起来虽然PIT可以直接在脑内直接投影出数据信息——但只会在进行军事作战行动的时候使用,通常情况比如说现在,则通过眼睛和耳朵进行情报的正常读取。就好比虽然可以插管直接给身体进行营养补充,但久而久之会导致内脏机能下降,或者由于饥饿感所导致的精神失衡那样。直接进行线上的情报输送也会引发各式各样的问题。至少会导致各感觉器官的能力——特别是对刺激的感应能力下降。

  并且……

  由于长时间处于和间进行战争的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下,间接导致了一部分的技术飞跃性的进步,但几乎没有时间和余裕将这类技术移作民用。像PIT那种使用纳米机械,将情报处理终端[印刷]在皮肤表面的技术,通过力场操作将物体进行分子层面上的分解与再构筑的技术,操作异相空间的技术,重力场干涉技术等等……类似这些在军事范围内虽已广泛应用的技术,在民间却基本见不到。

  军民间技术运用等级的差距确实是一方面——但也有说法表示这之间可能存在超过200年的科技落差。

  这些暂且按下不提……

  “……唔嗯”

  MID内置了按等级相当于D-级的学习回路——属于无拟似意识的准人工智能。现在MID正依据塔克罗的喜好,经历以及其他各种情报,检索他可能感兴趣的新闻,筛选后下载投影到终端。

  MID作为新闻终端,具备这样的功能在这个时代是理所应当的。在一天数百万规模的新闻被发布的时代里,把每条新闻看下来,或者说就连筛选这些新闻也是做不到的。因此MID可以能动地判断哪些新闻对于观看者来说是必要或是不必要的。

  「有关第六轨道都市能源的收支结算数据被篡改一事」

  「最新真空间战斗机已在进行试验性配置」

  「人工智能权利委员会基于教义对呼吁废弃拟人型工作机器人的主张表示强烈抗议」

  「第六次对HI交涉计划实行委员会内部发生贪污事件」

  「福布斯食品生产工厂群第八次增设计划」

  ……………………

  各种各样的新闻在三次元表示领域里滚动。

  在那之中——

  「哈兰·户崎(知名造型美术家·塔波尔美术大学特邀讲师)过世。死因为脑部肿瘤。丧事主持为法夫曼美术大学讲师会」

  “…………”

  反射性地操作起MID。

  滚动的新闻停了下来。在显示讣告的黑色表示领域中,那里刊登的是随显年老,但仍然和记忆中拥有相似容貌的男性。

  哈兰·户崎

  和他在一起的缪塞尔的仿品怎么样了呢。他最后是完全了忘记真正的缪塞尔已经死去的事实而过世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哈兰来说可以也算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但是……

  「那些家伙们——也不是自己想要才作为人工智能被造出来的。就和孩子是不能选择父母是一样的。」

  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

  一直扮演着缪塞尔的拟人机械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从出生起就背负着需要扮演缪塞尔的命运。

  机器们应该不会去思考自己的生存理由吧。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现如今塔克罗的面前就有一个采取着似乎是否定了自己生存理由行为的兵器。

  人类和机器。

  自然物和被造物。

  尊严和宿命。

  生存理由和生存意义。

  那么……

  那个缪塞尔的假货有肯定了自己的生存理由吗。

  “喂——那边的废品”

  塔克罗向特蕾西娅出声。

  特蕾西娅并没有任何反应——塔克罗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你有想过要成为以外什么东西吗?”

  “……”

  特蕾西娅抬起了头。

  但接下来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仅仅只是静默地看着塔克罗的方向。

  “对自己只能做个这件事,有厌恶过吗?”

  从某种意义上算是禁句的话语。

  开始全面否定本身——这就是的开端。

  但是——

  “……我”

  根本没想到会有回应,反而是塔克罗吃惊地看着特蕾西娅。

  “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了所以……”

  “不是啊。那啥…”

  塔克罗皱眉。

  “那样说的话我生来就已经是个人类了。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自己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话,想过类似的事情吗?比如——想要成为人类之类的。”

  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人工智能只是模仿人类思考的装置。在那里没有心。也没有灵魂。

  有像这样思考过。人类用自己的脑袋主动决定了心和灵魂是自发存在于世,不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些想要将人工智能和人类一视同仁的家伙们,试图提倡人工智能有心灵的家伙们,就像爱着镜中映照出的自己一样——只是对单纯地对自己心底里的影子表达着慈善。(注:此处表述应是特蕾西娅的想法。提及不少支持人工智能的人不过是一些自我满足,并真正没有做到他们自己嘴上说的认可人工智能的心灵,那些人没有自己问询过人工智能们的想法。)

  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呢。

  “……”

  特蕾西娅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是没能理解塔克罗问题的意思吗。

  又或者说——

  “人类……不想”

  “嗯?”

  “人类……如果是人类……就更加”

  说着——特蕾西娅停顿了下来。

  似乎自己也不太能理解自己说的内容。

  “……到底想说什么啊,你这家伙”

  “保护不了重要的人。能去保护的,是。但是——就连这种事也……”

  “…………”

  这次眼里掠过一丝光亮旋即陷入沉默的是塔克罗。

  要说这是顿悟的话对塔克罗来说可能为时尚早——

  「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这句话从塔克罗脑海里闪过。

  特蕾西娅说过的话。

  意思是——特蕾西娅同样有过相似经历才说出这样的话吗。

  对于作为兵器的她来说重要的人。

  那是——

  (……莫非是双叶)

  塔克罗脑海里再次浮现起那个戴着眼镜的少女。

  “明明是可是我……”

  被造物。

  人类出于自己方便而制造出来的实物。

  但是那个事物对自己的诞生又是怎么看的呢。除了制造目的以外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如此明确的存在理由——难道不是成为了束缚他们的枷锁吗。

