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开眼睛的昌浩,一时没察觉自己是被衣服盖住了。

  「哇……?」

  身体没办法动,张开眼睛还是一片漆黑,都是因为他被衣服盖住了,还被紧紧压著。

  他还以为是被树枝之类的东西压著。那东西很细,却压得很紧。

  挣扎著想脱困的昌浩,听见吐气般的微弱声音。

  「昌浩……?」

  声音太小,昌浩花了一段时间才认出那是勾阵的声音。

  原来困住他的东西,是勾阵的手臂。昌浩掀开衣服,发现勾阵是蹲下来趴在他身上把他抱住,不禁眨了眨眼睛。

  昌浩使劲从她底下爬出来,看到包围自己与勾阵的强烈邪念漩涡,还有阻绝邪念的神气之墙。

  那是勾阵放出来的神气。那面保护墙离他们很近,与抱著他的勾阵的背部,几乎只有一寸的间隔。伸出手,彷佛就会摸到保护墙外的祸气漩涡,以及蠢动的疫鬼们。

  保护著昌浩与勾阵的神气之墙,是直径大约三尺的半圆型状。高约一尺,站起来就会撞到。

  昌浩看著勾阵。她显得有些疲惫,却还是淡淡笑著,露出安心的表情。

  「勾阵,我……」

  「啊,太好了,你突然昏过去,害我不知道该怎麼办,喉咙怎麼样?」

  昌浩摸摸喉咙,发现没怎麼样,声音可以跟平常没事时一样发出来了。

  在耳边响起的嗓音,比他记忆中低沉,但听起来又跟咳嗽咳到嘶哑时不一样,感觉有点奇怪。

  「嗯,好像好了。」

  昌浩边回答,边想要不要把梦殿的事告诉勾阵。可是在梦殿发生的事太庞杂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没有时间慢慢说。

  他回想昏倒前的事。那时他们被黄泉的邪念包围,小屋四周也被大群疫鬼包围了。

  突然,他喉咙紧缩,不能呼吸,看到一个年轻人,眼睛布满血丝,凝视著自己。记忆到此中断。

  醒来时,就在梦殿了。

  现在他知道了。

  那个眼睛布满血丝的年轻人,是小野时守。

  「围绕秘密村落的结界里,充斥著黄泉之风,还有大群疫鬼。腾蛇也还没回来,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如她所说,充斥著黄泉邪气的小屋里,到处都看不见白色身影。

  「经过多久了?」

  在梦殿,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看了好几个过去的光景,还从黄泉送葬队伍抢回了棺木。

  「大约两刻钟……昌浩?」勾阵说到一半,忽然疑问地问:「我好像感觉到一股妖气……不可能吧……」

  「车之辅的妖气吗?」

  「是的。」

  「嗯,我在梦殿叫唤它,它就来了。」

  昌浩显得有些开心,又对瞠目结舌的勾阵补上一句:

  「我第一次听见车之辅的声音呢。」

  希望回京城时也能听得见,不要只限於梦殿。

  为了保护昏过去的昌浩,不受黄泉祸气的侵害,勾阵大概是顺手抓起用来当棉被的外挂披在身上,然后趴下来抱住他。仔细一看,被抛出去的麻布掉在墙边,乱成了一团。

  「没想到要抱著我出去吗?」昌浩问。

  勾阵摇摇头说:

  「这风是黄泉祸气……疫鬼蠢蠢欲动,前面又有来路不明的力量卷起的漩涡。抱著你跟身分不明的东西对峙,不是甚麼明智之举。」

  「对不起……」

  勾阵说得一点都没错,昌浩沮丧地垂下头。

  「我可没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等你可以行动,马上出去。」

  昌浩检视身体各个地方。所有部位都能动,喉咙的状况也不错,可能是因为被勾阵的神气包住了两刻钟吧。

  这麼想时,那个男人的冷笑略过了脑海。

  「原来如此……」

  昌浩半眯著眼睛嘟嚷。这应该可以说是冥府官吏的恩情吧。

  就像是乖乖完成交代的事,所得到的奖励。

  「啊——」

  刹那间。

  浊流般的记忆漩涡,一举灌入了昌浩脑里。

  件出现在时守面前,说出了新的预言。

  夕雾依约前来。被绝望困住的时守,把之前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股脑儿抛给了夕雾。

  萤赶来,被卷入了两人的战争。时守冲向萤,把由负面意念凝结成实体的虫子打入萤的体内。

  为了遏阻虫子,夕雾割伤了萤,时守大叫住手。

  住手,夕雾。住手、住手,不要阻饶我!

