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年幼的时远这么问时,是姑姑萤回答了他。

  会去天上、地下。

  魂魄分开,各自前往。

  属阳的魂会回到轮回的圈子,变成几万片的碎片,最后成为哪天即将诞生的某人的生命的一小部分。

  属阴的魂,会去地下底层,沉入被称为根之国底之国的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尽头,沾染晦暗而消散。

  为什么魄不回到轮回的圈子呢?

  原本就是一个东西,一起回去就好了啊。

  时远这么说,萤有点为难又有点落寞地回应了他。

  一定、一定是……

  为了不要把罪行和过错,带到下一次的生命里。

  死后,魂与魄各自分离,是这个世间的哲理,说不定是神赐给人类的救赎。

  「但是……」

  萤望向了遥远的彼方。

  若会犯下不死就得不到救赎的罪行,那么,

  还不如在那之前就结束生命──

  ◇ ◇ ◇

  有人在哭。

  某个人。

  「……」

  时远猛然张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

  他轻轻转头,小声呼叫名字。

  「……冰知……?」

  曾是已故父亲的现影的男人,总是跟在他身旁,叫名字就会马上现身。

  但是,感觉不到冰知就在附近的气息。

  「冰知……」

  时远又呼叫一次,叹了一口气。

  「这……一定是梦。」

  萤、冰知还有夕雾,都不可能把年幼的时远一个人丢在一团黑暗中。

  时远侧耳倾听。

  黑暗深处有人一直在抽泣。

  时远眨眨眼,喃喃低语。

  「姑姑……?」

  哭泣的人是萤。

  在哪里呢?

  时远向前走寻找萤。

  小野时远四岁了。

  从他出生时就在一起,有时会陪他玩到尽兴的白色怪物,跟安倍昌浩一起回京城了。

  他希望怪物还能偶尔来陪他玩,可是,前几天萤对他晓以大义,说怪物忙着保护昌浩,没空来陪他玩,他就死心了。

  不久前昌浩来的时候,怪物没有一起来。他很担心怪物怎么了,可是昌浩很快就去了阿波,所以没办法问怪物的事。

  「不知道小怪好不好……」

  这么喃喃自语时,脚下出现了白色身影。

  「哇!」

  因为是梦,所以,想到就会有具体形状。

  白色怪物瞥一眼时远,不悦地叹着气,边用后脚搔着脖子一带。

  「小怪。」

  被这么一叫,它挑起单边眉毛张嘴说:

  「不要叫我小怪,我不是怪物。」

  时远好开心,心想果然是自己认识的怪物。

  「小怪,昌浩叔叔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冰知?」

  怪物摇摇头。

  「不知道,先来说说你吧。」

  怪物甩一下长长的尾巴,把宛如撷取夕阳溶入的红色眼眸转向时远。

  「不要在梦里玩了,你是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梦里住着死者、神、魔物,万一被邪恶的东西盯上,说不定会被诱拐带走。」

  才说完,就从远处传来微微的歌声,彷佛在呼应那句话。

  《……》

  时远顿时全身僵硬。

  本能告诉他,那是非常可怕的声音。

  不由得伸向怪物的手,还没抓住怪物,怪物就一溜烟跑了。

  「我只是影子,不能保护你。」

  「可是……」

  时远不安地缩起身子,怪物对他说:

  「有比听那个声音更重要的事,快想起来你刚刚在找谁。」

  「咦?」

  突然被那么说,时远眨了眨眼睛,白色怪物就忽然消失不见了。

  时远蹲在怪物刚才所在的地方,伸出了手,但是什么也没摸到。

  他重复怪物说的话。

  「刚刚……在找谁……」

  他站起来,环视周遭一圈。

  「我刚刚在找姑姑。」

  她一直发出非常悲哀的声音在抽泣。

  侧耳倾听,会觉得那个美丽的歌声从远处回荡而来。

  一不注意,心就会被困住,时远好几次甩头摆脱了。

  然后,耳朵又捕捉到了萤的声音。

  「姑姑,你在哪?」

  时远追着抽泣声,慢慢向前走。

  他非常喜欢温柔、充满爱心、修行时像鬼一样严厉的萤。

  他跟萤在一起,比跟母亲山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母亲总是对时远说,你必须最听萤说的话。时远被萤称赞了,母亲会显得比谁都开心。

  而萤也会对他说,你必须最重视嫂嫂也就是你母亲说的话,因为在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困惑的时远问冰知该怎么做才好。冰知是时远出生前就已经亡故的父亲的现影,在乡里中是特别爱护时远的人。

