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HUMAN FACTOR

  ——也要尊敬老人、又要敬畏你的神。

  (利未纪第十九章第三十二节)

  「喂!那边的小伙子!」

  虽然对方用来叫住他的不过是个带些笼统的称呼,托雷士·伊库斯还是准确地转身面向背后。

  时间是下午两点——已经过了正午,从市政府往凯旋门的大马路上却几乎没什么人影。这也难怪。虽然下午已经停了,不过从昨晚就开始下的大雪,铺成一片厚厚的冰之绒毯,阴郁的雪云压得低低的,气温降到接近冰点。

  因靳布鲁克市是位于日耳曼帝国西南,提洛尔山区的矿业都市。历年来的一月平均气温从来没超过冰点。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门,不是超级好奇的人,就是对寒冷没什么感觉的特殊的人——这么说来,将军用侧挂车停在路边,笑嘻嘻地招著手的年轻士兵又是哪种情形?

  「抱歉打扰啦,方不方便跟你问个路?中央车站是在哪个方向?」

  「——前方一百十五米,在十字路口左转之后五百五十米的位置就是凯旋门。」

  托雷士用冷淡的表情望着露出友善笑容的士兵,给出详细且正确的回答。

  「在那个转角右转,然后直走大约两百八十米的位置就是中央车站。」

  「噢,真是不好意思咧。」

  士兵刻意将日耳曼陆军特有的方形战斗帽侧向一边,露出天真的笑容。对方特地指明的路他不走,反而慢吞吞地跟在再度迈开脚步的神父身后。

  「看样子,你也是在旅途上吧?来来来,为了感谢你帮我指路,我特别让你一起搭到车站,怎么样?」

  「不需要。我预定搭乘的罗马特快车距离开车还有一千零一十八秒。就算徒步,十分钟之内也来得及。」

  「噢,往罗马的特快车!那还真是巧啊。我正想去搭那个咧!」

  士兵将用皮带背著的手提箱摇了一下,装出大惊小怪的神情。神父不带半点亲切笑意的冷淡态度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反而像遇到多年战友似地攀谈起来。

  「喂,小伙子。罗马神父到日耳曼来干嘛?游山玩水是吧?」

  「我来维也纳出差。」

  神父的应对和装熟的士兵恰好形成反比。他将**的答案,用将近冰点的语气化为声音:

  「目前正在回程的路上。还有,接下来的说明就只能根据神职服务条款来回答。」

  「你是怎么搞的,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板,还是你怀疑我是警察?这你大可以放心啦。我是——」

  「——这位是奥图·艾因海兹中士是吧?」

  替挺著胸膛,正要自我介绍的士兵省了工夫的,是来自一旁的傲慢嗓音。

  一群穿著卡其色军用外套的男子从小路飞奔而出,挡住两人的去路。不,不单是前方,就连之前没半个人的后方,现在也被数名男子散开来挡住退路。

  「终于找到你了,中士。你还真会躲。」

  「……怪了,你们是什么来头?」

  被称之为奥图的士兵踩下爱车的煞车,侧著头问道。他慢条斯理地环顾著男子们彷佛猎犬捕捉到猎物的表情。

  「没见过的生面孔……有什么事?」

  「你少装蒜了,中士。我们是陆军宪兵队,要以脱逃及抢夺军用物资罪嫌逮捕你。」

  「脱逃?抢夺?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下懂。」

  奥图一脸老实地脱下战斗帽。仔细端详著宪兵,然后叹了口气。

  「算了;如果你坚持,要我跟你走也行……不过把那个神父就丢在这里好吗?那个男的毕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少了我,他说不定会寂寞到大吵大闹咧。」

  「…………什么?」

  托雷士原本为了避免卷入不相干的纠纷而先走一步,但在听了士兵的话之后猛然停下脚步。视线一转,宪兵们正同时往这边看——而且看似指挥官的军官,正把手伸往腰间的枪。

  「……喂,神父。你也一起来。」

  托雷士的预测正确。宪兵军官拔出手枪,发出威吓的声音。

  「我要以协助逃兵逃亡嫌疑限制你的行动。反抗对你没有好处。」

  「我和那个人毫无关系。他在一百九十三秒前才主动跟我接触。」

  托雷士回以机械性,但无比精确的说明。

  在一数廷的外交政策方面,日耳曼是个麻烦不断的新兴军事国家。身为数廷国务院职——员,不会想和对方当局扯上什么关系。

  「况且和你同行,我不认为能够提供什么有益的情报。再者,我目前正在出任务。如果要我同行,你得向教廷提出申请——」

  「少讲些有的没的!」

  托雷士的说明虽然不够亲切,但至少还算绅士,而且够有良心——不过至善的努力往往遭来至恶的回应。宪兵军官焦躁地怒吼著,猛然揪住神父的胸口。

  「你给我过来就对了,年轻人!」

  「——现况认定为危险度一的威胁性状况。」

  胁迫性言辞加上直接的敌对行动;对嵌入机械化步兵思考回路的自我保全运算程式而言,宪兵军官的反应是充份抵触的行为。在如此判定的〇·一秒之后,为了脱离自身所处的危机状态,托雷士的身躯展开了新的行动。

  「常驻战术思考以压制战模式启动——战斗开始。」

  紧接著传来的哀号,是手腕折断的军官所发出的。为了让他那些立刻举起步枪的部下们看个清楚,托雷士将被反手制住的军官身躯转往他们的方向,用力朝臀部一踢。在尾骨折断的声音与低俗的哀号声中,军官飞扑向前,倒在部下之间。宪兵们无情地避开他,勉强举起手中的枪,不过就在这时候,小个子神父的双手已经进出了枪声。