  萤听见的是阻止夕雾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为了救她,而是要屠杀她。

  夕雾被黑色竹笼眼吞噬,留下了萤和时守。这时候冰知出现了。

  冰知没办法杀死时守。时守自尽,成了死灵。为了不让他成为恶灵,冰知将他供奉为神。

  成为时守之神手下的冰知,开始谋划策略。他设下陷阱,把安倍家步步逼入绝境。

  疫鬼在伯父的杯子下毒后,一溜烟钻进地底下不见了。

  袭击哥哥的大群疫鬼,钻进体内,躲在喉咙深处。

  接著,那天傍晚,疫鬼刺杀了公任。

  对逃亡的昌浩等人发动攻击的巨大手臂、眼珠、疫鬼群等等。

  隐约露出白发,嫁祸於夕雾等等,都是冰知的策略。

  听命於时守的冰知,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麼?

  昌浩这麼问时,又出现了新的情景,宛如在回答他的疑问。

  跟时守在一起的女人,双手摆在肚子上。

  她对时守说了些甚麼。时守张大了眼睛,轻轻抚摸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身体微微颤抖,笑得满脸皱纹。女人也微微笑著,像是松了一口气。

  昌浩清楚看见,时守注视著她时,眼角有闪烁的泪光。

  「呃……呃……」

  这是怎麼回事呢?昌浩有点困惑。

  时守会败给件的预言,那一幕应该是主因吧?可是,意味著甚麼呢?

  勾阵边观察四周状况,边对抱头苦思的昌浩说:

  「昌浩,可以出去了吗?」

  昌浩举起手说:

  「可以。」

  他从衣服上面,拍拍挂在自己胸前的倒反勾玉和香包,确认还在不在。还好,都在。

  「勾阵,说来话长,等事情全部结束后,我再详细告诉你。」

  「甚麼事?」

  正等待时机冲出去的勾阵,只把视线转移到昌浩身上。昌浩边做深呼吸调整吐纳,边告诉勾阵:

  「召来这道风、我的喉咙出问题、哥哥被疫鬼操控,全都是因为被供奉为神的小野时守在背后指挥。」

  昌浩说的事出乎意料之外,连勾阵都瞠目结舌。但她甚麼也没说,只是默默示意他说下去。

  「时守被预言困住,败给了预言和疯狂。」

  昌浩瞪著卷起漩涡的祸气宣示:

  「现在我要把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连同这股祸气反弹回去给时守。」

  诅咒还持续著。昌浩没有任何异状,要感谢冥府官吏所赐的恩惠。可是他暗自发誓,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十二神将,尤其是勾阵。

