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确定安全越过了看不见的墙壁,小妖们就一只一只散去了。几只熟识的小妖留到最后才走,他们跟待在伊势的猿鬼们感情特别好。

  「加油喔!」

  送走挥手道别的小妖们,妖车继续往南走。

  没多久,到巨京池附近,筋疲力尽的车之辅就慢慢停下来了。

  昌浩从车子跳下来,钻过车辕绕到车之辅的鬼脸前。

  「车之辅,你这个傻瓜!」昌浩抱住疲乏的鬼脸,低声叫嚷:「对不起让你这样硬撑……我还听不见你的声音……」

  车辐、车轮都出现了无数的裂痕。车轴快歪了,支撑车体重量的轮子也快倾斜了。即使变成这样,车之辅还是没停下来。

  麻烦了这么多人,在这么多人的协助下,总算活下来了。

  然而,还是解决不了事情。不能回京城,也不能洗清犯人的污名。

  昌浩的头脑一片混乱,思绪像漩涡般转个不停。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但发生太多事,没办法整理出个头绪。

  冰冷的风吻过颈子。那是滑过水池表面,饱含水气的风。

  昌浩缓缓仰起脸,望著潺潺作响的水面。

  他对自己施加了暗视术,所以夜间也看得很清楚。

  萤伫立在池边。背对著她的身影,与某天的梦境交叠。

  那个梦就是暗示著这个光景吗?那么,当时的泪水意味著什么?

  阴阳师的梦都有意义,但不到那时候,就很难解读。

  昌浩深深叹口气,彷佛吐光了肺里的空气。乌纱帽和直衣都莫名地沉重,他很想换上笃子给他的衣服。

  「车之辅。」他轻轻拍打轮子,望著来时路说:「你在这里休息,等恢复了体力就回京城。」

  牛车跳了起来。萤被剧烈的嘎搭声吓到,扭头望向他。

  车之辅摇著头表示不想回去,昌浩冷静地对它说:「我希望你回到戾桥下,在哥哥们有需要时,协助他们。」

  这趟旅程前途未卜,不能带著遍体麟伤的妖车同行。

  他闭一下眼睛,思索措辞。

  「还有……在那里等著我回去。」

  鬼的双眸激烈地动荡著。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大滴泪珠就扑簌落下来了。

  昌浩笑著对它说:「等解决所有事,洗清嫌疑,我就会回去。再说,接下来必须翻山越岭,对你来说有点困难。」

  车之辅还是坚持不肯点头答应。

  昌浩板起脸说:「回去,这是命令,是我的式就听我的话。」

  样貌凶恶的鬼脸扭曲成一团,活像个小瘪三。

  《主人说的话好残酷……!》

  既然主人说式必须听从命令,那么,它只能听从了。不听从的话,不就等于失去式的资格了?

  《呜……呜呜……》

  昌浩拍拍抽噎啜泣的车之辅,然后闭上眼睛结刀印。

  「华表柱念……」清冽的灵气包住车之辅。它强忍著疼痛,边哭边看著昌浩。

  昌浩张开了眼睛。

  「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动了……请帮我转告哥哥们,我没事。」

  他又拍一下车之辅,扭头望向其他地方。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巨京池的水面掀起涟漪,迤孋不绝。他们要绕过这个水池,走向吉野。

  参议家的山庄位置,昌浩只有模糊的记忆,到附近应该就找的到了。

  好远。现在离京城愈来愈安全。为了以后平安回家,也必须这么做。

  「拜托你了,车之辅,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妖车抹去泪水,挺直倾斜的身体。

  《请千万保重。》

  说完后,车之辅转向了小怪与勾阵。

  《式神大人,我想跟你们谈谈……》

  小怪动动耳朵靠过来,车之辅压嗓低门说:

  《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小萤小姐……》

  「萤?」

  车之辅对皱起眉头的小怪上下轻晃车辕。

  《是的,呃,她……》

  不时偷瞄著萤的车之辅,用只有小怪听得见的声音接著说:

  《就是那位萤小姐……我觉得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再堀川河边,雪花飞舞的傍晚时刻,萤痛苦地咳出血的模样,闪过车之辅的脑海。

  「什么?」

  小怪也惊讶的哑然失言,不由得转头望向萤。

  昌浩走进萤,正在跟她说话,大概是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她的脸也被皇宫里的官吏们看见了,检非违使们应该也把她当成了「穿著水干服的共犯」。她回京城的确会有危险,但也未必非要与昌浩同行不可。

  与昌浩共同行动,对她来说还是很危险。昌浩的想法是,从现在开始个别行动,也许对彼此都好。

  萤摇摇头,说了些甚么,昌浩显得很困惑。从小怪这里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小怪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据他猜测,应该是萤说要一起走,昌浩反驳她说这样太危险。