  「慢了〇·五五秒。」

  转瞬间,宪兵们就全被射中肩膀发出惨叫。运气更好的则是武器被射飞开来,按著骨头碎裂的手腕瘫坐在地。

  不过神父的脸上并没有夸耀之色。他保持著无机质的沉默,持续搜索战区附近是否还有攻击对象潜伏——

  「哎呀,你挺厉害的嘛。」

  战场支配者的听觉感应器所捕捉到的声音,是似乎搞不清场合的轻浮嗓音。沉默地移动视线一看,前来攀谈,表情像在讨论晚饭要吃什么的,是坐在侧挂车上的士兵。

  「一整个分队的宪兵,才短短两秒钟就解决了?小伙子,你颇有来头对吧?」

  「……你的发言意图不明。」

  托雷士两手握著还在冒出硝烟的手枪,用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睛回望著士兵。

  「我是机械化步兵,你应该打一开始就知道了——为什么?因为你也是机械化步兵。」

  「……哎唷,穿帮啦。」

  士兵吐了吐舌头,露出天真的笑容,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

  「没错。我是日耳曼第七机甲师团第十八机兵中队的奥图·艾因海兹中士……不过我是机械化步兵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机械油漏油了?」

  「打一开始就认出来了。机械化步兵的热源分布和人类不同——再者根据推测,你的机型是sdkMm-33。日耳曼陆军在七十三年前以强制侦察为主要目的,而制式采用的高速机动战模式机体。」

  「太神奇了……最近的感应器可以感应到这种程度?连我都感到佩服。你合格啦!」

  看似十分赞许的士兵——奥图叹了口气,然后态度一变,像要讨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压低了声音:

  「对了,跟你商量一件事,要不要跟我一起上路?要是跟我一起走,我就特别恩准你搭乘我的爱车哦?哎呀,用不著说什么感谢的话。纯粹只是好意啦。」

  「我拒绝。」

  士兵自豪地拍著摩托车的座位,托雷士的回答相对之下显得冷淡。他用冰剑般的口吻说出理由:

  「在回到罗马之前,我都还有任务在身。既没有时间协助你,同时也没有理由——」

  冷漠的拒绝在半途就中断了。打断他的是在街道对面尖声响起的警笛声。不,应该是跟著开始发出回音的数十双军靴的脚步声。

  「喔喔,惨了。整团的来啦。」

  奥图促狭地压低了嗓门,刻意环视著周遭。虽然从机体的使用年代来推测,他的实际年龄绝对不会低于九十岁,不过浮现的笑意却彷佛少年一般。

  「小伙子,我要失陪了,你有什么打算?你可是和宪兵为敌咧,应该没办法搭车了吧?……哎唷,要走到罗马,你会走到骨折哦?」

  「——换我骑。」

  托雷士的声音不带半点情绪。不过对明显是在幸灾乐祸的士兵送上一瞥的眸子,却荡漾着近似冰块般的寒光,

  「由我来骑、——你到助手席。」

  「噢,行啊行啊。由年轻人来骑,这也合理。」

  奥图手脚俐落地换到侧边座位,托雷士的视线就再也没落在他身上。一在驾驶席上坐定就完全忽略冻结的雪平面,直接将油门催到极限。

  在一阵换作是活人铁定摔车的紧急加速下,侧挂车发动了。位在前方新出现的宪兵虽然试图想要阻挡,却在疾驰而来的飓风中脸色发白地跳开。

  「呀呵!太赞啦!」

  奥图爽快无比地回头,看著一转眼间就被抛到后头的宪兵。按著几乎快被风压吹跑的战斗帽,心情愉快地眨眼示意。

  「小伙子!我选你,眼光还真是没错!」

  「……我话先说在前面,艾因海兹中士。」

  托雷士巧妙地操作著轮胎几乎要掉在雪地的车体,发出警告:

  「我的称呼不叫『小伙子』。我是教廷国务院职员托雷士,伊库斯。我要求你今后在称呼上修正。」

  「噢,真是失礼啦。」

  是没察觉到神父话语中的锐利?老步兵还是一派轻松地点头。

  「没问题。下回我就这么叫你啰,小伙子。」

  Ⅰ

  位在因斯布鲁克南方的布雷纳峰,自古以来就被称之为「罗马之门」。

  虽然和教廷领地与北方诸国之间隔著险峻的阿尔卑斯山脉,不过这座山峰相较之下高度较低,自古以来就铺设了街道与铁路,是从日耳曼方面前往罗马时的必经要道。因为铁路与公路的规模齐备,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的下雪季节,从这儿经过的人潮与物资依旧不在少数……话说回来,一旦离开了街道,情况也就另当别论。

  「天啊,可恶!该死的大雪!」

  望著刮个没完的风雪,摩托车上的士兵一副难掩愤慨的模样。很宝贝地抱著手提箱,朝握著龙头的同行者呐喊。

  「小伙子!掉头往街道方向!」

  「走干道太危险。」

  在风速等同于台风的风雪嘶吼当中,托雷士冷静地提醒。虽然龙头的操作只要稍有失误就会跌落两边的峡谷,还是带着十足淡漠的表情补充:

  「既然引起那样的骚动,铁路和干线道路想必已经列入当局的监视中。除非你投降,证明一连串的骚动都和我无关,否则无法掉头。」

  「啊,对喔!可恶,我一辈子就在暗巷里混!」

  奥图忿恨地瞪著托雷士冷静的表情,用背负了全世界所有悲惨命运的脸孔嘀咕:

  「我不过是想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渡过晚年……喂,小伙子,你是不是迫不及待,忍不住想听听我的悲惨身世?」

  「否定——我对你的经历并没有兴趣。」

  正如他所说,神父对同行者的人生看来是没半点兴趣。不过护目镜后面的眼睛微微一动,发出公事公办的疑问。

  「不过我想掌握你被宪兵追捕的理由。身为机械化步兵,为什么要从军中逃走?」

  「哎呀……这个说来话长,不如长话短说……记得是在两、三个月前吧?」

  老人这种生物就是爱叨念自己的人生,就算身为机械还是一样。奥图自豪地挺起胸膛,兴高采烈地谈起自己的过往:

  「我啊,曾经为了某项任务,负责保护情报单位的军官。不过那个年轻人实在要不得。对下面的人作威作福啊,收取贿赂啊,有够讨人嫌的。」

  老士兵握紧拳头,彷佛那位军官就在眼前般,然后将飘落在手提箱上的积雪拨掉。虽然外表年轻,一旦出现这样的动作,确实就带了那么点老年人的味道。

  「而且啊,这该死的家伙,居然想染指已经有了婚约的民间姑娘。这种行为简直不是人……呃,这时就发生了一些不聿事件,然后直到现在。」

  「无法理解,要求补充说明。」

  托雷士将车身转为直角好抵御吹来的暴风并摇头。他慎重地踩著离合器,好让引擎动力能传达到一半埋在雪中的轮胎,然后持续发问:

  「请针对事件的细节输入。」

  「……噢,那位姑娘顺利结婚了。」

  奥图有点难为情地挪开了视线。不过托雷士直直往这边瞧的目光似乎震慑到他,于是勉勉强强地补充:

  「至于那个该死的家伙,总之就是受到强盗袭击啦。重要的手提箱被人抢走,最后肋骨还被打断,现在还在住院……哎呀,常有的事啦。」

  「肯定——确实是发生频率很高的插曲。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明白宪兵要追捕你的理由。之后的追究工作也少不了。」

  「这我知道。不然干嘛这样四处逃咧……不过你用不著这么担心啦,小伙子。像我这样身经百战的勇士,通常都是料事如神啦。」

  奥图事不关己地胡乱吹嘘,自信满满地眨着眼睛,勉力撑开被强风吹着的地图,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对后续发展提出保证:

  「你看,只要越过这座山峰,就是教廷领地了。他们再怎么难缠也无法跨越国境。换句话说,我就变成自由之身啦……怎么样?超完美的计划吧?」

  「肯定——不过得假设我们有办法顺利跨越山峰。」

  托雷士这么回答,依旧是平板的声音,缺乏感情起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时那张侧脸似乎闪过一抹怅然的阴影。

  「燃料很快就要见底了……我还好,依照你的机体性能,要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徒步行军,我想是极度困难的。」

  「没……油了!?」

  看到油表的指针快到尽头,奥图的表情为之一僵。像是濒死病患似地,突然用孱弱的声音请求:

  「喂,小伙子,你不会见死不救吧?依照我们的交情,我是相信不会这样,不过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安咧?」

  「…………」

  对于老人的哀求,托雷士并没有反应。因为他正忙著用红外线视觉去透视风雪。在行驶中的山路到溪谷一带,分布著较周围还要高温的热源。将被黑暗与大雪弄得一片模糊的视野切换成高感度画面,针对熟源附近加以扫描——不需要多久时间,就发现有二十间左右的简陋房屋罗列在谷底。

  「——到那个村落去补给燃料。」

  像这么穷酸的村落,天晓得会不会有贵重的汽油,不过不管那么多了,在这样的风雪中持续行军的确是过于冒险。就算得不到燃料,至少在天候好转前可以充当避难所——托雷士做出这样的判断,将车身改变方向。完全不踩煞车地从小路狂奔而下,在村落里较为大间的房子前面按著喇叭——不过喇叭声残响还来不及消失,从开启的门中伸出来的却是一把粗糙的枪。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看来是屋主的壮硕男子,谨慎地拿著旧型军用来幅枪,眼神凶恶地瞪著夜半访客。

  「我不记得我有找神父。」

  「我们是旅行者,燃料用光了。」

  托雷士握著龙头,单刀直人地提出要求:

  「我们会支付充裕的代价,希望能购买十公升的汽油。」

  「汽油?哪来这种东西?」

  回应十分冷淡。主人相当警戒地盯著在风雪之夜出现的诡异双人组,眼里流露的尽是希望对方速速离去的意图。

  「嗅,不只我家,这个村落根本就没有车辆。你去其他地方问吧。」

  「那是否能得到许可,在风雪停止前在此逗留?」

  主人的回答是在预测范围之内,所以托雷士并不觉得失望。问题是继续在这样的大雪中移动,就算是机械化步兵,风险还是太高。

  「餐点和床铺都不需要。只要在天候回复前提供没人使用的房间即可。」

  「当然啰,我不会那么吝啬要你免费。」

  中途插话的是之前从侧挂车上面回头看的奥图。他将从因斯布鲁克一路很宝贝地抱在怀里的手提箱放到主人面前,必恭必敬地打开。

  「我会尽力报答。要钱的话我有……你看。」

  「!?」

  主人低头看著箱子,嘴巴张得开开的。接著就像下颚掉了似地没办法回复原状。将那张脸照得黄澄澄的东西,是塞满整个箱子的金条。

  大约三十条左右的金块,时价超过一千万第纳尔。奥图很自然地拿起其中一条,送到主人面前。

  「这条就送你……不过好像太便宜你了,就一半吧。这些当住宿费应该够吧?」

  「啊?嗯…嗯,是啊……」

  主人带著一脸恍神的表情,像人偶似地摇头。这时奥图正用军用小刀切割著金块。托雷士斜眼看著同行者正用刀子戳著坚硬的金属块,对表情像失了魂的主人问道:

  「我们要在哪边休息?暖房设备是不需要,不过希望是雪刮不进来的独立建筑物。」

  「噢,那就住小仓库好了。」

  看来是被黄金的光芒闪到,现在还没回神。主人心不在焉地点头,指著位在后方的木头小屋。

  「那边雪飘不进去,风也吹不进去。」

  「了解。感谢你的协助……艾因海兹中上,我先走一步,你付完钱就过来。」

  托雷士对同行者这么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迳自推著侧挂车往俊院走去。

  Ⅱ

  虽然并没有像样的暖气设备,小仓库里头却是出乎意料的暖和。看来是墙边堆积如山的干稻草形成了天然的隔热材质。

  「来,吃饭吃饭。」

  奥图关上粗糙的木门,将风挡在外头,然后从军用外套中取出小小的塑胶袋。他用吸管插入那类似输血用血袋的东西,将其中的胶状物——机械化步兵用的营养剂在吸啜声中喝光。

  「唔,天冷的时候还是这个最赞。连五脏六腑都受用啊……小伙子,你喝不喝?」

  「不用。」

  托雷士正在保养侧挂车,谢绝了同行者的好意。因为**器官就只采用了大脑与小脑的一部分,对他而言,营养补给是不太需要的。另一方面,奥图对神父的冷漠反应并不怎么介意,用成捆稻草垫著就躺在地上。

