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昌浩在阴阳寮的值班室里闭目养神。

  趁轮班之前的时间小睡片刻。

  「喔,在这里、在那里。」

  钻进来的小怪,看见昌浩没有反应,呼地叹了一口气。

  昌浩累坏了。

  不只昌浩。

  在枕边缩成一团的小怪,也决定休息一下。

  ◇ ◇ ◇

  梦与现实交错。

  昌浩觉得有东西翩然飘过脸颊,张开了眼睛。

  「哇……」

  一整片的樱花、樱花、樱花、樱花。

  紫色花朵绽放。

  风一吹,花朵便哗地一声,疯狂地飘舞散去。

  不断飘落的花瓣宛如悲哀的、凄凉的雪,永无止境。

  昌浩把手伸向从耸立的巨树凋谢而下的花瓣,忽然察觉背后有人,扭头往后看。

  几乎没有表情的少年站在那里。

  昌浩眨个眼睛,平静地开口说:

  「嗨……」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挤出这个字。

  少年笑也不笑地回应: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没想过会再见到我吧?」

  「是啊。」

  昌浩轻轻握起接住花瓣的右手。因为这只手中,还清晰残留着那一刻的感觉。

  少年站在昌浩身旁,抬头仰望巨树。

  「尸樱……祭祀之樱。」

  听到少年的话,昌浩眨了眨眼睛。

  「尸……」

  少年被剥夺了名字,不再被视为活人,尸这个名字只是用来与他人作区别。昌浩叫了这个名字,但有点犹豫。

  少年瞥了他一眼。

  「音哉。」

  短短一句话不带任何感情。

  昌浩猛吸了口一气。

  「原来,这就是……」

  他闭起眼睛,再张开来,确认似地说:

  「这就是你的真名吗?音哉——」

  少年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紫色花朵散落。

  那个颜色又比昌浩记忆中深了一些。

  音哉向前走,昌浩也跟着前进。

  「把我抚养长大的婆婆是祭祀樱花的『樱守』。」

  两人每向前一步,堆积的樱花就会沙沙作响。

  如踏过雪地般,两人踩过花瓣的足迹转眼就被不停飘落的樱花淹没,消失不见了。

  「因为你帮了我,帮了我和咲光映,所以……」

  樱花的花瓣如雪花般不断飘落,眼前的世界笼罩着紫色花瓣,一片迷蒙。

  「我可以把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樱树的秘密告诉你。」

  昌浩默默地眨着眼睛。

  他大概知道音哉要说什么。

  在梦殿见到的祖父,告诉了他樱树的事。那是祖父与樱树混为一体时看见的情景。

  那是樱树的秘密。

  所以昌浩可以说他已经知道了,但他没这么做。

  他知道听音哉说尸樱的秘密,具有重大的意义。

  少年在樱花森林的深处停下了脚步。

  那棵尸樱耸立在眼前。

  「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

  回头看着昌浩的音哉,眼神十分平静。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烦躁、没有焦虑,是沉稳且带点温柔的眼神。

  昌浩心想,这应该才是少年真正的模样。

  「条件?」

  音哉对喃喃询问的昌浩点个头,指着巨树说:

  「这就是当时吞噬了安倍晴明的樱树。」

  昌浩抬头仰望巨树。

  无限延伸的樱花森林非常壮观,笼罩樱树的妖气又更浓了。

  「樱树多到几乎分不清哪棵是哪棵了。」

  昌浩皱起了眉头,音哉微眯起眼睛说:

  「原本只有这一棵,但随着邪念弥漫,光一棵尸樱已经追不上弥漫的速度,为了吸收污秽,樱树就越来越多了。」

  音哉慢慢抚摸着樱树的树干。

  「现在也还在吸收污秽,绽放花朵,净化邪气。」

  紫色花瓣是樱树正在吸收污秽的证明。污秽增强,颜色越浓,渐渐来不及净化了。

  音哉双手贴放在树干上,低下头,闭上眼睛。昌浩觉得,他是在聆听樱树的倾诉。

  一阵风嗖地吹过。

  昌浩环视周遭一圈。放眼望去都是漫无止境的樱花森林。

  凝睛细看,在花飞雪前、在数不清的树干背后,有东西钻动。

  这里是会看见幻影的森林。

  「阴阳师……」

  听到虚弱的声音,昌浩倒吸了一口气。

  语气很平静,却带着沉重。

  音哉把头靠在树干上。

  「我继承了婆婆守护这棵树的使命,但我放弃了。」

  忽然,昌浩仿佛听见水在树干里噗吱噗吱流动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不,那不是水,是樱树吸进去的邪念所发出的声响。是邪念之歌流过了树干,是樱花沾染的魔性越来越强的声音。