  萤的脸色十分苍白,白到黑暗中都清楚可见。很难相信她跟昌浩同年纪,她的身体消瘦,手臂、手指也很细,有时会给人弱不经风的感觉。

  车之辅还想接著说什么。

  《她不准我说这件事,其实……》

  欠身向前的小怪,疑惑地看著突然打住的车之辅。

  「车之辅?」

  《啊,没有啦,就是……》

  妖车开始冒起冷汗,诧异的小怪循著鬼脸的视线望去。

  站在巨京池旁的萤,紧盯著车之辅。从散漫下垂的袖子,露出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她在袖子里结起了手印。

  车之辅看到她动了一下手指,吓得跳起来。

  「车之辅?」

  《啊,呃……那个……这个……》

  看到车之辅快哭出来的样子,小怪知道它受到威胁,就甩甩尾巴说:「啊,我大概知道了,不用勉强说。」

  《对、对不起……!》

  萤既然会威胁车之辅,可见它说的话是真的。

  合抱双臂站在小怪稍后方的勾阵,发现萤正盯著车之辅,温柔地笑著,妖车却显得惊慌失措,车体倾轧作响。勾阵怀疑的眯起眼睛。

  说是威胁嘛,看起来又不是很认真,只是要车之辅保守秘密而已。

  在她旁边讶异地看著车之辅的昌浩,垂头丧气地走过来。

  「怎么了?昌浩。」勾阵歪著头问。

  昌浩叹口气说:「萤说要跟我们一起走。有什么万一时,有在她的确如虎添翼,可是,我不太想把她牵扯进来……」

  勾阵苦笑著说:「会不会太迟了?」

  「说的也是。」

  满脸苦涩的昌浩,一把抓起小怪放在肩上,拍拍车之辅说:「那么,车之辅……我们走了。」

  妖车把嘴巴紧闭成一直线,默默地上下晃动车辕,因为她怕一开口就会再哭出来。

  三人沿著巨京池往前走,车之辅注视著他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

  忽然,萤掩住嘴巴,轻轻咳嗽起来。

  「萤?」勾阵的胸口掠过莫名的寒意。

  萤吐口气,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是吗?」

  「嗯,走太久了,也许该休息了。」

  她看起来没甚么异样,勾阵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勾,怎么了?」

  被唤醒的勾阵,发现自己落后了一段距离,赶紧加快脚步赶上昌浩他们。

  开始小跑步的萤,悄悄瞥了一眼左手的掌心。上面有看起来像是黑色污渍的斑点。她咬住嘴唇,在经过的树干上磨擦掌心,抹去了污渍。

  呼地喘口气时,有声音触动她的耳膜。

  她回头看,把手贴在耳朵边,闭上眼睛仔细听,是微弱的马嘶声。

  「被发现了。」

  他们逃离京城的事被发现了。怎么会这样呢?在百鬼夜行的掩护下,他们完全隐藏了身影和神将的神气,检非违使们不可能发现。

  许许多多的猜测在脑中环绕。没多久,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夕雾。」

  她咬著嘴唇,转过身去。

  是占术?

  「昌浩,追兵来了。」

  萤的话把昌浩吓得脸色发白。

  「咦?怎么会……」

  「不知道,马叫声愈来愈近了。」

  被她这么一说,昌浩也竖起耳朵,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随风飘来。定睛一看,树林狭缝间摇曳著萤火虫班的点点火光,那是检非违使的火把。昌浩等人开始往前跑。