  「啊,吃饱了吃饱了……对了,说到这个。那个主人还真是吓我一大跳。我是没指望他举双手表示欢迎啦,可是也用不著突然拔枪嘛。」

  「对方有警戒是正常的。」

  确认车身并没有异样之后,托雷士才在稻草堆上坐下。这回跑的是确认自身有没有异样的自我诊断程式,剩下的思考领域则用来应付同行者的发言。

  「就算是大白天,像这种偏僻地方会来的人也是很少。更何况是恶劣天候下的访客,会警戒也是正常。」

  「不对,我观察到的不只是这样。」

  奥图将放有金块的手提箱打开,漫不在乎地摇头。用略带怜悯的语气压低了嗓门:

  「这里大概是逃亡者的村落。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要刻意住在如此偏僻之地。」

  「逃亡者的村落?」

  托雷士留意著自我诊断系统的报告,对不熟悉的单字做出反应。

  「什么叫逃亡者的村落?」

  「就在大约十五年前,这附近还是由名叫奥斯特马克的小公国在统治。不过奥斯特马克公爵家被日耳曼消灭,国上遭到合并……」

  老机械化步兵翻捡手提箱里的金块,用平静的口吻回答托雷士的问题。他在那场侵略战争当中想必也有参与,不过他却只字不提。只是淡淡地叙述著历史。

  「听说这时有部份骑士躲到山里,要和日耳曼奋战到最后一刻。这里的村民,想必就是那些家伙吧。」

  「肯定——一开始,这里的主人用来指著我们的枪就是维也纳公司制造的G93,是奥地利曾使用过的制式军用来福枪。加上口音确定是维也纳的宫廷腔……你的推测有极高可能性是正确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奥图在煤油灯地下死命拨弄着金块。托雷士面无表情地眺望这一幕,抛出**的质问:

  「中士,所以你想向当局通报?对日耳曼而言,奥斯特马克的残兵应该还是追讨对象。如果针对这个村落的存在通报,说不定就会准许你归队。」

  「喂喂,现在的我不过是个逃兵啊?对军队哪有什么义务。」

  面对神父的质问,奥图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强硬。他挺了挺穿著脏污战斗服的胸膛,十分自豪地自吹自擂起来:

  「而且我活了七十年,累积了一百八十次的作战经历,最自豪的就是从来不曾攻击过一般民众。毕竟欺负弱者没什么意思……受不了,最近的小伙子真是缺乏看人的眼光。」

  「……我是机械。」

  外头的风雪还是狂吹。托雷士将听觉感应器接收到的声音,用侦查回路加以分析,并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话:

  「我不懂所谓人类的情绪。」

  「机械?你是说你吗?」

  听着硬邦邦的回答,奥图眼中闪过一抹幽微的光芒——或许是怜悯之情吧。不过那抹光芒迅速消失,再度回到一开始的恶作剧神情。

  「不要唬弄老年人啊,小伙子。你确实是冷淡、无情、不像话,不过就算这样,你终究不是机械。证据就是你有脑子,不是吗?」

  「肯定。我的中枢演算机构确实使用人类的脑部——不过那也只是当作**零件的一部分而已。」

  神父针对自己的存在加以解释,口吻就跟平日一样完全没有情绪。

  HC系列的开发目标,是成为教会军的顶级机械化步兵,所以彻底除去了人类情感等闲杂之物。它和之前纯粹「将机械零件移植到人类身体」的机械化步兵不同,HC系列是「将人脑移植到机械身体」的一种划时代概念。从**体内取出大脑与小脑的一部分,经过某些电子化处理,然后密封在机械**内部——并不存在任何人性要素。

  「我再次重申,我不是人类——而是机械。」

  「机械……那我问你,小伙子。我在因斯布鲁克被宪兵困住的时候,你干嘛袒护我这个老人家?」

  奥图不拘小节地盘腿而坐,脸上浮现的是恶作剧的微笑。不过眼底却隐隐流露出一股不容敷衍、极度认真的味道。

  「刚刚也是这样。就算没油了,你也可以一个人先走啊。可是你却特地像这样留下来陪我……机械怎么会去同情别人?」

  「我在因斯布鲁克帮你,纯粹只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神父立即回答,声音里并没有迟疑。

  「现在我会和你同行,是因为经过判断,在这样的天候之下翻山越岭风险太大。你的推测既不正确也没意义。」

  「哼,嘴硬的家伙……算了,无所谓。」

  真是拿你没辄——奥图耸了耸肩,声音与表情全都充分表达出这个意思。他噘起嘴,露出闹别扭般的眼神。

  「这个就先别提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老兵这么说著,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小的胶卷。将它送到托雷士眼前,侧著头问道:

  「你看,这到底是什么?刚刚才发现的,就夹在这里头。」

  老人这么说完,将之前拨弄的金块像派饼似地剥开来瞧。大约手掌厚度的金块,奥图才用手腕稍微一剥,就轻轻松松地分成了上下两半。剖面异常光滑,看来是早就分割开来的。

  「很妙的机关对吧?还特地藏在这种地方咧。我还以为铁定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什么啊?」

  托雷士并没回答老人的问题,拿在手中背光看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似地将煤油灯给熄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将装在枪身上的小型手电筒开成红外线模式。在射出的红光——用来瞄准暗处的红外线光照射之下,胶卷开始浮现蓝白色的图样。

  「怪了,跑出类似图案的东西?」

  「这不是图案——是数字。」

  托雷士将眼球感应器的机能调整到最高,将图样的影像放大。细小的数字就像细微的点,以准确的间隔排列——是庞大的乱数密码。

  「非常复杂的密码。没有专用的读取机器无法解读……」

  托雷士在中枢演算机构内部尽可能地对数列加以分析,并将解读出的密码化为声音。

  「不过在可分析范围内加以推测,收件人似乎是个叫赛德利兹的人。寄件人是……日耳曼国王鲁德维希二世?」

  「国…国王!?」

  听了神父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透过他的肩膀低头在看的奥图整个人跳了起来。

  「而且你说的赛德利兹,他可是上个月才刚退伍的情报本部长啊!喂,小伙子!你确定吗!?」

  「没错……根据找到的单字推测,我想是在命令某人设立某种特务机关。金块就是设立资金。还有机关名称叫做——」

  「等一下!惨了!这下惨啦!」

  奥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击掌,整个人脸色大变。

  「这样的机密文件被人抢走……那些宪兵会上天下地追杀我啊!?」

  「肯定。可以预期这种状况有很高的准确率。」

  「喂,你怎么还这么冷静!」

  托雷士的冷静态度似乎让他很不满,老人气得跺脚怒骂:

  「是敬爱的战友遇到危机咧!你总该稍微跟著紧张一下,你简直不是人——」

  「肯定。我是机械,不是人类。」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著神父十足无情的回应,奥图愤慨归愤慨,不过声音却像断了线似地静了下来。托雷士默默凝望著突然间陷入沉默的同行者。

  「怎么了?」

  「………安静!」

  奥图伸出手指抵著嘴唇,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

  「外面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两个!」

  「什么?」

  听了老人的话,托雷士将听觉感应器的感度调高,不过却没有异样。风雪确实让户外的声音变得难以辨识,不过他和奥图那种旧式机种的机能毕竟还是不同。奥图可以发现的异样,没理由自己会感应不到。

  「你的感应器是不是出错了,艾因海兹中士?我的感应器并没有感测到任何异样。」

  「白痴,感应器有个屁用!况且像这种风雪,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奥图难以置信地噘嘴,挥了挥他的右手。小指上面绑著几根细细的铁丝。铁丝线头消失在门的另一端。

  「之前我在外面拉了线,线头确实有动……该死的宪兵!已经追到这里来了!」

  「…………」

  托雷士还没听完认真的发言,M13就已经拔出。他迅速潜伏在门边,将红外线感应器的感度提高,窥视著门外——在风雪的另一端有复数热源。看来这座小仓库已经被相当的战力包围。

  托雷士回头看著侧挂车。虽然油表已经见底,不过跑个几公里应该是没问题。

  「从敌方的中央突围。对方应该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要逃离就趁现在。」

  「喔,中央突围是吧?可以啊,本事还不赖嘛。」

  奥图由木制枪套里,拔出枪柄长得像扫把柄的旧式自动手枪,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我奥图·艾因海兹累积了长达七十年,一百八十五次的作战经历,从来就不曾失误过……小伙子,这可是好机会啊。让你瞧瞧正统战士的作战方式!」

  「在四百九十秒前,我记得你主张的出击次数是一百八十次,这是——」

  「出击啦!」

  老机械化步兵迅速骑上侧挂车,用长官般的口吻对神父下令:

  「先下手为强!让那些没用的家伙见识一下咱们的厉害!哇哈哈哈哈!」

  「…………」

  听著同行者自吹自擂的发言,托雷士并没有回答。只是在发动引擎同时朝著大门开枪——轰开橡木门板,踩下离合器让侧挂车急速前进。

  「……!?」

  看到侧挂车像子弹一般飞奔而出,在风雪中包围小仓库的男子们似乎吓了一跳。连拿在手里的来稿枪都忘了开枪,嘴巴都合不拢。趁著这个机会,托雷士将车身驶向敌影较少的角落。全速暴冲,瞄准仓皇走避的其中一抹人影——不过却没有扣下扳机。

  「——慢……慢著,小伙子!」 ;

  老人从一旁伸出手臂,将神父想扣扳机的手给抓住。托雷士的开枪动作因为意想不到的妨碍而中断,这时由奥图手枪射出的子弹,则弹开了敌人手上的来福枪。

  「搞什么……这些人不是宪兵!」

  奥图低头看著弯腰惨叫的敌人,嘴里发出类似低吟的声音。

  虽然并不是直接命中,不过中弹的冲击想必还是很痛。按著红肿发紫的手腕呻吟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房子的主人。

  「原来如此……刚刚我不该给他们看到那些东西。」

  老人低头看著因恐惧与痛苦而喘著大气的壮硕男子,神情黯然地低语:

  「在这种偏僻地方过著那样的日子,突然间看到那么多的金块,就犯了失心疯……所以才会干坏事。」

  「——艾因海兹中士,你还有空对敌人谢罪?」

  托雷士朝后方一瞥,制止了同行者的悠长独白。迅速变身为盗贼的村民,嘴里喃喃怒骂著并持续靠近。奥图金块的价值,想必是这村子里的所有人做了一辈子也赚不到的。在此起彼落的叫声中带著搏命的气势。

  「虽然想避免任务之外的战斗,不过变成这样也没得选择——全数予以排除。」

  「喂喂,等等啊,小伙子……」

  奥图眺下摩托车,跪在壮硕男子身旁,露出惊愕的表情。望著面无表情的杀人人偶,没辄似地摇头,

  「他们是一般村民咧?你想把他们通通杀了?」

  「肯定——要视状况而定,不排除这种可能。」

  或许是有所警戒,村民们并没有继续靠近。似乎躲在破房子的阴影底下偷窥。托雷士用红外线感应器镇定他们的位置,淡淡地补充说明:

  「敌方数目是十四名……个别战斗力很低,不过整体的威胁依旧不容忽视。」

  「喂喂,对方是老百姓耶。我可不想伤害他们……不管了,这里就先交给本人这位身经百战的勇士。我有独门招数!」

  老人信心满满地拍著胸脯,对一旁面色苍白的壮硕男子露出恶作剧的笑脸,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抓,粗鲁地要他起身站好。接著还用自动手枪瞄准在痛苦中拚命冒汗的男子的太阳穴。

  「——你们这些混帐,给我听清楚了!」

  不知从体内哪边冒出来的超大音量,在风雪中轰然一声炸裂开来。奥图拿壮硕男子挡在身前,高声呐喊:

  「——立刻丢掉武器当场跪下!要是谁敢不听,我就把人质枪毙!」

  四处潜伏的敌影像冻结似地停下动作。在风雪的另一端,可以感觉他们的不安就像海市蜃楼般摇摆不定。老人先确认过这点,然后再度呐喊:

  「我给你们三秒钟考虑!到时要是不听指示,这男的就没命了!好,一、二……」

  「知…知道了,不要开枪!」

  村民们发出类似哀号的声音,纷纷将手里的枪丢进雪地,高举双手,从遮蔽物底下走了出来。

  「我们丢掉武器。不要危害村长。」

  「嗯,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奥图满意地笑著,将抓住壮硕男子——也就是村长的手放开。不过枪口还是照样抵著太阳穴,空下来的那只手则高举手提箱,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接下来,各位就听听我的提议……首先,我们要安静地离开这里。」