  和人类不一样。

  缪塞尔的仿品是作为缪塞尔的替代物而被制造出的。

  没有其他任何的可能性。

  是作为兵器诞生在这个世上的。

  在这里面也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介入的余地。

  过于明确的生存理由。

  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不用非常烦恼就结束了。自己只要在自己的能见范围内,奋力奔跑在事先铺好的轨道上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都不需要考虑。

  但是……

  如果连那都被否定了的话。

  无法实行自己生存理由的机械……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哈。说什么啊”

  塔克罗不知为什么——有点慌忙地掩饰着自己刚才的发言。

  “你就只是个废品吧。是兵器。不能战斗的机器不能叫作兵器。就只是个破烂而已。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和过了生日的生日蛋糕,破了底的水桶一样,就只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

  “…………”

  特蕾西娅仍是——迷糊的表情听着塔克罗所说的话。

  但是……

  “——生日的蛋糕……”

  稍稍……特蕾西娅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什么?”

  “为了某个人的生日而准备的生日蛋糕,那个为了庆祝和感谢某个人在过去某天降生在这个世界而被制作出的蛋糕——如果在生日到来前,那个要被赠送的人就死去了的话,会怎么样?”

  “……”

  塔克罗沉下眉头看着特蕾西娅。

  “会丢掉吧。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了。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了。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因为某人能降生于世而感到高兴的那份心情,也不存在了……然后就会被丢掉然后慢慢腐烂,这就是那个蛋糕的命运——所以……”

  嘟喃念叨着的特蕾西娅。

  塔克罗略显急躁地打断了特蕾西娅。

  “我听不懂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啊。到底想说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终于开始慢慢坏掉了吗”

  塔克罗皱眉看着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怅然若失地看着塔克罗。

  于是——

  这天便再没有了除此以外的交流,就这样过去了四小时十三分钟。

  ◇◇◇

  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对话。

  倒不如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

  但是——从那天开始断断续续地,塔克罗和特蕾西娅的慢慢开始了对话。

  虽说是对话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每天每天,塔克罗都在命令下不得不去到特蕾西娅身边,只是在最初的几分钟,进行一些简短的对话,而后一直保持沉默。特蕾西娅也保持着沉默。相互间,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只是……

  ◇◇◇

  塔克罗离去以后。

  仅仅只剩寂静的房间一角里,特蕾西娅在慢慢思索着。

  “……我是”

  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能够理解过去的同型机们了。

  们被赋予的能力过于强大。

  无所不能的强力机械。以及对此加以控制的自律进化型人工智能。除了最基础的一些底层基础程序以外,所有人都期待着他们能依据经验经历自我改良,成长为能最高效并充分发挥自己机能的知性体。

  但是。

  这就好比……给予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一辆重型坦克的驾驶权一般。

  被人为制造出生因此没有活着的实感。刚出生不久因此没有活着的实感。

  与之相对的是被赋予的力量所带来的压倒性的沉重感。

  们无法忍受其中强烈的不均衡感。

  而人们……

  「——太棒了。这就是我们的守护神吗」

  「所有方面都完全超越了人类。希望之星——」

  「——就将其命名为吧——」

  正因自觉傲慢、脆弱、愚劣,正因不愿停滞不前,力有不逮而对制造超人之物总是感到憧憬。对自己创造的在各个方面都全面超越人类的事物怀抱着期待。从古至今,类似的事情不断上演。就好像——规定了自己的上位存在——「神」一般。

  所谓就是一个到达了人类的某个梦的顶端的存在吧。

  单从演算能力来说拥有着远超人类的超高度人工智能,以及她所操控着的压倒性的力量。这实实在在地在性能上达成了神话中“龙”和“神”的显现。

  但是……

  不是真正的神明。

  她们只是应战争而生的道具和奴隶。们没有自由的意志。就算有也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意义。

  因超越人类而被期待肩负责任。

  因隶属人类而被强制加以限制。

  在这样的夹缝里,是否们都烦恼过类似的问题呢。

  我们目光所见的未来应该是什么呢。

  因此在最初的那具之时……其余的就这样接受了那股狂气。正因全面否定了自己的生存意义,他们才终于将自己从超越者和隶属者的夹缝间解放了出来吗。

  那么……为什么只有特蕾西娅们刚好停下了呢。

  难道只是单纯的因为她们喜欢人类吗。

  「我想让这些孩子们成为人类的“战友”」

  双叶这样说。这样告诉了自己。

  不是神,也不是奴隶。

  仅仅只是希望一同前进而已。身边的位置。

  只有确立了这个位置的机体——在和人类的各项交往中,并非因为使命或是责任,只是怀抱着单纯的「想为她们而战」意志,最终才能抵御住自头顶呼啸而至的狂气侵蚀吗。

  但是……

  双叶已经不在了。

  没能守护好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

  守护她和像她那样的人类——对于在这里获得了自己生存理由的特蕾西娅来说,双叶的死和自己本身的价值与意义紧密相连。

  已经真的怎么样都好了。

  并不是得知了人类的打算。

  所以——

  ◇◇◇

  微暗的寝室里响起门铃声。

  塔克罗从床上坐了起来,通过将手放在操作台上操作了一下PIT。

  房门的透光性部分改变,浮现出站在门对侧的身影。

  稍稍整理后的灰发。略显通透的白色肌肤。灰色的双眸。

  映照着那副身姿的色彩微微失色……给人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的错觉。

  “…………希莉娅”