  「听过我所知道的事,你就必须承接那个使命。」音哉离开树干,转向昌浩说:

  「因为你是阴阳师。」

  音哉的眼神平静、沉稳、温柔——给人泫然欲泣的感觉。

  「但是,因为你救过我们,所以……你可以不要听。」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昌浩张大了眼睛。

  音哉用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轻松语调接着说:

  「你大可不听。毕竟,背负使命很辛苦、很痛苦……压力会大到几乎被压垮。」

  受到冲击的昌浩屏住了气息,心想音哉自己就是这样吧?

  「所以,你可以不要听,可以逃走。你其实跟这里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大可不听。」

  音哉沉默下来,似乎在对昌浩说就那么做吧。

  他紧闭着嘴巴,眼神很可怕,似乎等着昌浩听他的话转身离去。

  趁现在快走啊!他拼命这么暗示昌浩。

  然而。

  「你……」

  看到昌浩一步也没移动,音哉的脸扭曲起来。

  「为什么……」

  昌浩对再也说不出话来的音哉淡淡一笑。

  「因为我是阴阳师啊——你不也这么说了?」

  你说因为我是阴阳师。

  音哉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看到他那个样子,昌浩才想起他还是个孩子。

  背负太多的罪名,在冰冻般的沉重压力中度过无数日子,把他的心压得歪七扭八。

  被紫色樱花、被邪念之歌逼疯,最后终于亲手杀了自己最重要、最想保护的人。

  昌浩「啊」一声,闭上了眼睛。

  结束永无止境的日子,少年终于找回了以往的心。

  就像被智铺的宫司误导的榎岦斋,失去生命后,终于找回以往的心。

  漫然想着这些事的昌浩,突然打了个冷颤。

  件的预言搅乱了音哉的一切。他拼命抗拒,最后还是输给件的预言,依照件所宣告的预言采取了行动。

  ——我输给了件的预言……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我赢了。

  昌浩知道另一个男人也输给了件的预言。

  胸口异常地脉动。

  有股寒意凝结在腹部深处的昌浩,听见音哉压抑颤抖的声音。

  「樱树除了吸收邪念之外,还有另一个使命。」

  昌浩抬起头,看到音哉低着头握紧了拳头。

  少年被刘海遮住看不见的脸,想必是强忍着不哭而变得通红。

  「盘根错节的树根,封住了藏在地底下的门。」

  昌浩的心跳狂乱加速。

  门。

  在梦里的确听过这个字。

  「……门……」

  昌浩不由得重复起这个字,垂着头的音哉点点头说:

  「对……通往光线照不到的根之国、底之国的门。」

  邪念就是靠啃食不断从门溢出来的污秽来繁殖。

  樱树会吸收污秽,沾染魔性,绽放花朵,净化邪念。

  盘根错节的樱树树根缠绕着地底下的门,把门紧紧封住,绝不让门敞开。

  没有人敢动沾染了魔性的樱树。气不断循环,樱树越长越高大,封住门的力量就越强大。

  但是沾染过度,就会因污秽而枯萎。树木枯萎了,根部也会崩解,门就会被解放。

  所以一年一次的祭祀是必要的。

  祓除过度的污秽,樱树便能继续吸收从门溢出来的死亡污秽。

  「婆婆说过。」

  ——即使污秽了、沾染了魔性,也必须保护樱树。

  不这么做的话,就会释放出比尸樱更可怕的东西。

  门一敞开,可怕的东西就会爬出来。

  不只这样。各个世界彼此相连。所有世界都有门,所有世界都与根之国、底之国相连。入口与出口两个门,被藏在各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有哪个世界的门敞开,就会有好几个其他世界的门也跟着敞开。

  昌浩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入口……与出口……」

  昌浩知道其中一个。

  在人界。位于道反圣域的千引磐,就是通往黄泉之门。

  根据《古事记》及《日本书纪》的记载,那就是出口。

  是从黄泉经过黄泉比良坂逃到人界的伊奘诺命,用大磐石封住了那个出口。

  那么,入口在哪里呢?