  奥图依旧高声呐喊,指尖灵活地动了一动。将被举高的手提箱盖子打开,里头的黄金光芒透了出来。

  「代价就是我把这些金块给你们一半……你们就当成是住宿费好了。」

  「……什么?」

  狐疑地盯著奥图的,是依旧被人拿枪抵著的村长。因为对方掌握了主导权,难以置信提出来的会是这样妥协性的提议。

  「就当作没那回事。所以我也不用再拿武器对著你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对你们……」

  奥图耸了耸肩,把枪收回到枪套里头。他用目中无人却又带著那么一丝温柔的笑意,态度熟络地拍了拍村长的肩。

  「我没办法把手上的金子全都给你。不过有了这一半,你们就能搬到更丰饶的土地……咱们就平分,没问题吧?嗯?」

  「…………」

  宽容到难以置信的要求,让村民们还是一脸迷惑。不过很快地,浮现在他们脸上的不是拾回一条命的安心感,而是惭愧与羞耻的表情。

  「今…今千年家畜有传染病,死了好多只山羊……」

  村长沮丧的声音微微颤抖著。用手掩著晒黑的脸庞羞愧地呻吟:

  「再这样下去,全村的人都会饿死。所以我才……」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咱们都是人嘛。穷了就会丧志,难免会做错事。」

  奥图这么说著,将金块陆续放到村民手上,脸上浮现的表情就像迟来的圣诞老人一般。将一半的金块分完之后,老人得意地回望着同行者。

  「小伙子,你看看……一样都是人,用讲的不就行了?」

  「——就战术而言,不是值得鼓励的作战。」

  机械化步兵定定看著像变了个人似地、彼此笑颜相对的村民,眼神冷冷的。手上还是拿著枪,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补充:

  「要是他们放弃人质持续进行攻击,我们铁定会陷入险境。虽然碰巧成功,不过就战术而言却是拙劣的作战。」

  「什么叫做『碰巧』?小伙子,你真的是不懂人情世故……你听好了,像这种偏僻地方,人与人的连结要比都会来得紧密很多。」

  奥图感慨地摇头,然后抬起下巴示意。他远远望著因为期待可以熬得过冬天,而脸上绽放光芒的村民们,然后嘴角上扬。

  「我也是出生在这种贫穷的村落,所以明白。他们绝对不会对同伴见死不救……小伙子,你要多去了解对方的心。光靠蛮力的话会早死喔?」

  「早死?否定,艾因海兹中士。」

  托雷士听著老人的说教,眼里发出寒光。然后直接转身,冷冷地提出反驳:

  「我是机械。机械并不会死——只会损坏。」

  「哎呀,你又讲这种话了。」

  听著同行者既是固执也是坚持的台词,奥图悲哀地摇头。托雷士正大步走向侧挂车,奥图快步追赶着她,用略带怜悯的眼神嘀咕:

  「喂,小伙子,我在想啊,你大概——」

  不过老机械化步兵的台词并没传到任何人耳中——才刚觉得听到异样的风声,下个瞬间大气就爆炸开来,化成几乎穿破耳膜的巨响。

  「怎…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闪光和巨响落在村子中央,让奥图与村民大惊失色的时候,第二道闪光已经在附近炸开——是炮击。

  「在十二点钟方向……是悬崖上面,艾因海兹中亡。」

  托雷士迅速搜索周遭,在悬崖上面找到热源。将视野转换为夜视模式时,确认热源的真正身份是十辆左右的雪地摩托车。

  「日耳曼陆军制式雪地移动车SdKf z333『北风』——是宪兵队?」

  「不,(不对!他们是……!」

  奥图颤抖著挤出声音,望著托雷士所发现的东西。最吸引他目光的不是纯白色的雪地摩托车,而是画在车身上的军徽。

  「埋…埋葬部队!?直属于军务总监的特殊作战部队,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埋葬部队?这是他们的称呼?」

  托雷士斜眼望著面色发青的奥图,跨在侧挂车上低语。他对敌人的真实身份其实并不关心。既然有足以构成威胁的战斗力,那就予以歼灭。于是他将引擎持续加速,对老机械化步兵这么交代:

  「我来应付他们。你带村民去避难。」

  「应…应付……小伙子,你等一下!他们全是对机兵战用机兵——专杀机械化步兵的杀手!你再怎么厉害,还是——」

  「没问题。」

  对方应该是判断对聚落内部已经造成足够的混乱,于是停止炮击。取而代之的是十名左右开始步下雪地摩托车,穿著打扮相当古朴的人影。身穿盔甲与外套的中世纪骑士却拿著重机枪,托雷士望著这幕特殊的景象,冷淡地摇头。

  「这种程度的威胁,我自己就有办法应付。你在也只会碍手碍脚。」

  「混帐!你在要什么帅!人可不能拿性命来开玩笑!」

  「否定——我说过了,我不是人类。」

  神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亮晃晃的一把剑。他用比望向敌人时还要冷漠的眼神对老人送上一瞥,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是战斗用的机械。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Ⅲ

  侧挂车在风雪中挺进,最先辨识出的分队是位居正中央的分队长机。

  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侧挂车扬起大片雪花,展开了突袭。透过安装在脑部的战斗网路系统,分队长机命令全机采取射击姿势。这套网路系统堪称日耳曼电子工学的精粹,让队长机可以控制分队全机,将他们当成身体的一部分。

  (——开始射击。)

  简短的命令,接下来是连续的枪声。

  机关枪弹射穿了猛然扬起的雪花,侧挂车瞬间化作铁屑,夸张地飞向空中。转了一圈又掉回积雪的地面却没有爆炸,应该是燃料用尽的缘故。

  (全机前进。)

  分队长机先确认过风雪另一端没有任何影子在移动,然后命令分队前进。让冒烟的侧挂车呈现半包围状态,慎重地靠近。

  分队长机的感应器接收到冷峻的声音,是在确认侧挂车附近并没有驾驶者遗骸之后。

  「在有效射程范围捕捉到敌性体——战斗开始。」

  同时右翼的三号机,被飞来的子弹射穿胸部滚到在地。

  (背后有敌机!)