  勾阵闭上眼睛,很快又张开来。

  「我该做甚麼?」

  「要反弹诅咒,光靠我的力量可能不够。」

  对方原本是人类,但现在再怎麼说都是神,而且是灵力本来就很强的阴阳师变成的神,力量可能十分强大。

  解放天狐的力量,可以稳操胜算。但那麼做,会缩短生命。这里不像在倒反那次,可没有风音帮他承受负担。使用天狐的力量,很可能产生剧烈疼痛,最好能避免就避免。

  「我要借用你的力量,把诅咒反弹回去。」

  「了解。」

  勾阵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昌浩松口气,点点头。

  他借了一把勾阵插在腰间的笔架叉。透过这个媒介,可以把十二神将勾阵的庞大通天力量引到自己身上。

  他用右手拿起沉甸甸的笔架叉,用左手做支撑,举到胸前。

  在这种非常时候,他却还有心情想,笔架叉好像没有记忆中那麼重呢。以前勾阵让他拿过,感觉更重,不用两手拿还挥不动,现在单手就做得到了。

  昌浩调整呼吸。十二神将土将的神气,比红莲的神气沉稳多了,很可能是最柔和的波动。

  将吐气置中,是最稳固的地基。由这点来看,这个时候勾阵在这里,或许也是绝妙的机缘巧合吧。

  爆发爱宕天狗事件时,昌浩第一次使用了诅咒。成亲建议昌浩那麼做,昌浩接受了建议。

  大家都说他拥有最强的灵力。

  其实,经验和知识比灵力的强弱更重要。灵力当然愈强愈好,可是,灵力再强,缺乏为人应有的成熟度,还是可能被趁虚而入。

  预言会捆绑人心。那种痛苦、煎熬,只有被预言的人才知道。

  所以岦斋出现了。让昌浩看到他的过去,听到他说的话。

  还告诉昌浩该怎麼坐。

  他说预言也会带来一些好事。他说因为遇见那些人,他才能得救。

  可是昌浩认为,并不只是他说的那样。

  是他下定决心不要输给预言,非战胜预言不可,所以替自己制造了遇见那些人的命运。

  而小野时守是败给件的预言,成了祸神。

  榎岦斋说过,他是被打落境界河川才觉醒的。

  时守被困在怨怼里。也就是说,跟岦斋当时一样,迷失了自我。

  反弹诅咒,利用那股力量消除怨怼,找回时守的人性,应该可以让他变成正神。

  能用的时间不多。对身为人类的昌浩来说,勾阵的力量太过强大,所以他必须在短时间内一举决定胜负。

  脑中闪过为疫鬼所苦的大哥的脸庞。

  在这种时候,大哥会选择怎麼样的咒文呢?

  大哥的力量虽然没比他强,但是在施法的正确性与速度上,却是兄弟中最厉害的。

  眼前是卷起漩涡的祸气。周遭满是阴森鬼叫的大群疫鬼。感觉连包围村子的结界都在逐渐变质中。

  在这样的状态下。

  没错,大哥会使用————。

  「诚惶诚恐——」

  成亲的拍手声,划破森林里的空气,酝酿出严肃的氛围。

  琅琅咏诵声响彻天际。

  「诚惶诚恐,伊邪那岐大神於筑紫之日向国之桥之小户之阿波岐原修拔时,於修拔处现身之大神们。」

  他一口气念到这里,稍停吸气。

  昌亲发觉大气被哥哥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震的霹哩劈哩颤动。

  「请将所有祸害、罪行、灾难,拔除净化,给予守护带来幸福。」

  三名神将都清楚感受到月神的加护降临在成亲身上。

  透过周遭满满的神气,可以感觉到躲在他喉咙深处的疫鬼的邪气,开始痛苦地挣扎暴动起来。

  「天津神国津神……!」

  从喉咙深处、腹部丹田念出来的祝词,把充斥周遭的祸气集中到昌浩的斜上方位置,压缩成最小极限的漩涡。

  「……天津神、国津神与八百万神明。」

  闭著眼睛的昌浩,彷佛听见不在这里的大哥以同样的呼吸和速度咏诵祝词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重叠了,感觉就在他身旁念著。

  还有另一个声音。那是夕雾的声音。

  三个人的声音交叠,融合成一个声音。

  瞬间,磅礴、庄严、宏伟的神力降临昌浩体内。他感觉神力轰隆作响贯穿脑际,通过全身,穿透了地面。

  「请成就诸愿——!」

  念完后,昌浩拿著笔架叉击掌拍手。

  万分凝重的声响划破天际,集中在上空的祸气气团,瞬间萎缩,很快就发出常人听不见的凄厉声响爆炸了。

  震波直直扑向了昌浩。站在斜后方的勾阵,立刻往前一步,挥出了手上的笔架叉。

  神气炸裂,把祸气的震波连同小屋一起炸飞了。

  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大群疫鬼,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被拔词与勾阵的力量弹飞出去了。

  那些疫鬼以昌浩他们所在位置为起点,成波状一举散开,冲出了秘密村落。

  昌浩想站起来,却一屁股跌在地上。因为透过笔架叉传来的勾阵的通天力量太过强大,那之后神气炸裂的波动,又震撼了他的身体。

  连之前住的小屋,都被炸的片甲不留了。

  昌浩暗忖即使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做得有点过分了,不知道事后要怎麼对隔壁的老翁解释。

  想到老翁,昌浩不禁大惊失色,猛然想起秘密村落里的居民,在这麼浓密的神气里会不会有事?