  尸樱世界的门在樱树的树根下。

  「这个世界的入口之门在尸樱底下。」

  被封在树根底下的门,是通往底之国的入口。

  出口在世界的某处。这个门应该也是由樱树守护,但婆婆死后再也无从得知详情。

  但是必要时,据说会出现显示地点的征兆。

  那么……

  音哉的声音变得僵硬。

  「那个门……可能是在会出现幻觉的森林。」

  昌浩瞠目结舌。

  那个永无止境的幻觉森林,有不断重复的光景、不断重复的预言。

  难道那些都是从门溢出来的死亡污秽制造出来的?

  昌浩现在才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当时自己与神将们持续接触的不只是邪念,还有从门溢出来的死亡污秽。

  「祭祀中断的世界,正在慢慢毁灭中。」

  喷发出来的死亡污秽会搅乱所有一切,扭曲时空,边制造幻觉,边慢慢地改变整个世界的样貌。

  音哉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十分平静,完全压抑了感情。

  「阴阳师,你听了我说的话。」

  想压抑也压抑不住的颤抖,稍微撼动了音哉的声音。

  「既然听了,就必须承接这个使命。」

  昌浩缓缓点着头说:

  「我每年会祭祀樱树一次。」

  他轻轻举起双手,用掌心接住紫色的花瓣。

  花瓣如雪片般纷纷飘落,快碰到掌心时,就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死亡的污秽是阴气。这个世界弥漫着更浓的阴气,樱树就会枯萎,门就会敞开。整个世界就会被喷出来的东西毁灭。

  到时候,其他世界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吧?

  是的,昌浩居住的人界也会。

  昌浩握起了拳头。

  「我接下来了……所以,音哉,」低头直视着少年的昌浩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凄凉,「你可以安心沉睡了。」

  音哉的眼皮震颤起来。

  「你一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

  视线一移动,就看见巨树后面躲着一个人。

  那是生命已经结束的少女,伫立在随强风狂舞的花飞雪后面。

  那也是樱树制造出来的幻觉吗?

  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污秽。

  在这个无比接近死亡世界的地方,已经不存在的人又再次出现,或许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悄悄从树后面探出来的脸,担心地观察着状况。

  注视着少年的模样,好天真、好可爱。

  看到她那样子,昌浩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樱树的事就交给我吧……好啦,你是不是要跟咲光映一起走了?」

  音哉与咲光映将从此离开了吧?

  他们两人会去哪里呢?

  倘若这个世界也有灵魂轮回之说,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两人会获得新生命,在哪个世界诞生。

  他们两人都做了不该做的事。为了赎罪、为了偿还,一定会花很长的时间,但不再是永无止境的日子了。

  「再见了。」

  没说在哪再见,也没说何时再见。

  因为昌浩和音哉都不知道,说了也没用意义。

  但是,他们跟昌浩有缘,所以,总有一天会再见。

  到时候,从那里开始的缘分,将会比昌浩想像中更深、更强韧。

  音哉老实地点点头,回头往樱树望去。

  目光突然与音哉交会的咲光映,露出「啊」的惊慌表情,急忙缩回树干后面。

  音哉的眼神真的好温柔,那才是原来的他。

  最后,少年又转向昌浩,终于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

  「以后就拜托你了。」

  尸樱哗地一声,全部一起凋谢了。

  视野瞬间被染成紫色,当风势减弱时,音哉和咲光映都消失了。

  「被他拜托了……」

  昌浩抬头仰望巨树,呼地叹了一口气。

  听说了,就必须担负起一切。

  柊子也对昌浩说过同样的话。

  阴阳师就是要扛起他人不能扛的责任、扛起他人扛不了的责任。

  「……」

  昌浩猛然眨了眨眼睛。

  他想起在前几天作的梦里,祖父说过的话。

  ——那棵樱树必须沾染魔性,再靠魔性去封锁更强大的妖魔。

  祖父说的话与音哉说的话不谋而合。

  还有那道门。

  尸樱封锁的是门。

  榎封锁的也是门。

  与门相关的人面前,都出现过件,这会是偶然吗?