  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连续飞来的子弹已经袭向整个分队。小个子的身影从积雪中起身,灵活操作著双手中的战斗手枪,不让对机兵战用机兵有任何机会反击。

  (全机散开!)

  不过分队长机并没有放弃反击。要求分队各机散开,自己则用装设在机枪下方的榴弹发射器瞄准小个子神父准备射击——

  「……慢了〇·三七秒。」

  分队长机的手指正扣著发射器的扳机,胸口却闪出一点红光。下个瞬间,像被了亮的枪声击倒似地,对机兵战用机兵的庞大身躯跟著倒地。

  「战域确保——常驻战术思考从歼灭战模式改写为搜敌模式。」

  托雷士抽换空掉的弹荚并环顾战场。

  结果损失就只有用来当成诱饵的一辆侧挂车。虽然是日耳曼最新锐的机械化步兵,和HC系列的战斗力毕竟无法匹敌——;完美的杀人兵器是从诞生那一刻,就以杀戮为目的,一般人类根本远远不及。就因为开发条件这么冷酷,甚至还曾被人贴上「不人道」的标签,系列开发计划也因此而中断。

  托雷士将还在冒著硝烟的战斗手枪收入枪套,走向倒卧在地的机械化步兵残骸。要翻山越岭还得花上一些时间。这么一来,就得确定除了这个分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追兵。他往应该是分队长机的机身旁边一站,用指尖翻动残骸,将庞大的身躯翻成正面。就在这个瞬间——

  「『电箭』在有效火力圈内捕捉到敌人——发射。」

  之前毫无动静的分队长机手臂突然往上一弹,用手腕的凹洞对准神父胸口。

  下个瞬间,随著细小的摩擦声竖立在托雷士心窝的,是酷似石弓粗箭的物体。不过和一般的箭不同的是箭柄中空,内部就是大容量的电池。

  「电箭确认命中——开始放电。」

  就在装死的分队长机简短发出指令的刹那,高达八十万伏特的超大电压袭向托雷士。

  小个子的身躯在清脆声响中倒向雪地。

  「确认敌性体陷入沉默——」

  虽然耳中持续传来冷冷的机械声音,不过托雷士却无法动弹。刺在心窝的箭还在继续放电,妨碍平衡系统的恢复。持续痉挛的手指寻找着掉落的M13,只能胡乱搔刮着雪地。

  在这副模样的神父身旁,分队长机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不,站起来的还不只是他。在沉重的甲胄声中,骑士们一口气全都爬了起来。从装甲表面应声落向雪地的是严重碎裂的M13五一二极限弹。

  分队长机拾起掉在雪原上的机关枪,用枪口抵著趴伏在地的神父。粗粗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拙下扳机——

  「哇哈哈哈哈!你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笨蛋!」

  正要扣下扳机的分队长机停下了动作,是因为粗野的怒骂声还是飞来的子弹?在距离一行人不到百米的位置,一辆雪地摩托车正发出引擎的声音。在车上将冒著硝烟的旧式自动手枪高高举起的,是个年轻士兵。

  「我就是料到会这样,才把那个神父带著当垫背啦!」

  士兵——奥图愉快地大笑,嘲弄著立即抬起视线的对机兵战用机兵。顺便望著趴伏在地的托雷士,一脸恶作剧地朝著他敬礼。

  「别恨我啊,小伙子。我就直接上路啦。只要把那份机密文件抛售给教廷,我就可以逍遥一辈子啦……为了我安稳的下半生,你就稍微牺牲一下。」

  就在老人高声笑著,回转车身的时候,之前整个呆住的分队长机好不容易才回神。

  (——全机开始追击。)

  逃兵的身影沿著高耸的崖边小径,扬起雪花越变越小,分队长机用机枪枪口瞄准,然后对全队下令。

  (允许随意开火。卸下追加装甲——绝对不能让逃兵给溜了!)

  在压缩空气向外喷出的声音当中,除了分队长机之外,对机兵战用机兵的甲胄全都弹出。脱掉厚重的装甲,体重变轻的机械化步兵跟在抢先离开的逃兵后面开始急奔——因为装备变轻,速度就相当快。跟逃亡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另一方面,分队长机拿起重机关枪,摆出掩护射击的姿势,从梢远的位置尾随而去。

  「常…常驻战术思考,由狙击战模式——」

  望著逐渐缩小的敌影,托雷士意图举起枪口。不过全身的控制还没恢复。因为射入胸口的电箭正在放电,人造肌肉出现不规则的痉挛。照这样下去别说战斗,就连生命维持系统出现障碍也是迟早的问题。这里这么冷。到时**零件的大脑不是冻死,就是因为缺乏氧气供给而窒息死掉……

  (……我会「死」?)

  自己明明处在这种非常时期,从托雷士的中枢演算机构闪过的,却是优先度颇低的思绪。

  自己是机械不是人类。只会「损坏」不可能「死亡」,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听觉感应器接收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嗫嚅声音。

  「——你…你还好吧,神父?」

  在担忧的声音中在神父身旁跪下的,是之前差点被托雷士射杀的村长。

  「我…我帮你把箭拔掉。你忍耐一下。」

  「这……这里很危险——你…你马上退到……安全区内……」

  因为放电的关系,发声并不顺畅。不过托雷士还是尽力发出警告。

  「他说要把那群人引开……然后交代我们来救你。」

  村长快速且低声地说完,用手握住插在机械化步兵身上的箭。箭头缠绕著蓝白色的电光、在不知名黏液的细丝沾黏中被拔了出来。从黏液一滴落在雪地就冒烟并发出恶臭来看,黏液应该是一种强酸。所以才能轻易贯穿绝缘防弹材质的人造皮肤。

  村长像抛掉毒蛇似地将那狠毒的凶器扔掉,然后把一份胶卷递到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的神父面前。