  山路只有一条,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只好避开山路……」

  环视周遭德昌浩这么提议,但被小怪推翻了。

  「不行,迷了路就回不来了。」

  山路就是这样,只要走偏了,即使是大白天也会发生山难。愈往里走愈危险。想靠黑暗躲藏,也不能躲在看不见路的地方,否则很可能搞不清楚方向。

  昌浩仰望天空。蓝色天空有星星闪耀著,可以靠星星辨认方位。

  「没有其他路了,最好还是暂时躲起来。」

  「可是……」

  小怪与昌浩互不相让。

  勾阵和萤监视著后面的状况,思索著该怎么办。他们的目的不是要活抓昌浩,而是要将昌浩处以死刑。只要昌浩活著,他们就会继续追。

  把手指按在嘴上的勾阵,低声沉吟。

  「让他们以为昌浩已经死亡就行了吧?」

  「对喔,没错。」

  萤立刻表示赞同,拍拍昌浩的背。

  「干嘛?」

  「昌浩,把衣服脱下来。」

  突如其来的话,把昌浩吓的瞪大眼睛。

  「什么?!」

  坐在肩上的小怪满脸惊愕,注视著萤。一旁的勾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要这么做?」

  只有两个女生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什么啊?」

  疑惑地皱起眉头的小怪,眨眨眼睛,动动耳朵说:「啊,我知道了……」

  小怪用尾巴拍拍昌浩的背,叫他往前跑。

  「小怪?到底要干嘛啦?」

  「别问了,往前跑就是了……」

  昌浩边跑边思考。刚才小怪说过,前面有座山谷,果然没多久就到了树林尽头。

  路突然没了,昌浩及时煞住,稳住脚,往后退了几步,好险。

  「唔哇……」

  肩上的小怪拍拍笃子给的衣服布包,然后把前脚伸向昌浩胸前的布包结。

  解开那个结,布包就掉下来了。在落地前,被勾阵接住。

  远方传来叫喊声。很多火把聚集起来,扩大了火焰照亮的范围。在火焰的照亮下,可以看见检非违使和卫兵们,但亮光还没照到这里。

  「那边有地方可以站。」

  把身体探出崖边的勾阵,俯瞰下面湍流,找到了目标。

  「你跟萤先下去。」

  「知道了。」

  检非违使们的火光逐渐靠近。抱著萤的勾阵,在被他们发现前,从悬崖滑下去了。

  这时候,昌浩再迟钝也看出小怪他们要做甚么了。

  他转过身去,计算适当距离。

  「最好被看见,对吧?」

  「对,把他们引道最后防线,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嗯。」

  脚步声和吼叫声逐渐逼近,举著火把的卫兵叫得更大声了。

  昌浩往后退,小石头从崖边滚落下去。

  这时他才发现,检非违使们的吼叫声夹杂著水声。山中还有不绝于耳的风声、潺潺流水声、草木的叶子抹擦声、踩过枯叶和枯木的乾燥声,在这之前他都没听见。

  现在他听得见,证明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

  「小怪,我好像完全没事了。」

  这句话出乎小怪意料之外,他张大眼睛盯著昌浩的侧面半晌后,带著苦笑点点头说:「好像是。」

  马叫声和怒吼声震响。

  「安倍直丁!」

  无数的卫兵拉弓射箭,耳朵附近掠过咻咻的风切声,箭头擦过袖子、肩头、裤子。

  小怪往昌浩肩膀踢了一脚。这是他们之间的信号,昌浩立刻转身往下跳。

  卫兵的叫声层层回荡,检非违使高声呐喊,拿著弓箭的卫兵冲过来,往昌浩的方向伸长了戴著手套的手。

  火把的火光剧烈摇晃。

  无路可逃的直丁,坠落深谷。

  卫兵跑到崖边用火把照亮谷底,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没看到直丁的身影。

  这时响起大型物体掉入水中的声音。

  「是河,快找路下去!」

  检非违使命令卫兵分成几路搜索。

  就在搜寻中,夜晚的黑暗渐渐淡去了。

  没多久,有卫兵通报找到通往下流的小路。

  天快亮了,冰冷的蓝染片整个世界,是破晓时刻了。

  检非违使把大部分的卫兵都派去河川搜寻,与马匹和剩下的几名卫兵,仰望著天空逐渐翻白的模样。

  山头开始泛红,射出刺眼的光芒。

  「天都亮了……」

  这么低声嘟嚷的检非违使,听到卫兵的叫声。

  「在河岸找到这个……!」

  卫兵交出来的东西,是吸满水变的沉甸甸的直衣和乌纱帽。

  「只有这些?本人呢?」

  卫兵说走下去没多久,就看到河川有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大约水池那么宽,流水被几颗并列的岩石阻挡,从缝隙间像瀑布般喷出来。

  「这些东西就卡在那些岩石上。」

  水十分冰冷,没有冻结简直就是奇迹。卫兵们是用树枝,把漂浮在水面的乌纱帽勾过来的。

  检非违使查验了直衣,用来扣住衣领的钮扣和扣环都被扯断,衣服破破烂烂。虽然湿透了难以辨识,但还是看的出来前身和右边袖子都有黑色污渍。

  没错,这就是安倍直丁穿的衣服。

  检非违使把衣服交给卫兵,环视周遭说:「就当作安倍直丁已经坠落山谷死了。」

  找不到遗体,就没办法把头带回去。不过,这件直衣和乌纱帽应该可以当作直丁死亡的证据。

  「回京城。」

  检非违使骑上马,踢一下马腹,叹了一口气。

  这样皇上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天亮了,山鸟也醒了。

  追捕犯人的卫兵们,在山鸟的啼叫声中,队伍整齐地返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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