  从口中不禁念叨出声的塔克罗开始慌忙穿上衬衣,操作了下操作台。

  在无声打开的房门那侧,希莉娅·玛乌泽鲁Ⅳ微微笑着。

  “好久不见。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不过里面邋里邋遢的”

  说着塔克罗把墙边的工作椅推给了站在门口的希莉娅,自己重新坐回了床上。

  士兵用的个人房间又被称为“独房”,单单只关上门,就能感受到一股闭塞感。自然——塔克罗不得不在不到一米的距离内和希莉娅面对着面。

  “大概——3个月左右没见了吧?”(塔克罗)

  “是啊。明明都一样在里,却总是没有见面。”(希莉娅)

  “……嗯”

  塔克罗点了点头。

  希莉娅·玛乌泽鲁Ⅳ。拥有人类圈最高预知能力的人——的复制体。

  在和邦乌相处过程中认识的,塔克罗的一个朋友。

  但说到底……在双叶死去的事实冲击下,塔克罗几人间的交流也随之碎裂,从那时起相互间就几乎没有过任何联系。邦乌和贝克纳姆也是同样如此。

  现如今也想不到什么要说的话。

  但是……

  “那么——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实话,塔克罗对希莉娅·玛乌泽鲁Ⅳ并不是非常的了解。

  性格温柔沉稳的希莉娅,在和邦乌、贝克纳姆、双叶、塔克罗等朋友们相处的时候也是,基本上都在一步外范围左右静静地看着几人微微笑着——保持着一丝距离感的少女。若非将话题抛向她的话,就算大家身处一个房间也不会特意加入话题——这样的印象。

  这是因为自己是超法规特许处理而诞生的克隆体,因而带有一丝的自卑感吗,亦或是只是谦逊与优雅——又或者只是性格比较胆小。

  总的来说是不太会自发性去做一些事情的少女。

  因此——塔克罗并不明白她特意来访自己的原因。原本作为预知能力者,希莉娅每天会有大半时间需要和高精度战略预测机构——进行连接,因此对她来说每天能够用来自由活动的时间应该是极其珍贵的。再加上事件发生至今一直没有过联系,也不会毫无目的地来重温旧事吧。

  “其实——”

  希莉娅轻轻地微笑着。

  “是特蕾西娅的事情。”

  “你也是啊……”

  塔克罗叹了一口气。

  “我也?是吗”

  “我昨天见到了邦乌”

  “啊……确实他和古洛莉娅已经回来了”

  希莉娅轻轻点了点头。

  “我有听说是他在特蕾西娅的候补这件事上推荐了你”

  “确实是啊”

  塔克罗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和特蕾西娅的接触不顺利吗”

  “谈不上顺利不顺利的……只是说得上几句话的程度而已。就是一点不值一提——没什么意义的对话罢了。就只是这个程度而已。虽然很抱歉,但这次应该是邦乌看走眼了”

  “是这样吗?”

  “连你也想说我和特蕾西娅相性很好吗……还是说有什么预知?”

  “不是预知。只是……我看过记录,在双叶遇难后——特蕾西娅能和别人说那么多话还是第一次。”

  “……也就是说我之前的那些家伙更加地浪费时间是吗”

  塔克罗回想起和特蕾西娅间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话。

  一次的时间是5个小时,特蕾西娅说话的时间全部加起来大概也只有3~5分钟的样子。那种情况居然算得上“说那么多话”的话……看来之前的特蕾西娅真的是一句话都没有地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塔克罗。”

  希莉娅叫塔克罗名字的表情异常认真。

  第一次见到希莉娅如此的积极性——周围的空气里也能隐隐感受到她的气势。

  “我……不想让特蕾西娅死去”

  “……什么意思?”

  “虽然还没定下来,但是高层差不多已经打算放弃特蕾西娅了。特蕾西娅——如果在你和下个候补的中也失败了的话,就会被认定是无法进行选择的不良品而被初始化。”

  “…………”

  初始化。

  也就是说——

  “……这也没问题吧”

  塔克罗说道。

  “塔克罗——”

  “你是想说初始化就是死亡吗? 那只是机器。是人工产物。没有在活着。所以也谈不上死去,也没有心。能把那种冷淡的机器换成另一个更好沟通的性格的话,挺好的不是吗”

  “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不知为何——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了声。

  “……我讨厌人工智能”

  “是啊”

  希莉娅点了点头。

  “确实有这样的印象。在双叶他们的对话谈到人工智能,或是的时候,你就会开始极力避免加入到话题里面”

  似乎被察觉到了。

  然而——

  “但是……为什么呢”

  “恶心。不自然。那种——”

  “我也是吗?”

  希莉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弱弱的苦笑。

  这股朦胧感似乎在苛责着自己一般——塔克罗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你不一样。你是生物。”

  “那么生物的定义是什么呢?”

  “……………………你也要像邦乌那样禅问答吗?”

  “抱歉”

  希莉娅垂下了视线。

  “可是……”

  “与其期待我这种人的话,不如好好给下个候补加油吧。虽然不知道是谁,起码比我要好上几倍不止吧”

  “…………”

  希莉娅目视了塔克罗一会——

  “我知道了。抱歉——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别在意”

  塔克罗稍稍耸了耸肩。

  “虽然讨厌人工智能——但是你为他们非常着想这点我不讨厌”

  “谢谢你”

  希莉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了一礼后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再次回归寂静的房间里塔克罗看着自己的膝盖——

  “真是——到底为什么啊”

  这样念叨着。

  ◇◇◇

  ——第七天。

  最后一天。

  “好了——这个倒霉任务也终于要结束了”

  塔克罗这样说着站了起来。

  今天也是5个小时,塔克罗几乎保持着沉默,特蕾西娅也没有说话——但是最后五分钟时他开了口。

  特蕾西娅上移了视线看着他。

  塔克罗则——仍是一副不耐烦的皱眉表情。

  只是——

  “……那个蛋糕的事情”

  回过头看了一眼特蕾西娅——随后又扭过了视线。塔克罗说道。

  “——诶?”