  昌浩摇摇头。

  不,事到如今,绝不可能是偶然。

  昌浩一手掩住眼睛,咬住了嘴唇。

  「在大约六十年前……」

  那个人失去了生命。

  独自背负着件的预言的榎岦斋,被智铺宫司扭曲了心灵。

  榎岦斋之死。触犯哲理而背负血淋淋之罪的十二神将火将腾蛇。消失了踪影的道反巫女与她的女儿。

  他们也都是走上了被巧妙铺设的道路吗?

  「智铺……」

  压抑不住的战栗贯穿全身。

  智铺。道敷⑥。铺设道路的人。

  从何时开始?为什么?为了什么?

  风与花瓣的声响震耳欲聋。

  ——智铺很可能是在寻找榎铺设的道路……

  昌浩下意识地嘀咕起突然闪过脑海的柊子的话语。

  「所以……他操纵黑虫,扩大死亡的污秽……」

  扩大污秽是为了什么?

  越污秽阴气越重,黑虫就会增加。被黑虫吃掉的人会变成傀儡,而傀儡本身就是死亡的污秽。傀儡到处徘徊,就会扩大死亡的污秽,使阴气更加浓厚。

  阴气会蔓延至天上、深入地底深处——在那里盘结。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昌浩放下掩住眼睛的手,注视着樱树。

  明明是没有亮光的世界,紫色花瓣却像闪烁着朦胧的光芒,十分醒目。

  昌浩见过类似的东西。

  那就是死者、妖怪所绽放磷光般的阴气,与活着的人散发出来的生气正好是两种极端,在深度的黑暗中看得更清楚。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不知道为什么全身紧绷,冒出了冷汗。

  他把意识集中在樱树树根下的那道门。

  他把意识集中在从那里溢出来的死亡污秽。

  这才清楚感觉到,在充斥着污秽的大气与沾染魔性的花瓣中,夹杂着性质完全不同、深不可测的冰凉阴气,深深盘据在大地底下。

  昌浩的额头冒着冷汗。

  在这个永无止境的樱花世界,大气中充斥着阴气。他从来没有想过,地底下会不会因此埋藏着什么。

  就跟京城一样。若不是勾阵提点,昌浩和小怪大概都不会注意到龙脉的混乱。

  其他世界发生什么事,昌浩居住的人界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樱花枯萎,门就会敞开。

  耸立在昌浩眼前的樱树,开满树枝的花朵的颜色,浓到近似黑色。

  樱树快要来不及吸收完死亡的污秽了。当花朵完全染黑时,巨树就会因充斥污秽而枯萎。

  昌浩把手伸向了树干。

  然而,他的手没碰到巨树的树干,而是直接穿透过去。

  他眨眨眼睛,皱起了眉头。

  「对喔……」

  这里是梦境。但是跟昌浩平时见到的梦殿不一样。

  音哉留下来的意念形成了最后的幻觉。

  那就是这个梦的原形。

  因为音哉的召唤,昌浩才能再次来到这里。

  以后再也见不到音哉,也碰触不到他了。

  昌浩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

  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梦就快结束了。快醒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水声刺穿了他的耳朵。

  呸锵……

  昌浩反射性地回过头,看见伫立在花飞雪前的件和件旁边的人。

  披在那人身上的布,被风吹得鼓胀飘扬。

  「菖蒲……!」

  昌浩摆出防御架势低嚷,件缓缓张开了嘴巴。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扑击般的风袭向了昌浩。

  举起手臂护住眼睛的昌浩,耳底响起件的预言。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昌浩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横眉竖眼地瞪着件。

  黑色水面在妖怪脚下扩张开来。

  如黑色镜子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注视着人影和件的昌浩,视线扫过那个东西时,惊讶地发现心脏异常地狂跳起来。

  怎么会这样?

