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黎明的特区

  台版 转自 寂若悠竹@轻之国度

  斩——

  斩、斩、斩——

  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斩——

  即使如此,疯狂仍挥之不去。

  即使如此,仍埋葬不了内心悲哀。

  无主之剑实在太过轻盈。

  于是,再度举刀挥斩。

  斩、斩——

  -------------

  1

  黄昏的薄暮逐渐笼罩摩天楼。

  他立身于大楼屋顶的一隅。

  离地一百八十公尺高。高楼屋顶的直升机停机坪装置了维修外墙专用的起重机,而他所在的位置是向半空突出的末端部分。

  那是一名体格高瘦,身形修长的青年。他服贴的黑发经过仔细的修整,眉毛拉出细致优美的线条,身着类似道服的古雅装扮。每当高空的风抚过楼层,也同时带动青年的袖口与衣摆迎风摇荡。

  他生得一副好人家出身的富裕容貌,令人联想到中世时代慈悲为怀的高官,然而另一方面又流露出远离尘世喧嚣的气息,拥有一股只要看着他就会感到心绪平静的沉稳。他悠然立于令人目眩高处的身姿,宛如遨游人间的仙人。

  他甚至闭起双眼,仿佛聆听大气的细语般沉静地伫立。

  他所在的建筑名为香港上海银行。

  暴露于外的钢筋仿佛骨骼般包覆于玻璃外墙,风格粗犷的崭新设计到处融合着风水学的技术。实际上,他也清晰地捕捉到自太平山奔流而来的龙脉流入脚下的建筑物。

  然而这道龙脉如今正呈现浑浊与凝滞。

  香港上海银行的隔壁耸立着比其高了将近一倍,并且设计更为奇特的中国银行大楼。不仅如此,周围也林立着众多阻隔他视线的超高大楼,维多利亚湾与对岸的摩天楼群则透过高楼间的缝隙与他对望。

  香港。

  不但位于现代资本主义的最先锋,更可誉为世界中屈指可数之咒术高度完成的魔都。壮阔的景观在他的眼前拓展,壮丽的景色即使闭上眼睛也清晰可得。这是他的都市。花费了大举劳力并投注以仔细的关切构筑而成,世界独一无二——不,该说是史无前例的——属于他的理想乡。

  但是他眺望理想乡的表情却带着一片阴郁。

  热气与喧嚣于城市中消失,差不多已该点明的街灯仍旧黯淡,唯有遥远另一头对岸阴森的探照灯光,仿佛畏怯般地在上空交错。

  忽然,他眼睛紧闭的脸孔扫过一瞬凌厉的紧张感,这阵情绪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苦恼更为加深而微微摇头。

  接着,他以仿佛京剧般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步伐往前一步跃身而下。

  他踏出的位置并没有立足点,身体在瞬间与大气抵触,下一瞬间则从一百八十公尺的高度往地面直线下坠。

  身上的衣物在剧烈的落势下因空气膨大,但他不见些微狼狈,以仍然合着的双眼眺望急速逼近的大地,在即将撞击地面之际,他的身体仿佛转变为羽毛般轻盈化去了冲势,一声不发地着陆于石子地上,仅在周围掀起一片薄雾——被称为眩雾的目不可视之幻雾,雾气在落地后随即消散。

  他降落于香港上海银行的入口。这是面向入口大厅的空旷广场,原本是肩负香港经济之商业人士来往的场所,如今却杳无人烟。

  然而也有例外。

  广场有两头狮子像,是作为银行标志的雕像,以面对面的姿态设置于入口两侧。有两道人影紧贴在左右两侧的雕像旁。

  右侧的人影双臂交叠立身靠于雕像的底座,一脸焦躁难耐的表情凝视正前方,一动也不动的顽固模样,看起来令人以为是另一座雕像。

  左侧的人影则竖起单膝监坐在雕像脚下,他脸孔低俯,宛如死人般动也不动,仿佛阻绝了感官知觉,将自己与周遭环境仿佛阻绝一般。

  坐姿的人影将怀中长形的棒状物支于地面。

  那是一把入鞘的日本刀。

  「来了。」

  从远方屋顶翩然降落的青年一息不紊地通知。

  倚着雕像的身影放开双臂挺身,监坐的那道影子则稍抬起低俯的脸庞。

  「果然,还是被突破了吗?」

  冒出低语的是靠着雕像的人。

  他是外表看似三十岁左右的西方男人,头发与眼睛清一色灰,双眼如鹰般锐利,头发后梳收拢如狼鬃。深色套装下表现出家世良好,重视礼仪的态度,但他结实而充满弹性的身体却毫不掩饰地散发出力量,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改过自新的黑道身体。

  「比预料的时间还早,居然在日落前……」

  「……嗯。」

  青年心情沉重地应和男人的感想。青年看起来虽比男人年轻,男人却对青年显露毕恭毕敬的真挚诚意,而青年也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无穷无尽。此外,他们的行动也看得出统一性。看来那传闻果然是真的。」

  「……你是指『人行者』加入了他们的情报吗?」

  男人眼中燃起黑暗的怒火。「人行者」是自古流傅在黑暗中活跃的势力,一切背景成谜且独来独往,至今为止已多次将混乱带进黑暗世界。

  但是,在这之前他至少还是保持自己的孤高之姿。

  「不仅是他,还有之前那个事件的杀手。」

  「你是指暗杀潘德伍斯卿的男人吧!」

  「嗯,那像伙也染上了他们的血。」

  青年提及的杀手就是身系专职受雇暗杀的「老牙尼萨林」血统的刺客。血族间的戒律严格虽是黑血的常态,但该血统以惨烈至极的惩罚来确保严格遵守戒律之事,即使在吸血鬼中也相当有名。然而,被誉为千年来仅有之天才的杀手却打破了该族的血之戒律。

  不,该说他成了一锅粥中的老鼠屎。

  「……可恶。」

  男子愁眉苦脸的咋舌。

  他也有同样遭遇,自己的身边也出现背叛者。不,该说那名背叛者正是一切的开端。

  「你们这些新来的……到底打算搅乱月下的平稳到什么程度?」

  男人面目狰狞愤愤地说道。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深处流转不属于人类的危险光芒,犬齿从口中伸出——那是一对称为獠牙更为适当的尖长犬齿。

  此时——

  「——数量?」

  左侧一直沉默无语的人影出声问道。

  他仍以蹲踞之姿坐定,但稍微仰起脸庞上的双眼亮起宛如冰柱般的辉光。

  他是看似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东方外貌,拥有细长黑眼与披肩黑发。然而他在三人之中却最为怪异,参差不齐的乱发覆盖大半脸孔,身着类似套装的装扮,却又外加一件包覆全身上下的斗篷。

  斗篷表面染上斑驳的赤黑污渍,那是大量的反溅血迹。斗篷是用来挡血的,不过意义并不大,毕竟就连头发、脸颊、指尖至皮靴,四处都沾黏血迹残污,干涸的血渍与尘埃,再加上一身的灰烬,仿佛是战场上遭到遗弃的尸体。

  然而和他的外貌不同,蓬头乱发的空隙中窜露的眼眸鼓动着不祥的力量。

  面对年轻人的提问,道服青年回以一脸悲恸:

  「相当庞大。」

  不知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对青年的回覆露出令人为之冻结的冷笑,而后无言地将手放在日本刀的柄端,仿佛亡灵一般起身。

  斜眼看着年轻人举动的男人焦躁地说道:

  「……你不要出战,留在这里保护龙大人。」

  年轻人仅对男人的指示转过一瞬视线,目光随即又飘移转向前方——维多利亚湾与其后方延展开来的九龙半岛。

  被他无视的男人激动了起来:

  「你这黄口小儿还不适可而止吗!我说我要一个人上阵,这里没有你出场的份!」

  「……『现在』的我比你强。」

  「这不是强不强的问题,就算你怀有足以匹敌始祖的力量,这里也不需要一个连自己分内的事都搞不定的小辈!」

  「…………」

  年轻人没有回话,看来似乎是被戳到了痛处。他忿忿地咬唇,獠牙也从唇缝露出,流出因自身皮肤被划伤而冒出的血。

  年轻人依然无语,目光朝向瞪着他的男人,接着又移至立于两人之间的青年。

  「我要出去,请『开启』。」

  青年逸出哀伤的轻叹,另一方面男人的声音则因年轻人的态度而更加高亢:

  「你…你这无礼的家伙,你以为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青年举起手制止男人的谩骂。「龙大人——」青年对责备似地出声的男人摇摇头,转身朝向年轻人然后说道:

  「——次郎,剑无法抹去哀伤。」

  听到青年沉静的话语,冷冽的敌意自年轻人的眼中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孩子般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悲哀。

  然而他像是要隐藏这股情绪,端正姿势朝青年深深低头。

  「拜托你,我只剩下剑了。」

  青年以闭合的眼睛注视着低头的年轻人。而在他的背后,男人仿佛是要发泄再也难以忍受的情绪似地用脚踹着地面。

  「……我知道了。」

  青年放弃似地低语,再度转换方位,朝向连接九龙半岛的上环车站方向。

  然后,他缓缓地睁开了闭合的眼皮。

  秀丽的睫毛下,出现令人联想到黑珍珠的深不可测的双眸。瞬间,直到刚才为止还以目不可见之「障壁」存在于周围一带的力量,解除了控制返回青年体内。

  同时,因他的「障壁」而维系的阴阳平衡崩解,充斥于「障壁」外侧的灾厄黑气宛如猛烈阵风吹涌而入。青年解除了将敌人阻挡在外的结界。

  风起云涌的黑暗气息也使伴随青年左右的男人与年轻人产生了变化。感受到蕴含无数敌意与诅咒的气息,两人的身体自然地进入备战姿态,外观虽然仍是人模人样,但是却已转变为非人的魔物。

  「……多谢。」

  年轻人留下这句话之后,便握起日本刀如子弹般跃身而出,踏碎经过之处的地面,身体以惊人的速度飞奔而去。一阵幻雾——他们发挥能力时所引发的眩雾,随即如爆炸的烟雾一般团团旋起。

  青年——如今世界屈指可数有力者的香港夜之王——将视线投向男人。

  「凯因,这里就交给次郎。」

  「……是的。」

  男人迅速行过注目礼,与年轻人一样失去了踪影。这一方则是运用完美地受到控制的力量,丝毫看不出他曾存在于此的任何痕迹。

  两人离开后,青年漆黑的眼眸仰望天际。

  被摩天楼分割的天空渐渐拉下夜幕。

  青年沉默地凝视夜空,然而就算什么都未说出口,他伫立于无人广场的身姿却强而有力地陈述出强烈的苦恼心绪。

  BBB

  属于夜晚的野兽们在都市中蠢动。从结界奔出的次郎掌握住他们的气息,轻易地有如囊中取物。他们虽个个稚拙而青涩,却拥有无法轻怱的力量。

  然而次郎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

  蹬上光滑的大楼外墙,蹬上在空中交叉的休闲步道支柱,踩过感觉应是熟悉甚至亲密的街道,次郎在香港的中环大道穿梭。

  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如游民般的无力感,以染血斗蓬都要为之撕裂的披靡之势飞驰,情绪也逐渐攀升高涨。

  次郎解放了自身的所有力量,血液在自身体内奔腾,血流压迫着耳朵。这是操纵着非必要之强大力量的危险行为。但是,在这种时候总会咯咯轻笑斥责他的声音却再也不会从任何地方传来了。

  脑中闪过色泽丰润的金发,浮现白晰纤细的四肢,次郎拼命甩开这些画面。

  她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不被需要的东西。

  存在这种奇迹,是由于有人乞求的结果。而且,即便那是多么微弱,多么偏离轨道的期盼,依然是当下有谁正乞求着的证据。

  而他们的存在也是由于世界这个整体需要他们——她如此说道。

  ——而且我们当然也是!

  她绽放着满脸宛若天使般的微笑说道:

  ——知道吗,次郎,我们是受肯定而生存的。

  然而,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毫不抑制内心蠢动的漆黑热意,热流在转瞬间充满次郎全身,愤怒与憎恶的野兽在体内咆吼,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了。

  柔和的笑容,芬芳的吐息,耳际的窸窣低语,轻挠胸口的指头,舔舐血滴的舌尖,戏耍般闪闪发亮的尖牙,恶作剧的眼眸流露天真无邪的坦率表情。

  她以无防备到令人惊讶的大胆,伴随着澎湃的好奇心漫步于夜之世界。

  她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不被需要的东西。

  然而,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汹涌澎湃的黑血脉动着。次郎笑了,仿佛人类一样自嘲,打从心底嘲笑。

  就在此刻,他们的身影映入眼帘。大楼之间有一块饰以人工绿意的小广场,在那里出现了五、六个人影。

  是他的同类——吸血鬼们。

  次郎以远远凌驾于思考的速度放声高啸。惊人的声音爆发,仿佛击鼓般震撼空气,左右夹道建筑物的窗面迸出裂痕。

  次郎的咆哮化为物理的利刃向敌人袭去,位于近处的吸血鬼鼓膜破裂而哀嚎,幸免于此者也在突然的急袭——更由于大幅凌驾其上之对象毫不留情的攻击下麻痹而动弹不得。

  次郎无暇嗤笑这片惨况,他跃身冲向他们,在敌人眼前着地,右脚向前方斜身滑开,右手闪光般地弹出日本刀柄——

  「噫——呀!」

  银色的光芒从随身刀鞘中化为洪流往斜上方飞冲,力量以次郎为中心炸出同心圆。

  敌人遭刀刃斩裂的瞬间,便因次郎压倒性的气息而飞散。就在一分为二时,上半身就如被散弹枪射中一样炸裂,血肉飞散着转为灰烬。

  次郎沐浴在灰幕下,以红透的双目扫视四周。视线前方是僵化的敌人、敌人、敌人。次郎的视野中映着他们,却感不到狂暴的敌意与残虐的欣喜,甚至也毫无怒气,唯独一股焦炙的灼热在体内奔流。

  次郎的气息浓度更上一层,眩雾卷起了旋风,散发如蛇于半空盘旋,双眼妖光灼灼,獠牙驻留于嘴角。

  其中一人看到次郎便大喊:「银刀!」于是这家伙便成为了第一个。次郎一跃而上拉近间距,踏进一步朝喊出声的对手斜劈而下,回刀斩除下一名敌人,再砍杀下一名敌人。他在四分五裂的敌群中飞奔,浴着血袭向下一个猎物。

  杀戮唤来新的敌手。对拥有察觉此气息之能力者来说,次郎狂乱的气息等同黑夜的篝火,当广场的敌人全灭时,又有数十名增援的敌人朝次郎发散的热气开始聚集。

  他们活用数量上的优势,意图包围次郎。但不待他们行动,次郎便已自己走向敌人最为密集的方向。

  他强力蹬地,如滑翔般于街道奔驰,每前进一步内心的鼓动就随之加速,视野也染成了一片赤红。

  高速移动的视野中,好似被吸引一般捕捉到敌人影踪,壮绝的笑容于嘴角绽放,露出的撩牙与刀刃一齐放出了晦暗的光辉。

  猛地加速,次郎冲入敌阵,数量是十二名。在敌方摆出迎击姿态后随即接触,一个擦身而过斩飞第一人的头,比邻的敌人慌忙跃身而退,却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因视经侵攻而停下了行动。次郎浴身于飞洒而下的血花,一刀劈开了动弹不得敌人的头颅。

  此时枪声贯穿狂喷的血雾而来。是敌人的突击步枪。他们狙击次郎动作停下的一刻,算计好时机扣下扳机。

  但是从周围飞来的枪弹却一发不剩地遭到反弹,空中仿佛有一道钢铁之壁阻挡子弹的去路。是次郎的念动力,这就是称为意念力场的能力。次郎再度动作,攻击的火线则追随他而移动。次郎牵引着飞身而过的枪弹,一个接一个斩除敌人。