  「村里的居民……」

  正要起身时,他看到通往河川的那片竹林前,祸气卷起了漩涡,像龙卷风般猖狂作乱。

  雪不停下著,他心想外面甚麼时候下起了这样的大雪?

  无庸置疑,那是时守的祸气。他还感觉到,黄泉之风也在那裏恣意狂吹。

  「那是……?」

  昌浩与勾阵一起冲像龙卷风时,就在相同的方位,空间突然扭曲变形、风力歪斜,从某个点冒出了祸气与邪气。

  然后,他们看见将祸气与邪气完全包围的灼热斗气,以及边扭摆翻腾吞噬祸气边飞翔的白色火龙。

  「咦,红莲?!」

  昌浩眨了眨眼睛,勾阵也瞪大了眼睛。

  「腾蛇?那家伙在干嘛?」

  「去看看就知道了,走。」

  勾阵轻轻松松扛起迈开步伐的昌浩,用神脚跑了起来。

  「哇!」

  速度快到几乎无法呼吸,雪又猛往他身上打,他慌忙紧紧抓住勾阵。

  萤跪在雪上,垂著头,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看著任何地方。

  时守摆出用双手接过她被击碎的心的姿势,随即将双手高高举起,哈哈大笑起来。

  ——萤、萤、萤……

  以透明的身影移动到萤头上的时守,把身体倒立,看著萤空虚的脸。

  ——你好可怜啊……萤、萤、萤……

  叫唤声跟刚才大不相同,像哽在喉咙般低沉平稳。萤没有半点反应。

  时守的表情因喜悦而扭曲变形。

  嘻嘻嗤笑的祸神,缓缓把手伸向萤的脖子。

  ——你……再也……不用看到……不开心的事了……

  女孩失去光彩的眼眸,像被吸引般缓缓跟著祸神移动。

  不用再看了。

  萤轻轻垂下了眼睛。

  冰知不由得撇开了视线。他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眼睁睁看著以前的主人亲手杀死妹妹,还是太痛苦了。

  冰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都怪自己没察觉时守的苦恼、没察觉预言带给他的沉重压力。

  为什麼没察觉呢?自己比谁都接近他,与他相处的时间也比谁都长。

  他为什麼不告诉自己?因为他无法把那种心情,告诉根本没察觉的自己。

  即使知道是这样,冰知还是很难过。

  等一切结束,时守平静下来,自己该怎麼做,冰知心中早有觉悟了。

  不能把变成祸神的时守丢著不管。

  自己是现影。承接时守身上的诅咒与法术,是自己的使命。不能完成使命的现影,只有一条路可走。

  ——…………唔?!

  时守突然用力扭动身体,表情惊愕,接著变成愤怒,然后从嘴巴迸出垂死般的凄厉惨叫声。

  ——…………唔?!

  冰知也跟在萤头顶上痛苦挣扎的时守一样,心脏被踢了一下,剧烈疼痛贯穿全身。从地面喷出来的漩涡波动,把冰知抛在空中,又重重摔到雪上。几乎无法喘息的难以形容的冲击流过全身,最后在喉头形成灼热感,逐渐沉淀。