  昌浩定睛凝视。

  应该是件与披着布的菖蒲倒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才对。

  但往那里一瞥的昌浩大惊失色。

  倒映在他们脚下,水面上的人竟然是抱着肚子蹲下来,惊恐得直发抖的大嫂。

  「大嫂……?!」

  成亲的妻子,也就是昌浩的大嫂,仿佛听见了昌浩的叫声,慢慢抬起头,四下张望。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大嫂的脸颊消瘦到令人心疼,圆睁睁的眼珠子从凹陷的眼窝突出来,颜面明显泛着死亡之相。

  骨瘦如柴的脸宛如死人,只要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昌浩察觉她干裂的嘴巴,似乎不断重复着什么话。

  至于是什么话,昌浩当然听不见。

  但是看着她的唇型,知道她在说什么时,昌浩不寒而栗。

  大嫂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喃喃自语的是件的预言。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每次说到「此骸骨」,大嫂就会更用力地抱住肚子。

  昌浩的心脏像是被踹了一脚般狂跳起来。

  「不……会吧……」

  听说大嫂一直在做梦。醒来时,就忘了作过什么梦。

  但是,是非常可怕的梦。不管成亲怎么念咒语、怎么施行法术,持续不断的可怕恶梦都不会消失,每晚折磨着大嫂。

  「件的……预言……」

  件宣告的预言不是在针对大嫂,而是针对肚子里的孩子。

  不,针对谁都一样。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万一,大嫂也不可能没事。

  件凝视着脸色苍白的昌浩,狰狞地吃笑着。

  可以感觉到把手搭在件身上的菖蒲,对昌浩投射出刺人的视线。

  昌浩咬住了嘴唇。

  这里是梦境。尽管他们就在尸樱世界、就在眼前,但既然是梦,昌浩就不能对他们怎么样。

  「把敏次大人的魂虫还给我……!」

  听到昌浩忍不住大吼大叫,件猛然垂下了视线。

  黑色水面映出轻飘飘的白色蝴蝶。

  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的翅膀上,有着熟悉的图腾。

  昌浩向前一步,映在水面上的东西就全部消失了,水面掀起层层波纹,很快便卷起了惊涛骇浪。

  件的身影沉入了翻腾的水面。

  留下来的人伫立在水面上,隔着布注视着昌浩。

  「你们打开门想做什么?!」

  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昌浩还是忍不住这么大叫。

  没想到从盖住脸的布下面传出了回音。

  「我们要扩大污秽,找出被隐藏的门。」

  听到扎刺耳膜的声音,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咦……」

  瞠目结舌而视的昌浩凝睛注视着站在水面上的身影。

  声音。发出来的声音,阴森森的,十分低沉。

  「是……男人……?」

  任谁都听得出来,那不是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不可能这么低沉。

  不,即使昌浩不认识,但声音如男性一般低沉的女人,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也说不定。

  但是,昌浩见过这个菖蒲。

  她的下颚形状、脖子粗细、骨骼、肥瘦都与柊子相似。

  从这几个地方来看,都不可能发出那么低沉的声音,顶多跟柊子差不多,或是再高一些。

  昌浩眼前披着布的人不是菖蒲,而是其他男人。

  想到这里,昌浩心头一震。

  ——有人站在花朵前面。

  「是爷爷听见的声音……!」

  被尸樱囚困的祖父,听见了件的预言和男人的低沉声音。

  那么,将晴明从尸樱解放的,就是这个男人吗?

  「你是谁!」昌浩大叫。

  从布的缝隙可以看到男人的嘴巴扭出了微笑。

  卷起波浪的水面更加汹涌了,男人的身影被淹没在水花里。

  「等等!」

  被强风吹起的无数花瓣哗地逆袭而来,阻挡了要追上去的昌浩。

  视野一片紫色,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由得闭上眼睛的昌浩,听见了刺耳的水声。

  呸锵。

  件的预言悄悄溜进了耳里。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呸锵。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呸锵。