  使鲜血飞溅的日本刀,刀刃上镀着一层银。银是驱退血之魔力的物质,次郎的刀是除了杀敌之外也可能带给自己死亡的双刃剑,然而操持银质日本刀的次郎并没有这种畏惧,仅仅专心一意地向敌人挥刀。敌人将次郎的刀称为「银刀」并深感恐惧,但如今这种称呼已成为指称次郎本人的辞藻。

  次郎的猛烈攻击毫不止息。

  但敌人的攻势也像是呼应他的攻击,愈来愈为密集。

  他们的血爱好战斗,疯狂让他们怱视彼此实力的差距,同族的血腥味使他们兴奋。在巨大高楼的墙面上、大厅的天井、复杂的巷弄间甚至巨蛋的屋顶上,他们仿佛追逐英雄的孩子般争先恐后地追赶次郎,举起枪口向他攻击。不知不觉间,战场上除了枪声、哀嚎与狂吼之外,开始夹杂着刺耳的笑声。

  激昂的情绪也传播到了次郎的身上。斩人者与被斩者之间相互张牙瞪眼,疯狂地高声哄笑。呼吸紊乱,连下一次呼吸的衔接点都逐渐模糊。唯有在这期间,他不必再想起,也无须思考任何事。

  当次郎察觉时,他已经处于完成之包围网的中心。次郎使力一跳闪过倾盆落下的枪林弹雨,跳得比并排伫立的大楼更高,夜之香港在宽阔的视野中层开。

  夜景被黑暗包覆而晦暗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市街上于黑暗中发亮的无数瞳孔。不管是哪一双眼睛,都洋溢着狂乱的兴奋之情仰望次郎。

  心脏怦然地强烈鼓动,次郎翻起斗篷,双眼充血朝下方嘶吼。

  很好!

  就把你们全部杀光!

  愤怒与喜悦自次郎体内爆发,至今沉眠的力量在这一刹那觉醒。这是一股次郎个人的力量无以相较,狂暴的远古之力,原本是除了守护她之外绝对不能使用的遗产。然而,现在的次郎对禁忌不存丝毫敬畏之心。

  怦怦。

  仿佛整具身体化为一颗心脏,次郎的血流再度大幅怦然脉动。承受不了由内部而来的压力,血管因而破裂,血液从他的手脚喷溅而出,迸发出黑暗的波动。

  于空中炸裂的力量如海啸般袭击陆地,蔓生裂痕的高楼外墙连同窗户一起碎裂。

  「住手!次郎!」

  从某处传出一道声音喝止。次郎膨胀成数倍于片刻的感觉,映出被敌阵阻挡仍拼命朝他而来的凯因。不过,即使捕捉到他前来制止的身影,次郎仍无意停下。眩雾宛如火炎紧密包覆他的身躯,次郎化为燃烧的流星落入纷飞乱舞的玻璃碎片中。

  坠落的冲击将眩雾吹散至周遭,与此接触的数名敌人灰飞烟灭,他们均为之愕然,同时露出恍惚的表情,凝视着次郎直到最后一刻。

  次郎站起身。滴落的血像拥有自我意志一般缓缓蠕动,在从血液涌出的眩雾流动盘蜷中,唯独日本刀的刀刃绽放着银色光辉。

  次郎朝新一回的杀戮迈步而出。

  但是,他的脚步即刻停顿。

  细长的眼眸愕然地睁大,宛如厉鬼般的表情回复成人样。他倒抽一口气看向前方。

  次郎的前方站着一名女性。

  金发碧眼,纤细的身材,一脸光辉灿烂的笑容。

  「次郎真是的。」

  她以令人怀念的声音说着,开心似地摇头:

  「你兴奋起来就踩不住煞车,真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

  揶揄的口吻即便在充满憎恶与敌意的环境中依旧是那么自然,她平静地面对露出撩牙且毛发倒竖的次郎。

  然后——

  在伫立于原地不动的次郎面前,她「变身」了。

  发色改变了,身高改变了,笑容——笑容仍旧,只是性质大幅转变。

  当他回过神来,立于次郎眼前的是一名完全不同的女性。

  外表艳丽,年纪约二十五、六岁,及腰的乌黑长发濡湿似地亮滑,仿佛一条大蛇缠绕在她的身躯。合身的黑衬衫与牛仔裤包裹着她秾纤合度的身材,白晰肌肤上的嘴唇妆点着黑色的胭脂。

  而她妖艳的翠绿双眸则绽放着无限危险的光辉。

  尽管身着单一色调的装扮,她给人的印象却像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声音、眼神,甚至一举一动都在陈述着她是个身怀剧毒的存在。

  「嗨,有没有稍微冷静一点啊?」

  女性开口说道。她将手插在牛仔裤口袋中,表现出一派轻松到极点的模样。

  「好久不见,你看来——好像很不好,真遗憾。」

  在她登场的同时,敌阵一齐退下,仿佛受到她所命令一般。

  但是次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他全身颤抖着,双眼射出激烈的光芒,阵阵磨牙声从咬牙切齿的下颚冒出:

  「……你…你……」

  「什么嘛,已经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叫了吗?」

  她以淡薄的冷笑回应次郎的呢喃,然后——

  「也有好一阵子没调侃你了。」

  她以沉稳倚重的口吻低语:

  「真不可思议,调侃你总是让我开心,十分开心。最初只是因为那家伙选择了你而好奇。你还记得吗,次郎,就是那时我半开玩笑地咬你的事?那时候那家伙的表情实在是不得了。你那个时候被看到时一脸狼狈的样子也是,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遇过那么好笑的事,居然让我笑到泪流满面,那样的事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理所当然,实在令人想像不到。」

  她耸耸肩,又说:

  「你相信吗?在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从未有过像与你们两人生活的日子那般幸福的时光。真的,我想如果是那家伙一定能了解。我非常珍惜我们三人一起生活的时光,以前是,现在也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背叛!」

  次郎大吼,几乎要呕出血来。她突然转为一脸正经:

  「时代变了。那家伙也这么说过不是吗?你就接受吧,次郎。」

  「开什么玩笑!」

  次郎一跃而起。没有丝毫技巧或战术,仅凭一股怒气挥斩。即便如此她仍感到非比寻常的压力,表情为之一变。

  次郎的刀光一闪,剑压掀翻了柏油路面,她本应已经躲过,身躯却在空中旋转起来,先以右手着地,一个大幅弹跳后才重整好姿势。

  她甩动着长发,忍不住般溢出笑声:

  「太厉害了,次郎,令人全身颤抖。不过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凯因那个顽固的大石头很快就会赶到这里。本来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好好介绍一下我的新家人,看来只好等到下次有机会再说了。」

  「你说家人!?」

  次郎一边追问一边逼近。他贴近地面滑步前行,以娴熟的动作挥出银色的刀刃。「没错——」她一面回话,一面转身闪过了次郎的斩击,一双眼睛闪烁着磷光,咧开嘴露出了剃刀般的撩牙——

  「是我的新弟妹们!说起来,弟弟与妹妹还真是可爱的东西呢。」

  「你背叛了凯因他们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错了。是他们从几百年前就背叛了我。」

  两人继续对战,一面嘶声互吼。次郎毫不放松地持续攻击,挥舞着暴走的力量。相对于此她则是很镇定地置身于战栗的紧张中,宛如斗牛上般闪避着猛烈的攻击。

  她纵身飞起,次郎立刻追了上去。

  「哎呀,次郎。」

  她笑着说:

  「你太大意了。」

  她戴着手套的右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抓住其中的物品翻手洒出。那是数串念珠。银制的十字架在暗夜闪耀,次郎力量源头的古老血源一瞬间为之退缩。次郎的身体遭到念珠的锁链缠绕,即使是衣服上的部位,依然冒出银接触到**的烧灼声。

  次郎挣扎着想要甩开,却完全挣不脱念珠。那是意念力场的一种,虽然仅需些微力量施展,却是次郎使不来的高难度技巧。她拥有魔女的血统,甚至还是被誉为一族的始祖摩根再现的魔术能手。

  次郎最后还是坠落到地面,这时她的身影已经位于远方的高楼屋顶了。

  「再见了,次郎!!」

  她高声喊着:

  「没什么好感到寂寞的。不管怎么说一切才刚开始,恸哭与欢乐全都从此开始。」

  「站住!」

  次郎发出愤怒的咆哮。她虽背对着他,却一度回头回以微笑,留下了不像别扭的她会有的,单纯而情感丰沛的眼神。

  次郎无视于灼伤自身肌肤的念珠,硬是将其撕裂挣脱,但是当他赶上去时。已经再也不见她的人影。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

  次郎将刀插在地面,朝她消失的方位大吼:

  「卡莎!」

  那是一股既是怒吼,仿佛又像哀嚎的长啸。

  BBB

  一九九七年。

  群众对于突然从夜之世界来访的邻人,只能无言地不知该往哪儿逃。

  面前的邻人大张滴血的獠牙,露出疯狂的笑容。

  不久,人称「九龙冲击」的吸血鬼们的飨宴正式展开。

  2

  「——噢耶?」

  眼皮抽搐地一动。

  穿透窗帘的阳光映在她微微睁开的眼中。葛城边边子半梦半醒地,在脑中朦朦胧胧地浮现了一个问号。

  ——卡莎?那是谁啊?