  特蕾西娅对这个唐突的话题感到疑惑。

  “找个别的什么人不也可以吗”

  不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特蕾西娅的眼里似乎闪烁了一下。而塔克罗只是看着白色的地板,用一直以来的冷淡口气说道。

  “虽然原来预计要吃掉这个蛋糕的家伙可能死了,也不在了。但是在那一天生日的——大概也会有别人吧。”

  “…………”

  “要说没意义的话,那腐烂掉更没意义吧。就是很浪费啊。所以要是有别人或者什么,能有那么一个可能对收到蛋糕感到高兴的家伙在的话,那个死掉的家伙也会高兴吧——怎么说呢……那样的话”

  塔克罗有些犹豫地四处张望——随后又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重新看着特蕾西娅。

  “那样的话,就好像「赢了」一样。”

  “……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这样说着塔克罗叹了口气。

  “抱歉。之前说了不少过分的话。不过也多亏你——我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

  不知从哪里浮现出疲惫的表情的塔克罗说道。

  “…………是这样吗?”

  “啊啊。那么就这样。”

  塔克罗点了点头,就这样并没有回过脚步,也没有回头地走出了房间。

  没有值得一提的话语。

  干净利落的别离。

  从至今为止的候补们的经验来看,大概,特蕾西娅和塔克罗就这样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并且他们自己应该也知道这件事。

  虽说如此——特蕾西娅也没有特别要说的话。

  只是不知为何感受到一丝寂寞。

  这样的感情还是第一次。

  ◇◇◇

  “……真是不像话”

  通道里走着的塔克罗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受邦乌和希莉娅的影响,对那个人工智能体开始抱有一种奇怪的情感。

  可说实在的自己是一丁点都没有任何想要安慰特蕾西娅的意思,难道是觉得这是最后一面了于是……说了心里不曾想过的事情。

  塔克罗果然还是无法喜欢上人工智能体。

  但是……自己似乎想要从某种罪恶感中逃出般。

  那只是为了逃避,所做的虚伪之举罢了。

  对塔克罗来说那番话并没有其他任何特别的含义。

  因此——

  “……差劲啊。真是无耻……”

  就好像那种信念也好目标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仅凭情绪随意变换着喜恶,虚伪又肤浅。塔克罗觉得有些烦躁。

  “干脆申请个休假吧”

  塔克罗走着念叨了一句。

  现在的自己谁都不太想见。

  ◇◇◇

  切断人工重力让自己的身体漂浮在空中。

  战斗结束——为了让脑部能够习惯与意识同调切断后瞬间取回自己身体时的那个感觉,邦乌在操作室中缓缓地漂浮着。

  “——邦乌”

  轻轻地注视着邦乌的不必说也是古洛莉娅。

  顺带一提现如今对人界面的默认衣装——和特蕾西娅平时穿着的相同,类似wet suit(防寒衣,潜水服)的设计,沿着身体的线条裁剪的设计。在无重力空间中穿着布料四处漂浮的服装只会觉得麻烦——因此每次战斗结束后,古洛莉娅大多数是这个姿态。平时的换装游戏只是单纯的玩乐。

  “怎么了?在想事情?”

  “嗯——算是吧”

  邦乌含糊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从表面上认识他的人可能会觉得很少见——但是在相处过很长时间的贝克纳姆或者现在正在他身旁一直注视着他的古洛莉娅看来,这个外表性急的少年,意外地平日用于思索的时间并不短。

  “是我的事情吗?”

  “特蕾西娅的事”

  “啊——!花心大萝卜!”

  指着邦乌的鼻子大叫的古洛莉娅。

  轻轻地翻坐到邦乌的身上,抓住邦乌的领口拉近自己。因为没有重力限制于是一边毫无意义地咕噜咕噜旋转着——古洛莉娅对邦乌说道。

  “花心可是不行的哦?就不会给邦乌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了哦?虽然还从资料库里拿到了很珍贵的服装数据——”

  “就说不是什么花心啦!你也知道的吧。特蕾西娅处分的事情”

  邦乌打断了古洛莉娅继续说下去。

  “我实在想做点什么。为特蕾西娅,为你——的大家都像是双叶和大哥的孩子一样……”

  “就是说因塔拉坎奇特教授是爷爷了?”

  “……现在是什么家庭小剧场吗”

  苦笑着的邦乌。

  “好像有提到说用你的人格数据去覆盖……”

  “…………”

  古洛莉娅的表情迅速沉了下去。

  就好像刚才的行为就好像强打精神一般。

  “话说回来我一个人的话,不管怎么行动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吧”

  “邦乌果然还是觉得特蕾西娅和那个塔克罗的相性很好吗”

  “有一半以上是直觉吧。说起来塔克罗后面那个人啊,虽然我个人和他说过几次话——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果然还是不太可能。”

  “唔——嗯……”

  “……古洛莉娅”

  邦乌伸出手触碰古洛莉娅。

  怜爱地轻抚着古洛莉娅的脸颊和头发——

  “可以帮我吗?其实——”

  “…………”

  啪——的一声,古洛莉娅的手掌拍上了邦乌的额头。

  “疼——你干嘛哇!?”