  「这……是……」

  这是疫鬼的邪气。在体内突然产生的邪气,才刚贯穿冰知,就被拉向了时守。

  冰知奋力爬起来。

  祸气卷起漩涡,从三面扑来。所有力量穿越他的身体,毫不迟疑地刺进了时守体内。

  红眼男人发出嘶哑的叫喊声。

  「诅咒……反弹……?!」

  而且是不同的术士、使用相同的法术,把他施放的诅咒,同时从三个方向反弹回来。

  「有人……对时守大人……!」

  冰知倒抽一口气,拚著命站起来。可是,脚完全动不了。突然,胸口涌现灼热感,血腥味扑鼻,热热的东西从嘴巴溢出来。

  「虫、虫……」

  喀喀咳出来的雾状鲜血中,散布著无数的黑点。红与黑同时洒落在白雪上,只有黑点瞬间钻入雪中消失了。

  不只没办法呼吸,在体内肆虐的邪气,还会逐渐剥夺灵力。

  毫无疑问,这是自己施放的诅咒没错。

  冰知的身体弯成ㄑ字型,喉咙发出吹笛子般的咻咻声,只有眼珠子勉强可以移动。

  时守呢?

  颤动的视线捕捉到跪在地上的萤,还有在萤头顶上痛苦挣扎的悲惨祸神。

  为什麼会变成这样呢?

  件的预言是一切的开端。

  出现在萤面前的件,还没说出预言,就被冰知杀了。

  件啊,为什麼不来找我?为什麼不给我毁灭的预言?

  应该被预言的人是我,而不是萤,为什麼不来找我?

  这麼想的现影,同时承受来自三方的诅咒反弹,已经奄奄一息了。

  做好万全的准备,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他以为诅咒不可能反弹回到已经死亡,变成神的时守身上,这样的想法害了他。

  ——萤、萤、萤、萤……!

  时守咆哮著。

  他把最后的期望、最后的心愿,都托付给了冰知。

  萤会夺走他的一切,还有即将诞生的生命。

  他要斩断这样的命运。所以要杀了萤。他恨萤。他厌恶萤。

  「……时……守……大人……」

  扒著雪,拼命想站起来的冰知,感觉有风吹过脸颊。

  是灼热的风。

  好热。才刚这麼觉得,身旁就出现了白色火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时守散发出来的祸气漩涡,紧紧缠住后飞向天空。

  火焰有净化作用。冰知只知道一个人可以操纵这样的火焰。

  原来在体内侵蚀灵气与精气的虫子,是被十二神将腾蛇反弹回来的?

  缠绕著灼热斗气的十二神将,以及白发、红眼的同胞,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十二神将勾阵也扛著昌浩,如疾风般从河川下游冲出来。

  昌浩从勾阵肩上翻跳下来,有点站不稳,双手抵在雪上,重整姿势。

  在逐渐增强的暴风雪中,他看到茫然若失地跪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的萤,还有残暴疯狂的祸神。

  遍体麟伤的夕雾,要越过喃喃叫著萤的昌浩身旁时,被狂乱疯狂的祸神的强烈祸气弹飞出去。

  「唔……!」

  夕雾摔落在积雪的河岸上,下半身沉入了竟然没冻结的冰冷河川里。

  红莲啧啧舌,走下河川,把夕雾拖上来。

  「腾蛇,发生了甚麼事?」

  「等一下再告诉你。」

  「好。」

  勾阵带著叹息,简短回应。红莲把夕雾抛在雪地上,横眉竖目地高高举起手,召唤白色火龙。

  「烧光。」

  神也不是不死之身。更何况,时守原本是人。把他身为人时滋生出来的邪念通通烧光,说不定可以让他重生成为正神。

  然而,时守环视所有人一遍,突然嘻嘻嗤笑起来。

  ——萤……萤……

  飕飕吹起了风。是黄泉之风。

  在萧萧风声中,昌浩听见那个既美丽又恐怖的歌声。

  《……一……》

  从河川上游吹过来的风,混杂著黄泉的腐臭味。暴风雪中隐约可见幢幢摇曳的黑影。

  披著衣服,在河面上缓缓行进的送葬队伍,来带某人走。

  ——萤、萤、萤、萤……

  时守看著呆若木鸡的萤的脸,嗤嗤笑著说:

  ——来接你啦……

  女人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唱著歌。

  《……二……》

  昌浩看到送葬队伍,视线很快扫过时守与他周围的人。

  「红莲、勾阵。」

  被点名的神将们转过身来。

  昌浩背对河川,瞪著时守,指著送葬队伍说:

  「在我设法处理祸神时,帮我挡住他们。」

  「怎麼挡?」

  红莲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昌浩一时答不上来。

  这时候,全身湿透冷得快冻僵的夕雾插嘴说:

  「我有办法。」

  嘎搭嘎搭发抖的夕雾,体力上的消耗似乎比看起来严重许多。昌浩很好奇他发生甚麼事,但现在有更重大的事要办。

  「甚麼办法?」

  「把送葬队伍引入竹笼眼的牢笼。」

  不过,关不了多久,因为夕雾的力气剩没多少了。

  在这期间,可以驱除祸神时守的怨怼,挽回他身为人类的心吗?

  成为神的时守,受到攻击,会立刻逃离现场吧?

  暴风雪的威力逐渐增强。萤快被积雪完全掩盖了,当她的身体也连同她的心被冻结时,她很快就会停止呼吸了。

  时守嗤嗤笑著。他知道不需要自己动手,没多久萤就会死了。

  「我会挡住送葬队伍,所以……」

  夕雾蠕动的嘴唇说著「请救救萤。」

  最想救萤的人,非夕雾莫属了。他选择比自己亲自救萤还要妥当的方法。

  想必至今以来,他都是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做法。

  红莲看看四周,在勾阵耳边说了些话。勾阵点点头。红莲立刻弯下腰,低声对昌浩说:

  「我跟勾阵会阻断他的退路。」

  红莲瞥祸神一眼,这麼说完便与勾阵一起离开了昌浩与夕雾身旁。

  灼热的斗气卷起漩涡,放出无数的白色火龙,席卷天空。

  祸神冷笑著掀起白雪,准备钻入地底下。这个地方完全充斥著他的怨怼。

  但是祸神被弹开了。

  一只手摆在雪地上的十二神将勾阵,迸放出来的神气如钢铁席子般,完全覆盖了被埋藏在雪下的地面。

  ——甚……麼……?!

  上、下的退路都被阻断了,该怎麼办?

  环视周遭的祸神,看到四方呈现的金色五芒星,惊愕不已,心想甚麼时候冒出来的?

  红莲的斗气遮蔽了刮著暴风雪的天空,埋藏在雪下的地面也流窜著勾阵的斗气。昌浩趁这两道斗气分散祸神的注意力时,在四方画下五芒星,彻底阻断了祸神的逃亡路线。

  然而,祸神哈哈大笑,钻进了另一条路。

  「唔……!」

  垂头丧气的萤,受到冲击,整个人往后仰。祸神从她脖子下面的灵力穴道钻了进去。

  附在萤身上的祸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目丑陋地嗤笑著。

  筑起竹笼眼之茧,困住送葬队伍的夕雾,难过的表情扭曲、咬牙切齿。唱著数数歌的女人,与扛著棺木的鬼、队伍中的鬼,都逐一被夕雾筑起来的茧吸进去了。

  昌浩面对附在萤身上的祸神,击掌拍手。

  乾涩的声音,撕裂了呼啸的风,狂吹不停的暴风雪戛然而止。

  拍手声阻断了吹往这里的黄泉之风。

  滑出去的刀印,画出了六芒星——竹笼眼。

  在前往播磨的途中,萤教过他怎麼画。形成竹笼眼的两个三角形,一个代表「KA」,一个代表「MI」。

  所以竹笼眼是代表神〈KAMI〉,竹笼眼之印可以捕捉所有邪恶的东西。

  把萤连同祸神一起封住的竹笼眼,闪烁著金色光芒。

  但是,光这样不行。这麼做,只会让时守成为永远折磨萤的祸神。

  成为神的他,忘了产灵玉之神的戒律。那就是有谁咏诵将他供奉为神的秘词,他就没办法伤害那个人,还必须协助那个人。

  昌浩知道那首秘词。萤教过他。

  他们俩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昌浩无声地拍手,唤起记忆。萤咏诵的词,在他心中回响。

