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是早春二月,阳光带来了春日的温暖,一直在寒冬沉睡着的生命们开始渐渐复苏。

  那些是从雪地里钻出芽来的款冬的花茎,梅树枝头冒出来的含苞待放的花蕾,连平日忙个不休的人们都注意到了它们鲜艳的萌动。

  “……可是毕竟还是冷啊。”

  坐在熊熊燃烧的炭火盆前,昌浩把肩上披着的褂子往上拉了拉,对坐在火盆对面的小怪提议道:

  “唉,就这么坐着真浪费时间哪,要不烤点年糕红薯之类的吧?”

  小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回答说:

  “昌浩啊,你是七老八十还是怎么,拿出点精神来!”

  对使劲甩着白色尾巴的小怪,昌浩边在炭火上方搓着手,一边嘀咕着:

  “可是……”

  回头看去,视线前方的格棂上悬窗开着半扇。以前听晴明说过,如果用炭的时候不把窗户打开好好换气,炭之神灵就会发怒降罪于人,或者让人不省人事,或者搞不好还有可能直接把人送下黄泉国去。

  从格棂上悬窗望出去是一片离天亮还早的夜幕。

  “可是,离去阴阳寮的时间还早,躺下接着睡呢又可能起不来,昨天晚上睡觉前偏偏又忘了吃饭,这点小小的愿望(烤年糕红薯之类)有什么不好嘛。”

  可怜巴巴地诉说着的安倍昌浩,过完年按照虚岁已经十四岁了。

  虽然长了一岁,但是考虑问题的方式呀理解方式之类也不可能有突然间的变化,一切都是渐渐积累起来的。可是话虽如此,好歹这也是昌浩出仕的第二个年头了,还这么半吊子行吗?

  小怪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个人思量着,却没有把心里的唠叨说出口来。

  长着红色的花一样纹样的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晚霞色的眼睛带着严厉的神色半睁半闭,纯白色的四肢有点像只小狗,像现在这样端坐在那里,长长的耳朵垂在后面,真的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只狗呢。

  虽说是春天了,天亮的却还很慢。虽然昌浩已经穿好衣,戴好乌纱帽,做好了去阴阳寮之前的准备工作,可是由于早饭还没有烧好,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所以就算围着火盆取取暖,说些没边没际拉拉杂杂的话,也没什么可以责怪的吧。

  昌浩茫然地看着火盆中的炭火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抬起头。

  同时门被推开,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孔:

  “早上好啊,昌浩!早饭快好了,稍等片刻哦!”

  一天到晚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彰子,过完年就十三岁了。

  彰子把门完全打开,提着一个小桶走进来,在昌浩旁边坐下,把小桶搁在一边,搓着手说:

  “现在果然还是挺冷的呢。露树大人担心炭不够,所以让我送些过来。”

  她提着的那个小桶里果然装满了炭块。

  昌浩歪着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让母亲费心了,可是家里的炭也快要用完了吧,看来今天从阴阳寮回来以后得去买点了。”

  昌浩一边往火势渐弱的火盆里添炭,一边考虑着。

  彰子却对昌浩摇摇头。

  “没关系,我去就是了。去集市就能买到呗!”

  这话话音未落就遭到了两方的反对。

  “不行,那可不行。”

  “太重了,你别去,买东西得男的去,你绝对不可以。”

  受到小怪和昌浩两个人的反对,彰子嘟起了嘴。

  “可是,最近我几乎完全都没有出去过哦。说是太冷万一得了感冒就糟了。虽然冷是冷,可是多穿些不就好了嘛。”

  昌浩苦笑了一下。

  “是哦,最近流感很厉害的,你出去母亲大人会担心的。”

  流感比普通感冒症状严重所以很让人头疼。已经有好多人发着高烧卧床多日了。皇宫内的官吏也有好多得流感的,前几天阴阳生敏次也生病晕倒了。

  值得一提的是,敏次坚持要听当时的那堂课,在烧得通红的脸庞衬托下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即使咳嗽个不休也不肯离开书桌一步。同僚、上级看不下去,好不容易说服他回去休息,却在他刚起身要走时扑通倒在了地上。敏次对学业的热情实在是让旁人自叹不如。