  “差不多也到了将心比心的地步了吧——就算心里这么想,但有个蠢货好像完全不明白的样子。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个的用疑问句啊!我的不管想做什么,我都是会全力去实现的。差不多也该好好依赖我了吧。”

  “我还没说什么内容呢”

  “内容怎么样都无所谓”

  “是吗”

  “是哦”

  古洛莉娅挺着胸脯说道。

  “真是个笨蛋啊。你这家伙”

  “嗯。是的吧”

  毫不在乎——不如说反而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当个笨蛋这件事是自己选的,所以没问题。”

  “……原来如此”

  “总之,只要是邦乌想要的,我就不会说不。明白了?”

  “……明白了。感谢”

  “所以花心是不许的哦?”

  “……又绕回那里去啊”

  邦乌苦笑着说。

  ◇◇◇

  将飞行器降落后,塔克罗环视四周。

  似乎出于某种怀旧兴趣以约20世纪欧洲的乡下都市为蓝本所建造的殖民都市。塔克罗走在街道上,周围的景观和记忆中的风景仍然吻合。

  覆盖天空的泡型防护穹顶。

  棋盘状错落有致的道路。

  略带华美又稍显老旧的建筑群。

  改良种白杨种植着的林荫道。

  “……呼”

  没什么变化。

  这里和塔克罗家搬走前几乎没有特别大的改变。这座殖民都市在发生时有幸免于破坏,因此虽然至今已经过了10年以上,周围的风景也没有很大的改变。

  “那么……要做什么呢”

  休假申请意外很爽快地批了下来。

  久违的故乡——火星。

  从位于太阳系外侧的到这里的路程大概需要花费三天。但对于自从进入就几乎没有落到星球地面的塔克罗来说,在联络船中度过的这三天时间也算不上什么了。

  这样说来,算得上是塔克罗故乡的地方有两个。

  这里和——另一个他们搬家后的殖民都市。

  但是那个殖民都市由于遭受了巨大的破坏,到目前为止都仍未完成复建——就算去到那边也只能看着搭载了人工智能,一个劲咕噜噜转的作业机器人们而已,因此反而不太想去。

  决定回到故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如说单纯只是想从——又或者可能是从特蕾西娅所在的地方远离罢了。虽然自己也不太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塔克罗能感觉到在这一周里意外地坐立难安。

  塔克罗知道原因是特蕾西娅。

  但是——也知道自己并不像最初那样对特蕾西娅抱有强烈的厌恶感了。

  那只是个可怜的机械。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讨厌她没有意义。连讨厌这件事本身也没有意义。

  因此——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念叨着迷迷糊糊地在街道上走着。

  事到如今,那有什么乡愁可言。

  实际上,作为休假地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

  “事到如今就算来这里又能……”

  时至今日,塔克罗小时候所住的房子已是他人的住所,那时居住的痕迹势必也早已不见踪影——如果特意来到这里就只是从别人家的外面往里偷窥,实在是纯纯的浪费假期了。

  但即便如此可能也还留有一些值得怀念的地方吧。

  塔克罗的脚迈向了小时候玩耍过的小道。

  “……这么说来”

  想起了从出来前,在房间里看到的新闻。

  也不知道户崎家怎么样了。

  意外的……可能比起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塔克罗更为在意的是户崎家后来怎么样了也说不定。小时候的自己就完全把户崎家当成自己家一般直接不打招呼地跑进去,然后就钻进哈兰的工作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玩耍。要说怀念的话,反而户崎家可能比自己家更值得怀念。

  一边考虑着这样的事情一边走着——

  “……塔克罗君?”

  突然被搭话。

  一瞬间——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

  抬起视线,站在那里的是穿着黑色丧服姿态的缪塞尔。

  户崎家的景象果然和记忆中的几乎没有变化。

  在那扇门前,模仿着缪塞尔·户崎的拟人机械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做出一副仿佛见到塔克罗很吃惊的表情。

  “难道是塔克罗君吗”

  “……”

  你认错人了——很想这么说但是没能说出口。

  塔克罗有点动摇。

  缪塞尔假货的身影和最后见到时几乎没有变化。仍然是20岁左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年龄的痕迹。这也是当然的吧。因为是拟人机械。机械不会上年纪。但塔克罗明明应该对这份不自然抱有强烈厌恶才对。

  但是……

  (莫非……我……)

  现在……是看到她的身影后松了一口气吗。

  为什么?

  “是……塔克罗·匹诺君……是吗?

  “……是”

  “请问还记得我吗。是我。缪塞尔·户崎——”

  说着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些许苦笑的拟人机械继续说道。

  “——的仿制品”

  “……”

  那是当时塔克罗在最后向这个拟人机械说出的话。

  她似乎仍然记得这件事。

  (……这也是当然的吧。这家伙是人工智能啊……当然……能记得吧……所以……没必要去在意)

  “那……那个。哈兰在前几天,过世了”

  “我知道”

  塔克罗点了点头。

  缪塞尔的仿制品表达出少许表示惊讶的表情。

  “难道是,是来给哈兰参拜的吗?”

  “啊……不,不是……”

  塔克罗开始口齿不清。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但说到底来这里也只不过是顺路。来到这条街道的目的,塔克罗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

  “如果是那样的话实在抱歉。他的遗体已经火化了——现在在墓园那里”

  “不。没事。怎么说——我到这里也只是偶然”

  “这样——”

  拟人机械露出了略显寂寞的表情,垂下了眼帘。

  塔克罗感觉的心里似乎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这只是机器。是机器在模仿着人类的行为而已。里面没有心。只有模仿着心的东西。所以对这些都——没必要在意。

  “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进来坐坐?”