  「天之息、地之息、天之比礼、地之比礼。」

  被竹笼眼困住的萤,双手像被钉住般直直摊开,眼睛瞪得斗大,从嘴巴溢出祸神的苦闷呻吟。

  「往来天之幽界、日之幽界、月之幽界之三津之魂。」

  祸神扭动身体。萤的表情很痛苦。

  「请遵守大小产灵玉之神之戒律。」

  「即刻以天津奇镇词,平息空津彦、空津火气、奇三津之光。」

  萤往后仰,定住不动,翻出白眼。

  「晃啊晃、摇啊摇。」

  绑住萤的头发的绳子,啪啦断裂,她的长发哗啦哗啦摇曳散开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红莲、勾阵从夕雾旁边绕道竹笼眼之茧前面,往最后被吸进去的鬼的背后,同时挥出白色火焰与笔架叉。

  送葬队伍的鬼们,惨叫著摔进底部,茧立即封闭,消失在雪中。

  夕雾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

  被钉在竹笼眼上的萤,身体瘫软地滑下来,往地上倾倒。就在快倒地前,夕雾接住了她。

  时守跟刚才的萤一样,被钉在竹笼眼上。

  还在挣扎的时守,已经不能攻击咏诵秘词的昌浩。

  昌浩继续对惨叫的时守咏诵驱除恶灵的秘词。

  「诚惶诚恐谨请天地之始。」

  祈求天神带走时守体内怨怼之心,让他成为正神。

  「现身高天原之三津大神们。」

  拳打脚踢的时守,脸部扭曲变形,突然疑惑地盯著昌浩。

  「名为天御中主之大神、名为高御产灵玉之大神、名为神产灵之大神们。」

  周遭的声音随著秘词的咏诵消失了。

  昌浩清楚感觉到,之前从来没接触过的神,就快降临现场了。

  盯著昌浩的时守,猛然抬头往上看。

  红莲放出来的白色火龙,不知何时消失了。从没有的云间,无声无息地飘落银白色的碎片。

  昌浩知道,片片都是神威的显现。

  「恭请天津神国津神、八百万倾听种种事——!」

  击掌拍手。

  下不停的雪纷飞飘落,覆盖竹笼眼,金色与银色的光芒碎片,闪闪发亮地粉碎消逝。

  被解放的时守,茫然地看著这一幕。

  没多久,他发现像坏掉的人偶般躺在夕雾怀里的萤,僵硬地张开了嘴。

  ——可恶的萤……可恨的萤……

  瞪著时守的夕雾,更用力抱紧萤。

  时守摇摇欲坠地走过来盯著萤,把透明白皙的手伸向萤的脸。

  像是看不见严密防备的夕雾似的,时守轻轻抚摸虚弱地闭著眼睛的萤脸上的泪痕,蠕动著嘴唇。

  ——……可怜的……萤……

  昌浩看到从时守脸颊滑下来的泪水,倒抽了一口气。

  时守俯视萤好一会儿后,缓缓弯下身体,遮住了脸。

  ——呜呜呜呜呜……!

  那是声嘶力竭的働哭。

  夕雾张大眼睛注视著时守。时守蹲在地上蜷曲著身子,不停哭泣,肩膀颤抖的很厉害。

  可恶的萤。可恨的萤。——可怜的萤。

  若不是生为自己的妹妹,就不会因为预言的束缚,命运大乱。

  若不是生为自己的妹妹,就不必承受这种痛苦。

  若不是生为自己的妹妹,一定可以像一般女孩,过著幸福的生活。

  若不是生为自己的妹妹。若不是自己的妹妹,若不是自己的……

  被憎恨与怨怼困住,心一天一天瓦解崩溃的时守,瞒过了所有人。

  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把持住了自我。

  ——哥哥。

  因为他不想做出对不起那双倾慕自己的眼眸的事。

  就只是这样。

  宛如幽微虚幻的火光,

  滞留在胸口。

  ——萤火虫。

少年阴阳师来源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