  “后宫的女官们说,女御大人们身体也不太好,其中都有出宫养病的。确实是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出门比较好。”

  昌浩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藤壶女御大人快要被立为皇后了,京城里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你还是不要出去的比较好啊。”

  听到藤壶的名字,彰子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哦?……终于封为皇后了啊。”

  彰子的低语里颇有感慨的意味。昌浩默默地对她点点头。

  彰子是当朝权倾一世的大贵族藤原道长的长女,本来是要以藤壶女御的身份进入后宫的。

  可是,她现在却在安倍晴明的宅院里生活着。

  后宫的飞香舍里,现在住着藤原道长十二岁的另一个女儿。被称为藤壶女御的她,很快就要被册封为皇后了。她的名字叫做章子,和彰子几乎同名。是藤原道长和某个女人生下的、彰子的异母姐妹。

  听晴明说,彰子和章子都继承了道长母亲的模样,因而两人长得十分相像。而且据说连作为父亲的道长都会有搞混的时候

  ,大概一定是像得很厉害吧。

  “藤壶女御好像也得感冒了。后宫看样子闹得挺厉害。”

  这是从中务省的职人那里听来的话。

  彰子颇有些担心的连忙询问:

  “不要紧吧?后宫繁文缛节太多,大概要操心的事接连不断吧?不处处小心又不行……”

  彰子说到一半停下了。小怪知道她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尾巴。

  进入后宫的本来应该是彰子。

  她右手的指甲里有常人难以察觉的抽搐一般的伤痕,虽然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浅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彰子就是因为这伤痕而没能够进宫的。

  作为她的替身,章子进入了后宫。或许在彰子看来,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异母姐妹是替自己承担了重任,因而对她感到了歉疚吧。

  “……不过,如果章子不进宫,又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人,也是前途渺茫,所以……”

  小怪一边用前腿灵活的挠着耳朵后面一边说。

  旁边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

  首先开口的是眼睛瞪得大大的昌浩。

  “小怪,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别叫我小怪!”

  小怪反射性的反驳道。它突然注意到彰子的表情格外地严肃,不禁“咦?”了一声,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彰子向前探着身子,对着一脸惊讶瞪圆了眼睛的小怪询问着:

  “那是什么意思啊?小怪,你知道些什么吗?”

  “哦?彰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等等,身为魔怪的小怪!为什么彰子叫你‘小怪’你就不反对?”

  对于昌浩的插嘴,小怪甩了甩耳朵:

  “那是心情问题,昌浩你一叫‘小怪’我就忍不住要反驳,都养成习惯啦!”

  “就你那气质,那身形,难道除了小怪以外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吗?”

  “好啦!闭嘴啦,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把一贯的一套对话对完,小怪将视线重新投向彰子。

  “听晴明说,章子的母亲好像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家身份不高,也没有收留她的去处,章子就跟着很少的几个家人还有一个乳母一起生活。”

  彰子和昌浩互相看了一眼。

  他俩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那个乳母也已经老迈,所以章子的未来可能更加孤苦伶仃。道长也真是,也许是因为太忙,去年一整年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所以她也是整天忧心忡忡担心着未来没有着落。”所以,对于章子来说,进入天皇的后宫反而是件幸事,即使只是作为彰子的替身。至少关于她的未来没有什么可以不安的了。

  “当然章子母亲去世后道长也曾想过要把章子接到自己宅院里,可是彰子的弟弟妹妹们出生了。就是道长的第二个妻子——呃,名字想不起来了——生了彰子的弟弟妹妹们。所以接回去很麻烦,结果就不了了之,所以关于章子的事情也大概几乎没人知道吧。”

  彰子叹了口起,两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抱着前腿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的小怪。

  “是,这样的啊……”

  同样年纪的姐妹,境遇怎么却如此地不一样啊。

  虽然想说父亲不老实,但是让自己的姐妹对未来感到不安的确是他的不对。作为当朝第一大贵族,这点财力还是应该有的。

  对彰子的看法,昌浩不置可否的笑笑。

  “……嗯,还是权倾朝野的大臣呢。”