  我在作梦吗?明明从来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不过,不熟悉的名字就像日照下的冰淇淋一般立即消融,边边子很快便忘却疑问,将脸沉沉地埋进枕头。

  茫然的目光投向窗户。

  ——早上了。

  不起床不行——内心虽然这么想,身体却完全决心熟睡。不行啦——不起来不行——即使再三叮嘱,眼皮却越来越沉重。眼睛还睁开着嘛——看,没有闭上喔——就在这样替自己找着藉口的时候,边边子再度发出健朗的熟睡呼声。

  说起来闹钟也还没响,还在安全范围,再睡一下应该也没关系。

  边边子浮现游刃有余的笑容,幸福地睡起回笼觉。

  接着她的指尖触碰到某种硬质物体。边边子的眉毛在完全闭合的眼皮上讶异地蠕动。

  指尖轻轻戳探,得到**的手感,还听到轻微的水流波动声。

  边边子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于是在雾茫茫的视野中发现灰色的铝制品。

  ——……水桶?

  为什么有水桶?

  边边子眯起眼睛聚焦时,发现有什么东西窝在自己睡衣臀部的地方,她顿时全身僵硬。

  倚着她的那个东西在原处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身体的皮肤感到毛骨悚然地起了鸡皮疙瘩。

  「哇啊啊!」

  一下子完全清醒的边边子掀开棉被从床上跳起来。

  站起来之后脚尖钩到了床单,失去平衡之后踏空的脚踩进了枕头里,滑了一跤的屁股下方则是荡漾着水波的水桶。

  十秒后。

  拨到一边的棉被忽地鼓起,从下方跑出几撮光辉耀眼的金发,接着出现的是一名还很年幼的少年。他就是刚才与边边子臀部产生亲密接触的犯人。

  他维持起身的姿态一阵子,东张西望瞧着四周,可是一发现边边子后,仍睡眼惺忪的脸庞便绽放开朗的笑容。

  「啊——小边边,早安——」

  「……早安,小太郎……」

  「耶?小边边,为什么你湿答答的呢?那水桶是做什么的?」

  「……别在意。还有,什么都不要问,拜托。」

  「哦——真可疑——」

  他灿烂地笑着。

  天真无邪又直率的感想,刺伤了边边子的自尊心。坐在湿答答——仿佛尿床痕迹般——的棉被上,边边子用毛巾擦拭身体,抿起自己的噘嘴。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自己昨天让他们睡在这里……

  也回想起放置水桶的理由,是为了提防借宿者出现可疑举动。然后,昨天发生的种种事情立刻从脑海苏醒,边边子不禁捂住了脸。

  昨天。对,昨天真是不得了的一天。就算将边边子的人生从头全部翻过来也找不出从早到晚像那样动荡混乱的一天,实在令人想不到是二十四小时内能发生的事。

  ——说起来,昨天起床时也非常糟。在天都还没亮的大清早就被上司的电话叫醒。

  甚至连详尽的指示也没有,便命令她出差去湘南——

  然后在那里与他们相遇。

  边边子搔了搔头,盯着昨天才遇见的少年。

  他的名字是望月小太郎。言行举止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但容貌却是令人赞叹的美丽可爱,微鬈的头发在穿透窗帘的阳光下闪耀微光,清醒大睁的眼眸呈现亮丽的深海蓝,肌肤柔软细致,令人不禁想伸出指头戳戳看。

  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一脸睡痕下纯真无瑕的带笑容颜。卷着床单一脸好笑似地看着自己的模样,简直就像天使一般,同样坐在床上的边边子不觉红着脸看得入神。

  不过,他当然不是天使的化身。

  此外,甚至也不是人类。

  「边边子,这里是哪里?」

  「咦?啊啊,这里是我家喔。小太郎在途中就睡着所以不记得了,昨天那件事之后我让你们在我家过夜。」

  「咦——啊,那哥哥呢?」

  「次郎啊——」

  边边子的眼光瞄到房间一隅,不禁身体一颤。

  铺着毛毯的地板上横躺着一名青年。他仰躺着,修长的身子伸成一直线,双手如祈祷的手势扣在胸前,以这种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穿着赤红色的套装,脸上覆盖着帽翼宽大的帽子,把脸孔遮了起来。不管怎么仔细观察,不但胸膛未曾上下鼓动,甚至也看不出帽子因呼吸震动的样子,仿佛等待下葬的尸体。那是小太郎的哥哥——望月次郎。

  「啊,哥哥。」

  小太郎开心地指向青年。

  「那个……还活着吧?」

  「只是在睡觉而已啦,说起来,哥哥昨天白天完全没睡呀!」

  边边子对小太郎的说法沉吟点头。

  白天没睡——小太郎的说明听起来不太自然,然而昼伏夜出对他们来说却是再自然不过。现在眼前沐浴在朝阳下伸着懒腰的弟弟才是例外。

  这对兄弟是吸食人类鲜血的魔物——吸血鬼。

  确认哥哥也在此处之后,小太郎重新环视房间,脸上流露孩子气的满满好奇心。

  边边子也跟着看了自己的房间一圈。

  床铺、柜子与衣橱占据了这个仅有三坪的房间的三分之一。其他是墙边的折叠桌、电视与音响,以及放置公司配给的笔记型电脑的组合架。

  虽然没有玩偶与饰品一类的东西,不过从整理得井井有条看来,仍是非常有女孩子味的房间。她很喜欢浅绿色的壁纸,印着向日葵插画的抱枕也还颇有风味,仔细瞧瞧挂在墙上的古董全身镜,也感觉出一种高格调——应该。唯独壁橱里绝对不能让人看到,只要遮住那里不看,也算是个普通但平易近人的房间。

  老旧楼层中的老旧房间,三楼朝南的单房公寓,附设空调与卫浴,每月房租五万五千圆,这就是葛城边边子的小城堡。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儿,甚至也有过在街头生活的经验。而如今她则独当一面地就职并租屋,过着自立自强的生活。

  自夸自傲不合身分的心情涌出,边边子的目光转向一脸好奇的小太郎:

  「怎样,这个房间还不错吧?」

  「嗯,总觉得好像秘密小屋一样!」

  秘密小屋。虽然总觉得是五味杂陈的评价,但作为一个小男孩的赞美来说,应该还不错吧?边边子的表情一转绽放笑容,说着:「谢谢」摸了摸小太郎的头发。蓬松的头发触感令人心情愉悦。

  「小边边,可以看看窗外吗?」

  「当然可以,看吧!」

  边边子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

  小太郎欢欣地迎接映射进来的阳光,但把脸探出窗外之后却转为讶异并皱起眉头。

  「……咦?这里是在特区里面吗?」

  「咦?是呀,怎么了?」

  「……跟昨天看到的不一样。」

  小太郎不满似地回头。边边子「啊」地一声别过头抓了抓脸。

  边边子的公寓所在的地方是通称为「特区」的地区,正式名称是「经济特别解放区」,位于横滨近海的人工岛上。昨天边边子带领兄弟进入特区之前,曾介绍过从横滨眺望得到的这个水上都市。小太郎所指的是当时看到的摩天大楼群。

