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现在是宣布工作结束的钟声快响起的时间。

  不爽被整的昌浩,赌气地转向了后面。在他背后的成亲,把双手插入袖口,心情大好地对他说:

  「不用那么生气嘛,我亲爱的弟弟。」

  「没听见。」

  「来嘛、来嘛,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久不见的脸。」

  「我说没听见就没听见。」「来嘛、来嘛,我是哥哥耶,昌浩,让我看看你的脸。」

  「啊—啊—啊—啊—没听见。」

  昌浩捂住耳朵大叫,成亲却不为所动,还是继续逗着他玩。阴阳部的人看着他们,心情既欣慰又带点无奈。

  敏次不知如何是好,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们旁边。

  隶属于阴阳部的他,当然知道成亲坐上了阴阳博士的位子,但他很快就猜到成亲为什么不通知昌浩,所以跟昌浩来这里的路上,他什么都不敢说。

  「对不起,我真的由衷感到抱歉。」

  昌浩瞪一眼低头赔罪的敏次,爆出了埋怨的气话。

  「好过分,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我知道,我好几次都想说出来。」

  「你明知道却不说,在那当下就是不折不扣的共犯了,你跟我哥哥都太过分了。」

  「嗯、嗯,的确很过分。」成亲用力点着头。

  昌浩猛然转向成亲,龇牙咧嘴地说:

  「万恶之首就是你,哥哥!」

  破口大骂后,他才暗叫一声「糟糕」,但已经太迟了。

  成功让弟弟转过来的成亲,得意地笑着说:

  「你好吗?昌浩,哎哟,其实也不用问啦,看你的脸就知道了,但还是问一下罗。」

  眯起眼睛、颤抖着嘴巴的昌浩,狠狠瞪着大哥说:

  「既然不问也知道,我就不必回答啦。」

  「那可不行,你要记住,弟弟有义务回答哥哥的话。」

  这也太霸道啦。久没见面,哥哥居然越来越霸道了,昌浩心想,自己这样的感觉绝对不会有错。

  他似乎死了心,叹口气,转向成亲和敏次,端正姿势开口说:

  「安倍昌浩今天回到阴阳寮了。」

  「嗯,辛苦了。」

  「对了,伯父在哪里呢?」

  总不会因为那起事件的后遗症,身体状况不好,就辞职了吧?昌浩脑中闪过这个不吉利的想法。

  「在那边。」

  成亲指着阴阳头和阴阳助办公的地方。

  「对了,伯父在哪里呢?」

  总不会因为那起事件的后遗症,身体状况不好,就辞职了吧?昌浩脑中闪过这个不吉利的想法。

  「在那边。」

  成亲指着阴阳头和阴阳助办公的地方。

  「吉平大人在前年秋天的授官仪式,从阴阳博士晋升为阴阳助了。」

  做说明的敏次,把视线转向了成亲。

  「阴阳博士的空位,就由被解任的历博士成亲大人接任,直到现在。」

  因成亲异动而悬缺的历博士位置,由贺茂家族其中一人就任。

  天文博士跟以前一样是吉昌,昌亲也还待在天文部,只是身分变了。

  「昌亲现在是天文得业生,不过,他不是晋升,而是通过了考试。」

  看就知道,满面春风的成亲以昌亲为傲。昌浩也笑逐颜开,心想这个勤勉苦干的二哥果然厉害。

  大哥和伯父的晋升,当然也跟实力有关,但看得出来不只是那样。

  昌浩是获得皇上恩准,晋升为阴阳生。他们的地位可能跟昌浩一样,是皇上和左大臣的意思反映在人事上的结果。

  不过,成亲也好,吉平也好,都有他们的本事,绝不是徒有虚名,所以才能和平就任,没有引发任何风波。

  「阴阳博士不做事可以吗?哥哥。」

  这个哥哥在当历博士时,就经常溜走,被历生追着跑。

  想到这里,昌浩赫然惊觉,从今以后自己是不是也要追着哥哥跑?