  昌浩奋力张大眼睛,看到波浪起伏的水面深处映着某人的影子,但很快就消失了。

  『不久后,你将见到骇人的绝望——』

  呸锵。

  呸锵……

  ◇ ◇ ◇

  惊醒张开眼睛,就看到闪闪发光的夕阳色眼眸,担心地看着自己。

  「小怪。」

  低唤声沙哑。

  小怪甩动耳朵说:「你还好吧?」

  昌浩点点头。肌肉嘎吱嘎吱作响。全身僵硬,直冒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数着天花板的横梁。气息凌乱,呼吸困难。

  这里是阴阳部的值班室。他在天亮时到达皇宫,便直接来这里,把行李当枕头躺了下来。

  上板窗稍微敞开着,灌入了外面的空气。

  夏天已经进入中旬,但早上的风还有点冷。不用看也知道是阴天。

  听不见鸟叫声。鸟群可能是察觉到飘荡在阴阳寮里的紧张和异常的氛围,所以不敢靠近吧。

  做了几次深呼吸,心悸才缓和下来。

  昌浩躺着没爬起来,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小怪等昌浩平静下来才开口说:

  「作了恶梦吗?」

  「可能比恶梦还糟……」

  昌浩闭着眼睛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心想还好带了换洗衣物来。

  「要记得念袚除恶梦的咒文嘛。」

  听到小怪这么说,昌浩微微一笑。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红莲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时候是叫他去问祖父袚除恶梦的咒文。

  若是一般恶梦,的确可以靠咒文消除。可是刚才作的梦不是一般的梦,也不是一般的恶梦。

  是梦与现实交错,而非单独一方。

  当成梦就是梦,当成现实就是现实。由昌浩决定。

  而昌浩知道,那不是梦。

  昌浩将双臂交叉摆在眼睛上方,喃喃说道:

  「他拜托我当樱守……」

  「啊?」

  小怪一头雾水,昌浩没理它,又断断续续接着说:

  「一年祭祀一次,袚除樱树的魔性。」

  「你在说什么啊?」

  疑惑地歪着头的小怪,看出昌浩无意回答,便沉默下来。

  昌浩用手臂按着闭起来的眼睛,像确认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樱树封住门,把门藏起来了,件企图解除封印。」

  那个披着布的男人,恐怕也是这个目的。

  他搅乱活在尸樱世界的音哉和咲光映的命运,也是为了解除尸樱的封印。只要尸樱因污秽而枯萎,门就会敞开。

  「为了打开那扇门……从很久以前……路就被铺好了……」

  昌浩咬住嘴唇。

  串连起来了。所有事都串连起来了。

  然而,现在的昌浩完全无计可施。

  尸樱枯萎,门的封印便会解除。封印解除,门便会敞开。

  那个世界的门敞开了,这个人界的门也会敞开。门一敞开,污秽便会溢出来,使可怕的阴气四处弥漫。

  为了保护人界,必须保护樱树的封印。为了保护封印,必须祭祀樱树,袚除污秽。

  该怎么做呢?

  音哉已经不在了。没有了媒介,昌浩没办法连结那里的道路。

  件和那个男人却能做到。他们会让尸樱更加污秽。污秽到底,尸樱就会枯萎,门就会敞开。

  若晴明的魂与尸樱继续混杂在一起,就能防止这件事。所以男人把晴明从尸樱拉开,让他醒来。

  他能醒来,大家都很开心,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想到背后有这么可怕的阴谋正在进行。

  梦醒前听见的件的预言,在昌浩脑海里回荡。

  『不久后,你将见到骇人的绝望——』

  他一阵战栗。

  现在的状况就够绝望了,件还说会见到骇人的绝望。

  究竟会发生怎么样的事?光想就觉得可怕。

  最可怕的就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

  就算这样。

  昌浩把嘴紧闭成一条线,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震颤不已。吐气时,他把盘据在脑内的沉重东西也一起吐了出来。

  昌浩是阴阳师。

  所以他深信无论陷入怎么样的困境,只要不放弃,必能找到出路。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钥匙就在某处。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没注意到的地方、在还不知道的地方,绝对有道路。总会有办法。

  「……我才不会绝望呢……!」

  昌浩低声嚷嚷,放下了手臂。

  怎么可以输给件的预言呢!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⑥道敷:道敷是铺设道路的意思,发音与智铺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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