  「那是新市区。这一带则称为旧市区,就是所谓的市郊。」

  而且还是仓库街。边边子的眼光瞥向窗外景观。

  隔着道路的另一头建着一排跟这栋楼差不多古老的仓库,其中甚至还包括砖瓦与水泥的建筑,这些当然并不是像横滨那样的怀旧建筑,不过是单纯地跟不上时代而已。

  由于是再开发时遗留的地区,每一面楼层的外墙都伤痕累累,到处留存修整的痕迹。既然是位居物价高昂的特区里月租五万圆的公寓,想当然也只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同样在特区却不一样?」

  「没…没错,特区是非常深奥的唷——」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小太郎才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接受了这个说法。在这情况下,他的单纯还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应该也不尽是令人失望的景色吧?来,看看那里,那栋大楼招牌的那一头。」

  边边子伸出手指,小太郎便跟着指尖方向看过去,然后在发现闪耀着太阳光辉的水面之后便浮现满脸笑意:

  「看得到海!」

  「嗯,因为这里是特区的边缘地区。对面并排的仓库后面有运河在不远处出海。你闻闻,风里有海的味道吧?」

  这时正好从窗口吹进一股平稳的微风,随风轻舞着边边子的黑发与小太郎的金发。

  边边子再度眺望窗外。确实是老旧的街景,不过褪色的褐色调风景也有着有别于主街道的稳重,而且多数公寓与仓库的窗口都放置着盆栽或以花卉装饰。这是附近一带居民的习惯,边边子家的窗台也有花盆,种着白花点缀的小苍兰。

  在乏味的风景中,迎接阳光的窗花成为取悦观众格外鲜明的特色。不知不觉间,小太郎的表情也重回开心的笑容。

  ——嗯,果然没那么糟糕吧!

  边边子满意地点头。

  接着,她又露出讶异的表情。

  马路的另一侧,一栋老旧的大楼前停着一辆货车,是搬家业者的货车。

  「那里是『公司』的大楼吧?在搬什么呢?」

  边边子曾进去那栋建筑好几次。这大楼以前曾是分部,现在则作为器材仓库使用。

  在边边子的观看下,从货车上陆陆续续搬下纸箱,除了书桌、书柜等办公室用品外,还有沙发与床等家具,看来真的是在搬家。

  但其中有一样性质诡异的物品,就是一个巨大的八角形细长箱子,那是一副棺柩。

  然而边边子看到这棺柩——

  「嗯,似乎并没有弄错。」

  她反倒因此理解。

  即便在现代,棺柩仍是吸血鬼偏好的寝具代表,而边边子工作的单位具有与吸血鬼难分难舍的关系。

  ——可是,那里是一般大楼吧?设备又老旧,谁会去住那种地方?

  就算要住也只会是「公司」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这么说来,也还没决定你们要住在哪里。」

  「咦?不是住在这里吗?」

  边边子对惊讶的小太郎气馁地摇摇头:

  「告诉你,小太郎,跟你说也不一定会懂,但大人们不会如此随便地一起生活。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陪你们找地方住。找吸血鬼的住处很不容易唷!尤其是在特区,还会牵涉到各式各样琐碎烦人的事情。」

  「咦——有什么关系,小边边不是一个人生活吗?一起住嘛?」

  「就是一个人生活所以才不行。首先,三个人在一起的话,房间太窄了住不下。」

  「不会啦,我们之后可以睡在其他房间。」

  「其他房……咦?」

  边边子听不懂小次郎说的话,歪起了头。「因为……」小太郎说着同时探向窗外,往下看着公寓的外墙。

  「『这里』是小边边的家吧?我住在最上层的房间就好。」

  「咦……不……那个……」

  边边子有种讨厌的预感,支吾其词起来:

  「那个……小太郎,你知道什么是公寓吗?」

  「知道呀,就是在一间房子里租房间——啊!」

  小太郎露出理解的眼神:

  「原来如此,这里就是所谓的公寓啊!那…那么……小边边租的地方到哪边?还是说只有这一层?」

  「……说只有这一层……倒不如说只有这个房间……」

  小太郎一脸难以理解似地看向欲言又止的边边子,接着脸上再度展现出远远超过刚才程度的惊讶:

  「难道,就只有这间房间而已!?小边边只在这个房间生活?」

  「……也不是『只』……大致来说也有浴室与厕所……还有附设厨房……」

  她越说越心虚。「耶——耶——」小太郎深深钦佩着:

  「小边边好奇怪呀,可是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竟然没有餐厅也没有大厅,而且也没有客房,这样就算有客人来也没有地方睡耶。」

  「并…并不会……有这种事……我想……」

  边边子的视线彷徨无措地转移到睡在地板上的次郎。

  「……我问你,小太郎。只是参考一下,小太郎之前住的『家』,该不会很大吧?」

  「嗯——应该算大吧?我只看过公主的房屋。」

  当他说到「房屋」的当下,边边子的小市民精神受到十分强烈的动摇,更何况还说是「公主」的房屋,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但听起来颇有皇室的派头。

  即便如此她仍出口询问:「顺便问一下,有几间房间?」小太郎视线向上游移显示一脸回想中的表情,随着他无言地一一弯下的指头,边边子的动摇遽增。

  「有几间啊……那舞厅、酒窖之类也要算进去吗?」

  「……抱歉,算了,什么都不要说,然后忘记我问的话。」

  伤心的边边子抱膝缩在床上低喃。反正这里就只是三坪大的套房。

  ——可恶……要是昨天请客的蜜豆与洗衣费用的经费申请不下来就跟你请款……

  一般来说,历经岁月的吸血鬼大多都有不少积蓄,昨天次郎说过他是活了一百年的吸血鬼,这件事如果不假,就算有一定的财产也不奇怪。

  再者,次郎所言之事应该是真的,毕竟他……

  ——……啊!

  于是,边边子终于回想起来。

  昨天次郎告诉相遇不久的自己种种事情。譬如他是生存历经百年的吸血鬼,关于他对流水、阳光以及其他一般大众所知吸血鬼的弱点都没有抵抗力的事,还有他是从前在香港圣战被称为「银刀」之吸血鬼的事。

  甚至包括他们兄弟俩的秘密,关于他们血统所背负之血的宿命。

  ——「边边子,请你带路吧!在特区生活的日子即将开始,对我来说是最后——应该也会是最快乐的日子。」

  昨天他对边边子如此说道。

  边边子凝视着在地上沉睡的次郎,内心感到有点痛苦。

  此后次郎打算怎么做呢?自己跟他们兄弟要以怎样的关系相处呢?

  「小边边?」

  回神一看,发现小太郎以一脸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看着边边子。从一番苦思清醒过来的边边子想摆出没什么的笑容,却失败了。

  次郎说,小太郎什么也不知道。边边子压抑情绪,回应给他一张笑脸,并且再度轻抚他的发丝——

  「……没什么。」

  她如此回答。

  不急。

  虽然昨天造成不得了的骚动,两人仍平安地进入特区,来到边边子居住的这座人与吸血鬼共存的城市。若是在这里,自己也能成为他们的助力,思考的时间应该十分充裕。

  「小太郎,饿了吗?让次郎再睡一下,我们来吃早餐吧?」

  「嗯,我饿了!」

  「早上有间我常去的小吃摊,虽然只是卖面包的小摊子。不过那里的蔬菜三明治超好吃!再过一会儿就会到附近来,一起去买吧!」

  「摊子?你是指那个吗?」

  小太郎朝窗外一指。边边子探头看去,三叉路口的确亮着橘色的面包,已经开店了。

  「耶?真的,今天怎么出奇地早——」

  一身不妙的恶寒陡地窜起,她慌张地将视线转向搬家工人。仔细想想,如此大清早就有搬家工人出现也是很奇怪的事。

  「可…可是闹钟还没——!」

  边边子哀求似地回头看向枕旁,在那里发现遭到破坏的爱用闹钟,不禁无语问苍天。闹钟仿佛被锐利的尖刀蛮横地砍击,漂亮地一分为二。

  「怎…怎么……」

  「啊,哥哥又这样。一定是不知道怎么停住它才这样,因为哥哥是机器白痴。」

  将小太郎悠哉的推测放在脑后,边边子跳下床掏出皮包中的手机。

  确认现在时间。上午十一点四十九分。液晶萤幕无情地显示出要称作迟到都可说是荒谬的时刻。不仅如此,还有催魂般的未接来电,全都是长官的电话号码,因为铃声关闭为震动所以没注意到。边边子全身无力瘫软在地。