  敏次从昌浩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举起一只手说:

  「放心吧,昌浩大人,他就任阴阳博士后,抛下职务的次数寥寥可数。」

  「还是有寥寥可数的次数啊!」

  坐在旁边听他们对话的小怪,间不容发地插嘴说话,昌浩也露出怀疑的眼神盯着哥哥。

  「说得好啊,小怪!」昌浩在心中暗自赞赏。敏次听不见小怪的声音,但成亲应该听得很清楚。

  成亲洒脱地说:

  「阴阳部有敏次在,没那么容易溜走啦。」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

  成亲向来称敏次为敏次大人,现在却直呼敏次的名字。

  这件事似乎是在告诉昌浩,他所不知道的时间,确实流逝了。言语无法形容的落寞,涌现心头。

  成亲看到昌浩落寞的表情,微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这时候,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

  在偷听对话,却假装没在听的阴阳部的人们,同时动了起来,准备离开。

  成亲也起身说:

  「走,回去吧,昌浩。昌亲和父亲也盼着你回来呢,快去见他们吧。」

  被催促的昌浩,不由得回头看敏次。

  比他大三岁、比他记忆中长高了一些的前辈,从背后推他一把,带着微笑点点头。

  那样子又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事,眼角突然热了起来。

  他慌忙行个礼,站起来,跟在哥哥后面走,这时候才有了真实感:

  啊,我真的回来了。

  「对了,哥哥。」

  「什么事?弟弟。」

  在走向天文部的途中,昌浩问:

  「为什么说爷爷是敌人呢?」

  满脸疑惑的昌浩,这时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眨了眨眼睛。成亲回看他的视线高度,竟然在他之下。

  「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呢,没想到会被你超越。」成亲感触良多地仰头看着昌浩,有点郁闷地说:「昌浩,你总不会比勾阵还高吧?」

  走在稍后方的勾阵,眨眨眼睛,望向昌浩。成亲说得没错,戴着乌纱帽不太看得出来,但昌浩的背部的确高出勾阵一些。

  「你以前还一直烦恼长不高呢……太好了。」

  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成亲听昌亲说,成长痛正折磨着昌浩。他想起自己以前也被成长痛折磨过,浮现「那小子也是啊」的怅然心情,笑了起来。

  「你长高了,声音也变了,真的长大了呢。」

  成亲沉浸在感慨里,昌浩有点难为情地搔搔脸颊。

  「刚才敏次也说,我的声音跟父亲很像,是这样吗?」

  「啊,还真的很像呢。」成亲点着头,眯起眼睛说:「你说话再稳重点,恐怕就很难分辨了,你的声音最像父亲。」

  「这样喔。」昌浩点着头,暗自思索。每个人都说很像,但每个人都会补上一句:「说话再稳重点就更像了。」

  被说成这样,很难不介意,昌浩心想,我说话真的那么不稳重吗?

  他的心思都转到那件事上了,小怪从背后对他说:

  「先别想那件事,快问晴明到底怎么了?」

  说得也是。昌浩回头看,小怪和勾阵的表情都很可怕,看就知道,话题停滞不前令他们非常焦躁。

  被两名斗将凶狠的目光盯住,哥哥和弟弟都刻意避开他们的视线,把话题拉回来。

  「哥哥,快说爷爷成了敌人是怎么回事?」

  「对、对,没错,老实说,我把你叫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昌浩、小怪、勾阵都异口同声回应成亲的话:

  「啊?」

  成亲板起脸,叹口气,对哑然无言的三人说:

  「说来话长啊……」

  ◇◇◇

  在寝宫清凉殿的一角。

  晴明待在皇上就寝的夜御殿内,看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的苍白的脸,表情变得有些严峻。

  他是当今皇上,现年二十四岁,再半个月就二十五岁了。

  三年前,他失去了最爱的定子。前年,他失去了无可取代的母亲。去年,失去了貌似定子、怀有他孩子的御匣殿别当。

  接二连三的失去,使他的心灵严重受伤,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意志。侍从和女官们敏锐地察觉晴明的表情不对,都大惊失色,以为晴明看到了灾难的徵兆。

  皇上发出的规律的打呼声,听得出来有点急促。

  为了让皇上的心平静下来,侍从们总是保持一段距离,绷紧神经待命,只要皇上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就会即刻趋身向前。

  走出夜御殿的晴明,跟侍从、女官们一起来到连接承香殿的渡殿。

  「晴明大人,以皇上的状况来看,是不是有妖魔鬼怪作祟?」

  侍从目光犀利地逼问,晴明平静地摇摇头说:

  「皇上是因为失去所爱的人,所以活的意志越来越薄弱了。」

  聚集在那里的几个女官,都哑然无言,用袖子擦拭眼角,还有人呜咽地啜泣起来,侍从也是。

  凡是他们做得到的事,他们都愿意尽全力去做。然而,把死者从那个世界带回这个世界,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那么,至少为皇上祈祷,让他的心灵平静下来吧。」

  女官这么要求,晴明默然答应。

  连日被召进宫的晴明,被交付的工作,就是察看皇上状况、倾听侍从和女官们的话、举办祈祷或念咒仪式,藉此安抚大家的心。

  这些事,不用晴明,其他人也办得到。尤其是察看皇上龙体这件事,怎么想都应该是御医的职责。然而,御医已经用尽所有办法,皇上的状况还是不见好转。

  他们现在也只能仰赖可以操纵神力的大阴阳师了。

  晴明从渡殿望向飞香舍。那是后宫多数的殿舍之一,被称为藤壶的中宫住在那里。

  官位高到可以过目奏摺的左大臣藤原道长,是藤原家族的首领。住在这间飞香舍的中宫,就是他的大千金。

  唯一继承皇上血脉的亲王,与他的妹妹内亲王,在失去母亲、祖母、阿姨后,变得无依无靠,就是由这个被称为藤壶中宫的大千金抚养。

  皇后定子留下来的敦康亲王,明年是五岁。定子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内亲王媄子,明年是四岁。听说两人都很黏代替母职的中宫。

  藤壶中宫彰子,明年就十七岁了。晴明从来没有机会见到身为后妃的她,其他的公卿们也一样。

  只有父亲道长,被允许直接会面。然而,可能是顾虑皇上,他也很少去飞香舍。即使去了,也是隔着竹帘或屏风,客客气气地交谈。侍女们都很贴心,会悄悄退下,让父亲和女儿可以自在地对话。在后宫工作的侍女们,都有机会隔着竹帘或屏风见到彰子的容貌,彰子刚进宫时还很稚嫩,说得好听,是像个小女生很可爱,说白了就是稚气未脱。

  然而,那分稚气最近全都不见了,变成婀娜多姿的女性,出落得娇媚动人。

  不知道是身为后宫唯一中宫的自觉,让她变成这样?还是有心仪的人陪在身旁,让她自然绽放出了光彩?

  因为抚养小亲王和小内亲王,使她与生俱来的温柔与善良更加浓厚了。

  对孩子的爱,也让她散发出温馨的氛围。皇上逐渐把这样的彰子当成女性看待,越来越珍惜她了。

  两人之间似乎暂时还不会有小孩,但总有一天会有。

  想着这些事的晴明,漫不经心地望向遍及寝宫各处的繁茂树木,忽然皱起了眉头。

  阴历十二月已经过了一半,年关将近,寒气更加严酷。

  某种花应该只有在这种季节才会美丽地绽放,晴明却到处都看不到那个鲜艳的红色。

  他觉得不对劲,询问沮丧而表情黯淡的女官:

  「我记得那一带有漂亮的山茶花,那颗树怎么了?」

  应该有颗大树苍郁耸立的地方,变成了空地。

  女官也觉得奇怪,抓住正好经过的近卫府的警卫,询问原因。

  警卫起初也很疑惑,歪着头思索。女官又陆续找来其他人,盘问怎么回事。

  没多久,有个被找来的人解答了问题。

  媄子我听夜间警卫说,那颗树五天前突然掉光所有叶子,枯萎了。他们觉得不吉利,就把那颗树连根铲除了。」

  近卫府是轮班守卫,所以白天的警卫不是很清楚这件事。

  听完那个人说的话,一个侍从说:

  「啊,原来夜间警卫说的是那颗山茶花树?」

  年约五十多岁的侍从,向晴明道歉说:

  「对不起,因为接到太多类似的报告,所以没有想到是晴明大人说的山茶花树。」

  侍从说的话,让晴明更加困惑,皱起了眉头。

  「你说类似的报告很多……意思是不只山茶花树?」

  「是的,淑景舍庭院的椿树、常宁殿前的榎树、袭芳舍后面的柊树,都突然枯萎了,我收到了那些地方的侍女们的报告。」

  「……」

  晴明觉得很奇怪。去年闹干旱,草木严重枯萎,但刚才提到的山茶花树、榎树、柊树都活下来,度过了年关。

  今年的雨量比去年稍多。

  晴明亲眼看到,家里的树木都恢复了原有的蓬勃生气。

  安倍家的庭院里种了很多椿树、榎树、柊树,梅花树、樱花树等会随四季变化而逐一开花的树木,其他还有枫树、楠树、柏树等,这些树会明确地传递季节的讯息,与较矮的杜鹃花、隶堂花、百合花、莲花等,同样都能带给家人赏心悦目的乐趣。

  寝宫里的花草树木也一样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开花,长出绿叶,转为红叶,装点冬雪,抚慰住在那里的人的心灵。

  飞舍香恰如藤壶这个名字,有壮观的紫藤花架,其他种植最多的是春天绽放的樱花,秋天红叶片片的枫树。

  听完侍从的话,女官双手托着脸颊,忽然开口说「我想起来了……」

  晴明转向她,她眺望仁寿殿说:

  「近卫府的警卫说过……南殿的樱花迟迟没结花蕾呢……」

  在冬天绽放的山茶花和椿花凋谢后,换香味扑鼻的梅花绽放,梅花凋谢后,樱花也会随之绽放,然后,粉红色的花瓣飘落,绚丽怒放的牡丹凋零、盛开的紫藤花随风飘散。这些花草树木把寝宫装饰得万紫千红。

  别说是皇上等住在这里的中宫、侍女们的心灵,连殿上的人、警卫、随从等人的心灵,都想到时,樱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凋零了,是什么时候开的呢?这个话题稍微被提起过,但很快无疾而终了。

  因为皇帝卧病在床,御匣殿怀孕大家都没有心思想这件事。

  直到最近,听到到处有树木枯萎。女官们才想起樱花开得很少的事。她们有意无意地询问近卫府的警卫,今年的樱花状况怎么样?得到的答案都是没结花蕾。

  再过二十天,就冬去春来了。急性子的梅花,已经三三五五的绽放了。南殿的樱花是山樱,但京城比山上温暖,所以会早点开花。在寝宫工作的资深侍女感到非常恐惧,认为皇上太过宠爱皇后,冷落中宫,惹怒了木花开耶姬,所以南殿的樱花变成不会开花了。

  自从很多地方的树木开始枯萎以后,起初觉得好笑的侍女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会不会真的是木花开耶姬生气了,其它木魂神也站在它那边。

  女官彼此互看后,向晴明提出请求。

  「我们知道不该在皇上龙体欠安的时候说出这种话,可是,晴明大人……」

  「会不会真的是木花开耶姬生气了呢?」

  「如果惹怒了神,不平息神的怒气,寝宫里的树都会枯萎的吧?」

  「树与气相通,树木枯萎,气就会枯竭,很可能有碍于皇上龙体健康。」

  「晴明大人,请举行镇神仪式。」

  「气继续枯竭,很可能给年幼的皇子、公主带来灾难。」

  你一言我一语的侍女们,也惶恐不安。

  接连不断的死秽,在皇上周遭卷起了漩涡。皇上自身难保,直系皇子只有一个,虽然还有两位公主 ,但只有一个皇子还是让人非常不放心。

  去年去世的御匣殿,最令人惋惜了,御匣殿所怀的孩子说不定是男的。

  倘若是皇子,那么,生母御匣殿别当的身份虽然不高,但毕竟是皇后定子的妹妹,也是摄关家的千金,所以即使已经有了同父异母哥哥敦康亲王。他还是有可能登上皇位。

  定子的哥哥伊周、弟弟隆家,知道御匣殿怀孕都很高兴,充满了期待。

  没想到孩子还没足月,就母子双亡了。接着,身为东妃宫的另一个妹妹原子,

  也在被称为御匣殿的妹妹过世没多久后,突然病倒了长逝了。

  被留下来的哥哥们的悲叹,又深又强烈,听说是笔墨也难以形容。

  在女官们惩求的目光下,晴明又望向了仁寿殿。

  仁寿殿对面的紫宸殿,左右是高大耸立的樱花树和橘树。

  樱花树似乎不愿意开花。

  这个事实如小小的荆棘般,扎刺着晴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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