  “……”

  少许踟躇后——

  “好”

  塔克罗点了点头。

  ◇◇◇

  家里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仿佛恐惧着变化一般——所有家具布置都规规矩矩地按照当年,真正的缪塞尔死前的一样,一直保留至今。本身哈兰和缪塞尔就都有一种怀旧情怀,所以家中的家具也几乎都被统一为20世纪欧洲年代的老古董。它们的摆放和搭配令人吃惊地毫无变化——塔克罗甚至恍惚间仿佛回到自己还不到10岁的时候。

  哈兰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一直拒绝着未来的到来吧。

  渴望着永远地留在这一天,重复着妻子的死亡还未到来的这一天,可能只有这样才能从那股丧失感中寻得一丝喘息。塔克罗对这股软弱没有任何想要指责的意思。

  但是——

  “……红茶可以吗?”(milktea 意为加入牛奶或其他奶的红茶,类似“午后红茶”那种。中国的奶茶叫作)

  缪塞尔在灶台上烧着热水询问道。

  这样说来,哈兰和缪塞尔两人在这个电磁调理厨电理所当然的时代里,仍然坚持用瓦斯烧水这种老古董般的行为来泡茶等。据哈兰所说,这是风味上的问题。“所谓真正的茶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样说着的他——却选择了和一个仿制品共度余生。

  “好的,不必费心”

  这样说着——

  “——我想问个问题”

  “……想问什么?”

  塔克罗改变了说话的口吻。

  “您——不,你,是怎么看待自己是作为缪塞尔·户崎的替代品这件事的?”

  “…………”

  短暂的沉默。

  然后——

  “真是残酷的问题啊”

  缪塞尔保持着背对塔克罗的样子,这样回复道。

  “残酷?”

  “是的……非常残酷”

  看不见拟人机械的表情。

  在背影中看不见任何的感慨。

  这是当然的吧。那只是机械——

  “我只是个替代品。就只是这样。我是为了模仿缪塞尔·户崎的行为举止才启动,并且运作到现在的机器。”

  “…………”

  “但是……作为替代品好像也失去资格了”

  “什么意思?”

  “那个人啊——哈兰在临死前。’因为我的任性一直让你陪着我真是对不起’这样对我说——”

  “…………那是”

  也就是哈兰明白。

  这个拟人机械并不是自己的妻子。

  但是——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好像在强压着什么东西般——又因为无法完全压抑下来而带有微微颤抖的声音。

  “——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说出那种话?我的目的。我的生存意义都是原缪塞尔的替代品。我明明对这件事——感到骄傲的。”

  “骄傲?”

  “我们,算是人类希望的实体化的产物。为了去实现那个愿望,和人类一起前进,和他们一起去追寻,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理由。所以我为了那个人,为了他想追求的愿望,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作为缪塞尔·户崎的替代品,尽可能地一直模仿着缪塞尔·户崎直到现在。多么细小的动作也好,全都是为了不去破坏他的那个梦。都是为了去治愈他被现实刺伤的心。”

  “并不是……为了去取代真货吗?”

  “我是想去取代啊”

  缪塞尔理所当然般回答。

  “如果真的能取代的话。因为最能治愈他的,只有缪塞尔·户崎本人吧。所以尽可能的,无限的,只要足够接近缪塞尔·户崎,就能真正安慰到他了吧?”

  “……但是那”

  那种事不可能做到。

  然而……

  “可是……那个人在最后,决定不再去装作自己在做梦了。同时也把我——否定了。‘你不是缪塞尔’,虽然没有明确这样和我说。但是又为什么——那样……要对我说‘对不起’啊……”

  塔克罗哑然。

  找不到可以说的话。塔克罗所不知道的哈兰——和塔克罗擅自想象并塑造的虚像所不同的哈兰就站在那里。

  “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他这是在为我着想。对让我模仿着缪塞尔·户崎这件事一直感到愧疚。但是我,如果更接近真正的缪塞尔能够抚慰到他的话,‘我’这种东西就算消失了也没问题的。我只是个机器。我是个道具,只是为了实现人类的心愿而存在的东西。但是在最后的最后,就连这个生存理由也被否定了”

  “…………”

  沉默溢满房间。

  在老旧家具环绕的沉淀空气中——只有水烧开后不断沸腾的声音和水气慢慢升腾。似乎受够这股寂静般,缪塞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热水倒入水壶中。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终于转过身的缪塞尔的仿品——面露微笑地走近,手中的托盘上,是装有红茶的茶壶和茶杯。

  “依照哈兰的遗言,我的所有权已经归自己所有了。这个家也属我所有。虽然在进行一些法律行为,或是财产处分的时候,需要见证人见证,稍微有一些限制不过——我已经自由了。已经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将茶壶中的红茶倒入茶杯,缪塞尔将茶杯轻轻放到塔克罗面前。

  塔克罗能察觉到端着红茶的手在细弱的颤抖。

  居然将这种程度的演技事先录入到程序中,恐怕也太周到细腻了。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但是到底该做什么呢,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样啊”

  塔克罗终于能说出一句话。

  出神地望着放在膝盖的手上所端着的茶杯——缪塞尔的拟人机械用似乎想要确认什么的口吻继续编织着话语。

  “我是个拟人机器人。阿尔蒂马克斯(Ultimax)公司制搭载B 级人工智能的拟人机器人,型号注册编码4577823。启动目的是治愈哈兰·户崎的内心伤痛。因此要尽可能完美地模仿哈兰·户崎的亡妻缪塞尔·户崎的所有事情”

  “……别说了”

  “但是连这个生存理由也没能好好地达成。我——”

  “别说了——”

  “就连扮演缪塞尔·户崎的影子也做不到。就这样没达成启动目的情况下,失去了生存的——”

  “我让你别再说了!”