  然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窗帘拉开日照射进来的关系,一直像死人般横躺的次郎——

  「……嗯。」

  他冒出不快的咕哝,以伸懒腰的姿态朝正横方拖地移动,这是异于人类的诡异动作。他的身旁则有一把收藏在刀鞘中,看似凶器的日本刀。

  边边子含泪死瞪着熟睡中的吸血鬼,接着起身。她提起已经空掉的水桶,以坚定的脚步走向一体成形的浴室。

  三十秒后,惨遭流水烧灼的次郎伴随着哀嚎而清醒。

  3

  「这种待客之道可以饶恕吗?招待人到自己家,却拿水桶对毫无防备地睡眠的客人泼水,这已经不只是失礼,而是明显的敌对行为,甚至能说是迫害,真是野蛮的举动。」

  「不对不对,哥哥,那一定是特区的风俗。因为边边子起床时也淋了水桶的水。」

  「哈,没听过这种野蛮粗鄙的风俗习惯。再说,对吸血鬼面言,暴露睡姿可是信任对方的证据唷?竟然以无以伦比的方式践踏我的信任,这怎么说都是一种背叛。更过分的是还拉着我在大白天的太阳下到处走,实在让人无言以对。这实在称得上是残忍,我越来越觉得找上了一位过分的向导。」

  「咦?可是小边边请我们吃早餐唷?三明治很好吃吧?」

  「啊啊,小太郎,你要想办法改过被人用食物钓走的恶习,下次可是会遭到不测。」

  「来,这是哥哥的份。」

  「啊,谢谢你。可以的话我要那边的火腿三明治。」

  一面唠叨抱怨,一面欣喜地将手伸向弟弟递出的三明治。这让转头往后一瞥的边边子更想没收他的三明治。

  时过正午,午餐时间的马路上,往来行人逐渐增加。

  边边子一身制服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兄弟两人。高个子的哥哥头上依旧湿漉漉。

  活了超过百年的次郎外观是看起来长得不赖的二十岁年轻人,原本是日本人,所以发色与眼珠都是黑的。整体来说是拥有一副给人温柔印象的青年,然而偏偏却摆出一张险峻的脸孔,修长的身躯也无谓地紧绷。

  这么说来,光是处于无法应付的阳光下,他的动作就俐落不来,脸色也难看。就算戴着帽子配上护目镜,甚至撑起阳伞才好不容易能走在外头,他宛如熬过一夜通宵般地无精打采,能逞威风的只剩下一张嘴。

  三人所在的地点是称作第五区的地方,位居旧市区的中心,特征就是许多户政事务所等公务机关设置于此。另外,附带而来的商店也很多,虽说没有洗练雅致的感觉,仍有等比例的繁荣旺盛。边边子任职的「公司」也在这一区。

  相对于手捧早餐气氛祥和地漫步的兄弟,默默开路的边边子则沉着一张脸。他们正前往「公司」的事务所,原本为了报告昨天的事件应该比平常早一点上班,但是却演变成这种结果。只是泼个水也无法解除边边子心中一股闷气。

  「话说回来你干嘛弄坏啊!竟然弄坏!」

  「没办法,我不知道停住它的方法。」

  「为什么要停住它?」

  「因为它会妨碍睡眠。」

  「……我问你一个很基本的问题。次郎,你知不知道闹钟这种东西,是为了什么用途而存在的呢?」

  「当然知道,不就是为了叫醒人吗,这还用问。」

  次郎得意地回答。边边子额角抽搐冒出青筋,一个转身面向他,抢走次郎手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一口不剩地塞进自己的嘴中。

  「啊…啊……」在狼狈的次郎面前,边边子大口咀嚼并将三明治吞得一干二净——

  「……给我好好听着,次郎,下次闹钟再响起来,在停止它还有弄坏它以前,首先要给.我.起.床!OK?」

  「我…我知道了。」

  被魄力压制的次郎颔首应好。边边子脚跟一转,气势猛烈地走向公司。

  「受不了……多亏你害我大迟到!长官会怎么挖苦我啊?」

  「不要那么匆忙,至少要安稳地用个早餐比较好。」

  「我可是名副其实的OL,不要把我跟流氓吸血鬼相提而论!」

  边边子气冲冲地回嘴。话说回来,这句「名副其实的OL」的说法说不定有点语病。

  边边子是在名为「奥得·康芬公司」工作的调停员。

  距今十年前,也就是自从在香港发生称为「九龙冲击」的事件之后,人类社会公开承认了吸血鬼的存在。

  自这个造成世界性冲击的事件以来,人类投注心力于将活跃的吸血鬼斩草除根,然而部分处于更顾全大局之观点的人们却逐渐开始理解,要将他们根绝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以个体来说,吸血鬼拥有人类无法相衡的力量,就算不论单纯的腕力与强韧,还有基于不死特性的惊人生命力与复原能力。至于伴随血统而来的种种异常能力,更是颠覆他们的常识。吸血鬼活得越长久能力越强大,存在历经几百年岁月的吸血鬼称为古血,即便只有单独一体也傲然匹敌一个军队的力量,另外,称为始祖之吸血鬼血统的元祖,更拥有使人怀疑其是否还能称之为生物的绝大能力。

  但是,远比这些能力更强大的威胁在于,他们基本上仍抱持与人相差无几的思考与习性。换句话说重点就是,吸血鬼并非仅仅是野兽,而是存怀理性且具备社会性的存在。

  吸血鬼的长老们耗费漫长的时间侵入人类社会的权力结构,包括政治、经济、宗教,他们的影响力遍及各地。统合人类致力于灭绝吸血鬼——这件事本身的前提就不可能,更何况将他们全都消灭殆尽,更是太过超现实的想法。

  而且,不仅部分人类了解到这个现实,吸血鬼的长老们也一样。他们冷眼旁观歇斯底里地奔波于狩猎吸血鬼的一般大众,而施计于大众的主导者与政府重要人士,以使众人默认他们的存在——更是为了避免全面战争之类的愚蠢情况发生。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吸血鬼从古至今总会掌握机会接触到当世的权力者们。

  现在,世界的主要大国均公开宣布:「吸血鬼已经大致灭绝」。不消说,这只是表面说词,吸血鬼如今仍与「九龙冲击」前一样,继续潜伏于人类社会中生活着。

  在如此的世界潮流下,特区则是特异至极的城市。这座水上的人工岛是聚集世界上各种吸血鬼血统的大城,而边边子任职的「奥得·康芬公司」则是在他们与人类之间居中调和的组织。表面上伪装成一般民间企业,实质上却接近秘密结社。若是真正的OL,倘若要她去做这些事,心中应该是千百个不愿意吧!