  何止是安置章子的这点财力,只要道长财产的小小一部分,就够安倍全家以后几十年不工作也能衣食无忧了。

  阴阳师的收入少得可怜,一家都以此为生的安倍氏也只是能勉强糊口而已。

  左大臣家的财力或许远远超过了昌浩的想象。当然昌浩也没刻意去想过。

  “对了……”昌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彰子,“按照惯例被立后的女御应该‘宿下’——就是离开后宫所住的宫殿一段时

  间。藤壶女御现在好像住在土御门殿。”

  “是吗?”

  彰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昌浩对她点点头。

  通常,进入后宫的人因为生病或者生孩子需要离开后宫的时候,都是回到自己老家去的。

  彰子是在东三条院长大的,现在那里也是藤原道长和妻子伦子,以及孩子们居住、生活的地方。

  弟弟妹妹们另当别论,至少母亲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女御大人不是彰子。为了保守那个重大的秘密,道长对彰子的亲生母亲都隐

  瞒了真相。

  知道秘密的人总是越少越好,所以连昌浩的母亲露树也不清楚内幕。

  “不光是你母亲,我母亲也没有被告诉内情呢。”

  因为是公公晴明和丈夫吉昌做主的事情,露树应该没有说过什么,不过想必一定会觉得很惊讶吧。

  可是昌浩常常会在心里揣测,左大臣家的大小姐入宫前夜,晴明带回来一个也叫做彰子的十二岁少女,并且言行举止完全是上

  流贵族家的女儿模样——露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母亲的直觉经常好得惊人。隐瞒她的事情,常常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而明明知道却还故作不知状一直是母亲的拿手好戏。

  要是没有这样的胸襟和能耐,她大概也不会嫁到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人间魔境的安倍家来吧。

  彰子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对一个人胡思乱想着的昌浩说:

  “那么,父亲大人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喽?”

  这么说来,藤壶女御今后也不会跨入东三条殿一步了?

  实际上,彰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已经明白自己是再也不能回家了,可是那里毕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有自己的很多回忆。章子虽然是自己的异母姐妹,可是想到别的人以自己的身份回到那座院子里,总是有一点点不情愿。

  那个即使见面也不认识、甚至连谁是先出生的也不知道的同龄的姐妹……

  “真想见上她一次啊。大概也不太可能了吧?”

  对彰子夹杂着叹息声的感慨,昌浩附和着:

  “嗯,大概不行吧。”

  小怪一边灵巧地用火箸翻着火盆里的炭,一边在旁边插嘴:

  “想看看长相的话,求求玄武,让他用他的水镜给你照照。那是玄武的看家本事。看看水镜就行了。”

  小怪这么说着,突然眨巴着眼睛把目光投向昌浩。

  “啊,对啊!”

  “嗯?”

  对一脸茫然的彰子,小怪抬起前腿指向昌浩。

  “这里不是有阴阳师嘛!虽说还只是个半吊子目前不那么靠得住,至少也算个阴阳师。叫他用远视术让你看看藤壶的样子不就好了。”

  “……喂,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啊!”

  昌浩面无表情的绕过火盆从小怪手上夺过火箸,一手在小怪额头上弹了一指。

  无视小怪“疼疼!”的嚷嚷声,昌浩转头对彰子笑着。

  “要是想看,等我回来了就让你看好了。虽然只是从缝隙中偷看那样的程度。”

  不过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了不得,怎么说对方也是要成为皇后的人。

  昌浩朗声笑着,彰子也兴奋地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嗯,等你回来。”

  跟父亲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们大概是永远也不能再相见了。可是要是能这样看看他们的身影,也可以不再寂寞了吧。只要知道他们过得好就好。

  “好了——”

  昌浩起身往火盆里的炭盖上炭灰,火势一下子变小了。如果完全熄灭了的话下次再生火太麻烦,所以每次都要把火种好好保留下来。

  “该走了,咱们帮忙准备早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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