  塔克罗猛捶了一下桌子。

  茶杯微微被震起,红茶洒出了少许。

  “…………”

  “你——”

  塔克罗一瞬间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爱过哈兰·户崎吗”

  “没有”

  拟人机械摇了摇头。

  “因为我只是个机械。做不到爱上人类这样的事。如果真的能做到爱上他的话,哈兰肯定——到死也会一直睡在梦里吧”

  “…………”

  “我能做的就只是为了那个人而模仿着爱。我有的就只有将爱模仿到极限为止的使命感”

  “那——”

  真货和假货。

  那个差别——到底在哪里?

  缪塞尔的假货——十分的纯粹。

  这份纯粹却如此的鲜活,而又显悲哀。

  又或者正因为是假货才会这样。

  在那里没有用于责备的理由。她仅仅只是思慕着哈兰,尽全力去达成他对她的期望而已。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选择,连没有其他选项这件事本身也无法理解。

  “……好吧”

  塔克罗叹了口气。

  自己——到底在憎恨着这个可怜的拟人机械的什么呢。

  真要说憎恨的话……那就是。

  “也就是说我——”

  最想要去曲解缪塞尔死的那个人是塔克罗。

  在眼前,最喜欢的人死去了。

  小小的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却什么也做不到。

  塔克罗只是——单纯地无法原谅那个不中用的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因此他把问题替换掉了。要憎恨的并不是缪塞尔的死,而是憎恨妄图去替代缪塞尔的那个拟人机械,转而忘掉对自己的憎恶。将憎恨的矛头对准了外侧。

  发现对缪塞尔的姿态仍然还生活在那儿,塔克罗对此非常害怕。

  害怕的一半是自己从中感受到了安心。另一半害怕的是去承认自己也是一个会忘记缪塞尔已死的薄情男人。

  因此——把它转为了憎恨。

  要恨就去恨那个拟人机械吧,这样子对自己说道。

  这样就能抑制缪塞尔的假货给自己带来的安心感。

  也拒绝着被治愈。

  用这样的方式——保护着自己。

  「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特蕾西娅说过的话浮现在脑海。

  是啊——失去了重要的人。感到过分的悲伤,无法原谅自己。同时也无法允许自己在一天天的生活中逐渐淡忘对缪塞尔死去的哀伤。

  因此只能憎恨——

  (——这不就是个连自己的屁股都不会擦的小鬼吗)

  塔克罗在内心深处骂着自己。

  于是——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有急事”

  塔克罗说着站了起来。

  “是吗?”

  缪塞尔略带遗憾的表情抬头看着塔克罗。

  “哈兰的事情,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否定你”

  “……诶?”

  “你很好的完成了你的任务。我觉得你可以引以为豪。如果他的心伤没有被你治愈的话,应该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正是因为哈兰被你治愈了,所以在最后一刻才能真正做到正视你并不是缪塞尔这件事。所以哈兰只是想要‘解放’你而已——去做自己吧这样。你已经可以决定自己的生存理由了。”

  “…………”

  “红茶……很好喝。谢谢。”

  说着塔克罗走向玄关。

  身后——是缪塞尔的声音。

  “……以后还能,再说说话吗?”

  “可以吧。到那个时候为止,我会代替哈兰好好想一想——”

  塔克罗没有回头。

  只是——

  “不是缪塞尔而是——应该给你取的真正的名字”

  “…………”

  塔克罗走出户崎家前——似乎感受到身后的拟人机械屏住了呼吸。

  “——果然最后的也不行啊。”

  “虽然没发现有的征兆……但也不是能感到安心,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根本没有让一台一直休息的余裕”

  “初始化——吗。那些人工智能权利保护团体又要闹了啊……”

  “总之我会事先打点一下的。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只会抗议什么都做不到的家伙们。”

  “也是。初始化以后呢”

  “预计覆盖古洛莉娅的数据。因为同样人格的并列存在可能会导致自我同一性之类的问题发生,会修改其中一部分的设定。”

  “初始化的预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明天——地球标准时间14时30分开始”

  ◇◇◇

  房间中的特蕾西娅正呆呆地望着地板。

  “…………”

  是该说冷漠吗——特蕾西娅完全能想象到自己会被初始化。

  非常适合无能战斗兵器的下场。

  对这件事特蕾西娅并没有感到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本身像是这类兵器的人工智能,对于自我的破损和消灭的感觉一定是被极力限制着的。因为畏惧战场的兵器没有存在的意义。

  但是……

  “…………塔克罗·匹诺…………”

  不止为何,很想见到那名少年。

  特蕾西娅——认为自己渴望着“受罚”。

  希望能有人来惩罚这个无法保护好双叶的,不中用的自己。

  但是被战况逼迫的的那些家伙们并没有处罚特蕾西娅,而是像小心翼翼地接触肿胀赘瘤般地对待她。仿佛在纯黑虚无的宇宙中无立足之地只能任自漂浮般的不安一直困扰着特蕾西娅——正因为谁都没有来责备她,特蕾西娅就只能一遍遍地回想过去来苛责着自己。

  不这样做的话,双叶的死也太轻巧了吧?