  「我说呀,什么时候才会到小边边工作的地方?」

  小太郎照样不懂得感受周遭险恶的气氛,悠悠哉哉地提出自己的疑问。边边子垮着一张脸指向前方:

  「看,就在那里,我们到了。」

  地点位于脱离商店街范围的银杏行道树前端,那里有个被漆黑铁栏杆圈起来并类似公园的地方,色调单薄且疏于整顿,园地内陈列着分隔得井然有序的石碑与十字架。

  次郎皱起眉头。

  「……墓地?」

  就是墓地。

  而这块墓地的入口处,盖了一栋不起眼的水泥大楼。

  仿佛五、六十年代的纽约建筑,总觉得流露出驻扎着冷酷无情的侦探或落伍的律师事务所的氛围。正前方大开着两扇上半部是毛玻璃的大门,玻璃上印着一道文字——「墓园管理奥得·康芬公司」。

  「…………在这里?还真是一栋冷清的大楼。」

  小太郎陈述自己的感想。

  「总部在其他地方,但我工作的地点是这里。唉,因为是处理吸血鬼问题的组织——再怎么说也不能大肆对外张扬。所以我们公司就变成了管理特区墓地的公司。」

  「……还真是帅气呀!」

  当作没听见次郎的嘲讽,边边子理了理制服的领口:

  「好……你们两个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先去里面看看情况。」

  边边子丢下这句话,无视于一脸不服的两人走到公司门前。虽然是天天无意识推开的大门,为什么仅因为时间不同就感到如此压力。边边子尽可能地装作平静打开了门。

  里面一片喧哗。

  柜台有好几位客人——当然是清楚「公司」真正业务的人——乱成一团,职员也马不停蹄地于狭窄的大厅内奔波。实在难以想像这是平日一派悠哉的「公司」办公室光景。

  「发…发生什么事了?」

  边边子流露一脸讶异,但这实在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她也立刻察觉了。说到今天早上「公司」忙乱的原因,自然是由于她昨天亲身经历的事件。

  感觉不妙的边边子匆匆忙忙地横越大厅,避开职员们的注意从楼梯快速走上一楼,一路前进到走道尽头的一道门前,上面挂着「调停部」的门牌。这里就是边边子这些调停员们的办公室。

  ——唔……有点紧张,还有不安……

  她轻轻——地推开门,偷看里面的情况。

  「你在做什么呢?边边子学姊?」

  后面冒出一道声音叫住她,边边子跳起身回过头:

  「是…是小雀呀!早安!今天天气真好!」

  「什么早安……咦!?难道你现在才到公司吗?部长从早上就一直在找你唷?他一直喊着:『葛城在哪里?』」

  抱着文书资料的女子瞪大了双眼。

  她是跟边边子一样任职于调停部的后辈楠云雀。她以比边边子还年幼的十五岁年纪,便于就读私立高中的同时在「公司」担任实习调停员,是个子娇小且笑脸迎人的少女,结起一对团子头的发型很适合她孩子气的外表。

  另一方面,云雀毫无忌惮的说词也让边边子更加感到惨淡无望。

  「唔——果然是这样,部长呢?他在吗?」

  「不在,他早就去总部了。那可是集合了所有大人物的紧急会议,因为他找你找红了眼,我还以为学姊也被一起带过去了。」

  「……说不定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那么,既然如此,迟到也不尽然是坏事。光是想像在上级们龙头众首的面前报告昨天发生的那起事件,就令人十分提不起劲,当然,之后一定得洗耳恭听长官的说教,这也同样令人不敢领教。

  ——尽管如此,看来这似乎演变成相当不得了的大事……

  基本上,「公司」的工作是以隐密行事为前提,然而说到昨天的边边子一行人,却以在湘南海岸引起大骚动为开端,接着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卷入「港见丘公园」的追捕,然后又参与了中华街的激烈枪战,还封锁了横滨大街骑机车飞驰,甚至最后还在联系本土与特区的「黄昏桥」上演出一场大战。

  企图进入特区的流民们、「公司」的对吸血鬼镇压小队、以及从前引起「九龙冲击」之受诅咒的血族「九龙的血统」——这些成员交集衍生出三方的市街战。而边边子、次郎、小太郎就位于这个事件的核心。

  搞不好就连写悔过书也无济于事。写实的未来景象让边边子咽了咽口水。

  「……还是不要想太多吧,嗯。」

  「你说什么?」

  「没有,是我自己的事。无论如何,部长现在不在吧?其他人呢?」

  「前辈们全都外出办事不在。你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吧?大家都去找自己责任内的协约血族了,好像是去解释说明。那么大的骚动又会让媒体吵一阵子吧?吸血鬼之间的动摇与不安也会扩展。」

  云雀语气严重地说着,双眼却露出雀跃兴奋,因为是实习所以乐得轻松,而且她原本就喜欢麻烦纷争与紧急事故这一类的事。

  「边边子学姊还好吗?怎么会在这种日子迟到?」

  「唉,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话说,我也遇到不得了的事情,而且还得像日常业务那样想办法瞒过一般人,实在是令人头大。」

  最后边边子嘟哝着碎语,自言自语般地埋怨。

  仔细想想,自己不过是公司里一介小小的调停员,被要求背负起那种事件的责任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这么说来,边边子学姊,其实刚才我得到很棒的情报,想听听看吗?想听听看吧?不可能不想听吧?」

  云雀对边边子穷追猛打。

  直率认真又精神洋溢的她交友广阔,而且是公司里最喜欢八卦的人,已经不想再听到这类话题的边边子明显地摆出兴致缺缺的表情,不过云雀一点也没发现。

  她以情绪丰富的声音窸窣低语——

  「保证你想不到!昨天的事件似乎跟那个『银刀』有关喔!」

  「是喔……」

  「是…是喔!?是喔什么啦!这种反应不是就调停员来说可是万万不可啊!学姊,你真的了解吗?是『银刀』唷!『银刀』?他可是在香港圣战成名的英雄!是与人类联手的最强吸血鬼!而且还是银制日本刀的好手!他在这个业界中可是传说级的人物啊!」

  是没错。那个因为嫌吵而砍烂闹钟、一被泼水身体就被侵蚀腐烂、被抢走火腿三明治便垂头丧气的男人,事实上是个颇有名气的人。

  「这种事……也不至于需要像这样大肆喧哗吧!说起来,昨天的事件说不定是大事件没错,但是『银刀』本人也许出乎意料的也不怎么样唷?这也是常有的情况,通常传言都会被随意夸大。」

  她以若无其事却极具现实感的语气随口说着,却逃不过云雀的耳朵。

  「才没那种事,实际上据说就连镇压小队都手足无措!」

  「……可是他却轻易地被抓了。」

  「而且据说还笑着将引起动乱的吸血鬼集团全灭!」

  「……笑?你在说什么啊?」

  「而且这个『银刀』,据说在昨天深夜进入特区,这还能让人不慌乱吗?更何况听说还是我们公司的职员带『银刀』进入特区的,也就是『公司』已经与他有所接触。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许会直接见到他——啊啊,跟『银刀』……居然能与在香港斩杀上千吸血鬼的疯狂剑士见面,如果他二话不说就来吸我的血该怎么办才好呢——」

  「唉,已经被吸过了……」

  回想起那一幕的边边子红着脸低下了头。

  昨天,边边子为了让因战负伤的次郎复原,献出了自己的血,而她仍清晰地记得当时的经验。介意着右手隐隐作痛的残留齿痕,她不禁以左手覆上手腕。

  一阵子陷入无语。

  啊……当边边子抬起脸孔的时候,眼前只见顿然停下话匣子的学妹以无以复加的疑惑眼神看向她,边边子不禁抿紧嘴。

  「……边边子学姊,总觉得你对事情经过清楚得惊人呀!」

  「没…没这回事!这都是多亏了小雀的情报,多谢多谢!」

  「……这么说来,学姊,我记得你昨天好像是被叫去本岛出差吧?难不成,你跟那个事件有关系……」

  「没有没有,你想太多了,我是去做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杂务!」

  「……那么部长为什么要那么拼老命找边边子学姊?」

  「可…可能是要我帮他提行李吧?——啊,对了,小雀,上午有没有访客找我?譬如一个姓黄的女人。」

  突然想起来的边边子整理情绪后开口询问,云雀歪着头回答:

  「黄?我想应该没有……她是谁啊?」

  「嗯,没什么啦,有点事。」

  边边子支吾地回应抱持疑问的后辈。

  凯丽·黄是边边子昨天才认识的女性吸血鬼,是身为流民们首领的人物。边边子曾经以调停员的身分保证会收留他们,可是事件以对她而言的悲剧作终之后,她便独自一人消失在夜晚的城镇中。

  ——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她,如果她能来找自己就好了……

  她对边边子照顾甚多,就此分别的话就太难过了。

  边边子微微沉浸在悲伤中——

  啪啦啪啦。

  边边子在听见资料落地声后回过神。

  然后发现将资料散落一地的云雀正睁圆了眼注视着窗外。边边子赶紧追随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云雀眼光所及之处出现了像是说着:「啊,在这在这,小边边——」一般,贴在玻璃窗上挥手的小太郎。