  冰知思考了一会儿,对他说你要好好听萤大人说的话,也要重视母亲大人说的话,像现在这样产生困惑时,就来找我或夕雾商量。

  他说萤说的话、母亲说的话,都不会错。但是,也会有两边都对、两边都很重要,却不得不选择一边的时候。所以,产生困惑时,最重要的是听听其他人的声音。

  冰知又补充说,首领不能只听一个人说的话,但是,年幼的时远还很难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知道大家都很爱护自己。

  他爱全乡所有的人,包括母亲、萤、亲近的冰知和夕雾。

  也喜欢昌浩、怪物和勾阵,很爱他们。他也知道他们很爱护自己。

  而且,他也爱从未见过的父亲。

  如果没有父亲,时远就不会出生,也不能把母亲当成母亲,更遇不到萤和冰知他们。

  他吵着要听父亲的事,母亲就会露出为难的神色,落寞地微微一笑说,因为跟你父亲一起度过的时间太短,所以没有事可以说给你听。

  是萤和冰知代替母亲,说了很多父亲的事给他听。尤其是冰知,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父亲的现影,所以关于父亲有多好的事,他可以说个没完。

  有一次时远说想见父亲,冰知悲哀地说,等你哪天长大了,你父亲可能会来你梦里吧。

  在梦里就能见得到,像刚才跑出来的怪物那样。

  时远突然停下了脚步。

  对了,自己想见到的是父亲时守。

  怎么会听到萤在抽泣的声音,又出现了白色怪物呢?

  「姑姑……为什么在哭呢?」

  时远从没看姑姑哭过,萤却一直在梦里抽泣。

  是不是有什么非常悲伤的事呢?这么一想,时远也悲伤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不知何时听过的话,在耳边响起。

  若会犯下不死就得不到救赎的罪行,那么,

  还不如在那之前就结束生命──

  「姑姑……」

  时远倒吸一口气。叫她,她说不定会听见,说不定会发现自己。

  「萤……」

  「别叫了。」

  突然从头顶降下冰冷的声音,时远吓得屏住了气息。

  「名字也是短的咒语,没人教过你吗?我的后裔。」

  时远怯怯地抬起头,看到穿着黑僧衣的高个子男人,合抱双臂,傲然伫立。

  这里应该没有任何人,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还不到肩膀的短发参差不齐,有点长的浏海盖到细长的眼睛。俯视时远的眼神犀利冷酷,又薄又漂亮的嘴唇不悦地紧闭着。

  时远眨眨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巴。

  「难道……」

  他听萤、冰知、夕雾说过几次。

  关于活在很久以前的小野的祖先。他们说那个祖结束身为人的生命后,变成鬼在冥府工作,有时候心血来潮会出现在菅生乡。

  「你是……」

  男人举起一只手制止时远,稍稍皱起了眉头。

  「不要随便叫名字,那也是最短、最强、最根深柢固的咒语之一。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竖起耳朵在听。」

  时远不由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用心听好。言灵越强大,咒语越能发挥效力。我的后裔啊,你的言灵强大得惊人。」

  男人用犀利的眼神告诉他,所以不要随便说出口。

  时远捂着嘴巴,点头如捣蒜。

  尽管才四岁,但身为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有萤等人的指导。

  刚开始,他学的就是关于言灵和咒语。那些是在什么都不懂的状态下也能使用的东西,所以非常重要,必须当成事物的道理或这世上的哲理般谨慎处理。

  「我的后裔啊,有个言灵跟名字一样,像你这么小的孩子也能轻易使用。」

  「……?」

  不知道冥官要说什么的时远,皱起眉头,满脑子疑问。

  萤的抽泣声在不知不觉中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席卷而来的波浪声。

  然后,那个美丽的歌声高高低低回响,夹杂在波浪声中。

  时远无意识地滑动视线。

  缓缓靠近的黑色波浪、带着歌声吹来的风,都很恐怖。

  望着波浪间的时远,突然屏住了气息。不知道为什么,他猛然打了个寒颤,把僵硬的脚往后退。

  他不由得躲到冥官背后,抓住黑僧衣。男人只稍稍挑动了眉毛,什么话也没说。

  「唱数字。」

  时远眨了眨眼睛。

  现在听见的声音,正唱着数字。

  「数数歌光唱就能除魔,或是施咒。大和的语言,拥有外国的语言没有的力量。年幼的你,也会唱数数歌吧?」

  不觉中,波浪声逐渐远去了。

  他好奇地走到冥官前面,发现原本快逼近的水,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

  「歌……」

  那首歌也不知何时开始完全听不见了。

  他惊讶地回头,看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到刚才那个男人站的地方,环视周遭。

  风传来了抽泣声。

  ──哥哥。

  那个声音太过悲伤,令人无比心痛。

  ──请在我杀了他之前,来把我带走……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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