  「还有,——他把这个交给我……趁他把敌人引开的时候,叫你带著这个逃走。」

  「这是……?」

  壮硕男子递过来的胶卷,正是之前的机密文件。这么说来,刚刚老人拿在手里的就是假的?将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是为了让追兵可以放过托雷士——

  「艾因海兹中士……」

  直到搞懂了这点,托雷士的视线这才转往老人逃逸的方向。将视觉感应器的感度调到最高,捕捉在风雪之间扬起的雪花——就在那个瞬间。

  紧追在后的对机兵战用机兵其中一架,朝著驾驶雪地摩托车疾驰的奥图背部挥舞著手臂。刹那之问,射出的箭就刺入了老人的背。看到放电的蓝白色火光四散进射的时候,奥图的身躯已经整个往后仰,从车身上直接摔落。

  老人僵直的身躯狼狈地摔向雪地,然后翻滚——在无法动弹的他面前,张著大口迎接的却是陡峭的断崖。

  「……艾因海兹中士!」

  下个瞬间,老机械化步兵的身影就消失在断崖底下。距离悬崖底部至少还有百米以上的距离——这样的高度,旧式机种一旦摔落绝对不可能没事。

  另一方面,在杀了老人之后,对机兵战用机兵开始进行作战的善后工作。在横躺的雪地摩托车旁边,手提箱就掉落在那里。看来是奥图摔车的时候,由他手上掉落的。其中一架将掉落雪地的手提箱给捡了起来。另一方面,站在梢后方位置的分队长机则挺著重机枪,徐徐转身——望向才刚直起身子的托雷士,以及怯生生地往后倒退的村人们。

  虽然辨识出在那仿佛古代骑士的头盔伸出,凹陷如骷髅的眼窝正露出邪恶的笑意,不过托雷士还是一筹莫展。两把M13依然躺在雪地上。要是伸手去捡,铁定会在瞬间就变成蜂窝。其他内藏兵器的射程又都太短,在这种距离底下派不上用场。

  在无计可施只好呆站著的神父面前,分队长机像要让对方看个清楚似地,用手指按住扳机,然后一点一点地扣下。

  「去死吧——」

  刹那之间,逆卷而上的是彷佛太阳部落向地面的烈焰,

  在分队长机背后,对机兵战用机兵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跟著炸飞——不,不对。正确说法应该是其中一架所抱著的手提箱,在轰然一声中炸碎了。

  甲醛与硝酸的火焰——塑胶炸弹的烈焰贪婪地将机械化步兵全数吞没。

  (……什么!?)

  类似哀号的发讯声送出的是最后中断的连续讯号,分队长机反射性地回头。分队半秒前才列队在那里的雪地出现了一个深坑,四处散落的是被火焰溶解的金属片。

  「怎么可能,我的分队居然——」

  分队长机愕然发出呻吟,时间应该还不到一秒——不过对托雷士而言,要掌握胜利,这样的时间已经相当足够。

  他使劲往脚下的雪地一踢,同时直直向前方伸出双臂。就在大片扬起的雪花散去的时候,他已经将两把M13握在手中。

  「目标辨识——瞄准完毕。」

  进出的枪声彼此交叠、在雪原上发出回音的瞬间,分队长机将重机枪子弹射向空中,整个人往后仰。在巨响声中倒向雪地的时候,透过头盔缝隙被射穿双眼的那副庞大身躯,早巳停止了生命活动。

  另一方面,托雷士跑向崖边,凝目注视著阴暗的虚空。虽然配备了HC系列的感应器,还是无法从黑暗中探测到任何生命的讯息。机械化步兵只能像人偶一般伫立当场……

  「……喂~那边收拾好了没有?」

  在嘶吼的风雪中,那个嗓音慢吞吞地很不搭调,而且就在身旁附近。

  「差不多该把我拉上去了吧?从刚刚就觉得好冷好冷……我快冻死了啦,」

  「……艾因海兹中士?」

  托雷士的玻璃眼珠望著脚边,闪起一丝诧异的微光。脚边的悬崖似乎有东西在动。发现那是攀著崖边的手指时,托雷士一口气将他拉了起来。

  「呼~动作很慢耶,小伙子。要是再拖久一点,我真的会掉下去。」

  「你怎么还活著,艾因海兹中士?」

  托雷士的视线简直像在谴责对方为何平安无事,对老人送上一瞥,想必是在摔落的瞬间攀住崖边,他就这样一直躲着,直到上面的骚动结束。那个手提箱一定也是刻意掉落的——这部分是没问题,不过电箭还插在他的背上,这种状态下为什么可以行动自如?

  托雷士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奥图拍着雪花,有某样东西发出沉甸甸的声音,从军服背部掉到雪地。

  「哎呀,贵重物品果真就是要随身携带,这下捡回了一条命啊。」

  「那是……」

  看到奥图抓抓头笑着,然后小心捡起的东西,托雷士的眉毛轻轻一挑。

  大约拇指宽度,电箭还插在上头的物体出现丑陋的裂痕,不过并没有失去灿烂的光芒。电箭射中的是老人捆在身上的金块。黄金可是地表最能抵抗酸化的物质——这点在被射中之后还是没有改变。

  「小伙子,我早说过了——像我这种身经百战的勇士,通常都是料事如神,要不是我够小心,哪能立下七十年来一百九十八次的战绩。」

  「……在五百七十七秒前,我听到的是一百八十五次。」

  托雷士对刻意走得摇晃的老人,面无表情地提出反驳。

  「而且说到金块,你也只是不想放掉金块——这次的情形,只能算碰巧走运。」

  「喂——!你这可恶的小伙子,怎么对老人讲话这么没礼貌!」

  老人十分哀怨似地摇头,噘著嘴抱怨。然后精力充沛地挥手,对担忧地往这儿瞧的村民们出声抗议。

  「真是够可悲的啦!这家伙不是人,根本不懂做人的道理嘛!」

  「肯定。我在四百零八秒前就说过,我是HC-ⅢX。而且我——」

  托雷士自然而然地将脚步踉跄的老人的手握住,无情地摇头,并撑著他的肩膀往前走,生硬地反驳——但声音底层似乎带著一丝微微的苦笑。应该是风雪的恶作剧吧。因为他——

  「不是人类——而是机械。」

  HUMAN FACTOR(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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