  边边子一时毛发倒竖,她以宛如破窗之势拉开窗户。

  「小边边,看我看我,你看,这是走壁——」

  「走壁——……什么鬼,你在干什么啦!」

  「这个呀,是跟哥哥的念力一样的作法,我也只学会这个而已。」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小边边过了好久都没出来嘛,好不容易才来特区,好无聊唷。」

  「啊——真是!死小孩!」

  边边子搔着一头乱发臭骂着。打算对他的监护人抱怨而朝窗下一瞄,却看见在阳光下的次郎因为热过了头而窝在墓地的墓石里,就好像牺牲假日服务家族的疲倦老爸,原本要扬起的怒骂声顿时缩回口中。

  「……学姊,这孩子是吸血鬼……」

  「啊,初次见面,我是望月小太——哇——!」

  悠然地开始自我介绍的小太郎被边边子从二楼一把推了下去,边边子接着转头面对后辈,手伸到背后关上窗户。

  「学…学姊……」

  「闭嘴。」

  「可是……」

  「好了,闭嘴。」

  「可是可是,刚才的那个小孩——还有下面坐在墓地里的那个人,他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把日本刀——」

  边边子不再开口,而是伸出双手捂住云雀的嘴。

  她的脸紧贴着惊慌不已的后辈——

  「小雀,你刚才看到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懂了吗,好孩子?」

  在高压权威之下,云雀频频点头。可是,点头的同时双眼却也闪闪发亮。她可是公司首屈一指的八卦女,威胁或怀柔也只能压制一时。

  ——算了,反正很快就会泄漏出去了。

  边边子当下豁出去,再以更强烈的口吻制止她之后,便丢下后辈跑过走廊。虽然在跑下楼梯时耳中便已经传入——「呀!大消息!」的兴奋喊叫,不过她当下决定,此时此刻就当做没听到吧!

  因为就算少了这件事,问题仍然堆积如山。

  BBB

  「既然现在变成这样,在热潮降下来之前还是不要接近事务所比较好,不过会议不会那么快结束,直接报告也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在离事务所一条街远的路口,边边子半是自暴自弃地宣布。

  她已经关掉手机,反正要被骂也只是一次,接下来就随它去吧!

  「真是非常棒的提议,边边子,那我们快点回家睡觉吧!」

  「这可不行,要是一个弄不好被直接上门逮到就逃不掉了。为了要能够当做翘掉会议的藉口,必须制造出去工作一类的不在场证明。」

  一派振振有词却姑息苟且的意见,这对本质上是个小市民的边边子而言已经是拼尽全力做出的妥协点。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准备好什么样的藉口,都还是敌不过长官一声喝叱就会被全盘否决吧!

  「那么那么,我们去哪里玩吧!」

  小太郎精力十足地建议。即便被从二楼推落,小太郎的笑容仍旧毫无阴霾,这一点让此刻的边边子打从心底羡慕不已。

  尽管如此,边边子总算重振精神,挺直背脊清了清喉咙:

  「那么,今天的行程从现在起就去找你们的住所。」

  「住所?该不会说要去挖坟墓吧?」

  次郎挖苦地说着,似乎是由于回家睡觉的提议遭到拒绝而闹起别扭。边边子一面想着真希望让云雀看看他这模样,一面大声回应:「才不是!」

  「你们听好,自古以来对你们吸血鬼来说,自己的巢穴非常重要吧?尤其是身为『在白天睡觉』的血统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人知晓。即使是现代,这一点基本上也没有改变,不过,反正次郎只要是阴暗寒冷潮湿的地方就好吧?」

  「……你的看法有多处误解。」

  「总之,特区中并没有那种远离人烟的荒地僻野,因此不慎重选择居所是不行的啦!再说,如果要在特区选定住所,依照惯例要与盘踞该区域的血族之长打声招呼。也就是说前来特区的吸血鬼大多是来依附相同的血统,所以也能自然而然地选定居住地区,同样的血族自然会住在相同的地方。也因为如此,不属于任何血统的吸血鬼无论本人抱着何种想法,还是只会被视为支配该居住地之血族的客人。再加上你们的背景又相当不简单,这件事应该没那么好解决。

  边边子对两名认真倾听的吸血鬼大展调停员的专门知识。

  考虑到吸血鬼的性质,特区的这种约定成俗其实很合理,因为,吸血鬼本身就是依据其自身的血统决定能力与体质。

  若是由对大蒜缺乏抵抗力的血统转化——也就是成为吸血鬼,就会继承与该血统相同的弱点。另外,若是转化自擅长催眠术的血统,基本上就都能运用强力的视经侵攻。如今吸血鬼被公开称为「Black Blood」,这词语原本就是用以指称他们的血,因为对吸血鬼而言「血」或「血统」就是带有如此重要的意义。而拥有与民间传说相同弱点的次郎与不带任何吸血电弱点的小太郎——两兄弟则是例外中的例外。

  而且,属于相同血统的吸血鬼集团称为「血族」,他们对身为力量根源的「黑血」的归属感很强烈,这也是他们聚集在相同地域的理由之一。

  「原来如此。」

  次郎听边边子说明后附和。他已度过百年的岁月,自然容易理解她提及的特区情况。

  「然后呢?我们优秀的调停员大人已经有想法了吗?」

  「当然。」

  边边子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

  「因为弱小的血族也不是只有你们,我至今为止也照顾过不少——这可不是我在夸大其词喔,事实上,这类情况也是有理论依据的。简单来说,有几个大血族愿意接受弱者。顺带一提,特区大略划分为三个势力,其一是——」

  「——大陆系吸血鬼的血族,另一个是欧洲系吸血鬼的血族,剩下的就是除了两者之外其他血族的联盟,是这么回事吗?」

  次郎抢在说得正在兴头上的边边子之前,流畅地说明。

  「你…你怎么知道!?」

  「简单来说就是全世界的缩图,古老的说法是『蛇』、『犬』与『暗』,吸血鬼的血统虽然不少,但是大致上可以画分为这三个类别。」

  次郎一脸若无其事地说着,并向说着:「哥哥,你好聪明——」一脸惊奇的小太郎摆出一副「这是常识」的脸色。边边子不禁觉得有点自讨没趣。

  「那么呢?边边子的打算是?」

  「……除了『暗』以外。」

  「也是。尽管是在特区,定居于此的吸血鬼们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唉,不过吸血鬼原本就不是什么会成长的生物。」

  次郎讪笑着。他似乎早已深切了解到特区的种种内幕。

  特区是聚集世界上血族的吸血鬼大城,因此也存在其他城市中不存在的种种摩擦。

  「对我来说,希望尽可能听到公正的情报,不仅是对『人类』,而且是对吸血鬼也同样公正的资讯。」

  「什…什么嘛……我并没有……」

  边边子狼狈地嘟起嘴。

  边边子并没有趁两人什么也不懂而加以诱导的念头。只不过,她还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女,加上又是「公司」的职员,更重要地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会以偏好来加以介缙。

  看到边边子受伤的模样,次郎赶紧修正讽刺的眼神。

  「开玩笑的,边边子。那么,就藉找住所之便,同时在特区内观光游乐如何?」

  「太棒了!在特区冒险——!」

  对次郎的一席话,小太郎表现出如同字面一般的雀跃。

  但边边子仍未释怀:

  「不…不用……不用硬是表现出兴致高昂的样子吧……次郎到晚上不就能独自一个人去外面散步了吗?」

  「这句话还真是冷淡。拜托你啦,边边子,我对特区也是相当充满期待的唷!」

  次郎漂亮地收回刚才的挖苦,露出讨好的态度。能屈能伸,姜果然是老的辣。

  边边子鼻子一哼,这才心满意足:

  「那就快点走吧!我再说一次,请认真挑选,毕竟——」

  她以稍微带点坏心眼的眼神瞄向次郎说道:

  「——毕竟你们此后就要——在特区开始最快乐的日子了,对吧?次郎?」

  边边子期待着对方的苦笑,那一道像是伤脑筋或被先驰得点的温柔苦笑。

  次郎的确回以了苦笑。

  然而却巧妙地隐藏了内心想法——一道仿佛无声地退却,感觉很遥远的苦笑。

  咦?——边边子心想。

  不过在当时也仅是这么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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