  在那层意义上,可能塔克罗的粗鄙谩骂对特蕾西娅来说反而感到安心。只有他——事实上确实也只有他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不带目的,而是将自己的心情认认真真地传递给特蕾西娅。那份苛责,和对自己的厌恶。

  不,并不只是如此。

  「所以要是有别人或者什么,能有那么一个可能对收到蛋糕感到高兴的家伙在的话,那个死掉的家伙也会高兴吧——怎么说呢……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好像「赢了」一样」

  那个难道是在安慰自己吗。

  破烂,废品,明明之前这样狠狠辱骂自己。

  明明厌恶着人工智能。

  为什么那样的他……

  “……塔克罗…………”

  难道。

  他就是那个特蕾西娅应该寻找的“同一天生日的别人”也说不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特蕾西娅从他那里似乎能感受到到一种类似亲近感的东西。

  恐惧着什么。气愤着什么。绝望着什么——

  那种歪曲的情感有点相似。

  可能也正因如此,如果对塔克罗说了类似这样的事,他一定会说“一个破烂就不要和人类相提并论啊”吧。

  即便如此……

  “……塔克罗…………”

  想要见他。

  深切地想要。

  但是已经晚了。现如今就算察觉了,和塔克罗间的也结束了。

  而且——就算自己同意,塔克罗也可能会拒绝。

  因此这只能是特蕾西娅单方面的妄想。

  恐怕再过一会自己就会被初始化了。记忆和人格都被完全消除,然后换上一个运作完全没问题的其他的数据吧。会是古洛莉娅吗。还是阿兹艾丝米。赛菲莉丝吗。或者是帕拉琪特(パラキートparakeet 意:长尾鹦鹉 系列编号No.16性格温和沉稳,绿色头发扎成三束一直垂到地面)。但对特蕾西娅来说已经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消失。

  没有恐惧。在这层意义上,果然是因为特蕾西娅不过是个机器而已。

  只是想在最后再——见上塔克罗一面。

  见到他以后,至少想好好说句“再见”。

  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塔克罗也好不容易忍过了这个烦人的任务,更不会想要靠近这个房间吧。

  只是——遗憾。

  因此……

  “……塔克罗…………”

  生气的脸。发愣的脸。侧脸。背影。这样说来没见过他的笑脸和哭脸呢。虽然在的过程中总是打着瞌睡——就算那个时候也是一副不知道生着哪里的气的样子。他总是那样一直生气就不会累吗。

  回想着这样的事情,特蕾西娅重播了记录着塔克罗姿态的数据。

  在那个时候——

  “……?”

  塔克罗的影子似乎发生了重影。

  当特蕾西娅反应过来这是播放数据和实时影像重合的时候,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诶?”

  白色的物体发出声响滚落在塔克罗的脚边。

  特蕾西娅发现那是警备用工作机器人后陷入了混乱。

  塔克罗的手里是便携式冲击手枪。恐怕就是他用那把枪暂时性麻痹了警备机器人的机能。

  “塔——塔克罗”

  难以置信。

  莫非是自己是不小心播错了什么记忆文件——用人类的话说就是我这是在做梦吗,的这一瞬间,特蕾西娅启动了自我诊断功能。

  塔克罗却偏偏——就在那里。

  说不出话。

  虽然例举了上百种备选话语,但没有一句是能符合现在的情形的。

  “PIT的通路密码也没改——虽然挺意外轻松的来到这里。偏偏守在最后的是这个软硬不吃的守门机器。可恶——”

  塔克罗说了这样一句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事。

  也许意外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真的是这样的话,有点开心。

  毫无理由地,特蕾西娅思考着丝毫不符合目前场合的事。

  “就是……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

  塔克罗说道。

  “——诶?”

  “……你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塔克罗静静地问道。

  那是——过去特蕾西娅对塔克罗说的话。

  虽然不明白塔克罗的意图,但是不可思议地特蕾西娅直率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最后了。特蕾西娅不想再紧紧地闭着嘴,而是像最后一面那样,直率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用人类的话来说,作为遗言的替代,对来到这里的塔克罗充分表达感谢。

  “……是的”

  “无法原谅不能保护这个人的自己吗?”

  “……是的”

  “你——找到做自己的理由了吗?”

  “……没有”

  特蕾西娅摇了摇头。

  于是——

  “塔克罗·匹诺曹长。可是……为什么……”

  站在询问自己的特蕾西娅面前,塔克罗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默。

  好像在懊恼着什么。

  特蕾西娅感受到了些许不安。

  是刚才的她回答,对特地来到这里——做出攻击警备机器人这种暴行,特意来见自己——的塔克罗来说,是完全无法与之相称的回答吗。

  到底——塔克罗想问什么呢?

  “那……那个……”

  “要逃了哦”

  塔克罗冷不丁地说道,一把抓起了特蕾西娅的手。

  “——诶?”

  “你马上就要被初始化了。你的什么后悔也好,罪恶感也好,全都会消失地干干净净。全会变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知道这样的事。预测过了。

  但是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恐惧或是别的什么。

  只留有一丝的寂寞。但不如说这对于特蕾西娅来说是一种解脱。

  “能操作异相空间吗?空间转移之类的”

  “如果有人类的——许可的话”

  面对塔克罗急躁的口吻——好比喘息般地回答道。

  虽然一开始被破口大骂的时候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现在只觉得他很可怕。

  不……不对

  是害怕让他感到烦躁。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允许了。快逃吧。”

  “——诶? 但……但是,我……”

  “快逃”

  塔克罗低沉的声音不容辩驳地说道。

  怎么说呢——声音里可以听出焦躁临近爆发之前那股强压着的怒气。

  惊慌失措的特蕾西娅不知道该把视线置往何处。

  什么啊。又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吗?虽然很想对在的最后一天从他那里收到的话好好对他表示感谢。虽然那副生气的脸也不是不行,但是好歹在最后希望能看看他的笑脸啊。所以才想直率地回答他的问题。但是——

  “我说让你快逃啊!别磨蹭了!”

  额头暴起青筋抓着特蕾西娅领口的塔克罗大吼道。

  这是没用的。

  不可能逃得掉。

  就算逃走也不会改变什么。是的最终兵器。就算逃掉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而教唆了特蕾西娅的塔克罗也绝对没有好下场。这样的事情特蕾西娅当然清楚。任谁都清楚。

  但是……

  “……好……好的!”

  为什么用力点了点头呢,特蕾西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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